格格屋 1-8
作者: 渺渺,收录日期:2008-12-11,1392次阅读
1.
格格屋是我们这一区的高级住宅区。其实只是一栋小房子而已,7层楼的单身公寓,统一的外廊式方盒子,从一层到七层毫无例外。相比较别的区那些高大得直耸入天际的豪华跃层公寓或者装点奢华的两层小洋楼,格格屋实在不算什么。而我们这一区,它的名字可是响当当的。我可不说谎,桃丽丝小姐从来不干说谎的蠢事。它名字来源于立面设计那些划分成小格子的形式,每两扇玻璃间会有一个同样尺寸大小的外露栏杆,每层这样重复,只是栏杆位置会错开一格。因为这种通透性,所以可以看见涂着鲜艳红漆的内墙壁,黑色钢板门斩断了红色的连续性。大片大片的红色从玻璃和栏杆背后衬出来,很惬意。
自流川先生搬进来之前,嗯,你知道的,我并不太满意它的这种公共走廊,那并不适合像我这样高贵的女士。你在走廊散步的时候总是会有人像看不速之客或者犯人一样并且监视你的一举一动。但比起我以前住的地方,就是那种带自家花园的那种,这里显然不会迷路。
对了,流川先生是夏天搬来的,东西少得可怜。他这个人可不亲切。他搬来的时候我去拜访过,你可别误会什么。我才不是对他的那只黑色的毛绒玩具猫表现兴趣才去拜访的。你要知道,以前我家多的是,一些表情呆滞的布偶,趴在那里又不能开口说话的家伙,不过你倒是可以随便折腾,对它们发脾气再好不过了。不像那些乡下野孩子,脾气倔得跟什么似的。哦,当然,流川先生也很倔的,但是,要知道这一点得跟他很熟以后才行。不用说了不是我自吹自擂,我和他就很熟。
他搬来的时候,我闯到他家里去看了看,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连动物都是有好奇心的。我不是随便谁搬来都会闯进去打声招呼什么或者被招待些零食再走的,除非是些人物。你懂我意思么,人物,那种非一般的,有点气质的高贵的人。像流川先生,我一眼就看出他的与众不同,我向来眼光敏锐。他家里,除了一架有点陈旧的黑色钢琴,也没什么看上去很值钱的东西,但他有贵族气质,这点绝对不会错。他当时就把他的黑猫玩具放在钢琴上,那可怜的家伙只能被摆在那里,用一双犯傻的眼睛盯着你。他给了我一些吃的,然后就匆匆出门了。
不过,那天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情。你一定想知道的,得了吧,我还不了解人类么。对新邻居总是有这样那样的兴趣。是同一天下午搬来的先生,个子也很高的,东西很多,都是些奇怪的东西。同样地,我也认为他与众不同。英俊已经不足够来形容我们的两位新朋友了。这位先生笑起来像是花开一样,比流川先生懂得幽默。哦,他还和我打招呼呢,我想当时我一定脸红了。
他走进院子里的时候,冲我招招手,说:“嗨,我是新搬来的仙道彰,以后请多指教啊。”多绅士啊。如果我再年轻几岁我一定爱死他了。他住在顶楼。看他上楼的时候,我就在想与这位先生真是一见如故。虽然那天天气不是很好,但是仿佛有阳光撒进院子里。
嗯,也是同一天,单调的格格屋顶层栏杆的台子上多了一盆野蔷薇。那是仙道先生的宝贝。他在给他的宝贝浇水的时候,流川先生回来了。于是,水不小心滴到他身上。立马就听见楼上那个熟悉的声音说,“啊,不好意思呵。”流川先生一声不吭就回到自己二层的房间里去了。真是没礼貌呀,我想也许他仰头的时候眼睛正瞪着仙道先生手里的水壶呢。不过据说后来,仙道先生亲自上门道歉了,他就是个这么可爱而温和的先生。至于流川先生有没有原谅他,我可不能八卦得什么都告诉你,留点悬念才有意思么。你说是不?
啊,总之,我们的新邻居是多么棒啊。我在黄昏的暮色里有些困意,伸了个懒腰,找了块树下的软草地躺下。我想我白色的毛该洗洗了,梦里想到我以前的窝,后来是流川先生的零食,还有仙道先生的水壶。
2.
道歉事件过去没有多少时日,仙道先生就几乎常常从流川先生的房间走出来或者徘徊在二层的走廊上。嗯,但凡从我的经验来看,你只消由一个眼神或者一句台词就能够了解一个人大概的个性或者脾气什么的。他与我说的第一句话就能够显出他是十分好相处并且热情的人。
我也常常会接到邀请去流川先生家小坐。熟络后,我甚至还偶尔亲自登门拜访。那天我正在享受我的下午茶——流川先生特地从二站路以外的超市给我买回来的大号沙丁鱼罐头,还有一碗温热的牛奶。不是我有意夸大其词,世上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份比流川先生准备的下午茶更好吃的沙丁鱼罐头啦。嗯,让我想想,也许除了仙道先生自制的鱼丸。好吧,我得承认,是不相上下的。就在我享用那份鱼罐头的时候,那位发型超酷的穿着褐色衬衫和牛仔裤的先生就带着他的鱼丸敲门了,看起来像是常客。
我在他摸着脑袋,略带孩子气的“我到处找不到你,哈——你果然在流川家里。”的话语中走过去舔了他的脚背。得谢谢这位细心的先生,丰富了我的下午茶的大恩人。
那天我得出的结论便是,世上再也没有比流川先生的沙丁鱼罐头外加仙道先生的蜜汁鱼丸更美味的佳肴了。
阳光在那个下午跳起了踢踏,从各个透光的玻璃窗穿越进客厅。吃饱喝足的我躺在地毯上眯缝着眼睛看两位年轻人投入的聊天。
仙道先生准时学过说话技巧的人,他掌握了全部适当的表情和语气,眉飞色舞地讲述了很多有趣的事。流川先生可能并不怎么注重话语权,不过很认真地在听。我看见仙道先生在流川先生去厨房给他泡咖啡的时候,笑着跟在后面走过去倚靠在厨房旁边的矮柜上——也许我们这位先生眼神不好把它当成了矮柜。没想到一屁股坐下去的时候,弄得键盘一串巨响,被吓得立马立直了身体。我听见声音也受惊地马上站起来,随即看到他略带尴尬地搔着头发,手在身前摇个不停,摆出“别瞪我,我没注意到是钢琴”的手势,抱歉地笑笑,问,“你会弹钢琴呀?”
流川先生似乎忽略了这个问题没有给出回答,又或者其实他根本就没有听见。
而后,仙道先生小露了一把身手,弹了一首很简单但是很可爱的曲子,不过很好听。我记得以前主人家9岁的小女儿就常常在临睡前为全价人弹这个。他对流川先生讲自己小时候也很想学乐器,还说男人的话应该拉大提琴,边说变比划着,像模像样的。
流川先生可没那么喜欢幽默,他只是很绅士地端起杯子喝了口咖啡。他是个很有耐心的听众,可是又不是十分的合格。如果换做我,我一定会在放下杯子后坐正身子,然后很欣赏对方地回答说,我认为您说的非常有道理。而不是像那样对着客人瞪一眼,骂一声“白痴”。
索性呢,我们的仙道先生倒是并不很在意,他只是呵呵笑笑,然后喝咖啡,一并称赞说,“真是好喝呀!”啊,大概和我的下午茶一样棒吧。我伸伸懒腰,换个更加惬意的睡姿。这里真如天堂般柔软阳光般温煦呢。咖啡啊,我可不看好那玩意儿。
流川先生收拾咖啡杯的时候才提起钢琴的事。他的器具都清洗得锃亮,他的声音也如他的瓷器那般清脆动听。原来那是他母亲的遗物,自己并不怎么弹,琴盖有些损坏,所以才直接蒙上罩布。仙道先生露出一点窘迫的神情,但他的笑像是魔法师的手杖,一会儿那种怀旧的因为涉及别人的悲痛往事而充满歉意的阴郁就消散了。不过,也不能忘了他的好搭档,同样给这段对白施加了魔法的流川先生,他淡淡一笑,“如果你喜欢倒是可以经常过来弹,反正放着也是浪费。”我猜仙道先生心里一定都乐了。
“他为什么不干脆送给仙道先生?”的想法很快被脑海中另一句“笨蛋,说了那是遗物啊!”给代替。我摸着自己的脑袋,无聊地冲钢琴上的傻黑妞笑笑。哎呀呀。
这天就快平静地度过时,夏日的夜晚刮起了一丝凉风。
3.
