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之光 一
作者： 无名，收录日期：2006-07-25，828次阅读
楔子
最后一个战死的是藤真。
塔顶那声惨烈的爆炸预示着战争的结束。仙道颓然地倒在旋梯上，顾不得坚硬的石阶把他的后背硌的生疼。他大口喘着气，紧闭上眼，想起刚刚转过头的刹那藤真唇角那抹跟平时一样高傲的微笑，他顿时觉得嘴里发苦，伸手从沾满血迹（有他的，也有敌人的）与泥灰的制服口袋中掏出空瘪的烟盒，抽出里面最后一支烟，点燃，粗劣的烟草味混杂在周围弥漫的血腥气中，刺激着他尚有知觉的剩余感官，他模糊地想到萨尔塔烈日下的竞技场，想到沦陷之日冲天的明媚火焰，想到那些如狂欢节般的血腥杀戮，想到那一个个熟悉的身影最后倒下时的决然与苍凉……他曾经以为自己把这些都忘记了，现在却发现这些古早的记忆原来早已溶入了自己的血脉，挥，之，不，去！
夏日里的风呼拉拉的吹，香烟在指间祭奠似地静静燃烧，身上的制服也越来越重，仙道知道自己身体里的血液在缓慢却持续地流失，却无力阻止，也……不想阻止。如果说他曾经怨恨过这场战争，那么现在他可以选择在这里让一切终止。
“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我们，别无选择！”
“该死！！”仙道低沉地、浑浊地笑开了，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他连想死的权利都没有。是的，如果一定要死的话，他也必须在死之前杀了那个人——杀了流川枫。
这是他目前生命中唯一的选择！
*******************************************************************************
流川记得7岁那年的夏天，他被卖到萨尔塔。在那里，他只被允许拥有一个名字——11。
其实在他眼里，人跟人之间好象也没多大差别，都有可能今天还在跟你争抢食物，明天就成了一具支离破碎的尸体。
至少，在这里可以不用每天挨饿了——流川很单纯地想。
萨尔塔，它可以教会你生存所需的一切。那里生与死没有明显的界限，随时会有人消失，同时也不断有人替补上。你所要努力学习的，就是活下去，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活下去。最后经过这里炼狱般洗礼而活下来的那部分人，他们之中有的人专门负责暗杀，有的人可能会出现在敌国最高级的情报部里，更多的人却是组成了一支特别的队伍，他们必须不计一切代价完成指定的任务，即使是踩过自己与无数人的鲜血。
你没有选择。
这是每个人在萨尔塔学会的第一句话。
流川并不记得自己一开始是怎么活下来的，大概只是完全凭借着本能，寻找着自己的生存之路。他第一次杀人是在10岁。他和另一个14岁的孩子被关在一间石室里，三天后，只有一个能活着出来。那时流川的眼中就已隐约有了死亡的味道，那是一种类似于野兽对血腥的渴望。他就像是一只凌厉的小兽，满心期待着杀戮。
三天很快就过去了。当人们打开石室的大门时，所有人都为那一地的血肉模糊所震惊，甚至有人忍不住立刻蹲在旁边呕吐起来——这是相当罕有的。然后人们发现流川正安静地蜷缩在角落里，全身伤痕累累，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睡颜却纯净如天使。
后来流川在他简陋的石床上昏睡了整整一个星期，几乎没能活下来。最后当他的导师以为他死了，准备将他掩埋时，他突然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幽暗深沉，就像是格雷萨冰山上最清冽高贵的黑湖水，却会在不经意间闪过慑人而残酷的锋芒。他的恢复力也快的惊人，当然，在那样的黑暗世界中这是十分必要的。接下来，他所面对的对手越来越强大而残酷、狡诈，他一次次躺在自己与对方的鲜血里，等待着石室大门的开启。在这个充满血腥味的生死场里，他的信念已经慢慢从“活下去”转变为“成为最强的”，并且在一步步地接近目标。当他刚满14岁那天第一次站在那宛如圣地般的竞技场中时，漆黑零碎的短发在阳光下闪着墨蓝的光泽，这一刻他就像孩童般真纯。然后他抬起头，冷冽的双眸紧攫住对方的心脏，清厉收缩至窒息，他的对手不自觉地开始颤栗，仿佛面对的是一个修罗。他走向自己的猎物，杀戮的血液开始沸腾，他能闻到其中散发出的腥甜的香气。
