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围炉祭]椿树馆街的狐狸 1-3
作者: 北风之神,收录日期:2007-11-28,690次阅读
文字题第七题:字母 蜡烛 存款 进行一
狐狸一家是晚上搬到椿树馆街的。
次日一早起来,大人们看到空地上矗立的那栋房子时,都对建造商的效率表示了赞叹,不过由于狐狸的法术,他们的反应也就仅此而已。只有友子,始终对那户姓仙道的人家保持着戒心,甚至还有点敌意。并非是法术存在技术上的漏洞,只不过被夺走放学后游戏场所的话,任何一个小孩都会有这种心情的。
小姑娘抱着球,站在街边恼怒地瞪着那房子。孩子纯洁的怨恨具有相当的穿透力,不一会儿里面就有一个人被刺激了出来。但在友子看清他的长相之前,注意力就被别的东西吸引了。
一只毛茸茸的犬科动物悄悄溜到她脚边,动作轻巧,没有在草坪上留下一个脚印儿。它端正地坐下,黑亮亮的眼睛和友子对视,然后把大尾巴弯过来,去卷小姑娘的脚踝。
友子吓了一跳,尖叫着退了一步,随后咯咯笑了起来,伸手去摸那动物蜜棕色的鲜润皮毛。
可屋主已经走过来,一把抱起了动物,用手臂把它牢牢箍住,不让它有丝毫逃脱的可能。然后男人弯下腰,亲切地微笑着对友子说话:“嘿,你好,你就是隔壁的山田家的女儿吧?”
年轻且英俊的男子一旦决意要温柔,是具有十足杀伤力的。可友子还不到感受这个的年纪,小姑娘立刻收起笑容,后退两步,神色严肃,警惕地防备着。许久,当新邻居的无敌微笑就要僵化的时候,友子终于赏脸说话,指了指他怀里还在挣扎的动物,问道:“是你的宠物?”
“啊……算是吧,宠物。”邻居吱吱唔唔地含糊道。他的宠物突然静止了动作,与其说变得乖巧,倒更像受到打击的样子。
“狐狸犬?”友子问,显出一点欢喜状。
“唔唔,是吧,狐狸……犬。”邻居的宠物听了更加沮丧,将脑袋埋在主人怀里,不肯再看友子了。
小姑娘也觉得无趣,邻居和他的宠物显然都不如可以玩球的空地有魅力。于是小姑娘一甩辫子,干脆地跑开了。
邻居和宠物对女性人类的心思都很摸不准,他们傻愣愣地呆站了会儿,才动身慢吞吞往屋里走。
“我不是宠物。”被主人安安稳稳抱着,疑似狐狸犬的动物突然口吐人言,声音很是闷闷不乐。
“当然,当然。你不是宠物。”邻居对此全无惊讶,安抚地顺着它的皮毛。
“我是有尊严的狐狸,绝没有被人当作宠物豢养的野生狐狸,加贺森林法术最精深的狐狸。”它继续说,舒服得眯起眼睛,拱着背叫男人继续抚摸。
“是嘛……”他对最后一句颇有怀疑,稍微拖长了尾音。
狐狸敏感地察觉了,飞快地直起身子,将两只前爪抵在男人胸前,郑重地申明:“我还是阿彰你的家长呢!”
“这是肯定的!”仙道彰假装出惊讶愤慨的样子,“有谁不相信这点的话,请让他来找我,我会好好匡正他的想法的。”
狐狸深深凝视着自己的孩子,语气相当不满,却又带着柔和的鼻音,因而听起来倒像是撒娇:“豢养宠物和赡养父母是不一样的。”
“偶尔也会很相似的嘛……”仙道小声说,随即为了掩饰似的大声抱怨:“反正都要靠我来赡养了,至少告诉我,我在赡养的是父亲还是母亲嘛。”
犬科动物的耳朵相当灵敏,什么都听见了的狐狸更加恼怒地叫嚷:“既然是狐狸的小孩,就算是被人类养大的,至少要会分辨同族的性别吧!不然将来向公狐狸求偶可怎么办呢!”