公寓里住的人还并不多,大概由于这里的租金相对一般普通的单身公寓来说稍微价格高了点。也就不能经常看到热闹的场面,邻居们似乎也不怎么愿意互相串门,而是各自忙着工作,早出晚归。新来的两位先生倒是颇不一样,偶尔一起吃顿饭喝喝英式红茶或者咖啡什么的,顺便聊聊天,内容因为仙道先生的激情加盟而天马行空。以至于我有时怀疑他会不会就是那种呆在屋子里的电脑前绞尽脑汁地不停打字的文学工作者,比如小说家或是幻想家一类。但是,又似乎不是常常在家工作,神秘兮兮的,好一段在家的日子里都悠闲得不得了,哼着歌照顾他的宝贝儿。仙道先生也有一连好几天不在家的情况,回来后却不出所料地总会去拜访二楼的流川先生,时不时送他一点新鲜蔬果,有时还有不知道哪里挖来的野菜。嗯,我打算下次有机会去他家里的时候顺便打探一番他的职业,不过,爬楼梯对于我来说倒不见得是什么轻松的事情,你们年轻人是不能理解的,我可不是懒惰的小孩子。只是年纪大了,腿脚不好使。
流川先生每天早早就出门了,他是个十分善良的年轻好小伙,会记得在出去前于门房旁边放几根热肠什么的给我做早餐。我醒来后不再饥肠辘辘地自己觅食,有时候想干脆就不客气地搬去他的家里好了,可转念又觉得不能这么没规矩地打扰,要等主人亲自开口才是。嗯,还好我不缺乏耐心,年轻人啊,可得要学着点。
接着聊刚才的话题,嗯,你要是问我哪位先生更吸引眼球,我倒是说不上来,怎么告诉你呢,我认为,如果他们一起出现的场合气氛会更……嗯,热烈吧。流川先生更活泼点,仙道先生更开朗点——比起他们平时稍带冷峻的外貌以及得体的服饰包装下的严谨多一些柔和的地方。哦,至少嘛,在他们搬来以后,天空总是放晴的。像是现在这样,啊,我又忍不住打呵欠了,这么暖和而憨态可掬的黄金胡须的太阳公公在这个地方实在不多见啊。瞧那老头嘴咧得。
看来流川先生今天还是老样子要到太阳落山才能回来了,而仙道先生也“失踪”好几天了,这对我的生活可是不小的打击啊。刀不磨要生锈,鼻子不使也会生疮吧,先自己解决午饭才好。让我闻闻,附近有什么好吃的。自从和上个主人失散后,我就远离了贵族生活,这也没什么不好。我可不会用寂寞啊、孤独啊、可怜啊一类酸溜溜的字眼来形容自己的处境。独立生存也是一门必修课。我刚搬到这里来的时候,门房的大叔并没有赶我走的意思,所以啊,不像那些贫民窟似的小区的破房东们,就是没学好社交礼仪的那类,以为我们无家可归就失去了尊严或者可以不被顾及身份么。哼!我才没有流浪,别老用看乞丐的眼光打量我。
唔,还真是无聊啊。
咦?那个人不是流川先生吗?我在嗅觉功能的启发下一下就能认出我的新朋友。黑发,白皙的皮肤,太阳镜,白色带浅紫花纹的T恤,深色牛仔裤和红黑相间的球鞋。今天是不是回来的太早了?还是太阳公公忘了下班?不管了,和人见面一定得先打招呼才好。
流川先生今天似乎买了相当多的食材,看来我又有口福了。等等,难道我变馋啦?这可不行,我没有想要巴望着去蹭饭。流川先生一定是约了朋友到家里做客才准备了好东西的。他也一定是拥有一些有身份有地位的朋友的人。这些我在以前那栋别墅就见识过,朋友们偶尔需要联络下感情,沟通下事业,交换下生活近况,然后约好某个特别日子聚到一起。他走过身边的时候很不客气地一把拎起我,笑了笑,说,“干脆也便宜你了。”便宜我什么?啊!该不会是——哎呀,要把我介绍个朋友们的话,我这个样子会不会失礼?嗯……也许应该先洗个澡,然后梳理下啊。不过,还是可以很确定地告诉你,为此我将感到荣幸之至,我亲爱的英俊先生。
可以听出来,流川先生今天很开心,一路还小声哼着歌。
我似乎没有正式介绍过流川先生的家。公寓里的房间都是一体式的,没有明显的隔墙,家具也基本都配备齐全,因此你只用准备好行李就完全可以搬进来生活。有些人喜欢放一些自己购买的小物件或是换掉一些家什用自己购置的潮流新品代替。流川先生的家显得异常简洁而精致,甚至多一束鲜花都闲碍眼。他的沙发摆在靠近阳台的地方,落地窗帘飘飘洒洒地滑落,线条优雅柔美,丝绸质地。沙发是红色的,和格格屋的外墙一个色调,透明的茶几下面一格里面有些杂志,摆放整齐,像是列队待命的士兵。仙道先生常常翻出来看看又完璧归赵,摆放得一丝不差。我想他们大概都是同一类人,作风整洁干净。
我通常都躺卧在靠近门口的一块椭圆形地毯上,作为客人,一定不能弄坏主人家的地板这样的普通常识我还是有的。而且,这里的视野通关整个屋子,最棒的是与阳台窗户形成对流,那样子睡觉最为舒适。
流川先生是从午饭后就开始准备晚餐的,大概要来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你不用羡慕我总是有口福,那仅仅是因为我有幸结识了这么好客的邻居罢了。他在给我准备下午茶的时候,摸了摸我的毛,我知道有些黑,他随即下定决心给我洗澡。
一旦好运来临,是怎么挡都挡不掉的。虽然好久没有谁特地为我揉搓身子,但是我也没有特别兴奋地表示自己今日受到款待为此我该得意。上次给我洗澡的是仙道先生,不过他用的是公共大院里的露天水池和他的水壶。看在那是他给他的宝贝配备的家当上我也算是表示过他为我打理干净后的感激之情。我也想像上回那样,舔舔流川先生的左颊,上次就是这么谢过仙道先生的,他似乎特别高兴我这么做。
洗澡的时候我从流川先生那得知,原来今天的特别嘉宾不是别人,而正是我们的大熟人好久不见的仙道先生。我突然有种我们像是一家人那样的怪异但是美好的感觉。只是我很纳闷,为什么流川先生开始管仙道先生不叫仙道,而是刺猬呢。人类总是喜欢侵犯动物的权利,这点意见我还是保留到以后再告诉他,否则他生气了也许就会剥夺我共进晚餐的资格呢。
流川先生早上坐车去了超市购物,然后晚饭大可以好好期待一番。虽然大部分时候见他都是吃速食,但是仙道先生说过流川先生的厨艺很棒,我想搞不好这位先生的实际工作是大厨呢。想象下高级西餐店里的白衣主厨,端着法式料理和红酒,对客人恭敬地说,请慢用。真是非常非常之帅气呢。哈,今晚有丰富的日式料理在等待着我们,我在心里祈祷那位迟到大王快快赶来赴宴。
如果说生活不总是美满到尽如人意,这本身也没错。我吃过我的第二份晚餐的时候,流川先生已经倒在沙发上睡着了。满桌子漂亮的碗碟盛好了色彩斑斓的美味佳肴整齐安分地躺在玻璃桌上。这日,仙道先生却是失约了。
我真替流川先生难过。那么,就让我今晚好好陪陪他吧。这日,有点闷,高悬的月亮被遮在发红的天光里,外面有过路自行车喇叭的鸣叫,会不会开始要下雨?!
4.
