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不到的恋人
作者: 细河,收录日期:2009-07-16,1398次阅读
醒来的时候浑身赤裸。
衣服凌乱的堆在床角。皮肤上的白色床单还有植物洗涤剂的清香。
耳边只有单调的汩汩流水声音,简单,机械,生机勃勃,川流不息。
那是自己的血液在流动。脖子后面颈椎顶部插着一根软管,血液也许在流进也许在流出。他微微弯曲右手手指,很快便听见系统提示的手术完毕。他从床上直起身体坐了起来,拔掉输血的导管,并不急着穿上衣服。
他打量着自己的身体上凌乱的纹身。稀奇古怪的拉丁字母,语意不明的汉字,形态模糊的数字。反反复复的观察手掌。掌心甚至留有来不及清洗的黑色墨水。他伸手揪了揪头发,发现它们居然是直立朝天。他微微眯起眼睛,开始小心的给格子衬衫扣扣子。
他穿黑色皮鞋,鞋面乌黑明亮,长长的鞋带要系很长一段时间。
走出病房的时候越野捧着大束的蓝紫色鸢尾笑眯眯的等着。叶片被小心的剪过,花瓣柔软而脆弱。越野身上环绕着若有若无的植物汁液的味道。
他和越野一前一后的穿过医院安静的长廊。他抱着那捧花,手指因为揉搓花茎而粘稠。
等车的时候被各种各样的立体广告骚扰。骚首弄姿的美女、满嘴英文的金丝猴、裂开嘴巴大喊的易拉罐、跳着芭蕾舞的牙刷还有唱着摇滚的电磁炉。机车到来的时候仙道把那捧花给了身边一个等车的女孩。他向越野解释,她穿的白色连衣裙和花很配嘛。你院子里的鸢尾多得都要烂掉了。
越野是仙道的仆人。虽然不是仙道专属,但是服务时间已经有十年了。越野出生的时候仙道还在玻璃管外面等候了半个小时。仙道选择购买越野的原因只有一个,他会种花。
他有一栋很小的别墅,只有两层,刷成白色。他负责把房间弄乱,越野负责整理。有时候仙道主动整理房间,闲下来的越野还很不高兴。他们的设计模式就是这样,没办法。
吃晚饭的时候仙道最喜欢的勺子没找到。越野只好说,你去医院的时候他们把房间里的东西都换过了。
他们?
花形、藤真他们来过了。
仙道把背靠在椅子上,我猜他们连抽水马桶都换过了。
越野沉默着肯定。仙道于是指着自己的脑子,看来这里又在骗我了。
仙道。越野小心的措辞,还是算了吧,你都去过医院七次了,还不够么?
仙道有些惊诧的抽了抽嘴角,居然有什么东西能让他连续这么多次的追逐下去;他盯着窗外疯狂生长的鸢尾忽而有些狼狈的想,他居然失败了七次。
那么越野你知道我干了什么才被扔进医院改造了七次么?