如果这是生存下去的唯一方式，那么，我欣然接受。
流川枫，代号11，在他14岁那天，成为了一个传奇。
“7，你看那个11，怎么样？”
同一天，流川第一次听到7这个代号——那是萨尔塔的另一个传奇。
*******************************************************************************
仙道背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笑道：“刚刚我还以为你想杀了我。”
少年优雅地弯起唇角：“7，在这里，你是一个神话。我怀疑他们甚至会认为，你是不死的。”
仙道苦笑着开口：“藤真，我们是在关禁闭，不是在那恶心的屠杀室，你就一定要这么挑衅我吗？”
藤真恶劣的微笑，吐出他的答案：“是的，我始终相信我们俩之间将会以谋杀而告终。”
仙道看着他的朋友，带着小小的悲哀。他们已经认识很多年了，早在进萨尔塔之前。他想到自己被抓走的时候，藤真从躲藏的地方冲出来，用他那双碧蓝的眼眸执拗地凝望着他，然后抬起头：
“带我一起走！”
带我一起走！带我一起走！带我一起走！带我一起走！带我一起走！带我一起走！带我一起走！
那年仙道7岁，在萨尔塔，每当他对生活感到绝望的时候，他就会想到一双几乎收敛了全部星辰之光的碧蓝眼眸。他不知道一向纤细瘦弱的藤真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勇气，他想那时他真的很愚蠢。
因为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那么，我会努力活下去，至少我要保护你。
“好吧，就算你有着强烈的愿望想杀了我，可在此之前至少也要让我好好的睡一觉！”仙道扑到了房间里唯一的一张床上。
那个有着栗色头发的少年像是突然被抽去了所有力气一样靠着墙壁缓缓地滑坐在地上，双臂紧紧地环住蜷缩的双腿，把头深深地埋在膝盖里。一瞬间，仙道好象又看到了那个纤弱却固执的孩子。
藤真，那时候你不应该跑出来的。
如果……，这个世上没有如果，人生不会给我们第二次选择的机会。我们所能做的就是永不言悔，坚强地面对生活的苦痛与磨难，并且，甘之如饴。
仙道，谢谢你！
谢谢你最后在这里陪着我。
即使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即使我们可能永远都不会再见面，但是，你曾经给过我的温暖，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
7，你看那个11，怎么样？
还是个小孩子。
原本记忆中已经模糊的对话现在突然变得格外清晰。
流川冷冷地看着10，思维混乱。这是他所不熟悉的环境，当然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有被关禁闭的一天。现在他回想一下，觉得自己的确是有点小孩子的情绪化（人们通常把14岁叫做什么？还是小孩子吧！）。
“死狐狸，你这样不服气地看着我，是不是还想再打一架？我发誓这次一定会宰了你！”
10有一头红头发，与之相配的是他永远过剩的精力，以及——流川眼里闪过一丝兴味——不知死活的愚蠢。他已经9岁了，却缺乏应有的成熟（？）。流川还记得三天前第一次见到他时，就直觉地认识到这是一个麻烦，现在终于证实了这一点。跟自己的学生打架并被关禁闭，这大概也会成为萨尔塔的传奇，他冷笑。
“死狐狸，你到底要不要打？”
毛躁且不成熟的小兽需要更多的磨练，而在它长出更为锋利的爪牙之前，是永远不能与经历过血腥地狱的野兽相抗的。
流川一步步的走向10，带着冽厉的杀气。10的眼神闪烁，却依然倔强地高昂着头。汹涌的海浪一波波冲击着沙滩，他的身体微微颤抖，却依然咬着牙不曾退后。很好！海水慢慢退去，海面逐渐恢复平和。
“永远不要忘了这里是萨尔塔。”
萨尔塔，不会有怜悯，不会有脉脉温情，在这里，力量代表着一切！
“死狐狸，你等着，我会变成最强的，然后，你就乖乖向我求饶吧！”
“现在，如果你打扰我睡觉，我保证你绝对活不到那一天。”
历史总是在不断重复着。不管经历多少次轮回，那些古旧的过往总是牢牢地纠结在生命的丝线上，直至灵魂支离破碎。