傍晚仙道先生回来的时候我才终于知道他原来是个消防队员。由于执行任务的时候不小心伤了手才会导致浪费流川先生好意的晚餐这种看上去不得体的事。于是我原谅他了。其实比起原谅他,流川先生的表现显然更为及时和妥帖。他在开门后看见明显烫伤的仙道先生带着血和泡的手掌就跑去拿药箱,拉着伤员进屋按在沙发上就开始上药,完全没有在乎仙道先生进门时气喘吁吁地说了句“对不起,临时出警搞得有点晚了”。显然是还没有处理好伤势,完成任务后就赶着跑回来的急性子。
真是不知爱惜身体的年轻人啊,我也走过去想要看看情况,如果伤重了应该去看烧伤科的医生才对。
流川先生的包扎功夫看上去专业而认真,仙道先生却是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其实也不是什么大碍。”他的声音温柔,软软地和着风。流川先生照例地瞪一眼,他并不是找不到其他表情来表达对于朋友受伤的关心,我觉得他是出于在乎才显出这种对于仙道先生不顾一切地回家的担心与感激。我头一次看清楚仙道先生的手,宽厚结实的感觉,也没有太过粗糙,放在他接下来那句“看来我这样子不适合弹琴了喏”里,倒是合适。可是即便是这样与钢琴师修长的形态相去甚远的手指,弹起简单的小调也还是能打动不少观众的呀,是不是,流川先生。不然,您也不会特地去修理了放琴谱的架子。
仙道先生举起自己的手晃晃算是表示OK了,流川先生意外地收敛起平素的严肃倒是笑了。我听见他将药箱放回床头柜底层时小声说,“其实不急着回来也没有关系,又不会把你的那份扔掉。”我想仙道先生并没有听见后面那句吧,他只是低着头看自己的——也许——掌纹。
我咬了咬仙道先生的裤脚,感觉到裤腿被拽的先生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捧起我,“嘿,你也心疼了么?桃丽丝小姐?”嗯,果然还是这位先生比较懂我的心思,他笑起来总是电力十足像白日的太阳光芒,而他的抚摸总是让我有回到童年的感觉。我去舔他的手,告诉他是的,我们的先生既然是优秀而勇敢的救援人员,那么这双倍感荣耀的手当然很重要了,要保护好才是。大概是流川先生以为我要去扯纱布,很快过来抓住我,他警告我说,可不能调皮哦。哎,他怎么能把我当成那些不懂事的野孩子呢,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告诉他,我当然没有想捣乱,和您一样我的举止恰恰是出于一种关心呢。
不被理解的我是不介意误会的,倘若如此这般地接受流川先生的抚摸然后看着仙道先生脸上灿烂真诚的笑容,我且万分乐意呢。
有时候我有种错觉,那便是仙道先生看着流川先生的眼神里流泻出来的某种色彩暧昧难明,关于直觉,我的素来很准。以前家里的男主人在接分开很久从国外授课归来的太太和孩子的时候也像这样温柔内敛。套用中国古诗的句子,我觉得像是看到“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瞬间。也许比喻得不对,但我心里着实这么以为。
他们是杜绝浪费的人,如您所期望的,晚餐如约而至。哦,说晚餐可能不大合理,这里我们姑且用它原先美好的预备的定义那样来表达吧。
仙道先生会不会是天才呢,我猜流川先生在进餐时心里一定也会冒出与我如出一辙的想法吧。否则,左手使用筷子的仙道先生怎么一点没有为难的样子,反而吃得自在且满足,连连夸赞,“你的手艺这么棒不如改行做厨师。”制造气氛的高手在这点上也游刃有余得令人佩服呢。
可惜我不能同桌进餐,那样的话,我应该怎么接话呢,让我琢磨琢磨,嗯,估计是,流川先生的厨艺虽然精湛也要像仙道先生那样懂得欣赏的人品尝才好呢,您说是不。和两位一起吃饭还真是荣幸并且愉快的经历呢,让我们为此干一杯。
哈,我又开始脸红了吧。沙丁鱼罐头也一样很美味。要知足方能长乐。
席间他们饮了清酒,之前的遗憾一扫而光,连同桌上的美食。
被赶出厨房的吃客只能按照主人吩咐的那样坐在沙发上等待水果,间隙聊聊白天的乐闻轶事。洗涮的流川先生一面听着,一面简单应答几声。他总是井井有条地处理生活的各个细节。后来他问起仙道先生怎么想到要做消防员。
水果端到茶几上的时候,仙道先生用牙签戳起剥好皮的一丫桔子放入嘴中,“好酸!”随后他笑笑,像个犯错做坏事的孩子一样摸摸头发,“如果我说是子承父业,流川君是不是会觉得很可笑?”没多久又换上严肃的神情,看着抱着沙发靠垫同时啃苹果的流川先生,道,“我以前也没想到呢。”
后面的话题虽然有点沉重,但是仙道先生的叙述确实非常连贯和坦诚,嘴角的笑容始终如窗外雾气里的玄月那般若隐若现,为此我觉得唯有引用他的原话才能表达他全部的感情。关于他的职业和他的父亲,他这样讲到:
从小是和父亲相伴长大,母亲在我出生后就去世了。印象中父亲是个普通正直的消防队员,高高壮壮,长相嘛,还算出众的吧(有意看了流川先生一眼又继续回忆)。他的理想就是做最出色的消防队长。总是希望我成为优秀的人,也不像一般家长那么苛刻地要求我上进。那会儿常说的是,阿彰啊,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一定要让我买下来送给你啊。哦,嗯,对了,我小时候读书非常棒(这里像是小孩子收到老师表扬信一样揉了揉鼻子),拿了奖状回家老头就可以笑得像是花开。特别简单的一个人儿。呵,其实也并不是多有野心,那时候想着,嗯,反正都学了,也挺有意思的就好好学呗。后来有了一点点想拉琴的兴趣,啊,我没和流川君提过吧,我母亲是幼儿园的音乐老师呢,我想一定温柔善良而且……(停顿了下看着桌上的水果,神色安宁)美丽吧。做过很傻的事情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想象她给我上课的情景,我一个人的时候。(像是征询意见朝流川先生那看看,流川先生点头表示理解)。
以前的我其实非常地冷漠吧,(目视前方,仿若那里有童年的剪影)没有办法和别人成为朋友,总觉得是不一样的,我的人生。后来,慢慢地也淡了,理想啊,交际啊什么的,不上心,就是稍微本分地做了。因为父亲的工作其实还是有点危险的,就想着,就这样好啦,做点让老头子高兴的事就够了,乖一点就好了。关于未来,真的没什么过分的痴心妄想,就是些陪在父亲身边看着他老去的那种浪漫想法,很傻哦,(嗯,这里仙道先生抓头发的样子,我最喜欢啦。)是吧,呵呵。
有天我放学回家路过琴行,看到里面的一把吉他觉得非常帅,想买下来弹点曲子给父亲听,啊,实在是,只有吉他的价钱比较便宜呵。很少年得在街上跑想马上告诉他,我就想要那个了,当生日礼物送我吧。(他突然压低了嗓音,改变仰靠在沙发上的姿势,身子微微前倾,用手搓了搓脸。)可是,可是(像是下定决心的样子缓了口气才开口),就像电视上经常演的那样,我没有办法说了,没有给我机会说出口,他走了。很多年……很多年,我一直不甘心,我想如果我没有停留多一秒,哪怕一秒,还会不会有可能再看他一眼。一眼就好,哪怕就是像平时那样说一句,啊,工作小心啊,这类的。可是,说不出口了。
气氛到这里可能有点僵,流川先生显然不知道如何应付,呃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什么安慰的话。
仙道先生自己笑了,“再然后呢,胸无大志的我就萌生了英雄主义想法,要接替父亲的救援工作。哎呀,其实也就是那点破心酸往事啊,我猜,他可能想我妈了吧,只是先去陪她啦,小时候不太能接受罢了。”说到这里,他笑得更好看了,“不好意思啊,讲这么多和你无关的话题。好啦,关于仙道彰的个人回忆告一段落。话说你的水果真不错,当厨师绰绰有余啦。呵呵。”
仙道先生真是个谈话专家,被他一折腾我也就不替他难过了,这段话我用了很长时间才整理得原封不动,绝没有添加任何一个多余的哪怕叹词。只是,流川先生的思维我还没有完全琢磨透彻,当时他站起身,很认真地问了句,“那你喜欢么?你难道没有自己非实现不可的愿意为此不顾一切的追求么?”他在问像向他倾吐心声的朋友,你自己的,在哪里呢?
