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树银花
作者: 风寄燕然,收录日期:2010-02-11,2509次阅读
写在前面:1.本文已完结,结局很圆满,请放心。
2.感谢每一位读到最后的朋友。
1.
在神奈川的第三个冬天,流川还没能完全适应气候。灰蒙蒙的天特别低,都快要压上干枯的树枝,空气里闷闷的,连雪都下得不痛快。
最后一道夕阳消散之前,流川拐过街角,拿起公话亭的听筒。傍晚的街道很嘈杂,穿湘北制服的男女学生笑闹成一片,显得他的声音低沉微小。不过听筒另一端传来的声音清晰又明朗,说着:“噢,没关系啊……”
挂上电话从电话亭出来,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气温降得很快,不觉得冷。
北海道的冬天比这里可冷多了。
三年前流川枫十五岁,住在札幌比嘉山上的老家,那年雪特别大,整座山的路都被封了。他靠在火炉旁边批条毛毯正睡着觉,被敲门声吵醒。不理,换个姿势继续睡。
可门外的人很有耐心,不急不缓一直敲。流川有些恼,掀开被子去开门,皱着眉头正想赶人,望见门外一张笑得特别灿烂的脸。
说笑得灿烂,不如说那人的嘴角冻僵了,咧开就合不拢。流川睡眼惺忪地打量了几眼,这人很高,背个黑色的运动旅行袋,头发尖尖还朝天,满身的雪花。估计是迷路的游客。
“跟朋友走散了,手机也没信号……请问能不能让我借宿一晚?周围实在找不到旅店。”少年期许的眼神闪闪亮,不过流川没兴致扮好人。
“山顶就有一间,再往上走就找得到了。”打个呵欠想关门。
“这样?”有些泄气地抓抓头发,“唔……”
室内的火炉噼啪微响,热量散过来。发线和睫毛上坠着晶亮亮的雪水,少年略微失望的脸裹挟着沁凉的冷气,显得清爽明净。
“喂,”流川叫住他,“我这有固定电话。”
“啊,也行!我打给我朋友。”少年大松一口气,露出夸张的感激表情,像在说“得救了终于得救了”,使得流川瞧着他不禁好笑。
“呐,我叫仙道彰,”正了正神色,少年礼貌地伸过手。
流川不想握这么凉的手,转身往屋子走。“跟过来。”仙道有些窘地摸摸脑袋,乐呵呵地跟上去。
内室在最里面,流川摸索着开关把灯打开,一手灰。毕竟自己平时几乎不打电话,内室也好久不用了。
很多杂物摆放得乱七八糟。仙道打趣的“你家是开地下军火厂的吧”还没说完,上方的灯泡突然噼啪作响,灯光明灭几下,全部熄掉。
瞬时陷入寂静的黑暗。
片刻后寂静被打破,纸箱倒塌的声音、杂物滚落一地的声音,混合着流川轻低但明显带着慌乱的支吾,一时间让仙道手忙脚乱。
“喂,停电而已,别慌啊!”伸手去扶他。
流川跌跌撞撞地碰到墙角的储物柜,引起剧烈的晃动,顿时身体僵硬。然而下一秒钟,晃动停止——仙道扶正了柜子,大步跨到他身边来。
“嗨,这种事不是常有嘛,看你自己住,还以为你胆子很大咧。”
调侃的语气,但没有换来流川任何的反应,甚至连气恼的反驳都没。安静的暗色中,一阵沉默。
仙道顿时手足无措,不知说错什么话。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渐渐看清流川的头埋得很低很低,身体竟然在微微颤抖。
“……我说,”仙道小心地询问,“你是,在黑的地方看不见?”
准确的说就是夜盲症。
身体僵硬了几秒,流川点了点头。
一时又陷入了沉寂。忽然,流川感到身旁亮起一簇光。是仙道点燃了打火机,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感慨道:“幸好我抽烟,看来坏习惯也能派上用场啊哈哈。”
讲话时吐出的温热气体,和火光一起,离流川那么近,一侧的脸颊都暖烘烘的。终于有点放松下来。
2.
大雪不仅压断了电线,连通讯光纤也不能用了。打不成电话,在流川同学的默许之下,仙道得以留宿一晚。流川要睡客厅,把卧室让给他,。
“这怎么行!你是主人耶。”
“刚才就在这打的盹,已经暖了。”流川走回之前的火炉旁,重新裹进毛毯里。
“可是……”
可是流川已经睡着了。
仙道没再出声,直直地盯着流川看。漆黑柔软的刘海垂在白皙的额前,像白玉上的黑丝带,炉中的火光一跳一跳映红他的脸。
在这冰天雪地里,黑是黑白是白,其他色彩反而淡了。
第二天清早流川见到仙道,正来回踱步在屋外的雪地上。
雪后初霁的空气清新透亮,经过一夜休整又好好拾掇了一下,仙道全然没有了初见时的狼狈,浑身透出干净爽朗的气质。淡薄的阳光铺在他的肩头,映着茫茫雪光,流川觉得似乎是被晃到了眼。
“雪停了居然还收不到信号!”仙道懊丧地按下挂机键,放弃拨号,抬起头冲流川打招呼问候早安,苦笑,“你在这里生活,就没觉得不方便?”
流川白他一眼:“回归自然懂吗。”
“……还真是远离现代科技污染的旅行。”扬起脸伸个大大的懒腰,仙道有点百无聊赖。听到身边的流川想了一会说:
“跟我来。”
这小子讲话都用祈使句的。仙道嗤嗤笑开,但他来到流川引领的目的地时,刚才笑张着的嘴直接就没再合上。
这里是比嘉山另一面的山崖,像是从不曾有人来过。雪堆得厚厚的,天空没有被电线光缆切割成破碎的一片片。天地没有界线,只有融为一体、无限的纯白湛蓝,隐隐几声鸟鸣从雪海传来,悠长茫远,沁着花香,香气极淡。
流川站在旁边看他。
像是被打开了挤压已久的窗户,新鲜的气体涌动进来,将浑浊全部冲刷了干净。仙道从没如此仔细地欣赏过北海道的风景。流川也从没如此仔细地端详过,一个男生的侧脸其实很好看,起码这个男生的很好看。
仙道激动还有一个原因,这里居然有手机信号。
“喂喂,越野吗。”仙道发现新大陆般,随后赶紧把手机拿离耳朵,“我错了我错了,也不是故意走丢的嘛!……我在别人家借宿的,嗯你说你们在哪?我这听不很清楚……”
流川礼貌地走远,知道讲电话时有旁人会不自在。不过仙道那边突然传来兴奋的叫喊时,他拔腿就跑了过去。
已经挂了电话,仙道像往常登山旅行那样,把手环在嘴边朝远方大喊,回声不断。
又要喊第二声,被流川大力地拽着后退了近十步,差点摔倒。
“干嘛啊?”很吃惊。
“这里不能喊,山崖边的雪很松。”流川的语气特别认真。
仙道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还会雪崩啊。说起来,流川你满有公德心嘛。”
流川狠狠瞪他一眼:“是怕你摔下去。”轻轻地,又加了一句,“我妈就是从这摔下去的。”
北海道的冬天实在是太冷了,阳光也显得惨淡,照在流川的脸上特不真实。这个孩子是用什么样的心情说出这样平静却又让人揪心的语气的?仙道不禁想,头就跟着痛。
不过又很夸张地笑出来:“哇,流川同学是在担心我,好荣幸啊!”
流川对白痴无语凝噎。
接着就沉默地不知该说什么。
“流川哥!”清甜的女声从身后传来,又卡了,“……这位是?”
留披肩发穿棉布裙的小巧女孩。仙道亮起笑容走过去自我介绍:“我是他房客,仙道彰。”
“房客?噢,是在山上迷了路来求助的吧。”女孩子长得漂亮,巧笑倩兮很讨喜,“我是赤木晴子。昨天家里的旅店爆满,爸爸都乐坏了。”
她们家就是流川说的山顶上的旅店吧。
“有事么,赤木。”流川的声音清淡如烟,仙道发现这是第一次听到他叫人的名字。
晴子有点不好意思:“哎,是店里的几位客人接了个电话,就问我知不知道有间……摇摇晃晃的枞木危房……”
摇摇晃晃的枞木危房?这个混蛋。流川阴沉着脸看向仙道,仙道忙不迭地摆手:“我没这么形容啊!”
