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之镜]汛
作者: SRWV,收录日期:2006-07-19,936次阅读
『流川,流川,醒醒!喂!起来啊!睡死啦!』男人在他耳边毫不留情的大声叫喊着,即便是嗜睡且劳累如流川,也不得不暂时从黑甜的睡梦中挣扎着醒过来。
一睁开眼睛,哗啦啦的水声便随即鲜明起来,流川马上意识到自己在堤坝上面睡着了。他一个翻身站起来,顾不上睡姿不佳引起腿脚的麻痹,一瘸一拐的往水看去。叫醒了流川就马上躲到一旁的三井和暮木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放心,河堤好得很呢。前天晚上到现在都没下过雨,水流也稳定下来了。』昨晚和流川一起值夜的良田一边伸着懒腰也走了过来。
「不然,让你睡得跟死猪似的,早被大水冲走了!……好痛! 小木你打我…… T_T」
『流川他三天没睡,你就不要再取笑他了。你们两个快回去休息一下吧,彩子饭都做好了。』
流川平静地目视良田以迅雷不及掩耳地速度一边大叫着“彩子我来了”一边飞奔而去,朝另外两人点点头,便也离开了那个守堤的小窝棚。
这是位于巧国南方的宁州的一个叫做阿岸的小镇。
得益于连接首都傲霜和州城灏离之间的大路和往来频繁的商队,阿岸曾经远比一般的小镇来的繁华,酒楼客栈和各种店铺挤满了市井的主要道路两旁。即使是玉座(注1)悬空数载,妖魔开始横行的现在,阿岸的人口依然没有大幅度减少。虽然不得不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但比起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流民,阿岸的居民总算是过着还算安稳的日子。
但是这些安稳的日子如今岌岌可危。
自东向西流经阿岸北面,切断了大路的湘水今年泛滥的程度比往年更加厉害。春分刚过,湘水上游的安阳县便开始持续下雨,暴涨的河水冲垮了阿岸的桥,而自错王时代就未曾修整的河堤看起来也有了摇摇欲坠的危险。
镇上的商家捐岀款项,居民们也纷纷自愿前来帮忙,总算是在靠近城门附近的河堤上堆上了加固的沙包。但是能不能平安熬过接下来的整一个雨季,大家心里一点底都没有。若然河堤崩塌,不仅阿岸,连附近的郊野田舍都会变成一片汪洋。他们的现在的生活,会顷刻化为虚有。
流川沿着河岸向东走去。
离城越远,河堤的情况越是惨不忍睹,光靠阿岸居民的力量也鞭长莫及。
治水和修整河堤本该是国府(注2)的责任,是王的责任。但是巧国现在没有王。没有王的国家,不仅妖魔横行,连天灾也会来凑热闹,人民的景况会越来越差。所以大家都祈望麒麟能早日选出王。
但是五年前的巧国,是有王的。而五年前的巧,并没有比现在更好。或者应该说,五年前的巧,甚至不会比三十五年前,错王失道之后的巧,更好。
想到这里,流川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要跳河的话,往东再走五里路那里的山崖比较高,水也够深,石头也比较多哦。』带着嬉笑意味的话语突然从不远处传来。
流川转头,看到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牵着一只黑色的骑兽不紧不慢的沿着河边走来。走得近了,便能看清说话男子的面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连眉毛都耷拉下来,像是这世上再没有什么值得烦恼忧伤之事。
「……」
『不过若只是要过河的话,这个季节游泳过去可不是一个好主意哦。』见流川不搭话,反而直直的瞪着他瞧,男子也不生气,牵了骑兽便在他身边站定。
