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央

作者: 迷惑的安魂曲,收录日期:2006-09-16,839次阅读

1

所有人都知道高中毕业时的那个暑假是最为悠闲的。那段时间里我每天都过着一种非常漫不经心的生活,钓鱼,打篮球,看电视,睡觉。课本已经全部烧掉了。高中的同学已经各奔东西,绝大多数人开始四处寻找可爱的女孩子。常常有人拉我一起去,他们说仙道学长长得这么一表人才如果没有女人喜欢简直是天理不容。可是,很奇怪,我发现我似乎没法爱上什么女人。
所以我干脆地推掉了来自四面八方的邀请,不顾他们的“有仙道在旁边女人们会认为我更有魅力”之类的无聊言论。不钓鱼的时候就去打球,和某个叫流川枫的闲人一起打。那个人有着很清澈的眸子和精致的脸庞,甩头发的时候头发帘便会遮住眼睛,就算这样他也固执地不肯剪掉;只穿耐克的外套,背包上会印有芝加哥公牛队的标志。我是如此的珍重那个暑假——总是希望时间流逝的慢些,再慢些,或者干脆停止转动。早在学期结束前我便被告知流川在暑假结束后就要飞去纽约。类似的消息一年前就已经传得满天飞了。我曾经乐观地认为一年的时间很长,但时光飞走后我转才陡然发现我根本就握不住那样汹涌的流年。也就是那时我开始觉得有一种怪异的情感在我的心头滋长着,说不清也道不明。某一天打完球之后流川累得躺倒在地上,在徐徐下落的残阳照射下他说了一句我一辈子也忘不掉的话。他说,仙道你为什么不去美国呢,你应该和我一起去啊,你如果去打篮球也会成功吧。
当时我惊诧于他的单纯;过了很多年以后再来回忆他当时说的话,忽然发现其实是我傻。我就是那样欣然地接受了家里给我安排的命运,去念大学,然后回去帮爸爸做生意,继承仙道财团,成为日本商界的骄子。我从小便习惯了听话;接受的时候甚至都没有想过如果我不能再在运动场上奔跑那再多的钱也没有意义。可我就是答应了,心底的犹疑仅仅闪过了一秒钟,因为我从小就觉得那是我应当走上的路,我甚至没想到我有多么的热爱篮球,以及,多么的珍爱我眼前的这个人。只恨我当时未发觉。
再回忆这些事情,依然会感到阵阵苦涩。我用了很多年才明白我其实是爱着他羡慕着他嫉妒着他的,我惊叹于他对梦想的执著。那个夏天我挥手送别了我的初恋,我一生一世不变的挚爱,我唯一爱过的人。我应该知道爱上一个人时会有什么感觉——可是在18岁的夏天,我依旧认为我不可能爱上一个男人,因为从小被父亲灌输的理念在我心底深深扎根。我就是那样轻率地送走了他。

上大学之后的前几个月我和一群阔少住在一个宿舍,没有谁来和我打球。我把大量的时间都花在了钓鱼上,我开始逃课,因为受不了课堂里那些人的嘴脸。想起高中的时候大家都经常喊的口号“打倒湘北!”,我不由得感叹起世事无常。最期盼的还是周六的午夜,每到那时我就会抓起听筒拨打一个越洋号码。流川和3个人一同居住,可是每一次我打电话过去拿起听筒的都是他。其实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听到他的声音时我总会语塞。我本来认为我是个伶牙俐齿的人,可面对那个沉默寡言的人时我便会张不开嘴——也许是想说得太多了,不知该说什么。但就算什么都不做,只要把听筒贴近自己的耳朵,聆听着流川的呼吸声,感觉到他的存在,也是一种极致的幸福。我拼命地省下每个月的生活费,只是为了去打电话,渐渐的我的室友都开始觉得我不正常,我们之间本来就很大的距离扩大的更远。
那段日子里发生了一件让我很难以忘怀的事情。那时父亲的大哥去世了,他的子女来到东京研究遗产分配的问题,住在父亲家里。我注意到父亲对其中一个人态度特别冷淡。某天那个人拉我出去吃饭,从他的言谈举止离我感到他明明是个很随和很善良的人,而且他是名牌大学的,父亲不是最喜欢名牌大学的好学生么?闲扯了一堆之后他直截了当地提出想让我在父亲那里争取个人情,他的恋人病了他非常需要那笔遗产……否则他的恋人会死掉。我听得感动极了,看他的样子不像是在骗我。可我刚跟父亲讲完父亲立刻就暴跳如雷:“你知道那人是什么么?那是个同性恋啊!我明明叮嘱过你少理他你居然还跟他出去,他的恋人得的是艾滋病啊,他是我们一族的耻辱,说不定他自己也是个艾滋病……”我吓坏了,走的时候还听见父亲在那里念叨:“男的和男的之间能有什么感情,瞎搞胡闹而已……”我的第一个反应是点头,这是父亲一直教我的;可是在潜意识里我却想到了流川。当时我纳闷了许久为什么我会想到他,继而就开始想为什么我没和他一起走。
看着父亲的宅邸中的华丽装潢,我顿时明白我虽然口口声声说着拿篮球当饭吃太过冒险,可实际上我只是不想放弃我所拥有的东西,比如,仙道财团;可流川却能抛弃一切义无反顾地向前冲,我是在嫉妒他。几年以后有一个人告诉我我的潜意识里还有另一层想法,那个时候我受到了远比这次更巨大的冲击。那天以后我每晚都会想起流川枫,想到心口痛。我开始失眠。我想流川他会变成超级明星吧?从此以后他便是他我只是我,我们的人生再没交集;或者他会被金钱利用。他会陷进去;或者他的梦想破灭。如果他没能成为NBA中的最强或者干脆连NBA都进不去,那他又该怎么办呢?他一生的努力,他耗费了他全部的青春才换来的东西,如果被证实他们全部、全部都是虚幻都不曾存在更曾拥有,他的梦想还有那么高的意义么?