人和狐狸面面相觑,仙道得要想非常努力才能忍得住不大叫出来——我喜欢的是美女!变成美女的母狐狸没有狐臭的话也能勉强接受!公狐狸什么的就请不要提起吧!最终,作为孝子的他还是紧紧闭上了嘴巴。
狐狸也有些不好意思,它随口咕哝:“啊,啊,你还不到年纪嘛。”为自己找了台阶走下来,它转而谈论别的:“为什么不让我和隔壁家的小姐接触?她十分可爱呢~”
“让那么小的孩子靠近妖怪是很危险的。”仙道义正词严地回答。
“危险的是你才对吧?”狐狸斜睨儿子,眼神混杂着嘲笑和骄傲,“对正值妙龄的少女来说,年轻男子才是危险的来源哦,越英俊危险等级就以几何级数递增。你这种会走路的魅力发射器最可怕了。”
“就算承蒙您这么说,那位可爱小姐的年龄未免也太妙了一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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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狸一家就这样在椿树馆街住了下来,户主与街坊们相当和睦,尤其受到中老年妇女们的喜爱。唯一与他家关系恶劣的山田友子姑娘,也在户主英明的宠物攻势下逐渐软化。
于是,冬天就在如此和谐的气氛中来临了。
天气一天天冷下来,即便是加贺森林里法术最精深的狐狸,也没法子继续让自家草坪保持青翠。对于此,狐狸总是以“那样的话太显眼了嘛”的理由来为自己辩护。“会招来管闲事的阴阳师的,到时候就不得不再一次丢下你了。”狐狸阴郁地说着,甚至不肯再用法术来打扫房间。
“可是以前也没见你担心过啊……”仙道嘟哝着,试图劝服狐狸一起干活而未果。
身为户主的青年确孝顺,纵然他只不过想着总不能逼迫宠物干活,才一力承担起了工作量陡增的家务。然而即便有这样劳动强度,跟狐狸保持着同样作息的仙道彰,也还是不可避免的长胖了。
起初他和狐狸都没有发现,或许狐狸发现了但没在意。然而邻居家可爱的友子是个敏锐而坦率的好姑娘,她在发现的同时就伸出小小的食指,戳着仙道的肚子笑:“长胖了!”
英俊青年遭受重击,毫无反抗之力,瞬间石化在卷着枯叶的寒风里。
始作俑者却开心地蹲下身,抚摸着狐狸毛茸茸的腹部,用同样的语调叫道:“长胖了!好软好可爱~”
仙道如临大敌,在友子回去后就着手制定减肥计划。狐狸在他脚边徘徊了好几圈,一直得不到注意,于是略带不满的轻巧一跃,跳到他膝盖上去读那写得满满的计划书,十分不以为然:“冬季长胖是理所当然的,必须要为接下来觅食困难的日子储存营养嘛。也要准备好暖和的厚皮毛。”它抖了抖那身厚实的蜜棕色皮毛,转头看着自己的小孩,“你的头发最近也长的很快了吧。”
不肖子完全不理解家长转移他注意力的苦心,仍旧专注于减肥大计。“就算你是有尊严的野生狐狸,在人类的世界生活了这么久,除了脂肪之外,好歹也要积累一些常识吧。超市在冬天也是照常营业的,怎么可能会食物短缺啊。”
经过详细评估,仙道还是放弃了节食减肥法。自己做了丰盛的大餐却让狐狸一个人(?)享用,怎么想都不甘心。那么剩下的选择,只有运动。
“别被人类的说法骗了。”狐狸更加不以为然,“长寿的象征是龟和鹤。姑且不去管鹤,龟可是因为一直趴着不动才会活那么久的哦。所以,生命根本就在于静止。”
仙道无言地盯着狐狸看了一会儿,被犬科动物无辜的黑眼睛极为无辜地回望,终于放弃,回头继续开列运动时间表——不是为了生命,对曾经的篮球队员现在的家庭主夫仙道彰而言,减肥才是迫在眉睫的事情啊。
毕竟么,肥软的宠物尚可从少女那里得到“可爱”的评语,肥壮的帅哥就无此待遇了。
狐狸呆在仙道膝盖上,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才又开口:“你啊,这么辛苦,有必要么?”理所当然被瞪了,狐狸趴下身子,脑袋搁在前爪上,声音刻意地含糊下来:“反正你不会照着计划进行下去的嘛——应该不会吧?”它征询地瞄了仙道一眼,接着发表高论:“一定没有两天就会说着钓鱼也是运动,厚颜无耻地溜到海边去的。”
刚一起生活没多久的家长摆出一副“我很了解你哦”的姿态,为人儿女的总不好去拆台。尤其是,它确实很了解的时候。
根本就想不到反驳的话嘛……
仙道干脆扔下笔,学着狐狸的样子趴在桌上,侧头看着窗外。
冬天灰色的天空压得很低,被光裸的树枝分割成碎片,烤白薯、糖炒栗子、冰糖葫芦的味道占据了不同的碎片,温暖甜香地勾动过去的记忆。仙道怀念地回忆起从前会逼着自己运动的某个少年,喃喃自语:“如果流川在就好了,虽然跟他只能玩篮球是有些单调……”
其实,会逼着仙道运动的人显然不止一个,但在这么可爱的天气里,以愉快又微妙的怀念心情想起一位大叔,无疑是不适当的,即使那真是位热血又执著的好大叔。至于流川,虽然在性别上不尽如人意,但就年龄和外貌来说,的确无可挑剔。
“流川?”狐狸警觉地竖起耳朵,迅速起身,对这个陌生的名字表现出十足兴趣,“是谁?那个来找你去小公园打篮球的小孩?”