男子身上衣服的布料款式虽然算是中上的,却像是走了很长的路一样,风尘仆仆。虽然牵着骑兽,但是鞋子和裤子也都沾满了泥巴。不过他也像是完全不在意似的。
流川猛然发现自己的失态,收了眼光,扭头便走。
『诶?这位兄台,你怎么说走就走啊。我一个人在路上走了八天,第一次见到人啊,你好歹也和我说句话啊……』
「白痴!」
『什……什么?』男子一怔,便被流川抛在身后老远,才牵着骑兽,急急忙忙的赶上流川。
待到进了城门,流川发现那人仍然不远不近地跟在自己后面,不免气恼。
「干嘛?!」
『呜呜,你终于和我说话了。』
「……」好好的一人,看来脑筋真的不好。
『诶,别走那么快啊,我想问你,这里有哪间客栈的马棚比较好呐?』
「马棚?」
『我是哪里都没所谓,不过既然带着这家伙,不想太亏待他。』男子说着,用手轻轻拍了拍骑兽的头。
男子的骑兽看起来像是孟极(注3),不过不同于一般的白色有斑纹的孟极,这只骑兽全身的毛发黑得发亮,体态刚健有力,仿佛只要主人一声令下,便能如离弦之箭一般地奔跑飞行起来。
『不错吧,这家伙,是我自己在黄海跟着黄朱(注4)捕猎回来的。差不多应该是孟极吧,虽然颜色不对,喜欢的食物也不太一样,个性也超别扭……』
「这边。」注意到流川的眼神在接触到自己的骑兽之后大为不同,男子又轻轻的笑了起来。
湘水暴涨,市井的商户也显得更加冷清。彩子和良田的客栈并不靠近大路,所以现在里面也没几个人。
进门的时候男子没把把缰绳交给迎出来的彩子,亲自牵着到了马棚。流川想起他说这只孟极性格别扭,便低头看了看那只孟极,伸手在它头上摸了几下。孟极很是乖巧任由流川抚摸,还舒服的眯上了眼睛。
男子大为惊讶,『平时我摸它它都不高兴呢。见到美人态度就不一样了,我就怀疑这家伙是公的。』
流川翻了个白眼给他,进了店门,却突然听到跟在他身后的男子说道:『糟了。差点忘了。』遂放下包袱,翻找岀了些什么物事,往门外马棚奔去。
流川隔着门,远远见他正在往孟极的食槽里面撒什么东西。
男子撒完回来,笑道:『这是切碎的小鱼干。这家伙不像别的孟极,就爱吃腥。这些天累坏了,如果不给他些鱼干,明天肯定会发脾气。』
男子说得恳切,流川连同过来迎客的彩子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几天没有睡过床,男子这一晚睡得极是塌实,第二天醒来,日头已经上了中天。梳洗了一下便下楼吃饭。
客栈店面不大,但是收拾得整齐利落,因为住店的人不多,也兼做饭馆,有三五个书生模样的人坐了靠窗的一桌,而流川早已坐在最里边一张桌子旁大口吃起馒头来了。
男子好些天没吃过热食,要了些热汤面便也凑过去在流川对面坐下。彩子的手艺在城里是出了名的好,加上两人都正饿得荒,一声不啃,只顾着大口大口往嘴里塞。
那几个书生酒足饭饱,谈兴便渐渐高了起来,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躁王当年也是飘风之王,在位不到二十年便失了道,便是这二十年间,巧也是每况愈下,可见那些出众人物也不过是空有其名。』
「传闻躁王性格暴躁,睚眦必报,对百官极为苛刻,动辄撤换杀头,百官都战战兢兢。鄢州候据说就是因为小事惹怒主上,被杀不止,主上还降罪于鄢州官员,甚至于民众。」
『躁王朝令夕改,一登基便革除了前朝法令,而新颁布的法令没有一个能持续一年的,令国府无所适从,百姓亦不知如何自处。』
「不是说,台辅(注5)是应天命选王的吗?为什么会选出如此无能失道之王?台辅也未能加以辅助?」
『台辅是黑麒啊。同样是黑麒的戴国,现在的荒凉景致就算我们不能亲眼目睹,也多少听到一二吧。』
「黑麒带来不祥的说法,难道是真的?」
『天要亡我巧…………』
装模作样在感叹的书生话还没说,便让流川铁青着脸,大步流星冲出门的举动打断了。
男子悠悠地放下面碗,开口声音不大却能刚好让在场的人都听得见
『各位既然都有高见,心怀天下体恤百姓,为何不升山(注6)亲自询问天意而在这里白白浪费了各位的才能呢?』