渐渐的我想透了很多东西。每天总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会趴在书桌前,写信。我想着要不要把那些信寄给他。可是当我想填地址的时候,总是会退却下来。我不敢让他意识到我在转变,我在泄气。我甚至渐渐减缓了电话联络的频率,因为那样的默契能换来的也不过是一刹那的地久天长。我痛恨我的这种转变,坚强如我又怎么能够如此脆弱。我害怕让流川知道我的想法,我希望在他心中的我还是以前的我,因此我选择了逃避,不去碰电话,不去想关于美国的事情。流川的性格一向都是腼腆而拘谨的,如果我不去打电话给他他无论如何也没那个胆子打给我。我们之间本来由于电话线的存在而逐渐缩短的距离又再度拉大,渐渐的扩大到有地平线那么长那么远。我恨我的懦弱。于是我开始借助香烟和酒精的力量来让自己振作。

第一个学期结束后我决意搬出学生宿舍,爸爸见拦不住我只好满脸怒容地告诉我他不会再为我掏一分钱房费。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如此激烈地叛逆,之后再想起我总是在后悔为什么我不能那样一路叛逆下去。我贴广告寻求和租人,有很多人找我但我却把他们拒绝了,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理由是什么。当第N个人敲门进来时我忽然就愣住了,来者看起来很面善。他很瘦,以至于让我怀疑他是不是嗑药。那个人同样有一对清澈的眸子和线条精致的脸庞,他的头发帘一样遮着眼睛。虽然他和流川长得并不像但是我从他们身上看到了很相近的气质,他恍若是流川的影子。来者溜达了一圈后再看看我,然后微笑着伸出了手,说,你好,我是陵南高中毕业的中部秀一。我傻傻地看了他很久,才想起他来。中部高我一届,在学校里是个对什么课外活动都不感兴趣的怪人。末了他递过来一支烟,介绍说自己正在电影学院学导演。我就这样欣喜而稀里糊涂地迎来了我的真正意义上的室友。虽然不久以后我便发现中部这个人很难猜透,但他却能看透你心中的想法,他的笑容总是那样的阴冷而且玩世不恭。在没有流川的日子里我拿中部当着流川的替身,可是我远没有像喜欢流川那样喜欢他。中部不喜欢篮球。

2

大四。
那天接到了一个电话。拿着听筒时我感到一阵痉挛。我最喜欢也最渴望听到的声音。流川说我要回来几个星期,你给我找间房子好么。气氛依然和缓,可是一年的空白却扫平了我们之间的默契。我看了一眼中部。说好。出乎我意料的是中部很爽快地答应了,他甚至没问来的人是干什么的。我真得很感激他。我只说那是我的朋友。走的时候中部神秘兮兮地摸出了一条黄色围巾,说那是他送给我的朋友的礼物,如果我愿意我就可以说那是我自己送的。我以为他在开玩笑,但他却固执地要我收下。我就真地把他送给了流川,说那是我给他买的礼物。
流川在日本其间我们一直在一起。早上出去打篮球,晚上再去喝酒。他变得好厉害,我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他依旧是不说话,只听我唠叨。我拼命杜绝那种觉得自己在对这空气练习口才的念头滔滔不绝的讲起来,小心翼翼的掩饰着面对他时我的自卑。流川说,他们大学已经拿到了全美的总冠军,他要去参加明年的NBA选秀。我的心头猛地一颤,现在他要起飞了。可是我呢?我在地上挖了个地洞,然后钻了进去。我一边渴望着光明,一边越钻越深。我感到一股寒气,莫非我们的人生在没有交点?我已不是17岁时的我,但他还是16岁时的他。
雪片纷飞的时候我送走了他,登机前的一刹那他冷不防给了我一个拥抱。受宠若惊的我开玩笑地说你变得好热情啊是不是交了女朋友。流川围着那条很可爱的黄色围巾,那条围巾戴在他身上出人意料的合适。他的围巾磨蹭着我的衣领,我感到无比的心满意足。然后他松开我,说,抽那么多烟对身体不好。我笑着点头,看到那条围巾,我惊讶于中部的第六感的准确,为什么他买东西就那么合适而我买东西就总是尺码不对呢。流川转身走了,他的围巾异常的显眼,在我的视网膜上跳跃着燃烧着,我失望地摇摇头,因为我看到了一个黄色的嫉妒在我的心中莫名其妙地腾升。