“…………”仙道有时候忍不住会想,虽然都是跟自己一起洗澡,但这么八卦的狐狸,搞不好其实是母亲也说不定啊。“就是他。不过你到底在接走我之前偷窥了多久呢?”
“啊~那个孩子嘛,长得很漂亮,冷冰冰的样子,看起来很适合冬天哟。”狐狸对不想回答的问题装聋作哑,坚持继续八卦,“你会陪他玩到天黑,是很好的朋友吧?”
“哎,说起来好像交情也没有那么好吧。”仙道搔搔头,“毕竟算是敌手嘛,也很少在篮球场和去篮球场的路上之外的地方碰面。谁知道他是不是很适合冬天呢,那之前我就离开了嘛。”
“可是你很喜欢他吧?”狐狸带着奇妙的表情说,硬要描述的话,那种神色大约是——“孩子你长大了,可虽然看上的不是公狐狸,又为什么非要是男人呢”。“一起生活了这么久,你很少提起从前的朋友和生活哪。”
“因为,那些现在都与我无关了吧。”仙道说,声音和神情都很平静,却让狐狸一瞬间趴伏下来,背转身子盘成一圈,把脑袋深深拱进怀里。
仙道并不在意的样子,一边漫不经心地顺着狐狸的皮毛,一边还是捡回笔修改运动时间表。毕竟在没有流川的日子里,减肥的大计也还是要实施的。
对不起。
狐狸把自己埋在黑暗中,感受着儿子的手的触感,暗自想着。
可是把你带走的我,并没有资格说这句话。
当晚仙道快要睡着,被子突然被拨开一条缝,某团毛茸茸的事物小心地钻了进来,蜷在他身边。指尖碰到的那种带着寒气的柔软触感,仿佛有一点久远的熟悉。
啊,那家伙覆盖着雪白额头的刘海,或许就是这种感觉吧。不过,其实并没有摸过的。唔,似乎应该没有……毕竟那是要冒着手再一次被用力拍开的险哪。
仙道竭力保持清醒,迷迷糊糊地回忆着。
眼前马上就能浮现出某人的面孔,黑漆漆的刘海被汗水浸透,黏在额上,眼睛亮得可怕,不服输的、挑衅着的目光,好像立刻就能燃烧起来。
至少仙道心里瞬间就有火焰窜得高高的,把血液煮沸。全身都升起不可思议的高温,能把所有多余的脂肪都烧掉的温度。
那从来不必担忧体重增加的少年时代啊~
刺眼的灯光在那家伙身后次第亮起,欢呼加油的声浪排山倒海般涌进耳朵里。仙道反应不过来,有点呆地死死盯住面前那张脸,鲜活而怀念的面孔。他神差鬼使地伸出手,立刻有一个浑圆的球填满了手心的空挡,他转手将那个球丢出去。用不着去看,也知道会有人准确地接住,毫不客气地展开攻击。
熟悉的场景让仙道放松下来,安心地叹了口气,任由自己沉入睡梦中。
起跳,举起手臂,圆滚滚的球轻巧地脱手。手里离开的瞬间,他就知道中了。
赢了!