“被你这种灾星住进去,不是危房也变危房!”一个巨大粗犷的声音呼啸而来,流川捂上耳朵,还以为要雪崩了。
仙道没敢捂耳朵,陪着笑脸迎上去:“鱼住前辈!”挨揍之前忙喊,“下回不敢了不敢了……”
“仙道!”山坡上快步走下来一群人,流川抬起眼看,除了一个女的,其余男的都穿自己没见过的蓝黑运动制服。不是本地人。见到仙道,都怒目圆瞪,不过神情全是欣慰的。
仙道挨个赔礼道歉。被称作越野的清瘦男生捶了他一拳,“拉练任务结束了队长才答应抽出一天来玩的,你偏在这时候失踪,我们还以为你死了。”朝旁边努努嘴:“相田小姐担心得一晚上没睡觉。”
人群里有起哄声。唯一的女性穿着米黄色的绒衣,唇彩盖不住嘴唇的苍白,眼睛红肿红肿的,快要哭出来。
“好漂亮的姐姐。”身边的晴子这样赞叹,“是仙道同学的女朋友?”
“谁知道。”流川无聊想走,看到下一幕却一时间没迈开腿。
仙道很真诚地说了句对不起,相田小姐突然就忍耐不住,扑到他怀里大哭起来。
“哎,这不都没事了吗。别哭了,弥生。”
起哄声和口哨声更响了,仙道边哄她边很自然地把手臂搭上相田弥生颤抖的背脊,一下子想起相似的状况——停电后不知所措的流川的样子。仙道视线就偏了。
但是朋友们纷纷围上来,结果他的视线落在了鱼住身上。对方说:“好了,你收拾收拾东西赶紧跟我们回旅馆。臭小子害我们白交了一个人的房费。”
愣了愣,突然反应过来似的笑着说:“那个,鱼住前辈,我能不能还住这啊?你知道我头疼爬山,而且你看这边的风景多好。”
“你又乱来。”怀里的弥生不满地打断他,“你这散漫的个性什么时候能改改!回头就要冬季选拔赛了……”
这一席话让仙道眼睛一亮:“冬季选拔,对!鱼住前辈,这里有平地,很适合练球啊。咱都住这得了,走之前再温习一下拉练成果。”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倒是弥生很现实:“真任性,也不问问房主的意见就做决定,这里可不是旅馆。”
大家的目光汇拢到一处,人群外黑发细眼的少年一下子成为了注目的中心。
流川被人盯得别扭,皱着眉别过头去:“当然不行。”自己又不是慈善家。
“不用住房子啊,咱不是带帐篷了吗。”仙道没介意,好像其实一开始就没打算叨扰流川,“要是帐篷在我行李里,我昨天直接将就睡雪地里了。弥生你还是回旅馆住,女孩子受不得冷。”
弥生扁着嘴,脸上表情看得出她很失望,不过没说。
流川发现仙道很会说服人,即便这群人里他的年纪偏小。
“那我们回去拿行李,东西不少。”鱼住向晴子鞠了个躬,把女孩吓了一跳,“赤木小姐请为我们带路。”
“我帮忙拿我帮忙拿。”仙道笑嘻嘻地凑上去。越野气到无奈:“你不是懒的爬山吗。”
“哎?我说了?”
“……真败给你啊!”
流川远远看着那群人的身影越走越高。在这生活了十五年,每个冬天都有这样登山的游客,他有时闲得无聊扫几眼游客的背影,义无反顾地朝着最高峰攀爬。
登山确实累,但都觉得坚持爬到山顶就值回来了。
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往山顶爬,是为了拿上行李再返下来。
流川望着仙道那个高高瘦瘦的背影,越来越小,脑子里这个想法就轻轻作响。
他一会还要回来。
3.
这帮人是打篮球的。流川知道后眼睛一亮。
搭帐篷的身手也熟练得很。相田弥生吃完午饭也跟着回来了,仙道帮她搭完帐篷又搭自己的。
“还搭两个?俩人挤一间不就成了么。”越野笑得很无良。
“去去,别把你的愿望说成是我的。”
仙道大功告成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从行李包里拎出一个装了碎冰块的塑胶袋。
“我在晴子小姐家买的鲫鱼,给大家熬汤进补啊。”在大家的欢呼声中走到流川面前,笑呵呵地请求道,“借厨房用用哈?”
流川没说话,扭头进了屋。仙道跟进去,厨房虽然不大但是收拾得很整洁,看来流川这孩子对吃蛮讲究的。
看着仙道洗鱼剔鳞忙的不亦乐乎,流川问:“你爱吃这个?”
还非得从旅馆买回来。
“不是啊,我以前看书上说,鲫鱼汤能治这种眼疾。”扭开炉子上的火,盛着鲜鱼和水的锅子开始呼呼冒白气,仙道的笑脸在翻滚的热气里沁出了汗,“问了问晴子,她说这个季节鲫鱼很难买,我估计你家不会有,就从她那边买了。”
鱼汤的浓香味渐渐弥漫开来,整间厨房里都是仙道的笑声:“啊哈哈,第一次做就成功,欧也。”
盛出第一碗给流川:“尝尝我的手艺?”一边欣欣期待地望着他的脸。
碗边很热,流川小心捧着,很慢很慢地喝完,胃里滚烫滚烫。
他轻轻舔舔嘴唇,放下碗:“不太坏。”表情太淡了,又氤氲在白雾里,仙道没看清,可是感觉得到流川是在笑。
流川说不出谢谢来,就只是笑了笑。
4.
虽然年纪只是差了一岁,但已经是国中跟高中的差别。
高中生的仙道有一种流川从未见过的凌厉,是从漫不经心的笑容背后直直刺出来的,摄人心魄的凌厉。
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打起篮球来的关系。
训练是拿个临时篮框挂在树上。仙道的技术不是一般的好,即使流川没上场也强烈得感受到。篮球部里鱼住是队长,但他才是队中的核心。运球,转身,切入,跳投,没有一个动作不是教科书式的。突然产生跑过去跟他打一场的冲动,又觉得人家是队内拉练,不合适。
仙道走进流川的房间时,都快傍晚了,见流川正坐在桌子前开着灯看书,一下子觉得不该打扰,局促地愣在了门口。
“怎么?”流川抬眼问他。
这才开口:“唔,来电了啊?……我们刚练习完,大伙都跑去前山洗温泉了。”仙道脖子上挂着白毛巾,他跟队友说一会去,过来喊流川一起。汗水里透着古龙水的味道。
“不去了。”低下头翻书。
“在札幌怎么能不洗温泉呢。”
“都去过多少次了。”
流川应得很随意,好像拒绝是他一成不变的答复别人的方式。
仙道觉得在理,便没再吭声。流川顿了顿笔,突然抬起头来:“我得复习功课,抱歉。”
“啊?”是误以为自己在生气吧,仙道明白过来就笑,“没事没事。你要升学考了吧,真辛苦啊。”想起去年这个时候,自己也每天端着一本书一念一整夜。其实那时功课并不差,对高中也没什么所谓的期待,因而陵南高中的田冈教练找到自己并劝说加入篮球部的时候,并没多大的兴趣。
篮球不过是打着玩玩的,这么认真干嘛。他当时想笑着对田冈教练这么说,但看到对方一大早坐新干线从神奈川赶过来面带疲态的样子,没说出口。
镰仓离东京并不远,这点路程就累成这个样子,教练确实年纪不轻了啊。
“您何必呢?”仙道婉拒,“资质好的球员有的是嘛。”
“因为我想让我的队伍拿全国冠军,而我坚信你是可以做到这件事的人。”田冈教练认真地说,“我要把你培养成日本第一的高中生。”
仙道愣愣地瞪着田冈坚定的眼神,不知怎的就点了头。
就这么打了一年了,快升高二,称号也从“超级新人”升级到了“陵南皇牌”,都是稀里糊涂砸脑袋上的。
经常弄不明白自己打篮球是为了什么。觉得这就跟弄清楚生活是为了什么一样棘手。
“还好。”
流川出声,将桌边的水杯推过来给他,“你出汗挺多。”
“哦,没事,我刚喝了宝矿力。”嘴上这么说,仙道还是接过水杯一饮而尽。饶有兴趣地翻翻桌角那一堆资料,“你还看法语书?札幌的高中考这门?”
“没,自己学。”流川停下笔,拿过那本法语教程盯着看,“我妈妈是法国人。”
“哇,肯定是个美人。”怪不得觉得流川眉眼长得不像日本人,原来还是混血。仙道的心情有点说不出的舒服,直觉感到流川不常把自己的事对人说。
他也知道虽然母亲已经去世,但流川并不忌讳这个话题。
“是觉得她还在某个地方,学她的母语,就好像在跟她对话似的,对吧流川?”