越野回答我不知道的声音空洞而茫然。
月光下的鸢尾依旧茂盛的在生长,在安静的生长。它们肥硕的花朵已经萎蔫下来,茁壮的茎秆散发出生长的甜蜜气息。
他翻查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件有记忆的物什都变得毫不可信。他从墙角找到几根头发,电脑的机箱上面揉皱的餐巾纸,还有一个橘红的篮球。褐色的头发显然是藤真的,餐巾纸上镂空的牌子像是木暮常用的,篮球是崭新的。
他看着自己小时候的藏宝贝的箱子,想起来里面还有一块硬掉的口香糖;中学的笔记本上还有蓝色圆珠笔写出来丑丑的仙道彰;大学里买的第一副二十块钱的墨镜掉了一只腿;工作后发薪水领到的第一张一百元。
这些也许都是别人的记忆。他们只要把它下载到他脑子里就一劳永逸了。
他突然想起自己身上的大片刺青。他想起来三井看见浴室里的大镜子时意味深长的笑。三井寿一直很擅长有色联想。
他在浴室里把衣服脱光。从镜子里阅读那些符号。他看不懂拉丁符号,中文字符字面意思很简单:我在这里看见你的倒影。
右手大臂上刻着一串数字,02140101。也许是银行账户的密码,也许是身份证号,也许是一个陷阱。
他查看记忆中的邮箱,只有普通的商务邮件。偶尔一两封垃圾邮件也伪造得滴水不漏。搜索博客,记录和记忆吻合得毫厘不差。甚至背景音乐都是他想当然的爱尔兰民谣。他甚至能记清楚播放列表里每一首歌的顺序,精确得如同ctrl+c, ctrl+v。
他打开相册。他剃着小光头的照片,甩着鼻涕的照片,野炊时凶狠的咬着一个羊角面包。伸长四肢躺在满是狗尾巴草的荒原里,和藤真打篮球的照片。他甚至能够回忆起那时候温暖干燥的风,滑进嘴里的汗水特有的咸涩。
无懈可击的挫败。
越野用清水在房间里养了一盆中国水仙。没有开花,绿色的茎秆嫩油油的伸展着。有根茎分裂的植物味道,又稀薄又鲜明。
他不知道清理过七次的房子里还能给他留下什么线索。
临睡前越野送进来一杯干味美思酒。加入了少量的植物香油。
没有做梦,却睡得很辛苦。意识漂移在似醒又睡之间,眼前似乎总有一层雾气,眼睛被压得突突突突的跳。剃胡子的时候不小心拉破了一块皮。精神萎靡,却又找不到黑眼圈。
出门的时候越野已经弯着腰在打理他的那块水田了。水稻花?什么?水稻也会开花么?
有谁说过,油菜花好看,在我看来,一片一片的花都是好看的,菜花也是好看的。
水稻花想也不好看。
进地铁站的时候他总是习惯性的向左走。八点十五分的时候习惯性的抬头看滚动新闻。播音员声情并茂,一点也看不出来其实是图像拼接技术的杰作。
地铁夹杂着隧道的风呼啸而来的时候有一阵骚乱。一个红头发的疯子挤在人堆里大声喊着他的名字。
他并不认识他。
他也不认识他。
红发的人瞪着他。眼神空洞。他飞快的报出一串日语,左手无意识的戳着自己的右大臂。
他有些愕然。
直到红发男子冲着他嚷,闪开闪开。
他踏上了地铁还忍不住朝仙道哼了一声。
仙道再也没有见过这个红发男子。
仙道虽然不大懂日文,红发男子提供的信息却非常明白。他说的日语是倒影。那是他设计的那款角色扮演游戏的名字。右大臂显然指的是02140101。
他登陆到日本的服务器,输入02140101,然后输入管理员密码。
里面有一条系统0时间发过来的信息。
消息的转发模式是令牌环。这样的设计可以让这条消息永远保存下去,只要系统不全线崩盘。只是每次更换服务器都得随机产生寄存的服务器地址。
信息很简单。
只有一张黑发男子的电子照片。眼神很直接,皮肤看起来很白。嘴唇的线条很锋利。
以及一个名字,流川枫。
他现存的记忆里没有任何关于流川枫的信息。也许潜意识里沉睡的那部分里还能残留一点。以七次改造的程度来说,差不多也要到极限了。
窗台上的瓜叶菊顶着紫红色的花朵开得又烂漫又羞涩。
他列出所有的系统0时间消息。
多数是A说,X点初始化完毕。
B来一句,Y点初始化完毕。
再来一个C,Z也搞定,耶。
然后A,B同时说,耶个屁呀。就你最慢。
C辩解,我迟到了嘛……
D扔了一个白目的表情。
诸如此类,点点点点。