走出机场的时候我摸了摸口袋,一盒没拆封的烟安安稳稳地躺在那里。我本想接受它的诱惑,可我还是放弃了。我把它掏出来,毫不犹豫的扔了它。

生活重新回归到原来的样子。中部回来以后我无比坚定地对他说我要戒烟,他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然后又露出了那种怪异而且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厉害啊,他又把我看透了。
中部换了很多女友,在我看来她们都只是一夜情的对象。他的女人缘极好,可是他从来都没有叫我参与到他那丰富的业余生活中去。有一次我开玩笑地问他是不是担心我太帅了会把他的女友们迷倒让他抬不起头来做人,中部听了也只是笑,用那种目空一切的笑容。那一年他已经从大学里毕业,每天们在那间公寓里画素描,翻译小说,或者画着疑似分镜剧本的东西。有时候他也看电影,某天我闲来无事跑去翻他的影碟,翻到某张盘的时候突然停住,封套上有两个男人,含情脉脉地对视着。中部告诉我那是《我美丽的洗衣店》。我说这就是同性恋么?中部无比肯定地回答说是。我小声说了一句话——不只是什么原因我感到必须要把声音压低,我轻轻地说了一句“有点恶心”。中部转过头意味深长地盯着我,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那是一种轻蔑的眼神。
流川回到美国以后并没有一帆风顺,他第一次参加选秀失败,没能进入NBA。第二年的选秀来的时候,我和中部一起去了求签,我说今天会有重要的事情发生在我的好朋友身上,他一定要走运。想不到中部居然回答说他也面临着同样的情况。回来的路上中部突然说今天是NBA选秀的日子,每年就这个日子最美好,因为那些人离自己的梦越来越近,即便这之后自己的命运就可能被钱操控,可他们毕竟已经享受了那一刻的美好。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生命太宝贵,不能凭命运支配。
嘿,上大学以来,这是我唯一经历的一次像样的感动。中部真的是个很棒的家伙,虽然他不比流川。看到他很容易让你觉得你那么多年都白混了,你混他也混,可为什么他就能一边笑傲江湖一遍看破红尘。
当时的我已经在一家证券公司上班了,过着中规中矩白领的生活,自由散漫惯了的我对此感到非常地不习惯。也许我心里真正渴望的是篮球,我的生活中不能没有篮球,以及……流川。

又过了一年。中部依然和我混在一起,他的身边不再有女人。中部有了一个很好的朋友,那个人经常来找他,我和那个叫山口直也得人慢慢地熟了。我没有去找过女朋友,因为仙道彰不愿意让女人来影响他的生活,仙道彰需要足够的时间来想念流川枫。中部是个比流川更狂热的美国疯子,他整天都在说,我好想去看大都会博物馆,好想到纽约去住住Lou Reed住过的房子。他整了两张对开的海报挂在墙上,一张是属于一个电影的,电影的名字叫midnight cowboy;另一张是属于一个城市的,它让我每天一抬头就能看见那个城市闪耀的霓虹灯和炫目的高楼大厦。纽约。它让我想起他,我亲爱的流川枫,那个沉默寡言的准NBA球员。中部的纽约和流川的纽约是不一样的。流川的纽约,只有篮球;中部的纽约却更为迷离精致诡异真实。那里有浓妆艳抹流落街头的妓女,有蜷在街角痛哭流涕的瘾君子,有不道德的交易,有金钱权势,恶魔与天使共舞,地狱和天堂同在。中部说他从小就有那么一个梦,去背着画夹蹲在纽约街头去信笔涂鸦。黎明时分他就会回到他的破落的寓所,睡到夜幕降临。拉开窗帘,可以看到全世界最华贵与美丽的车水马龙。呼吸着腐蚀的空气,他将会感到满足。我对这个看法不置可否。中部的世界离我的太远,在上大学之前我的人生一直被汗水与激情浇灌。当汗水变得不再有意义;当拼搏的激情化为灰烬;我便已不再拥有完整的生命。梦想……梦想呢?它已经碎了,被东京的灯红酒绿摔得支离破碎,和香烟中腾起来的烟雾一起消失殆尽。可是……想要出人头地,谋取最大利益……这难道不是梦想么?