我看到仙道先生先是一愣,随后将眼球转到斜上方,嘴角微微上扬,擅长聊天的先生这回选择了沉默。
无声的大地用色彩变化诠释着微妙的时间,天欲晓。听了好长故事的我眼皮要打架啦。
5.
过去的这段日子就像平静的湖面不起波澜一样地渡过。我们的邻居们相处融洽,偶尔来往,彼此交谈。大多数日子忙着事业的年轻人们的身影无法在格格屋出没,这座安静的小天地久久环绕着沉闷的气息。我大概只能在午休到后面的公共大院的草坪上自个寻着点乐趣,还是会有像是蝴蝶那样的小小飞行物吸引我的视线。
倘若有人就此评断桃丽丝小姐的故事平淡无奇,那我可得好好地发发牢骚了。如果说两次英雄救美的经历不足以为这个故事加分,那只能归咎于现在大家的口味越来越古怪了。后面那一次传奇请允许我卖个关子。可最近这次我却非说不可,因为对我来说,这段机遇的发展算得上一个重要新闻。
一般故事都会在最闷的时候来点突然转折,比如我正在优雅地踱步的时候被一颗不起眼的小石子绊个狗啃泥。不过,要让您失望了,对于散步的时候顺便想着仙道先生答应回请流川先生去看他独特的收藏品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的我来说,那群饿极了围攻我的下午茶的乡下野小子们可不能有任何影响力。哦,虽说是流川先生精心准备的特别食物,我倒是很乐意于它们一道分享,即便是全部被它们抢去这么不光彩的行为,我也绝对不斤斤计较。问题就在于它们不光企图剥夺我的食物,还预谋要夺走我的饭盆。要说一个饭盆并不应该够得上让我生气的分量,但这是流川先生送给我的。要说有什么不一样,就是特别而已。橘色的鱼骨形塑料盆,分格盛放食物和牛奶,右边的角上还有仙道先生插上去的塑料玩具小鱼竿,旁边挂着战利品的橘色塑料鱼骨头。为此,当时流川先生骂了仙道先生一句无聊。仙道先生却好脾气地笑称,看上去和这个饭盆特搭调。嗯,先生们,此话不假。
为首的小黑毛用牙齿咬住饭盆边沿,其他小伙子们一窝蜂地涌上来疯抢。势单力薄的我哪里招架得住,吵架和打架可不是我擅长的老本行。嘿,我说你们,可知道这个是我的邻居们送我的第一份礼物么。可恶,不听劝的它们还企图来咬我脖子上的挂牌。那可不是你们的玩具,孩子们,快还给我。
就在我一筹莫展,只能追逐它们扯断挂绳一路奔跑的背影时,一位高大身材的先生突然出现了。他像个危急关头登场的英雄似地去追那些调皮恶作剧的捣蛋鬼们,一路喊着:好啊,看我跑不过,哼。还摔得满地打滚,谁看了都准会以为这是飞蛾扑火,哪里是逮猫。
好了,那就是英雄救美的故事了。古怪先生替我追讨回我的全部财产。至于您的满意程度那可不在我的计算范围以内。因为我想重点讲的是后面发生的事。
嗯……对这位初来乍到的先生的第一印象实在好不到哪里去。一颗火红的鲜艳脑袋就足以让人心生警惕,配上正统的白衬衫与黑西装,乍看之下有点滑稽。嗓门大得能惊动全格格屋七层的住户——倘若住户们都在一定会朝他泼冷水。难得的热闹下午,只听见他为了捉住害他这个“天才”(唔,他自己一直“本天才”这么嚷嚷的)摔得颜面尽失的祸首,他不惜穿着西装踩着皮鞋跑上大半个院子。要说后来他为了等人在草地上和我一同渡过了一个无趣的下午,并且把我当成玩具一样虐待,我姑且不与之计较,无论如何,还是很感谢他帮了我这位女士一个大忙。
若不是因着流川先生的朋友这层关系,我恐怕很难另眼相待了。等他进了屋子,很不客气地反客为主——把自己扔上了流川先生家的红沙发,顺便坐成个八字形,我发觉就从五官来看,其实他和我们的两位老朋友是不相上下的英俊。
他扯了扯显然勒得有点紧的领带结,不耐烦地全部解开往旁边一甩,“喂,臭狐狸,好歹也给本天才倒杯茶呀。”说完,还不忘使个眼色,嘴巴一翘,笑得甚是耀眼。从发色上分析,他更像是就应该住在这栋建筑里的一员。
看上去,他们应该是旧识。据我了解,流川先生绝对不是那种喜欢任人摆布顺着别人的指示行动的人。所以他丝毫没有主人翁觉悟地往旁边的单人椅上一靠,慵懒程度不输给沙发上的客人,将电视节目切换到地方新闻,无动于衷的表情望着地方治安的报道字幕,仰头道:“好像是我付你薪水的吧?”有点痞痞的言外之意,连我都能听懂。
没好气的先生无奈干瞪眼,自个儿走到冰箱边,不忘记在打开冰箱取出啤酒仰头猛灌的时候抱怨着:“倒八辈子霉了,有你这种烂朋友!装什么装嘛,地方新闻你看得进去才怪。”
我们不示弱的先生立马补充一句“最好喝死你”,我忍不住地想乐得打滚。诶,这就是你不懂了,自从得知仙道先生的职业后,流川先生就关心起消防队救援的新闻了。仙道先生不在的时候我往往觉得无聊,这个时候在的话,不知道会不会来个火上浇油。流川先生给我往盆里倒了些水,我先润润嗓子。
后来才知道红发青年名字叫做樱木花道,看上去充满孩子气的人在谈论正经事的时候却是有板有眼。他掏出黑色公文包的时候小声提到,“还以为你住不惯没几天就走的,怎么还赖下了。”见流川先生一脸木然不想深入的样子,樱木先生笑了笑,“喂,”他叫他的时候故意凑近对方,像寻找蛛丝马迹那样盯着那张白皙皮肤睫毛突出的脸看了好一阵子才开口,“你该不会是犯桃花了吧?哈——”
话音未落,不知好歹的先生挨痛吃了一拳闷哼一声,翻包的动作明显粗鲁起来,小声嘀咕听上去像是明显的泄愤:“连国外专访都不做的家伙,居然答应给小破周刊免费打工。不知道是你这个老板头脑发热呢还是怪我命不好亏大了跟你混?”随后换上严肃而认真的口气,“你母亲的事我都跟你办好了,这间房也照你的意思在办理产权交接手续。”办事有力的表情一目了然。
流川先生接过文件,翻看着,并未发表意见。出于好奇心我走到他们身边的地毯上趴下,你可千万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打探小道消息?No,我只是要去靠近阳台的地方吹吹风。
樱木先生开了第二罐啤酒,“没想到你家有啤酒。喂,你到底怎么回事,挑剔的人放着五星级大酒店不住,跑来混我们这种穷人才匹配的单身公寓?你看上哪点了?”啤酒的冰爽让他十分满意。
把文件摆到茶几上,流川先生抱起我放在腿上,一边给我顺毛,一边说,“环境好,安静。”只言片语,这个答案,我比较赞同。
“就这还环境好?我一到楼下就被个七旬老太太抓住猛摇,一会儿问我是不是她儿子一会儿又问有没有见过他儿子。”
哦,我知道,樱木先生说的是住在三楼靠左边楼梯口的铃木夫人,一个月前搬来的。当初仙道先生看老人寂寞,差点要把我寄养在老人家里。对了,这里我要提下,那位好心的仙道先生曾经给我办理了“领养”手续,然后莫名其妙地交给流川先生说,“呃,我这么忙,我们家的桃丽丝小姐偶尔就拜托流川你照顾了。”虽然在桃丽丝小姐的名前加上“我们家的”让我很荣幸,但要把我送给孤家寡人的铃木夫人的也是我亲爱的主人呀。还好流川先生不答应,只说允许我过去陪陪寂寞的老太太,吃住都还是维持原样,并且给我脖子上挂上了铃铛和显示身份的铭牌。至于原因么,正如流川先生说的,不为什么就是不为什么喽。耸肩。
鉴于刚才开小差,等我回到两位对谈中话题已不知转换多少个了。
“你真要在这儿办啊?那不又忙得晕头转向?我好不容易积攒的假期呢!”说话的是樱木先生,他似乎又在抱怨什么,眉头都拧到一块。可爱的脑袋无处不在的孩子气,真想摸摸。
“你爱管不管,我要的东西带了吗?”
