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鸟飞过
作者: nirvana,收录日期:2006-04-04,1064次阅读
1黄色。
铺天盖地,没有杂色的黄色。
只有明暗铺陈的形状,纯粹得如此残酷。
天空是什么颜色?看不清了,只有白色的刺眼的阳光在无情地闪耀,眼前模糊一片的是黄色光点。
汗早就流完了,皮肤里继续被蒸烤出来的是油脂,流淌在身上,似乎可以听到“吱吱”烧灼的声音。忽然想起,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很像听说过的北京吊炉烤鸭?
如果不是嘴唇完全被干结的白沫粘在一起的话,流川真的会笑出来。可是,SHIT,现在连伸出舌头舔一下嘴唇都做不到。
伤口的疼痛早就感觉不到了,流川可以想象,那一条条紫黑色的鞭痕在阳光下萎缩,收拢,丑陋地爬满了了全身。如果没有这些沙蚁就好了……
已经是……第三天了吧?已经无法思考的头脑里只有对时间的流逝分外地清晰。那么,只要熬到晚上,到了晚上,就赢了。
妈的,这太阳下去得真慢。
太……亮了。眼睛支持不住眼皮的重量,合拢着。但是那刺目的黄色还是落在整个视网膜上,闪闪烁烁。身体的内部有一种舒服的感觉在升起,急欲脱离这沉重的肉身:如果可以,那么轻得飞起来的话,可有多么好啊……那种轻松的愉悦,真的好像……
让我听见什么声音也好,让我痛也好,让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啊!
妈的,我才不要……
突然流川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跟着升起,吊着的双臂早已经麻木了,很久流川才意识到是有人在托着他的臂膀。他努力睁开眼睛,眼前一团模模糊糊的黑影。
是谁?是谁会在非洲纳米布沙漠最酷热的中午出现在这里?真是个白痴……
然后他感到什么东西覆在了他的嘴上。慢慢的,慢慢的,有了感觉,什么东西在融化,在复苏,猛地似乎什么冲破了堤岸,嘴唇一下子可以张开了,一股温暖的水流混合着沙砾尖锐的粗糙一下子流进了嘴里,嘴唇可以感觉到覆盖在上面的粗糙却温柔的触觉,还有不断涌到嘴里的带着浓重人类气味的水流……
一个声音在他的耳边低低地含混地响起:
流川……
流川猛地睁开眼睛,一滴冷汗从他的额头滴到了他的睫毛上。他翻身起来,走到卫生间里打开龙头,狠狠地洗了把脸。
为什么会梦到那个时候的事?
因为今天的工作?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急剧起伏的胸膛逐渐平稳下来,转过身去拿放在床头的衣服。从卫生间那半面残破的镜子里,可以看见他异常健美的背部轮廓。精悍,却带着不可思议的柔韧,如同一头随时准备奔跑的豹子,在窗户微弱的光线照射下青铜器一样闪闪发亮。然而仔细看,就会发现这具身体上到处遍布的疤痕,不同的形状和长度,把身体分割成无数的碎块。
流川匆匆跑进那间纷乱的小屋,随手接过狙击枪。一个男人急促的口气响起:“目标离目的地两公里。”
仙道已经在窗口前等着,看见他,他露出了一个懒洋洋的笑容:“呦!这次是你迟到了。”
流川没有理他,迅速走到窗前,拉开保险栓:“我要头。”
“不行。”仙道笑着把手压在他的肩膀上,“上次是我赢了。头是我的,心脏是你的。”
流川撇了下嘴,迅速拉下墨镜,把身体低下去。仙道立刻把手肘在他肩膀上支好,两支枪平行状对着窗外。
墨镜上迅速变化着红外线的景象,一个男人机械的声音不断地从耳机里传出:“目标还有350米。”
“目标还有200米。”
“目标进入100米。”
“目标还有50米。”
传来轻轨特有的巨大轰鸣。随着声音的不断变大,房子也随之剧烈地摇晃了起来。但是伏在窗口的两个人依然平稳,拿枪的手稳定得如同雕塑。
“20米。”
“10米。”
“5米。”
“4、3、2,1……”
“噗!”一声明显经过消音器处理的轻响,轻轨车厢中坐着读报的一个男人头向后一晃,一朵血花绽开在后面玻璃上,顺着车厢广告上小姐美丽的嘴角慢慢流下。手中的报纸慢慢地飘下,上面两个垂直的小圆洞,像是一个冒号。
周围响起女人惊恐的叫喊。
狭小幽暗的房间充斥着一股情欲的味道,吱嘎作响的木床摇动的声音和男人粗重的喘息声时断时续。猛地一声低低的嘶吼,数秒的寂静,然后是重物砸在床上的声音,和由急促慢慢变得悠长的呼吸声。
仙道半支起身体来,转过头看着躺着的流川。流川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仙道伸出一根手指,撩开了他额前汗湿的头发,顺着他的额头,滑到了他挺直的鼻梁,狭长的眼睛,轻轻地触摸着他略带湿润的睫毛,长长的睫毛在他的手指上微微地颤动着,带来一点点麻痒的触觉,似乎一直传到人的心里。他的手指在他轮廓分明的脸颊上滑动。慢慢地落到了他的嘴角,伸过去,在他的嘴唇上不断地按揉。流川的嘴唇并不柔软,但是那种略带粗糙的紧实感觉是那样地叫他迷恋。他低下头,轻轻地吻了他一下。
流川没有睁眼:“几点了?”
仙道眯起眼睛看了一眼窗外:“大概是四点吧。”
他转过身抱住流川,低头吸吮他身上的味道:“今晚上留下来吧?”
流川的睫毛动了两下,然后面无表情地推开他,开始穿衣服。
仙道从床上坐起来,一只手搁在膝盖上撑住头,嘴角带着一丝笑容,眼睛在昏暗中闪闪探究地望着流川:“说起来我不明白,流川,你谁都不需要,为什么每次干完活都会来我这儿?”
流川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自顾自穿上工装裤,牛仔上衣,很仔细地系上鞋带。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突然开口,声音和他的表情一样没有一点波澜:
“保养枪械。”
仙道愣愣地看着流川走出他的房门,突然大笑了起来,一下子笑倒在了床上:
“保养枪械!哈哈,真有你的流川!”
他的笑声慢慢地低了下去,直直地对着窗户看着伸开的双手。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微微突出,食指和拇指指节上有经常使用枪械的人才会有的茧子,逆光让这一切都朦胧了,只能看见手指的边缘那一种美丽的桔红色。
如同鲜血。
城市的边缘有着大片大片的荒地。本地的农民们早就迁走了,用短木桩围起来的土地上长满了半人多高的杂草。政府或者地产商买下了这一片片地产,却因为规划或者资金的问题无限期地荒废着,只辟了几块作为堆放报废机器、旧汽车等工业垃圾的垃圾场。一条公路穿越其中,不是什么主干道,路况也不怎么好,难得一辆车开过,就能扬起漫天的沙尘,久久不散。
在两块地的中间,一个大垃圾场的旁边,有一座类似铁皮屋和帐篷混合而成的房子,这种房子在贫民区挺常见,然而出现在这一片旷地上就显得有点怪异。屋子上面有一块大大的铁皮招牌,上面用红色的油漆刷着:“汽车修理,杂货”。
一辆黄绿色的旧吉普以一种让人颇难以置信的速度在公路上颠簸,漫天的黄沙让这里的天空变成了一种灰黄色,像是从箱子底下翻出的老照片,莫名其妙地就有了一种岁月如梭的唏嘘。吉普车开进了那片空场,一个转弯,停在了铁皮屋子前面。流川从车上下来,立刻几个小孩向他跑了过来:
“枫哥哥!”
“哥哥!”
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上去拉住了他的衣袖:“枫哥哥,今天有个傻瓜来修车哦,我们说没有人在,然后卖给他一筒可乐,就是那种假的啦,哲也和阿猫就把他的油给偷了哦,然后他开出去半个小时就回来了哦!嘻嘻!”
流川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走进了屋里。
房间和外表一样混乱和拥挤,明显是拣来的老式冰箱,带着天线的电视机,一台相当新的电脑在里面显得非常跳眼。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从里间出来,用变声期男孩特有的暗哑声音喊了一声:“哥哥。”
流川点了一下头,走到电脑前,把手从那个趴在电脑面前的男孩后面伸过去,敲击了几下,男孩子一下子抬起头来:“哦!这样啊!今天的功课总算完成了!”
大男孩走过去,在他的额角敲了一下:“真笨!什么都要哥哥教!”
流川站着看着他们在一旁打闹,隐藏在阴影里的脸看不出表情,嘴角的线条却是柔和的。
大男孩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来:“哥哥,今天有一个人,挺奇怪的,来问这地方的主人是谁?”
