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土

作者: 渺渺,收录日期:2010-09-18,1062次阅读

Chapter 1.

巷口的路灯像是引路者的手杖。
仙道彰每次回来这里的时候都有时空穿梭的感觉,仿佛经它指引,便会到达的终点,是窥探与保守的天平两端。他为了平衡所需付出的艰难,是易于常人的隐忍。有时候等待他的是危险。与危险保持最近距离的接触,然后赤裸裸地交涉。
有时候是哭声,哽咽而压抑地抽泣;而有时候是疯狂地唾骂,对着灯光下墙面阴影里的人形。人的精神在面临崩溃时的所有想法导致出来的诡谲的行动,都是令人震惊的。仙道彰旁观他们自导自演的剧幕,然后冷静地等待一一结束。安慰已经变得可有可无,有些人根本不需要安慰,他们丧失了本能地妥协。
只身来到这个国家从事这种心理辅导的工作,比仙道彰预见到的任何情形都要艰难,但已经习惯,或者说麻木。他有时候同情心泛滥,会倾听他们的诉说甚至是抱怨,然后给予恰当的意见和合理的帮助。某些情形下他又近乎无情,冷漠而残忍,用警告的眼神看着自己的病人,然后说出一些让他们绝望的结论,语气冷硬态度坚决。

可这次的病人却不同,他安静。死寂像是沉睡了千年的古堡。他的蓝眼睛里藏着不安,他总是坐在窗户前,离他的医生一些距离,他盯着医生,听窗外梧桐莎莎落地的声音。远处的海岸线妖娆的线条在他的眼睛里缩成一段简略的弧。
医生走进办公室,照例地没有为比病人还要迟的赴约抱歉。
仙道彰将外套挂在门后的铁钩上,关上门,然后靠着办公桌的一角,双手交叉身前,“还是不准备告诉我什么么,先生?”
大多数时候病人们总是急于告知问题所在,他们寻求帮助,觉得身体的某个零件坏掉了,需要修理。他们一个劲地追问,怎么办怎么办,哦,亲爱的医生,我是不是无药可救。
仙道彰会微笑着让自己的病人冷静下来,有时候放些比较轻松的钢琴曲。
眼前的病人却冷静异常,像是坏掉的发不出声响的琴键。他金黄的短发在额前卷曲,他还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孩子,有着透明的象牙白肤色,和像海一样深的蓝色的忧郁。
“你看,我受伤了,知道为什么吗?”他举起自己的手,右手掌上包裹着白色的绷带,“因为遇上一个贼,他抢了我的钱包,还划伤我的手。但如果不是后来他告诉我这迫不得已,我也许会考虑把他送上法庭。”人们需要交流,孩子,他这样告诉他的病人,那样人们才会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一味地沉默什么目的也达不到,难道你只是想付我高额的费用却什么信息也不想得到吗。仙道医生无奈地喝了水,水杯里残留着昨天咖啡的余香。
男孩抬起头,抿着的嘴唇动了动。
他依旧什么也没有说,整整一个小时,他看着渐渐失去耐心的医生的脸,如同盯着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当他浪费完自己付了昂贵诊疗费的时间后,他从那张红绒沙发上起身,他忐忑并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将一张纸条塞给医生,带着一点点眷念的气息离开。他离开的时候,医生并没有从站立的位置挪动,医生的目光目送着他。他不住地转身回头看医生的动作。但也许他要失望了,医生还是木头一样不动,没有打开纸条完成好奇心下应该完成的所有细节。

仙道彰深吸口气,走到窗边,纸条上写着,“我爱上我的老师了,我不确定,但我想那是爱。”斜体字很漂亮工整,像是一首满盈盈的甜美的歌。
仙道彰忆起自己十七八岁时候的岁月,年轻得飞扬跋扈的奔跑,阳光下的海岸线波光粼粼。海风下的黑发少年坚定的目光,他选择用仙人掌来形容。以及他直白的告白。他说,我喜欢你,说得霸道却又于己无关似的。
少年转动鱼竿的手僵硬了一两秒,自己的笑容在侧面看过去嘴角完成一段变换莫测的弧度。
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轻易接受一段特殊的爱恋,即便这个西方世界,禁忌却无处不在。人们没有大家所以为的那样宽容。他们外表豁达,内心却保守,他们唾弃那些称之为真爱的但不同常态的关系。
夕阳下的海面金灿灿的世界像是童话结束绝美的瞬间,少年说,哦,那我回去想想。
直到现在,研究过很多种人物心理的仙道彰也还是没有研究透彻自己当时的心,那时候他是以一种怎样的姿态给予这样一个暧昧的答案。

暴雨瞬间侵略了整个城市,古老建筑石头墙面斑驳的苔藓泛着恶心的铜绿。走廊里的脚步声空旷清晰,仿佛预言着一段特别的离开。医生没有觉得这是和病人之间的进展,他有一种错觉,男孩会带着这个秘密沉到深不见底的洞穴。
就像当年他自己的不告而别。

Chapter 2.

大雨间歇性地持续了将近半个月,这座海边城市像海绵一样容忍着大雨的入侵。玻璃窗被暴风雨撞击得瑟瑟发抖,难民区的帐篷被掀翻了一个又一个。雨势不减,人们开始咒骂起天气。
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医生看着一堆报告发呆。男孩不出所料地失踪了,他也许只是想告诉一个人他心底憋藏的秘密。
秘书走进来递给他一份早报,仙道接过来粗略地翻看了一眼,目光停留在圆体字醒目的标题上——
聋哑少年被人发现死于学校后院。
仙道彰看着那张被雨水混合着泥水击打的狰狞而扭曲的污黑脸庞,终于忍不住冲到厕所呕吐起来。死亡才是世间最大的阴谋家,它开最夸张的玩笑,却让你痛不欲生。
镜子里,平展的眉梢拧出一块。医生回想了全部男孩来访的细节,在脑海里,却都组织成一张死亡前恐惧的眼。金黄的卷发在泥土里像是枯败腐烂的花。
医生把自己关在不开灯的幽暗房间一个下午,他总能想起那孩子象牙色的皮肤被泥水的痕迹割得支离破碎。也许他应该花更多的时间推测他和他的老师之间的故事,爱上一个比自己大十多岁的女人,在这个年代是不被祝福和允许的。原来蓝眼睛并不是不想开口说话,只是他无法开口,曾经并且永远。

葬礼举行的时候,人们穿着黑色礼服撑着黑伞站在墓园。和人们一样悲伤的天空的眼泪,掉线的珍珠般砸向草地。
医生只是远远地看着那檀木棺材周围摆放着白色的百合花,他在自己心里与牧师一起完成一次祷告。
男孩的母亲平静地仿佛已经死去,她一个人唱起了赞美诗。上帝接走了她的好孩子,这是母亲虔诚的信仰在拯救她痛苦不堪的心灵。

逡巡街头的脚步声沉重得仿佛湿了,医生走在去电车站的路上。夜幕降临,他被笼罩在一片黑色里,这一天的色彩全部都是黑白的,以后记忆中的这一页将载满湿漉漉的百合花。
当他走到车站前,电车启动的声响划破过于安静的城市夜空。一闪而过的车身,雨幕满挂,电车里的灯光像是这个世界此刻最温暖的光源。空空的车厢里,仙道彰完成一次对记忆的抚摸,他突然加快脚步。要追赶上这趟末班车的意识越来越清晰,像一定要扎在脸上的那些雨丝一样坚持,他奔跑,然后呼喊。
泥水溅湿了他的西装裤,他气喘吁吁地登上车门,弯腰喘气,他用熟练的语言技巧微笑着向司机道谢,然后他立直身子朝着车厢后面充满决心地走去。
如同穿过殿堂一样神圣,外面的世界被隔绝在玻璃窗后的倾盆大雨里,包括那不断像记忆一样倒退着远去的黑伞。
他湿淋淋地来到最后一排靠右边的双人椅旁,他记忆中十七岁时的黑发男孩正头靠着玻璃安然而睡,浅浅的呼吸似乎都浸着馨香。
本该有的巨大悲伤,如同漫溢过城市上空的乌云。但你看你睡得如此安静超然,像婴儿般无邪。

