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mazing Grace 1-8

作者: 徵皙,收录日期:2006-07-25,1018次阅读


  会诊。再习惯不过的事了。
  顺着有点暗的走廊,却在经过病房的时候,护士们“哗”的把窗帘拉开。
  新鲜的风就夹着阳光,肆无忌惮地扑在你身上。简直都要绊个趔趄了。
  那样一种热情,温暖而且温馨。
  仙道嗅嗅鼻子,很满意病房中有点焦的味道。仙道知道,那是阳光。
  “在春天就有这样的光芒……预示着将要到来的夏天,一定是火辣辣的……”
  “辛苦了。”他说。
  “您辛苦了!”医师们毕恭毕敬地鞠躬。
  他微笑了。
  转身出了门,走向下一个病房。可那窗帘竟然是拉着的。房里很暗,空气中有点血腥。
  病人们偏头,看见仙道,又回过头去。不痛不痒的冷漠,而且死气沉沉。只有负责11床的晴子走上前来,深深地鞠了一躬:
  “早上好,仙道教授。”
  在医院里,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去把窗户打开。新鲜空气对病人有好处。”
  晴子依言。春天还有点微凉的风灌进来,鼓动着和着的窗帘,阳光闪烁着透进来。

  在看到11床的男孩时,仙道微微地吃了一惊。
  很白很精致的肌肤,还有一张很美丽的脸。可是血色少的吓人。
  就像坟墓里爬出来的鬼魅。
  黑亮柔软的发丝,散乱地铺在枕上,越发衬得整个人颜色雪白,奄奄一息。
  仙道注意到他的手指,苍白而且修长,轻微地痉挛着,下意识地抓住棉被。好像抓住的是救命的稻草一样。
  唇角,枕边和棉被上,有些斑驳的血迹。虽然有些暗了,可还是触目惊心的红。
  晴子很适时的递上病例。流川枫,姓名栏中写着。很配他,仙道想。翻开:“先天性心脏病,瓣膜过厚引起的血液输出不畅”。
  “昨天晚上新送来的?”仙道问。晴子小声回答了是。
  流川好像听到有人在说话,眉头微微地一皱,长长的睫毛密密地一颤。好像一只冻僵了的蝴蝶,在试着伸展它的翅膀。
  可是仙道知道,那是他又在感到不舒服。
  流川微微地咳嗽了几声,又陷入了柔软的棉被中。
  房间里很静,仙道甚至可以听到,他微弱的呼吸声。窗帘被风撕开时,偶尔会有一两声鸟叫。
  他看着那虚弱的,几乎要和医院融为一体白。很明显,他生命垂危。
  “刚刚睡着么……昨天晚上一定受了不少苦吧……”
  没有人回答。大家都屏息凝神地看着男孩。好像任何轻微的振动,都会使他停止呼吸。
  可是仙道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那男孩有无限的生机一般。
  他从来没有这种感觉。那种,几乎可以听到心脏微弱的跳动,能够察觉一切微弱的生命迹象的:
  敏感。
  仙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吐出。
  “请让我负责他。”
  仙道回过头,是越野副教授。
  “那么……就拜托你了。”
  越野抬起头来,正对上仙道的眼睛。那双深邃的,盈满了礼貌笑意的眼睛。
  他心里一惊,连忙低下头去。
  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可以拜托仙道教授,为这位老奶奶检查一下吗?”弥生甜美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那么换用更好一点的抗生素。”仙道说。“不用担心,您很快就会康复的。”
  “可是,一连打了几天都没有用……”
  越野使劲拉了一下彦一的袖子,他立刻闭上了嘴巴。
  仙道回过头。“还有问题吗?”他说。
  彦一偷偷看了一眼仙道,却发现仙道正严肃地盯着他。他心里一跳,连忙低下头去。
  窗外的雀儿叫了几声。
  仙道的眼里有些许嘲讽。他背过手,转身向门口走去。
  “请等一等。”
  仙道站住。他闭了闭眼睛。老实说,他被这样一种突兀的声音吓倒了。
  突兀,清冷,威严,还有一点轻视。
  真是不可思议。仙道想,他转过身,由一瞬间的失神,随即很有风度地优雅微笑。
  “什么事?”
  “你的药。你的药用错了。”
  仙道嘴边的微笑消失了。他慢慢走到床前,居高临下地盯着突兀醒来的少年。
  少年眼神凌厉,像一头不听话的小兽。很难让人把他,和刚才奄奄一息的病人联系起来。
  “你知道我是谁么?”仙道问。他心里微微地感到一丝兴奋。
  “仙道彰。陵南国立医科大学教授。国际医科学会会员。”
  “那你是谁?”
  “流川枫,陵南国立医科大学附属中学,高中二年级学生。”
  仙道看着他的眼睛。很澄澈,冰冷而且美丽。仙道想。
  “你这小鬼……既然这样,难道你不觉得自己是在班门弄斧吗?”越野往前走去。但仙道抬起了手。
  “我说,你的药用错了。”流川说。
  仙道笑了。
  很好。他说。
  这下轮到少年惊奇了。他目光闪烁,盈满了生气。

  仙道坐在办公桌前,手里捧着茶杯。杯口弥漫出绿烟,在指间袅袅上升。
  满室生香。
  他在沉思,修长有力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杯子。
  支离破碎的片断。仙道想起了少年散乱的黑发,紧闭的双眸,毫无血色的唇,以及那些斑驳的血迹。
  然后突然地涌了出来,那种奇异的感觉。
  仙道现在终于知道,他所感到的,其实是一种浓浓的生机。
  尽管那时的流川奄奄一息,但这浓浓的生气,却让仙道不可抑制地意识到,流川,是活人。
  可是为什么单单流川,才使他有这种感觉呢?
  活人?
  ???
  仙道缓缓把茶送向嘴边。
  却突然停止。
  他想起自己一瞬间的惊讶和失神。
  流川的眼睛,那双眼睛。
  就在前一秒,仙道看着气若游丝的他,看着他隐忍,痛苦地咳嗽,看他苍白的手指轻微地痉挛,抓着棉被。
  他还在怀疑这个,虚弱至此的男孩,还有没有力气,再动一动他那美丽的眼睑时,他却突然睁开了眼睛,黑曜石般的眼睛,散发出无与伦比的光芒!
  仙道闭上眼睛,把杯子放到桌子上。里面的茶已经冷了。
  他满脑子都是流川冷列的目光!
  仙道彰。陵南国立医科大学教授。国际医科学会会员。全日本数一数二的优秀医生,挽救过无数垂危病人的生命。
  不熟悉他的人都这么说。
  熟悉他的人会说他优雅,平易近人,不怒自威,有贵族血统,诸如此类,仅此而已。
  的确,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仙道彰,究竟有多变态。
  仙道想起自己心里的一个秘密。无法辨别死人和活人。他仙道彰从上大学时开始,就渐渐失去了,辨别死人和活人的能力。
  可是流川……
  仙道眯起眼睛,桌上的茶杯中,茶水隐隐荡漾着,折射着诡异的光芒。他仿佛从中看到了流川的眸子。
  连他自己都感到不可理解。
  而他现在,决定去找流川。