心跳激越,胜利的甜美滋味让他不由自主弯起嘴角,扭头去找队友们兴奋的脸。可身后是一片寂静的黑暗,有如深渊。
转过身,格外明亮的月亮挂在黑暗的最高处,前方浮现出庭院篱笆的影子。那上面端坐着一只狐狸,丰厚的皮毛梳理了月光,它看起来就只是一团朦胧的雾气。
“你好,仙道彰。”狐狸说,声音像感冒的小孩子,带有可爱的鼻音,“好久不见。”
“真的好久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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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雪,早上院子里已经白茫茫一片了。
这么冷的天,仙道一点外出的欲望也没有,穿着厚棉袄裹成一个球,坐在被炉前,一边听外面小孩子欢快的尖叫,一边老头子一样慢吞吞地喝茶剥桔子。
狐狸趴在桌子上打瞌睡,忽然被什么惊动了似的动了动耳朵尖,接着一骨碌站起来,耸着鼻尖往半空里嗅。忙活一会儿,它走到仙道面前,凑过去一口吃掉了刚剥好的桔子,这才端坐下来,心满意足地舔着嘴角,根本不管儿子的抗议。
“唔,你昨晚没睡好?”它又凑近了点,变长的皮毛扫在仙道脸上,让他连打几个喷嚏。
“有人……啊,是狐狸,来打扰,当然睡不好。”仙道耷拉着眉毛,没精打采的样子,“做了噩梦。”
“梦见那个叫流川的小孩了?不对不对。”狐狸爽快地否定这一猜测,“那样的话,应该是春梦。喂,你该不会是梦见我了吧?”
“……”
既然狐狸如此有自知之明,仙道也就实在没啥话好说的鸣金收兵,没再继续打击它。
“不说这个了。快,仙道!快!”狐狸忽然叫道,在桌子上急切地团团转,“穿上衣服出门,去蒲公英街,那家馅饼店!”
仙道莫名其妙:“干啥?家里的食物储备还很丰富。”
“有钱包哦,掉在馅饼店旁边,你快去捡回来。”
“只不过是一个钱包,没必要在这种天气出门吧……”仙道很不情愿。
“说这种话之前,先想想家里的存款数吧!看不起小钱,是会被穷神处罚的!况且那个钱包里有很多钱,很多哦~”狐狸诱惑地一再重复着。
仙道很无奈,其实他虽然不想承认,也确实有点心动了。只好去换上外套,准备出门。
狐狸像只忠诚的宠物犬,蹲在门口送他:“顺便买那家店的牛肉馅饼吧!我会在家泡好茶等你的。”
“什么啊,原来你不一起去呀。要是有别人也看见了,跟我抢着捡怎么办啊……”身高一九零的前篮球运动员不满地念叨,关上了门也还听得见狐狸殷切的嘱咐:“记得要买三人份哦!”
二
按照狐狸的指点,仙道很容易就发现了那个钱包,静静地半埋在馅饼店旁边的雪堆里,放佛不为其他人所见,特地呆在那儿等待着仙道似的。
黑色钱包,运动款式,半旧的颜色,边角都有磨损,不过看得出主人很爱惜。或许是女朋友送的呢,而那个女孩子在一次争吵后失去联系,再也没有见到过,从如此狭窄的世界消失了。而作为她存在过的唯一证据的钱包,也终于在某一天彻底不见。
仙道“哎哎”地叹着气,在雪堆旁边蹲下来,脑子里毫无根据的莫名幻想让他充满了罪恶感,盯着钱包露出的一小角,内心挣扎,脸上还是一副呆滞表情。
路人们纷纷投以好奇的目光,甚至还有穿着和服的欧巴桑特地停下来,从手袋里翻找零钱,一边还慈爱的劝告:“在这个地段的话,不仅冷,乞讨的业绩也不会很好哦,不如到车站或者市中心去得好。”
“…………”
仙道努力说服自己,“都已经来了,总不能空着手回去啊。出门时带的钱已经没有了哩,路上不该买了烤白薯和栗子吃的……”更何况家里还有位兼具双重身份大人物在,狐狸一定会给自己宠物和家长的双份惩罚,这种事情真是想到就觉得可怕。
最终,没骨气的青年屈服于穷神以及养家糊口的压力,伸出颤抖的罪恶黑手,昧下拾金。买馅饼时,仙道那张充满自我厌恶的沮丧面孔差点让服务生叫出来:“不喜欢的话,就不要买我家香喷喷的点心啊!”
然而上天的惩罚可不体谅仙道的不得已,来得飞快。在公车站等车的时候,仙道摸了摸口袋,忽然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似乎,美味的牛肉馅饼,刚刚,恰好,消耗掉了他所有的现金,连钱包里和欧巴桑施舍的也包括在内的……全部。
不是吧!
仙道大为惊慌,这种天气走那么远回家可不是件愉快的事,况且,自己一定会因为怕馅饼冷掉而在半路吃完的。这样的话,会被狐狸抱怨不说,三人份的馅饼加上之前在路上买的烤白薯和栗子,简直就是减肥计划表的大敌啊!