流川没有吭声,但是黑暗里,他的眉毛微微皱了起来,眼睛里闪过了一道光芒。
2
“……据政府内部讨论,新机场的选址可能会在第二十三区,207道的旁边,所以,这附近的房地产市场已经开始暗中波动。有一家名叫北投的新进公司正在大肆收购该区的地皮,奇怪的是收购价格远远低于市场平均价,据称该公司的资金来源于HK,但其实其背后的老板应该是国清会,就是最近在都内制造多起枪击事件的那个。这个组织是以走私起家的,东部的军火生意基本都被他们垄断,现在在涉足房地产和建筑业。哪,这个,就是他们新上任的龙头老大,牧绅一,看上去很老是不是?其实他只有二十八岁哦!……”
喧闹嘈杂的贫民区,不时有操着各国语言的人走过。不同的肤色,不同的种族,却有着被这个城市塑造出来的相同的表情,麻木而贪婪。在街角破旧的长椅上,坐着两个年轻男人。一个半靠在墙上,双腿向前伸开,有着一种懒洋洋的态度,另一个带着墨镜,头半低着,嘴里叼着一支烟。
墨镜上,各种数字、示意图、照片正在快速地变化着,懒洋洋的男人说完,把身体靠过来,一只手挂在了另一个的身上:“我说流川,你要知道这些干吗?”
流川把墨镜脱下来,扔还到仙道的怀里,站了起来:“私人问题。”
“哦,这样啊……”仙道拖长声调,把身体向后一甩,又向下滑了一点,“那么我搜集情报那么辛苦,你是不是也该帮我解决一个私人问题?”
流川的眉毛微微一挑,崩出一个字:“说。”
“我饿了。”仙道露出了说得上相当可爱的笑容。
旧式的木板房,虽然有窗户,却因为周围凌乱矗立着的各种所谓公寓遮挡着,光线十分昏暗。房间里说不上杂乱,也说不上干净,如果非要形容一下的话,也只能说,这是个男人的房间,如此而已。仙道坐在沙发上,听着从厨房里传来的锅铲相碰的声音,看着屋顶一只蜘蛛辛勤地结着网。一阵风吹过,蛛丝顿时断了两根,蜘蛛一下子滑落下来,然后再次顺着空中飘荡的银线爬了上去。仙道不知为什么笑了出来,他在沙发上转了个圈,一下子跳了起来,走进了厨房。
他从流川的肩膀望过去,马上大叫了起来:“我说流川,就算我说过你做的咖喱饭很好吃,你也不用每次都做咖喱饭吧?”
流川抬起头,锅铲对准他的脸:“吃,还是不吃?”
仙道举起双手:“真相只有一个,当然是……吃!”
“那就出去别碍事!”流川顺腿一脚。
仙道吃完最后一口咖喱饭,心满意足地躺倒在地上,头枕着流川的肩膀。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先看见流川尖锐的下颚,然后是薄薄的紧抿的嘴唇,鼻梁和闭着的眼睛。就算是熟悉得无法再熟悉的人,换一个角度看,总会有一种陌生感。仙道忽然嘴角弯弯地笑了,他凑过去,盯着流川:“流川,如果我说你其实挺温柔的,你会怎么样?”
流川的眼睛依旧闭着,嘴唇微微开合吐出几个字:“你找死。”
仙道低低地笑着:“抱歉,我可不会一个人去死。”
“同样的,”他轻轻蹭着流川的鼻尖,“你也不准。”
西南非洲,纳米布沙漠,分属多个国家。国境线附近,Eo特种雇佣军独立团。
军队、监狱等同性非自然集中的地方,同性恋行为普遍存在,被称为环境性同性恋,尤其在于一些远离人口密集区的地方,这种情况更为明显。所以,当流川第一次出现在一片灰黄色的军营中时,引起了相当大的骚动。但是,这种骚动在流川将几个进入他营帐的求欢者几乎当场打死之后,很快地平息下来。
这种骚动对十七岁的仙道彰来说,并没有产生什么影响。在擦着自己M16的仙道只模模糊糊听到十五岁几个字。
比我还小呢,这是仙道当时唯一的想法。
后来,仙道看见了这个和自己一样,黑发黑眼的少年,他笑着说:“嘿,也是日本人嘛?”
那是他们在被编入一个小队之后的第一次谈话。
说是谈话也许并不确切,因为流川的反应只是翻了个白眼。
他们的任务切断K国在边境线上的武器补给。
这片大陆,历来就是世界战争和冲突的集中点,反叛力量和政府军之间的战斗,似乎从来也没有平息过。随时随地发生的流血和争斗,产生了这些被称为“无端杀戮者”的特殊战士——雇佣军。他们不忠诚于任何国家,只要付出一定的酬劳,他们就可以为你做任何你想要做的工作。一切都会十分合理,你可以根据战胜的次数、夺取地盘的大小或造成对方伤亡的多少来付款。
约有三千多名雇佣军人活动于这个大陆的各个角落,他们不过是其中的几个而已。
“为了钱而死,总好过为了什么主义而死。”
他们的小队长克兰,一个长得很像大鼻子情圣的法国人这样说。
一切开始得十分顺利。流川和仙道编在了一个狙击小组。当运输军火的装甲车经过狙击区时,A组狙击手首先将目标对准装甲车的车胎、油箱,当运送人员不得不从着火的车辆上下来时,仙道他们隶属的B组对暴露在外的敌方进行狙击,同时掩护C组爆破手用反坦克导弹和火箭筒等袭击军火,引起爆炸后迅速撤离。
这不算是个危险性很高的任务,假如足够幸运,他们甚至可以不用和敌军交火就获得成功。
如果敌方的押送部队不是经验丰富的雇佣兵的话。
有的时候确实非常可笑:一个雇佣军公司的雇佣兵,可能出现在两个敌对的阵营中互相残杀。但是这是事实,雇佣军公司往往同时向多个交战国提供服务,以期获得最大利润。所谓公司,他们首先是商人,生意,无所谓立场。
而每一笔生意,都要好好完成。
任务在对方迅速而有力的还击中陷入被动。作为狙击手,突然和准确是他们的第一要求,一旦狙击手没能及时消灭敌人的战斗力,而让敌人由子弹方向判断出狙击位置,就会陷入敌人火力的包围之中。由于沙漠的特殊地形,使得狙击手重新寻找隐蔽点变得非常困难,不得已陷入与敌人直接的火力交锋中。
仙道猫着腰快速地奔跑,一串子弹啪啪地打在他脚边,扬起了一片沙尘。仙道迅速回身,一枪射倒一个敌军,飞快地向前方一个沙丘跑去。他眼角的余光扫到一个人影从另一个方向以极快的速度向沙丘奔去,快速转身,举枪瞄准,然后他看见流川黑色的头发和黑色的眼睛。几乎同时,流川忽然一矮身,向右一滚,抬手一枪。仙道身后一个士兵的头上立刻开出了血花,手上的枪摇晃了两下倒了下去。
仙道猛地举起枪,对准流川,流川的眼睛一眨不眨,“沙”的一声,子弹在他的脸边飞过,他背后一个敌兵向后倒在了沙丘边,滚了下去。
流川从地上站起来,抖了抖枪上的沙子,看也没看仙道一眼,转身跑开。
仙道抬了抬眉毛,笑了一下,跟了上去。
这次真的运气不好,仙道这样想。敌军似乎是早有准备似的,以数倍于他们的兵力对他们展开围攻。在这种情况下,狙击手的任务就是尽量引开敌方火力,诱使敌军离开军火车,使爆破组有机会接近并炸毁军备。
就这个要求来说,他和流川干的还不错,甚至,有点太不错了……
“嘿,好像全冲我们来啊!”仙道抬枪射倒两个,一边大声对着流川嚷嚷。不知为什么,就算说着这样的话,他的脸上还是挂着笑容,似乎一切都是一场游戏,按一个键就可以重启。
流川没有说话,一个闪身,飞快地回了两枪。
“趴下!”仙道一把扑倒流川,同时回射。“嗒!嗒!嗒!”一串子弹在他们身边穿过。
流川一边射击一边快速移动,一排子弹射出后飞快地隐蔽到一个沙丘的后面。仙道还没跟上来,流川不耐烦地拉了他一把,仙道一个踉跄摔倒在他身上。
流川愣了一下,眼睛落在了他不断渗出粘稠红色液体的迷彩军裤上。仙道看见他的眼神,又开始笑了起来,虽然嘴角抽动得有些勉强:“不好意思,刚才不太小心。”
“啪啪!”几颗子弹打在了作为掩体的沙丘上,一片沙土迷惑了视线。仙道把身体靠在沙丘上,检查着枪械:“流川,你走吧!”
正在回击的流川回过头来,眼睛直直地望着他。
“我来挡住他们。”仙道扬了扬手里的M16,歪了歪头,“我跑估计是不行,不过只要还有手……”他冲流川笑了一下。
流川看着他,仙道发现他的眼睛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黑,不带一点杂色,似乎连沙漠的阳光也不能把光明照到他的眼眸里。
黑的没有表情。
流川没有说话,把身上的四个弹匣扔给他。仙道迅速转身,对着前方开始射击。身后传来轻快的脚步声,仙道不用回头,他知道流川已经消失在另一个起伏的沙丘之后。
真是个毫不犹豫的人啊!