仙道彰抓住扶手的手掌紧紧攥住,他甚至想通过刺激伤口的疼痛来感知时间的真实性。后来,他笑了,摇摇头,坐向那男子身边的动作虽然轻巧也许还是足够惊动他。
男子睁开惺忪的睡眼,可是距离车开还没有一站路的路程,他却仿佛已然睡过一个漫长的年代。
医生将欣喜写在脸上,他生出想要拥抱男子的念头。
专心在最糟糕路况下驾驶的司机无法从后视镜里看到唯一的乘客此时进行的仪式。踯躅、困惑、惊喜、重逢、最后拥抱。
仙道彰突然伸出双臂拥抱他的男孩,是的,那永远拥有一张惊人的如昨天一模一样容貌的男孩。他抱住他,就像抱着一个救生圈,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觉得,但是他确实有足够的理由在参加完自己病人的葬礼后寻求一份安慰。
他紧紧搂着他,如同捧着亿万年前遗失后复得的珍宝。

流川,有时候我觉得命运是个可爱的圈,背道而驰,但是却在转身之后总能相遇


医生在自己的诊疗室里给许久未见的朋友递上热气腾腾的咖啡。
“不错的纪念日,我一直以为遇见你就如同遇见好天气。”流川枫端起咖啡,像说祝酒词那样举起杯子,黑亮的眼睛闪着狡黠的光芒,“看来经验证明我的想法错了。”
“这不应是参加完葬礼的人该说的话。”医生辩解道。在一座海边小城遇见同样来自东方的熟人的几率实在太小,所以这巨大的庆幸很快冲淡了小小的嘲弄带来的尴尬,嘴角弯起。
对方沉默不语,一心一意打量着屋子的陈设。
“所以,你也是去参加葬礼?”仙道将咖啡杯递至唇边。
“是。我的学生。”客人礼节性地将咖啡杯放回杯垫上。

轰隆的雷声盖过了客人轻松的谈吐,医生靠在办公桌前的身子却突然僵硬了一下,他又想起如同深海般漂亮的蓝眼睛,他的卷发如同散落在泥土里的花。

Chapter 3.

死者母亲来访是在一星期后的一个下午,正午的太阳异常火辣。医生看见她瞬间苍老的脸上,泪痕像一条深深沟渠。仙道彰微微一笑,推开窗户,做了个“请坐”的手势。他期望自己的表现能给人带来安慰。
“您是仙道医生吧,我想这封信是写给您的。”死者母亲如是说,低下头,将折皱的信封递到医生手中。
仙道双手接过,小小的惊讶被掩饰得很好。他瞄了一眼,黄色的信封,有被水打湿过的浅浅印记,大概是挣扎间母亲的理智告诉她不要企图揭露孩子的隐私。依旧是漂亮工整的斜体字,泅开一小块,像铁艺的花纹。
“我没有看过,”母亲抬起头来,俄顷又垂下去,“是的,我曾经很想打开。”她的手本来放在膝盖,后来她激动地站起,“不知道他会跟您说什么……可是……医生……,我很遗憾,我想是这样……我很遗憾……自己儿子的最后一封信不是写给自己的,您能理解么?”她的帽檐很深,遮住了部分脸庞,但仍旧看得出十分沮丧。
医生点点头,又低头看了看信封。他想找到点适合气氛的词,“夫人——”

“不,先生——”夫人施了礼,“我不该怀疑自己的孩子。可是,您知道的,作为一个有着深厚宗教信仰的家族,不应该出现自杀这种愚蠢的行为。也许他还没能体会到上帝的慈爱……我确实难以理解。不过,看到您本人我总算明白了,为什么他愿意向您倾吐心声……抱歉打扰了。”她说完朝门口走去,甚至没有想打探一下信纸上的内容。
仙道医生默默注视她的背影,他握着信封,将一叠黄纸看成了回忆的胶片。

亲爱的仙道医生,我可以这么称呼您吗?
我不知道如何开口,这很可笑,事实上,我也从来不曾开口。每次您问我不想告诉您什么的时候,我的内心都如同煎熬。我很想大声告诉您我想要表达的东西。原谅我一直的隐瞒,我希望您能用看待正常人的眼光看待我。是的,我确实希望如此。
我想告诉您,我对老师的爱……那么深的爱。可是他却丝毫不能感知,这使我难过。医生,您爱过谁吗?我说的是爱。
我母亲是教会学校的老师,我父亲是个虔诚的牧师。我生长在这样的家庭,所以,一开始我便知道,我的爱不可能被接受。或者,我的老师他本身也不会接受。您一定注意到了,我用的是“他”,而不是“她”。尽管如此,我还是愿意告诉您,不知道为什么,见到您的第一眼,我就觉得也许您能理解我。是吗?您还会愿意继续看下去的吧?
嗯,我想说的是关于我的老师。他很英俊,但是,希望您相信,我并不是因为他的外表或者气质才表现出倾慕情绪。也许,是因为他很特别,和其他人不一样。他平时很严肃,对待学生也很苛刻。但他从来不会歧视任何一个人,像我这样不能开口的人,或是一些在肢体方面有残疾的人。在他眼中,任何一个真正愿意握紧缰绳并且与你的马成为朋友的人,都可以成为出色的骑师。
他第一次到来时,那凌厉的目光就委实吓到我了。他把我推上马,猛得一抽马背,我整个人就如同被抛出去,我害怕极了,只得紧紧拽住缰绳,到最后我还是掉下来。我想那时,我的眼里一定不争气地露出了恐惧。这时,他牵着马走过来,把马鞭递给我,说:“它是你的朋友,永远别让它把你扔下来。”
那以后,我记住了,也很努力地训练,渐渐地我能完成基本的技术动作,再后来,我成为了进步最神速的一员。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强烈地渴望得到认同,被其他学员嘲笑不会说话也丝毫不会干扰我。只是,我发现,每次训练结束后,看到老师一个人在水池旁抚摸他的爱马时,就会觉得他孤独。他受过伤,所以不能再上场比赛了,在我们这个小镇教起学生。但听说,他是来自东方最优秀的骑师之一。我想东方那广袤的土地,他一定怀念在它上面飞驰的感觉。
每到这个时候,我走过去,想和他打招呼,他只会浅浅一笑就带着马回到马厩喂食。起初,我以为他也和大多数人一样不愿意同一个不会讲话的人交流,直到后来我看见他斥责那些企图伤害我的马,让它不能参加一次重要表演赛的学员们,我对他更有好感了。他是很有正义感的人,直言敢怒,他对他们说,“有时间到赛场上解决你的对手,而不是私底下玩弄阴术。”你知道那些贵族子弟,他们打了他,然后跑到教导处告状,说老师殴打学生。他被扣了一月的薪水,并且停止两周的训练。我对此爱莫能助,这都是因我而起。
您也许很难理解,像他那么寡言的人,其实内心非常善良。
后来,我问他是否遗憾,他曾经是个很有理想的人。他却说,有些东西始终是不会变的。我总觉得他说的有些东西不单单是指骑马。但我猜不透还有什么。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喜欢和他在一起,他人其实很亲切。我不敢把我的想法透露给任何人,医生,我觉得我陷进去了,一个牢笼里,我无法想象离开他的关注,那太可怕了。
每个黄昏,我都会坐在台阶上看他骑马,轻巧地跃过栅栏,跑上三圈然后下马,路过我身边,问一句“还没走?”就回去清理马槽。我常常望着他的背影好想告诉他,我喜欢他,喜欢和他在一起的感觉,从小到大没有人对我这么亲切,包括我的父亲大人。可是,我除了捏紧拳头,什么也做不了,医生,我很苦恼,您知道吗?对我来说,不能亲口表达自己的爱是多么遗憾的一件事情。
有次,同样是在操场上,他牵着马走过,问我“不打算回去吗?”我突然上前揪过他的马具,拽着缰绳,死死地不松手。我拦着他的去路,一直看着他。我想亲口告诉他,我爱他,是的,非常爱。我不在乎他会用什么眼光看待我。可是我的不顾一切却只能换来无声的沉默。虽然我在内心呐喊过千万遍,但在这个时候,我咬着牙齿,却听不见任何发出的声音。我头一次觉得表达是这么绝望的途径,我头一次如此迫切地渴望听到自己的声音,渴望开口说话,哪怕仅仅一个音节。然而一切都没有发生,就如同我的世界经历了翻天覆地,而他眼中依然波澜未经。他甚至连眉毛都没动过,没有怀疑和试探。他当然不知道我在做什么,他只是拍拍我的肩膀,说,“有空么,一起吃晚餐如何?”
他阻止了我开口,无论有意或者无意,我想他是对的。如果我真的企图从他那里得到什么,对于他或者我来说,都只会带来麻烦。
后来,我去他家吃了晚餐。饭后,他头一次讲述关于他的故事。他说他在我这么大的时候喜欢过一个人,后来那个家伙去了西方。他一直希望自己成为最优秀的骑师,走遍世界各地,然后当他拿到至高荣誉的时候,能够看到观众席中有那个人的身影,他想和他一起分享。但是他二十七岁的那年冬天,他在他人生最重要的一次比赛中受伤,那一次对于他来说是毁灭性的打击,他曾经一蹶不振。因为他比赛了70多场,从来没有等到那个人出现过,他失望了,他觉得离他的梦想越来越远。可是医生,您知道他怎么受伤的吗,他以为在赛场看到那个人了,所以他选择了一条没有铲除干净的雪路,想靠近看清楚。那并不是理智的骑师会在冬季野外赛道选择的途径。听到这里的时候,我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我痛恨那个给老师带来伤害的人,那个家伙他太可憎。我不明白老师为什么还想着要和那家伙分享,如果是我,见到那个家伙一定会将他揍一顿。我问他怎么恢复的,他却笑了,他居然告诉我,他不想在见到那家伙的时候被他嘲笑这么点伤就输不起了。在他强大的决心面前,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惧。恐惧这种等待与执着,我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我心疼他的付出,您也能理解的,在一个完全的陌生环境独自成长的代价。
那以后我试着把自己的崇拜埋得更深,医生,我一直以为自己接受了,妥协了,老师他在等待一个人,等了很多年,我不该破坏这种平衡。可惜不是。最近,我越想越不甘心,我连输给的那个对手是谁都不知道,他的名字、长相,他在哪里,他怎么可以这么无情。我全部一无所知。我不能开口,他却不屑于开口吗?医生,人是不是都是自私的,他们一再地回避、逃跑,为了保护自己却不敢面对自己的良心?可是我呢,我想要面对却无力挽回我错过的那些。
抱歉医生,您也许会对此嗤之以鼻,但我还是迫切希望您可以感受我所受的煎熬……