太阳与月亮交界的地平线上,傍晚六点,天光弥漫。仙道低头对着流川笑。流川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恩,一直都是。”始终没眨眼,怎么也望不到仙道眸子的底。
心情一好,仙道就随性起来。搬个凳子一屁股坐到流川旁边,随手翻开法语书的一页,背景插图挺好看,问:“这篇课文讲的什么?”
流川瞥一眼,似乎在措辞。
本来以为流川会说句“讲植物的”或者“历史故事”就完了,没想到他思索了一会,开始讲:“是个童话。从前有个天使,路过一片田园的时候给景色迷住了,不想走,就变成了一块岩石,压了谷物。”
“还有不喜欢飞的天使,果然是童话。”仙道在桌上撑起胳膊抵着下巴,这个姿势是他在临近期末考老师讲解重点时才会出现的听课姿势。
流川垂着眼睛,睫毛下面一闪一闪。
“田园主人家的小儿子要把石头搬出园子,可是太重了,每天只能往前搬一点,他不厌其烦地搬,每次把石头抬起来,原先的地方就长出一大丛花。”
“哇,那不是很浪漫,一路走一路花。”仙道托着腮,眼前浮现的画面特别美。
流川笑他:“白痴,这是讲人生哲理的,说回忆跟目标是克服困难的动力。”
“我知道啊,我没那么笨。”
仙道懂,那一路繁花代表过去,目的地代表未来。背上的大石头则代表生活目标,既是压力也是动力,是继续走下去的意义。但他还是觉得这是个浪漫的故事,因为从流川嘴里说出来的这个童话,好像北海道的冬天里下着白雪的温泉,暖暖的水汽缭绕在树林之间,山石之畔。
他仿佛看见背着石头的少年有细长的眼睛,漆黑如曜的短发,缓步走入山野,满眼新鲜明亮的绿,沿途繁花遍野,天地纯净得让人忘了呼吸。
一点也不像幻想,感觉就是真的。
“你不过去?”流川提醒他队友已经走远了。
仙道“哎?”了一声,像是已经把洗温泉的事给忘了,抓抓头发,想到什么似的咧嘴说:“算了,留这陪你。”
“他们不骂你?”尤其是那位队长。
“享乐的时候他们是不会注意到我的啦。再说要是……”心里寻思要是再停电,也好照应流川,不过直觉流川不喜欢被人怜悯,就改了口,“对了,听晴子说你也打篮球?要不要跟我比一比。”
仙道颠了颠掌上的篮球,五根长长的手指有力地伸展着,手臂上滑落几滴汗。
眼睛里泛起略带挑衅的光,改换成确定的语气:“跟我比一场。”
天还没全暗,脚踏在积雪上的声音,仙道第一次觉得一点都不沉闷。
是札幌的雪质好,还是自己太疯狂,脑袋混乱的错觉。
本来在雪山上练球的提议就够疯狂的,
“看不出你还很有一套嘛,可惜必须败在我手下。”
仙道的声音在高山雪原中清脆响亮,故意惹流川似的笑着说。
流川左手扶着膝盖狠狠喘气,抬起右手蹭了蹭下巴上的汗。不得不承认仙道比看上去还要强,只有亲自跟他打了一场,才真正了解到他的厉害,远远超越自己之上。
不服气的双眼直直瞪着仙道,在细碎的刘海下面暗光汹涌,阴厉得吓人。
这种眼神适合篮球手。仙道毫不退让地回敬犀利的目光:“有了第一次被打败的经历,总好过一直不知道自己的深浅。”然后又抿嘴角。
“我说你不如也考来神奈川,很多高中的篮球队都不错。你在这住了这么多年,没准别处的风景更好呢。”
这话的真正意思,还有特意说的“也”字,是告诉流川他所在的大范围,从而引流川缩小这个范围。他想听流川问“哦,哪个区?”甚至是“你在哪个高中?”
流川喘着气没说话。星辰全出来了,夜色四合,吞没了两人的身影。
雪又开始下。
5.
没有想到那些看上去剽悍粗鲁的篮球队员也很爱闹腾。
流川冷眼瞧着篮球部的这些人在他家客厅里吃完夜宵又喝酒,疯疯癫癫地又唱又跳。叫池上的那个人拍着桌子喊:“零点狩猎,零点狩猎!”
流川一听有点懵,不太懂池上说的“狩猎”是要干什么,听上去像是某种宴会游戏。
那边继续喊:“一分钟的时间,要捕要逃都准备好咯!关灯!”
对游戏没兴趣,可“关灯”二字让流川皱起了眉。
眼前一片黑暗的时候,流川默默退到了墙角。听见前方一阵叫喊声,跑动声,碰撞声,嘈杂之中,身前堵上一个散发清淡古龙水味道的身体。离自己五公分。
“倒数计时!”混乱中,还未逮到猎物的人慌忙在四周扯人。
“小心撞到。你就乖乖被我逮住好了。”仙道低声的话语裹着白气呼来。
“白痴,我又不是废人。”其实明白仙道是怕他看不见受伤。
“十五秒!”所有人基本上已经两两一组。
仙道突然抓住流川的肩:“我是想给你说……”不知道从哪冒出的一个想法,就是非这样不可。
十秒。
“我想说……是我废,逮不到其他人,拜托你当我猎物吧。”仙道顿了顿,自己都觉得自己白痴。
就是想让你知道,有我在什么都没事。
五秒。
可怎么都觉得不适合说出口。
“不行。”流川不容分说地扣住仙道的手腕,“你当我猎物。”反逮捕成功。
灯光骤亮,映射在流川清俊苍白的脸上,圣洁无瑕的光彩,瞬间照亮了仙道的眼睛。
再穿过眼睛直射入仙道的心底。
整个世界响起了钟声,遥远又清晰,108下。
“新年到啦!”“新年快乐!”“被猎到的人要付账哦!”
一半球员们欢呼地甩着剩下的酒瓶,另一半不甘地叫嚷,“事前没说输了要挨宰啊!”小小的屋子挤满浓烈的热情。
灯光里出现的是卸下面具后仙道亮灿灿的笑脸,松了口气露出一口白牙,吐出轻柔温和的句子。“流川,生日快乐。”
在吵闹的钟声和人声里,仙道的声音居然那么清楚,连呼吸的最轻微颤动都感觉得到。
“你怎么知道?”
“晴子家的日历啊,好大的标记。”
钟声停止的时候,仙道说:“我明天回学校。”
这一句也很清楚。流川愣了一下,下意识松开了仙道的手腕。
“……几点?送你。”
雪也跟着钟声停了。
札幌这个冬天再没下过如此大的雪。
6.
