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窥

作者: tangstory,收录日期:2006-04-03,1777次阅读

A
东欧人特有的粗糙的苍白的皮肤蓝灰色的眼睛狡猾的唇型鹰钩鼻深渊般的鼻沟手背上褐色萎缩的老年斑指缝中的泥垢肮脏的大衣濡湿的唾液他说,小伙子你必须选择一样。必须。
————流川
用望远镜观察鸟群时它们不得而知,觅食时叫声凄厉,翅膀时而撞击羽毛飘落海中,尖利的喙带着恶意的风从圆形视野中划过。
————仙道

流川记忆中这个城市一直在下雨。人行道阴冷的灰色方砖。生锈的路灯。一直需要穿大衣,一件黑色,另一件也是黑色。一直没有第二个季节。经济萧条一直持续。广场上的鸽子一直被人捕杀吃掉不断消失,直到有一天只剩下长椅上拿着鸽食的老妇人。她一直穿着咖啡色厚毛外套,同色圆边小帽。她拿着鸽食死去,第二天被警察运走了。流川经过时她正被抬上车,红蓝警灯光芒在广场的积水中像蛇一样交错游窜。建筑一直很高。大块砾石墙基一直潮湿班驳。
这个晚上流川和平时一样买了长棍面包,柜台里的女人沉默的用油纸把面包包严,干燥的褐色卷发稀疏蓬松。“拿好。”她面无表情的说,把面包从柜台上推给流川。
然后流川裹紧大衣,从面包房走出。
雨不大。雨水里有稀释的油腥。
那个老年男人迎上来。“嘿,小伙子。”他说。
他挡在流川身前,身体伛偻在分辨不出颜色的大衣中,头及流川肩膀。他仰起头看流川,咧开嘴笑时露出被烟草熏黄的牙齿,牙上的唾液在路灯下闪光。
“你一定需要这个……”他用身体挤着流川,流川右手插在大衣口袋中,侧着身子躲开。“有夜视功能,但是非常便宜,你一定需要……”流川默默的看着老年男人手中的军用望远镜,老男人有着东欧人特有的粗糙皮肤,松弛而毛孔清晰可见,他举着望远镜的手肮脏蜷曲,濡湿的口水依然闪光。
到处都有这样的推销者,推销廉价积压的战后军用产品。
流川不发一言的绕开他。
“或者这个……”老男人忽然从旁边小巷的暗影中拉过一件物体推给流川,流川退后两步,物体踉跄着站住。
“她是我的孙女,”男人用手扳起女孩的下巴,十二岁,或者十三岁,和他祖父相似的尖锐的脸,干草一样的红色短发贴着头皮。她抓住祖父扳着自己的手恶狠狠的咬了一口,老男人嘶哑的叫了一声收回手。
“我也很便宜。”女孩抬起头对流川说。她用的是俄语,在这个地区不是通用语言。
流川没有听懂,换了方向绕开他们。
“小伙子你必须选一样。这个或者那个。必须。”老男人无赖的抱住流川,死死把胳膊和腿都缠绕在流川的身上。
“望远镜。”流川终于出声,“好吧,望远镜。”
“好小伙,100元,来,把钱给我。”老男人放开流川,咽了一口口水,他的孙女像火星上的植物一样站在流川的影子里沉默。
流川盯着那个最多只值15元的望远镜,掏出口袋里买面包找的37块零钱放在老男人平摊的手上,拿过它。
“喂,数目不对!”老男人嘶哑的喊着,这时他的孙女忽然扑过来抢走流川手上的面包,掉头朝街尾跑去。
“小杂种,回来!”老男人权衡了一下,放过流川,向女孩逃跑的方向追去。
流川独自站着,街上只剩下他们跑走时踩着积水的足音。
流川默默的把望远镜收进大衣口袋,又裹紧了大衣,半低着头穿过马路向公寓走去。
他的手指在大衣口袋中无意识的抚摸着冰凉的玻璃镜片。


后来的一天流川用他在这个夜晚选择的望远镜看到了对面公寓中七楼的那个男人。

这个,或者那个。必须选择一样。从生命最初一直做着二元选择题。一题套一题。
不过那时没有任何人知道——包括流川自己——很久很久以后,流川将每晚在窗户已经封死,完全没有光亮的卧室中入睡和醒来。他将总是做着从很多很多题目中溯游而上的梦。