是的,我内心从来不曾想要放弃,可是身边却没有任何支持。所以我写信给您,请不要嘲笑我,不,我更愿意相信您能成为我的支持力量。您赞成我吗,您认为我该去反抗父母、反抗这个社会的眼光,去坦然宣布自己的意志,还是继续沉默……
……

医生关上窗,觉得心中有些郁郁,回到沙发上坐下,读完了最后那段内容。
事情也许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容易。我甚至不敢把信交给您,我觉得老师似乎知道什么了,最近一直有意避开我。我的父母、同学、那些讨厌我或者平时根本冷漠相待视若无睹的人,全部似乎在用眼神嘲笑我的愚蠢。
医生,我很苦恼,真的。为此,我无数次失眠,现在连我也畏惧、想要逃避了。我害怕父母异样的眼光,我经历过非常拘束的童年,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有过某种期盼,我从来没体会到来自别人更多的关爱,我却非常想去关心一个人。在路上远远地遇见我却不能喊他继而同路,平时对话只能写在纸上但老师会一直盯着等待我写出的每个词,那样我根本不敢写下来,我不希望他为此惹上麻烦陷入困境。我该怎么办呢?进退两难的处境让我觉得生活仿佛蒙上一层沙。我洗不干净在父母面前的罪恶感,我却也无法安然地在老师面前表达我的爱意。
医生,我需要帮助,我最近反复做着噩梦,穷途末路的时候身边只剩下一张被烧过的牛皮纸,我写下的爱被烧毁了四分之三。


Chapter 4.

那年踏上火车,中途转乘轮船,一直向西,跟随母亲一路远离出生以来就没搬过的家乡,周围人的轮廓渐渐疏远模糊。只有一个人,至始至终,印象深刻。仙道医生在回忆家乡的时候,总是会将那个人的影子在脑海里描绘一遍。即便如此,在离开的最后,他也没有对流川枫说一声再见。
那个把母亲寄予的厚望当作生活目标的年代,现在不经意回想起来,多少有点失落。仙道一直努力效仿母亲,她的温和、儒雅,她的梦想、责任,她的成就、荣誉,甚至要强的个性背后其实有些豁达的心态。但在母亲患上精神抑郁症的时候,他将自己的人生定义为另一种色彩。那位伟大的母亲,佼佼者的姿态一朝蜕变,也许人终究还是害怕失去的,觊觎的那些如果错过或者被人轻易遗弃都会带来某种程度的伤害。母亲终究是女人,再强大的女人也会脆弱。仙道目睹了那个容光焕发的女人渐渐被精神折磨得憔悴不堪的样子,他想努力和她说话的时候忽然可悲地发现,他们已经无法沟通了。
他骨子里的沉默一部分来源于家庭的影响,忙碌的母亲没有时间和他多说上两句。他经常看到那些各式各样嘴脸的人物,大大小小,母亲在他们面前仿佛已经冰冻,冷酷而严苛。他在自己房间内时常可以听见各种探访者卑微或者霸道的要求。有时候他有冲动跑出去打搅他们,或者仅仅只是给母亲递杯水,他觉得别人将要崩溃的精神不该由一个女人来抚慰,母亲不该这么辛苦地活着。但温柔的母亲即便是只看着孩子的笑容也会从心底升起一股满足。所以仙道彰只需要在能和母亲碰面的时候微笑,就足以缓解母亲疲惫的身心。这个习惯一直到如今都没有变过。现在的母亲,目光呆滞,形同陌路,但只要仙道每次去看她,对她微笑,他总能感觉她如同枯槁的眼睛里燃出的一点点喜悦。