在发这章前,突然发现本文有一个严重错误。那就是,现在这里有关心脏病的事,还是偶在十年前的认识……
  请各位大人自动忽略~~


  “今天还真是适合晒太阳。”仙道这样想着,把医疗记录举在头顶上,以遮挡耀眼的阳光。
  他看看从旁边走过的护士们。她们停下,礼貌地让自己先过。偶尔有一两还鞠上一个躬,却也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
  让人有点承受不了的热情啊……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加快步伐,想穿过医疗部和住院部之间的露天草坪。
  “为什么不建一条走廊呢?那样不是会更舒适一些吗……”
  一迈进医疗部的大楼,仙道立刻被有机玻璃的阴凉包裹住了。刚刚还被灼烧得,几乎要焦了的工作服,一下子好像都舒缓了。仙道甚至能感受到,自己身上的热量,正以惊人的速度散去。
  光好像是穿过了水那样,被玻璃投上一点颜色,一点影子,微微的在大理石凉凉的地板上,荡漾开来……
  仙道眯起一点眼睛。他透过这水样的波光,看到正在草坪上晒太阳的流川。
  他心里一动,流川的身影也跟着流淌了。

  到快下班时,仙道好不容易脱离了实验室。他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给自己沏了一杯凉茶。水光有点暗淡了,不像中午那么有精神,有一点淡淡的茶色。
  仙道喝一口手中的茶,冰凉中渗透着一点馨香。他突然越过窗户,向楼下的草坪看去。
  流川雪白的身影还在那里。仙道情不自禁的伸个懒腰,心里很愉悦。
  不过晴子的处境不太妙,他觉得她的脸几乎红的要滴出血来。
  当仙道愉快地来到楼下时,晴子正小声地唤着流川。很显然,是流川睡着了。
  “仙道教授!”晴子叫了一声,仙道看见她眼里的眼泪正在转,马上就要掉下来了。他把食指靠在唇上。
  “让我来吧。”仙道微微一笑,晴子也羞涩的笑了。
  周围的病患一个个地离去,周围的空气隐约透出一丝凉气。
  “怎么办才好呢……这样下去,可是会感冒的啊……”仙道无奈地抓抓头,只好先在流川身边坐下来。
  他细细地看着他。
  流川抱着膝,把头小小的埋在自己的臂湾中,只露出被流海遮掩了的眼睛。
  发丝轻吻着他的面颊,密长的睫毛蝶翼般地颤动,微微有些黄的阳光透过雪白的肌肤,使它稍稍有些透明。
  流川看上去,正如一个正在熟睡的婴孩。
  一瞬间,仙道有一种错觉。他觉得那轻柔地呵护着流川,略略显得有些大的病号服,正是流川身后缓缓张开的羽翅。微风鼓着它,上面的羽毛瑟瑟地抖动。这翅膀好像随时会把他带走。
  阳光从后面穿过,一片晶莹。
  仙道的心里突然被一种深深的恐慌填满。他有点失态地抓住流川的肩,揉着他的病号服。
  流川给惊醒了。他抬头,惊异地望着仙道。
  他的眼里流淌着神采。

  “没有完全恢复的可能吗?”
  “是有这个可能,但是有很大的风险。”
  “很大的风险?”流川下意识的重复。
  “是的。”仙道解释,“做心脏移植手术的风险很大,所以我门一般采取保守治疗。”
  “可是,那样就不能完全恢复了,不是吗?”流川抬起脸,很认真地看着仙道。
  “在药物的辅助下,基本可以使病患正常生活。只是在有些方面需要注意。”
  流川默默地把下巴靠在自己的膝上。仙道突然有点伤感。他意识到,自己提供的信息,并不能使流川满意。可是事实的情况呢?肯定还要更坏一点。
  “我不应该和你说这些的……”仙道情不自禁地伸手,像抚摸着一只小猫那样,轻轻地揉乱了流川的头发。
  流川闭上眼睛。很温顺。
  他什么也没有说。
  仙道一抬头,太阳正好落在前面那棵树的树冠上,那颜色已经变得金黄,没有了中午的热情。春风吹得那树叶有些摇摆,零星地可以听到一两声叶子相碰的声音,像风铃一样,清脆悦耳。
  “中午那会儿简直和夏天一样……”
  他这样想着,握一握流川的手,凉冰冰的。
  “不过毕竟还是春天,下午就凉了。”
  流川反射性地回握仙道的手,凉气刻骨铭心地穿过肌肤。这让仙道有一瞬间得失神,他不禁想起流川握被子的动作。
  像一根救命的稻草。
  流川是相信自己的吧。他想,心里有一丝的雀跃。可是自己真的能不让他失望吗?
  仙道的心又沉了下去。
  他捉起流川的两只手,把他们拍在自己的脸上暖暖。
  流川的脸微微地红了。粉色从他肌肤的底色上慢慢泛出来,他的眼帘微微地垂下去。
  仙道把流川拉起来,弯下腰,轻轻吹掉粘在他病号服上的草。有几次,仙道的手不小心碰到流川。他觉得他整个身体都触电似的一颤。
  仙道直起身子,他看见流川低垂的眼帘。睫毛在密密的颤抖。
  他低头,满足地微笑。
  他拉起流川冰凉的手,两个人慢慢朝住院部走去。
  仙道觉得自己的手心里布着细小的汗珠。渐渐地,仙道不再觉得有凉气深入他的手掌。相反的,他感到自己的热度正源源不断的输给流川。这让他感到自己很伟大。
  仙道觉得自己的动脉在簌簌地跳,血液正充满激情的冲刷着血管壁。
  “姐姐!”他听见流川突兀的叫喊,然后他的手小小地乱动了几下。
  仙道从幸福中惊醒了。他抬头,看见弥生领着一个女人走过来。
  当他看清了她时不禁叫了出来:
  “彩子!”
  彩子惊异地看他,好一会儿才说:“好久不见,仙道。”
  “好久不见。”他说。他注意到彩子正盯着自己拉着流川的手。
  仙道有点尴尬,不过他没放开流川。
  “我想问问小枫的情况。”彩子说。

  “其实我也很赞同让小枫保守治疗。”彩子沉吟了一会儿,“可是那样的话,他也许就不能实现他的理想了。”
  仙道沉默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如果保守治疗的话……会有什么问题吗?”仙道回过神来,又点慌乱地发现彩子正盯着他。
  他叹口气。
  “不能进行剧烈活动……不能劳累……寿命会比较短,而且……随时有猝死的可能。”
  “小枫的病真的有这么严重吗?”彩子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寿命会短到什么程度?”
  “说不准。长了可以和普通人一样,短了三年五年都有可能。”
  “那做手术呢?”
  “很可能立刻就会死掉。而且……还有很多复杂的因素。”仙道说。
  彩子不说话了。仙道心理默数着壁钟的指针走的次数。
  墙上的钟敲了六下。
  “您不想去看看小枫么?”仙道说。