樱木先生从一齐带来的纸袋里拿出一个盒子。流川先生放下我,接过来打开,掏出黑色的照相机,拿在手里摆弄着。
樱木先生拿出里面的说明书,“我身边就这个款,你将就用下。”他心不在焉地翻着,突然叹起气来,“哎,真不知道那个立场分明地休假时间绝不谈工作的流川枫哪里去了。”
“一个月够不够?”话锋又一次陡转,流川先生走到窗前,像是要拍风景地瞅瞅外面,一会儿天空,一会儿院子。
“啊?”放下一堆写满各国语言的说明书,樱木先生也好奇地站起,仿似没有听清楚。
流川先生倒是不慌着停手,只在回头那会说了句,“给你一个月假期,你不是想去南美的么?”
这么听来,他们似乎是雇佣关系,樱木先生是流川先生的经纪人吧,安排行程处理业务之类。而下一句听着听着,让我有些莫名激动了。
“一个月够是够。去南美结婚旅行的确是我的梦想,可是你呢?”他这是进屋以来第一次客气。唔,不太习惯啊,挠头。
“我留在这工作,没有你我一样能搞定。”流川先生的眼神坚定,说得真漂亮。
“那怎么一样。你不在场我还结什么婚啊我?!”
看着默契的把我当空气的二人,我突然有点想念仙道先生了。门口有些动静?我飞也似地奔上前去看个究竟,却只是风吹动门扇的吱呀声。我生气地从门缝溜出去,回头瞥见那个不关好门就大大咧咧闯进来的客人,真是不懂礼数啊。听见他说,“一周是不是,好,我干。等这边事情帮你搞定我拽也要把你拽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大不了就推迟婚约!”我说吧,走廊外都听得见这大嗓门的家伙的声音。
望着空荡荡的走廊,红色的墙面延伸到楼梯口的阴影里,我在心里一个劲地念着:仙道先生,你快点回来啊!
轰隆一声过后,是大雨倾盆。
6.
樱木先生告辞是在晚饭过后的七点四十分整。临走之前除满足地谢过流川先生的招待之周,还不忘和我道别,用的是掐我脸的奇特方式。的确,我并不认为我和他之间已经亲密无间到可以开各式玩笑,即便与之相处了整个下午。或许这叫做气场不合?!
百无聊赖的流川先生在沙发上小睡了一会,间或又被雨声吵醒。他走到门边,将门打开,微风吹进来,凉嗖嗖的,不多时他又将门合上。我正好能看到门缝外面,格格屋走廊外的通高玻璃栏板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堪。几乎和先生同时揉了揉眼,看不清外面混沌的世界。
您是不是没有锁好门呢?我的先生,看雨都快飘到屋子里面来了喏。
放了CD音乐的房间,优雅的钢琴前奏打破静谧的空气,女子的声音空灵而魅惑。流川先生来到我身边,拎起我的双爪。唔,先生,实话实说,您这样的行为让我很不舒服呢。悬空的身子胡乱折腾了几下我决定妥协投降。仙道先生虽然也经常用同样的方式逗我顺带捎话给一旁的流川先生。要知道,他通常会让我的后肢着地。有些时候我幻想着,主人是不是想我陪他跳上一段华尔兹。
那么,让我告诉你吧,流川先生这次对我说的话或许也是希望透露给仙道先生听的呢,嗯,前提是如果他在。他放下我后挠了挠我的脖子下面的皮肤,那里有被仙人球刺伤的微小疤痕。是不是稍微有点凉呐,唔,比较起来么,仙道先生的手总是异常温暖呢。然后听见流川先生自言自语似地摇着我问,“呐,我走了,你要怎么办呢?”
可惜我无法开口,于是只能舔舔他的掌心,流川先生还是留下来比较好呢,至少我和仙道先生都很喜欢您这位邻居,我们的相处一直很愉快不是么。
八点一刻的时候整个屋子瞬间陷入漆黑一片,唱歌的女声噶然而止。顿时让我有点眼花。难道停电了?
雨声里多了逐渐沸腾起来的抱怨的人声,走廊外开始有人行动。铃木太太在说她的电视剧正接近关键情节,她总是大声嚷嚷,仿佛要和全世界对话。还有一些年轻人干脆打算冒雨外出,锁门的声音不绝于耳。
处变不惊的流川先生拉开窗帘,借着阴沉清冷的薄薄月光躺在沙发上。大多数时候,流川先生习惯用睡眠打发时间。没有电的房间遇上阴雨的天气,恐怕没有更糟糕的情况了。他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略有所思的模样。上面吊灯周围的一圈镜子反射着寒光,我叫他,他也没有搭理。其实,我倒是有点想出门凑凑热闹。
待我悄悄走到门边时,一阵衣服簌簌摩擦的声响促使我回头,流川先生从茶几下面的玻璃格子里拿出一个浅蓝色的五边形烛台,摸来打火机燃上烛芯,噌地穿腾起星火,室内笼罩在一圈幽暗的冥冥黄色光圈下。
如果我没记错,打火机是上次仙道先生落下的,烛台也是仙道先生买来的,说是路过赤木花店的时候在隔壁的橱窗里一见钟情的形状。你能想象他说话时一边抓头发的样子。
随后,流川先生打开了樱木先生今天特地送来的相机。利索的动作在光影里留下明明灭灭的痕迹。
只有烛光静候的房间,流川先生敏捷的按快门调焦距的动作,在墙壁上投下修长的身形。伴着一室微光的轻快姿态让火芯飘摇不定。那么投入的人,一定会把周围有思想的生物一并感染。眼前,时间像是凝聚成流淌舞动的一条条蓝丝带,周身模糊得泛着退晕的白光,背景是无数黑色线条飞速闪过形成的空茫。透着某种决心似的抓拍,秉着记录时空场景的意念,分秒必争。
那是我们第一次目睹另一面的流川先生,专注而职业化,可以称之为真正的流川先生。发自内心的热情迸发出的娴熟技巧动作,在喀嚓声里此起彼伏。吱呀的门声丝毫没有干扰到他。那一刻,或许仙道先生和我终于明白,流川先生是摄影师,专业的艺术追求者。
很长时间那个空间里无人可以涉足。
当他终于从烛焰形态的捕捉中回转身并抬起眼发现呆立不知道多久的仙道先生以后,我看到那眼睛里痴迷艺术的一丝莹光慢慢消退,渐渐转变成眉头深锁。起初我以为他是生气有人打断他爆发的灵感,待我也抬头看见发丝耷拉下来滚动着雨水而且全身湿透的仙道先生的时候,我猜到流川先生不满的主要原因。任谁都会心疼,我亲爱的主人,淋成这般狼狈不堪的模样,那头异常炫耀的朝天发经过一场风雨洗礼如同蔫草失去生气。流川先生急忙放下手里的器材去浴室找来干净的白毛巾,拉着仙道先生按在沙发上,替他擦头。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安静,烛火气息奄奄。仙道先生低着头,半边脸隐没在阴暗里。他复杂的眼神里可以清晰分辨出一闪一闪的幽光和流川先生的侧影。
扔下毛巾的先生站起身,他说:“没有热水了,不介意喝冷饮?”