“I choose no choice。”在梦中流川流下眼泪,他对着最初的一片黑暗并且是永恒的一片黑暗说。
“When the devil is blind。”黑暗回答。


这个城市靠海,但它的海岸线布满桀骜的礁石和悬崖。
仙道不记得来到这里之后有多久没再钓过鱼了。
海面一直像永动机一样起着灰色细小的浪。
仙道站在有栏杆的悬崖边缘,用观察鸟群代替钓鱼。
一样是长久而空白的事情。
鸟群对人类的窥视不得而知。它们觅食时叫声凄厉。冲向海面抢夺食物的瞬间翅膀互相撞击,羽毛掉落海面。
仙道总是用镜头追逐着海鸟尖利的喙,有些喙已经在打斗中破损断裂,这样的鸟将饥饿而亡。
尖利的喙带着恶意的风从望远镜的圆形视野中划过。


仙道把望远镜收起,抬腕看了一眼表,是回去工作的时间了。这让他沮丧而茫然。
仙道的休假是周六上午和周日全天。但周日仙道一般待在家中休息或者去“红屋”。
今天是周六,仙道转身顺着狭窄的柏油路走下悬崖,合上雨伞扔进后备箱,然后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望远镜被他无意识的装在外套口袋中带进办公室。


后来这个周六的下午仙道用他观察鸟群的望远镜看到了在对面办公楼十一层窗前工作的男人。


时间的偶然性和永久性就像冷掉的汤,浮着颓败的油膜,人是安详的在汤中沉浮的菜叶。
不过在那个周六上午还没有任何人知道——包括仙道自己——很久很久以后,他将有一天带着他简单的行李驾车离开这个城市,心情像那个遥远的周六上午一样沮丧而茫然。
仙道觉得自己总是在开车,总是在路上。
偶然错过之后。
一直没能停下来。
时间的偶然性和永久性扑灭一切。


D
他把房间当成海洋。他的房间的确像一片海洋。但是他的房间不是海洋。永远都不是。
————流川
我的手指穿过340米决然的空间和两层玻璃抚摸着他的脸。辗转反侧。
————仙道

傍晚时停止了一个小时的雨又落下来,这次很大。
这个城市很奇怪,小雨时总是阴沉,但大雨时就活泼起来。
仙道在办公桌前用脚蹬了一下地,把转椅滑到窗边拉开百叶窗。
他坐在窗边向下望去,现在是交通最繁忙的时间,人群在街道上涌动,穿着雨衣或者打着伞。
金色银色绿色紫色黑色红色粉色橙色白色褐色蓝色黄色透明色。
各式雨衣和伞,活泼又热闹。
仙道有一瞬间很快活,他把手伸到外衣口袋里拿烟,摸到望远镜的金属轮廓,就一并拿出来。
他举起望远镜观察着下面的人群,透过雨衣的缝隙或者伞的边缘窥视他们的脸。
灰色。
于是仙道又不快活了。
雨势像它来时那样突兀的变小了,几近于无,很多人把伞收起。
仙道叼着烟慢慢摇曳着镜头。
三层……五层……一个女人,红色罩衫……九层……对面办公楼许多窗户黑着,今天本来是周六,萧条时期加班的人不是很多。
慢慢往上……十一层……
仙道的镜头停住,他看到一个男人坐在窗前的办公桌上,脚踩着椅子喝水。
他拿着一个小熊维尼的杯子。偶尔转头看一眼下面的街道。
观察鸟群养成的习惯让仙道无意识的拉近镜头。
高倍放大。
人的嘴唇不应该称为喙。
男人用牙轻轻磕着杯子边缘,孩子气的动作。
他喝水时嘴唇很湿润,但是离开水瞬间就干了。
这个男人和自己一样是亚裔,这是最初让仙道感兴趣的部分。
黑色的头发,然后是刘海……眼睛被挡住了……然后是鼻梁……白衬衫和黑色的长裤……仙道把镜头转了一圈然后拉开。
对面男人的公司所有职员都在加班,屋里灯火通明,在暮色中像一列凭空悬浮的列车。
休息时间似乎结束了,男人跳下桌子,最后抬起头看了一眼窗外,不在乎椅子被自己踩过直接坐下。
仙道看见了男人的眼,他的眼睛才像海鸟的喙。
尖利冷淡的目光从视野中划过,仙道的烟抽完了,捻灭在烟缸里。
男人似乎在把手头的一份资料和电脑上的数据做核对,他维持着凝固不动的坐姿,只有头部不易察觉的小幅抬起下落。他的公司用青白色的日光灯,这让他的脸很白。
很白。
仙道慢慢伸出手压上玻璃,手指像失眠的小人在冰冷的玻璃上辗转反侧。
防雨罩破了一个小洞,玻璃外侧的特定位置有缓慢的水珠滑落。
一滴之后许久才是第二滴。
仙道隔着340米决然的空间和两层玻璃完成了一个对于陌生人的抚摸。