仙道看过母亲,询问了值班护士近况,知道她一切如旧便觉得是安好的。他随后去了骑师训练学校,一路上倒序的时光在他脑海里飞快地流转。他在马场的众人中寻找熟悉的身影。那样的人即使掩饰一身锋芒也是无法在人群中被湮没的。
远远地,他看到流川枫戴着马术骑师专用的头盔,穿着紧身的装备,长筒靴白手套,像个领战沙场的将军。他越过障碍栏,折返跑上几圈给自己的学员讲解示范动作。仙道看到这幕,突然打从心底笑了,这个自少年时代起就独断独行的人,现在居然可以像模像样地与人交流。他倚着围栏,站到主席台不远的大台阶上,注意到流川枫回头看见自己,于是伸长胳膊,摇摇手打了个招呼。
骑师和身边的学员说了些什么,那孩子点点头跨上自己的坐骑。
流川枫骑着马奔跑了半个操场来到仙道身边。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在阳光下有些扎眼的人,然后一个纵跃,翻身下马,将头盔摘下拿在手里。
仙道彰隔着围栏,伸出手去抚摸马的鬃毛,“这家伙似乎不太喜欢我。”不情愿被陌生人触碰的马儿高傲地扭开自己的头。他又直视马主人的眼睛,温柔地。
“他只是不太习惯你身上的香水味。”骑师淡淡地说,似笑非笑的面孔。他拍拍马背,马儿便自己跑开了。
仙道一个跃身,跳过围栏,他和他的朋友一道背靠着围栏望着训练场里矫健的英姿,良久,缓缓道:“还记得以前比赛跑步吗?”
“如果你不耍赖,输的不总是你。”骑师玩弄手里的马鞭,击打着手掌,十分有节奏,他看到训练场里有个学生不争气地被马摔下地来,于是皱起了眉。
“呵呵,如果我认真,赢的就一定是我。”医生很自信地看着同一方向,跌倒的学生爬起来,与另一个嘲笑他的同伴小声地争执,随后大家一齐笑开。
“仙道,”这次是很严肃地,流川转过半个身子,“你有时候天真的像个孩子,有时候,却深沉得可怕。”
医生深深吸口气,这句话在他听来并不全是夸奖或者讽刺,“你却一直如此。”他也侧过脸,望了骑师一眼,又收回视线看着天空:“有时候我把自己藏起来了,流川,你却一直把自己坦露给世界去伤害。”
骑师这次选择沉默,他闭上眼睛。
“像那个时候,我们比赛跑步,你明明体力不够却一直强撑,流川,我并不是想要故意隐瞒实力,我只是在用另一种方式保存实力。也许长久下来我不一定会胜利,但至少在过程中会比较轻松。”医生依然望着前方,男孩子们离开老师的督促显得有些散漫。没等到对方开口,他继续问道:“这里好玩么?”
“好不好玩要自己体验了才知道。”骑师说,并没有睁开眼睛。
“和我聊聊吧,你的学生。”医生认真的眼神,清澈柔软,他坐上围栏,保持着悠闲的姿势。
“仙道……”
“蓝眼睛。他的眼睛很漂亮,蓝色的,像海,没有污染过的海。他很喜欢骑马吧。”轻描淡写地陈述。
“是啊,他资质不是最好,却一直很努力。”看向自己的头盔,上面有岁月的痕迹。
“有时候努力却不一定会成功,上帝很幽默。”
“可是不努力就一定不会有结果。”骑师睁开眼,看了看一旁的医生,他的心里开始有小小的情绪波动,但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坚定。
“有些方式……以为会是保护,其实不是,流川。也许错了,那就是伤害。”医生从裤兜里掏出信封,像是下定好大决心才转交到骑师手里。“他来找过我几次,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他的真诚,我却也从来没有想到他不能开口说话。我想他把要说给我听的都写在这里了,只是到现在我依然不愿意相信,他选择的结束。”
骑师看着手里的信封,他企图打开的手被医生紧紧握住,医生阻止了他,他有些不解。
“找个我不在场的时间读下吧,不是现在就好。”
“仙道,你是在自责吗?关于他的死亡——”
“不,流川,是被他提醒了。我的责任在于开导病人帮助他们找到问题所在并一同探索解决途径,可是配合与否根本因人而异。如果要对每个人的人生伤口做补偿,这本身太不实际。我需要时刻保持理智,否则就是自寻死路。一旦陷入别人的悲苦愤怒绝望甚至扭曲,丧失了本能的判断,受感性支配,就不仅仅是用不合格的工作标准来评判我的失误这么简单。”医生顿了顿,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你……到底想说什么?”

一阵沉默,因而周围的嬉闹声变得无比清晰。大约5分钟时间过去后,医生重新站起,他走到流川对面,一字一顿道:“你知道你像谁么?你像我喜欢的十七年前那个流川枫。”
骑师的眼睛瞬间被点亮般,烁动的光芒,是生动热烈的火焰,他突然低下头,仿佛细细品味着这句话,很快他又抬起头,面容平静:“不是像,本来就是。”说完,他转身回去自己的训练场。
在转身的那秒,医生听到骑师口中轻轻吐出的“白痴”,伴随这句话,许久未曾有过的嘴角弧度慢慢浮现。
医生看着骑师远离自己的视线,在他走出两三米远的时候突然大叫道:“我没有错过末班车吧?”

Chapter 5.

手指按上停止键,音乐结束,仙道彰缓缓起身准备亲自送走今天最后一个病人。和以往一样,这位老先生来这里只是想和他的医生分享一支慢步圆舞曲。老人接过递来的拐杖,将帽子拿在胸前绅士般地鞠躬,道声非常感谢,然后迈着永远不变的步子缓缓踱出。
医生在自己的记录日志上写下,第33天,精神状况良好,在第三节的后两拍时,敲打节奏的手指突然顿住,12秒后恢复正常,比上次持续时间短。
合上记录本,医生再度打开音箱。这支曲子是当年老先生和他太太相遇时跳过的舞曲,太太去世于一年前的秋天,老先生半年前来到这里,每次只呆半小时,除了分享这支舞曲,他大多时间都是看着诊疗室的窗外,脸上挂着温馨的笑容。医生不知道为什么,从来没有像对待其他病人那样企图挖掘些隐私来帮助治疗,他甚至认为这并不是一种精神疾病。他始终坚信老人是清醒的。
比起面对那些精神崩溃到完全无法沟通的病人,他更喜欢和老先生的相处方式,偶尔老人会回忆以往的生活,然后对医生说,“您知道吗,我想上帝的确是爱她的,所以选择让她先离开我了。”
“所以,您并不痛苦,只是怀念。”
“是的,先生,您说的对,是怀念。您懂得的,这真好。”
那时候,仙道只是微笑,不再深入谈论下去。他懂得,一直都懂得,怀念却并不痛苦。

秘书去参加一个业内交流晚会,其他工作人员也纷纷提前离开,所以这个平日就不怎么热闹的诊疗所更显空阔了。医生穿好风衣,打算结束工作便去找流川。
阴云就像这个城市的主旋律,连日污浊的空气使得极少抱怨环境不理想的人们闷在了自己家里。街道冷清,暮色四合。今天有些冷,仙道出门的时候没有戴围巾,瑟缩了下,将衣领竖起。
隐约觉得门廊柱子后面站着一个人,只有脚被暴露出来。
大约看到了踯躅的医生,那人缩了缩脚,想要躲进更多阴影里去。
“不想进去坐坐吗?”医生好脾气地问起。
簌簌的声音传来,脚踩在枯叶上沙沙地响,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露出半个身子,有些紧张地望着医生。一个满脸胡茬的男子。
仙道不确定自己在看到这张脸的时候联想到什么,但是很快,他露出职业般的笑容。
“我……”男子的手不安地在口袋里捣鼓着。
“请吧,第一次免费。”仙道转身推开大门,侧身让出一条道。
男子左顾右盼地走进去。

“对不起,打扰到您了。”
“没关系。”医生给客人倒了杯水。
“我看,”男子慌忙地从沙发上站起,“我还是改天再来好了,我是说……您已经下班了。”
“不,先生,我想还是把时间消耗在解决问题上比较实际。”说着,他拍拍对方肩膀,示意他坐下。
男子的手一直放在口袋里,他的表情痛苦不堪,低着头沉默了半响,才开口:“对不起,医生,您的诊疗费很贵吧,我认识那个老先生,我是说,他以前在电视上露过脸。哦,不,我想我只是……只是来谢谢您。或者您已经把我忘记了。”有些语无伦次的男子用手搓了搓自己的脸,仿佛那样他便能找到点勇气。
“呵呵,”仙道笑了笑,摩擦着掌纹,“已经结疤了,说实话,当时挺疼的。虽然是医生,可是没有动过刀子呢。”
男子闻言,顿时又跳起,不住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见到对方明显的拘束起来,医生只好转移话题,“好吧,我们聊点别的,您女儿——”
“哦,她很好,嗯,是的,我想她很好。”男子提起自己的小女儿,脸上露出了和蔼的笑容,浅浅的,那个凹陷的酒窝慢慢散去。
“如果需要帮忙的话——”
“不,不,已经……很感谢了,您没有把我送上法庭。是的,他们会审判我的。”他又有些不安了,抱着自己的头摇晃。
“可是,这并不代表我认同您的做法是正确可取的。”
“我知道,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也许……哦,不,他们会审判我的,给我定罪,把我送到……送到监狱去做苦工,天哪!那样子,我女儿该怎么办,简直不可想象。”
“那只是劳动改造,表现好也许还可能给你找份工作,稳定的工作。”医生仔细观察着男子,他的表现显然有些激动,表情不断变化着。
“工作,工作,能赚多少钱?要多少年才能凑得齐呢。医生,您就不一样了,您每天和人聊天,过不了多久就能搬进富人区的园子里养花种草了,您不会明白我们这样的人的生活的……”男子懊恼地不住拍打自己的头。
医生想起当时那个男子苦苦哀求的脸,后来被他带去看了那个病恹恹的小女儿,雪白的肌肤没有血色,瘦弱不堪的脸上笑容却如同绽放的山茶花。突然心里一阵酸涩。