仙道先生低头默许。茶几上黑色的相机像一块立体的阴影恰好挡住了我的视线,那背后仙道先生的双手也许正交握着,并且有细微不安的摩擦。我亲爱的主人,他的眼睛从来不会说慌。我把“您还真是不小心呢,应该避避雨再回来,否则一场大病随时可能光临。”的潜台词咽下,我觉得他今天一定交上什么坏运气了,不然,他怎么会对我舔脚背的关心动作无动于衷,怎么看都更像是一副情绪失落。
“喂——”
流川先生有些不耐烦,准是仙道先生今天太过失礼避而不答的缘故。不知道有没有人曾经告诉过您,当您在出神地盯着什么发呆并且满怀心思的时候,眉头会向下坠一点,嘴角也顺着抹平,眼睛因此而略微减小开启的幅度,深邃得如同夜间的深蓝海洋。
失去耐心的流川先生摸索到厨房端出两罐饮料给了其中一个到仙道先生手中。
许是被冰凉的铝罐惊醒,仙道先生猛地抬头,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有点调皮又有点倔强,参杂一点幽怨,甚而还有一点自卑似地说,“我没想过自己是和一个旅德艺术家做邻居。”
说这话时,流川先生正巧拉开易拉罐,“啪”的声响搅动一直沉闷僵硬的空气,吓得我往后一跳。伴着仙道先生进屋后的第一句话他仰起头来将碳酸饮料倒入口中。
“下班的时候特地去了一趟赤木花店。”仙道先生转动着饮料罐,幽幽道,“晴子小姐说店面就快转让给别人了。”
晴子小姐是赤木花店的主人,仙道先生常常光顾她那里去买一些漂亮的盆栽,阳台上的蔷薇似乎就是从那买来的,仙道先生对热情好客的店主十分有好感,有次还带我去搬回一盆特小巧精致的仙人球。
流川先生一如既往地坐在旁边听邻居发言。
“她说再过大概一个多星期就要关门了,鉴于是常客,临走前她想送我一份礼物。是一张会展中心的门票。”仙道先生说到这里,看了看流川先生,没有等到对方接话,又继续,“我想也许流川你也会感兴趣的,所以问她可不可以带上朋友,自然私心地又多要了一张。可是,我没想到,自己这么傻。”
估计仙道先生今天的失落就是从那里开始的。
“当我看到门票上赫然印着流川枫三个字的时候,我就觉得怎么天底下会有我这么笨的人,难怪要被流川你一直骂白痴了。我真是太白痴了。欣喜地接过,还打算送人的。想请流川去看流川自己的摄影展呐。怎么看都很荒谬啊。”
我听出主人语气里一丝小小地悲凉,可怜的先生他到底在想什么呢。
“我早该料到嘛,哪有那么巧,晴子小姐店里的墙上挂着好几幅花系照片都是Rukawa的签名,即便有联想,我却从来没有过问。是啊,叫流川的摄影师,我应该更早就发现才对。”他抬起头,更认真地看着流川先生,“旅德艺术家、青年摄影师,曾获过国际大奖的人怎么可能是住单身公寓的邻居呢。啊,我真笨啊,还当是朋友,怎么看不透彻呢。”
流川先生将喝完的罐子放到桌上,侧过身子皱着眉看向说话的仙道先生,下巴稍微地抬高,大概有些不满的小情绪了。
“其实早该清楚的嘛,这堆杂志里有一本光学相机的保养与维修,你书桌上那幅柏林犹太人博物馆前的人群照片,还有你的餐具的鲜艳颜色,你对光影的敏感,喏喏——这里——”他指着抽出的那本杂志翻开到一页,“写着流川新近作品的评论,《从抽象艺术到现实题材的惊人转型——放弃追求还是妥协生活?》。早就该提醒我的嘛。我只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消防小队副队长。偶尔帮老太太开锁,修理失去丈夫子女尚小的家庭的水阀,没有立过多少功,做得全部是这些琐碎的事情呢。流川。”
流川先生的脸上显然压抑不住的表情在无灯的夜晚房间有点骇人。
仙道先生却还是喋喋不休,“战地记者的流川,深入野兽林的流川,魅惑城市与人流影像,抽象概念……你还有多少题材是没有尝试过的,啊嗯?流川!”最后的名字说得响亮,眼神灼灼发光。
我说,主人,您今天——
流川先生霍然站起身,单腿跪坐在沙发上,他将手插进仙道先生半干不干的头发里,拨开搭落额前的发丝,愠色道,“有啊,人体模特。这个,我没试过。”充满挑衅的语气。
仙道先生顺势抱住他的腰,暧昧的气流通便全身。
“大笨蛋,你到底在计较个什么劲啊你?”
“呵呵,是啊,我在计较什么呢,流川,本来是想和流川你同调的啊。可惜差距拉大了啊,流川。真伤脑筋啊,你说,怎么办才好呢?想要和你并肩的斗志被点燃了啊。”
流川先生也伸出双手,他们旁若无物地拥抱在一起,彼此保持着含义不明的微笑,在阴影里绽放自如。
再度突然地,白炽灯泡的光亮明晃晃地炸开。仙道先生将头靠搁在流川先生的肩膀上,他说,这是惩罚,因为流川先生没有坦白。流川先生愣了一下。因为同时响起的音箱里,德国女声正在高唱这句——
今夜,请一定爱我。
尴尬的流川先生终于挣脱开仙道先生的双臂,瞥见对方嘴角越来越诡异的笑容。
我离开的时候悄悄回头,从微启的门外看见的场景如梦似幻。我打赌自己一定露出了和仙道先生方才在门外不肯入室时同样的表情,非要找个词语来描述,或许就是震慑吧,因为甜腻的幸福瞬间也许一生只能遇见有限的几次。我爬上七层外走廊的阳台扶手,仙道先生的盆栽小姐正悠然酣梦。我也会做好梦的吧,可惜今夜难以入眠。悠扬的音乐回荡在格格屋的上空,难怪人们总是喜欢用它来述说心情。紫蓝色的星空恬静安谧,铃木太太也许正守候在电视剧前争取目睹最后的结局,楼下车棚里小黑毛和它的新伙伴睡得乱七八糟。
我忍不住想套用一句谁的俗话,没有什么能阻止爱的发生。
7.
周日这天,两位先生约好了一起去会展中心看有流川先生作品展出的摄影展。仙道先生早早就起床穿戴整齐了。他关门前给蔷薇小姐浇了水,给我的早餐也显得随便了点。我并不介意吃不上一顿营养丰盛的早饭,不能同去欣赏艺术品才是件值得惋惜的事情。
流川先生在大门口看到一身笔挺西装的仙道先生,略微扬了扬眉毛,抬高下巴打量了一番后,道:“你非得穿得这么正式么?”
流川先生倒是穿得很随意,套头衫加上运动裤,更像是要去体育馆打篮球。
仙道先生整理了一小束落下来的头发,又将领子翻了翻,“嗯,当然。”他故意夸张地说,“这可是流川国内的第一次展览吧。我可把压箱的宝贝都贡献出来了,流川你也不配合下,稍微有点主角的自觉好吧。”听上去是抱怨,但他显然很开心,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不过是个杂志社的临时展会罢了。”流川先生这么说,转身就朝街道上走去,“又不是去当西餐店的服务生。”
仙道先生跟上,好像在说“那得加个领结才像呢”,顺便指了指领口处。然后流川先生笑着摇摇头,小声说了句,“那你去吧,出门右拐第三个路口有加店适合你。”他们就这么聊着聊着离开了。
应该会是场不错的出行。
有时候我在想,自己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与前任主人的失散并没有给我的生活增添什么物质上的困扰,格格屋的住户简直没话说。邻里关系无疑为居住环境加分不少,每个人脸上都写满友好谦和的态度。
两位先生都不在的时候,我通常都是被托付给铃木太太照顾。说是照顾,也就是互相陪伴而已。老人喜欢在靠近车棚的院子里坐在摇椅上晒太阳,阅读报纸或者给我们讲故事。童话里也没有过这么美好的时光。就算后院的阳光充裕,她还是选择在这个靠近大门的地方,可以和回家抑或出门的朋友们打声招呼。小黑毛和它的同伴们常常闯到别的小区里滚得脏兮兮的,乐此不疲地四面碰壁后回来这里,吃夫人准备的食物。即便是一些米饭或者小河鱼也一副知足者常乐的模样,那会我就在想年轻真好。
四点多的时候仙道先生胳膊里夹着一袋像是画框的东西回来了,见到夫人热情地说了声,“下午好。”随即又转向我,“桃丽丝小姐今天过得怎样啊?”