流川像每个周日一样睡到自然醒来。床在窗边,窗帘的拉绳在一抬手就能够到的位置。
流川平躺着举起手臂把窗帘拉开,他知道外面在下雨,尽管有稀薄的阳光。
太阳雨是这个城市时常出现的事情。
不过雨就是雨,太阳雨,月亮雨,或者星星雨。
流川坐起身,但是无所事事。没有穿衣服有些冷,于是他把被子抻上来裹住自己,只露出头。像埋在白色沙堆里的人,有些沙漠部落处死罪人时把他们埋进沙堆,运气好的人一夜被流沙掩埋而死,运气不好的就像流川现在这样,空耗着时间,在饥渴的眩晕和日月交替中等待死亡。
流川的视线滑过床头小几上的望远镜,他懒懒的伸出手拿过它,转身把下巴放在窗台上,一手拿着望远镜一手拽着被子,倦怠的又一次看对面的公寓楼。
在这之前他看过两次,多数人家里的窗帘总是拉上的,而没拉上的就是没有人在家。
偶尔有一些人没拉着窗帘在房间中走来走去,看电视,喝水,上厕所,吃薯片,讲电话,洗衣服,寻找失踪的隐形眼镜,出神,有时猛的从沙发上跳起来换下睡衣带上钱包和钥匙奔出门,于是又一个房间空了。
流川从没试过望远镜有没有所谓的夜视功能。

流川又打了个呵欠,在他决定再躺下试着睡到晚饭时之前,他看到对面七楼有一个有意思的房间。
前两次这个房间都没有人。
而这个周日流川看到房间的主人在他的床上钓鱼。
这个房间的床单是蓝色的,地面铺着深蓝的地毯,四壁喷着光滑的蓝色涂料。除了一个木衣柜没有任何其他物品的卧室,流川曾经以为是个女人的房间。
不过在床上钓鱼的是一个和自己同样是亚裔的男人。
流川调整了一下望远镜,看的更清晰些。
男人平躺在床上,曲着腿,用脚趾夹着钓竿,动作轻巧熟练,他用手臂挡着眼睛,似乎睡着了,手臂又偶尔变换一下位置。
钓竿在空旷的房间中纤细延伸和静止。
过于被强调的真实感和不真实感让钓竿像画在空气中的平面画。
流川看不见渔线,但他猜测会有一根半透明的渔线从钓竿尽头垂向地面,在深蓝色地板上盘出纠缠的图形。鱼钩无望的置身其间。
流川觉得很有趣,他想那个男人把他的房间当成海洋。他的房间的确像一片海洋。可他的房间不是海洋,永远都不是。


I
周日他有时在家,有时不在。他有时做奇怪的事情。那天在看到他绝望而坚持的站立时我忽然生出拥抱他的念头。
————流川
光愈亮而影愈深。比尔那段路灯的话让我觉得莫名其妙的难过和绝望。
————仙道

