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

作者: mescaline,收录日期:2006-07-25,825次阅读

很多年后仙道想起自己第一次开口和流川聊天的情形也还是会不经意地勾起嘴角,他想自己那会儿果然是个热血的孩子,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样子,什么都无所谓似的。

他记得那正是高二那年全国青年队集训开始的时候,偏赶上陵南每年论文答辩的日子,他再怎么不在乎,也还是要拿学分的,于是就这么着把集训的事儿给耽误了。等他第二天答辩得了优秀再赶到青年队驻扎在郊区的小学校以后,竟是鬼使神差地和第一个到队里的流川分配在一个房间。
年级不对,学校不对,时间更不对,于是仙道纳闷着自己怎么和湘北一年纪的流川枫撞在了一起。
不过纳闷归纳闷,自己从来没有试图问过那个进了房间也不拿正眼夹自己的小子。

后来某日在走廊里碰见了早些时候跟自己在成人酒吧里混熟了的三井,心照不宣地相视而笑,他说小三你说,你们家的流川宝贝怎么就落进了我的口袋。三井就笑,说是烫手的山芋再怎么好吃也没人敢接,所以队里其他人寻思着你迟到了活该受罪。
仙道听罢勾了个微笑,说自己跟流川君其实相处的非常好,而且事实上流川是个非常好相处的乖孩子,你们大家都看错了他。

说的像真的一样。


于是,为了让自己的话也能说服自己,仙道彰决定采取主动。

他问流川:“流川君有没有喜欢的人?”

仙道承认自己当时问这样无聊的问题有些许想看对方出丑的恶劣心理。

流川停止了手上转球的动作,表情奇怪。

事实上两个人并不能算是完全不相识,夏天打过一场练习赛,偶尔在街边的小篮球场遇见就一对一,次数不多时间不长。
对于仙道的交际网来讲这样的关系当然可以忽略不计,但是他那时不知道的是,这些对于不善言辞的流川枫来说,却都是有着强大的吸引力的,自己像是另一个世界,一个连流川也忍不住停下脚步的奇妙的新世界。

只是待到仙道忽然意识到这些,任何事情都已经无法改变。


仙道记得当时流川站在狭长的房间里板着脸思考了很久,正当他惊异于自己没有被骂白痴的时候流川说了一句更加让他不可思议的话,他说:“现在没有。”

仙道想自己可以把它理解为‘以前是有的’。

再后来就是集训快要结束的时候了,仙道眼睁睁地看着流川枫从邮递员手里签字接过一个大箱子,落款似乎是某个女孩子的名字,打开箱子竟是只毛绒绒的玩具大熊猫。仙道抽动嘴角,他说没想到流川君还喜欢这样的东西。
然后流川两个星期来第一次破天荒地回头看着他,他说熊猫是上国中的时候自己送给这个女生的,分手了她却要无聊地原数送回划清界限。
表情严肃丝毫没有玩笑的意思。

仙道先是鄂然,然后就笑。
本来,凭什么流川枫就不能喜欢女生,凭什么流川枫就非得不食人间烟火,大家都是普通人,自己又凭什么要把对方当作不普通的存在。

意识到这些让仙道没来由地如释重负,他说什么时候流川君给我看看女孩子照片,我帮你参谋。

流川眨眨眼睛,甩了句‘要你管’,就顺手把熊猫扔在了仙道身上,转身下楼吃晚饭。

“干嘛?”

“送你了,那么丑。”流川的声音越来越远。


仙道低头看着手里那只不知道被遗弃多次的大熊猫,有些不明就里。


故事从这里开始。


-

再遇流川就是上大学的时候了。

高三那年仙道退出了篮球队,并不是要专心考大学的,只是他不喜欢被所有人过分地期待,像是没了自己陵南就没了希望一样。
他说篮球是兴趣,仅此而已。

大学二年级,为了方便熬夜赶论文,仙道在学校门口贴了广告说是想跟人合租校外的房子,没想到无数女生慕名而来,手机被打暴了几部。最后仙道无奈,加了句仅限本校男生。然后一切就石沉大海没了音讯。

后来某天上课上到一半手机响起,引得无数眼球,教授拿着粉笔头佯装没有听见。于是就看见仙道彰挂着招牌微笑弓着身子慢慢退出阶梯教室。
没好气地接起电话,就听见那边更没好气的声音。

“慢的像只乌龟。”

然后时间迅速倒流,仙道直到今天也不明白自己当时怎么就确定那个声音是属于流川的,他甚至不记得接下来的所有对话,总之他的满腔怨气被那句“慢的像只乌龟”瞬间瓦解,甚至欣然地被对方接连损了十几句依然笑脸相应。