*******************************************************************************
“7，下次再见面时，我们就是敌人了。”藤真推开大门，笑着回头。
“是的，到时请一定称呼我为仙道彰。我想在阳光下再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感觉必定非常不错。”仙道带着明媚的微笑擦过藤真的肩膀走出房间。
*******************************************************************************
10一脚踹开禁闭室的大门，回头叫着：“死狐狸，如果你还没睡死，就赶快滚出来！”
流川眨巴着眼睛晃到门口，看到对面的门也同时被推开，紧接着，跟记忆中模糊的对话有着相同声线的少年带着灿烂得刺眼的笑容大步迈出房门。
7，你看那个11，怎么样？
还是个小孩子。
拥有最纯粹的灵魂以及坚定的信仰，黑白世界中只相信自己的存在，最终毁灭世界或在失落中湮灭。
“仙道彰，今天你跟我，一决生死！”
一
仙道不太确定在哪里能找到流川，但他知道今天有一支判军会在索伊尔高原展开一场最大规模的进攻，他不清楚自己到底能不能坚持赶到那里。
在他过去的生命中已经失去了太多的东西——不管是他自愿的还是被迫的，可是在人们的印象中他却总是在微笑着。
“哭泣和悲伤拯救不了我们，既然这样，那为什么不选择笑着面对呢，笑着告诉他们这些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然后当微笑慢慢变成了一种习惯，我们也许就会发现原来我们的生活真的很美好。”记忆中，这是他们在萨尔塔为数不多的几次交谈之一。
其实所谓“交谈”，只不过是他一个人静静地说着那些他从不曾对任何其他人说过的话，而那个人，也表现出了难得的安静，默默的倾听并且从未睡死过去。
也许有过那么一次，那个人开口对他说了些什么。他的语调不复清冷，带着些微的傲然，纯墨色眼眸里的光亮异常耀眼。他微微昂起头，以一种义无返顾的姿态——
记忆在这里戛然而止，腹部突然传来的尖锐的刺痛明白地提醒他，他的时间不多了。按紧伤口，他蹒跚着步伐向索伊尔高原的方向走去，前方金色的地平线在他眼中似乎永远遥不可及。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无数次地希望自己可以就这么放弃一切回归平静，但脑海中那唯一的念想却不肯放过他。最后当他抬头看到视线尽头那个越来越清晰的身影时，唇边不自觉地挑起一抹小小的弧度，然后终于跌倒在地上。
无论如何，我会实现我的承诺。
**********************************************************************************
对于7这个在萨尔塔中传奇般的存在，流川并没有刻意去进行关注，最大限度只是把他当成一个迟早要攀越的山峰。所以如果说他之前对7的所有想象只有那一段模糊的对话，那么现在他又有了一个全新的认知。
他不能准确地定义仙道彰。
对于这个结论，他感到困惑而且很不满意。
在过去的生命中，任何人的存在对他而言都不具备特别的意义，也就是“虚无”，可是这个人，他明明白白地站在你面前，对着你不温不火地微笑，然后下一刻，他可能是继续笑的云淡风清，也完全可能是突然出手拧断你脖子。流川发现，世上就有这么一种人，无论何时何地，即使只是轻轻松松地站在那儿，都有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存在感。他不喜欢这种特例。
流川第一次这样剖白自己的内心，在他输给仙道之后。
其实严格意义说起来，对于流川提议的那次决斗，仙道什么反应都没有。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维持着流川一开始看到他时的姿势，可是凝视着他的眸子里却像是容纳了整个大海，海平面上波澜不惊，没有喜悦，没有悲伤，没有愤怒，任凭再多的情绪投入进去，也只是弥散消融。
流川的气势整个松懈下来，他知道自己输了，不战而败。
通常失败者的命运只有死亡，可是仙道，仅仅是对他笑了笑，擦身而过。
挫败感，却并不是很强烈。流川知道自己又有了一个目标，这个认知甚至让他觉得兴奋，他怀着无比雀跃的心情期待着他们的下一次会面。