几人没话反驳,讨了没趣,顾着面子也不好再说,便悻悻地散了。
男子出了客栈往城外走,不出所然地在河堤上看到流川的身影。
『我叫仙道,还没请教你的姓名呢。谢谢你带我找了间好客栈,床真舒服啊。』
流川转头看到那个叫仙道的男子笑盈盈的站在身后,原本绷得死紧的身子,无来由的便放松了些,在河堤上坐了下来。
「流川。」
『原来是流川君。流川君也不是本地人吧』
「傲霜。」
『真巧!我也是在傲霜长大的!不过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回过家乡了。』
「很多年?」看样子就二十出头已……
『我曾经机缘巧合当过一阵子小官,入了仙籍,所以样子算不得数的。』
「后来呢?不在巧国?」
『诶?你怎么知道的?我在老师的支持下辞了官去周游列国,长长见识。前年在恭认识了一位黄朱,便跟着他入黄海去学猎骑兽,差点还死掉了。』
「老师?」
『我在太学的老师,安西……』
「你既然入了黄海,为什么不升山?你也认为黑麒不祥,巧国无望吗?」
仙道伸手抓抓头,长长的呼了一口气。
『我……认识没有当上王之前的躁王,谷泽。』
仙道见流川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自己,只得硬着头皮讲下去。
『我所知道的他,不是大家认为的那样的。他是我在太学的前辈,满腹经纶,辩才无碍,对国家很有自己的看法。而且他父亲是大将军,行军打仗之道,谷泽也很精通。蓬山挂起黄旗的时候(注7),他马上就升山,也不负众望的当上了王。在我看来,再也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当王了。』
「可他还是失道了。」
『但这不是因为他无能之过,只是因为他是一个人,而且又是个过份认真的人。』
「一个人?他有台辅,还有百官。」
『对,但是他对自己太过自负,太过执着于自身的能力。他有台辅,有百官,甚至有巧国数十万民众,但他还是一个人。而他过分认真,追求完美的性格也容不下半点有缺失的人和事。』
流川无语地凝望汹涌的江水。昔日那个人,总是大步走在自己的前方,从不在意身后幼小的自己。即使自己长大成年之后,他也没有听过自己说的半句话。但是那样的人,却自尽来保住了奄奄一息的自己。
『谷泽失道之后,我就在想,如果连他那样的人都无法治理好巧国,那治国的正道,到底是怎么样的呢?我拿这个问题向老师请教,他也不知道答案,所以我就开始周游列国。』
「找到了?」
『还没。』仙道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但是随即又敛去笑意。
『但是我找到了治水之道和架桥之法。』
「治水?」你到处乱跑就为了这些!
『治水的正道在于疏理和引导而非堵塞。河流自然有其流向和趋势,天地自然所致。雨水多而泛滥,雨少而干涸,是天候而非人力。而治水则应该因应河流和地势的不同,引导河水为我所用。泛滥时则设法泄洪,干涸时则可引流。一味的高筑河堤并不能医治水患。』
流川听得有些头昏,更多的是气恼。「就算你知道了治水的方法,国家再荒废下去,也用不上!像是下游的托丘现在已成泽国,人民四处流散,连蔽身之所都没有,又有妖魔在天上盘旋。那里尸横千里,哀鸿遍野,那是怎样一种惨象你知道吗?!」
仙道听出了流川的气恼和愤怒,还有因为无能为力而感到的深深的悲哀,不由得安抚地伸手轻轻摸了摸他头。流川的发色极黑,闪着仿若金属般的光泽,仙道想,传闻黑麒麟的毛发像黑色的水晶一样,想来也不会比流川的头发更加吸引人了吧。
流川怔怔地任他触碰,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甩头拍掉了他地手。
仙道讪笑着打着圆场,流川你的头发真漂亮啊。