仙道用嘴叼住点心袋子,不死心地打开钱包翻找,企图在角落里找到一两枚遗漏的硬币,“它明明说会有很多钱的啊……”
虽然是会让人做噩梦的不合格家长,但狐狸并没有恶劣到欺骗儿子的地步。只是,疏于积累常识的话,就算身为法术为加贺森林第一的狐狸,也会因为缺乏与时俱进精神而被时代淘汰的哪——虽然确实有很多很多钱,但狐狸敏锐的嗅觉显然没能从风中分辨出银行卡和现金的区别呢……
公车已经从街口慢悠悠开过来了,仙道抬头绝望地看了一眼,继续摸索着。
有个人骑着自行车,从公车边上危险地擦过,飞快驶来,再卷着冷风和雪片远去。那样年轻凛冽的姿态与气势,放佛是同冬天一道降临的北风之神。
仙道完全没有留意,他刚在钱包内侧发现一个洞,正把食指小心地伸进去,在夹层里寻找遗漏的硬币。
直到那个人在前面不远处停住,又倒回来,立在路边上上下下打量着仙道。过了好一会儿,直到确定他不会发现自己似的,年轻人不得以叫了一声,声音冻住了一样硬邦邦冷冰冰:“仙道彰。”
仙道吃惊且茫然地抬起头,那个声音并不怎么熟悉,可叫着他名字的时候没有一点迟疑和作为陌生人的自觉。骑在自行车上,一脚撑地的青年有着分外鲜明的形象,在寒冷昏暗的雪天显出清晰的轮廓。他的长相和气质如同刀锋,锐利得足以冲破岁月的积尘,强横地唤起仙道的记忆。
有流川,也有更多别的人的,过去的记忆。
“……嗨,流川。”仙道不太自信地招呼,一边打量着变化不大的旧友。流川的头发和眉眼格外漆黑,好像周围之所以那么白不是因为雪,而是由于被他夺走了别的色彩似的。要伸出手去拍拍对方的肩时仙道才发觉自己的怪模样,赶忙狼狈地从嘴巴取下点心袋子,不过另一只手还拿着陌生人的失物,要握手也没法子。
仙道彰就这么站在四年不见的流川枫面前,一手拎着沾了口水的食品袋,一手抓着旧钱包,假装气定神闲,若无其事地扯出微笑打招呼:“啊,流川,好久不见。”
流川不说话,敷衍地点了点头,用狐疑的表情盯着他,好像在说哪里来的这么一个可疑人物啊。然后他垂下眼睑,直勾勾去盯那个钱包。
狐狸曾经评价它的儿子:“身为狐狸的孩子却能在人间茁壮地成长起来,一定有赖于他的迟钝和粗神经啊。”虽然这话未免有失偏颇,但在某种程度上实在也是再贴切没有了。“很久不见了,你还好吗?”仙道镇静了一下,想出几句还算像样的寒暄,好一会儿终于发现对方目光的焦点,不过对于其中的含义么,则是完全没有领会到。“这个吗?不是我的啦,刚刚捡到的。……喂,虽说我听过‘见面分一半’这句话,你也不用表现得这么急切吧?”
“那是我的。”流川枫终于开口,看起来完全没有叙旧的心情。
这家伙到底是怎么用平板语气表达不同情绪的呢?仙道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不由自主地大吃一惊:“什么!这钱包是你的?!”
钱包的主人居然是这个与浪漫无缘的家伙,这简直就是在仙道刚才的玫瑰色幻想上用粗黑线打了个叉,少女远去的背影发出喀拉喀拉的响声一瞬间碎裂了。他把钱包拿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瞧,终于在对方怒火燃起之前递了过去,“真是巧啊,哈哈,哈哈,不过……”
流川仍然坐在自行车上,手臂交叉在胸前,不耐烦地瞪着仙道。
“不过我把里面的现金用光了啊。”觉悟到逃不掉的仙道硬着头皮交待,“实在是抱歉啊没办法,你再生气我现在也还不上……”
仙道几乎以为对面的青年会一拳砸过来,可流川的反应和表情一样寡淡,只是把钱包揣在口袋里,骑上车就走。
“喂喂!”仙道在后面大叫,“这样就走了吗?”对方吝于回应的态度让他不由得迈开步子追了上去。
地面的积雪被压实了,表面结了一层薄冰,在太阳微薄的光芒下闪烁着。仙道几乎是在滑行,鞋子底下所有的摩擦力都消失了似的,他奔跑起来,就像四年前在篮球场上,从一端到另一端,从一个篮板下到另一个篮板下,接近目标的时候那一跃,则连把身体束缚在地面上的引力都会消失不见。
——而事实其实是,仙道冲得太猛,光滑的地面让他控制不住直接扑到了流川身上。然则伴随巨响倒地的目标同学坚决认为,这家伙根本是故意的!