  仙道心里轻轻地叹着气,有一点怅然若失的感觉。空气中已经有点那种夏天的清新,淡淡的如樱花的香味。
  风飘摇而过,隐约已经可以听到蚂蚱的叫声。
  他慢慢地踱着步子,心里想着流川和刚刚送走的彩子。
  突兀地,前面的灯光冲淡了夜色。仙道抬头。
  白色威严的建筑。此时有一种神秘的恐怖。
  旁边含苞预放的樱花,好像有生命似的,甚至发出一串串地轻笑。他停下,想细听一听。
  然而只剩下凄清的风声。
  大厅里弥漫的青白的光,忽闪着淹没了他的视线。
  仙道的脑袋有点木。
  澄亮的皮鞋擦着地地板,把他从耳鸣中拯救出来。
  他怔怔地立在自己的办公室门口。一只手慢慢地伸过去,握住把手。
  冰凉从掌心中传出来,让仙道稍微清醒了点。
  他走进办公室,转身把门关上。
  月色淡淡的从窗口投在地上,像水纹般轻轻波动。
  他心里忽然涌出一种强烈的渴望。这渴望像一根线系在他手上,慢慢地拉着他,把他牵引向窗口。
  高楼风呜咽着扑过来。仙道慢慢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从他的眼底下,城市的午夜泛上它的泡沫。
  突然间,那种奇异的感觉又来了。仙道的每个毛孔都舒展开来。他感到无比的放松和舒畅。
  街道上有些人,三三两两,鬼似的动着。
  他们像一粒粒小铁屑,规则地,向市中心的灯红酒绿漂移过去。
  在那儿,还有着一块块的大磁铁。
  可是在这座高楼上,仙道邪恶的眼盯着他们,俨然是高高在上的鬼王。
  天是全黑了的。然而空中却有一点混浊的红色。
  他不想看那些地上的木偶戏。他想到流川。真奇怪,他想,那么干净的人,是怎么生活在,这样污浊的天空下的呢?
  他低下头,自己笑了笑。
  抬腕看看表,一经十点了。
  “小枫已经睡了吧。”他默默的想。什么时候,他已经在心里叫他“小枫”了呢?
  他又抬头看了看地下那些鬼,脸上逐渐浮现出了一种狰狞的笑。
  仿佛是检查完他的所有物一般,仙道满意地转过身。他动手收拾办公桌上的文件,准备回家。
  可他突然愣住了。越过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愕然有一个雪白的人影。
  “小枫!”
  仙道失口叫出声来。
  流川慢慢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他。
  仙道立在那里,不知道怎么解释这种亲热的称呼。流川眼里的悲哀让他心痛。
  他紧走几步,先攒住流川的手,觉得比刚才的门把手还要凉;又赶紧摸了摸他身上,也只有一件薄薄的病号服。
  仙道生气了。他抓起流川冰冷的足使劲搓,往上面哈气。
  “你怎么能随便跑呢!!万一着凉了要怎么办?这不是又添了一层麻烦了吗?!”
  流川沉默着。仙道的怒气,凭空消失在办公室的黑暗里,只剩下两个人肌肤摩擦的声音。
  “为我做手术,你会觉得麻烦么?”
  仙道停下了。他有点惊异的看向流川。后者的眼光从黑暗中射过来,直射在仙道心里。
  “你不该问这个。”仙道低下头,继续暖他的脚踝。
  “现在这种手术的成功率已经提高了,不是么?”
  “你不明白,流川。”
  “你刚才还在叫我小枫。仙道先生,你以为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吗?”
  仙道又停下了。然而他笑了。这种笑即使在流川看来,也是毛骨悚然的,令他不禁颤抖起来。
  仙道可怕的眼睛一直逼上来。他完全不怕流川眼里的冰冷和讽刺。流川觉得自己几乎要淹没在,那种墨黑的蓝色里。他情不自己的要向后躲,可是仙道的手,铁爪一般的抓住他的肩膀:
  “你很聪明,小枫。你的猜测完全没有错。可那不仅仅是因为我。这手术还联系着千千万万的人!我不能做出这种,不论是对你,还是对大家都不负责的事!”
  仙道的气息狠狠的扑在他的脸上,这让流川有些承受不了。他别过脸,却被仙道又硬扳回来:
  “请问你究竟知不知道这手术到底有多危险?!这么重大的手术,凡在哪所医院都不会轻易做的。它必须经过会议的讨论。如果这种手术失败的话,不只有多少人会指责医院的轻率!不知道有多少医生,护士的生活将遭到影响,也不只有多少病患的治疗会因此而受到影响。无数的人将为此而付出代价!!”
  流川挣扎着想要逃开仙道的钳制,可仙道丝毫不给他这个机会。他只好大声地叫了出来:
  “难道我连康复的权利都没有了么?!”随即有一阵剧烈的咳嗽。
  仙道一惊,连忙松开手,替流川揉揉胸口,直到他的喘息再次平息下来。
  仙道脸上一阵发烧,心里很过意不去。
  “我想要康复真的那么难吗?”流川绝望地说。
  仙道沉默了,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夏虫在外面欢快地叫着。
  “我也希望你康复的。”他突兀地说,“你会康复的。”
  “因为我喜欢小枫。”


  “我实在不怎么放心那个小医生。”彩子说,目光迷离地飘过花雨。
  春天的花粉总是让人昏昏欲睡。
  还有阳光和漫天的樱花瓣。仙道想着,有点朦胧地顺着彩子的目光望去。
  是越野和流川,在不远处的枫树底下。
  越野不停地说着什么,不过看样子是没起什么效验。他很无奈地转过身,看着仙道,向他求助。
  仙道背着手,向越野鼓励性地一笑:
  “他没问题的,请放心吧。”
  彩子看看仙道,沉默了一会儿。良久,她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那么有信心?”
  “越野是主动要求负责流川的。”仙道眯起眼睛说:“我正推举他为副教授。”
  彩子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盯着仙道。
  过了一会儿,他笑笑:“这也不过是做个人情,顺水推舟,给他个机会。他敢不好好把握吗?”
  “所以,你大可不必担心的。”
  仙道扬起头来,微笑地看向不远处的两个人。
  几片樱花飘过他的眼前,他隐约看见,流川悄悄把脸转过来,又回去。
  刚才的心情,现在被风吹上一点焦虑。
  一阵微风吹得花瓣雨一般,轻细地泻下来,欢快的扑在仙道白色的工作服上。有几丝流进了他的领口,凉凉的,令人沉醉。
  仙道摊开手,有几片被汗水沾湿了。
  他有点不明白流川的意思:他好像拉了他一把,又好像推了他一下。
  他不知道他们现在的远近了。
  “如果是这样,”彩子说,“小枫知道了,一定会很生气的。”
  他就是这样,不会让一丁点儿不干净沾染了自己。仙道默默地想。原先总觉得别人像死人一样腐败,可是自己呢,起码也是食腐的僵尸。
  仙道把手心中的樱花送入口里,微微的苦。
  这种苦涩一直渗进他的心里。直到夏蝉已在窗外呱噪得了不得,他口中却一直是那种,带着樱花淡淡香气的苦涩。

  早上照例在会诊前探望流川。
  病房里的病人还没有醒,中央空调咝咝地喷着冷气。窗帘还拉着。
  仙道尽量放轻脚步,走到流川床前。旁边放着几个旅行袋。
  流川半个身子露在外面,整个被子被卷到一边。
  他叹口气,弯下腰,怜爱地帮他盖好被子。
  流川梦中嘟哝着,翻了个身,又睡了。
  仙道直起身子,怔怔地看着他的睡颜。
  弥生从旁边的病房过来,准备拉开窗帘,叫病人们起床。她迎面撞见仙道,不仅一愣。
  仙道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只得转过身来,礼节性地笑笑。
  弥生点点头,故作轻松地绕过去,拉开墙上的窗帘。阳光猛地泻进来,有些刺目。
  流川有点不舒服地揉揉眼,把头在枕上蹭几下,又埋入了自己的臂湾中。
  看到他的这种可爱的形态,仙道和弥生都被逗地笑了出来,尴尬的气氛一下子缓和了。
  “他今天就要出院了。我还真有点舍不得他呢。”弥生说,“多漂亮的男孩。”
  仙道想了想,默默地点点头。