凌寒早过,春假也结束了。热浪紧随夏光纷至沓来。
如果早知道湘北队有他,这天的练习赛仙道不会迟到。
——拉开体育馆的大门,就像割破了盛满阳光的口袋,透亮的光呼啦啦涌进球馆,逆光而来的是两道深刻的目光。不能说“一直记在心里”,但是当仙道对上这目光时,它就像渡过了蛰伏期一般,猛然从潜眠中醒来。
流川穿球衣的样子跟他想象中不一样。更像一个货真价实的篮球手。
人家本来就货真价实么,过了半个冬天与整整一个春天,流川又这么清清楚楚地站到了自己面前,变成了高中生,一身火红,双目如炬,端着篮球的手指苍白纤长。
“仙道你还记得他吗,札幌的小子,居然完全不认得我们了!”越野递过球衣,气哼哼。
“哟,流川!”仙道笑盈盈地招招手。
“仙道。”流川点点头。
别人无所谓,仙道知道流川不会不记得他。
可惜你又得输给我一次。仙道绑好鞋带站起身,今年头一场比赛就不遗余力地投入,把队友跟教练感动半死。
湘北的安西先生还在门口跟田冈教练做形式道别的时候,流川已经走了。仙道喘着气四顾了一圈,只看到红头发的小子一边流泪一边恶狠狠地瞪自己。
流川变强了,他的这些个队友也很强。看他在球场上疾步如风,心无旁骛的样子让仙道觉得欣慰又有些神伤。流川好像已经强到不需要自己的保护了。
洗了澡从更衣室出来,天快黑了,越野跟彦一在球馆门口等得着急。
“仙道前辈你太慢啦,队长他们都过去了。”彦一今年刚加入球队,是弥生的亲弟弟,仙道答应弥生多照应他。
差点忘了,练习赛结束后要跟队友一起去逛庙会的。
满脑子都想些什么呢。仙道自嘲地笑笑,一出门却看见球馆外的海边上,低头伫立在那里的少年,长身玉立白衣挺拔。
浑身一振。“流川!怎么没回去?”仙道小跑着过来。
流川静静看了他一眼:“想问你最后那个射篮动作怎么做到的。”
一愣,仙道苦笑着揽住他的肩膀:“傻瓜,那怎么列队的时候不问我,自己站在这等那么久。”
“当时以为自己能想明白。”流川很诚实。
结果想不明白,所以到了车站又一个人跑回来,是这样的吧。仙道听到越野催了,拍拍流川:“跟我们一块去庙会吧,回来我就告诉你。”
流川侧眼看着放在自己肩上的手,抿着嘴。仙道喜欢看他思想斗争的模样,特逗。
“那好,”抬起眼,“回来就告诉我。”
仙道很开心地回头朝越野跟彦一喊:“来啦。”
这样的暮色看过很多回,可每次看又好像都有不同。
同行的彦一端着小本子说个不停,大概是在对神奈川各主力队员做什么深入分析。越野恼怒地不断叫他停止,流川装作听不见,仙道则无所谓地笑。四个人走到庙会的街口,几个穿和服的女生抢在篮球队那群人之前呼啦围过来。
“哎?不跟我们去那边玩吗。”女孩子满脸沮丧,她精心化了淡妆。“弥生姐没来,你就没兴致了么。”
仙道忙摆手:“没的事。我这个朋友怕黑,我陪他在街上走走就行了。你们玩吧。”勾着流川的肩膀走出几步,又回头温柔一笑,“瑞穗小姐,今天的发饰很配你。”
撅着嘴的女孩子笑逐颜开。
街道两旁的树梢都挂了彩灯,晚霞一褪,倏忽都亮了。广场的烟花齐齐燃放,一道道炸破夜空,伴着闪烁的彩灯流光四溢,一派辉煌之景。
在色调纯粹的北海道住惯了的流川,是第一次同时看到这么多的色彩,微微惊愕地盯着天空,不出一会眼睛就有些晕眩,低下头来闭目歇息,但舍不得这好看的景儿,很快又再睁开。
可仙道伸手挡住了他的眼。“先别看了,久了眼花。我带你去个地方,比这里更值得看。”
流川就安心地闭上了眼,神情淡静。仙道笑了笑,很自然地抓起他的手,引路。
手握得很轻,一动就得从仙道的掌心滑出来。
流川的手指像僵住了似的不动。
广场的另一侧是每年镰仓庙会的保留节目,这会已经聚了一大群人。仙道告诉流川可以睁开眼睛了,主持人举着话筒喊一声“准备完毕!”场地中央早已堆放好的大堆木柴上,顿时劈里啪啦燃起篝火。
人群欢呼起来,纷纷把一些纸张物件往火里面扔。
见流川一脸不解,仙道大声给他解释:“这是篝火大会的惯例,把一些旧东西烧掉,代表丢掉过去的烦恼,迎接新的明天。”
流川凝视着篝火,出神地想些什么。半晌,卸下背包,从里面拿出今天练习赛戴的护肘,扬手扔进火里。
“下次,我绝不会输给你。”
极其认真地望着篝火,表情好像在下军令状似的。仙道微微一愣,拼命忍住笑,也从背包里拣出一样东西,银灰色的WALKMAN。
流川的表情像是在惊愕地问“要扔?”
“这宝贝可扔不得。”仙道边解释边理顺耳机线,“流川啊,每年篝火大会,我都喜欢听这首歌。”
“是什么?”
“给你听听。”
仙道分了一只耳机给流川,另一只自己戴上。CD是一直放在里面的,很多年了都只听这张。
流水一般甘醇深沉的女声通过电线款款传来。在喧闹的人群中,显得安稳有力。
“在快要遗忘的思念里燃起一盏灯
象萤火虫一样摇曳着、摇曳着
翩翩起舞的花之篝火啊……”
仙道边跟着唱边对流川笑。
“很应景的歌对吧。”
跳跃的火光照耀之下,流川突然想起,上一个冬天,地下室里打火机映照下的仙道的脸。仙道想起的是,在火炉边裹着毛毯熟睡的流川的脸。
都是冰冷之中的温暖,所以显得那么印象深刻,甚至,刻骨铭心。
大概是篝火烘烤的缘故,流川感到脸颊发烫,出了汗。
“显得你气色很好诶!”仙道瞪大眼打量。平时的流川肤色太苍白了,现在带些红润反而稀奇。
对方没应声,仙道以为说错了,赶忙:“当然你平时气色……”
“你这样也很好看。”
低声但清晰的话语突然从流川口中说出来,仙道差点以为听错了。
“呃?”
流川摘下耳机还给他:“我回去了。”
“这么快?不还要问我投篮的动作么。”仙道惊讶,瞬间感到的是懊丧,很直白。
挎上背包:“不用了,下次我一定赢你。”偏头望向将熄的篝火,细长的眼睛清澈透亮,决意坚定,看得仙道说不出挽留的话来。
这孩子,还真相信许愿这种事啊。
仙道从舱盒里取出CD递过去:“这个,送你吧。”CD很旧,布满细小的划痕,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几年前的碟子,盒子也丢了,不过歌很好听,看你也很喜欢。”
对面的手接过。流川把背包再次放下来,将CD小心地裹进运动服里,平放好。“谢谢。”轻轻点点头。
流川的背影渐渐走远消失的时候,仙道无奈地苦笑,舔舔嘴唇,干燥酸涩。
不是第一次看流川远去的背影了。从札幌乘火车离开的时候,仙道来不及把行李放好就赶紧探头往车窗外面看。可是流川已经在往回走了。没有多余的话,连正式的送别都谈不上,走在漫天的雪地中,只影单薄。
那个时候跟现在的情景多么相似,连感觉都那么相似,用一个词就可以形容完整。
“眼睁睁”。
7.
那家伙一向说到做到,仙道算是彻底见识了。
决赛周的最后一场比赛打完,仙道已经累得连列队行礼的力气都没有。性格散漫看得开不代表他对胜利没有执著。只是碰上的流川对胜利更加执着。
下次不会再输你,赌气般的句子余音犹存,仙道拎起球衣的领口擦着下巴上的汗,望着对面同样满身汗水气喘吁吁的流川,觉得他比练习赛时更陌生更遥远。
学会了仙道的后仰跳投,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高难技巧。对,流川完全在凭借自己的实力,一步步成长。他不再是那个停电后撞翻柜子也不出声的北国少年,已经强大得不需要自己保护。仙道此时终于确信了那个想法。
全国大会仙道也去看了,没有跟队,也没告诉流川。
连泽北都败在了流川手下,自己也不必怨念了吧。
站在球馆二层的扶栏后边自顾自地笑笑,远望着流川专注投篮的身影,做了个口型。
对着空气说的,没人听得见。
好像看到列队敬礼的流川抬眼向观众席,环顾一周,又低下头。
8.
对着便签上的地址反复看了好几遍,仙道才确认这座带花园的欧式别墅是流川的家。
有这么好的房子在镰仓,流川为什么要一个人住在札幌?仙道还在琢磨,别墅里有人出来开门了。
是位留长卷发的美人。走近了才叫出来:“仙道?”
这是……仙道热情地打过招呼,寒暄了几句,才恍然想起是湘北的篮球队经理彩子。
她说流川自个儿跑回学校练球了,流川夫妇尚在美国旅行。
“那我等他一会。”仙道进了屋,坐进松软的真皮沙发,看见墙角的柜架上摆着全家福。
“你是流川的姐姐?怎么姓氏不一样?”