不过这样也不错。总是要离开的,还是干脆一点好。
背叛嘛?仙道笑着摇了摇头。只是选择罢了,没有必要加上这样带有感情性的字眼。
只是离开而已,这算不了什么。自己从九岁就明白了。张皇的父母抛下了九岁的孩子在恐怖分子的枪口下逃离,然后在一片枪声中被染成鲜红色。九岁的孩子没有哭,安静地看着父母的尸体破败的人偶一样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
人本来就是脆弱和自私的。
自己也是这样啊,在两个只能活下一个的战斗中,打穿了同伴的心脏。现在,连那个笑着说“我们是朋友”的同伴的脸都想不起了。
没什么,没什么是值得在乎的。
子弹在耳边不断地呼啸而过。瞧,干得不错吧?那些家伙的火力几乎全部冲这儿来了。压上,射击,压上,射击,自己十七年的人生一半的时间都在做着这样的事。最后,还是要做得漂亮一点。
就这样吧。
最后一个弹匣压上的时候,仙道忽然想起了一个细节:那是他第一次坐飞机,跟着他做外交官的父母,来到这片非洲大陆。那个时候,自己在飞机上蹦蹦跳跳,怎么也不肯停下来。父亲没办法,把他抱到飞机舷窗前。那一刻,自己看到了最美丽的天空。
蓝色,完全的碧蓝,像是最纯净的海。白云在蓝天的底下,连绵成片,好像是柔软的山峦。
觉得自己像是鸟。
不知为什么,很想再看一次这样的天空。
这样想着,把最后一匣子弹打了出去。
“轰!”巨大的爆炸声,连锁反应似的一声接着一声。对方的枪声也停了下来,不由自主地看着爆炸发生的方向。
军火车。
“乓!”“乓!”虽然比不上那边的规模,也足可以把人从地上炸到半空,特别是敌人相对密集的话。
安静下来的沙漠,沙尘慢慢落下,仙道看见了站在敌军残骸后面的人。
扛着“毒刺”单兵导弹的流川。
克兰骂骂咧咧地从远处的沙地爬过来:“流川你个混蛋,二话不说就抢我导弹,还干那么危险的事!要是你刚才没打中军火车我们就全完了!你听见没有?!啊!你还这样浪费弹头……”
流川没理他,把肩上的导弹一甩,走过去拉起仙道。
仙道看着他:“你是特意回来救我的啊?”
流川抬起头,黑黑的眼睛眯着,声音里有着一丝不耐烦:“你不是同伴嘛?”
这是流川对仙道说的第一句话。
仙道愣愣地,然后慢慢地笑了起来,很轻快的,把整个人的重量都挂在了流川的肩膀上:“这样啊,那你以后可别想甩掉我了。”
“要死也会拉着你一块儿死。”
在城市一个幽暗的小公寓里,仙道不知为什么想起了沙漠灰黄而刺目的阳光。他笑着,摩挲着流川安静的脸庞:
“我们是生死与共的同伴呢。”
3
流川把一个报废的引擎扔进底下的垃圾堆里,抬起头,眯着眼睛看着天空。城市的天空总不是纯净的蓝,这里是城市的边缘,天空还是有种灰灰的色调,像是刷不干净的玻璃。但是迎面吹来的无所阻挡的风,是和城市里不一样的。四周绵延的金色的杂草,不知通向何方的沙尘飞扬的公路,还有这恣肆的风,带着一种气味。
好像是,自由的味道。
风把流川的头发向后吹起,灌进了他衬衫的衣领,把他的衣服吹得猎猎作响。阳光毫不留情地射到他的眼睛里,带来微微的灼痛。
这个时候流川想,自己也许还是喜欢这个地方的。
坐在这个铁皮屋顶上,感觉像是要飞起来一样。
“哥哥!哥哥!”优子的声音在下面响起,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流川看见了一辆黑色加长型轿车正在开向这个铁皮屋,在离房子五十米的地方停了下来,车上下来五个穿黑衣服的男人。流川眯起了眼睛。
其实他觉得很好笑:为什么日本的黑社会总是要穿着黑西装呢?好像惟恐别人不知道自己黑一样。作黑社会作到比当公务员还拘谨,实在是有够无聊。
他从天台上跳了下来。
几个孩子向他围拢过来,他做了个手势,示意哲也把他们带到后面去,然后把手插到裤袋里,斜着眼睛看着几个男人。
他的态度和身高毫无疑问刺激了他们,同时也带给他们压力,一个男人忍耐不住从鼻腔里哼了一声。一个看上去相当斯文的男人向他迎了上去:
“你好,我们想找这块地的主人。”
“我就是。”
“你好,”男人露出了很可亲的笑容,伸出了手,“我是北投公司的律师,我叫神,初次见面。”
流川没有握住他的手,而是仔细看着他的指间:很细嫩,没有老茧,应该没有用过枪械,也不会武道。
现在黑社会也需要大量的法律人才啊!
神的手晾在空中,讪讪地收了回来,但是还是保持着有礼貌的笑容:“我们公司最近需要在这附近建造一批仓库和厂房,我们希望可以收购这一块地皮,价钱方面我们会使您满意。这块儿地方位置不好……”
流川的手插在裤袋里,终于毫不留情地打了一个哈欠。
“我不卖。”
他没有抬眼看神一眼,转身走开。
“妈的!你太嚣张了!”一个男人终于忍不住,一把掏出一把枪冲上去。
“喀嚓!”流川一抓一扭,已经把那个男人持枪的手腕拧到身后。男人的身体不自然地半弯着,头上一滴一滴汗珠掉了下来。
流川毫无起伏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枪,不是这样用的。”
“喀喇!”几声拉保险栓的声音,流川抬起头,拿着枪的几个男人不由得都畏缩了一下。那种眼神,像刀一样,刮到的皮肤似乎都阵阵刺痛。
“嗒!嗒!嗒!”三声枪响,三个男人惊跳起来,他们的右脚边,一个小小的弹坑在冒着烟。那把枪依然握在男人被扭在背后的手里,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上翘着,流川的手抓住他的手腕,那个男人的脸已经因为疼痛完全扭曲了。
“死在这儿的话,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流川的声音不高,也不刺耳。
但是没有人怀疑他的说法。
这是个说到做到的男人。
几个男人后退了一步,手不知为什么有点发抖。他们大都杀过人,随便砍掉谁的手脚他们的眼皮都不会眨一下。但是他们现在,在害怕。
神一直愣愣地站在一边,现在似乎突然回过神来,忙出来打圆场:“不要这样嘛,有话可以慢慢说,大家都冷静一点。”
“没什么话,”流川收回手,男人踉踉跄跄地向前冲了几步,差点扑到地上,“我不卖。”
神看着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鞠了一躬:“那,打搅了。”
看着几个人上了汽车离开,流川微微挑了一下眉头。他对那个叫神的人倒是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虽然不拿枪,但会是个厉害的人。
阿猫和和也从后面跑出来,神秘兮兮地冲他笑:“我们把他们的油抽走了哦!大概半个小时以后他们就只好推着车进城了。”
流川的嘴角弯了一下,伸出手揉了揉他们的头发,眼睛扫过地上的弹孔。
这次似乎做得稍微过火了。
自己并不想招惹是非,也并不留恋这块地方。
不过,让别人说了算,从来也不是自己的风格。
“……樱木这组进入仓库里面,不要引起爆炸,尽量使用冷兵器。虽然是废厂区,也当心不要引来注意。流川你们在这几个点,不要让任何人逃离……”
藤真指着液晶屏上不断变化角度的3D图像标示重点。他有着女孩一样秀美的容貌,褐色的头发和蔚蓝的眼睛说明了他的异国血统。作为“无情杀手”贝特朗迪盖克兰的直系后裔,他在科索沃的混乱局势中充分表现出了六百年前先祖的嗜血和冷酷品质。然而他最擅长的,是制定行动计划,包括选择工作地点、方式、武器等等。
仙道靠在桌边,手撑着头:“黑吃黑啊?手段够辣。”
藤真抬起眼睛,对着他温和地笑了一下:“仙道,我们只负责完成雇主的委托。关于工作性质,不是我们关心的范围。”仙道耸了耸肩膀,摊开手,做了个了解的手势。
樱木走了过来,作为廓尔喀人,红色的头发让他看起来更加张扬。他大大咧咧地捅了一下流川:“狐狸!还是只会发冷枪?哪像本天才,要干就和人家真刀真枪地干,背后偷袭算什么好汉?”
流川抱着自己的枪,什么也没听见似地安静地盯着屏幕,然后伸出手,指着屏幕上的几个地方:“三个狙击点。”
“……死狐狸你敢不理我?我要和你单挑!你不许逃……”
藤真一只手挡住拼命想冲来的樱木,一面对着流川微笑:“没错,所以我们加入了一个新同事。”
他一个反手把樱木推向流川,施施然地站起来,在身后一片击打碰撞、家具破裂、夹杂着仙道低低的笑声的噪音中,优雅地打开了房门:
“介绍一下,我们的新同事,三井。”
一个短短深蓝发色的男人走了进来,他有着一张很有味道的脸,嘴角有一道伤疤,对着房子中的一团乱,他很洋式地打了个招呼:
“嗨,大家好!”