  傍晚的时候,流川坐在仙道的车上,出了医院的大门。
  车开到路上。流川回头看了看:“你走反了。”他说,“彩姐姐呢?”
  “她今天要给你准备好吃的,来不了了。就让我送你到你爷爷家去。”仙道微微笑着,说:“大阪里面乌烟瘴气的,你难道不想去乡下逛逛吗?”
  流川不理会他,把脸转向窗外看风景。仙道也知趣,就不说了。
  刚开始路边白色的房子还反射金光。慢慢的,蓝紫色的火烧云已经大片大片地烧着天空。漏在云间的地方嫩嫩地透着粉色。远处黛色的山丘绵延起伏。
  稻田里一畦一畦,翠绿的稻苗中间,水洼有时反射了金色的光,亮亮的有些刺人。
  忽然所有的田地都闪开,给一片亮晶晶粼粼泛光的湖水让开地方。流川的目光不禁被吸引住了。
  “这是琵琶湖,我小时候还去过的。”
  仙道听出那语气里的兴奋。
  “现在还早,不如我们去坐坐再回家吧!”
  不等流川说话,仙道把方向盘一转,车已经拐上了小路,转而在一片片碧绿晶莹的稻田里行使了。

  “为什么要当医生?”仙道想一想,认真地说:“因为医生在哪都能吃饱肚子。”
  流川看了他一眼,鼻子里“哼”地一声。
  仙道忍不住嗤地一下笑了。他伸手揉揉流川的头发:
  “开玩笑的嘛!小鬼,你就当真了!”
  流川把仙道的手仍下去,自己拍拍裤子站起来,走到湖边,拣起一粒石子打了个水漂。
  仙道眯着眼睛看着流川逆光的俊美身影,慢慢地给自己点一支烟。
  “刚开始我上幼儿园时确实是这么想的。不过后来就变了。”
  流川掷石子的动作略微有些迟疑。
  仙道站起来,拣了一块石子走过去,一打--很远。
  流川停下,侧过脸看着仙道。
  仙道的那支烟在指间燃着,他却不去抽它。
  “后来我觉得医生能救人,是很伟大的职业。”仙道微扬头,沉思地对着西沉的夕阳。圆圆的紫色的太阳,正一点点沉到瑟瑟的湖水中去。
  “那个时候虽然也知道医生能力有限,并不能救活所有的人,但却一直天真的认为,只要尽心尽力,问心无愧就好了。”
  烟气眷绕着仙道修长的手指,袅袅地上升。
  “可是我真的当上医生后,感觉却完全不同。”
  仙道把烟送到嘴边,猛吸了一口,又重重地吐出。
  流川静静地看着他。
  “我千方百计地进了陵南。因为大医院实力更雄厚,能够拯救更多的病患。也方便你搞技术研究,针对绝症展开攻关,从而挽救更多的人。”
  “陵南不愧是全日本数一数二的医院,它对病患的救治的确要好于其他医院。但是这样的事情,似乎变得功利化了。”
  仙道停了一会儿,忽然自嘲地一笑:“我辛辛苦苦当上了教授,现在却有不想干了,真是……”
  他好长时间说不出话来。
  天边的色彩渐渐地褪去了,只剩下一点淡淡的灰色。
  “我们……我们回去吧。”流川说。
  “真是呢……现在有点凉了。我们回去吧。”仙道笑笑,“你爷爷和彩姐姐还在等着我们呢。”

  当车子再次从大路拐上一条安静的小道时,流川远远的看见,在那还剩一点点的如血的残阳前,一个白胖的老人穿着银色的和服,手拿一把纸扇,眼睛反射着和水洼一样的光。
  他不禁心跳起来。
  仙道慢慢把车停在路尽头的院子门口。老人把扇子收起来,微笑着迎上来。
  流川从车上跳下来,叫了一声“爷爷”。
  仙道停好车,轻轻走过去,对着老人鞠了一躬。
  “辛苦你了,仙道君。”安西说。
  仙道身形一顿,并不抬起头来,又向下一鞠。

  彩子把料理和拼盘一点点摆上来。
  安西手李捧着茶杯,绿烟冒上来,沾湿了镜片。
  他把眼睛卸下来,拿绸布一点点擦干净,想戴上。却又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把它放在旁边。
  “仙道君大概还不知道吧,我并不是小枫的亲爷爷。”
  仙道把茶杯放下,抬头看着他。
  “实际上我是他父亲第一个妻子的岳父,也就是彩的爷爷。“
  “也就是说,彩子和小枫是同父异母的姐弟?”仙道喃喃地说。
  安西点点头,呷一口手中的茶:
  “但是很不幸,小枫的母亲在生他时去世了。小枫的父亲便把他送给我抚养。”
  他叹了口气,接着说:“大概是因为小枫长得太像他的母亲吧,看着就不禁有些伤心。所以一直不曾生活在一起。”
  仙道听了,心下有些惨然。
  “这次他生病的事,还劳仙道君费心了。”
  仙道跪直一点,说道:“哪里。救死扶伤本是医生的义务,更是报答恩师应做的。“
  安西点点头:“那孩子有一点我不放心,他从小离开双亲,性格有些过分的孤僻。不过听彩说,他好像很喜欢仙道君。”
  仙道有些吃惊:“真的吗?”
  安息笑起来:“所以我说他孤僻得紧,连你也看不出来了。”
  他把身子靠在旁边的垫子上,说:“如果仙道君不嫌麻烦,不如和小枫做个朋友,常来看看他。”
  仙道正欲回答,门“哗”的一下被拉开了。流川几步走过来,在仙道身边跪下。身上穿一件紫色的浴袍,白嫩的肌肤上还蒸腾着水气。黑亮的发丝上绾着水滴,落进他的领口里。
  仙道低下头,却正好看见,流川雪白修长的腿从下摆里露出来。他吞吞口水,不好再说什么。

  仙道模糊可以看见彩子的轮廓,草里的虫子越发卖力地唱。
  “小枫告诉我说,你要带他到京都去玩,是么?”
  昏黄的路灯在地上投成一个圈,水影一般荡漾着。
  “嗯。”仙道应了一声。
  彩子突然在他面前停下,盯着他的眼睛。仙道也只好停下。
  “你很喜欢小枫,不是么?”她说。
  仙道有点苦涩地笑笑:“你们不明白我的意思。如果你们明白了,就不会这么放心我了。”
  彩子无奈地看看他:“那你准备放弃么?”
  仙道惊异的抬起头来看着她。
  “你以为我是傻瓜吗?不就是爱情吗?”彩子说:“小枫也是很喜欢你的。我从来没见过他和谁在一起时,像和你在一起那么快乐。请不要让他失望。”
  仙道呆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他开心的笑了。“是!”他说,向彩子鞠了一躬。
  他像个孩子似的,飞快地跑开了。