仙道每隔两个星期会去一次“红屋”。这是义工手册所规定的。
红屋是这个城市的精神病院。仙道叫它红屋,因为它的房子是砖红色的年代久远的建筑。
有时仙道觉得这个城市里,只有精神病院才是颜色鲜明的所在。
仙道把车停好,打开车门走下来。
在红屋的院子中碰到诺维亚护士,她穿着雨衣打着伞带老约翰出来散步。仙道微笑着和她打了招呼。
“Akira,”护士朝他招了招手,“非常抱歉,朱莉今天的情绪非常不稳定,乔医生说她不适合今天和你会面,他说会帮你安排别的工作。”
“谢谢。等朱莉好一点,代我向她问好,说我来看过她,下次会给她带小熊维尼的布偶。”仙道叉着口袋,微笑着对诺维亚护士摆手,转身走进大门。
朱莉是仙道申请了这份义工之后的第一个工作,也是一直持续的一个,她上个月刚刚过完十岁生日,朱莉患有自闭症,有时忧郁温柔,有时狂躁不安,不过多数时间她是安静的,在房间中摆弄一些自己的小玩意儿,仙道开始时逗她玩儿,想引她说话,不过都失败了。后来仙道只是把自己的事情说给她听,朱莉从不用正眼凝视他,她永远低着头咬手指沉思,或者摆弄仙道不断买给她的洋娃娃,把她们围着自己排成一圈,像尸体那样躺着。
“你好,”乔医生看到仙道走进来,愉快的和他打了一个招呼,“这是新来的比尔,向他问声好吧,我们今天的工作就是陪他说话。”
“嗨比尔。”仙道像对普通人那样温和的笑着和比尔打招呼。
“嗨。”比尔神志非常清晰的回应仙道,但是面无表情。
“好吧,来,比尔,告诉客人你为什么这样站着呢?”乔医生像引导孩子一样慢声说。
仙道注意到比尔笔直的站着,一只胳膊刻板的严丝合缝的贴着身体,另外一只胳膊平伸的举着,像僵硬的石头。
“因为我是一盏路灯。”比尔一板一眼的回答。
“不,比尔,你不是,你应该放松下来,喝杯热巧克力。”仙道站在比尔身边,轻轻温柔的告诉他。
“不,我是一盏路灯,你们不能否定我,我非常尽职的工作,一直尽职,是的,我很明亮,我站在这儿为行人照亮,你知道我不能停止,没有了我行人会陷入黑暗,他们会摔倒受伤。”
“那么比尔你感到累么?”仙道轻轻把手放在比尔的肩上,那一瞬间真有摸到一盏路灯的触觉,他吓了一跳。
“光明是不会觉得累的。我是一盏路灯,我代表光明,人们需要我,我从不觉得累。”
“是的,他总是站到晕倒为止,一旦清醒过来就会继续这样站着。”乔医生叹了一口气插话,“Akira,不要让他试图相信自己是一个会累的人而不是一盏路灯,这不是你的工作,你今天只需要看着他,陪他说说话,缓和一下情绪就可以了。”
“我知道。”仙道在比尔对面坐下来,手支着下巴点了点头。
有护士来叫乔,他向仙道点了点头,然后走了出去。

“嗨,比尔,为什么你觉得自己是一盏路灯?”
“因为我是一盏路灯。”
“好吧比尔,路灯也需要休息,你可以放松一下身体,坐下来歇一会儿然后再继续站着,我不骗你,我是你的朋友,我不会骗你。”
“可我是一盏路灯,路灯需要一直站着,并且路灯不需要朋友。”
“…………比尔,你觉不觉得寂寞?”
“你不懂,我在发光而别人需要我。”
“比尔,你会累。”
“不,我不会。因为我是一盏路灯。”

这天仙道目睹了比尔的晕倒,他跑到走廊大声喊医生,护士镇静熟练的指挥仙道把比尔抬上床,赶来的乔检查了一下他的心率和呼吸,“只是累晕了,给他吊一瓶葡萄糖,再来点安眠药,让他好好睡一下。”乔无奈的耸耸肩,“可怜的路灯先生。”
仙道结束工作,走出红屋的大门。他拉开车门,转动钥匙,汽车发动起来,仙道默默坐在黑暗中,后视镜映出他的眼。
他沉寂了一会儿,终于把车倒出停车场,向公寓的方向开去。

车窗外的景物不断倒退,仙道觉得自己离红屋那个鲜明的色彩所在越来越远。

“我是一盏路灯。”

整个城市里似乎只有精神病院才是那么鲜明的所在。

“我是一盏光明的路灯。我从不觉得累。”

光愈亮而影愈深。
仙道握着方向盘莫名其妙的流下眼泪,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
比尔关于路灯的那段话让他感觉着莫名其妙的难过与绝望。