原来我根本就没资格兀自颓废。
我回到了父亲的公司上班。父亲欣喜地看着我工作的质量越来越高,同时也忧心忡忡地问我什么时候才能给他抱个孙子。被他一问我忽然意识到我还是个处男呢。父亲接着要求我搬出和中部一起居住的那套房子,这个听上去很理想的提议被我拒绝了。我并非特别喜欢中部,可是中部的确有那么一点点像流川。
那一年仙道财团开始走下坡路,商场如战场,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竞争对手北野财团势力急速上涨。流川第三次参加选秀终于成功了,我回去参加高中球队的聚会时,教练无不惋惜地对我说,你为什么不去纽约呢,你去了的话日本就有两个NBA选手了。似曾相识的话听得我心里咯噔一下,接着便是隐隐的痛。有些人就是这么不象话,他离开了这么久,大家还记得他。
当网络终于普及起来的时候我决意重新与流川联系。在信里我恭恭敬敬地称他为流川君,其实之前我一向都叫他“你”的。信很简短,全是些无聊的套话。我读了一遍又一遍,反复修改着措辞,一直把它改到如同一张下级给领导的贺年片一般。即便如此我依然不满意,我只好拼命抑制住叫中部来给我改一下的冲动按下了“发送”。盯着屏幕我哑然失笑,原来我们之间的回忆不过是值这样一封邮件而已,它被我搞得七零八落。

3

又一年。
……流川在听筒的另一边说他已经到机场了,叫我快去接他。我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走的时候听到中部说:“祝你幸福啊。”我心里一热,虽然很奇怪中部怎么会讲这样的话。来到机场远远地看到流川,第一个跃入我的眼帘的却是中部买的那条围巾。我不住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点头哈腰的样子简直让人觉得我的脊椎出了毛病。我们混在人群里走出机场,临近新年机场的人特别多。我一直都紧紧地握住他的手防止走散,那种感觉实在是很好,似乎他的灵魂都跳跃着涌入了我的胸腔。走出候机大厅后流川忽然说他想去散散步,想好好地看一看日本的天空。可那天很不凑巧天灰蒙蒙的,我们就这样带着明媚而愉悦的心情行走在灰扑扑的苍穹下,直到流川的一句“仙道,我要结婚了可以么?”传进了我的耳朵。我顿时感到五腹六脏都冻结了,空气也停止了流动,只有时间在拼命地往前流。“为什么要问我?”
流川抬起头看着我,他的那对眸子好深好黑但是好清澈,美国的生活丝毫没有磨掉他性格中固有的纯洁,这么多年了他始终还是个真性情的人。中部和流川最大的区别就在这里,中部会把自己的心藏得很深,他的眼睛始终是暗淡无光的虽然他伶牙俐齿——可是流川却会把自己的内心毫无保留地映射在视网膜上,你说你在他的眼睛里什么都看不见那是因为他有一颗纯净而澄澈的心。这也一定是我和流川之间最大的区别。只听流川吞吞吐吐的说:“父亲劝我快结婚……我只是想听听仙道的意见,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适合结婚……”然后他的语调又变得无比认真,带着一丝彻底下定决心般的上扬,“如果仙道说我不适合,我就不去结婚。”这么多年了,他依然羞涩腼腆,他还是那个沉默寡言的黑发少年。最欣慰的就是,他一点都没变。
异样的感觉在我的心里翻腾着。结婚?哦当然不亲爱的,结婚又有什么用?
我已经在这样想了,可这话我说不出口。我是谁?只是个普通人而已。虽然我们是朋友,可我并不认为自己可以去左右他的终身大事。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吓懵了,我甚至都没有去问那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他结婚与否本来与我没关系,我亦不认识那名幸运的女子;但是我就是不想要他结婚。不要不要绝对不要。无论那个女的是谁都不要。可我没有这个权力——去告诉他,我不想要他结婚;就算我亦隐约猜到了他真正希望我回复他的答案。那个“不”字猛烈地冲出胸腔,可我顿了顿,又把它咽回去了。当时的我,依旧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想让他成为一个丈夫。
“如果你想结的话那就去吧,我不认为我有那么大的权力去替你做主啊。”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无比艰难地讲完。
然后流川笑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笑。他的笑容把周遭的气温降至绝对零度,鬼魅一般的阴冷。简直像中部。

垂头丧气的回到那间公寓,中部正在画画。我推门进去的一刹那他立刻站起身,那种少有的急切的眼神让我怀疑我走错了门。“怎么样?他说什么了?”中部问。“他问我同不同意他去结婚。”我无力地说。过了好几秒我才反应过来,“等等,你在说什么?”
中部走到冰箱前。“我慢慢跟你解释。你要酒么?”
这时候的自己太需要酒精来麻醉。“要的,还有,能给我根烟么?”
“……果然是个没耐性的人。”
久违的香烟的味道。很苦,很涩,但是很甜。中部把一罐罐装啤酒一饮而尽,这个人真奇怪,他连喝啤酒都喝得像在喝马丁尼。
“你喝醉过么?”我问。一直都很想问这句话,因为中部的酒量一直出奇的好。
“流川去美国的晚上醉过。还有,认识直也的晚上醉过。想问你一个问题……你爱流川枫么,仙道?”
干脆利落但是雷霆万钧的一句话。
“……你认识他?”
“我只要你回答我的问题。你爱他么?”
“说什么傻话,他是男的!……还有你怎么知道我去找的是他?”
“我劝他来找你的啊。可是我这步棋似乎走错了……你好像没能给他一个像样的答复。”中部的眼神忽然黯淡下来。
“你可以先告诉我为什么你会知道那么多吗?”我冷冷地说,毫不示弱地瞪着他的眼睛。一直以来我都习惯了逃避他的眼神,这次我不想再被他打败。这太荒唐了,他真是无孔不入,居然渗透到我的私生活中来了。
“你什么时候认识他的?”