流川是那一年考上A大的,至于他为什么没有去美国,仙道没问,流川自然不会主动说出来。
仙道想别人的事情自己少管,费力不讨好的。

这么着两个人又住在了一起,房子在A大附近的公寓区,价格不菲,这也正是为什么仙道要找个合租者的理由,要么不住,要住就住最好的。

流川是刚来A大,轻轻松松地直接把东西搬进了公寓,仙道却是一趟一趟的从原来住的学生宿舍转移,来来回回了两三次,宿舍里的东西却没见少,仙道对过来帮忙的流川奉送的无数白眼表示无奈,于是一撒手说自己干脆什么的都不要了,反正剩下的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流川点头,说笨蛋你早该这么办了。

正准备跟楼下传达室的老头交钥匙,仙道却又想起什么似的,撇了流川一个人站在门外,走进宿舍里翻箱倒柜了好一阵子,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只看不清黑白的熊猫。
流川看着它挑起眉毛。
仙道会错了意,尴尬的笑道:“洗洗是会干净的。”

“我是说,没想你还留着。”流川抬眼,目光炯炯。

“你送我又不是让我丢掉。”仙道耸耸肩膀。


于是,在那一天里,A大出现了奇怪的一幕,两个大男生抱着一只脏兮兮的玩具大熊猫面不改色地穿过了整个校园。

大家,那时都还年轻着。


仙道在A大的这一年学的是材料化学,实验室宿舍楼两点一线地跑着,自知无趣却又不知道这样的生活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然而他想无论如何这个陌生的城市是千百倍地胜于东京,甚至是胜于神奈川的。起码这里没有父母,没有熟悉的人,没有期待的目光,即使没有海。
仙道想自己或许并不喜欢海,他只是需要无须付出的新鲜事物罢了。

流川的出现让仙道越来越无目的的生活多少有了些改变。

两人合租的公寓只有一把钥匙,然而懒到一定境界的仙道在并不打算亲自配一副的前提下大方地把钥匙让给了一年级的流川。
大二对于仙道来说是无比轻松的一年,于是这就表示他在整个学期的大多数下午,可以把更多的时间花在应用物理的大公共教室里,待到流川下课后一起回家。
回家,对于那时的仙道来说是另一个新鲜的名词,即使等待他的永远是成箱成箱的方便面。

仙道记得那段日子自己是希望见到流川的,只是单纯的想要看见他。
即使到了现在,他仍然无法明白为什么一向热衷于不断改变的自己会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想要见到流川,他喜欢在上课十分钟之后打开公共教室的大门,在一片寂静后对着讲台上满脸抽筋的物理系教授点头,笑着说对不起自己迟到了。然后顺着左起第一个座位慢慢地寻找流川的影子,待到看见那张和教授一样抽筋到不行的臭脸之后,嘴角就一直勾着,众目睽睽旁若无人地走到流川身旁,小声的对那些坐在他旁边不知道哪个系跑来的小女生们再说一声对不起,麻烦我要跟流川学弟说些十分重要的事情一类的假话,再然后就理所当然地坐了下来,冲着流川眨眼,接着假装专心地听课。

仙道想那时候流川枫于自己应该算做一个神奇的因子,分明是属于冗长过去,却又完全没有理由让自己讨厌起来,甚至是有那么一点点莫名的喜欢。
只是一点点。

某天仙道照例从实验楼里溜出来跑到流川上课的地方,熟门熟路悄无声息的从后门绕到了流川跟前。

流川用眼睛瞄了瞄仙道手里的东西。

仙道笑:“艺术系某个叫美佳什么的女生送给我的,一路过来还没来得及拆。”

流川的眼睛会说话。


仙道看向对面黑板上密密麻麻的物理公式,又看了看流川桌上空空如也的笔记本。无奈的摇头,“要睡觉的话,不如回家,这里随便谁都能帮你应付点名。”

遥远的讲台上讲师的咳嗽声飘了过来。

——不用你管。——流川索性在空空的笔记本上写道。

——我们走吧。——仙道夺过笔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字。

——白痴,我要听课。——

——我可是翘了课过来的。——

——谁要你过来的?——

写完了这一句流川枫利索地把纸撕了下来,揉成一团塞进书包里,单方面表示谈话结束。

仙道耸耸肩,心想反正等着也是等着,自己干脆无聊到底,于是拿出艺术系女生送的礼物,打开一看竟是盒颜色奇怪的颜料。
仙道索性挽起袖子低着头把颜料认真地涂在胳膊上,煞有其事地画成不同的图案。正画着就看见流川猫一样的眸子凑了过来。

“听课就认真些。”仙道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继续埋头苦干。

“你也够无聊的。”流川小声说道。

“你懂什么,这叫人体彩绘。”仙道抬头,憋住笑。见他没说话,又说道:“艺术你懂不懂?”

