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 5-16
作者: 红踯躅,收录日期:2013-06-22,1849次阅读
(五)虽然流川一贯秉承“扰我睡觉者死”的信条,特别是在熬夜看球后的周六早上。可是事与愿违,还是不免有外界因素干扰他与周公约会。
6:30分,闹钟响起,被流川一把抓起扔到墙角。
6:50分,从走廊和厨房传来响动,持续约二十分钟。流川拿被单蒙住脑袋。
7:35分,身边有人起床,中途踢到了流川的小腿。流川不耐烦地翻个身。
……
所以在听到一阵高过一阵的敲门声时,流川简直要抓狂了。
敢情一安一稳地睡个懒觉就这么困难?!
而且对于此时的敲门声,他无论是从音量大小还是间歇长短,都可以准确地做出判断——正扒着自家防盗门又敲又挠的家伙,除了藤真健司以外不会有第二个人。
要换了平时,流川肯定二话不说,冲出去拎起对方的领口就是一顿暴打。可才支起身子,房门就被推开了,仙道探进脑袋来,脸上的表情半是好奇半是兴奋,“哥哥,要开门么?”
哼一声,流川仰面倒回床上,没好气地说,“开。然后让他滚。”
仙道听了,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看看躺在床上的流川再往大门口瞧瞧,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而门外,藤真已经从“流川”喊到了“小枫枫”。
在后者的刺激下,流川顿时清醒了。虽然起床气消了大半,可是狠揍藤真一顿的冲动却越发强烈。索性上衣也不穿了,光着脊梁几步冲到门口,一把甩开门,倒把门外的藤真吓了一跳。
“想干嘛啊这是?一大清早就搞这么诱惑……”
“哼,原来你还知道是大清早。”
多年的交流经验让藤真清楚地认识到,这种不咸不淡的语气往往是流川发火的前兆,于是立刻言左右而顾其他,“宿舍这天气简直热得没法住,我今早四点还不到就醒了……”
“没事回家去,”流川冷冷地打断他,“我睡觉。”
说完就作势要关门。
“哎哎,别这样啊,”藤真手脚并用地扒住门框,脑袋伸进来,一个劲儿朝流川眨巴眼睛,“我爸妈都加班去了,你就让我进屋坐会儿呗。”
“别跟我说你没带钥匙。”
“带了。”藤真从口袋掏出钥匙晃晃,一脸无辜。“可是家里没吃的啊,我饿死了。”
说完,他的肚子还极为配合地“咕噜”一声,大有蹭饭不成功就不罢休的架势。
流川咬牙切齿地瞪了他半天,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
藤真这家伙,真要粘起人来就像块牛皮糖。而且穿堂风吹得他后背有点冷。
“滚进来。”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往自己房间走,留下藤真在原地默数。
“三。二……”果然不出所料,还没数到一,流川又转过身,恶狠狠地补充一句,“下不为例。”
藤真进屋后以猛虎下山之势直扑厨房。他是真的饿坏了,食堂的菜本来就没什么油水,再加上一宿没睡好,不到凌晨四点胃里已经空空如也。好不容易捱到宿舍楼开门,又顶着辘辘的饥肠挤了一路公车才到家。
他打开冰箱,看到冷藏柜里有包还没开封的吐司片,就毫不犹豫地拎了出来。啃了两口,扭头看到煤气灶上坐着口不锈钢锅,一摸发现锅身还是烫的。揭开锅盖后,一大碗热腾腾的鸡蛋羹立刻闯入眼帘,金黄的色泽让人不由得食指大动。
所以藤真想也没想就伸出了罪恶的手。
重新躺回床上的流川,半梦半醒之间先听到一声惊呼,然后是瓷碗重重摔在地板上的响声。
这觉彻底没法睡了。
当他在心情极其恶劣的情况下走进厨房时,却看到了一副热火朝天的劳动景象。
藤真蹲在地上,用抹布清理被他摔得满墙满地的鸡蛋羹,仙道在一边帮着捡碎片。他微微抿起嘴巴,一副小心翼翼的表情。
听到身后的响声,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手里的活儿,扭头看向流川。
藤真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仙道则朝他露齿一笑。
是小孩子发自内心的笑容。流川注意到他笑的时候,眉毛会敛成一个柔软的弧度,再加上眯起来的眼睛,整张脸看起来异常生动。
如果能有个正常的生活环境,这一定是个十分开朗的孩子吧。
这样想着,流川放松了原本紧皱的眉头,“回屋去,别在这儿转悠。”
仙道乖乖地“嗯”一声,起身回了客厅。
“剩下的都给我收拾干净。”
洗漱完毕,流川到客厅瞅一眼挂钟,时针正指九点。仙道趴在窗台上看不远处的立交桥上车来车往。
外婆有早起晨练的习惯,出门前一般会给流川热好饭。但没课的时候,流川都是按照美国人民的作息生活,所以早饭对他来说实在是可有可无。那碗鸡蛋羹估计是给仙道蒸的,结果一口没动就被藤真摔得干干净净。
“小彰,”犹豫半天,还是开了口,“你饿么?”