和一般没有两样的一个普通周末而已。倒是先生您今天一定非常愉快吧,对流川先生的摄影作品感觉如何呢?看您这个样子,不用说自然是非常出色的喏。我摇摇尾巴,跟在主人身后。
“啊,是流川先生吧,下午好呀。上次仙道先生帮忙弄的煤气阀,还真是谢谢他啦。”铃木太太客气地站起身走过来说,仙道先生还没来得及开口解释,她又抢着道,“实在是不好意思啊,这不,又有事相求了。我家的水管刚才也不知道怎么了,出不了水了。”
“哦,那待会我去帮您看看。”仙道先生笑笑。
“呵呵,嗯,不着急的。那就有劳流川先生了。”
“呃,是仙道。仙道彰啊,夫人。”仙道先生调皮地提醒着。他估计在想,这里只有两位如此高大身材的先生,被错认也不稀奇。
这个时候,后院里正兼职修剪花木的门房大叔也摘下草帽探出个脑袋,“哟,是仙道先生回来啦?!您等下啊,门房有您的信呢,是下午送来的。我这就帮您去拿。”说着,放下手里的工具,从灌木丛里跑出来去取信。
仙道先生谢过后,看了眼信封的地址笑了笑,将信一并装进袋子里,随着夫人上了三楼。我只看到信封上有个大大的宫城字样。
“有工具箱吗?”先生进屋后便将手里的东西放到厨房的冰箱上,拧了下水池边的龙头,果然没有反应,只稀稀拉拉地滴下几滴水珠。
夫人进进出出,老人似乎不太记得东西放哪了。我却是记得很清楚,跑去冰箱旁边。上次流川先生来弄过煤气阀,那些工具最后收好了就放在冰箱旁边靠近门后的位置。
“嘿,桃丽丝小姐,不要调皮哦。”仙道先生将我提起来,准是以为我要在垃圾桶里捣乱,却看到了一旁的工具箱,又赞赏似地摸摸我的脑袋。
“哎呀,您看,流川先生,我老糊涂不记得了。上次还——”老人脸上显出一丝无奈。
“哦,找到了。”仙道先生一边打开箱子拿钳子等工具,一边兴奋地说,“我是仙道彰啊,夫人。流川是住二楼的那位先生。”
“诶?那个有刘海的,皮肤白白的漂亮小伙?”夫人惊讶地提高嗓子。
仙道先生显出一副有什么不对吗的表情,却看到夫人递过来一杯热茶,接过来就放到旁边的台面上,点点头算作谢谢。
“哦,上次我问他怎么称呼。他只说以后有事情找仙道就好了。难道仙道不是他的姓?”
哈,流川先生真逗呀。回头看看咱主人,有点摸不着边际地笑了笑,开始拆卸水龙头,这里瞅瞅,那里看看。“好像是里面堵了,我给您换掉吧,家里有替换的吗?”
“有的,好像在上面的吊柜还是……嗯……第三格吧。”随即又指指方向。
仙道先生很尽责地翻找着,旁边的夫人正聊着流川先生。“那孩子挺好的呀,见我进不了门,帮我开了锁,还发现我家煤气味重。您说,如果不是正巧遇见他,搞不好就……哎!”夫人长长地叹了口气,“就是不大爱说话啊。呵呵,哪家的女孩子找到他,就福气咯。”
拧开的新水龙头突然喷出来一股水柱溅到仙道先生身上,他赶紧关掉后退了几步,望着夫人不好意思地笑笑,停顿了下,看了看手里的工具,说:“是啊,挺好的一个人。”
又反复试验检查了几遍确定正常,帮夫人擦干地板后我们才告辞。临走前,夫人还连声说谢谢。虽然是小忙,仙道先生倒还是盛情难却地收下了铃木太太送的一袋香菇。
回去后,主人换好干净衣服,打开信封在沙发上读起来,看到末尾笑了两声,轻轻嘀咕,“这小子!”随后便把信装回去,放在书桌的抽屉里。他拿出今天展会上的战利品,一幅有流川先生签名的关于机理的摄影作品,“呐,桃丽丝小姐,放哪里好呢?”他像是征询我的意见,又像是早已经在心底盘算好了。最后放在了沙发旁边的矮柜上,就在电话机的旁边。
我怎么看都看不懂那些冰蓝色和橙红色的布料一样飘忽不定的影像是什么东西,管它的呢,是主人喜欢的流川先生的作品就是好东西。
仙道先生稍微收拾了下出去买了点东西回来。原来今天的活动远还未结束。他邀请了流川先生共进晚餐。上回他就表示要回请的,只是苦于工作关系一直没有成功。今天算是个一展身手的好机会。
仙道先生不常开伙,他大多数时候会在食堂里吃饱后才回家。他觉得一定要自己下厨的话,那么就一定要做得精美可口端上桌面色彩体面营养俱佳才行。所以,他放弃了每天折腾自己的想法。
流川先生是在仙道先生切洋葱时敲的门。一开门仙道先生没忍住洋葱的刺激,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混着浓重的鼻音说了句,“来了啊。”
“看来有人很想你。”流川先生冷冰冰地扔下一句话后被请进了屋里。
关门的仙道先生在背后搓了搓鼻子,笑着说,“心里话不用说出来这么明显吧。”
流川先生很不客气地回瞪了一眼,不过似乎心情很好地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很小声地说了那句久违的在任何时候都很适用的“白痴”。
仙道先生的家带着点古典味道。靠近阳台的地方有很多盆栽用的陶瓷罐,大大小小摆了一排。他有个柯林斯柱式样的陈列架,就在屋子中间,恰好的将空间分格地功能明确。柱身被掏空做成玻璃的小格,上面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厨房是开敞式的,两边各一不辨真假的一米高的植物,美其名曰收藏品。说到收藏,他真的经常会买回来一些别人眼里根本不起眼的东西,往往还很普通,像是上次送给流川先生的烛台。
流川先生一进屋就被这个陈列架吸引了视线,兴趣浓厚地转了一圈,看到挂在上边的一顶黑白格子的鸭舌帽,“这东西对你的头发来说,像是奢侈品。”
仙道先生去厨房洗净手,拿来一罐饮料递上去,“我见到它时,就像听到它在橱窗里抽泣,说‘请带我回家吧’。这里面的所有东西我都有这样的感觉。它们在和我说,请一定将我带回家。它们需要的是真正喜欢它们的人而不是在橱窗里贴上所谓的价码。”
流川先生略微扯过嘴角笑笑,仿佛在说,那你家不就等于是个收容所,那些阿猫阿狗其实也是这么想的。
仙道先生将帽子拿下来盖在他头上,“不过,现在它说的却是,看来我得跟您走一趟了。”仙道先生用力按住帽子弄乱了流川先生的头发,“先生,我发觉还是您比较合适。”
流川先生瞪了一眼,忿忿地摘下来,“你还真不长情。”说完,走到沙发上坐下拉开易拉罐喝水,顺便还把玩着这顶帽子。
“应该说,我是在为它们的最终价值得到发挥做出割爱的牺牲呐。”
看来今天进展不错,都已经像是老朋友的交谈了,谁能相信第一次来到仙道先生家里的流川先生如此放松且不拘小节呢。他稍稍抱怨了下仙道先生的木头沙发有点硬,然后就像是在自己家一样整个身子陷进去了。
在厨房忙了好一阵子的仙道先生好长时间里没了动静,流川先生走过去想看看有没什么需要帮忙的,看到的却是仙道先生若有所思地盯着面前的一块牛排发呆的情形。
“你在干什么?”他将头靠在墙边,很悠然地开口问还端着盘子欣赏牛排的厨师先生,一手插进运动衫的大口袋,另一只手用指尖捏着饮料罐的口部,他的手指非常漂亮。
“哦。是这样。”厨师先生正色道,“有人说,要想做出美味的食物,首先要和它来一场恋爱。”
“嗯哼?!结论呢?”
仙道先生将牛排端起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随后拿开来。倒油,点火,他将牛排放进去,油锅滋啦啦作响,与此同时他大声地嚷着,“你有没有爱上我啊,流(牛)——”这个含混不清的音拖长后,他回头看到将饮料递到嘴边的流川先生,笑着放低语调吐出后面的话,“排……先生。”
牛排先生?我有点莫名。做个饭还要确定爱不爱这道菜?真麻烦呀。不过我可没有放过看见流川先生稍微尴尬的脸红这个稍纵即逝的画面,他估计也和我一样以为仙道先生在叫他呢。
随后他又镇定自若地喝着饮料,脸上的表情平静如水。
仙道先生转过身的时候,故意挑了下眉,“洒出来了!”他还冲流川先生挤挤眼,正经得很。
以为自己将饮料不小心洒出来的流川先生用握着罐子的手背抹了抹嘴角,又仔细看了看衣服,“哪有啊?”不满地说道。
“呵呵,”仙道先生走上前去,用指头戳戳对方的脸蛋,“这里啊,先生。您的笑容呐。”回头又替牛排翻了个身。
嗯,厨房里的温度骤然升高了不少。看来今天二位在外面的进展不是一点点快啊。饥肠辘辘的我迫不及待开始期待自己的那份晚餐。夕阳的余晖姗姗来迟,格格屋的头顶是暮云的光环,美到不可能。
8.