像是被“艺术”两个字威慑住了,流川枫看着他半天没动静。

仙道忍着笑,继续“创作”。

又过了一阵子,仙道把胳膊抬起来,指着上面模模糊糊一团绿色说道:“这叫‘春天’。”

流川枫眯起眼睛。

“抽象派,你不懂。”仙道微笑道。

半晌,只见流川枫面不改色地拿起桌上的颜料,随便挑了个颜色就往自己胳膊上一拍,然后在仙道眼前晃了晃。

“什么?”仙道纳闷。

“超现实主义,‘涂满颜料的胳膊’,你不懂。”

仙道分明看见流川眼底的笑意。


那个时候二十岁的仙道彰隐约间觉得,普通的流川于自己或许又是极其不普通的,但这样的想法仅仅存在于隐约的一瞬间。像是藏在心里的一把锁,仙道手里明明白白地拿着钥匙,却又若即若离地懒于去一探究竟。

-


流川和仙道有各自的生活,两人固执的坚守一方。

流川也会去实验楼找仙道,大多是因为晚上系里聚会不能回家于是提前来送家门钥匙,但却总是赶上仙道正做实验完全脱不开身的时候。

墙上的时钟一圈一圈慢慢地转,时针秒针相互交错着发出单调的声响。

流川不会像仙道骚扰自己一样骚扰他,只是简单地靠在走廊脱了漆的墙壁上,看着地板上自己的影子一点点地拉长,把留海和影子重叠在一起,然后分开,再重叠。偶尔对走廊上来来去去的那些认识仙道也认识自己但却叫不上名字的人点点头,完全不想开口的样子。

仙道从实验室里走出来的时候会把身后大片的光线带出来,刺的流川偏过头去。只能听见仙道抱歉的声音,但却总没有机会看见那个时候仙道脸上的表情。

仙道不问他做什么,只是伸手,流川也就乖孩子一样地把钥匙掏出来递过去。两个人都专心地演着这部不断重复的无声电影。然后流川眼睛又说话了,它说再见。看见仙道点头,便头也不回的朝走廊尽头走去。

仙道有时会庆幸那时的流川总是不会回头,因为他不知道如果那样的场景发生,自己会不会不知所措。

从某些层面讲,仙道讨厌无法掌控的事物。就比如他想看见流川,但又不喜欢流川来找自己,因为这并不在他的计划之内。
他喜欢把一切未知的事物变成已知,他早已习惯把持好自己的世界里的所有。
若是无法控制,又或者是被控制了,那么,仙道想,自己大概会讨厌吧。
非常讨厌。


仙道从不猜测夜不归家的流川到底去了哪里,就像他也懒于猜测自己夜不归家的时候流川在想些什么。

他想生活终究是自己的,无须任何人参与。


流川总会小孩子一样遵守时间地在十二点之前回来,门零只按三下,好像听见听不见就是仙道的事似的。奇怪的是仙道总能从电脑屏幕前的无数符号中抽出大脑听见这样的召唤,然后光着脚单手拿着咖啡杯跑去开门。
冬天的时候仙道会看见包裹地严严实实的流川站在门外浑身冒着寒气,眼里的锐气被潮湿的呵气削弱的几分。接着就看见流川夺了自己手里咖啡杯,一口并两口地喝下去,一副落难灾民的样子。

仙道常说自己赶论文大概要忙乱到一两点钟,流川你大可不必这么早回来。他想刚上大学的孩子们都是爱玩的吧。

仙道总是将两人之间一岁的差距无限扩大,他觉得流川终究还是个孩子。

-

从两个人公寓步行到学校大概要十几分钟的样子,大二的时候仙道闲着没事就担负起了下楼买早餐的任务。
流川大多在上课前半小时迷迷糊糊地醒来,面包牛奶一股脑儿地往嘴里塞,风扫残云一般。常常是出了家门以后又想起什么似的折了回来,说声谢谢再离开。
仙道那时会想起当年三井的话,烫手的山芋没人敢接,他想自己这又算不算是接着了?然后就独自一个人没来由地笑。

仙道看着早晨忙成一片的流川,一直以为没了自己他的生活会混乱无比。结果到了大三,自己忙的不亦乐乎,流川却闲了下来。

于是角色迅速倒转。

流川到了大二变得不再那么嗜睡,但却仍旧坚持在十二点前睡觉,生活规律。早晨起的也很早,下楼买了早餐,或者再煎一个荷包蛋之类的,仙道就醒了,眼睛底下常挂着两个颜色很淡的黑眼圈。
流川看着,会骂一句白痴,自己却不知道为什么会骂。