彩子为他倒一杯冰水:“流川先生是我的继父,搬来这边之后认识了我母亲。他对我和我母亲都很好。”
“谢谢。”仙道捧着水杯,笑着说,“我一直觉得,超越血缘关系的亲情真是伟大。”父母离异的时候自己不过八岁,母亲毅然去了京都,父亲安慰哭得差点背过气去的仙道说,不要任性地束缚妈妈的自由。所以有时候亲情这词真的蛮玄妙的。
“当然了,流川先生也很爱惠理阿姨。”
彩子神情恬然,讲话不急不缓,跟球场边总是热情似火的女经理判若两人,让仙道想起说起母亲事情时候的流川,不禁表情也跟着平静下来。
“我知道。”他微微点点头,别墅内的装饰,有浓厚的法式风格。
筹措了片刻,问,“流川眼睛的事,没想过做手术吗?而且不只夜盲那么简单吧,烟花那种太亮的东西,他好像也不能长时间看。”
明显愣了一下,彩子看仙道的眼神多了一份感激跟无奈:“是遗传的,没法手术,吃药倒是能辅助治疗。惠理阿姨就是不晓得吃药,后期完全失明了,所以才不慎……啊抱歉,我太多嘴了。”
“没有没有,”仙道希望她说下去,于是赶忙解释,“流川给我讲过他母亲的事,在札幌的时候。”
再看彩子的神情,仙道更加确认流川不常对人说那些事。
“除了晴子之外,你还是第一个这么关心枫的人呢,也难怪他跟你交心。”彩子笑着说的这话让仙道感到受宠若惊。
“后来流川先生升了职,要来这边工作,可枫就是不走。去年流川先生三番两次劝他来这边读高中他都没有反应,没想到真的过来了。”
敞开话匣子畅快地倾吐了半天,彩子才想起来还没问仙道找流川什么事。正欲开口,院子里就响起脚踏车的声音。
仙道站起来去开门,迎上流川惊讶的脸,呆愣了几下才很憨地打招呼:“……嗨。”
流川冲他点点头,看向彩子:“车子坏了,我推回来修。”
“我带钱了,陪你去车铺修吧,正好有事跟你说。”仙道在身后朝彩子摆摆手。
“枫你跟仙道去吧,家里的修车工具我借人了。”彩子不知道仙道什么意思,但工具是真借人了。
流川看着笑得发傻的仙道,想了想:“好。”
夏天总是在觉察不到的时候到来。没有意识,但热意就是爬满了街边的树梢,每一片叶子都亮得发烫。空气有些闷。
“你想说什么?”流川推着车子,仙道站左边,小巷里空旷无人,挤满蝉声。
仙道挠挠头。“其实,当时在札幌……”
“怎么?”流川停下盯着他,语气并不催。
沉默了几秒,仙道嘿嘿一笑:“当时我一敲开门,就确定你肯定会收留我。”跟炫耀自己拣了多大便宜似的。
“我一打开门,就确定你肯定是个无赖。”流川白他一眼,继续推起车子前行,仙道跟上,但落他半步,两人保持这样的距离一前一侧地走。
“那里无赖啦?”“白吃白住不无赖吗。”“一晚上而已嘛,还不是迷了路又丢了钱包。札幌的雪天啊我算是服了……”
“雪天好看。”流川突然轻轻这么说。微扬的眼睛里有细微的光,映着流云浅浅落落。
流川心里其实想问,你为什么确定我会留你。
没注意到正被侧后方的仙道瞅着,觉得流川眼里的云那么像比嘉山的白雪。
“是好看啊,”仙道满脸灿烂,又正正神色语气变得很认真,“还有一个地方的雪也特美,你要去了绝对不后悔。”
街头篮球场突然传来男孩们的喧嚣,一下一下清脆的运球声,声声都划破宁静的夏天。流川每次见到这样充满朝气的场面,总是禁不住会想仙道小时候是不是也经常这么玩,现在球技这么好是小时候打的底吧。
“其实,我爸想让我转学回去,参加东大篮球队直属的一个特训班,如果成绩好,可以直接申请保送。”
车子的前轮磕到石子,晃悠几下歪了方向。
流川惊愕地扭过头去,仙道正皱着眉措辞。“呃,他大概也是觉得陵南没前途吧,还真有点对不起田冈老头子啊。而且进了特训班,明年的联赛就得放弃了。”
“你自己也想去?”扶正车把盯着他。
仙道突然停步,认真凝视流川的眼:“如果陵南进了全国大赛我就不用走,你会不会后悔赢了我们队?”
得到的是相当直接的回答。“我故意放水就该你后悔了。”
是啊,当时俩人都拼到了火力全开的地步,要是让了反而留遗憾了。仙道咧开嘴笑:“这样都逗不到你。罢啦,少了我,明年湘北肯定能走得更顺利吧。”
“可是,湘北赢了陵南,不代表我赢了你。”
流川的话淡定得不像真的,又字字清晰地不容置疑。仙道一刹那觉得流川把玩笑当真了。他确实不希望自己走。但不希望的原因是少了一个他认可的对手。
是该高兴还是该无语。
其实仙道心里知道,流川早晚有一天会超越自己。之所以犹豫再三还是答应了回东京,潜意识里是因为他渴望获得变强的机会。
只有一直强大,流川的眼睛里才会看到自己——隐约有这样的想法。
“那,我走了。”仙道往另一条岔路撤出一步。
“恩。”
“还有……”
流川看着他。
“别忘了你还没赢我呢。努力练球,就算很多年以后,我也想跟你一对一。所以……”
“我知道。我一直吃药。”
流川很清楚他的意思,仙道欣慰的同时又不免低落。
“是吗……呵,那我就没什么不放心的了。”走出十几步,回头看到流川还站在原地望着这个方向。于是高高挥舞几下手臂,尽可能露出能让流川看得到的灿烂大笑。
在观战那场全国大赛时接到的父亲的电话。
仙道对着空气说的,是“再见”。
跟过去的流川说再见。
9.
陵南的欢送会用仙道的话,比追悼会还追悼会。越野彦一几个人咬着牙流泪,弥生独自站在墙角啜泣,没有化妆,大概是知道化了也要哭花。刚入队的一年级新生们还不认识仙道,受其他人悲伤情绪影响,都一齐苦着脸作知己状。仙道一个个安慰过去,却低着眼不去看他们尤其是弥生的脸。
脑子里倒是一直没有“离别”这么肉麻的词,不管是对流川还是对陵南,还是神奈川。一下新干线,父亲开着私家车来接站,面貌已有些生疏的继母边热情地要提行李边问晚上去哪里吃饭。仙道将行李换个手以示不必麻烦,笑着平生第一次主动对她讲出句话:“您有腰伤别提这么重的东西。”继母愣了愣,脸上的神情高兴得想哭。
想跟队里的人说声已经到了,摸摸口袋才发现手机丢了。父亲当即掏出自己的电话给他:“你用吧。明天我跟幸子去买新的。”仙道想了想,道了谢理所应当地接过来。
在特训队居然见到了以前的国中同学,两人大笑着抱成一团。仙道前脚一走,后脚就有东大女生偷偷跑去问那男生,新来的帅哥你认识?
环顾着篮球馆就顿生感慨,东大的体育设施,俩字,高档。
仙道算是走了父亲的关系入的队,那帮队员自然瞧不上眼,个个趾高气昂跩得似二五八万。队长凶悍是真凶悍,不像鱼住前辈严厉中透着恳切。特训队里的人不是队友,而是利益相冲的竞争对手,仙道有点觉得不是滋味。
凶悍队长扔给他一套新球衣,红色的,十一号。有些事就是这么巧。接着仙道就在众队员不怀好意的目光下噗嗤笑出来,初来乍到的别扭情绪一扫而空。
来了就得随遇而安不是。
练习有时还是迟到,但上场了就立刻万分认真地投入,用实力说话。运着球满场狂奔,脑子里就浮现出对面篮球架下,站着那个拉开架势准备防守的黑发细眼的少年。
高中的最后这个夏天,仙道在全国大赛分组名单上看到了最想看到的那个名字。标着神奈川字样的两支球队,海南跟湘北,感慨历史总是惊人得相似。
田冈老头今年又该失意了吧。
樱木的背伤痊愈了没。
流川现在估计正加大练习强度呢。
想着这些的时候不知是怎样的心情。保送名额如愿拿到了,直接跟着东大开始训练。琢磨这下没时间回神奈川了,又想回去能干嘛呢。
时间就这么都过去了。毕业,大学入业式,每天泡图书馆啃高分子方程,偶尔打打球,听旁人闲谈。
“IH的冠军是神奈川的湘北高中哦。”“那俩大小前锋猛得跟什么似的。”
梧桐树的叶子开始掉。
一直到大一快结束的冬天,手机通讯录里沉寂两年半的号码突然出现在屏显上。
正跟来东京探望的弥生一起吃火锅的仙道,猛地从座位上站起,大步跑到店外面,按下通话键,还没等那边出声,就已经自顾自笑得灿烂。
“流川啊。”
“恩。”
“全国大赛,我都忘了恭喜你。”流川终于做到了,当时看着电视仙道就笑得特开心。虽然没打回电话去。流川也没打过来。
“你好像心情很好。”柔软下来的语气。
“啊?啊,对了,你从球队退役没,还是要参加冬季选拔赛?”