流川一个侧摔把压在自己身上的樱木甩开,抓起枪托就要砸下去。仙道忙一把抓住他的手:“打死他没什么,这把枪可是很贵的!”
在一片嘈杂声中,忽然一个很轻的,带着不可思议口吻的声音迟疑地穿了过来:
“K……AEDE。”
抱住流川的仙道感到流川的身体忽然一僵,他的眼睛跟着流川的眼神转了过去,看见蓝发男人一种非常古怪的表情,难以置信的后面,带着一种他不太相信会在他们这种人脸上看见的情绪。
那是恐惧。
流川迅速回复了常态,面无表情地收起了枪,似乎刚才的僵硬只是仙道的一种错觉。
藤真走进来,拍拍三井的肩膀:“怎么了?”
三井马上出现了他的招牌式笑容:
“没什么,啊,我叫三井。”
一口白牙在昏暗的光线中闪闪发亮。
藤真笑着对仙道说:“他和你们一样,都曾是雇佣军里的神枪手哦!”
仙道礼貌地笑了一下,眼睛转向一旁的流川。
流川的身体完全处于阴影里,只能看出黑色坚硬的轮廓。
工作非常顺利。三井的枪法意外得好,就算在他们这些职业人员看上去也是无懈可击。樱木特有的阔头弯刀无声地砍下一个个头颅,温热的鲜血溅到他的脸上,毫无知觉地流下。樱木的眼睛闪烁着狂野嗜血的光芒,那个刹那,那个单纯粗野的樱木已经完全不见了,来自喜马拉雅山麓祖先好战残忍的灵魂占据了他的身体。
喜欢杀戮。
仙道忽然觉得一阵寒冷。在从事他们这个职业的人中,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着这样的一面:爱好血腥,会为着鲜血的飞溅和生命的断裂而热血沸腾。这是所谓的天性也好,所谓后天的习惯也好,它都像烙印一样深深烫烙在他们灵魂深处,让他们无法逃避。
仙道唯一见过的例外是流川。
流川从来没有动容过。
杀人也好,被杀也好,他从来没有兴奋,也没有狂热,只有着完美的技术和近乎可怕的漠然。他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杂色,只有纯粹无暇的黑,如同夜一样,吞没了所有感情。
Just Business。
这样的流川,让人觉得遥远。
就算在肉体最亲密的时候,流川的眼睛里也没有过别的色彩。依然是,彻底的黑色。
黑洞一样,吞噬一切,却不为任何东西改变。
不止一次,仙道在高潮时,有着想哭的冲动:人类可以达到的最近的距离,他却觉得如此孤单。即使对方是世界上唯一可能了解自己的人。
同样不止一次,他渴望就此杀死流川,让流川的肉体,带着他遥不可及的灵魂,永远凝固在他的怀里。
这样的话,也许就不会寂寞了。
4
三井走上公寓黑暗的楼梯,掏出钥匙。忽然类似野兽般的本能,让他立刻回过身来,身体绷紧地如同随时准备袭击的狼。阴影里露出了一张男人的脸,懒洋洋的笑容立刻让三井想起了这个男人的名字;
“仙道。”
仙道笑着走出来:“三井,我想和你谈谈。无关工作。”
三井眯起眼睛看着他,然后他把钥匙插进了门锁:“进来吧。”
仙道跟着他走进了房间。房间很杂乱,一个皮箱扔在地上,还没有打开。三井走进厨房,拿出一罐啤酒扔给他:“没冰,你凑活。”
他坐下来,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口,嘴角歪歪地看着仙道:“想谈什么?”
仙道的笑容没有任何变化,但是眼睛里闪烁着难以琢磨的光芒:
“KAEDE。”
流川走进自己房间,坐到床上。刚才激烈的运动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麻痹他的神经。身体潮湿着,在一片黑暗中,有一个声音在混沌最深处慢慢响起,越来越清晰。
KAEDE,KAEDE,KAEDE……
那个男人给自己的名字。
耻辱的印迹。
三井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看着仙道:“我没有必要告诉你。”
“别人的过去,与你无关。这是干我们这一行最基本的原则吧?”
仙道和他对视着:
“我知道,但是我知道你会告诉我。”
三井看着他,突然大笑了起来,向后靠在了沙发上:“你在威胁我嘛?”
“不是。”
仙道看着他,也开始笑:“你想告诉我。”
三井看着他,笑容慢慢地消失,然后自嘲地歪了歪嘴角:“我早该看出来了,你是个狡猾的家伙。”
他靠着沙发,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沉默了一会儿:
“也许真的想说。没想到会再见到他,那个十几年一直出现在我恶梦中的家伙。”
红色的鲜血,温热的,在自己脸上流动。大张的眼睛,一直不肯闭上的眼睛,带着嘲弄的眼睛。冰凉的枪械,熟悉而陌生的手感……
流川睁开眼睛,黑暗中他的眼睛闪闪发亮。他举起双手,放在前方。如果那个人知道,自己还是在用从他那里学来的技术生活下去的话,他一定会用那种粗哑嘲弄的声音说:
你的一切都是由我来掌握的。
那个男人,也许真的说对了呢。
流川把双手捂在眼睛上。
那个被叫作父亲的男人。
三井漠然地盯着空中不知名的一点:“那时候我十五岁,加入了中美洲MPRI雇佣军营。我进去就听说有个孩子,一直在军营里长大,他叫KAEDE。我进去才两天吧,有一天晚上,军营里忽然出现了枪声。大家纷纷冲出去,以为被人袭击,但是之后就是一片安静。我跟着大家四处寻找,突然听到了一个人的惊叫。大家都很吃惊,冲了过去。你知道,那些可都是枪顶着脑袋都不会叫出声的职业军人啊!我也跟了过去。”
他的眼睛慢慢睁大了,似乎沉到某些记忆里:“我走进一个营帐,然后看见一个男人躺在地上,脸上开了一个洞,鲜血和脑浆喷得到处都是。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背对着我们,手里拿着‘卡拉什尼科夫’步枪。枪口还似乎冒着淡淡的硝烟味道。一个男人说:‘KAEDE,你杀了你父亲!’然后那个男孩转过脸来。”
三井的声音在微微地发着抖:“他看着我们,然后开始微笑。父亲的鲜血在他的脸上滴落下来,然而他在笑。笑得像个天使一样美丽。鲜红的液体顺着他雪白的脸颊往下淌,流到他上翘的嘴唇边。他笑得那样纯真,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笑容。”
他沉默了一下,看着窗外的夜空:“美得像月光一样。”
“美得如此恐怖。”
“后来一个长官走了进来,他看了看现场,然后对KAEDE说:‘我不会控告你。但是你父亲和我们的合约还有半年。你打算怎么偿还?’KAEDE把枪背到背后,安静地盯着长官:‘我来替他完成合约。’他的声音像冰棱子一样好听,然后,他看也不看父亲的尸体一眼,走了出去。每走一步都留下了一个鲜红的脚印。”
他从记事起就在军营里。他没有母亲,只有一个叫做父亲的男人和他在一起。那是个高大粗野的男人,话不多。很多人说他父亲很有魅力,每次他们一起去远处镇上消遣,他父亲总是会被那些酒吧女郎团团围住。他们说他就是其中某个酒吧女的孩子。
他父亲叫他KAEDE。
他从四岁就开始学习拆装枪械、格斗技以及一切军人必备的技术,他父亲教他。他们说他父亲是一流的雇佣军。很奇怪的,他父亲和那些士兵们说话是那样粗鲁,但是却会说一口得体标准的法语。
这些,父亲也会教给他。
虽然父亲从来没有对他亲切过,虽然经常挨打,但是那时候的他,KAEDE,并没有不满过。那时候的他,甚至不知道仇恨是什么。他只是习惯抱着枪,坐在星空底下,直到夜露打湿了他柔软的黑发。
依然是那个男人,在他十岁的时候,教会了他什么是仇恨。
一个夜晚,那个男人走进了他的营帐,把他压倒在行军床上。
巨大强烈的疼痛淹没了一切感觉,甚至包括羞耻和不甘,逐渐凝结为一整块的冰冷。
他第一次认识到的仇恨是纯黑色的。
那个男人在他的耳边说:
你的一切都是由我来掌握的。
三井又点了一支烟,抽了一大口:“后来,他就代替了他的父亲,编入了狙击组,和我一队。他干得很好,简直太好了。你知道嘛,他那时候只有十三岁啊!可是他开枪的时候,眼睛里什么表情也没有,害怕啊兴奋啊什么都没有,简直就像一台机器一样。我记得有一次我们执行一个什么任务,回来的时候一个同伴被蛇咬了。就是那种响尾蛇,咬在手上。还没人反应过来,他就拔出匕首,一下子砍下了那个人的手腕。血一下子飞溅出来,他看都不看,撕了一段衣服当作止血带勒好。然后指指我:‘扶着他,走。’所有人都看着他。说出来你可能觉得可笑,那个时候,我突然觉得,他不是人,而是印第安人说的战争之鬼Manik,带着诅咒取走献祭的鲜血。”(玛雅神话的主神之一,战争、暴死、人祭三位一体的神灵,代表数字是玛雅数字11)
“美丽而恐怖的妖怪。”
十一岁那年,另一个男人走进了他的营帐,把他拼命挣扎的他扔在地上,男人的手抓住他的头发,醉醺醺地大声吆喝:“你老爸已经把你卖给我了!”