「白痴!」漂亮的黑色头发丢下一个后脑勺给仙道便走掉了。
仙道说他会架桥看来不是谎话。这二十几日下来,他日日连同官府的人,还有镇上的石匠木匠指手画脚的讨论建桥的事。这桥连着大路,也关系着阿岸的民生,大家都兴致高昂,架桥需要的物料,也总算准备的七七八八。
流川每日依然跟着大伙儿守堤,护堤,搬运各种建桥的石头和木村。他原本是路过阿岸,偶然救起了落水的小泰,彩子和良田的独子,便在彩子家的客栈住了下来。后来也帮忙筑堤,一来二去,居然跟镇上的人混熟了。虽然他性子天生比较冷淡,大家相处下来,倒也都很喜欢他。仙道刚提出建桥的时候,大家也还心存怀疑,流川二话不说来帮他的忙,还真的成功说服了镇上的人。
虽然这些日子雨少了,湘水仍然颇为汹涌,但是再过些日子暴雨季节就正式开始了,如果不能在那之前筑起新桥,他们就必须等到秋天了。时间的压力让大家都很紧张,护堤的人手分出了一半去筑桥,很多人不眠不休的在河边帮忙,累了困了就在附近随便找个地方打个盹。彩子把城里的妇女们组织起来给堤岸上的人送饭和送换洗衣服。仙道和流川虽然日日就在河边,却忙得连说句话的时间都没有。但是眼看新桥一天一天的成型,两人偶尔看到对方,眼睛里都是高兴的神采。
这天午后又下起了小雨,但是大伙儿还是继续冒雨搬运铺桥面的石板。流川和三井都几日没睡了,刚刚搬好一块大石头,便躲到窝棚边上想打个盹,突然听见大嗓门的彦一在大声嚷嚷。
『出事了,快叫大夫来啊!』
流川一个激灵翻身起来往桥那边冲过去,扑面而来的血的味道差点让他支持不住晕倒在地。
仙道的大半双腿都被压在了一块大石板下面,脸上苍白苍白的,已经昏过去了。
彦一哭得连话都说不清楚,大伙打听了好一会,才知道是准备放上桥的石板吊起一半时木杆突然断裂,仙道把站在下面的彦一推了出去,自己却没能躲开。
大家合力把石板移开,石板下面一边血红惨不忍睹,连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都忍不住转开了头。
流川忍者刺鼻的,令他晕眩的血腥味,疯了一般的冲到仙道身边,使劲的拍着他的脸。仙道才悠悠的转醒,看到是他,嘴角一扯,微微的笑了一下。
『桥快起好了哦。』
「我……我知道,你别说话,暮木快来了。」
『筑桥之道,你明白了吗?』
「现在说这些废话干什么!」
『不是只有一个人,是这里的所有人…… 筑一座桥需要这么多人…… 建造一个国家需要更多……』
「我不听,我不懂,你现在别说了,等你救出来了再和我说。」
『王和麒麟都不是一个人,上天让麒麟和百官来辅助王,不是只有王一个人的……谷泽他最后明白了,所以他选择退位,把希望……留给巧国,希望有人能纠正他犯下的错。他把你留下,不是让你背负失道的责任,而是重振巧的责任啊。』
「你!你知道我……」流川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泪流满面。
医生来了!有人叫道。
「不需要了。」流川用袖子胡乱的擦了擦脸,对着仙道恭敬的行跪拜礼。
「遵奉天意,迎接主上,不离御前,不违诏命,誓约忠诚。」
『我宽恕。』
温暖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的时候,流川觉得有无限的勇气从心底生出。
抬头迎上仙道的目光,他知道自己已经不会畏惧将要到来的雨季。
(完)
注1 玉座:即王位。
注2 国府:中央政府。
注3 孟极:一种类似豹的骑兽。
注4 黄朱:住在黄海的,以捕猎骑兽或者保护升山者为生的人。
注4 台辅:即宰辅,是麒麟的官职。
注5 升山:去世界中央的蓬山向麒麟询问天意,看能否为王。
注6 挂黄旗:麒麟成年后,蓬山挂岀黄旗,表示有意愿升山的人可以来向麒麟询问自己能否为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