“本来想争东大的名额,试试。”
东大从今年开始向镰仓地区直接投放保送名额,错愕过后,仙道顿时感到脑热,神经绷紧。“真的?那你……”
被打断。“对不起,我成绩不好。”
懵了片刻,意识里刚建立起的“流川”与“东京”的联系骤然断了。
名额是极少的,不光在篮球技术方面要求苛刻。
可是,干嘛道歉呢。
“噢,没关系啊……其实东京这种闹腾的地方不适合你。空气也差。”
“不是说那里的雪很好看。”
这孩子还记得啊。不愧是从北海道长大的,对雪那么偏爱。仙道心口堵着什么,对着手机声音沉闷。
“这里的雪是粉色的,因为空气污染。不过我挺喜欢。你本来就很冷,再往白雪里一站,总觉得像快要消失似的……还是有色彩的雪更衬你,哈哈。”
偶尔幻想过流川站在粉雪之中的画面,凌厉的轮廓透着温和。
“……你要备考了吧?”
“我去美国读大学。”
手续都办好了。
“恭喜啊。”仙道握着手机的掌心沁出一层汗,呼吸喷到屏幕上,衍出一片潮湿。
“那我先挂了。”
流川这么说,两人都沉默着没动。
流川喘口气正要挂断,仙道突然问他:“流川啊。”
“……恩。”
“当时我从札幌走的时候,你为什么没再回头看我一眼?”高二在那个街口想问的其实是这个。
答复一如既往得直接。“不看又不会忘了你长什么样子。”
说的也是哦。仙道兀自笑笑。其实没有期待什么答案,只是想听流川说出点什么来,好像表明他也和自己一样注意到了那个问题,就放心了似的。
挂了电话,仙道还攥着手机,站在冰天雪地里,低头想,忘了祝流川明天生日快乐。
年末的最后一场雪纷纷落下。
流川从公话亭走出来,傍晚的街道纷乱嘈杂,来神奈川三年了,还是没能完全适应这里的冬天。
灰蒙蒙的天特别低,快要压上干枯的树枝,最后一道日光消散之时,抬起头轻轻说,不衬那个颜色,我什么颜色都不衬。
他十五岁之后开始在意雪,不是因为颜色是白还是粉,而是曾经有过一种感觉,雪中裹挟而来的笑容是那么温暖,一辈子都忘不掉。
当初一句“不如也来神奈川啊,没准别处的风景更好呢”,与他离开生长了十五年的札幌考到镰仓有多大的关系?总之是跟来了。后来又一句“东京的雪也特美,你来看了绝对不后悔”,像是在问,跟不跟过去?
怎么会用“跟”这个字来的。
直到冻得打个寒战,流川才恍惚过来。突然想到,夏天的十字街口,那或许是最后一次见仙道了。
他十八岁的夏天与冬天,都在那片有仙道的蓝天之下,跟怒放的烟花篝火一道走远。
这里已经是不一样的蓝天。流川坐着飞机行驶在两万米高空中时,迷迷糊糊地望着窗外晃白的云层这样想。
10.
“What’s your name,please?”
“Kaede Rukawa.”
“Oh,welcome,Mr.Rukawa.Here is the key to your room.”
宿舍区的管理员是位和蔼的中年女士。流川取了钥匙开了宿舍门,是二人间,另一张床有人住。
床头柜有配备的电话。流川拿起话筒,揣在大衣口袋里的手紧紧捏着一张纸条。
又松开,另一手按下键。
“喂,枫吗。”
“姐。”
彩子的声音激动中含着哽咽:“看到美国的号码就知道是你了。已经安顿好了吧,这是宿舍的电话?”
“恩。手机号我一会发你。”
“那我一并转告他们。越洋电话贵,我帮你省钱哈。”
“姐……”
“你说?”
“帮我问他好。”
电话那边安静了片刻,彩子才反应过来“他”是谁。
“我知道了,放心吧。”
“谢谢。”
流川诚恳的语气让彩子不禁有些心疼。想嘱咐他一个人在那边,要好好照顾自己身体,又觉得没必要,流川肯定懂。
门口响起敲门声,回头,亚裔肤色的少年。“Rukawa Kaede,from Japan?Mee too! Watashiwa Ishida Akira desu!”
舍友是同胞,见到流川激动不已,自我介绍后面就改说上日语。
流川礼貌地点点头。
这位叫石田彰的前辈继续用日语跟流川聊着天,准确地说是他聊流川听。
“我来了三年还没打过一场正式比赛。明年一毕业就回日本了,再呆下去也没有进NBA的机会。其实回去挺好的,你想念日本吗流川。”没等回答又说,“哈,你现在刚来肯定不想啦,等过段时间就寂寞了。”
很快就会寂寞了吗。或许。
“以后请多指教,”石田笑着伸过手,“叫我阿彰就可以了。”
流川伸出去的手在空中搁浅了一秒。
握完手,旅途劳累使困意袭来。流川没收拾行李就躺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Akira。要多熟悉才能这么称呼。
无论是文化差异也好,性格不合也好,初来的一个月流川根本无法融入球队。性格不合的因素更多一些。石田友善地提醒他,不要太孤僻,打球别太独,他照样我行我素。
没人传球给他,就自己断球自己带,对方人高马大封他网,就跑回底线射篮。
每次练习都累到垮。
三个月后第一次有了上场的机会,对方大学是去年的州冠军,比赛吸引了不少媒体。比分差距拉到30分的时候离终场还有五分钟,流川被派上场。已经有观众开始拿着空爆米花袋子和饮料杯出场,场上十个人中九个都已彻底松懈下来无心恋战。
除了流川。
终场哨声一响,有位对流川在垃圾时间还这么拼命感到好奇的记者走过来采访。流川原本正要离开,记者拦住他用英文说,我们电视台的转播权有向亚洲地区出售哦,所以你的采访日本那边也能看得到。
流川停下脚步。
“对美国的篮球氛围有没有不适应?想对支持你的人说些什么?”摄像机对过来。
流川想一想,“我很好。请父母跟姐姐放心。”
“就这些?”记者不甘心,举着话筒,“今后的打算呢?”
望着镜头,流川很认真地说:“只想专心打球。”
电视外面,仙道放下了手里的电话。
遥控器一切到这个频道的时候,仙道一怔,瞪眼看了半天才认出板凳上那个模糊的身影是流川。孤伶伶地坐在一角,心无旁骛的样子。能猜得到他在队里受的是怎样的待遇,仙道想起刚进东大特训队的日子,完全能理解此刻流川的辛苦。
一万六千公里,时差九百分钟,地球的两个端点。好像全世界只有我懂你。
突然冒出来的这种感觉。
等到最后流川终于上场。赛后只说了那样的两句话。
你就是你。眉眼的执着犀利都没变。仙道按键取消拨叫,想对着屏幕上的流川笑笑,嘴角僵硬得怎么都抬不起来。
洗完澡回到更衣室,队里的几名主力用力踢开凳子,霸气地围到流川四周。
“Congretulations,Rukawa.The first show is much better than we have thougt,right?Ahahaha!”
一群人恶意地笑起来,流川收拾东西,不理会他们的怪腔怪调。
为首的黑人一拳挥到他脸上,恶狠狠地从牙缝里警告:“I can make you never wanna play any more. I promise.”
流川站起身擦掉嘴角的血,冷冷抬眼,毫无惧意地迎上:“I heard that.”脚下已经踹了出去。
所有人都动起了手。有人帮流川,大部分是参与围殴。
教练走进来,混乱的队员们终于愤愤散去。
11.
谁都没有想到,初来乍到时身高体能都处于劣势的流川,能打的越来越顺。
这几年,每日的身体素质训练帮他克服了体力危机,身高问题也被灵活迅捷的技术完美掩盖。而外界一直诟病流川球风太独的那些人,也在震惊地看到他已然成为球队核心时,悻悻闭了嘴。
不少NBA的球探在收集流川枫的资料信息。流川所在大学的球赛几乎场场爆满,当地亚裔留学生都赶过来看看这位正在创造奇迹的日本人。
州际决赛一结束,一大群记者围过来,问他既然已经夺得了州冠军,准不准备参加今年的选秀大会。
流川累得快要虚脱,强撑着疲惫的身体四下环顾一圈,见到第一次采访他的那个记者,用尽全力朝那个方向大声回答:“Yes. Just wait!”