脸被按在地上,沙砾在脸上划出了一道道血口,揉进嘴里的沙子合着血的滋味,那么粗糙和咸涩。
没有去问那个男人,也没有哭叫,只是拖着身体来到河流畔,费劲地洗去身上的污秽。月光流淌的水是冰凉的,流过伤口的感觉又刺又木。
那个男人从来没有解释过这样的行为,也没有过问过他。唯一的一次,粗暴肥壮的男人把他的头一次一次往地上撞,大声地喊:“为什么不叫?啊?叫啊你!叫啊!老子是付了钱的!”
那个人从营帐外面进来,把他的脸从地上硬掰了起来,用手指撬开他紧咬的牙关。他突然一张口,狠狠地咬住他的手指。等那个男人一巴掌把他甩开的时候,手指上已经留下了深得看得见骨头的咬痕。男人盯着他,他也狠狠地回瞪着男人。男人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纸币,扔在了胖子身上:“滚吧,钱不要你的了!”胖子还想说什么,男人已经举起了手中的枪。胖子骂骂咧咧地爬起来,走的时候不甘心地一脚踢在了他的肚子上。
男人坐了下来,看着地上蜷缩着的他。他努力抬起头,咬住嘴唇,不让自己的眼光流露一丝痛苦。男人笑了:“不愧是我的儿子啊!”
“够硬气!不错!”
他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恨我吧?想杀我吧?那就自己变强试试看。”
“不过,再强,KAEDE”他的嘴角挂上了嘲弄的笑容,“你的一切都还是由我来掌握的。”
三井似乎有些累了,向后倒在沙发上,看着手里的烟灰一截一截地落了下来:“半年以后,一天晚上,KAEDE离开了。离开前,他杀了十三个人。每一个都是像他父亲的死法,一枪打在脸上,炸开了一个大窟窿。那是整个军营,最恐怖的夜晚。空气里都是血的味道,到处可以看到面色灰白的人惊恐的眼神。整整两个月,军营都在紧急戒严中,所有的人都惶惶不安,不知道什么时候死神的手指就会点在自己的脑门上。长官发动了整个军营的力量来找他,可是没有用。KAEDE失踪了,就像是水气在这个热带蒸发了一样。人们开始传说,说他根本不是人类,说他是寻找血祭的神鬼,夜晚涂着血液画成的脸谱,随着月光获得他的战利品。KAEDE这个名字,成为暗中流传的禁忌,代替了死亡这个词。”
“我不相信这种鬼话,但是我常常会做这样的恶梦:他在月光下转过身来,鲜血在他的脸上划出诡丽的花纹。他在笑,笑得那么美,像是死亡一样冰冷而灿烂的笑容。周围是被鲜血染红的大地,无数的尸体纠缠着淹没了我……”
三井把脸埋到自己手掌里,深蓝的头发在日光灯的照耀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
十三岁那年,他杀了那个叫做父亲的男人。半年以后,他在杀了十三个曾经向他父亲买过春的男人后,离开了军营。再次出现在人类面前时,他已经不再是KAEDE,他叫流川。曾经,有一个中国老人给他解释过这两个字的意思。他说,在中国有这样一个传说,在灵魂归去的冥界,有一条河流,叫做忘川,灵魂渡过这条忘川,就会忘记过去的一切,重新获得自由的新生。他把KAEDE这个名字留在忘川的那一边,他现在,是流川。
是流动不息的忘川。
5
仙道冲进房间的时候,流川坐在窗户边上。
从磨花玻璃透过来的阳光显得散漫而柔和,流川的侧脸在柔和的光线下,轮廓被淡化了,有一种透明感,模糊而空幻的美。
他把枪抱在怀里,像抱着心爱之人一样小心翼翼的,如同怀中是他所有的珍奇。
那种表情,近似于微笑。
仙道忽然想起了三井的话:美得像月光一样,美得如此恐怖。
流川听到了他的声音,转过头冲着仙道微微一摆:“快点。”
只不过是一瞬间,他的脸已经被光线切割得棱角分明,带着那种坚实的冷硬。刚才那个瞬间似乎只是上帝开的一个玩笑。
不,他不是天使,也不是鬼神,他只是流川,如此而已。
仙道这样对自己说,坐到了窗户的另一边,举起了枪。
目标是街对面公园里的男人。
非休息日的下午,没什么人的草坪。天气很晴朗,没有风。
适合杀人的日子。
机械的声音响起:“目标进入射程还有50米。”
“30米。”
“10米。”
“5米。”
……
突然一个小男孩从边上的草丛里爬了出来,对着男人高高举起了手里的篮球,沾着泥的笑脸在瞄准器里显得格外地耀眼:
“爸爸!”
“啪!啪!”
男人的额头和心脏冒出了两个红色的圆点,身体慢慢地折弯,在孩子因为惊骇睁大的眼睛注视下倒了下去。
仙道转身看着流川,流川面无表情地收起了枪,镇定地让仙道几乎觉得刚才那一瞬的迟疑是个错觉。
但是他知道不是。
那一刹紊乱的气息,和比他慢了十分之一秒射出的子弹。
那种带着混乱悲伤的黑色气息,他以前感到过。
金色的沙子吸满了鲜血,很快地渗了下去,在表面上留下淡淡的痕迹。四处躺着的尸体,有自己人也有敌人,但是死了,也不过是一样的尸体而已。
他们跨过一具具不同的但是同样安静的躯体,寻找着可能残存着的敌人。狂风吹着沙砾卷过他们的耳边,带来粗糙的刺痛。
忽然前面的沙丘后面传来淅淅沙沙的声音,他和流川对视一眼,很轻地走了过去,站好一个位置,试探性地朝沙丘边缘开了一枪。
随着激起的沙尘,跌跌撞撞爬出来一个男孩。虽然脸上到处都是沙子,还是可以看出是白人,一双深蓝色的眼睛在惊恐中变得格外大。
仙道反射性地举起了枪。这不是残忍,在这次政府军和反政府武装的长期交战中,他不止一次看见怀孕的少妇、天真的孩童下一秒就带着炸弹或者刺刀冲入你的怀里。
虽然冷酷,但这就是战争的现实。
一把枪格起了他的枪口。他惊讶地抬头,看见流川的眼睛。
乌黑的,没有表情的眼睛。然而有什么他不熟悉的气息在里面。
寒冷的,似乎像是悲伤。
流川转过头,他的黑眼睛和孩子大睁的海蓝色眼睛对视着。
仿佛可以看见彼此的倒影。
“你走吧。”
流川开了口,很平淡,很清晰的声音。
孩子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回身飞快地跑了起来,沙尘在他的身后飞扬。
仙道看着逐渐变小的身影,开口:
“这样的沙漠,他一个人还是会死的。”
“那是他自己的事。”
流川没有看他,粗糙的风吹起了他的头发,他的眼睛在直射的阳光下眯了起来。
“啪!”那种皮做的军用皮带抽在身上的声音不大。闷闷的,但是立刻就出现一道鲜血,炸裂开来。
“……就算是孩子,他也可能回去把我们的情况向对方汇报,甚至可能推测出我们的据点和部署。而且,这次的任务明确就是把敌人全歼,同时不能留下一点痕迹。这是这次游击战的宗旨!我不能置信流川你会不知道!这只能证明你是故意违抗命令!”
大尉的声音在灰黄的天空下飘荡,从仙道的耳边刮进去,再刮出来。每个字仙道都听懂了,但又似乎完全不能理解,句子被皮带抽在肉体上的闷响一次又一次打断。他觉得自己很平静,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手不由自主地握紧,像是要捏断什么。
如果他知道流川会那么说会不会阻止他?不知道,也许根本不能。流川有自己的原则和方式,他不会为任何人而改变。他站在流川边上,感觉自己像在看电影,电影里的悲欢离合,他却无法触摸。
“你这种行为,作为军纪本来应该枪毙。不过你实在是个好兵……那就让你在这里反省三天,作为惩罚。希望你可以了解你的过错。”
如果那时候你还活着的话,仙道在心里加了一句。不是吗? 50摄氏度以上的最高温度,足以灼伤皮肤、引起日光盲的紫外线强度,3%左右的湿度,还有超过30度的日夜温差,没有水、没有食物,像耶稣那样吊在那里,当然你还可以忽略正在出血的伤痕,和伤口里爬动的沙蚁。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也许选择枪毙是比较愉快的方法。
他完全可以理解为什么大尉会做出这样的安排。看着流川那张线条冷淡的脸,还有那双毫无表情的眼睛,谁不会感到被蔑视的屈辱?在军队里,最令人愤怒的也许不是战败,而是被下级军官无视。何况,还是个用拳头拒绝过自己求欢的下级军官?