仙道和流川滚成一团,中间隔着自行车冷硬的支架,他拿着馅饼的手举得高高的,因而更沉重地压在流川身上。仙道愉快地注视着极为贴近的那张雪白的面孔,彼此的呼吸融在一起:“哪,流川,好久不见总要叙旧啊。”
流川枫大怒,一脚踹开这起交通事故的肇事者,跳起来扶起爱车就要揍人。
“不至于这么对待很久不见的老朋友吧!”仙道灵活地躲闪着,不过出于让对方泄愤的目的故意挨了几下,再由于流川同学打架技巧高明的缘故又挨了几下。“流川你还真要打啊。”一手保护着点心的仙道叫。
“我不认识你。”流川怏怏地收手。
“刚刚要钱包的时候还叫我名字的好吧。”仙道大感吃不消,他对这种类型的人没辙,比当年任何一个女朋友都要难对付。
流川扭过头,盯紧仙道,目光像锯子一样在他身上刮了两遍,对方不自在地挪动时才满意地收回:“真没认出来。”他真心实意地说,“你胖多了。”
“……”仙道默默地吞下泪水,反复对自己念叨他是很久不见的老朋友老朋友老朋友,重新振作起来。“要吃馅饼吗?牛肉的。”敏锐地察觉流川打算拒绝,他气定神闲抛出王牌:“用你的钱买的。”
流川恶狠狠地啐了一口,挽袖子扑上来抢点心袋子,不顾爱车在身后轰然倒地。
仙道被按在路边雪堆里的时候,忍不住大笑起来。视野里是灰白的天空,蛛网一样企图捕捉天空的树枝,还有行人诧异的目光。和他扭打的少年真切而温暖。
他忍不住要微笑。
仿佛时光倒流,仿佛昔日重来。
三
两位战士最终握手言和,并肩坐在马路牙子上平复呼吸。
沾在头发上的雪末融成水珠滴下来,冰凉而细微的触感从脖颈向里延伸,像一只迟疑的小虫,轻轻晃动着触角和膜翼爬行。流川痒得缩了缩脖子。仙道坐在旁边,发行在强力发胶的帮助下依旧完美的挺立着,目光不知道在看哪里,嘴角带着恍惚的微笑。真像个老头子。流川恶意地想,手肘撞了他一下:“喂,肚子饿了。”
仙道刚刚回神似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抱紧怀里的点心,谨慎的动作让流川燃起了再次发起抢夺攻势的冲动。“去我家吃好了。”仙道摇晃着白旗,“也不是很远,还有热茶。”
接受更完美的战利品是个好主意。流川很快做出判断,跳起来拍打身上的雪,居高临下地睨着仙道:“快起来。”仙道耍赖坐着不肯动,流川认真地考虑了一下把他当木头扛走的可能性,还是不甘不愿伸出手,“走啦,白痴。”
仙道恍了下神,回忆里手被打掉的画面迅速被眼前这一幕覆盖掉。没想到还能跟过去的朋友创造新的回忆啊。他感慨着,被流川用力拖起来。
两个身高超过一米九的男人虐待般压在自行车上,在积雪的路面艰难向前爬行,后座上的仙道偶尔放下腿帮忙蹬几下,却换来流川的白眼。于是他也就如同当年被流川带着满城转悠找球场一样,安然地蜷起腿发呆。馅饼放在怀里,热乎乎烤着胸口,也和那时候抱着的篮球一样温暖,不过一个暖和的是温度,另一个是颜色而已。
自行车在仙道宅门前停下,后座的仙道和扶着车把的流川都没有出声。他们并没有多给彼此一点注意力,却能确信对方和自己想起的是同一件事。重回过往的错觉如此强大,以至于发现自己面对着的是仙道宅的大门而非一座小球场时,两个人都不由感到一阵错愕。
门轻轻打开一条缝,蜜棕色的影子一闪而过。仙道率先回神,摆出无懈可击的“睦邻友好专用笑容”,邀请流川进门。房子大得不像是独居青年的住处,没有单身汉的凌乱,也缺少家庭的油烟味,说起来,仙道宅在某种程度上倒具有流川的气质。
流川扫视一圈,端正地坐在桌边,等着仙道端茶过来。茶似乎有人算准时间泡好了,仙道只在厨房打了个转儿就出来,一只毛茸茸的动物紧紧跟在他脚边,长而蓬松的尾巴拖在身后。流川垂下视线和那双并不友善的圆眼睛对视片刻,问道:“你养宠物?”