“饿,”小家伙回过头,边说边眨巴眼睛,“刚刚肚子还叫了呢。”
厨房也已经被藤真收拾得差不多了,流川过去瞧了瞧,锅里只剩下几块馒头和小半碗昨晚剩下的西兰花,怎么都不够三个人吃。再瞧瞧跟在屁股后面的一对活宝,他叹口气,“你们坐着去,我炒个蛋炒饭。”
“好啊好啊,”藤真开心地摸摸仙道脑袋,“我摆桌子,小彰来拿碗筷吧。”
流川从冰箱里掏出剩米饭,不置可否。
正打鸡蛋的功夫,藤真又溜进来,朝客厅扬一扬下巴,“小家伙蛮可爱的啊,你亲戚家的孩子?”
“不是。”流川背对着他,飞快地把黄瓜切成丁,“我爸的。”
“啊?可跟你都不是一个姓诶……”
因为逆光的关系,他看不清流川脸上的表情,只听他用干涩的声音道,“因为不是我爸生的。”
“那……”本来想问为什么这样一个非亲非故的孩子会出现在流川家里,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下,“……除了碗筷还有什么要拿的?”
任何跟父母家庭有关的话题都是流川的禁区。
流川摇摇头,“没有。”
由于基本上把家里能用的食材都扔了进去,所以一锅蛋炒饭看起来花花绿绿,异常热闹。
关上火之后,流川探头往客厅看了一眼。原本想喊藤真过来端饭,却发现一大一小坐在饭桌旁边说得正开心。特别是藤真,眉飞色舞的,哪里还有半点饿的样子。
“我跟你说,你这个哥哥啊,别看他平时老板着张脸,其实心肠软得很,就是别扭。你看刚才,明明是怕你扎着手……”
流川黑着脸把碗摔在他眼前,“吃完赶紧给我滚。”
“好好,”藤真举手做投降状,还不忘给边上的仙道使个颜色,那意思是“你看,我没说错吧”。
流川懒得理他,回厨房又端了两个碗出来,小的递给仙道。
“谢谢哥哥。”小家伙开开心心地接过去,嗅一下,“好香啊。”
心满意足的表情看得流川心头又是一阵酸涩。
忍不住放缓了语气,“喜欢的话,我以后再做就是了。”
“我也要吃啊。”藤真在一边出声抗议。
流川白他一眼,“少废话。”
“诶,你米粒粘到下巴上了。”
流川听后,下意识地抬起手,却不想身旁的仙道比他动作更快,骤然放大的脸让他整个人呆在原地。
只觉得一阵清浅的鼻息拂过颈侧,还有指尖温热的触感。
除了外婆,他极少与外人有肢体上的接触。此时却忍住了没有躲开。
“好啦。”小家伙说着,把米粒在流川面前晃晃,笑得一脸得意。
那个因为初到陌生环境而哭泣的孩子好像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对上他的眼睛,流川点点头,“嗯。谢谢。”
“昨晚好不容易把那堆表格整理完,”藤真一个劲儿地扒饭,嘴巴却也没闲着,“到最后看得我直犯晕。”
“班分好了?”