仙道安然地接受着自己的早餐,坦白来说他并不喜欢被给予,但是流川的给予是不一样的,至少,他想,自己曾经给予过他。


流川有自己的生活圈子,大二之后系里的聚会多了起来,甚至别的系聚会也会莫名其妙地拉流川过去。流川推不开,只能答应。

于是家里的钥匙落进的仙道的口袋,仙道再没时间去听流川的课,甚至在流川回家之后没有说话的机会。只是早晨起来的时候,能看见冒着热气的食物摆在干净的桌子上,画里一样。
他想自己是不是开始依赖这样的生活。

大三后半年,为了方便往学校外面跑,仙道买了辆二手车。

不太忙的时候,仙道会突然意识到家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心里竟有些莫名的不自在。若是时间接近十一点,仙道会打电话给流川,问他在哪里,然后过去接他。
有时候电话那边吵的不得了,仙道听不清流川的声音,但却听的见自己家里时钟嘀嘀哒哒的响声。他想流川定是不喜欢那样的场合的,于是这就更加强化了他想要迅速接他回来的念头。
流川常说仙道你不用麻烦过来,我自己回来就行。

仙道说我们有车,有什么麻烦?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用的是“我们”而非其他的名词。
他甚至没有意识到,他们各自已经在无意之间渗透到了对方的生活中。

某天物理系的老教授请大家吃饭,各自回家是八九点钟的样子。其他的几个结伴回了宿舍,教授把流川送到了楼下,正看见仙道的车停在外面。他见了流川就笑,伸手说了声“嗨”,呵气飘的老高。

流川皱着眉头走过来,脚底打滑的。他说白痴不是不让你来的么。

仙道勾着嘴角指了指流川身后听得懂日文的德国教授,说流川你还真是大胆,在教授面前骂我白痴。

教授走过来看着仙道意味深长一副什么都明白的样子,他说RUKAWA这就是你的男朋友么,以前怎么没听你提起。

仙道抬头看着流川僵硬的表情,暗自发笑。

教授瞬间明白自己会错了意,连说Sorry,仙道忍住笑说没关系,流川君只是不好意思承认。

然后头就被流川粗鲁地按回了车里,两人没来得及告别就跌跌撞撞地回了家。


那天两个人坐在冰凉地地板上喝酒喝到后半夜,迷迷糊糊鬼扯了一大堆。大多是仙道说,流川听着。

流川只说了句:“看我笑话你很开心是不是。”

仙道借着酒尽儿说莫非流川你真的不敢?

恍惚间仙道觉得流川看着自己,没说话。

仙道举着酒杯说,亲爱的流川学弟,我们两个来轰轰烈烈地谈一场恋爱吧。

然后一个不稳,头顶上的酒洒了仙道一身。

流川白了他一眼,困倦地骂了句白痴你疯了。

那么我们来接吻好了。仙道猛笑道。

你找打么?流川站起身子,回头看着他。

是你不敢吧。

你才不敢。流川哼了一声。

仙道做势站了起来,强迫自己迷糊的眼睛盯着流川,直到看见对方的头皮一点点硬了起来。

“我看算了。”仙道尚有一丝清醒的头脑在明白自己即将被打之前结束着这个冗长却莫名的对视。

那个玩笑之吻终究是被搁浅了。


后来,是很久很久以后了,仙道想若是那天他再喝多一点,或者流川再喝多一点,然后都是为了争一口气的两个人真的就那么吻了下去,那么事情会不会就完全不一样了呢?

只不过仙道和流川的世界里没有“若是”,他们谁头没有回头去看。



仙道并不是一个喜欢回头的人。

他想自己的一辈子活过去了也就到了头,身后的一切再美好也没办法重来一次。
世故却是事实。

但是这样的他在很多年后却仍然会想起那些和流川在一起的日子。分明知道自己不会再为此做些什么,知道这样的‘想起’对他来说根本毫无意义。仙道却依然觉得,在那段漫长的时间里,他们彼此心照不宣地模糊了两个人的关系却又在潜意识里相互依赖的生存状态简直就是一给奇迹。