“唔,嗯,啊啊。”仙道以一贯的含糊回答了这个问题,忽略掉试图咬他的狐狸,将茶和牛肉馅饼分成三份放在桌上。狐狸立刻放弃跟儿子怄气,装作一只本分的宠物,坐得像流川那样端正,探头到自己的专用碗碟里吃起来。流川哼了一声,毫不客气地抓起自己的钱买的点心大嚼,掺着心里的疑惑一起吞下肚子。
仙道失踪那时候,神奈川的整个秋天都因此而显得喧闹和惶惑。流川所接触到的每个人似乎都在谈论或寻找着。流川一向缺乏好奇心与想象力,可就连他也会在偶尔遇到流浪汉时,试图从胡须、污垢下面发现仙道的脸。
然而面前这数年不见的男人并没有穿上流川设想的行头,他显然活得挺滋润,住在舒服的大房子里,还很有闲情逸致地养了宠物。与想象差距过大的现实不免让流川有点……回不过神。
充实的胃袋总能让心情变得踏实,一同用餐又总是消除陌生感的好方法,馅饼快要吃完的时候,曾经或许是朋友的两个人已经重新熟络了不少。“你家挺大。”住在大学宿舍的流川客观评价。仙道耸耸肩,“是折叠便携的,要不是空地面积太小,还能摊得更大一点。”
“啥?”流川疑惑,他想曾经失踪过的人果然不太一般,话题真诡异。
“其实不重要,我也根本不明白。”仙道吃掉最后一点馅饼,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手指,站起身勾勾油腻的指头示意流川跟他走。房子的后门开在狭窄过道的尽头,两边堆砌的杂物摇摇欲坠,从空旷地带钻进来的穿堂风冷得不可思议。外面陷在积雪之下的,是一块篮球场。
“也是便携的。”仙道咕哝道,随即笑着邀请他的客人,“打一局?”
流川皱起眉,雪返照的晶光映在他眼睛里,他直视那个身高相等的家伙,目光凶狠地瞪过去,“我等了很久,从你赢了就跑以后。”
狐狸无聊地趴在地上,伸展四条细腿,张开小小的爪子扒住儿子平时玩的篮球,肚皮整个贴上去,不时凑到门缝边去看雪地里两个闹腾的家伙。这几年仙道和它走过很多地方,搬过很多次家,在很多或大或小的空地上搭建起房子,狐狸的孩子对房间结构和装修并没有太多要求,只是始终坚持要一个后院的篮球场,空间过于狭窄的话,半个也足够他玩。狐狸并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平凡无奇的球体能吸引儿子全部的注意力,可是它纵容他这一个小小的爱好。
流川压低身子,目光紧盯仙道,随着他快速移动。仙道向左边斜了一下眼睛,流川没有错过这个信号,猛地闪过去,却在同时又一阵风从右边卷过。他立刻转身跟上,雪在脚下咯吱咯吱轻响着。
仙道通常会在折叠便携的后院球场上奔跑跳跃,运球闪避,手臂高高抬起将篮球丢向篮筐。夕阳下拖得很长的影子牢牢钉在地上,安静地左右摇晃着。后来他不再跑过全无障碍的球场,只从一头把球丢尽另一头的篮筐。
仙道从来都是一个人玩篮球。
流川看准时机一巴掌拍掉仙道手里的球,篮球没有像预想中那样弹跳滚远,反而陷在雪堆里。两个都愣了一下,随即同时飞身扑过去。仙道快了一步,连球带雪一起搂到怀里,流川恶狠狠地跳到他身上硬抢。两个人在雪地里滚来滚去,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打篮球变成了要把雪塞进对方脖子里的战斗。
狐狸总是蹲在儿子脚边,用法术把篮球一遍一遍召回来,再让仙道一次一次扔出去。它也曾经用练习本的纸撕成人形,变化出式神陪儿子玩。但那些轻飘飘的纸人显然无法负担激烈运动,很快就散架了。这时候居然是仙道跑来安慰它。高大的男孩子蹲下来抚摸它的背,眼睛心不在焉地望着另一端的篮球架。“没关系。”他说,“没有关系。”
两个人玩得浑身湿透,兴高采烈跨过狐狸进屋。狐狸收紧四肢,篮球从它怀里滚到一边去。它躺在地板上抖了抖耳朵。它知道自己让那孩子失去了很多东西,可是直到亲眼目睹,它才确定他到底失去了什么。