然后，我会成为最强的。他这么对自己说。
这一天很快就来了。
**********************************************************************************
萨尔塔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
其实在仙道看来这只不过是10和11在顶着训练的名号进行拳脚上的情感交流，可是在他们又毁了一座塔楼之后，他不得不奉命去解决掉10。
仙道淡淡微笑，心里明白他们的真正目标其实是11。
因为，萨尔塔需要的是绝对的服从。
禁闭室寂静的黑暗中，他无声无息地靠近。
“不管你是谁，再过来我就杀了你。”冰冷的声音。
11。
他笑着继续欺近。
对危险本能的直觉，形于外的冷酷杀机，以及目空一切的气度，这些都决定了他不会受制于任何人的个性，他想。可是，侧身躲过袭击，他同时又很单纯，所有的心思都写在一双眼睛里，不懂得掩饰自己的锋芒，孩童般幼稚。仙道起了点兴趣，他想看看这个11到底能成长到什么地步。
“如果你想杀了我，那么你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他以绝对悠闲的姿势靠在墙壁上。
“仙道彰？！”流川的眼眸泛着金属的光泽。他记得这个声音。
黑暗中，他们清晰地数着彼此的呼吸。仙道感觉到对方的兴奋，他选择保持沉默，不确定自己刚刚是不是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他清楚地知道萨尔塔对待叛徒的惩罚，他曾经亲眼目睹过的那一次是他目前为止生命中永恒的恶梦——当然他很好地在人们面前掩饰了这一点。他很明白，如果这次他不遵循指令私自放过11，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
“你在害怕？”清冷的声线中罕见地带上了一丝疑惑，同时空气中出现缓慢的波动，仙道感觉到一只手试探性地伸了过来。
“为什么这么认为呢？”反射性地卡住他的手腕，仙道慵懒却危险地低笑：“要知道，不管怎样，现在你杀不了我，而我要解决掉你却非常简单。”
“不知道。”这回没有反击，而是老实地回答。
意料之外的反应让仙道不自觉松了手。他原本没有期望会得到一个答案，因为他早知道这个少年拥有的敏锐直观的判断力，可是他没想到这种能力配合上他单纯而不加掩饰的心思，居然会让人觉得……
“特别”。
仙道对此觉得很有趣。除了藤真，他想不到自己还能对谁有这种感觉。他不知道这到底是好是坏，但至少他可以肯定一点：
他绝对值得的，值得自己花心思去应付那些梦魇般的存在。
不过谁在乎呢？总会有办法的，毕竟他是传奇的7。
仙道自行剖白完毕，忽然觉得自己有点犯傻，居然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轻易暴露在自己的猎物面前——事实上，这也是他生平第一次。
他眨眨眼，拉回自己的思绪，感觉着房间里第三个人的呼吸。
“我一直很好奇你们俩怎么没有杀了对方。”
他听见近在咫尺的少年不以为然地轻轻“哼”了一声，意识到这样的距离实在是有点太……近了。
反手打开房门，在黯夜中绽放无人能见的真诚微笑。他抛出最后一个问题：
“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纯粹清冷的眼眸里一瞬间有了某种可以称之为“温情”的光芒，稍纵即逝，却让恒久的黑暗支离破碎。
“请你记住，我的名字是流川枫！”
也许人们认为我们已经失去了自我，他们却不知道，我们可以舍弃一切，惟独会坚守自己的灵魂。
仙道在关上大门的同时看见10抱着头跳了起来。
“死狐狸你居然敢打晕我！！”
瞬间，他好象又看见了自己和藤真，看见多年以前那两个互相拥抱着取暖的无助孩子。他带着淡淡的微笑闭上眼，把这副幻象在脑海里走过一个轮回，就像是为了迎接未知的未来而给自己注入新的勇气。然后等他睁开眼时，他看到远方的地平线上正隐隐透着金色的晨光，而他，依然是萨尔塔不灭的传奇。
在我们的心中，即使被无尽的黑暗所笼罩，也依然能找到那个温暖的所在。
那时仙道还不知道，几个小时后，这片土地将被鲜血染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