他知道自己在喊给谁听。喊完有种很安心的感觉。
然后离开时他听见那位记者对着摄影机说,亲爱的观众朋友,美国大学生篮球联赛的最后一场我们已经为您转播完毕,很抱歉电视台没有购买本赛季NBA的转播权,下个赛季……
步伐沉重得要命。
环顾正在散场的黑压压的观众席,一张张面孔遥远又陌生。他也不知道自己期盼什么。
没参加庆功会,流川一个人走到街上。午夜将至,芝加哥城市依旧繁华热闹,火树银花,毫无怠意。
一段长长的路快要走完,即将走上更宽的道路时,反而比平时更加身心疲惫。
总算明白了石田那句“很快就会寂寞了”是什么意思。
芝加哥夜晚的灯火辉煌,怎么也比不上那年夏天的星空下,火光中笑得灿烂透了的少年的脸,那般耀眼。
都这么多年过去了。
流川从大衣里拿出手机,才想起仙道的号码自己早几年前就弄丢了。大概是那次在更衣室里打架之后,写有仙道号码的纸条便不见了。
虽不给仙道打电话,但发现号码纸没了时,不顾外面正下着暴风雪,街道上堵满抛锚的汽车,披了大衣一路奔跑回体育馆。
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更衣室。流川一时腿软,顺着墙瘫坐在地,盯着空空的屋子大喘粗气。
他脑子里记得仙道的手机号,但是是之前被偷的那一个。记得旧号不记得新号,流川自己也觉得奇怪。
但很快就明白过来了。
流川站在芝加哥街头,下意识地在手机上按下那个印象深刻的号码。
好多年前便弃用了的号码,居然接通了。
流川手一震,慢慢将手机靠在耳旁,那首仙道定制的彩铃,清晰得萦绕耳旁。
镰仓庙会篝火旁仙道唱的歌,仙道送的CD里的歌。
那张满是划痕的碟子流川一直没舍得听,但这首歌他听过第一遍之后就深深记得了。有些东西就是印象深刻,所以另一些就不得不印象模糊,甚至压根记不住。
“在快要遗忘的思念里燃起一盏灯
象萤火虫一样摇曳着、摇曳着
翩翩起舞的花之篝火……”
那首歌继续响,醇和温暖的女声,仿佛从那个夏天穿越而来。流川听着听着,跟着哼哼起来,好像那年夏天仙道在耳边哼唱似的。
“Slowly now Pale moonlight
Shine through your gentle eyes”
已经分不清,嘴里唱出来的究竟是歌词,还是自己想说的话。
“等到漫溢的思念融化了冰雪
两个身影相互重叠
终于得以与你相见”
他明白之所以记不住其他的号码,是因为这个号码记得太深。因为潜意识里就是只想打这个号,因为想听这首歌,他跟仙道的歌。
歌曲中断了,无人接听,切入语音信箱。
流川犹豫了几秒,不知道说什么好。挂了电话,却又不甘心似的,又拨过去。
一分钟之后的语音信箱,“这个学校的篮球队挺强。”他这么说。
只是一直没再遇上像你那么能影响我的对手。
“坐飞机好像也不远。”
但为什么总觉得已经离你无比遥远,中间隔了茫茫大海,莽莽雪原。
“今天想起来了,打个电话。”一直想念你,仙道。我一直……
脑后一阵剧痛袭来,流川摔倒在路面上。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只感到不断落在身体上的凶狠的拳打脚踢。
12.
“Is he OK?!Is he gonna die?!”
石田跪在病床前泣不成声。几个队友带他找到流川的时候,流川满身是伤地晕倒在街上,周身的白雪融化在汩汩流出的鲜血中,触目惊心。
那个之前口口声声说着“I promise”的黑人队员面带歉意地向医生和警察解释,他们只是想教训一下流川,没想到会伤得这么重。
还没说完,石田就扑上来要跟他拼命,被警察拉开。医生做着安抚的手势,耐心向大家说明,流川的伤并不重,只是在街上站太久受了寒,再加上肋骨的旧伤复发造成感染,引发了肺炎,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He has run a temperature before attacked,but he didn’t realize。”
被攻击前流川已经在街上发高烧了,但他没察觉。
灼热的压迫感。
流川躺在病床上,意识渐渐清晰起来。身体无力,什么也看不见,仿佛从黑暗落入另一个黑暗,从虚空落入另一个虚空。
生活和世界也一直是这样子,黑暗,虚空。但总有些什么是真实的,在发光的。
见流川微微皱了一下眉,队友们顿时激动万分。石田用日语在他耳边大声喊:“Rukawa,求你醒醒!我在这里啊!”
不对。
你不在这。
那团光渐渐晕染开来。
为什么我每走一步,你都又要到更遥远的地方去。
光晕消散之后是那个清晰的身影,温和低沉地问自己:“流川,你怕黑吗。”
带着回声。“以前有点。”
明亮的笑容。“现在不怕了是吧。”
高烧退了,醒来之前流川嘴里不断喃喃重复着一句话。
“因为现在黑的时候,能看得见你。”
只能看见你,即使黑暗中也还能看到你。有你就够了。
别再走了。
13.
天气播报员是唯一成天出差错也不会失业的人,怀着这个埋怨,学生们急匆匆地奔跑在校园里。
晴天跟大雪之间差的也太不靠谱了吧,仙道揣着有机化学的课本站在教学楼门口,只盼望雪赶紧停。目光扫到两个挤在一把伞下的身影向这边走来时,扬声道:“这不是晴子吗,还有,彩子小姐?”
伞的主人赤木晴子,小脸冻得通红,露出惊喜的神情:“仙道同学!”
围着浅栗色绒巾的彩子走上来握手:“这丫头跟樱木约会,非要我陪着。估计那小子是被堵在路上了,这会不知多么心急火燎呢。”
“哎呀学姐你不要乱说啊,我只是陪樱木来借几本复习参考书啦。”羞急地澄清。
“连樱木都开始学习了,这个世界变得我快不认识了。”仙道打趣着笑,然后彩子问他高材生的日子过得怎么样,便指指手里砖头厚的英文原版教材苦笑,“就那样吧,蛮辛苦。生活不就是靠回忆跟目标支撑的吗。”一下子想起了很久之前那个童话故事。说起来生活的目标到底是什么呢。“晴子考来东大,怎么没告诉我一声?”
“诶?没有啦,我跟樱木都在东京另一所大学念,听说东大图书馆资料多才来的,彩子姐是跟同学过来旅游。我们还想着没准能碰见仙道同学呢,真的就见到了。”
记得晴子也是北海道人,不过哥哥在湘北读高中,能照顾她。现在赤木刚宪留在神奈川读大学,就问:“离家这么远,父母放心?”
晴子笑靥甜甜:“我很向往这里,因为流川哥也说过想来东京。”
都交男朋友了还一口一个流川哥呢,仙道想逗她但没打岔,听她继续说,“本来流川哥一毕业就要去美国的,高三不知怎么改了主意,想争取东大的保送生,每天都练习得很辛苦。”说到这,难过地沉下眼睛。
仙道忙宽慰:“流川实力很强,可惜成绩上东大还是有点勉强……”
“不是的!”晴子抬起头,“流川哥的成绩已经达到要求了,可是试训期间受伤了,才没能通过。”
满脸的心痛与惋惜。
仙道在她眼睛里看到映出的自己也是一样的神情,还多了一分诧异。
“夜训,流川哥看不见还要坚持,摔断了肋骨,动手术才好的。”
每个字都像浸了水,沉甸甸冷冰冰地灌进耳朵。
怎么是这样呢,为什么当时不说呢。那个时候流川平静地扯着谎,平静地道着别,仙道听完耳朵嗡嗡叫,从来就没敢想过那平静的声音背后隐瞒着的情绪。
头脑混乱得很,呼吸让喉咙发痛。
其实梦见过流川来东京。就是那通电话之后,好长一段时间睡觉只做同一个梦。去列车站接他,替他拿行李:“你的北海道口音得改改,东京人排外。”然后流川不以为然地反问:“东京人不排白痴么,你怎么还在这。”
“那你管谁都叫白痴,东京不就没人了吗。”笑了两声,就笑不出来了。
流川啊,东京的灯火彻夜不休,你再也不必担心眼睛看不见。
他喜欢流川那双黑得发亮的眼睛,落满星辰,清澈通透又深深藏着什么,引人一探究竟。也喜欢流川的眼睛只看着他一个人,每一分每一秒,都不会熄灭。
琐碎的想法每每在脑中形成言语,都会因莫名的恐惧而变得闪烁其词。
仙道的脑中早就有了一句话,蒙着雾气,但还是能看清。是他一直下意识选择不去看清。
句子里的很多部分都可以替代成看似无关紧要的词语,只有关键词始终得到保留。
喜欢跟流川打球。喜欢跟他一人一只耳机听同一首歌。喜欢他走在身旁时低垂着睫毛盖住眼睛。
无非都是在说一件事。
喜欢流川。流川的一切一切,他仙道彰一直都如此地喜欢。
浓雾散尽,喧嚣着地,可黑发细眼的少年已经背着石头越走越远。仙道张开嘴,哪怕一个字都喊不出来。
剩漫天遍野的繁华次第裂开,灿烂到心痛。
法语仙道其实懂一点,虽然不多,也足以读出流川那本教程里的那篇文章,只是巴黎城市交通的概况罢了。
没有说破的东西太多。
流川的妈妈想必也讲过那个石头与花的童话吧,讲得就像流川当时那么温柔。流川怎么会想起给自己讲述那个童话的呢,他从不说,仙道也无从知道。
你就是这样,流川,你从不说。
这么喜欢我,还是可以头都不回地去往更亮的地方。美国有你的梦想,不过我真的很想成为比你的梦想更加能照亮你的人。
而且能照亮我的,就只有你而已啊。流川。
“仙道?”