流川枫将书房的灯关上。他这些天反复读着那封信,他想到那个不会说话的孩子,总是天真地冲他微笑。他又想起仙道,最近时常梦见他,反而不能安稳地熟睡。有什么隐隐堵在胸口。他喝了杯水,准备出去走走,他将信封放进口袋。
城市很快被笼罩进黑夜。
他沿着海边蜿蜒的公路一直下坡,他忆起那个时候,家乡的海边,夕阳下金边的影子,那个呆子,忽然伸开手臂奔跑,一直朝着有水的地方,仿佛要这么跑下去直跑到遥远的彼岸。半个身子没进水里后,那家伙会猛地转身大笑。
鸣笛声长长地自海平面响起,远处有一闪一闪的导航信号灯。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他一直觉得仙道离他很近又很远,就算一起奔跑,就算那家伙耍赖说跑不动就趴在地上看自己超越他,即便输少赢多,他也觉得自己没有办法追赶那家伙的脚步。想到这里他有些生气,捡了身边的一个石子狠狠扔出去,扑通几下就沉了。
自从学习骑马以来,他无数次幻想过在赛场遇见一个对手,一个无法超越的强大的对手,和他比速度、力量、技巧,然后在某个不经意的午后打败他,看他瞬间认真的眼神,然后慢慢像是释怀般舒展开眉头,说,你赢了。
但是这么多年,已经幻想到自己开始觉得疲累了。他设想过许多重逢的场景,没有任何一次与现实雷同。他揣摩了很多种仙道将信交给自己的意图,但是无论如何,那个想法奇怪的家伙也不会承认什么。不过,知道他在自己很近的地方,多少都是令他安心的。甚至,他觉得自己的斗志又熊熊燃烧起来,或者他可以教他骑马,再看着他飞快地超越自己,最后再把他打败。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摸了摸那条受过伤的腿。
哼,遇到那个人,自己就思维混乱了。

诊疗室的气氛有些奇怪。
“您知道我有多羡慕您吗?她为什么会是我的女儿呢,要是她生长在一个更好的家庭……”男子突然弯下身子,将脸埋进手掌里抽泣。“她明明那么乖巧伶俐,为什么……为什么上帝会想要折磨她……”
厚重的喘息声一起一伏,如同敲打在仙道心头的铁锤,“我也很羡慕先生呢,”他猜测这就是对方来找自己的目的,“有个那么懂事的漂亮女孩儿。”
“医生您不明白。”男子突然怒吼道,眼睛瞪着不知道什么地方。
“是的,没人会明白。这个世界充斥着各种各样不公平的现象,却欠缺一个合理的解释。”医生突然加快语速,俄顷又慢下来,“我所遇到的来访者数以千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恼自己的障碍。您需要什么呢,我的同情怜悯吗?那么抱歉,我遇过比您情况更糟糕的不止十人,对他们我也只是爱莫能助。如果您觉得我说几句安慰话就能缓解您的痛苦境地,那我可以每天每时每刻地祝福您,可问题并不在于此,您了解的。”
男人抬起头,眼眶红红的,使粗犷的轮廓更显狰狞。
仙道走上前去,蹲在对方面前,握住对方膝盖上颤抖的手,压低声音说:“收回您之前的话吧,如果您女儿知道父亲说出‘为什么会是我女儿’这样的话该有多伤心。”见到对方眉头略动了动,仙道有些宽慰地舒了口气。
他又想起月光下那个阁楼上的女人泪水模糊的双眼,无助又哀怨。
为什么要是妈妈的孩子呢?
他抑制住内心不断翻涌的情绪煎熬,缓缓站起,“不是每次选择逃避就能改变现实的。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帮您联系一家——”
“我真该死,医生!”男子突然开口阻断了医生的话,“呵呵……您说,人死了会到哪里去呢,坏人一定会下地狱吗?他们的心都是被玷污了的吧。一个人做了坏事就注定会受到审判,得到应有的制裁,上帝要抛弃他们,建立自己的纯洁国度。”
医生有些疑惑自己最初的判断了,但他继续倾听着。
“但那之前,上帝会给他们机会悔改吗?或者仅仅给他们时间倾诉。人并不是生来就黑了良心的,对吧,医生?他们也会有想要改变的时候,只是迫于困窘的处境,迫不得已,对!是迫不得已才对,他们于是选择了毁灭……”男子似乎开始自言自语起来。
仙道皱了皱眉头,他的两个拇指互相交叉着转动了几下后顿住,“如果您指的是您所犯的过失,我想还不至于得不到上帝的谅解和宽恕。”医生小心地选择着措辞,以免引起对方情绪波动。
“您看,医生,您也觉得我是迫不得已的,对,迫不得已,并不出于自己的意愿,或者其实是,我当时只是冲昏……”
电话铃就在此刻突兀地响起,男子吓得立刻从沙发上跳起,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话,身子哆嗦起来。
仙道疑惑地瞥了对方一眼,伸出手拿起听筒,“喂——”

流川枫似乎没有想过某天会是从另一个人笔下描述出自己最辉煌时期的失败经历。海风很凉,但这无法与北国任何一个森冷的雪天相提并论。那个时候倒在雪地上忍受着最大的来自心灵的屈辱。被马匹硕大的身躯压住腿也好,刺骨的冰凉渗透进背部破裂的伤口也好,那种被不甘与巨大的落差瞬间吞噬的感觉绝非仅仅用痛苦不堪就足以形容。以为可以无限接近梦想的时候却输得连爬起来的力气都丧失殆尽。
拳头不停地砸向冰面,内心似乎反复在质问为什么。为什么自己这么白痴地相信着希望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无论用多大力气,那只被树枝戳中喉咙的马儿依然纹丝不动地躺倒在自己身上,眼神尚停留在来不及的恐惧中。
那种已经是训练场最好伙伴的生物就那样用自己的掌蹄踩断自己的腿骨。那一瞬间流川枫的时代落幕了。
被人抬上担架的时候用手臂狠狠蒙住眼睛,那种无声无息感染着周围很多人默默掉下眼泪。只有流川自己知道,那时候他在强迫自己相信即便没有梦想他也不可以妥协命运。
回忆贯穿脑海的瞬间,流川已经做好准备与之正式告别。他要去找仙道彰,他想告诉他,并不是别人笔下的那个样子,流川枫并不是寂寞孤单,并不是只有梦想和遗憾,并不是不懂人情事故,也并不是总对学生的感情置身事外。他需要亲口索要答案,关于某些他自己一定要了解的真相。他隐约知道,但他要亲身验证,并且告诉那个和自己某些地方一样白痴的人,他原谅曾经那些愚蠢至极的决绝。
想到这里,脚步更从容起来。