  陵南医科大的网站。正连接到心脑血管科。
  网有点慢,很长时间内一直是单调的白色。
  他有点疲惫的用手挡了一下眼睛,转而把目光隐藏起来。窗帘是拉着的。浅浅的蓝色,水一般投在精致的席子上,却又有种灼人的力量。
  不用想就知道,外面的地一定也是白花花的。
  一种水晶碰撞般的声响,忽然从电脑里传出来。
  他一下子从迷糊中醒来:仙道的小头像可爱地在白色中跳动,那色彩逗得他不禁要笑出来。
  流川一下子就觉得很愉悦了。
  他用鼠标双击它,那丁丁的声音戛然而止,弹出一个新邮件:
  “小枫:
  今天觉得怎么样?
  仙道”
  “还好。”他回复道。
  过了一会儿,那可爱的声音又响起来。流川的嘴角不仅微微上挑。
  仙道现在在网的另一端。
  “今天有没有好好吃饭?”
  “有。”他说,“今天彩姐又做了好多好吃的。”
  “小馋猫。”仙道笑了,“要记得按时吃药,不要把冷气开得太大。”
  “我知道了。”流川啪啪地把这几个字打进去,却忽然犹豫了一会儿,又打了几个字:
  “你这几天为什么不来?”
  他把邮件发出去,充满期待地等着。
  没有回音。
  流川有些惆怅。“一定是有急诊的病人。”他想,一面慢慢地关掉邮箱。陵南的网页已经好了。
  本来是要查去年的录取情况,却不由自主地点击了人员的资料。
  他看到了仙道的照片。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肆无忌惮地看他的脸。
  他好像有点混血。眼睛像大多数欧洲人一样深邃,带点幽暗的蓝色。额头却很饱满。挺直的鼻梁,下面的唇仿佛涂了一层透明的唇膏。
  地上淡淡的水影,摇得他有些头晕。
  流川一直很讨厌自己的相貌,认为它太过女性化。可是他现在却直觉地想亲吻他眼前的这张脸。
  怎么会这样呢?流川看着仙道有点邪魅的眸子,心里猛然一阵悸动。
  很想他,真的很想他。
  第二天一大早,流川被彩子从好梦中拖起来,又不断地在穿衣镜和衣橱间被拖来拖去。他甚至来不及想到去问为什么。但当自己被推着穿过小花园,塞进了精心修剪过的松树下,一辆似曾相识的车时,却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回头看看向他们挥手的彩子,流川有点小小的不甘心。
  “怎么了?”仙道微笑着看看他。
  “最近为什么不来?”流川说。
  仙道愣了一下,流川凌厉的目光却直接地刺过来。他心里不禁一窒。
  良久,他说:“你好久都没有这么直接了。”
  流川默默地不说话。
  “其实我的假期应该早都到了,但是前几天来了几个荷兰的专家……”
  “我要听得不是这个。”流川忽然很不客气地打断他,“今天我们去那儿?”
  仙道笑了。
  “先去东大寺。”

  喂过小鹿之后,两个人站在寺门的阴凉里吹吹风。“我原来小时候来时,这两尊神像还可以摸呢!”仙道笑着说。
  流川抬头看看。神像是木质的,很高大,做得很精致,上面隐约还有残色。衣袂飘飘,好像是站在云端上一样,只是已经用铁丝网隔开了。
  摸上去会是什么感觉呢?流川想,也会像站在云端上一样吗?
  仙道已经走到草亭里,拿起井边的铜勺,舀了一点水:“不要在那里看死了的东西,过来吧。”
  寺内的碧草如茵,很清脆的颜色。
  铜勺和大理石的井壁碰时,发出很清澈的声音。
  仙道把流川的手抓过来,把铜勺里的水缓缓倒上去。流川的手指修长,冰玉一样的肌质。清凉的井水顺着手指泻下来,他几乎不能辨别自己手里握住的是水,还是流川的手。
  几只鹿探头探脑地向里面看。但是它们是不能进来的,这里已经是寺内了。
  仙道买了两只精致的白蜡烛,点在烛台里。金色的火焰透过晶莹的烛体,映在他深邃的瞳仁中。
  “许的什么愿?”流川问。
  “不能告诉你。如果说出来就不灵了。”仙道笑笑。
  “哼!你平时不信佛,临时抱佛脚也来不及了。”流川说。
  “你真是小孩子。难道你真的觉得,佛能完成你的心愿吗?”
  一切都必须要靠自己的努力。流川惊觉仙道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抬头的时候,仙道英俊的脸已经离他很近了。他觉得自己快要被那双邪恶的眼睛吸进去。
  “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而已。”

  去岚山的时候,正好赶上下午上班的时间。高速路上很拥堵。仙道的车子夹在几百辆车中,一点点往前挪。
  流川百无聊赖地合上眼睛,想小睡一会儿。
  朦胧的意识中,他的眼前又出现了仙道的脸。
  那种非常让人心折的寂寞,仿佛醉酒一般的表情,佛一样的表情。
  他在他耳边吹着:“只有你能救自己……”幽蓝的眸子把他正个人都提了起来,在大海上飘荡。
  突然流川却惊醒了。梦中他突然看到一排巨大的海浪,悄无声息地向他们压过来。
  他正要惊叫时,海浪突然变成拥堵的车辆,迅速向路两边闪去。中间的一小块金属中流砥柱般地破开车流。
  仙道迅速地把车停在路边。“呆在车里不要出来,那我的手机打电话报警。”他简短地对流川说,人已经跳下车,迅速打开后备箱,拿出标志牌,向出事地点跑去。
  车祸。流川生平第二次目睹这么多的血。第一次是自己的。那时候他看到大朵大朵的红色盛开在自己身上,无法控制。现在仙道身上开了同样的花。别人的血喷涌而出,落在上面。
  他把额靠在冰凉的玻璃上,试图压下自己心里涌上来的恐惧和恶心。当他终于使自己的面色看上去不再苍白,仙道已经从后备箱里拿出一件备用的衬衣换上,坐在驾驶的位置上喘着气。
  流川默默地把自己的手绢递过去。
  仙道有点惊讶得看着他:“会弄脏的。”
  “那就扔掉吧。”他说。
  仙道愣了一下,终于把水瓶的盖子打开,到了一点水,把手上的血迹洗掉。
  可是之后,他坐在那里,很长时间都没有启动车子。
  “你知道医生最大的悲哀么?”他突兀地问。
  “大概是看着病人死去,却没办法救吧。那个时候总会觉得伤心。”
  “不。”仙道脸上突然出现一种残酷的神色:“做医生最大的悲哀,应当是看着病患死去,却没有任何的感觉。”
  “到那个时候,在医生的眼里,哪怕是活人也会和死人没有什么区别。因为他已经没有救人的自觉了。”
  很长时间,流川才说:
  “你也是这样的么?”
  仙道的嘴角边露出一丝苦笑:“刚才的车祸中,有一个人肯定会死掉。”
  “可是我竟然,产生了一种像救活他的愿望。你知道为什么吗?”
  话语是这么说的,流川也知道原因。可是仙道似乎根本就不在意答案,径直启动了车子。
  天气很闷热。

  枫叶还是青的。流川心里有点庆幸。他现在不想看到那种血的颜色。
  林中很静谧。太阳把所有的精力都照在这些叶子上,却也不能穿过它们。石子路在这个季节,习惯性地有点潮湿。边上与土地接触的地方,可爱的长着一些碧绿的苔藓。
  两个人路慢慢地往上走,谁也不说话。只有一种白色的,体形似仙鹤的小鸟不时地鸣一声。
  错过了周恩来的诗碑。正想返回去看时,天却突然沉了。一顿豆大的雨点就噼啪地泼下来。
  仙道突然把流川拉入怀中,用自己的身子挡了半边雨。一面大力搂住他的腰,几乎将他抱了起来,快速向山顶跑去。
  虽然只是短短的不到一分钟,仙道的头发全给浇了下来。但一直到两个人躲进山顶的亭子里,流川依然能感到,仙道的体温,正源源不断地流入他的体内。
  仙道的活力,哪怕是隔着肌肤也能感受到他的心跳。流川忍不住偷偷转过脸。仙道身上的衬衣被雨水一浸,紧贴在身上,结实的胸被隐隐地勾勒出来。衬衣上指甲盖大小的一块暗红,此时稍稍有点散开。
  流川“咦”地一声,修长的手指付上去,轻轻摩挲了几下。
  仙道低头一看,笑一笑:“还是弄上了一点啊。”一面捻住流川的手,把它贴在胸前。
  白色的手微微缩了一缩,可是仙道立刻把它攥得更紧。
  夏天的阵雨很快就晴了。乌云散去,金色的火烧云马上就露出来。青涩的枫叶随微风微微颤动,在夕阳的映衬下,珊珊可爱。
  流川凝视着如血的残阳,心想到底还是没能避开。
  “你是不是以为……我是个不负责任的医生。”
  “仙道。”流川说:“我从不认为医生是神圣的职业。”
  现在总算有点了解,为什么他当初故意给病人用错药。
  “可是,我认为你是神圣的。”
  仙道有点惊异地看着他。流川也毫不避讳地回视。他的目光清凉而澄澈。就是这样的目光使他变得神圣。仙道心里扬起一种轻轻的悲凉。
  “可以吻你么?”他说。
  流川闭上眼睛。
  仙道浓郁的气息沉重地迫近。他不可抑制地心跳起来。
  尽管早有准备,但当自己的唇终于被温暖地含住时,他仍旧不可抑制地一颤。有什么东西从他内心深处流过。