“高二上学期。”
“我比你早16年。我在他家隔壁一直住到他到美国,我似乎是附近唯一一个愿意和他一块玩的小孩。当然……他学了打篮球后就不怎么理我了。他上高中以后我开始帮他补习英语,他的签证还是我说服他的父亲帮他办的……我甚至还提供了一部分资金呢。”
我被搞糊涂了。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所以说,对不起啊。其实我来这里租房子也是在计划中的……高三的时候我去看了一场枫的比赛,好像就是和你打的。你知道么,那时我第一次看到枫的那种眼神。他一和你比赛,眼神就会有变化。那种变化很微妙,我觉得看得出来的只有我而已。晚上他去找我补英语,我跟他提了提仙道彰的事,他忽然变得很多话,讲了一大串。我是有那个信心的,无论他的感情变化多么微弱多么难以察觉……我都可以看出来。最后他告诉了我一些事情。他能够跟我讲让我觉得很高兴,他一直都非常地信任我,我知道他如果不讲他会彻底崩溃掉,走之前把这些事情说出来,可以减少一点点遗憾。可是他还是不敢告诉你。我本想劝他,但是我怕你不是我们那种人。”
我不说话。“我们那种人”是哪种人?
……不可能的!
中部依旧在说着。声音里已经带有一丝微微的醉意。
“他走了以后我就想,能不能去帮一帮他。他太害羞了,他害怕连你的友谊也一并失去。我对你也不了解……所以没法帮他拿什么主意。这么多年了,我始终都在尽我最大的努力去帮他,想要让他活得更轻松些。可唯有这件事,我没能帮上他。另一方面我又很想了解你是个什么样的人。能够让他那样,你是第一个。后来有人说仙道彰在寻找合租人,我就来了。我只是想确定你是不是我们那类人,以及……你是不是配得上他。”
又来了。“我们那类人”。……这绝对不可能!
“来了以后我发现你似乎有那种倾向。你总是跟我谈你在美国的朋友,而且你在提到他的时候总是在笑。我相信你笑得很真诚。于是我就告诉自己,有希望……可你似乎对我们这类人有偏见虽然你自己就是那类人。你的懦弱让我觉得很做作。”
他指责的有理。一针见血。
“上个月他告诉我他爸爸专程跑到美国去要他结婚。他从小就怕他爸爸,无论我怎么努力地想替他改变这种心理压力也于事无补。虽然他没有明说但我知道他不想结婚的理由,但我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了。所以我建议他来问问你的意见,我觉得你会让他不要却结婚。可是——”
我的矜持毁掉了一切。
“你的矜持毁掉了一切。”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掷地有声,我就算有一万张口也反驳不出。
我的脑海里充斥着太多太多的回忆。
“来吧,高一的小家伙们。”
“仙道彰,我要打败你!”
“嗨,跟我比赛好么?”
“在那之前,我不认为我会输给你。”
“我要到美国去了。”
……
曾经拥有的回忆,幸福的回忆。它们也许不会天长地久,但至少我曾经那么紧密地与他们相拥。我没敢去直视中部的眼睛,手里攥着酒,一直死死地盯着杯中的液体。我回想着每一个点滴细节,他说的话,干的事。不需要去努力回忆,他们会自动从我的脑海里蹦出来。
“你现在可以回答我了么,你到底爱不爱他?”
中部的声音,冷得像冰。
爱。
那个字已经在我的脑海中浮现了,可我说不出口。我走在街上会下意识的寻找与他相似的身影就算我很清楚他无可替代,我拿起电话就会想到他的电话号码就算我并不是要给他打电话,我买唱片时会考虑他是不是喜欢就算他听不到……连中部都让我想起了他,这难道不是爱不是爱不是爱么?
这么多年来形成的观念“轰”的一声被打破,我心底的坚冰被中部彻底地融化了,压抑了太多年的情感激烈而热情地喷发着。我本以为它们可以冲破我体内的最后一道矜持,可是它们失败了。我站在原地踌躇,两眼无神地盯着墙上的海报。流川的梦。中部的梦。美好的梦。
幻灭的梦。属于我自己。
“看来我跟你没法谈。”
中部说着又打开了一罐酒。喝了这么多,他明明该醉了;但他就算醉了头脑也很清晰。
“我会恨你的。”
他说得咬牙切齿。
“如果不是因为直也,现在我们应该已经打起来了。”
等等……什么意思?
“我爱过枫……但我们的人生一点交集都没有。他太单纯我太复杂,他的生命是篮球但我的人生却与篮球无缘。可是你知道想要忘掉他是很难的……我找了很多女人只为了去抛弃一些记忆一些感觉。我本以为我不可能再爱上任何男人。可是,我也没法去爱女人啊。我就是我啊。无论如何,我也不想因为别人的眼光而放弃我自己的人格。不能因为别人歧视像我们这样的人就歧视自己。”
他没有醉。在生活中,他始终是最清醒的强者。
“直也的生活和我的是相通的。我们都想着要去忘掉过去的某个人,所以我们讲好等到我们能够忘记的时候就一起到纽约去拍电影……这是我们一直以来的梦想。现在,是实现它的时候了。”
我的手猛地攥紧,可是很快就松开了。
“下个月我就去纽约。也去找流川。”
这无妨,其实你本来就比我更爱他。
“怎么样?要不要和我一起走?爱他的话就跟我走,我带你去纽约。”
我转过身傻傻地盯着中部。
“我带你去找他。”
我一动也不动。
“你的人格里完全没有自我的存在吗混蛋?你明明是为了你自己才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啊!你就是个同性恋,这么多事实都摆在你的面前了你为什么看都不看一眼呢?你那些自尊和矜持就真得那么重要么?你其实也是在替流川活着的你不知道么?你怎么能够忍心让他一直那么活下去?”