放下电话,医生勉强地笑笑,“没人说话,估计打错了。”
男子如释重负般地重新坐下。
医生忽然有某种强烈的预感,“刚刚我们谈到——”
“对不起,医生。”男子冷静下来,却又立即显出垂头丧气的神态,“能给我一杯咖啡吗?我今天可能有些失态,抱歉。”
“哦,那——您坐会,我出去给您弄。”犹豫了几秒,仙道离开办公室缓缓合上门。等端好咖啡推门而入的时候,医生有些愕然,男子正背对着自己在办公桌前弯着腰,鬼鬼祟祟又紧张的样子,“您在做什么?”
“哐当!”一阵清脆的金属落地声响。
男子慌张地从地下拾起掉落的匕首,转身以一种面临危险的自卫姿势握着刀柄,“您不要报警,医生,别报警……您不是……是心理医生吗?我……我只是想来和您说说心里话的……”
仙道深深呼吸,看来真正的麻烦才刚刚上场,“您就以这种极端地方式和我说心里话么?”
“不,不……他们会审判我的……”
“谁?他们为什么要审判您?”
“如果您报警的话。您撒谎了,医生。”
“我为什么要报警?哦,如果您指的那件事,我不是说过,上次的事——”
“哦,不,医生,您没有对我说实话,您内心还是没有彻底原谅我的。”男子战栗起来。
“如果我要把您交给法官,您现在已经站在被告席了。”医生冷静地说。
“不,我并不是指这个!”
“不是这个,那是?”
“您保证我说出来您会饶恕我,否则我死也不会告诉您。”男子举起手中的武器,威胁道。
“这恐怕得看您交代的是什么。”
男子闻言恐慌起来,他的眼神锁不住任何目标般游离,他的脚在他给自己划定的范围内不停地走来走去,马上又仿佛被恶魔附身地瞪着医生,“您看,您始终不愿意原谅我们这样的人,您说过您不赞同某些过失行为。如果一个人犯得错误严重到自个儿无力承担的地步,但……但他也许只是一时冲动,您也还是会站在法官那边吗?”
“我想法律的公正绝不会伤害到任何一个无辜之人,放下您手中的刀好吗?”仙道企图靠近对方,那人却忽然摆弄起自己的凶器。由于过度紧张显然已经陷入情绪失控的状态,这让人不安。
“您不要逼我,求您了,请您回答我您的正义感容不得半点亵渎,是么?”
“是。审判定夺是法官的事情,但我绝不纵容包括您现在这样粗劣的行径。”医生忽然严厉起来,这让他自己也备感意外。
男子又哀嚎起来,愤怒像一条巨蟒缠住了他:“可我并不是故意地,我没打算真的害死他,医生,他们会判我有罪,要我偿命,那样我的女儿,我的女儿该怎么办,医生?我本来只是想向您倾吐心声,这件事埋在我心里太久了,我想您会帮我的,但是,但是,现在呢,连您也要倾斜您的天平了么?一个人已经受到自己良心无时无刻地谴责,这还不够吗?您的怜悯之心就不能在这会帮帮我稍微缓解一下内心的苦楚吗?”
这句话如同轰然倒塌的大山压住了仙道的胸口,“您到底在——说什么?”
“我……我杀人了,医生,不,不要靠近我,您别过来,我不想伤害您,”男子上前一步,手中的凶器传达着危险的讯息,“求您了,医生,那个孩子,那个孩子本来就是打算自杀的吧,我只是,只是想要他的钱,您知道的,我需要很多很多钱给我女儿治病……如果我有责任,那么医生您,您也要担负一定责任吧,那孩子明明每次都来找您,您却没有拯救他呢?”
“你跟踪我?”
“不,不,哦,是的,我……我不确定,我不知道您会不会在某天让警察来抓我。我只是,只是发现那个孩子经常来找您,他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吧,我本来,本来只是打算……打算要钱,我没想到……”
“荒谬!”仙道大声斥责道,他没料到事情会演变成这个局面,渐渐脉络清晰地呈现在眼前,“为了钱,就可以随便拿一个孩子的生命开玩笑吗?利用那个孩子的心理制造一场自杀的假象来掩人耳目?您也是父亲啊!”
“不,不是这样的,医生,您听我解释——”男子想要辩解,却见医生忽然朝他扑过来,情急之下他胡乱挥动匕首,猛得推开医生。
撞到办公桌的仙道撑起身子,他看到书桌背后被切断了的电话线。血顺着手掌落下,濡湿了今天的报告书。
看到地上的一摊艳红,男子为自己再次失手伤害到医生而懊恼起来,他尖啸着:“那孩子本就想寻死的啊,我只是错手……难……难道医生就不能站在我的角度……”
“这只是您逃避制裁的借口!”仙道想起那个时候突然冲上来掐住母亲脖子的精神病患者,像条疯狗。“您认为我可以原谅您今天的所作所为吗?您认为您随便夺走一个孩子的生命还要被冠以冠冕堂皇的可笑理由去获得别人的宽恕吗?我难道还要褒扬您坦荡的心胸就因为您愿意告诉我真相?睁开眼看看您当初种下的恶果吧!那孩子的家庭受到多么大的伤害您知道吗?您要真是为女儿考虑的好父亲,您绝不会丧尽天良地做这些无法弥补的事情。”
“这么说,您一定要出卖我咯?”说着,男子朝门口倒退了几步,企图堵住出路。
“出卖?!这是犯罪!您如果曾经畏惧过将要受到的惩罚,您也不会走上这条路。您还记得您对我发过的誓言吗?想想您的女儿吧,您如果真是寻求我的帮助,那么我唯一的建议是,自首去吧!”医生一抬眼,露出今天第二次惊讶。门顶透风玻璃后那双如鹰的眼睛,他一辈子都谙熟。
“不,不,我不能被抓,一旦我被判刑,我女儿,他们会把她送走,不,她还那么小,看在上帝的份上——”男子慌乱地后退,不住地哭喊着。门忽地被人踹开,他没设防一个跟头栽倒在地。仿佛与某个虚影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战斗,他不住地挣扎着,蹬踢着。身边的物件被他一个个抓过来又抛向空中。只有那闪着危险光芒的匕首牢牢地抱在胸前。他喃喃地念叨:“医生,您骗我,您骗我,我本以为您和别人不一样,您欺骗我,哦,我亲爱的小女儿……”泪水模糊了他的眼角。
那夜,这绝望的声音一直从诊疗所的办公室一路蔓延,湮没在警车呼啸而过的鸣笛中。

Chapter 6.

哀求声、哭号声、辱骂声、嘘哨声,一切粗鲁原始的声音一股脑炸开。任何卑微或者骄傲在这里都是一钱不值的。
一个头发有些蓬乱的警官咬着支笔走过来,对坐在椅子上发呆的男子喊道:“喂,先生!受伤啦?没什么大碍的话在这签个字您就可以回去歇着啦。喏,对,这儿!”看清楚对方工整地写上去的名字,他小声念了下,大约觉得发音很难,摇摇头,又咬着自己的笔走回去办自己的差事了。
男子站起来,朝着大厅外走去,没几步便停下,转身等着还静立在原地的同伴。
“那时候,为什么要挑拨他的情绪?”知不知道这样做很危险。
“谢谢你,流川!”几乎同时医生开口。
流川看到仙道认真的样子——没有在笑——并不同于任何一个时刻他见过的样子,油然而生一股陌生感。想了想终于还是沉默了。
做完笔录,两个人沿着午夜清冷的街道一前一后地走着。仙道没有说要去哪,流川也没有问。但这并不妨碍流川一直跟着他。