它一直以为在它的儿子来说,篮球是一项一个人的运动。
直到今天,现在,狐狸才想,也许,只是也许,并不是这样。
流川洗过澡,坐在被炉边捧着热茶发呆。没有清扫积雪的球场根本不适合打球,篮球在松软的雪上根本弹不起来,脚下打滑跑动困难,厚重的衣服压住了肩臂。可是流川没想到自己居然不在乎,再次与仙道交锋的感觉出乎意料的好,让他几乎想不起来这个赢了就跑的混蛋消失过那么久。所有封存在神奈川夏天的感觉,那些烈日和海风,弹跳的橘色球体,沸腾的血液,胸口激荡的心跳,它们瞬间复活,绽开在流川周围。
不过有些微妙的违和感,即使在激战中流川也无法忽略。
仙道是,一个人在打球。
的确现在没有能跟仙道配合的队友在,没有人能接到他的传球并传球给他,没有人能与他互相掩护交替进攻。可那不一样。独自一人打过很长时间的流川明白,曾经对他说“篮球不是一个人的运动”的仙道,是一个人在打球,并十分习惯于孤军奋战。
这天流川在仙道家吃了点心,在雪地里打了球,洗了澡,吃了饭——平心而论,仙道的厨艺相当不错,但流川没有一句夸赞,他不想鼓励仙道这项用于独自生活的技能。晚上告辞时仙道送他出门,流川推着自行车,漆黑明亮的视线笔直地切开夜色,投掷在仙道身上。
“仙道,你为什么要离开?”
仙道站在门廊昏暗的灯光里,身边环绕着庭院中光秃秃的灌木。他的神色毫无变化,镇定得放佛已经等了很久,等着有人问他这个问题,因而在私底下练习过很多遍一样。“很多原因,流川。很多原因。”他平静迅速地回答。
流川绷紧嘴唇等了一会儿,确定仙道不打算即刻阐明那些原因后,转身骑上车离开。“再见。”他说,身后传来的相同回答,似乎是仙道关于不会再次消失的保证。在椿树馆街的积雪上飞驰之前,他回头瞥了一眼,那只宠物犬正端坐在仙道脚边。他是个充满理想的年轻人,但几乎跟幻想绝缘。不过有那么一瞬,他觉得自己开始幻想——那只动物尖尖的脸上带着若有所思的表情。
幻觉。他坚定地告诉自己。
除了仙道,这一整天都仿佛幻觉。只有那个混蛋是真实的,只有他。
客人离开之后,狐狸一直在仙道脚边打转,妨碍他整理餐具。“我们该离开了,在这儿住得够久了。”它通常含糊的声音急切而尖锐,“找个暖和点的地方,你打球也方便。走吧,阿彰。”
仙道无视它的话和它的存在,以坚定意志和高超技巧做好所有家务,并且没有打碎一个盘子。然后他蹲下身抚摸着狐狸,用哄小孩的口气对家长说话:“雪这么厚很难走路的,过一段时间吧,你突然消失的话友子该多伤心啊。”仙道抬起头,从厨房的窗户望出去,路灯的光芒下雪片像碎金子一样掉落。“至少等天晴啊。”他自言自语道。
狐狸感到儿子的手停下不动了,脊背上温暖而沉重。
他们又在椿树馆街的空地上住了一些日子。仙道几乎每天都出门,流川对于一对一的执着能克服龙卷风和火山喷发,更别提小小的积雪了。得益于此,仙道的减肥计划也在顺利实施中。
狐狸对儿子的约会深感不安,它对此做了一些努力,提议仙道邀请友子出去玩。
“积累常识。”惊讶地僵硬了至少半分钟,仙道无力地提醒它,“人类和狐狸的成长时间决然不同,而且我根本就不是个萝莉控。”他把狐狸抱到桌子上,为它打开电视,“娱乐和学习的好工具,好好享受电视吧。”
狐狸目送儿子出门,耳朵沮丧得耷拉下来,电视里风光壮美的山脉和两个牛仔让它心情更糟了。每只狐狸心目中都有一片森林,它只是不希望儿子的那片正好位于断背山罢了。正在发着牢骚,门口传来的响动惊醒了狐狸,它转过头去。“啊,是你呀,很久不见。进来坐吧。”它对刚进门的客人温和地问候着。
玄关站着一只胖乎乎的狸猫,它礼貌地换好拖鞋,摘下斗笠打了个招呼:“的确很久不见了,表亲,自从你找回孩子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