仙道奇怪自己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还能这样开着玩笑。他不是应该非常愤怒、非常焦急嘛?要是拍电影的话,他也许就应该冲上去,救下流川杀出重围,当然,那是电影,在这里他们唯一的下场就是被乱枪打死。或者半夜偷偷带着流川逃走?估计没几天人们就会在沙漠里发现两具木乃伊,其中一个木乃伊身上还会有另一个奉送的标签:“白痴。”
没错,这就是流川的看法。他根本就不会跟他走。从明白地说出事实之后,他就已经决定面对之后的一切,甚至是死亡。但是,很奇怪的,仙道从来没有真正想过流川会死,就算是现在也没有。如果实在要找原因的话,他只能说因为流川的眼神。有那种眼神的人是不会死的,就算是天塌地陷世界末日所有人都死了,他也会活下来的。
那种眼神连死亡也敢藐视。
那么,我可不可以相信你呢?流川?
沙漠的中午,空气是浮动的。一层一层涌上去,让眼前的景色变得扭曲。仙道一步一步往前走,沙子在他军靴下面沉了下去,又在别处鼓起来。阳光刺眼。
在沙漠最炎热的中午,士兵们都躲进了自己的帐篷,就算是骆驼,也不会继续前进。
那么自己这个时候,是在干什么呢?自己应该在自己的营帐里,喝着清凉的水,睡一个午觉,或者可以看看快被翻烂的那几本小说。无论怎样,都不应该在太阳底下,往那个方向前进。
这两天自己从来没有到过军营的这个角落。和平常一样的生活,还出去过一次任务,完成得不错,只不过少了一个搭档。既然决定相信他,那么无用的牵挂是不需要的。
但是很焦灼。
有一种情绪在血管的缝隙里蔓延,让他保持不了平时的无谓和坦然。他甚至想根本不管流川的想法,立刻把他抗起来带走。他觉得愤怒,为了流川的绝对自信和骄傲。这样的流川,是不需要任何人的,包括他。他什么也不能为他作,他的眼神拒绝他。但他是真的想为流川做点什么,让他可以不受伤,让他可以稍微放松,让他的眼睛可以染上一点色彩,不要是这样冷漠悲哀的纯黑。
无能为力,是最大的忧伤,仙道这样想。
他停住脚步,站在那里看着前方的那一个人。那个人的头低着,双手展开在两侧,身体被牵扯出了一个弧度。他的样子,像是被折了翅膀的鹰。
然而他无法触摸到那只鹰,鹰巢在高高的悬崖。
仙道忽然觉得一阵酸涩的疼痛,直直地刺到眼睛里面,让他猝不及防。他抬起头,喝掉水壶里最后一口水,直直地朝着流川走过去。
如同亿万次的想象,吻上了他干裂粗糙的、结满白沫的嘴唇。
感觉到他嘴唇的开启,感觉到混合他味道的水流是那样苦涩。流川流川,你不需要也好,拒绝也好,然而这是我要给你的。算我无聊也好,算我自作多情也好,我不愿意再在屏幕底下看着你的生活。你有你的骄傲,我有我的决定。
如果你是那飞向黑夜的鹰,我不会阻止你。但是,我会和你一起飞。
哪怕夜色茫茫,没有方向。
流川不会让任何人失望,他活到了第三天的夜晚。仙道把他从吊架上解下来,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扶着他走进了自己的营帐。
他把薄荷膏涂在流川被日光灼伤溃烂的皮肤上时,一直在昏睡的流川忽然开口,声音沙哑而轻,但是听得很清楚:
“你喜欢我。”
不像是询问的语气,更像是一种证实。
仙道的手停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嘴角弯弯的:“是啊。”
流川“嗯”了一声,脸依然趴着,没有回头,似乎又睡着了。
仙道的嘴角依然弯着,伸出手撩起他一绺柔软的头发:
是的,喜欢。哪怕你身体上满是疮痍,哪怕你杀戮中残酷如鬼。
我喜欢你。
不是因为美,不是因为善,不是因为一切应该喜欢的理由。
只是喜欢你。
6
狭窄的公寓朝北,下午尤其得闷热,汗流在身上粘乎乎的。流川的身体机械地律动着,眼睛茫然地盯着天花板的一处横梁。横梁的木头缺了一块儿,像个槽一样凹进去,边上渗出深色的潮湿。一只苍蝇在蜘蛛网的中心轻轻地颤动,边上,同伴被吸干的身体安静无声。
仙道忽然把身体撑起来:“流川,你不专心啊。”
流川的眼睛没有看他:“你管你自己。”
仙道把身体挪开,在流川身边躺下,头枕在胳膊上看着他:“你不想做,我一个人也没意思。”
流川没有说话,翻身坐起来拿衣服。仙道一把抓住他的手,狠狠地从后面抱住了他。赤裸的肌肤紧紧贴着,肌肉微微的颤动,有着烫手的炙热:
“你不要这样行不行?”
他的头埋在流川的肩膀里,声音闷闷的,恶狠狠的味道:
“你不想说,没关系。你不想做,没关系。但是你这样撑着有意思嘛?谁都拒绝,谁都不需要,这样你开心嘛?放松一下会死啊?逞强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嘛?”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嘴唇轻轻地触碰着他的耳垂:“留下来吧,今晚上。试试看信任我,我不想看到你这个样子,再也不想了。你不孤单嘛?”
声音低得快要听不见:“可是你这样,我很孤单啊。”
流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一点一点吐出来。身后那个躯体贴着他的背,很暖和,也很结实。如果靠上去的话,不会是一团虚空。
孤单嘛?也许,是的。在彼此这二十多年的生命里,我们都太孤单了。在杀戮里,在鲜血里,我们背叛着,也被背叛着。没有人需要我们,我们也不需要别人。相信自己,然后活下来。除了活下来,不知道还拥有过什么。好像在无边的黑夜里,没有方向,没有光。
如果握紧你的手,冰冷的钢铁会不会变得温暖?如果靠近你的肩,漫长的风雨后会不会看见彩虹?虽然只是云间虚幻的光亮,却支撑我展开疲惫的翅膀。
穿越过这片雷电,也许就是天堂。
流川闭上了眼睛,身体慢慢地完全压到背后的胸膛上,耳边是仙道悠长的呼吸。
就算是虚幻的光亮,也让我暂时相信天堂。
流川睁开眼睛,刺眼的光线让他闭上眼睛,用手挡在脸前,然后再慢慢张开。透过张开的手指,看见缺了一个口的横梁,有些陌生的熟悉。
什么东西在他脸上抚过,痒痒的。他转过头,看见仙道的脸,很近,近得数得出他有几根眼睫毛。几根头发掉了下来,挂在额头前面。暖暖的呼吸一阵一阵扑在他的脸上。
居然很平和。
不知为什么很平和。心里很安静,身体也没有反射性地进入防备性的状态,只是躺着,不想动。他的手绕过胸膛,挂在肩膀上。心脏感觉到他的重量,沉沉地,跳动得那样安祥。
好像是水流的温暖。
仙道的睫毛动了两下,然后慢慢地睁开。看见他,仙道惺忪着眼睛地笑了,凑过来在他的唇上吻了一下:“早安,流川。”
流川看着他,眨了下眼睛,很轻地“嗯”了一声。
仙道低低地笑着,搂紧了他。
流川走到门口,仙道忽然一把拉住了他:“喂,送你回去吧!”
流川惯性地皱了一下眉头,仙道立刻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微微地扁了一下,非常无辜的样子。流川不知为什么想笑,低下头忍住,冲着他挥了挥手。
“流川,你这辆车基本是古董级的啊……你居然开到120迈!天哪!我还不想英年早逝……为什么没人把你抓起来……”
一路上,仙道一直在大呼小叫,最后在忍无可忍的流川一个肘锤下终于安静下来。流川一边开着车,一边反省着自己怎么会让这样一个家伙上车了呢?