  流川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唇,上面好像还有仙道的余温。他现在就在楼下停车,马上就会上来,可仍然不可抑制地想他。
  流川自顾自地笑笑,打开自己家的门,却在开灯的一瞬间愣住了。
  “你来干什么!!”他忽然严厉地说。
  坐在沙发上的男人耸耸肩,站起来,一步步地逼近,直到居高临下,完全把流川逼在门前。
  流川握紧了自己的拳头。倔强地抬头盯着他。
  男人看着他冷洌的眸子,脸色稍稍变了一下。他眼前这个男孩的脸……
  他伸出手,捏住流川的下巴,强迫他仰视自己。
  “放开。”流川冷冷地说。
  男人有点生气。幻想中的那张脸猛然破碎了,他下意识地收紧手指,仿佛要捏碎它。
  流川慢慢皱起眉头。
  仙道突然走进来,惊诧地看着屋内的两个人。看到男人钳制着流川的手,他心里突然升起一种愤怒。几乎是冷笑着的,他一步步走上前去,一根根把男人的手指掰开。
  “我不管你是谁,先生。你不觉得深更半夜呆在别人家里很可疑么?”
  男人把脸转向仙道这一边。在那一瞬间仙道心里猛地跳了一下。
  “这正是我要问你的,仙道先生。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在我儿子房间里。你想对他做什么?”

  一点灰暗的紫色从灯管的基座泛上来,仿佛具有野心的魔物,一点点贪婪地吞噬着泛白的灯光。你甚至可以看到泡沫涌进灯管中部的影子。
  喁喁的声响像是它们咀嚼的声音。灯光越来越昏弱。
  不过这也够了。
  男人优雅地立在那里,若有所思地扬着头,正好让仙道看清他晦疑莫测的表情。只有他的眼睛还有一点晶亮。
  仙道心里一动。一点尘封的记忆好像被谁吹了一下,上面的尘土全都飘了起来,飘到漏进来的阳光下,零星地反射了几丝。
  “你是见月……”他说,微微笑了一笑。
  “你终于想起来了么,仙道君。”流川见月嘴角稍稍向上一扯,“好久不见……你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我儿子家?把我吓了一跳。”
  “他是我的客人,是我让他来的。倒是你,”枫很不客气地说:“不请自来。”
  见月耸了耸肩,满不在乎地摊开手:“再怎么说,我也还是你的父亲,你的法定监护人,有权知道你的行踪。而他……”
  他的眼神一下子犀利了起来,抬手指向仙道:
  “我拒绝我的儿子半夜带陌生人回家!”
  流川枫眯起眼睛。眼里放出一种,只有在猎豹捕食时才会有的,危险的光芒。
  电灯闪得更厉害,噼啪作响。外面路灯昏黄的颜色,在一瞬间笼罩了整个房间。
  公路上的年轻人肆意地开车,肆意地把油门加到最大。汽车发动机狂躁的跳跃,这时候如水波一般向四面八方荡开。等它们渐渐淡去,空旷的房间里,就只剩下秒针走动的声音。
  “他可不是陌生人!”他猛然抬高了声音:“起码在照顾我这方面,他要比你称职的多!而且你们也认识,他是爷爷的得意门生。更重要的……”
  流川枫的嘴角勾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清冷的眸子显出妖惑的神色:
  “他.是.我.的.爱.人!”
  流川见月收紧了他的瞳孔。他狠狠地盯着流川枫的眼睛,似乎要把他所有的愤怒都倾注进去。
  流川枫微敛着他的下巴。像天鹅绒般柔和的路灯灯光,静谧地笼罩着他的脸。
  而那双如水的眸子里,早已没有任何波澜,好像刚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发泄也就没了渠道。
  流川见月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那种昏暗的朦胧隐蔽了真实,让他产生了幻觉,在冥冥之中看见了另一张相似的脸。
  那种冰冷沉静的目光,美丽的丹凤眼……和她一模一样!
  “你们都有这种本事,枫,还有你的母亲。”他用手扶住墙面,脸色惨白,微微苦笑:“你们都有这本事让我少活几年。”
  “不。”流川枫说,“是你让我们根本活不下去。”
  仙道却突然很放肆地大笑。
  流川见月回头看他,目光里似乎带着一点恼怒。
  “我不知道是什么让枫这么恨你,不过你确实没有尽到监护人的义务啊。”
  他走到枫旁边,搂住他的肩膀:“像你儿子的‘终身大事’这么重要的东西,你竟然不知道。而且……在他生病的期间,你也确实没有来看过他。”
  “那是因为有彩子和父亲,我认为自己不用回来。”
  “不。”仙道伸出他的食指摇一摇:“并不是你认为不用,而是你根本就不想。”
  流川见月怔怔地说不出话。
  “既然你不欢迎我们……”仙道微微一笑:“那我们就走喽!”
  仙道把车窗打开,让空气透一透。但地下停车场的热浪却先一步涌进来。
  流川闭着眼睛,精致的肌肤渗出细细的汗丝。他虚弱地把头靠在椅背上,好像没有力气再动一下。
  仙道安静地看着他。流川似乎意识到他的目光,长长的睫毛密密地一颤,微微抬起眼睑。
  “很热。开车吧。”他说,艰难地笑了一下。
  然而仙道却不动。他没有笑,墨蓝色的瞳仁沉静得如黑夜里的海,里面却隐隐泛着汹涌的暗涛。
  流川心里有点慌,他有点不敢直视仙道的眼睛。
  仙道低下头,看见流川衬衣的领口微露的,白嫩的颈子。他的手轻轻地抚了上去。
  流川感到仙道结实而有弹性的指腹,轻微地按着他的喉结,慢慢向上,划过他的下鄂,最终扣住了他的下巴。
  他被吻了。第一次,没有经过任何允许地,仙道含住流川的唇,舌页很快伸了进去。仙道浓重的鼻息喷在他脸上。少年紧窒的身体被他压在椅子上,完全被他强壮的身躯覆盖了。
  仙道的热情让流川有点吃不消。他感到一阵眩晕。仙道灼热的体温在这模糊中,却异常清晰地透过薄薄的衣料,灼烧他的意识。
  流川挣扎着推阻仙道的胸,好不容易和他拉开一点距离。
  他大口喘着气,无力地闭上眼。“别这样。”他说,喘息稍稍平静了点。
  “你没事吧。”仙道说着,却并不起身。流川睁开眼睛:“很热。”他虚弱地把他推开一点,“开车吧。”