直走到天蒙蒙亮,城市在雾霭中渐渐苏醒过来,流川才揉了揉有些干涩的眼睛。
仙道伸了个懒腰,接过流川还给自己的风衣,恢复了那种似乎总是懒洋洋地笑,问候着:“早安!走吧?”
流川有些茫然地跟在仙道后面,那家伙大概一宿没合眼,硬朗的外壳里全是些疲惫不堪。昨夜太黑一直没有好好看,现在倒是一清二楚了。一条破旧的老巷子,散发着下水道难闻的湿气。全部都是平房,早起打水的人以不太友善的眼光打量着大清早的不速之客。****一两个电线杆推开一个吱呀作响的木门,流川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天井里站着一个系围裙的老太太,背后藏着一个大约9岁的女孩。
仙道走上前去,蹲在小女孩面前,朝有些胆怯的孩子露出和善的笑容,“嘿,还记得我吗?”
小女孩慢慢将脑袋从老太太的胳膊里探出来,仔细辨认后,突然冲上前去抱着仙道的脖子嚎啕大哭。
仙道用没有绑着绷带的手抚摸着小女孩的头,任她在自己怀里边哭边咳嗽。
他们之间什么对白也没有,流川却觉得他们已经进行了一番感人肺腑的长谈。

流川枫完全不知道仙道彰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这段日子,他先带着小女孩到医院做了详细的身体检查,又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对父女在铁栅栏后相拥而泣;他给那个满脸胡茬的男子请了全城有名的律师,又坦然站在证人席上不偏不倚地陈述证词。他坐在长椅上一直拨弄手里的打火机,将它转动了一圈又一圈。
探视完父亲的小女孩,九岁的脸上显出不合年纪的肃然,她盯着仙道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我父亲是不是犯了很严重的错误?”
流川听到仙道“嗯”了一声。
小女孩的眼眶立时红了一阵,但她强咬着牙,搓了搓眼睛继续问:“是不是只要我好了,以后就还能看见他?”
仙道点点头,还是“嗯”。
最后宣判日的那天,流川看到女孩忍了很久的眼泪终于落下双颊,她哭哑着声音问刚走下证人席出到大厅的仙道:“是叔叔把我父亲送进监狱的?”
仙道沉默着最后一次转动了一圈手中的打火机,然后微笑。流川听到他没有丝毫犹豫地声音回答说:“嗯。”
那晚,流川背着睡着的女孩和仙道一起回去。仙道走在前面多出几步。这段时日流川觉得他总是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在前面,并不怎么愿意说话。
路灯投下的光锥将仙道整个笼进去的时候,流川停下来。尽管谁也没有再提起,他也还是想告诉仙道,他觉得那封信里根本没有任何表露自杀的迹象。等仙道回转身,他已然决心打破这种长久的静默,“那天,你怎么知道我会出现?”
“是预感。出去给他冲咖啡的时候突然看见大门透进来的光,于是去打开一条缝,总觉得……你一定会在某个时刻从那个地方走进来。”
你一定会在某一天某个地方以光一样的形式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本没有期待答案,流川讶然。他看不见逆光的仙道脸上是何表情。小女孩沉睡的呼吸蔓过耳际。他又听见仿佛遥远前方传来的一个清定的声音,在说:“我并没有后悔,流川。”

Chapter 7.

直到小女孩被送进小镇收容中心,他们的生活才算正式安定下来。仙道继续经营他的诊疗所,流川继续教学员骑马。
这日从马场洗浴中心出来,正是夕阳西下,彤云烧透了半边天幕。流川远远看到自对街跑近的仙道在冲自己拼命招手。
“有空吗?陪我去个地方。”
仙道邀约的时候并不算多。他们虽然常常出现在一个场所,却并不因着谁约了谁。只是默契地走到对方的领域,倘若那个人在便一起呆着,倘若对方不在也不会因此觉着有多失望。
流川觉得仙道气色很好,于是也很爽快地答应了。
白壁的医院走廊上,小女孩握住仙道的双手说:“叔叔,其实我真的没有恨您。”
仙道半弯着身子在床前,他揉了揉女孩柔软的卷发,温柔地笑道:“嗯,我知道。”随后女孩被推进手术室进行第一次手术。

流川觉得渴了下楼去找水,他看到急诊室的门被推开,一群人簇拥着一辆推车从急救车上狂奔而来。忙乱的人影中隐约辨得清,躺着的女人面容平静若安详离去。他没多想,直觉也给仙道带杯水吧。
上楼拐弯,厚重的靴子踩在肃静的空间里哒哒作响。有物件滑落的声音传来,一个方形打火机在大理石光滑的地板上平转了几下就撞到自己的鞋。流川捡起它,也学着用两个指头捏住,食指拨转一圈,“有什么故事吗?”他盯着手里有些锈迹的打火机问。
仙道本来半蹲着找东西,闻声他站起抬头,手插进了裤子口袋,左肩在不远的墙边斜靠下,“我母亲喜欢在想对策的时候抽烟。”语调很轻,似乎不打算深入这个故事。“你最近如何?”
流川将水并打火机递给仙道,“再过一周左右就可以参加比赛了,这批学员虽然没有天赋异禀的那类,整体却很均衡。”
“我问的,是你呢。”埋怨的话说得有如玩笑一般,并不计较,“你能找到新目标我就放心了。”
放心。流川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望向窗外表示沉默。

如果过去的这十几年杳无音讯的日子不算在内,他们大约真正相识相处只有四、五年,这样比较起来记忆早该模糊一片。或者说从时间上推算,变成陌生人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流川记得第一次见到仙道的时候是某个深秋的清晨,他沿着家乡的海岸奔跑。在一艘因腐朽不堪被弃之不用的小渔船的船头,仙道彰携着第一缕朝阳回头,至此闯进他的视线。太阳在他身后的地平线上升起,嵌进朝霞的男孩眉眼笑弯,在那样一个略微渗着寒意的清晨如同一股温泉汨汨流淌。
现在的他站在夕阳渐沉的窗边,眉眼也是淡淡一道弯,右嘴角翘起的幅度比左边略大一些高一些,流川觉得这个样子的仙道和少年时候多少还是有些无法重合。其实除了跑步的仙道、钓鱼的仙道,偶尔说说不太有趣的笑话的仙道,他的回忆里并不存在其他时刻的仙道,可以说对此一无所知。但他始终无法释怀对那一片雪地密林外的背影瞬间消失的怅然。
仙道见流川的眉头由平静转喜悦又渐渐黯然,不禁问道,“怎么啦?”
流川撇开视线,一片冰凉地气息:“那个时候出现的人——”

“仙道医生?!哦,上帝,居然在这里遇见你,太好了。”挽髻的女人将惊讶瞬间拧成担忧,她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破坏了某种气氛,跑过去抓住仙道的手臂,说:“她正在抢救呢,打电话来的时候您正好不在,您也没有说去了哪里。因为找不到您,我擅自替您和院方联络把人送过来了。说是……服用了大量药剂,医生——”
女人的话音未落,仙道已经扔掉水杯向楼梯口跑去。
流川又一次觉得仙道即将在他面前消失。他怔怔看着,看仙道跑下几步楼梯,又跑回来,看他喘着气说,“帮我照顾下那孩子。”他说这句话的神色很镇定,流川的心仿佛漏跳了一秒,大概是失望。他又觉得肩膀被人拍了两下,仙道深吸了口气,很真诚地说,“是我。”
那个时候出现的人,是我。
肩头留着余温,声音已随着人影远去,整个长长的走廊又只剩他一个,流川将头靠在墙壁上支撑着自己有些颤抖的身体。他不该怀疑,他一心想要抵达的港湾在何方。