流川吃完晚饭回到卧室时习惯性的看了一眼那个七楼的窗口,它的灯亮起来了。
回来了么,流川思索着从床上的被子里翻出望远镜,站在窗前凝视着那个窗口。
这个白痴今天没有在钓鱼,但是仍然在做奇怪的事。流川心想,望远镜的视野中仙道立在他空旷的卧室中央,笔直的站着,一条胳膊僵硬的贴着身体,一条胳膊平直僵硬的伸着。
他在干什么……流川这样想着,一直拿着望远镜对着那扇窗口。
十分钟,二十分钟,半个小时,男人的脸上偶尔闪过痛苦的表情,但是他一直维持着古怪的姿势没有移动。
流川握着望远镜的手时紧时松,那个男人在空旷卧室中的古怪站立有一种绝望而坚持的姿态,也许别人不会这么认为,但流川坚持自己感觉到了,这臆断的感觉让他呼吸不畅,胸口沉闷,他忽然生出了拥抱那个僵硬站立的男人的念头。
但流川只是拿着望远镜,隔着空虚的夜色在男人所不知道的地方,陪同他一起站立而已。


L
我喜欢所有华丽的猛然升高八度的音乐。它总是让我想去抓紧什么,或者用身体去撞击一些什么。
————流川
我想听他的声音,我无数次想过,但是我想真实的听到。
每一天,经常。
————仙道


仙道用望远镜打量着对面那个男人写字的手指。
他的手指几乎和手下压的白纸是一样的颜色,他写字极快,仙道看不清他的字迹,想必非常潦草。
但急速书写的手指有一种飞翔感。
似乎电话响了,男人停住手中的笔接起电话,仙道凝视着他淡漠的讲着电话的脸,一股极强烈的欲望在瞬间扑面而来。
仙道想听听那个男人的声音,他无数次的想过,但都没有这一刻的欲望炽热。
想听听他的声音。经常的无时无刻的听到。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慢慢形成。

第二天中午仙道在公司的更衣间换好普通的毛衣,仔裤和外套。又戴上一顶棒球帽,压低帽檐。
然后他走下楼,来到两条街以外的花店买了一束白色的中国月季,老板递给他一张附赠卡片,仙道稍稍思索了一下,写道,“祝快乐。 A.H”
仙道走出花店,来到那个男人公司所在的办公楼下,他站在街角的阴影中靠着墙壁等待,月季尽量不引人注目的垂在身侧。
那个男人的午饭有三天在办公室草草解决,三天去外面吃快餐,这是仙道早就观察出来的规律。
果然十分钟后仙道看见那个男人独自从楼门里走出来,目不斜视的拐进几步外的一家快餐厅。
仙道拿着花像任何一个送花员一样三步并两步的跑进楼门。
计划出乎意料的顺利,没有一个人对他表示怀疑或者查问他的证件,他们对仙道,或者说他们对陌生人完全没有兴趣。
仙道终于来到那张他之前只能在圆形视野中窥视到的办公桌边,他把花放在桌子上,然后借着身体的遮挡把一个昨天从黑市买来的小型窃听器按在桌子下面隐蔽的角落。
做完这一切仙道松了口气,他用眼睛快速的扫了一眼桌面,想从桌上的文件中找出主人的名字或者其他什么讯息。
可惜什么都没有,男人前面一个桌子的女人已经注意到了伪装成送花小子的仙道,在她准备再一次打量一下仙道时,他已经疾步走出了办公室的门。女人看了门口两眼,低声嘀咕了一句“难道不要本人签收吗”,然后低下头继续完成她写了一半的小说,她小说的主人公刚刚发展到最暧昧不明的阶段,她对此很满意。沉浸在故事中是生活唯一的乐趣,女人想。

仙道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换回平时工作时穿的西装,他坐到窗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微型收音机一样的装置摆在桌上,一根纤细的电线连接着仙道耳中的耳机和桌上的接收器。
他把开关打开,调试了一下,然后满意的听到耳机中传来比较清晰的人声,一片吵杂,一个声音遥声说,“Mary,递给我那份文件好吗?”一个女人答应道,“好。”仙道猜测就是刚才看了自己几眼的女人。