又或者说,流川于他,是一个奇迹。


大四即将开始的那个夏天仙道和流川完全闲置在家里。假期开始之前学校里轰轰烈烈的各种告别聚会像是突然之间地销声匿迹。流川到是乐得自在,睡觉吃饭运动,有时候一整天一整天地闷在房间里恶补上个学期被自己睡过去的课程。
然而仙道却觉得自己快要抽掉,他躺在沙发上看那些没创意的广告,有时候也会忍不住对穿梭于书房与厕所之间的流川发牢骚,他说你今天真的不要出门么?这时候流川往往慢慢扭过头看着仙道,猫一样的眼睛,不温不火地甩一句混蛋你问了第三遍了。然后摔门消失。
这样的假期过到三分之一仙道终于决定投降认输,他拿着换洗衣服和手提电脑招呼没打一声地跑到了实验楼,睡在无数试管包围下的角落里,隔天回来一次。
他想自己果然不能长时间面对一个人,即使那个人是流川。仙道甚至为这样的想法感到庆幸,他说自己这是坚持原则而非逃避。

材料化学的教授喜欢仙道到不行,难得在学校里抓着他,于是经常义务给他安排个实验什么的。这样仙道就从本来无事变成了相当忙碌。
他时常对送饭过来的流川抱怨,说自己现在只有与楼里看门的阿姨和扫地的大叔相依为伴了,实在是得不偿失。流川就白他一眼,他说你自找的,仙道彰。

仙道闲的时候会顺便把流川拉进实验室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流川感兴趣的时候就认真听着,大多是倒在一边仙道的折叠床上睡地天昏地暗。

假期的最后几天的某个下午,仙道留在实验室里赶报告,流川刚送了晚饭上来正坐在一旁闭着眼睛听CD。

“喂,我说……”仙道从大堆的废弃草稿中抽出脑袋。

“听着呢。”流川把眼睛微微张开一条缝,像是所有的光线全都聚集在那儿似的。

“你有没有想过,该找个女朋友了?亲爱的单身学弟?”

流川哼了一声表示不屑,又把眼睛闭上了。

“以前看你还很行,现在怎么就不行了?”仙道走过来,伸手揉乱了他的头发。

“要你管。”

“我这还不是担心你,做人可不能太挑剔。”仙道单手插着腰,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我看你才很挑剔。”流川挑了挑眉毛。

“我马上就可以找给你看,我只是没时间罢了。”

“……”

“……”

“那是你的事情,我没兴趣。”流川突然摘了耳机,白了仙道一眼,扭头朝窗外看去。


然后就是沉默。只听见走廊里脚步声,从远处来,又消失在远处,分不清方向的。落地窗外的天空挂上了一抹淡淡的红,一波一波地渲染开去,竟映红了远方的空气似的。什么都像是静止了一样,时间也被这样的红色凝固了。

流川站起身来,把CD机胡乱地往书包里一塞,他的眼睛说:我要走了。

仙道没有说话,只是怔怔的看着流川,看着他的影子从狭长的门缝里一点点地消失。


那天晚上仙道回了家,大门竟没有锁。他带了一身的湿气进屋,屋里静地只听的见流川房里电脑键盘敲击的声音。
仙道锁了门,径直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只不过关门的声音比以前要大一些。
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日子平淡地像是被拉长来过似的,两个人默契地忽略了导致那段沉默的原因。

流川开始了他忙碌的大三,仙道却因为临时决定毕业留校,而在大四的时候闲了下来,他有大量的私人时间,于是就被时常低年级的学妹拉去参加各种派对。他把车借给了流川,家门钥匙也重新回到了流川的手里。像是一个来回抛掷的游戏,时间飞快地流走,然而他们却什么都没有改变过。
那时的仙道以为自己的心里除了自己什么都没有,当然有时候他会觉得寂寞,但是只是一瞬间的,他想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寂寞就是自由,他可以了无牵挂地走自己的路。比如他可以一个人参加那些无聊的派对甚至和一大堆朋友喝酒喝到后半夜醒来的时候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里。他可以不用担心有人担心在自己。永远是一个人的世界。
但是,仙道在很多年后突然明白,这样的了无牵挂其实是建立在心中的某些东西已经有所托付的基础上的。
他一个人走自己的路,是因为心已经完完整整的寄放到了别的地方。

仙道果然不费吹灰之力地找到女朋友,派对上认识的大一小女孩,第一约会的时候甚至叫不上别人的名字。
仙道做着所有标准恋人应该做的事情,但他依旧习惯于控制着自己的所有。他约女孩子出去看电影,请她吃饭,晚上送她回学校的宿舍,有或者在门卫老头的注视下轻轻在女孩头上落一个吻。一切都在他的安排之下,一切都很完美的样子。
完美地很普通。

仙道一两点钟回来的时候流川会坐在客厅里看书,他总说看不出来你也有这么认真学习的时候,流川也总是含糊的应一声就起身睡觉去了。
仙道不记得流川再累再忙也会雷打不动地在十二点以前睡着,他不记得流川在大二那年冬天的无数夜晚是怎样从系里派对中抽身并在他睡觉之前回到家里来的。
他想那会儿他果然太懒了,懒到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固执地不愿意记得。