西餐在桌上摆着好看的阵型。不大的桌子上放好了主菜,水果沙拉,香菇汤,荞麦面包还有红酒。
“请吧。”厨房里的大功臣正式发出进餐的邀请。他给两个高脚杯斟满三分之一的红酒,举起自己的杯子,“为了流川的摄影展,也为了我难得的……下厨。”笑着,和客人碰杯。
流川先生拿起杯子转悠了几下,看了主人一眼,尝了一口,然后体会了一番入口后的滋味,“还不知道你的低产的杰作是不是成功。庆祝的话有点过早。”说着,他放下杯子,扫了一眼桌上的菜肴,那眼神分明就是暗示——咋看之下色相还算及格。
仙道先生倒是很享受地喝了一大口,他的喉结动了一下,“啊,”他满足地发出赞叹,倒是很乐在其中,“这些揶揄的话还是留在尝过以后吧。嗯……也是,那样的话,恐怕也就没机会说出口了呢。”脸上颇有些自信满满。
流川先生倒是不紧不慢,也学着方才仙道先生的模样,一动不动地盯着冒着热气的牛排,握着刀叉的双手仿佛被时间钉住一般静止。
“怎么?香味都扑鼻了,不是这么不给面子吧?还是吃惯了西方大厨就瞧不起民间手艺啦?”仙道先生咬着叉子嘟嘟嘴,像个孩子。
“我也听说,”流川先生抬起头,表情严肃,故意地,他缓缓地一字一句地道,“要觉得食物好吃,就一定要先确定一件事情。”他的眼睛里忽地闪过狡黠的光。
“什么事情?”
“自己有没有……爱上它。”
仙道先生恍然大悟般地笑笑,“哦?那么……结论呢?”
“很抱歉,”流川先生切了一小块放入嘴里,“牛排那么多,完全不记得爱的是哪个!”他很优雅地又抿了一口红酒,完全没有打算给主人面子的将嘴角弯成好看的弧度。
仙道先生笑出了声,“还真绝情啊。那仙道只有一个吧?还是说——”稍作停顿后,他舀了一勺用铃木夫人的香菇做的蔬菜汤,“某些人都已经打算把自己当作是仙道家的一份子啦?”他像演话剧那样品尝着汤,“嗯,铃木夫人的香菇还真不错!哦,对了,她要我替她向仙道先生说谢谢呢。啊,以后要帮忙就找仙道……哈?”
流川先生叉起牛排,身体微微前倾,“难道小时候老师没教过你,做好事不要留名么?”很迅速地跟赌气似地把肉送到嘴里,抽出餐具的动作看似有点粗鲁,脸上摆着学生的恶作剧被同学揭穿时候的表情。
“难道你的小学老师教你的是做好事要留别人的名?”主人不客气地反驳着,也将身子探过去。
他们的脑袋差点要在空中撞到一起。随即,流川先生突然往后一靠,用力地划着那块似乎怎么也不愿分离的肉片,一边说道:“那又怎么了,反正你是这里的长期居民,而我——”无无辜地抬起头,无奈那块肉还是死死地粘在一起,“只是个临时的过路客。以后可以帮忙的机会,好像是你的比较多……呃……唔?”这句话很长,切肉的动作一直持续着,直到仙道先生将自己的那份切好然后用叉子插住,突然地堵上了流川先生的嘴,尾音才被生生切断。
惊讶中的客人咬住肉的边沿,甚至忘了咀嚼。眼睛一眨一眨地泛着迷糊的光芒。很快,他满意地吞进去,混合着咀嚼动作发出的声音特别有趣,“你那份肉好像比较多,换!”也不等答复,自己将那块无论如何都要扯连不清的食物交给对方处置。
仙道先生很好心地答应了对方的交换条件。
两位没有再耗费时间进行唇舌演练,处理好大部分食物才是当下良策。
我也埋下头一心一意地对付我的鱼丸拌饭,等吃得八分饱的时候,忍不住想打个饱嗝。舒展了下身子,我又听见空气里的动静。声音从餐桌上飘下来,和前面的气氛有些不一样的,这次有点过于温情而认真。
“那么——这是最后一顿?”仙道先生喝了最后一勺汤,问。
“看样子是这样,我明天就走了。本来也只是个假期。”流川先生也擦了擦嘴角,将餐巾叠放好放在桌角。起初手是放在桌上的,后来可能觉得不自在,又拿下去放在膝盖上交握在一起。吃饱后他放松地弯了背脊靠坐在木椅子的高靠背上。
“去哪?”
“南美。”想了想,流川先生又补充了下,“参加一场婚礼。”还觉得不够,又加了句,“朋友的。”不知道他有没有注意到仙道先生脸上忽而暗淡忽而明亮的眼神透露出模棱两可的幽光。
“什么时间,我送你?”
“不用,有朋友一起。”
“多久哪?”
“大概一周。”
“那,还会不会……再——”
沉默了一会,仙道先生又举起酒杯,“我好像问太多了,那么……今晚愉快!”
“愉快!”
他们互相碰杯,然后一饮而尽,空气里溢出一丝淡淡的葡萄酒的香气。
两人饭后又不咸不淡地聊了下仙道先生养过的植物和流川先生的摄影。稍晚时刻,他们一同欣赏了下仙道先生珍藏的古典音乐剧。大部分时间两人都盯着屏幕上华丽的服装和层层布景,一声不吭。咏叹调在耳畔环绕不息。女主角露出哀怨的表情,望着观众方向呼喊着心上人的名字。男主角焦急地从侧台跑上前去紧紧握住对方合于胸前的双手,说,让我们一起来祈祷。钟声敲响。合唱声音如潮水般涌起,一群又一群人簇拥上舞台,将二人团团围住,跳着欢快的舞步。反复吟诵的声音经不同声部的演绎形成巨大的声场,“似有什么悄悄的改变了。”改变了?改变了!改变了……唱念混杂,抑扬顿挫,轻重变换。
庞大的梦境一般。
舞台上的演员一个个上前谢幕,到最后主角登场鞠躬屏幕上出现大堆英文字幕的时候,两人转头相视一笑。没有谁发表对剧中情节安排或者对白设计的任何看法。
仙道先生挠着自己头发说,“好像有点无聊哦。”
“还好。”流川先生诚恳地回答,“不然,我会睡着。”
流川先生走的时候很客气地说了声谢谢。“其实你做的东西很好吃。”他手里拿着仙道先生送的帽子这么对仙道先生说。
本来想开玩笑的人脸上露出了温煦如朝阳的笑容,“那也要懂得欣赏的人才能知道啊。”仙道先生替客人开门,流川先生从身旁走过时他低着头小声道,“也不是所有人都有口福的呢。”
“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优待。”流川先生浅浅地笑了。
“随时。”
流川先生走出两步,又回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嗯?”
“我的房子,能不能请你帮忙照看下,”流川先生将钥匙递到主人手里,行动已经表明这个请求其实是个明确的要求,“如果你喜欢,可以去弹琴。”
“你不怕引狼入室?”仙道先生调侃着说。
“如果有喜欢钢琴的狼,这么稀奇的物种倒是值得引诱下。”又停顿片刻,他说,“搞不好以后拿去展览会比现在这些更受欢迎。”
仙道先生点点头,“压力好大呀,要做只名副其实众望所归的狼。不然你的展览会赔钱哦。”
如果不是因为仙道先生还要去上夜班,恐怕这顿晚饭会持续得更久。他们在一起的聊天总是充满了各式小情趣,像是西餐桌上配套的菜系,新鲜甜美,各有各的风味,糅合在一起,就完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