过了十几分钟那个男人在窗口出现,他回到他的座位上坐好。
仙道举着望远镜坐直身子。
可让仙道失望的是,那个男人就像平时观察的那样沉默寡言,几乎不和同事交谈,也没有找他的电话打进来。
仙道在等待中度过了一个漫长的下午,等待中甚至没能分神注意到那个男人是怎么处理那束花的。终于直到快下班时,仙道听到耳机中传来了电话铃声。

“您好。……已经整理完了……是……谢谢,再见。”

仙道听到的就是这样几个单词,但是已经足够了。
尽管想象过无数次仙道还是不知道怎样描绘那个男人的声音,他声音的动听并不完全因为他的音质,更重要的是毫无起伏的语气。
仙道从未听到任何一个人的声音中有如此压抑的禁欲色彩。
完全安静的,冰冷而压抑的,病态的美好。


流川把花插在喝水的杯子里。他在家中的杯子和在办公室里的是一样的,一模一样的小熊维尼。
明亮的柠檬黄色。
Mary说这是玫瑰,眼中闪过在她来说不常见的揶揄神情。
但流川仔细打量了一下花束,发现不是。纸片上的留言是A.H,流川仔细思索了很久,不记得自己认识这样一个人。
Mary又主动告诉他,送花的递货员和他一样是一个亚裔男人。
“亚裔”,这两个字在流川心中轻微抽搐。
他把花放在厨房台子上,回到卧室习惯的拿起望远镜。
七楼那个男人四十分钟前就已经回来了,他的灯几乎和自己的灯同时亮起。
“可从没在路上遇见他。”流川略微失望的想。
那个男人今天的心情似乎非常不错,因为他给自己做了晚饭。
那个男人的厨房和他的卧室一样,窗户平行着朝向流川的公寓,流川看到男人在厨房中忙碌的样子也觉得莫名愉快起来,就是这样才想起要整理那束被扔在门厅桌子上的花。
流川先把望远镜对准厨房,炉子上坐着一锅汤,厨房里没有人,好象那个男人只会切一堆蔬菜和肉然后一起扔进锅子中熬汤。
流川不自觉的微笑了一下,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上次微笑是什么时候。
他把望远镜调到卧室。卧室的顶灯关着,那个男人只开了壁灯躺在床上,光线昏暗,流川不大看的清视野中的人,他想夜视功能大概只是瞎说而已。
但是流川拿着望远镜的手越来越僵硬,两分钟之后流川猛的在床上坐下来,望远镜丢到一边。
那个男人在自慰。
这是流川第一次看到他……
男人平躺在床上,抚摸自己的动作从温柔到粗暴,流川终于猛然醒悟扔开望远镜坐在床上,慢慢把头埋在手中,许久传出一声模糊的叹息。

CD机里的歌是上星期在音像店试听之后买下的。流川想自己喜欢所有华丽的猛然升高八度的音乐。
它让心在瞬间颤抖,有一种想紧紧抓住什么或者用身体去撞击什么的欲望。
歌repeat了七遍,或者八遍,流川不知道,他一直坐在床沿上沉默。
歌曲又滑过那个猛然提高八度的段落,流川神经质的抓住床单,又顺着床单摸到望远镜。
他犹豫了一下,举起来。

那个男人背朝着窗户睡着了。
流川似乎能感到那种安详的静谧和呼吸的悠长。
他默默看了一会儿,刚要放下望远镜,却猛然想起什么一样把镜头调向厨房。
汤仍然在炉子上,但是没有火苗。流川不确定是不是汤煮溢了出来把火浇熄了……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紧紧贴着玻璃。
有一瞬间流川几乎想马上冲出去敲那个男人的门,让他关掉煤气。可是残存的理智让流川冷静下来,他不能这么做,他没有办法自圆其说。流川想了几秒,迅速的拨了煤气公司的电话,“……是,我是他的邻居,我闻见煤气味,请你们派人去查一下,请尽快……是……地址是……”
流川举着望远镜一动不动的注视那个窗口,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他用左手撑着玻璃,掌心冰凉。