有种感觉在我体内悄无声息地爆发了,随之而来的是恐惧。我不知道哪里来的胆量,面对如此的中部我居然开口讲话了。
“你知道我父亲是谁吧?他最恨的就是同性恋。他会伤害流川的,如果我去美国……我一出生起就被他束缚住了。永远永远。我想逃但是我逃不掉。父亲如果意识到,他会毁掉流川的人生。”
“这不算理由。你不是不逃,而是不想逃。如果我是你……就算六亲不认,甚至把阻拦我的人都杀了……把我原来的名字也扔掉……我也要活得像我自己。”
令人窒息的沉默。
“可是你把他送到纽约去以后他又得到了什么?……什么也没有啊。如果留在日本,他会是绝对主力。”我说。讲完了我就后悔了。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你这种人又怎么能够明白梦想的价值。”
他起身要走。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扔给我一个素描本。“我本来不想给你的,可是没办法。”
门碰地一声打开又关上。我望着中部的背影,明白破碎的不只是我的心——以及他那种和流川相似的气质的来源——为了梦想,他们甘愿放弃一切。

打开那个本子,发现每一张纸上画的都是枫。翻到最后一页,看到了一张从枫的英语课本上撕下来的纸。空白的部分枫把一个词写了五遍,那个词念作:Akira。
纽约真的有什么好的么?妓女毒品篮球场电影学院,东京也有啊。
可是,那里有比东京铁塔更高的楼啊。中部曾经是这么回答我的。

中部走后我的生活依然沿着从前的轨迹向前。他留下了很多的影碟,书,还有唱片。我没有搬离开那间小小的公寓,只是在墙上多加了几张海报。枫的,还有一些电影的。《once upon a time in America》。我觉得只要这样我就可以放弃掉很多东西,你看无论是midnight cowboy,还是once upon a time in America,讲得不都是美国梦的破灭么?就算枫是日本的英雄,可他在美国又是什么呢?所谓的MVP,所谓的全联盟总冠军,都是那么好拿的么?
我没脸去见枫,即便在被中部那样地数落了一顿之后。某天晚上我真的去找了一个女孩来,越野帮我找的。我想试试我是不是真的如中部所说得那样是个彻头彻尾的同性恋。果然是那样的,触碰那个女孩让我感到恶心,我满眼满眼都是枫的影子,他那漂亮的头发和眼睛。女孩睡着了以后我披了件衣服做到阳台上去抽烟,凌晨的东京依然灯火通明。可是那些光芒却是那么的冷。我盯着烟前面一闪一闪的火光,觉得那简直就是我的依靠。小时候我曾经遇到过一个同性恋男子,爸爸说那个男人是个疯子,是个变态狂。他做尽了全世界罪恶心的事。
我便一直牢牢记着这句话。我被告知同性恋是违背天理的,是大逆不道的。可我自己就是一个同性恋。我的初恋,我的最爱,我的一生一世不变的挚爱,都是那个沉默寡言的漂亮男孩。从我第一次碰见他起我就应该有这个意识,可是我没有发觉。路走错了,回过头,发现正路竟是那样的崎岖。无论我再怎样强烈地想去吻他拥抱他,我都没了那个机会。有两个绝好的机会曾经摆在我面前,可我踌躇了,错过了,我本该知道就算我没了第一个我也应该去抓住第二个。
那段时间我每到夜晚来临便会出去游荡。有时候是在涩谷或者新宿的小酒吧里,沉醉在那里的蹩脚的爵士乐表演;我也去高级的饭店,独自坐在大堂中,周围的调笑声客套声都与我无关。我只是喜欢那里的海,隔着透亮的玻璃窗可以看到汹涌的海浪,还有美丽的东京湾。我总是想如果枫在这里的话我就要把这整间饭店都包下来,我要让他听着乐队奏出的漂亮的音乐看海。就像面条和黛博拉做过的那样——可是那个美国梦不是也破灭了吗?