仙道忽然趴下来,看着流川:“说起来流川,我还从来没有去过你家呢。”
他抬起头,看着前方的公路和两边金色的野草:“很自由的感觉啊。”
流川嘴角歪了一下。自由嘛?也许只是因为风吧。因为这无拘束,直直地吹过来的风。
忽然他和仙道的身体都绷紧了。疾劲的风里有着一种气味,汽油和焚烧的焦味。虽然很淡,但是他们这种在战场上呆过的人,对这种气味却是无比地熟悉。
流川猛地踩了下油门,车子急速地拐了个弯,疯狂地向前奔去。
铁皮房子不容易着火,然而着了火就是这个样子:扭曲着,像是突然凝固的岩浆,房顶塌了下来,那一块写着“汽车修理,杂货”的牌子熔化了一半,红色油漆的字迹被黑色的焦炭糊住了,变成一种暗红色。没有火苗,变形的房子上面还冒着灰色的烟。
流川站在那里,忽然走过去,蹲下来搬动塌下来的废墟。
尖锐的铁皮渣滓划破了他的手,血流了出来,迅速没入黑色的焦痕中不见了。他看不见别的,听不见别的,只是机械地挖动着。那个地方应该是厨房,缩在角落里那个小小的身影,那是阿猫。他总是喜欢在半夜里出来偷吃厨房里的东西,那一段流浪的经历让他对食物有着难以克制的向往。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就是在饭店的垃圾桶里刨东西吃。发现了别人的注视,他抬起了眼睛,那是一双乌黑的猫一样灵动的眼睛。
“我叫阿猫。”他一边抹嘴一边这样说,“妈妈的客人都这么叫我。”
“妈妈呢?”
“死了吧。”他无所谓地耸了一下肩膀,“要不就是跟客人跑了,谁知道?”他的眼睛看向了别处,遥远的霓虹灯在他的眼里一闪而过。
有如水光。
搬开那根塌下的房梁,底下是哲也,被他护在身体底下的是和也。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弟弟,这是哲也说的。虽然当着面,他只会说“笨蛋弟弟”。
那是一个黑暗的小巷,一个中年男人把十一二岁的男孩压在墙上:“不要怕,小弟弟,我会给钱的。”
男孩的身体微微地发抖,尽管恐惧得想哭,但是他没有躲。
弟弟在生病,在那个阴暗潮湿的地下室。他在喊:“哥哥,救救我,哥哥……”而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有了钱才能给弟弟治病。
钱是东西换来的,而除了这个身体,他已经没有可以交换的东西了。
男人的脸向他压过来。
然后慢慢滑了下去,他只能看到他脑后的一道闪光。一个黑衣男人站在那里,眯着眼睛看着他:“你,跟我走。”
不知为什么他很心安,虽然那个男人刚才就在他眼前杀了一个人。他颤抖着开口:“我还有弟弟。”
“一起。”男人没有回头。
优子还蜷缩在自己的床上,双手紧紧抱住胸前的玩具兔子。那个兔子是他给她买的,当时她蹦蹦跳跳地扑过来,笑得格格地响。
然而她曾经是个不会笑的孩子。
在黑暗的孤儿院的小房间里,她努力想抓住每天只有一个小时的光明。阳光在她的手心里面溜走,抓不住。
她不会笑,只能看着一个个会笑的孩子被别人领走,她抱着自己在黑暗中越缩越小。
一个下着大雨的夜晚,暴怒的老师把她踢出了大门:“那种死相,看见就讨厌!”
雷电一个个滚过夜空,她大声哭叫着,扑打着冰冷的房门。雨水在她的头上身上倾泻而下,她从来没有感到这么害怕过:再也不会有人要她了,没有人。
然后她觉得有人在看她,她回过头,看见一个男人。
雨水中,他伸出的手温暖而干燥。
仙道愣愣地看着流川把一具具躯体抱过来,放在一起。他看着他沉默的半跪的背影。他能在流川身后搬开废墟,然而现在他什么也不能做。
他看着流川,舔了一下嘴唇,艰难地开口:“流川,我……”说什么?说对不起,我很难过?说对不起,如果我昨晚不留下你,一切都不会发生?
都是废话。
生命一旦失去了,无论说什么都无法弥补,这个他和流川比谁都清楚。
“不关你的事。”
流川的声音低哑而干脆。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够强,是我刹那间的软弱。渴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这是惩罚。
有些人是不能做梦的。
最痛苦的事,是梦醒了以后发现无路可走。
然而这是我的代价。与他们无关。
所以有些人也一定要付出代价。
他看着周围还很明显的车轮印,眼睛里冰冷的黑色。
坚硬如铁。
7
仙道坐在窗口,撑着枪。透过被贴得花花绿绿的碎玻璃,几片绿色的叶子在阳光下摇曳。
如果有蝉声,就是传统的盛夏。
和金色的杂草,恣肆的风,不一样的夏天。
仙道不着边际地想。
越是心情不好越会想一点有的没的。
那天以后他没有再见到过流川。他看着流川把孩子们埋在远郊的树丛里,在这个城市他们都没有身份,死去的话没有人会记得他们,他们会慢慢腐朽,化为尘土,成为这个城市的一部分。他们身上的草会依旧青葱,如同他们永远停在那一刻的年轻生命。
他看着流川,不知道多久,然后听见流川的声音:“你走吧。”
他站了一会儿,走了。他的心里发疼,流川的背影,那曾经被他抱在怀里的背影,现在又变得那样遥远,那样冷硬的拒绝着。他突然觉得,也许他以前做的一切都是假的,他还是那个在午夜场中为了电影里悲欢离合疯狂的路人,电影幕布的背后,其实只是一片黑暗。
门打开了,他一下子回过头,拿着枪的是蓝头发的三井。
忽然像什么烧着了,他一下子冲到藤真面前:“怎么回事?流川呢?”
藤真避开他的眼睛:“你这次的搭档是三井。”
“我问你流川呢?”仙道的声音出现了危险的咝咝声。
“他辞职了。”藤真回过头,蓝色的眼睛里一片玻璃质的光滑冰冷。
“况当!”仙道扔下枪转身冲出了门。
顺着旧木楼梯往上,仙道听见自己的呼吸声短促地在黑暗中挣扎。他突然想起第一次走上这个楼梯的情景。
他们一起来到这个办公室,那时候他们到这个陌生的城市不过两天。那个男人在办公桌后面看着他们,然后说:“我只要一个狙击手。”
他还没有开口,流川已经站起来往外走:
“我们是同伴。”
他的声音冷冷的,不带情绪,只是阐述事实那样,带着一点金属感在空气中震动。
他记得自己当时笑了,有点崩不住,结果被流川用看白痴的眼神扫了一眼。
就是这扇门里。
仙道打开门,那个男人还是那样在黑暗中,逆光地坐着。仙道看着他:
“流川呢?”
不带情绪,只是询问事实那样。
“辞职了。”
“去哪儿了?”
男人的声音有点戏噱:
“你是作为我的员工在问我呢,还是私人在问我?”
“作为仙道。”
仙道的声音没有变化。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他现在应该是在北投公司都内总部吧。”
“这不是我们的业务,他在之前已经离开了我们公司。所以,他现在做的一切已经和公司无关了。”
仙道没有说话,转身拉开门,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掏出一把G3A3狙击手枪扔到黑色的办公桌上,他似乎觉得自己还笑了一下:
“之后我也和你们无关了。”
下楼的时候他看见了上来的藤真和樱木。樱木一看见他就喳喳呼呼地冲过来:“喂!你和狐狸是怎么一回事?”
仙道冲他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擦身而过的瞬间他似乎感到藤真蓝色探究的目光扫过他的脸。
擦着自己的M40A3,感觉有点陌生。这几年用的都是SSG P4的改装枪,习惯了那种动作不平滑的枪机和轻巧的枪身,突然抓住M4,有些意外的沉重。
像是回到了在沙漠的日子。
心情异常镇定,快速而仔细地整理好装备。
没忘了关上门。
然后狠狠地骂了句:“混蛋!”
流川你个大混蛋!
居然敢一个人跑了?
告诉你,要是我不同意的话,就算是死你也别想死!
我的命是你的,所以,你的命也是我的!