仙道被敲门声惊醒。
他下床去开门,“请问哪位?”
“您好,我们是煤气公司的维修人员,您的邻居说从您家里传出煤气味,请您打开门让我们检查一下可以吗?”
仙道疑惑的打开房门,“我是在使用厨房,但是在睡觉之前我已经把火关掉了。你们确定没有弄错地址吗?”
“没有……”维修人员走进仙道的厨房,用力嗅了嗅。又拿出仪器来在管道接合处测试了一下。
“没有发现问题,我想可能是搞错了,对不起打扰您。”
仙道把煤气公司的维修人员送走,奇怪的躺回床上。
与布料柔软的接触又让仙道想起对面办公楼里那个男人冰冷禁欲的声音……仙道压抑下茫然的生理冲动,强迫自己转念去想别的事情,顺手按灭了壁灯。


流川拿着望远镜沉默的站在窗前看着对面的灯光消失。


P
我以为日子将这样过去。
————流川
如果日子能这样过去。
————仙道

S
他卧室的床单换成了和我一样的白色。我觉得自己在陷入自以为是的玄妙。
————流川
他有两件大衣。一件是黑色,另一件也是黑色。
————仙道

U
他那对配套的咖啡杯,一天他失手打碎了其中一个,于是他把另一个也摔碎了。
————流川
我没有兑现承诺,我又给朱莉买了许多娃娃,但是我没有给她小熊维尼的布偶。我怀疑她只喜欢尸体一样的洋娃娃。只有他喜欢小熊维尼。只有他一个人。
————仙道

X
城市总是在下雨。一直只有一个季节。鸽子和喂鸽子的老妇人都已经死去。他仍然在圆形视野中。日子这样过去。
————流川
是的,过去。
————仙道


Z
我想我等待的是等待的终结。因为第二天我醒来时,窗口的小熊维尼布偶消失了。
————流川
我想也许我该走了。我觉得一直在路上。一直没能停下来。
————仙道


仙道目送着那个男人象往常一样穿过街道,今天他会去后街的那家餐厅吃中饭。
接着仙道注视着那场车祸的发生。
汽车将他撞出视野。
当仙道清醒过来时已经站在人群外面,手里还死死握住望远镜。
这时人群一阵骚动,从中心处慢慢分开一条路,那个男人捂着手臂自己走了出来。
他似乎只是手臂骨折,并不严重。
匿事司机已经跑掉了,仙道颓然的握着望远镜,站在人群外侧看着他目不斜视的坐上一辆出租车,驶出自己的视野。

仙道回到办公室,把窃听器关掉。
最近一段时间都不再需要它了。


流川像往常那样举着望远镜注视对面的男人。他最近一个星期非常焦躁,流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自己的确非常不走运,右手厚厚的石膏极不方便,流川竭力压抑着把它一砸了之的冲动。
流川在主管的暗示下自己辞了工作,经济萧条时期即使是因公负伤都没有岗位等着你回去。
在这个城市中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长时间等待的。


星期一仙道看见那个男人收拾的空无一物的桌面上重新堆满了文件。
但是坐在窗前的人已经不是他了。
小熊维尼的杯子也消失无踪。
压抑了一个星期的惶恐让仙道坐立不安,他总是开着窃听器,但是没有听到那个男人的同事们谈论起他。
那个男人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一切都是幻觉。

星期二的中午仙道来到那个男人的公司门口。他随手拉了一个黑人小伙子。
“请问你们公司里原来那个亚裔男人去哪里了?”
“亚裔男人?你说Rukawa?他辞职了。”
“那么你有他的电话和住址吗?”
“我没有,你可以问问其他人。但是Rukawa平时很沉默,与人交往很少。”
“请问你们公司的人事档案主管是谁?”
“如果你想用档案查Rukawa的关系就不必了,首先即使是辞职的人员我们也有义务替他们保守个人资料,其次我们公司人员的流动性极大,你也知道这个时期,不是每个人都会备档的,甚至我可以告诉你Rukawa也百分之百是个假名,比如我,我叫wolf,可这就是假……喂,你等一下,先不要走,你到底为什么打听他?”
“没什么,谢谢。”

在那个男人再也不会出现仙道的视野中时,仙道终于知道了他曾用过的名字。


星期四仙道买了一只小熊维尼的布偶,他一直放在车的副驾驶座上,打算这个周日去看朱莉时带给她。

但是朱莉也不需要仙道的布偶了,她甚至不再需要像尸体一样的洋娃娃。朱莉因为得了水痘之后持续发烧,被送到普通医院就诊,护士离开时她从窗口掉了下去。
乔说,Akira,我非常抱歉。
仙道笑笑说,“你不用对我抱歉。那我可以看看比尔吗?”
乔说,“比尔的状况也不大好,他的身体太虚弱了,为了阻止他每天站立我们一定要把他强制绑在床上,给他打镇定剂……Akira,你还要去看看他么?”
“不了,谢谢。”仙道挥手离开,乔站在红屋的大门前目送他开车远去。