偶尔我也会听到人们谈论关于同性恋的事情。只是偶尔。曾经听到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和她的男朋友谈论同性恋的问题。女孩子拼命地为同性恋作辩解,她给出来的理由居然是同性恋是在极端的环境下逼出来的,他们也是社会的弱者。我一边想象着中部听到这句话时的表情,一边想着我的枫。我喜欢他。我爱他。我迫不及待的想要拥有他。
落叶纷飞的时候中部的第一部电影上映。大家都说这位年轻的新锐导演前途不可限量,他会是新一代的伍笛爱伦。面对着一堆小众媒体的长枪短炮中部依旧冷笑,他把全世界玩弄得神魂颠倒。我把碟找来看,看了4遍我才好不容易看出个所以然。妈的,这家伙居然整了个同性恋男子寻找人生意义的故事来拍。
周围的朋友纷纷成家,爸爸开始越发着急地劝我。面对他的脸我学会了冷笑,以至于让一贯强硬的他也畏缩起来。我说不要,不要,不要就是不要,不管他想什么都不要。我厌倦了再去做他的牵线木偶。忽然有一天爸爸问我我要不要去见见他的初恋情人的女儿。对于那个女人我还尚有一丝记忆,我知道爸爸一直都很关心她,那个女人最终选择了嫁给一位国会议员。那一刻我忽然有了一种想要毁灭一切的冲动,我无比坚定的抬头又落下,说好。我和那个女孩结了婚,我心里清楚就算她没有那么一大笔陪嫁也会是个很出色的女人,况且她又实在是单纯。婚礼上所有人笑得都很灿烂,但只有她是真的在笑。结婚后我碰也没碰过她,但起先的几个月我一直都很礼貌地对待她。直到有一天她神经兮兮地问我我是不是同性恋。我火冒三丈地回答她是,听到之后她开始冷笑,然后用很小的声音说了两个字,我至今都难以忘怀的两个字,她说,变态。我的情绪也便是从那一刻开始失控的,可我并没有马上表露出来。我想彻底毁了她。我买下了以前和中部一起租的那间公寓作为我的家,重新挂上了海报。这样我一抬头便能看到两个璀璨的梦,属于我最好的朋友和我最爱的人。我和中部保持着联系,我信任他,所以我把我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期望能够减轻我的痛苦。和枫的联系则完全停滞。我每月支付给妻子一大笔钱,我夜不归宿,她也学会了四处鬼混。在一段无望的婚姻里,我们互相把对方伤害的遍体鳞伤。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仙道财团就那样被撂倒了,一场金融风暴扫过,我们迅速地破产了。北野集团却奇迹般的在风暴中生还,他们把父亲的产业吞食的一点也不剩。父亲险些要进监狱,最终还是被保下来了。那年的冬天分外的漫长,我的妻子提出了离婚,但是她的父亲却要竞选更高一级职位,那个人害怕家丑外扬,死活不同意女儿离婚。父亲对他感激涕零,于是我们便只好一直苟延残喘着,她的情人们因为她不再拥有财产而迅速地离开了她。她不再鬼混了,可她怀了孕,谁都知道那个孩子不是我的。十月份的时候我送走了我的母亲,在葬礼上父亲始终显得很平静,我知道他很悲伤。我本想同情他但我做不到,因为他允许自己爱自己的妻子,却不允许同性恋者之间的感情存在。……我明白我不过是迁怒于他,我已经长到这么大,这些事情完全应该是由我自己做主的,我用我愚蠢的优柔寡断葬送了我一生的幸福。12月31日的晚上父亲突然提出想去散散步,沿着神奈川的海岸我和父亲还有妻子默默地走着,父亲偶尔会说:我和你母亲以前就经常这样走……然后便又是一阵触景伤怀。不知不觉间时间就那样过去了,快得有如高三那年的暑假。远处传来了一阵爆鸣声,父亲忽然说他想看烟花。我们便停下,父亲和妻子期待地望着天空,我则在一旁发呆,看着海,想着,再过几个小时便是流川的生日——我们都老了。
恍惚间听到有人在叫“仙道”,可使用的却是叫老人的敬称。那个声音我实在是太过熟悉了,可我万万没想到的是父亲竟然先我一步回头。昏黄的路灯下中部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外套,可他似乎非常的不怕冷。隐隐约约的我看到了山口直也的身影。父亲迅速地说:“你是北野家的那个……”中部笑着点头。父亲所说的北野只能是北野财团,可是中部他明明不姓北野啊……我完全被搞糊涂了。中部没有看我一眼,只听他对父亲说:“可我早就已经不用那个姓了……”父亲无力地点头,“的确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你了。”中部朝前垮了一步,“好几年没回日本,简直忘记了日本的样子。和伯父大概也有几年未见过了。”看着眼前的场景我惊得目瞪口呆,联想到那天晚上中部说的“如果我是你……就算六亲不认,甚至把阻拦我的人都杀了……把我原来的名字也扔掉……我也要活得像我自己。”我什么都明白了。失落感像海潮一般朝我涌来,我的的确确、永远永远都比不上中部。我羡慕他的决绝。
这时山口忽然拉住我:“流川和我们一起回来的,他就在附近,你不去打个招呼?”我吓了一跳,慌忙转过身寻找。走了几步后我的眼角扫到了一个身影。我总是在潜意识里寻找这个身影的替身,现在他本人就站在我面前。“流川?”我不敢相信地问。他回过头,我发现他的脸庞还是一如既往的精致,他还是固执地不肯剪掉他的头发帘,只是他的背包上不再有芝加哥公牛队的标志。他说,我们去走走吧。我微笑着点头,觉得我这辈子从来都没有这么快乐过。我们艰难地在人群中穿行,因为害羞彼此都不敢去牵对方的手,可是眼睛却从没有离开对方的身影。不知走了多久才到了一个相对安静的地方,半空中的烟花依然不知疲倦地绽放着,比樱花还要灿烂百倍。“可我还是喜欢湘北门前的樱花树。”枫说。“还是高中的时候最好。”我应和着,小小的但是深深的幸福感充满了我的胸腔。如果这时候去告诉他我爱他,还会有用么?我不想去挽回什么,只是想减轻一点我心中的愧疚,以及把憋在心底这么多年的东西释放出来,就算它下一秒就会和烟花一起消逝在天际。“我有了恋人了。不是那个女人,中部和爸爸谈了这件事,爸爸做出了让步。”仿佛是为了堵住我的嘴,枫赶在我之前迅速说,“但是没有结婚。我们这种人,要想结婚的话还是到旧金山去比较方便。可是我大概只属于纽约。”
我们这种人……
就是说“同性恋”吧。
“那是个很好的人。我在大学的校队里打球是他经常来看我比赛,说要支持同胞。在秀一和直也到纽约去之前,他是唯一一个不因为我是NBA球员才关心我的人。”
“日本人么?”