他们正经的聊天记录而已。
他闭着眼睛靠着椅背。系统0时间,大概是10年前了。如果仙道彰目前的记忆还作数的话。那时候还在上大学,还被椭圆加密理论整得头昏脑胀。
加密……
他调出来自己写过的唯一一个加密程序。10年前的,如果没有猜错的话……
他把全部的聊天记录作为语料输入进去。碰到需要输入密钥的时候就是02140101,一路畅通无阻。
翻译出来的结果序列,仙道再熟悉不过了。他带着下载后的数据进了一家私人医院。
那是一大串的记忆码元。只需要随便找一家医院,把它们写进脑细胞里,然后导入大脑。
像他们七次洗过的一样。他第七次又改写了回来。
只不过这样会老得很快的。打*之前仙道有些闷闷的想。
记忆里有太多太多的流川枫。以及更多更多发光的网格,闪着青黄的亮光。
少年的流川枫从来不和他说话。
少年的流川枫看他的眼神总是满满的不屑。
少年的流川枫总是喜欢狠狠的丢他白眼。
少年的流川枫喜欢穿紫色的衣服沿着长长的海岸线骑单车。
少年的流川枫在一次班级野炊时抢了仙道彰的肉丝炒米线。少年的流川枫吃完了仙道彰的米线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少年的仙道彰偷偷的帮他擦干净课桌上软软的灰。
10年后流川枫又神奇的出现在仙道彰的班级里。
长大后的流川枫总是骂他白痴。
长大后的流川枫看的眼神明亮而直接,又飞快的移开。
长大后的流川枫喜欢在仙道家打游戏。
长大后的流川枫喜欢和仙道交换电脑比赛程序设计。
长大后的流川枫在仙道写完倒影的最后一行代码后再一次消失。长大后的仙道彰帮他养那只乖戾的黑猫,定期给叫取名叫死仙道的仙人掌浇水。
载入的记忆里,还是那个红发男人声线迷茫的告诉他,我在世界的尽头看见你的倒影。
然后又是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谜底是:他生活在流川枫设计的游戏世界里,流川枫在另外一个平行宇宙。而他设计的倒影,那里是第三个平行宇宙,游戏里的每一个虚拟人物有着真实的喜怒哀乐。他开车沿着梦里的路线一路向北。悬崖、沙漠、不准通行、终点、尽头的指示牌通通视而不见。
直到他看见那张巨大而空洞的网。青黄的光线如同蜗牛的触角,晶莹而柔软。
流川的影像遥遥的投射在网格的黑幕上。他比记忆里瘦了。脸色更加苍白。
见到仙道的时候黯淡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
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锐利,唇线抿合的形状一如既往的高傲。
远处的警车啸声响了起来。仙道有点着急,你就没有什么要跟我的么?
流川薄薄的嘴唇抿得更紧,摇头,只是目光执拗的纠缠仙道。
仙道暗自骂了一声傻瓜。他从车后座捧出许多花,越野种的,重瓣栀子、白百合、蓝鸢尾、萱草、葡萄风信子、扶桑、蜀葵、木槿,唯独没有玫瑰。他笑眯眯的捧了满怀。
他定定的站着,说,越野种的,好看吧?每一种我都摘过来给你看。
已经可以听到警察的皮鞋急促砸击地面的声音。
流川,你被你的世界囚禁了,对不对?
他白了他一眼,算是默认。
是因为你承认你爱我,对不对?仙道一步一步走进流川的幻影。
是。流川的回答出乎意料的干脆,那么你呢?
仙道抬起抱花的右手,缓缓的伸向幻影中流川的脸。一直挪到流川嘴唇的位置,他的拇指温柔的在嘴唇上逡巡来去。我爱你么?哦,不,我当然不爱你。
他抬起左手。花朵簌簌的全部落下,柔软的花瓣重重的砸击地面,植物撕裂的香味摇摇晃晃。
他以拥抱的姿势盖住流川枫的影子。
用情人间呢喃的方式喊了一声,流川。
去医院的路上,他问藤真要了一支烟。比起和流川永隔在两个宇宙,他更愿意选择无休无止的洗脑。
那里总有永无止尽的……相见。
只是他永远都无法对流川说,爱。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