仙道回到家中。带着没有人要的小熊维尼。他把它栓在窗口,迎风摇摆。

仙道把所有灯都开着,然后离开了家。

当所有人都不在了,城市中只剩你一个人,离开家时请给自己留一盏灯。

仙道本来想开车四处逛逛,但他觉得非常疲惫,他坐在驾驶座上,像以前很多次那样凝视着后视镜中自己的眼。


流川从睡梦中醒来。他没有拉窗帘。格子状的光把他的身体分割了。
流川躺着听了一会儿,发现没有听到雨声。
他起身趴在窗口,罕见的没有下雨的夜晚。
流川看到对面那个窗口亮起了灯,已经有很多个晚上没有看到那里有灯光了。流川迅速的翻出望远镜。
卧室和厨房都没有看到人,但是灯明明是亮着的。
流川盯着窗口挂的小熊维尼的布偶出神。

后来流川被雨打玻璃的声音弄醒,发现自己趴在窗台上睡着了。
到底还是下起了雨。
对面的房间依然亮着灯,依然没有人。
流川看了看表,深夜2点。

流川翻身下床,没有换下睡衣,而是直接披了一件大衣走出门。
他循着在幻想中走了无数遍的道路来到对面的公寓门前,他站在门廊中迟疑,门廊里暗淡的黄色灯光在他大衣沾的细密水珠中折射出光芒。

流川终于站在七楼漆黑的走道中,他透过窗子辨别方位,找到那个男人的门。
他站在门口的黑暗中轻轻呼吸,他知道门里有光,卧室的窗口悬挂着布偶。
一个星期以来的焦虑和猜测都被安慰了。
流川觉得自己梦游一样来到这个门前非常可笑,他轻轻撇了撇嘴角,转身悄无声息的离开。

走出楼门发现雨比来时下的更大。
雨打在楼门旁泊着的汽车上,发出清脆绵密的敲击声。
流川用大衣盖住头,冲进雨中。

仙道在车中沉睡。
流川从车外的雨中跑过。


流川回到家中,换了睡衣,洗了热水澡,然后陷入了一场近一年以来最深沉的睡眠。


仙道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一直开车,公路是青色的。
一直没能停下来。
醒来时天已经快亮了。
仙道想他应不应该离开这个城市。

到另一个不是一直下雨的地方,不是只有一个季节,没有生锈的路灯和灰色的墙基,只有广场和鸽子,有小孩追跑着穿过大街,拉小提琴的人在地下铁中旁若无人。

仙道回到房间,打开衣柜拿了简单的行李,把小熊维尼从窗口摘下来塞进小小的行李箱中。
天亮起来。
流川正经历着他一生中最后一次温暖无梦的睡眠。
仙道带着简单的行李离开了这个城市。


那天流川在下午醒来。他下床到了一杯热水,又窝回到被子里。
外面又在下着太阳雨。
对面窗口的小熊维尼消失了。
一切都是一场幻觉。


流川把望远镜摆在枕头边。
习惯性的凝视对面七楼的窗口。
窗口中的景物从来没有改变过。
只是再也没有人出现。


流川想他在等待的是等待的终结。
多么饶口的话。

因为那天他醒来时,对面窗口的小熊布偶消失了。


A
One year later。

“您好,先生。”
“您好。”
“请问是流川先生么?”
“是的。”
“您给我的公司打电话说需要一个干活的工人?”
“是的。”
“那么能让我看一下房间么?”
“这边请。”
“您确定要把这扇窗户砌死?这是这个卧室唯一的窗户……”
“………………”
“先生?”
………………
…………………………
“是的。我确定。”

END

 

评论

<P>Tangstory的笔下,仙道和流川总有不可跨越的鸿沟... ...</P> <P>这里....他们没有相遇,也注定了错过... ...</P>

狐狸宝宝--2007-07-12 16:03: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