  车子行驶在公路上,湿润的空气和着微涩的海风,渐渐吹散了刚才的热度。
  流川舒了口气。他把自己的身子撑起来,然后把整个后背更舒服地陷入座位的靠垫。
  “水在储物箱里,自己拿吧。”仙道说。
  桔黄色的灯光间歇地投进车里,形成一条融和的光带,轻轻浮过两个人的脸。轮胎在驶过路板的连结处时,常发出温厚的声响。
  仙道从后视镜里看见流川放松的脸,灯光在上面形成了柔和的光晕。然后他听见泉水划过的声音。
  “你们不必这样的。他毕竟是你的父亲……”仙道说。
  “不,我从不这样认为。”流川打断他。
  “是因为……昭代的关系么?”
  流川沉默。
  沥青好像有点融化,微微粘滞者轮胎。还有呼呼的风声,不怎么令人愉快。
  “对不起。”仙道说。
  “不。没关系。我可以告诉你。”流川把脸偏向窗外,好像在欣赏景色。
  “我听你爷爷说,昭代她是难产去世的吧?”仙道小心地试探。
  “她确实是生我时去世的,但不是因为难产,而是早产。”
  “那是由于她和流川见月之间有过节,却没有很好地处理,结果生了太大的气。”
  “我从未见过我的母亲,哪怕是在我很小的时候,所以也一直不怎么在意。只是流川见月,他……”
  仙道从后视镜里看看流川,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他怔怔地看着外面急速后退的树木,却很长时间不说话。

  仙道家门前的那盏灯,不知什么时候坏掉了。总之,从他搬来的那一刻起,就从未亮过。
  物业公司几次来修,竟都给仙道挡了回去。
  在他小时候,大阪的照明系统还不怎么发达的时候,月亮清白的光经常如水一般散落在地上。树木人物的影子,好像是投在水里的,疏而不动。
  风一吹,人一走,影子也随着摇曳起来。仿佛游动的鱼。
  仙道刚当上陵南的教授的那会儿,开着车来看他新买的别墅。一拐过弯,生生撞进了一片熟悉的清白。
  惊愕间一抬头,正对上皎洁的一团凝在天空中,旁边似曾相识的几颗星,小时候常认的,现在却叫不上名字了。
  他沉思着,不知道是电灯什么时候多了起来,遮蔽了天空,还是自己已经太长时间专注于其他的事,而忽略了呢?
  他有点明白,像安西那样的名医,为什么要那么早退休。
  今天他拐过这个路口的时候,又想起了那个理由。月色很明朗,大概是十五,轻柔地拢在流川的脸上。
  仙道静静地看着他。微凉的黑夜中偶尔传来一两声虫鸣,也有清脆振翅的声音。中间无边的寂静里,就只剩下流川均匀的呼吸。
  他想了想,轻轻下了车,摸出钥匙,凭感觉把它插进孔里。走进浴室,准备好洗澡水。月光刚好从窗户泻进水里,不断晃荡,在浪尖上聚成一点。
  仙道直起身,准备去把流川抱进来。一转身,发现身后有个雪白的人影,就像那天晚上在办公室时一样。
  流川清澈的眸子沉静地看着他。“谢谢你。”他说,微微抬头,吻上了仙道的唇。
  仙道闭上眼睛,把流川拉进怀里。一手揉进他的头发,把他的头按向自己的。
  流川的手悄悄攀上了仙道的胸,解开他衬衣的扣子,探了进去。
  仙道的气息有些粗重了起来。他捉住流川的手,强迫自己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
  “真的要么?”他凝视着他的眼睛。流川在月光下笼着一层朦胧的白色,他的瞳孔因放松微微地放大。
  “你今天已经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我怕你会吃不消。”
  流川垂下眼睑,沉思着点点头。

  “今天有手术么?”
  “没有。大概可以早点下班的。”
  “那我们在老地方见吧。”
  盲音。
  仙道根本没来得及回答。他把白色的话筒拿在手里,很长时间盯着刚才声音传出的地方。
  像仪器一样的频率,好像里面有一颗小小的心脏,不停地跳跃。
  直到变成了一条直线。
  仙道叹口气,把话筒挂上。是有关枫的事,一定。

  楼道里很暗,而且陈设比以前更加陈旧。外面的天是阴的,虽然并不沉重,却完全指望不上。
  木质的地板表面,古老的褐色被磨得有点脱落,露出些须发白的本色,上面覆着薄薄的一层灰,有点模糊。
  流川见月提前关照了不用脱鞋:“都已经那么旧了,再保护也不会有什么意思。”他说。
  仙道感到自己极度缺氧,不得不再一次停下,微微地喘气。
  他从盘旋处的窗户向外看去,枫叶已经挂过霜,被染得通红。还剩几棵绿树,风一吹,碧绿的树冠摇摇摆摆。凉气从窗口灌进来,扑在面上。
  仙道深深吸一口气,只觉得清凉的枫香盈满了胸腔。
  十月的天气毕竟已经凉了。才刚刚黄昏不久,空气中就已经有露的雏形,很湿润。
  他裹紧了身上的大衣,然后察觉掌心里布满细密的汗珠。
  烟囱似的楼道,现在静谧得只剩下一丝风声。好像有谁在轻轻吹哨子一般,那一丝愈颤愈细,细到没有。侧耳再听时,又满是风的呜咽。
  仙道听到自己不安的心跳,在静谧的风声中一点点扩大。
  他焦躁地伸手把自己的领带拉开,以便吸入更多氧气。胸部小麦色的肌肤隐隐可以看见。仙道抬头,绵延的楼梯向上伸展,层层叠叠。再向下看,一排排的楼梯都印着他的脚印,高级皮鞋,分毫不差,好像是机器人印上去的。
  仙道苦笑一下。
  他想起弥生常说,他做事就像机器人一样精准。无论是微笑,喝咖啡,吸烟,抑或是走路,简直可以拿来作男校的修身教材了。
  自己原来这么不像人啊。
  仙道缓缓抬起腿,向上迈了一个台阶。高贵的木地板吱吱呀呀地响,却好像有生命一般。
  也许只有在面对流川时,他才是正常的。
  他突然看见暗褐色的地板上,躺着一片血红的枫叶,大概是被风吹落了,又飘进来,奄奄一息地躺在那里。
  仙道觉得这情景有点眼熟。他心里一跳,慢慢弯下腰,把它捡起来。
  他凝视着这片叶子,眉头紧锁。
  虽然是已经被露水泡软的,却让人感到有无限生机,那种只有流川身上才有的,生机。他现在知道在哪里见过它了。
  他又想起他们出去玩后的那个夜晚。流川刚洗完澡,白嫩的肌肤还蒸腾着水气。他就提着嗡嗡地吹风机替他吹干头发。
  睡觉时,他把流川拉进怀里,让他枕在自己的臂上。那一刻,他觉得很幸福,因为流川说:
  “你是第一个这样抱我的人。”
  仙道低低叹息一声。原来流川所需要的全部,仅仅是一个简单的拥抱罢了。
  然而只有他,曾经满足过流川。
  他总算有点了解,为什么枫这么恨流川见月。所以,无论流川见月一会儿说什么,他都不会离开他!
  仙道取出手绢,仔细地把叶子包起来,放进大衣口袋。
  盘旋而上的楼梯,到这里被一扇门生生截断了。他深深吸了口气,又重重吐出。
  仙道打好领带,踏上最后几级台阶,把门推开。
  风很大。清新的空气迎面扑上来。他看到楼下红色、黄色或绿色的树冠随着风向晃动,一阵沙沙地响。天却是白茫茫的。
  一张废报纸极不情愿地从他脚下滚过,滚进楼道里。然而他没有注意它。
  风把仙道的大衣整个地掀起来。他看到不远的护栏处,倚着同样翻滚的黑色。
  流川见月转过身来,向他微笑:“仙道君,你又迟到了呦!”
  “失礼。”仙道也笑了:“好久不见。”他走过去,在流川见月背上捶了一下:“好小子!你这几年都在忙些什么啊,一点消息都没有。”
  流川见月低下头,敛起笑容,沉思了一会儿。
  “对不起。”他说,“没照顾好昭代。”
  仙道把身子前倾,也倚在护栏上:“那是你们之间的事,与我无关。”
  “名不虚传。果真是个冷漠的人。”
  “你这话好像我不配合你做情敌。”
  “开个玩笑。”流川见月说,“仙道,其实那个时候我去找你,是抱着必赢的决心的。”
  “哦?”仙道似笑非笑地说:“你就那么有把握,我会放弃昭代?”
  “那个时候觉得,你并不是特别喜欢她。至少你并没有想到要与她结婚。”
  仙道微笑地望着远处,层峦中露出白色的屋顶。
  “可是在那之后,我却突然有一种挫败的感觉。我觉得,昭代她——”
  “她更喜欢我,对不对?”
  流川见月吃惊地看着他:“你知道?!那你为什么还……”
  “如你所说。我认为自己并没有爱她到可以和她结婚。我想,还是你们在一起会好一些。”
  流川见月看着仙道嘴边那丝混沌的笑意,突然很沮丧地说:“我好像到现在都不如你。”
  “不过有一件事,今天顺便要告诉你。”仙道转过脸,严肃地看着流川见月的眼睛:“我要带枫走。”
  “什么?到哪里去?”流川见月恼怒到吃惊。
  “去欧洲隐居。等他念完大学。”仙道丝毫不在意。漫不经心的偏过脸,看远处的风景。
  沉默。
  “这样也好。”流川见月说。
  “真稀奇。我以为你会大加反对。”仙道说。语气很平淡。
  “你好像一点也不惊讶我会这么说。”
  “就像你原来知道我会放弃昭代,现在我也知道你没有选择的余地。”仙道微笑:“你只能这么做。”
  说得对,说得对……流川见月语无伦次地喃喃:“可是你知道为什么吗?”
  “嗯?”仙道没反应过来。
  “你知道,我为什么给他取名叫‘枫’么?”
  仙道有点惊异的看着他。
  流川见月苦笑一下:“那其实是因为,昭代的小名就叫‘枫’”
  “仙道,也许你认为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好父亲,因为我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但那并不是因为我不想,而是我不能。”
  “不能?”仙道下意识地重复。
  “对,我不能。每当我和他在一起时,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昭代。有时我真怕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在结婚这件事上,我已经很对不起她了。我不想再做出任何,让她不高兴的事。”
  “你……你的意思是……”然而仙道还是不敢说下去。
  “难道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仙道,我们从来都是情敌。从前是,现在依然是。”
  仙道沉默。他先前是误会流川见月了。
  “你为什么不再结婚?这样可能会好一点。”他说。
  “请你不要用你对昭代的思维来替我想。如果现在小枫去世了,你也会去重找一个情人吗?我不想和任何女人结婚。”