纤细的女声将仙道猛地拽回现实。相田弥生穿着淡黄色的长衣站在面前,惊讶地有些失措。
“仙道你怎么了,哭得这么厉害?”
14. Lyrics of the song in that summer and this winter,in the CD and the cell phone.
在快要遗忘的思念里燃起一盏灯,
像萤火虫一样摇曳着、摇曳着,
翩翩起舞的花之篝火,
请把我想见你的心情传达给你。
我们已选择了不同的路,
可突然期望路的尽头,能出现你的身影。
Slowly now Pale moonlight,
Shine through your gentle eyes.
Trust all my love for you.
I wanna be strong for you.
I know we'll be together.
Don't let your feeling go,please.
I feel you,I hear you.
Do you believe in fate?
Feel all my love for you,
forever and ever more...
想要更加坚强,
是为了能紧紧地抱住你,不再让你离开。
等到漫溢的思念融化了冰雪,两个身影相互重叠,
终于得以与你相见。
凝望着花之篝火许下的心愿,
就是“我不要一个人孤独”。
——滴草由实《花篝り》
15.
直到仙道摸一把脸,掌心全是泪,才反应过来,笑着说“见笑见笑”之前,彩子晴子以及刚刚来到的弥生都没出声。
方才正聊着什么,仙道一下陷入恍惚,神情黯然得可怕,接着眼泪就不停地掉,把几个女生吓了一跳。
“弥生,你怎么来啦。”笑嘻嘻地打招呼。弥生看了旁边的彩子跟晴子一眼,彩子对仙道说:“樱木大概过来了,你们聊,回见啊。”又朝弥生礼貌地点下头,拉起晴子走了。
什么事这么神秘。正想打趣,弥生深吸一口气,望着仙道的眼睛:“你原来那个手机,是我拿走的。”
“恩?”一时没反应过来,笑容还挂在嘴边。“丢了的那个?……送我上车的时候?”
弥生豁出去似的点点头:“对,那个时候我很不开心,可你一点都没发觉。我想看看到底是谁夺走了你的心。”
有点莫名。“啊?哪有这回事。”看着弥生一副失宠女友的神情,仙道意识到了什么,又不太确定:“弥生你……”
对方没停下,停下就要哭出来。“我也没有等到什么暧昧的电话或信息,但一直没关机过,因为这是你用过的手机,壁纸还是我帮你选的。”
“对不起。”愧疚感让仙道不好意思把“其实我一直当你是好朋友啊”说出口。
弥生也没有在“我爱你而你不爱我”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结,她来只是为着一个答案,刚巧也是仙道刚琢磨明白的答案。
“不过昨天,突然有语音留言进来。”
“谁啊?”脱口而出地问,虽然很确定只可能有一个人。
弥生的哀伤终于流淌开来。“仙道,我已经不在乎你有喜欢的人,但你能告诉我为什么是个男孩子的声音吗?”
石头与花的童话不完整,怎么看都缺个结尾。
小男孩把石头搬出农庄了吗。那些花是变成石头的天使送给善良的男孩的吗。
讲故事的人垂着细碎的刘海,琥珀般通透的眸子里就是答案——“你说呢。”
几乎是热血上涌地听完了那条语音留言,仙道迈开腿就往学校外面跑,他的手机响了。
雪渐小,堵车还很严重。拦下一辆出租,颠簸穿梭终于驶到机场。不少乘客滞留在候机厅里,有的埋怨着天气有着打电话向家人说明晚点原因。
仙道按下了流川的号码,纷纷嚷嚷中,电波传来的声音却无比清晰。
只有自己能听得见的声音。“喂。”
仙道满头大汗,累得蹲在大理石地面上,捏紧手机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流川,东京是不夜城,哪里都有灯,哪里都很热闹,可是……”
电话那头安静地等他讲。
眼泪又一下子落下来。“可是没有你,整个东京都空空荡荡的。”
“那你回头。”
挂线。清晰的声音来自两个地方。手机中,以及身后。
16.
脑中的映像在眼前化为实体,竟是这样如此真切又难以置信的感觉。
身上落的雪进入室内开始融化,流川的发梢上睫毛上挂着细小的水珠,刚从梦里走出来似的人。
看到流川,仙道反而失了最后一点力气,一下坐倒在地上。
手撑着地面笑:“刚下飞机?”
“没。下雪了,在八重岛降落的,我坐了车过来。”
走过去坐在仙道旁边。被仙道紧紧搂进怀里时,流川看了一眼外面的天。
“真的是粉色。”
肩头的仙道笑得很得意:“但你最喜欢的,还是札幌的雪吧。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特别沉醉的样子,“那个时候,你的眼睛越是在黑的地方就越亮,像发光似的。”
“你整个人都很亮。”
听到流川这话,仙道终于喘平了气。想起坐上出租车之后彩子打来的那通电话,不愧是流川的姐姐,心思一样的细密。
他曾对她说过,超越血缘的亲情真伟大。彩子在电话里只说了一句,仙道同学,超越身份的爱情也很伟大,是吧?
仙道靠着结霜花的车窗笑,因为对方是流川嘛。
“也没往别的上面想什么,就是觉得‘喜欢’这种话,对你说出来才特别真实,感觉世界上除了你以外就没有适合的人了。”
抱着流川,仙道这辈子头一次觉得自己讲话也特别真实。
流川抿着嘴角没说话,仙道知道他肯定在笑。
“流川你也说点什么啊,别光让我说。”
“你先说了就不用我说了。”
“哎?不公平吧!”仙道环抱着的手臂收紧了些,假装哭丧着脸。终于怀里的流川也笑出了声。
当时出院后直接回了宿舍,石田正好也准备回日本,流川谢谢他的照顾。石田拍拍流川的肩,说你现在想家了?流川点点头,说是的。
前面未知的路还有很长很长,有篮球,有进军NBA,还有那个头发朝天眉目灿烂的少年。
哪怕有一天真的看不见,有了这样明亮的一盏灯,怎么可能会迷路呢。
以后都不会再迷路了。
——完——
后记:
六年,一直不觉得对仙流的感情应该用“坚持”这个词形容。仙流相爱,我们爱他们,爱与相爱就是如此简单的一件事。时间可以磨去狂热,剩下的是至诚至真的守候。即使仙流圈子因为各种原因渐渐衰落,但我相信每个爱仙流的人在被人问起心目中的理想爱情时,会指着旧海报或旧卡片说,就是他们这样的爱情。
虽然很少冒头,但我跟大多数同好一样,一直关注着海滩与贴吧。在此想表达一下对各位写文前辈,尤其是艾菲儿姐姐的仰慕之情。谢谢你们扩展了仙流的世界,谢谢你们为我们呈现如此动人的爱情。仙流是我也是大家的心灵支点,就像仙道跟流川是彼此的心灵支点与生命归宿一样。
这是我的第一篇仙流,想写好,仍不足。提纲近三千字,边写正文边改提纲,最后写成了洋洋洒洒两万多字。P.S滴草由实那首《花篝り》很好听,文中我修改了部分歌词。
再次感谢每一位看到最后的朋友,鞠躬敬上。
风寄燕然 2009年9月3日于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