大拇指在脖子下面划了一下。
意思是:洗干净脖子等着吧。
不知道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笑了一下。
踩下油门,耳边有风呼啸而过。
很高的大厦,北投两个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不算最中心的地段,但是闹中取静,周围一个很大的绿地把它和别的房子隔离开来,没有相当的财力和手段,是不可能做到的。
一个个办公室,还有最新款的电脑,很像正经八百的公司。
只不过里面出入的人,看上去还是少了那么些文雅。
对了,还穿着那黑西装和黑墨镜。
三下点射,两个爆头,一个心脏。
确实似乎在安逸的环境中呆得太久了,居然直到流川跑上电梯才开始叫喊,漫无目标的子弹在玻璃门和墙壁间胡乱地穿梭。
牧绅一,28岁,北投地产公司董事长,国清会新任龙头。
目标将国清会洗白,原则不择手段。
副组长清田正赴泰国处理军火转接问题。
28分钟前进入公司16层,1分钟前听见枪声。
发现警报系统被破坏。
作了个手势,十个保镖手持MP7冲锋枪呈半圆围在巨大的电梯门口,十个各自守住两边的楼梯。
镇定来源于实力。
牧绅一一直这样想。
电梯上发亮的数字一个一个往前跳动,11、12、13、14、15……
16,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咚声。
门无声地向两面滑开。
一阵疯狂的扫射,空气中无数火花闪耀。
一股细细的血水从电梯门里流了出来。门打开了。
两个黑西装被打得千疮百孔的人从里面直直地倒了出来。
然后是一下刺眼的强光,还有连续不大的枪响。
强光消失了,十个人姿态各异地倒在地上,额头上冒出汩汩的鲜血。
流川从电梯顶上轻捷地像只猫一样滑了出来。
一落地,他就地一滚,一串子弹贴着他的面颊打进了墙壁,围成一个小小的圆圈图案。
牧绅一手里拿着卡利柯M950冲锋手枪同时迅速闪到了一边。
忘了介绍,牧绅一曾经是射击奥运会选手。
那边听见动静的保镖们已经向这里跑来,脚步纷乱砸在地上。
一阵激烈的扫射,流川向下一倒,同时回身发了两枪,一下子闪入了牧的房间。牧房间的侧门打开着,他抬手一枪,把已经跨出门的牧逼了回来。
时间拖得越久上来的对手就会越多,而自己的目标只有一个,牧绅一。
流川一下子跃出去,同时开火。
一阵空中眼花缭乱的火花。流川愤怒地咬住了嘴唇,同时有点隐隐的兴奋:
真的很强。
牧绅一已经进入了隔壁的办公室。办公室的小隔间本来是很好的掩体,但是他们的子弹都可以穿透墙壁,于是复杂的地形成为了行动的障碍。
牧绅一的目标也很明确:拖延时间。
冲锋枪的声音越来越响。
忽然一声巨大的爆炸声,整个楼层都在微微地晃动。
灰尘弥漫,从半塌的墙壁后面一个熟悉的人影,脸上还带着笑容:
“这个炸弹放了这么几年,效果还那么好。”
同时迅速趴下补射了一枪。
流川的嘴角似乎有点微弯:
“那些东西可以炸掉半个大楼。”
转身射倒前面冲出来的两个枪手。
“向下的楼梯已经全部炸掉,电梯坏了。”
“他只能朝上走。”
“宾果!”
仙道笑得眼睛弯弯的,转过来枪对着流川。流川黑色的眼睛没有任何表情。
似乎是无声的几分之一秒。
“呼!”仙道把枪口向上一抬,眼睛重新弯了起来,“这枪是你欠我的,扔下同伴的代价。”
流川撇了下嘴,俯身开始加速:“走吧。”
确实不愧是老牌军火组织,装备好,枪手的枪法也相当准确,更重要的是他们可能隐蔽在任何一个门后。
打死了一个藏在拐角处的枪手,流川回身撞开了一扇门。他的动作停了一下。
门里是神。
他的脸色很白,清秀的脸绷得很紧,但是拿着枪的手却很稳定。
流川看着他。
神一咬牙齿,按下了扳机。
按不动。
他一下子惊惶失措了起来。流川走过来,从他手里拿下枪,扳弄了一下,一颗子弹立刻打穿了办公桌:
“没开保险,白痴。”他把枪随手塞在自己衣服里,转身走出去。
神一下子滩倒在了地上,另一个男人走向他,抓起他的手:“这么柔软的手不要随便拿枪。”
那个男人笑得很可爱,眉眼弯弯:“那个东西,不好玩。”
“啪!”一颗子弹打在了墙壁上,两个人贴紧墙壁,没有了声息。
流川试探性地把一个花盘踢出了转角,立刻一颗子弹打穿了它,花泥花瓣洒落了一地。
“狙击。”
“800米以外。”
外面的玻璃幕墙明晃晃的。
“可以判断嘛?”
“不容易,对方是高手。”
流川眉毛皱了一下:
“我去,你射。”
他的肩膀被猛地按了一下,仙道已经闪出了转角。
流川本能地跟着闪出去,仙道的身体突然向后一甩,流川已经瞄准了对面大厦顶楼的狙击手,一点闪亮,子弹穿过右眼,狙击手软软地趴在了栏杆上。
流川一把扶起仙道:
“没事?”
仙道的手从左肩挪开,肩下15公分处一个弹孔,他笑了一下:
“还好闪得够快,不然就是心脏。”
流川的眼睛闪了一下,转过身:
“欠你的你还想要的话,就别再自作主张。”
仙道跟着他跑,嘴角弯着,虽然有点勉强:
“我反应比你快啊。”
“当然,”他在流川怒火喷发前加了一句,“我相信你的枪法。”
天台门口。
黑暗的楼梯,天台的门打开着,唯一鲜明的光。
流川和仙道身上都流着血。
流川的右肩和左肋都有枪伤,但是都是擦过,没有在体内爆炸。
仙道除了左肩以外,左腿中弹。
16层到顶楼,一共6层。
他们对视了一眼,从两边一个闪身。流川还没看到门后,已经闻到一股汽油的味道。
“跑!”他刚来得及抓住仙道的手臂,巨大的爆炸激起的气流把他们一下子抛上了天。
强烈的冲击从背后炸开,猛烈的撞击让摔在地上的流川头脑一阵空白。
然后是左右膑骨一下酸麻,然后爆裂的剧痛。
这种感觉是中枪,开花弹。
他转过头,一个汽油桶已经炸得变形了,还在熊熊地燃烧。白色烟雾的背后,牧绅一拿着枪。
虽然有点狼狈,但是还是很镇定的样子。
毕竟是他赢了。
流川回头看仙道,仙道中枪的是右手,手腕。
他也抬起头看着流川。
不知道为什么,他和流川都笑了。
流川是弯了一下嘴角。
牧皱了一下眉头,举着枪走过来:
“虽然你手里还有枪,但是只要你一动,我就会射穿你的脑袋。你最好相信我的枪法。”
仙道懒洋洋地向后一躺:
“是啊,我们都见识过了,是很好。”
他想了想说:“比我好吧。”然后看着流川,“比你呢?”
流川斜着眼睛看了看他:“我不比你好。”
仙道大笑起来,边笑边咳嗽:“流川,你终于说出你对我内心的崇拜了!”
“哼!”流川耸了一下肩,“白痴偶尔也有长处,我从不否认这一点。”
牧绅一对这种被无视的状态有点尴尬,但是并没有失去引以为豪的镇定。他走到流川身边,枪指着他:
“我想知道你们是谁派来的?你们都是职业枪手。”
流川看着他:
“我自己。”
他眨了眨眼睛,居然有种孩子气:“想杀你。”
牧皱起了眉头,手指用力。
几乎同时他忽然腿一拌,身体向前栽倒,倒地时肩膀和腰已经被扣紧。
一支枪口对准他的脑袋。
他听见流川的声音在他的背后:“我的柔术比枪法好。”
“然后,”仙道笑得很灿烂,“我小时候是左撇子。”
抨!
天台吹过的风很大。
天空很蓝,有几朵白云。
仙道和流川平躺在天台上。
仙道忽然开口:“警察来了吧?”
警笛的呼啸已经包围了大楼。
“嗯。”
流川没有睁开眼睛。
“好像逃不掉了啊。”
“嗯。”
“喂,”仙道支起上身,说话的时候因为咳嗽变得断断续续,左肩的子弹伤了肺叶,血沫不时地咳出来,“有一件事我一直没闹明白。”
“你当初为什么会和我在一起?”
流川闭着眼睛,嘴唇轻轻地动了两下,看唇型就是“白痴”这两个字。
仙道看着他:“我想听你说。”
流川睁开眼睛,阳光照射在他黑色的眼睛里,仙道恍惚看见一道彩虹滑过。
然后流川的嘴唇覆在了他的嘴唇上,带着血腥味和粗糙的质感。
“因为你嘴唇的温暖。”
那刹那间的温暖,温柔如水流。
仙道拥抱住了他。
走过了二十多年,我们终于可以不再孤单。
冰冷黑色中,我们是彼此的火光。
“好了,你们等会儿再亲热行不行?”
巨大直升机的呼啸把他们的衣服和头发都拉了起来,抬起头,看见一架英国大山猫3正在他们头上盘旋。藤真在机舱口露出半张脸,蓝眼睛带着笑意,樱木正把一卷绳梯往下放。
仙道和流川对视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笑容。
仙道把流川架起来,流川抓住绳梯,一把拽起了仙道。
直升机向上盘旋了两圈,升入蓝空。
机舱里,樱木向后靠着:“藤真,我真搞不懂你。明明一开始一脸死相,居然最后抢了一架直升机跑来救狐狸。”
藤真“嗬嗬”笑了两声,没有说话。
驾驶室的三井望着前方:“往哪儿开?”
樱木挠了挠头:“也是啊,没有老板了还真不知道去哪儿。”
藤真望着远方隐约出现的碧蓝的大海,眼波闪动:
“向自由吧。”
绳梯在空中摇晃。
天空像最纯净的海,白云像柔软的山峦。
远处几只飞鸟掠过。
流川感到谁的手在抚弄他的头发,转过头,他看见仙道的眼睛,微微地弯着。
他也笑了,凑过去很轻地接吻。
自由,就是如鸟划过天际。
而你,是我飞翔的翅膀。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