  仙道看到流川从住教学楼里走出来。看他似睡非睡的眼睛,就知道一定又迷迷糊糊的。
  他笑一笑,下了车。拦住就要从他旁边走过去的流川。
  流川抬起懵懂的眼睛,那里面盛着美丽的流岚。仙道从他黑曜石般的瞳仁里,看到漫天飘舞的雪花。
  他怜爱地给流川围上自己的围巾,帮他把头发上粘着的雪花弄掉。
  “怎么不多穿点衣服呢,会感冒的……”
  流川把冻得发红的脸颊埋进柔和的围巾里,使劲儿的吸着仙道的气息。
  “我们走吧。你爷爷和彩姐姐要着急了。寿星可不能迟到啊……”

弥生走进仙道的办公室时,发现里面的百叶窗,竟然是合着的。
阳光透过叶帘之间的狭缝,细细投射在大理石地面上,却给人一种清凉的感觉。
仿佛是海面上粼粼的波光。
仙道坐在电脑桌前,一动不动,荧荧的蓝光笼在他的面上。
私底下,弥生常听那些花痴的小护士们说,仙道教授身上真是无一处不性感。她总笑她们傻。现在,她看见他紧锁的眉,听见他若有若无的鼻息,终于也有了一些触动。
其实,也许是沉溺在思念中的男人,才会有如此的魅力。
看样子,仙道教授又在想那个少年了吧?虽然他没有直说,但只要凭女人的直觉,就可以知道,他一定是一来就坐在桌前,苦苦思念到现在,而不是在思考学术上的问题。
弥生做护士长近10年,几乎熟知仙道所有的习惯。其中有一条,仙道讨厌在工作时拉上窗帘,就算阳光再猛烈,也从不例外。
这几乎成了陵南不成文的规定。
而能让仙道对环境置之不理的,也只有流川枫一人而已。
弥生自己笑了笑,走过去把百叶窗升起来。阳光一下子盈满了空间。
仙道的影子,像剪纸一样铺设在地上。他自己好像吃了一惊,猛然回过头来,用手挡住眼睛。
在这样的光芒下很容易看见,空中那些漂浮的细小灰尘。有几丝纤维上下飞舞,然后挂在仙道浓密的眉上。
等他适应了光线,把手拿开,便长抒了一口气,微微笑了:
“谢谢你,相田小姐。”
弥生看见仙道的瞳仁,散发着墨蓝色的光辉。
“你明天下午有个大手术,今天一定得好好休息呀!”
仙道却没应声,很明显,他正非常心不在焉。
弥生叹口气,欲言又止。
“你知道越野副教授的事吗?”
“嗯?”仙道下意识应了一声。
“听说,他最近和田冈教授走得很近。”
“嗯。”他说。
弥生无奈地望了望仙道:“你自己小心就是了,可别怪我没告诉你哦。”
她走了出去,掩上门。
其实这件事,仙道早已知晓了。越野自从升上副教授,大概觉得自己和仙道的医术实在差太多,加上仙道现在还很年轻,所以无论如何,在仙道退休前都不可能升为教授,才转而投向比仙道大很多,主要从事行政而非科研工作的田冈茂一教授的吧。田冈却一直对仙道年轻有为非常嫉妒。
“有些人,医术并不怎么高明,却总以为,凭一点小聪明,就可以稳坐陵南医科大第一教授的交椅……”闲时,田冈总这么说。
如果是以前,仙道绝对会在危险还未出现时,就斩除那些苗头。只是现在,他已经完全不理会自己在陵南的地位。反正他过不了多久,就会和流川枫移民去欧洲……这是他现在唯一感兴趣的。
他又不禁怀疑流川见月,和他那些奇怪的举动。
本来在废弃的天守阁上,他们已经谈得很好。流川见月甚至还把枫托付给他。可是,三个月后,在枫的生日家宴上,流川见月却拒绝喝“海之子”。
“海之子”是著名的日本清酒,以其特殊的韵味而闻名全国。这种酒初入口时平淡无味,就和清水一样,并不使人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当酒被胃暖热,浓浓的酒香就会从身体内部散发出来,让人每个毛孔都熨帖地张开,如痴如醉。
而且,“海之子”向来都只装入,海蓝色的磨沙玻璃瓶出售。
流川枫的生母——流川昭代曾经说过,品尝海之子,犹如品尝一个自己永远,永远都无法得到的温暖怀抱。
仙道和见月,当然都懂得这番微妙的话。
而流川见月,就是在彩子给他倒酒时,才打破了冰冷的沉默,表现出明显的敌意。
“我不喝这酒,小枫也不会喝——他还未成年呢!”
说完生硬地站起来,扬长而去。
最近因为时常这件事,仙道工作时越来越漫不经心。毕竟流川见月是枫的父亲,他不想和他闹翻。
所以,那次大手术终于出事,也就是在情理之中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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