仙道的女朋友偶尔回来公寓找仙道,大多是赶上仙道不在的时候流川来开门,女孩子也不在意,熟门熟路地进来。打扫房间或者做饭什么的。流川时常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做一桌子自己不喜欢的菜,又或者用自己平生说过的最长的句字劝她不要洗自己的床单。
他说仙道彰换个女朋友你会死吗?
仙道只是笑,说是你这么介意不如你跟我在一起得了,反正我们这么熟。

待到女孩子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向仙道讨要公寓的备用钥匙的时候,仙道明白她终于是想开始反过来控制自己了。
他突然觉得不胜其烦,想是自己果真还是一个人比较自在。他不喜欢那些跟他相处了一段时间之后就自认为了解他的人。
于是他在女孩子的宿舍楼下对她说,公寓的钥匙在流川手里,还有,再见。

然后就真的没再见面了。

那天晚上仙道拉着流川坐在书房的地毯上喝啤酒打游戏,他说流川枫你终于如愿了吧我现在单身一人。流川仍是那句话,他说那是你的事情我没兴趣。
仙道就笑着说有时候我觉得你还真是个冷血的小孩。

然后两个人就没再说话,一口一口地吞着啤酒,瓶子里发出沙沙的气泡的声音。

墙上的电子钟显示十二点的时候,仙道站起来有些摇晃,他说我要回去睡觉了。
流川没有动,头靠在桌子边上一副快要睡着的样子。

“喂。”仙道迷糊着眼睛用脚揣了揣流川的肩膀,却被流川突然的一拳差点打翻,撞上书柜。

“谋杀啊你。”

“你吵死了。”流川没好气的站起来,朝门口走去。

“我是说,生日快乐。”

流川怔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说,谢谢。


仙道觉得自己很懒,但他懒地只记住了流川的生日。


-
寒假开始的时候仙道推了系里大大小小的毕业聚会,一个人坐着火车跑到回了神奈川。
他和流川同时出门旅行,只不过他们谁都没有告诉对方自己要去哪里。

仙道回去看了田冈老头。老头子头发白了一半,身体也不如以前了。没变的却是那副嗓门,他对着陵南篮球馆里十好几号人挺着胸脯无限惋惜地吼着:仙道啊仙道,你是我最得意的学生,不打篮球实在是可惜。
仙道当时很想告诉田冈其实自己喜欢篮球不是为了打给别人看的,只不过是消遣而已。但碍于老头子的胃一直不好,仙道只是笑,心里盘算着自己本不应该来这么一趟。

他还见着了越野,越野没有上大学而是去了电力公司当实习生,每天提着公文包赶早晨第一班电车跨过半个神奈川上班挣钱,人都瘦了一圈。
两个人坐在越野家楼下的小酒吧里聊起了从前,他说我以前不明白,可现在终于觉得仙道你是对的,原来这个世界上根本没什么东西能让人一直坚持下去。什么梦想什么目标,我到现在只是在不断地放弃罢了。
我们都老了啊。

越野的话让仙道莫名其妙地有一些难受,那天晚上他坐在神奈川的海边想自己是不是一直都在被迫放弃,他是不是自以为聪明的把那些个被迫看成是自愿,又是不是像一个失败者,一路走过来却什么都没有留下。
他坐在桟桥上一直看着远处海面上模模糊糊的山影,直到面前的黑夜把海面和天空凝固在一起,通向海边的大路两旁的白炽灯照亮了身后的半边天,海岸上的沙地泛起了冰冷的光,咸苦的海风混杂着夜间特有的湿气一阵一阵的扑向仙道,却仍然干涩地让人眯起了眼睛。


突然的一个踉跄让仙道差点栽进海里。

黑夜里迷迷糊糊地看见那双眼睛,像是夜间的光都集聚在那儿了似的。

“你再用力一点儿我就掉下去了。”仙道也没生气,微笑地看着流川,只不过他看不见而已。

“下次就一定让你下去。”流川抬了抬脚,重新坐到自行车上。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仙道站起来。

“我家。”

“我都忘了。”仙道又笑。

“白痴。”流川顿了顿,“你来这儿干什么?”

“我好歹也在这儿呆了三年,怎么不能回来。”

“笨蛋,我是说,你来海边干什么。”流川白了他一眼。

“啊……来这儿自我反省。”

流川点点头,但却一脸不明就里的表情。

“我是说,流川,我们是不是一直都在被别人推着向前走,没有选择的余地?”