仙道在急救室外不停转动打火机,秘书小姐在他身边坐下,握着他的手安慰道:“不会有事的,因为发现得及时。”
仙道抢扯过一个笑容,“谢谢你。”
秘书小姐也回个笑容,“对不起,我们并不知道医生家里的情况。”
“是我不够坦白。”
“哦,不,没有那个意思,这样的情况谁也不愿意——”觉得话题被自己越说越沉重,秘书小姐索性噤声。
心理医生的母亲是严重的精神疾病患者,这样的情况谁也不愿意向别人提及。仙道看到身边人歉疚的模样,将食指放置唇边:“嘘,隐私哦,替我保密。”他笑了笑,觉得这样做的话,对方就不会再有不安了。
“您很坚强。”秘书小姐推推眼镜。
仙道没有做声。
“您是因为母亲这样才决心当心理医生的吧?”
“不是。我母亲从前也是心理医生。我一直觉得她明白怎么解脱,她那么痛苦却从来不肯当面说。她是想保护我的。”很多年后仙道才切身体会,那种对别人的痛苦爱莫能助的折磨是加诸于精神上的沉重镣铐,逼人至疯。
“Don’t cry for me,don’t cry for me.”秘书缓缓轻唱起歌来,歌声恬美清旖绵长悠远。
不要为我哭泣
不要为我哭泣
亲爱 请不要为我悲恸哭泣

流川曾经好奇过仙道惊慌失措的样子,但是仙道却一直出离冷静。他再见到他时,夕阳已经化作东方的旭日,时钟的指针旋转成90°的直角。他站在半拉开的隔帘外,看到仙道正手抚女人的脸颊,一遍遍描摹那些岁月留下的细纹。
女人牵过他的手,惊讶于右手掌两道突兀的疤,她一下一下任指尖滑过那道触目惊心的痕迹,泪水滚落无休无止。
仙道把头埋进女人的颈窝,那样子和任何一个孩子一样任性。
母亲紧紧抱着自己的孩子,直到流川觉得他和那个女人目光接触。
仙道回头,看见流川站在帘幕外耀眼的白炽灯下,又看了看自己的母亲。虽然和任何一次见到的呆滞眼神毫无差别,他还是抓住母亲的手,在女人耳边轻声说,“您没有看错,还是他,可是这样我觉得很幸福。”

木槿花开满园葳蕤的那日,仙道坐在母亲的墓前点燃了第一支烟。

Chapter 8.

“没什么大碍,只是正常的赛前紧张情绪。”仙道带着男孩走出办公室,对流川教员述说诊断结论。
男孩不好意思地搔头,流川问了声可以自己回去吗,男孩便点点头走了,流川提醒他要放松。
等男孩一走,仙道径直拉流川到办公室的沙发上坐着。他自己去拖了工作椅,见流川要起身,忙说:“躺下。”
流川侧头有些不解,但还是乖乖躺着,由于身高的缘故,不得不将腿搁在扶手上。
仙道坐在他身旁,“有时候我就是这么给病人治疗的。”
流川没有争辩说自己又不是病人。
“想知道我有没有事,比起他们,自己确认岂不更好。”
流川知道仙道在怪他拿自己的学员做幌子,也不怎么懊恼。
仙道微微一笑, “说吧!”
“说什么?”
“提问。问你想知道的那些。”
流川无言,仙道也不再发问,他们就这样互相注视着。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仙道以为流川大概睡着了,流川的声音却清晰地响起,“为什么要不告而别。”
起初并没有回复,仙道静静想了想,才说:“大概和你的想法类似,不让它发生的事就不会给对方带来灾难,我以为只要远离你就可以给你更广阔自由的天空。又或者,我想你每时每刻都惦记着我,永远惦记着,你会不会觉得我狂妄自私?”
“说实话吧,仙道。”流川盯着天花上的图案,他并没有转头看仙道的表情。
“那个时侯,她突然哭着对我说,‘仙道,我们走吧,去一个可以重新开始生活的地方。’她不是在对她儿子说话,她需要一个果断做出决策的人帮她做决定。仙道不会违背她的意愿。她总是用那种带着怀疑又近乎哀求的眼光死死盯着我。这么多年,我一直觉得是我那个愚蠢的决定最终把她逼上绝路。
我以为只要我隐瞒她不想知道的她就可以装作什么都不会发生继续生活;我以为只要到了一个全新的环境她就可以做一个普通的母亲,忘记很多不愉快的经历;我以为我选择和她相同的道路就能更理解她一些改变她一些。可是,她的事业心太强,她出国后又开始重操旧业,在医院工作了一段时间,后来干脆把工作延伸到家里,甚至对访者来者不拒。那时,我们的生活其实很艰难,她每晚都会突然闯进阁楼,问我还在不在。她那么怕失去我,她又那么怕失去她的工作。
她开始抽烟的时候我很恼火,和她大吵了一架。她说,是叫流川枫吧,那个孩子。她总觉得她这么说,我就一定会安静下来听她的话。‘仙道为什么要是妈妈的孩子呢,如果不带你走,你一定还和以前一样。’她明明能包容别人的诸多缺陷,她本也一定能包容我。只是,她畏惧。
我知道,她不是有意要那么说,当时的她已经陷入一个精神病患者的故事里,无法自拔。那人正常的时候哭求她不要让医生们把他关起来,说自己有幽闭恐惧症。一旦发疯,她又注定要受伤。她不甘心靠个人的力量拯救不了那个人。她被他掐着脖子辱骂的时候还想着一定要让那人好起来。”
仙道苦笑的声音听起来低沉沙哑,他一直低着头。
流川有些不忍地坐起,拍着对方的肩说,“对不起,仙道,我并不是想让你陷入痛苦的回忆。”
“不,让我说下去吧,你来这的目的不正是如此吗。”
“你从你母亲的事发生到现在一天也没休息,这么没完没了的工作——”
“你怕我也崩溃?这么多事情突然一桩一桩袭来,巧合到不现实的地步。可我觉得她选择离开是因为她终于相信了我。”说到这里,仙道忽然伸出手臂拥抱流川,在他耳边轻轻说,“你知道吗,如果你不出现,我早就被那些繁琐沉重的情绪掏空了,也许真的会垮掉。”
流川下意识地搂紧了仙道,那家伙的身子远比想象中的单薄了些许。
“在搬到这个小镇之前,就是你比赛时看到我那次。在那以前,我并不知道你会骑马,我想我们彼此的生活大概已经越来越远了吧。那天我母亲被查出患有轻度精神抑郁,我当时情绪低落。我带她回家,她却突然停下脚步望着别处。是她先看见你了。她一看到你就紧紧抓住我的手。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流川,她觉得我遇见你,就一定会做出她无法控制的不可思议的事情。回家后,她又哭着说,‘我们走吧,仙道,离开这里。’我说,好。
现在想来那种逃亡般的生活真可笑。你的学生说的对,我只是在逃避。可是我爱她,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还爱她。”
流川没有说话,仙道将头埋得更深。
“对不起,流川,对不起,你受伤的时候不在你身边。”
你错过你最珍视的梦想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

“白痴,我可不是来听你道歉的。”
听到流川轻松的破坏气氛,仙道忽然又笑出声来,“你总是这样么,不解风情。”说着,将一个奖牌从后面套在流川的脖子上,“说实话,我并不知道怎么补偿你,或许让你的学生揍我一顿我会比较舒坦。仙道彰还没脆弱到需要流川枫学会说安慰话的地步。不过当心理医生的好处道是不少,比如小恩小惠。”他将奖牌交到流川手里。
流川翻过奖牌,背面那匹金雕战马熠熠生辉,那是他曾经向往拥有的荣誉。
“经常来找我的一个老先生,他过去曾经是欧洲马术冠军。我本来只是想要他的签名,结果老先生却把这个送我。他说是重要的人的话,一定不要做让自己将来会后悔的事。他比我懂的还多。流川,有机会你一定要见见他。”
“嗯,当然,为了你收人家这点‘小恩小惠’。”
“下次教我骑马吧。”
“嗯,不过你又老又笨,不一定学得会。”
仙道笑了笑,揉乱流川的黑发。他走到录音机边按下播放键,又回到沙发前,一手贴在胸口,一手发出邀请,像老先生每次离开一样绅士地弯腰,“学不学得会要看老师教的好不好,不过,老先生教我的可不只那些。”

圆舞曲的调子舒缓优美,在空气中悠扬起伏。流川,命运是个可爱的圈,我们不停旋舞,即使晕头转向也从不肯松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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