“是的。”
“这次他回来了么?”
“留在了美国。有紧急事件发生,他走不开。”
“我觉得你变得多话了。本来我没觉得你这么能讲。”
“因为我心里积压了太多的事情。”
“高中毕业的时候我就应该到美国去。我应该和你一起去。当时觉得自己的选择挺正确,现在才明白我实在很傻。浑浑噩噩的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这么多年,我什么都没有得到。篮球,还有你。中部一直都在鼓动我去讲……现在我终于能够有那个勇气。其实我最爱的还是你。”
我终于说出来了。多少年的沉积在这一夜爆发,话出口的刹那我感到我得到了重生。无所谓是否能弥补我的失去的爱——我知道那不可能;我只是要给我自己一个交待。我要千百遍地确定我爱流川枫,从我看到他的第一眼起,他是我的初恋,我一生一世不变的挚爱,我唯一爱过的人。我已不在乎我能否得到他,只要能够爱他我便已满足。
“我也是在你结婚之后才和他来往的。”
淡淡的一句话,透着太多的暗示。
“……对不起。”
我从来都没有如此真诚有如此心痛地道过歉。我也毁了他的幸福。我明白那个人对他再好,唯一真正属于他的幸福也只有我而已。
“这些事情,还是不要再提了。”轻描淡写地回答,“秀一似乎很想再开导你一次……你也终于勇气做你自己了。”
想哭的冲动。
“你走了以后这么多年我都没有成长……不懂的梦想的价值也不懂得自我的意义。你已经是个男人了,但我还是个男孩。”
讲这话的时候,我拼命抑制住眼泪。
“从现在起我要重新开始成长。得学会面对现实。不要再意气用事。要去自己把我自己的人生。还有……接受我的性取向。”
枫笑了。完全不似中部般的阴冷笑容,他的笑容单纯而明媚,很微弱但是很温暖。
“很想劝你一句……不要再那样对待你的家庭了。要么离开,要么认认真真的活下去。”
中部果然把什么都向他说了。我用力地点了点头,我可以不听父亲的不听中部的,但是我不能不听他的。况且我早有此意。离开,去寻找真正的自我,不再做权势的工具。我的梦想已经被我扔在了青春的路途上丢了碎了找不到了,现在我至少得在人生的路途上保留一个完整的自我。
“本来我的生活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住在纽约,每天早上被你摇醒,因为你习惯于早睡早起。然后一起去打篮球……甚至在同一支球队。生命中只有篮球……别的什么都不要。训练结束以后我就带你去吃东西……回到家我就会开始看书看电影。等到你睡了很久以后我才上床……小心翼翼地不发出任何声音。……不过,你现在的生活一定就是这样的吧。”
我哽咽了。说不下去。
“这种生活,永远都不存在了。以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没有。”
不无颓丧的声音。流川的表情依然平净。
烟花热烈地绽放着,我们都没有说话却都很有默契地站在原地不动,眼睛里看着的却是海。即便烟花声再震耳欲聋我依旧可以听到他呼吸声,即便我们不能再触碰彼此我还是能感受到他的体温,即便看不到他的眼睛我仍然可以知道他的眼神望向哪个方向。只要他愿意我甚至会去让全世界的海面都结上冰,我就是这么深切的爱着他。海浪扑打着海岸,波涛里卷着的流年。我们曾经一起共度的岁月从我脑海里浮现,那段我们彼此搀扶着走过来的磕磕绊绊的青春岁月。太美好了,简直像梦一样。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千年也不过只是稍纵即逝的一瞬间。我恨不得让时间在此时此刻停滞,至少现在的我离他是如此之近。听到过一句话,说,全世界最远的距离不是我爱你可你不知道,而是我们彼此相爱近在咫尺我却不能去爱你。似乎是用来讲述两个犹太同性恋人在纳粹集中营里的故事。
那么,现在的我离他不也很远么……从他走的那一刻起就再没近过。可现在的我至少能够感知他的实体,听到他的呼吸。好希望这个梦可以一直一直永远永远地做下去甚至跨过了时间的长河成为永恒也要继续。
怎奈浮生不若梦。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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