海风吹乱了流川的头发,露出了额头。

“比如?”流川皱起眉头。

“比如,曾经有一个心理学家,他说自杀是淘汰弱者的一种方式,社会在一直推动着人类向前发展。”

“……”

“如果有一天我觉得累了烦了,最后去自杀,我却不是自己‘选择’的,而是‘被迫’去死,是这个社会把我抛弃了,因为我是弱者。”

“……”

“弱者就要被控制。”

“你就为这个在这儿白痴么?”流川不可思议的哼了一声。

“只是这么个道理,我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从来都没有掌控过什么。”

“笨蛋。”流川轻轻地笑道。

“你的反应还真是让人伤心。”仙道耸耸肩膀。

“等到你这个笨蛋自杀的时候,你就想,是你把这个社会抛弃了,而不是它把你抛弃了不就得了。”

“……”仙道愣了愣,然后又笑了起来,“好像有些道理”

“不过你死不了。”

“为什么?”

“你怕死的很。”流川认真地点了点头。

“你可真是我的乖孩子。”仙道就笑,只能用力地拍流川的肩膀,心情却完完全全地好了起来。

如果不能选择,就选择‘不选择’好了。
与其一个人想的太多心里难受,不如转个念头,自己高兴就行。

都是流川教他的。

在神奈川的海边碰到流川本应是仙道计划中没有预料的部分,是应该被讨厌的那一部分。但是在仙道对神奈川的记忆里,这一段相遇却成了一个永远都不会褪色的亮点,它一直存在在那里,仙道的世界里。

神奈川后来的日子里流川收留了无家可归的仙道。流川的父母早几年移民到国外去了,于是两个人又像是过起了学校的生活,一起打球,一起到流川家楼下的面店里无规律的填饱肚子,一起跑到海边掉鱼,仙道坐着流川躺着。一起拿着大竹篮子走到三四条街区以外的洗衣店洗衣服。
仙道想那个假期里两个人呆在一块儿的时间要比以前的三四年都要多似的。

要回学校的最后一个晚上,仙道把流川家里藏的几瓶好酒都拿出来喝了,喝地舌头打卷,真的醉了的样子。
流川也醉地挂不住,一个尽儿摇头说是要上楼睡觉。

仙道和流川是不同的,流川醉了就不说话,可仙道醉了却特别多话。他躺在客厅的地板上利落地抓着流川的裤角不放。

“你就不能再呆一会儿吗?我一个人诶。”仙道的眼睛干脆整不开了。

“又困又想吐,你这个混蛋。”流川想把他揣开。

“呆在这儿你会死啊?”

“……”流川一个人软在沙发上。“仙道彰。”

“恩?”

“就算现在在一起,以后呢?”

“什么?”仙道半整开眼睛。

“我要是让你一直跟我在一起你这个混蛋一定不会答应吧。”

“……”仙道没看流川,却莫名其妙地一下子清醒了,只是盯着天花板。

“那么我为什么要答应在这儿跟你呆着?”流川把头埋在沙发里。

“喂……”仙道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仙道彰,你是个混蛋,你以为你是谁。”


然后又是沉默,仙道仿佛听到了遥远的海的声音。


“你难道一直想跟我一起么,流川。”仙道看着流川的头发遮住了眼睛。

“怎样……”

仙道知道流川已经睡着了。


他却一个人清醒了一夜。

仙道突然觉得自己不再认识这个流川,他们一起住了三年半但是他现在很确定自己没有认识过他。
他在很多年前曾告诉自己流川是普通的,但在潜意识里他仍然无可避免地把流川当作了不普通的存在,他甚至从一开始就忽略了两个人之间模糊不定的关系却又更加糊涂地让这样的关系一直存在了下来。
他不知道流川在想什么,而他现在更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了。


第二天很早的时候仙道就一个人坐火车离开了神奈川。

他不喜欢无法控制的事情。

如果无法控制,就放弃好了。


长久以来仙道一直以为自己把与流川之间的关系处理地很好,不远不近的样子。等到他开始享受这样的游戏的时候他却忘记自己其实已经相当投入。他忽略了流川的想法,更不知道其实流川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控制了全局。
这样突如其来的清醒让习惯于控制的仙道有些不知所措,他只想着全部丢弃。
他已经不想看见甚至根本看不见结果了。

回到学校以后仙道把自己在公寓里的东西都搬了出来,寄放到朋友那里。然后重新申请了学校的宿舍。
他想彻底离开。

流川一个人回来之后看着仙道在公寓里忙进忙出,他模模糊糊地明白仙道要离开的原因,于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在仙道将最后一箱东西搬出公寓的时候说了句“保重”。
仙道点点头,他说你以后得自己照顾自己了。

一切就像是个普普通通的分别。
但谁都知道没有什么机会再见。

-
仙道开始读研究生的时候一直都在教授私人的实验室里,重新开始了宿舍楼实验室两点一线的生活。只不过这一次是他自己选择的。

仙道想自己当时的反应还真是狼狈不堪,他像是一只受了惊的动物一样转瞬间把一切都抛弃了。不是他不想要,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去要。
若是再重来一次,仙道想自己也不会再有别的选择。


流川大四毕业前给仙道打了电话,他说自己毕业以后要到父母那里去。

“可能就呆在那里了。”

“好啊,到了别的国家也不要丢学长的脸。”仙道一边往嘴里塞着三文治一边笑道。

又是沉默。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已经习惯了短暂的沉默。
仙道听见电话那头的呼吸声,仿佛看见了流川的会说话的眼睛。

“仙道,我想知道为什么不可以在一起。”

“……”仙道愣了一愣,又笑了起来,“刨根问底的小孩。”

“我没有变过。”

仙道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梗住了,他抬头看着实验室外面被大风吹的摇摇晃晃的灌木丛,一瞬间他想说,那么就在一起吧。

那么就在一起吧。

可是话到嘴边了却是一句:流川我们太熟了。


“太熟了所以不可以。”仙道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被浸到了水里。

“……”

“流川?”

“我明天就要走了。”

“保重。”仙道扯出了一个笑容,他知道流川看不见,他只是想做给自己看。

“再见。”

恍惚之间仙道想起了那一年最后一天的晚上他送那个女孩回宿舍,他对她说“再见”,只是因为他根本不想再见到她。

他对着电话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然后,仙道想,流川就离开了吧。


----我没有变过。

-
三十岁那一年的年尾仙道躲了东京催婚的父母一个人又回到了神奈川。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想念那里还是在想念谁。


新年的晚上他躺在酒店的大床上直到后半夜才睡着,却是梦见了流川的。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梦到过他。醒来的时候觉得难过,所有的细节都忘了,只记得他们又回到了学校里的那栋没有光线的实验楼里,流川来找他,把公寓的钥匙塞在他的手里。他的眼睛说我要走了。然后仙道看着流川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影子拖地很长。
他在梦里拼命地想叫住流川,可是什么声音都没有,一切都是那么安静,一切都没办法改变。


心情一直都没能再好起来。
第二天晚上竟然在湘北的酒吧里碰见了多年不见的三井,长头发扎了起来,叼着根万宝路站在台子后面。
他说这么多年大家都变了太多,只有仙道你还是那副嚣张的样子。事业有成的钻石王老五,还有什么不满意?
仙道说大家都变了,但谁知道其实只有我变的最多。
三井骂了一句,赏了仙道一拳。

他说你记不记得当年一起集训的那个流川枫,昨天是他的生日。

静音。

然后,仙道再没听见什么声音。

他在流川的生日那天梦见他,他看着流川消失在冗长的走廊的尽头却没办法留住他。
仙道突然觉得非常难受。
原来这么多年他也一直没有变过只是他自己不知道罢了。


回到酒店里他拿着三井塞给他的电话号码连着拨错了两遍才听见那边接通的声音。

“流川枫。”

上来就自报家名的习惯仍然没有变,仙道突然觉得高兴,他想这样的流川应该什么都没有变吧,以前的,现在的,他希望什么都没有变。

“如果我现在明白了,流川,这算不算晚。”

“……”

沉默。他们所习惯的沉默。


“Dad,It’s time to go out and pick up mom.”

一个稚嫩的童声宣告了流川的答案。

“这次我们真的太熟了,仙道。”

“……那么,保重。”

“保重。”

“昨天,生日快乐。”

“……谢谢。”

仙道想起流川二十一岁的那个夜晚他们坐在公寓地板上喝啤酒的情景,他想起那个没有回头的背影,想起了那一句“谢谢”。
那个背影是他没有抓住的背影,那句谢谢也与他擦肩而过了。


他想原来一切真的都无法改变,有些人有些事错过了就再也回不来。他终于明白原来自己独自行走的自由是因为心已经寄放到了它处,而那颗心正是在流川那里。
在他们的路上每一个方向每一个脚步他都固执的控制在自己的手里。他分明把心交给了流川却又把自己的世界紧紧地锁住了。而流川,他一直在这个世界的门口耐心地等着。他不知道仙道早已经把心交给了他,最终他只知道他所等待的那个世界是不属于他的,不论是过去如今或者是将来。
仙道并没有打算把那里留给他。

等到仙道终于把自己的世界的门锁打开的时候,他发现流川已经不在那里了。

而且永远都不会再出现。


――“我没有变过。”

――“那么保重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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