“还没呢,今年报文科的人比预计得多不少。学校本来打算就开两个文科班,看现在这架势,估计得三个。”
“嗯。”
“还有啊,我看三井也填了文科,搞不好会跟咱们分到一起。”
流川抬了抬眼皮,“那又怎样?”
一句话问得藤真瞪圆了眼睛。回过神之后,他戳起一片香肠塞进嘴里,朝流川笑笑,“倒也不会怎样……”
除了平时训练,流川跟三井并没有太多接触,顶多是见了面会点点头的交情。关于他的八卦基本都是从藤真那儿听来的。于是知道他初中时拿过省联赛的MVP,高一进校没多久就卷入不良团体斗殴事件,被球队除名不说,还险些被开除学籍。虽然有安西教练出面调停,最后还是被处以停课一年的处分。去年秋天才重新回到湘北高中,跟流川他们成了队友。
“训练什么时候开始?”
“还没听到信儿。这才刚考完不是,总得让人清闲几天。”藤真把最后几口饭匆匆塞到嘴里,“我吃好了啊,谢谢款待。”
说完扔下碗筷拔腿就跑。
结果在门口跟流川外婆撞了个满怀,老人家不明就里地看着他被自家外孙拖回屋里,而且小枫脸上的表情比平时都难看。
外婆这么多年看惯了两人在一起吵吵闹闹,虽然知道不会真动手,却还是不放心地叮嘱一旁看热闹的仙道,“看着你两个哥哥去,别让他们闹起来。”
仙道还没来得及点头,就听见流川饱含怒气的声音,“把碗洗干净。”
“可是我困死了……啊!我洗还不行么?!”
(六)
没到吃晚饭的功夫,藤真妈妈已经知道了隔壁人家多了个小孩儿的事。送来的茄盒也由原来的大半盘变成了满满一盘。
流川外婆见了,一个劲儿摆手,“别给我们这么多,吃不了。再拿回去点儿,让藤真吃。”
“没事儿,给他留出来了。”对方不由分说地把盘子塞到老人手里,压低嗓门,“怎么着,我听藤真说小枫他爸又送过来个孩子,还是个拖油瓶?”
中年妇女的好奇心总是比路边疯长的野草还旺盛。
“可不是,”一提起这茬儿,外婆又忍不住叹气,“才十岁。哎,也就是咱两家住久了,知根知底的。要不这种事儿说出去,外人听了谁信?”
“才十岁?真是,怎么碰上这样的爹娘……”
此时流川正在厨房淘米,隔了一整条走廊,却还是有说话声断断续续地飘进来。
“……以后一下看俩孩子,可有您累的。”
“也还行吧,这不过来以后,基本上都是小枫带着。”
老人话语间满是夸赞外孙孝顺的口气。
“也就是小枫这孩子懂事儿,要换了我们家那个您试试。我跟他爸不在家的时候,他连包方便面都懒得下……”
听得流川也开始咬牙切齿地列数藤真的罪状。懒,馋,嘴刁得要命。次次跑过来蹭饭也罢了,居然连碗都不想洗。
“对了,那他上学怎么办?户口迁过来了?”
“还没,我想着后天去给他办。等弄好了就还到上小吧,你给费费心。”
还没来得及答应,藤真妈妈就听见从自家厨房传来的吼声,“妈,锅里的鱼糊了!”
“坏了坏了,瞧我这记性。等户口弄好了跟我说哈。”
“孩子基本上都是小枫在带”,这句话放到流川身上,连他自己都觉得多少有点夸大事实。
对于仙道,流川所做的无非是按时提供一日三餐,晚上把心爱的大床分他一半,任他翻看自己的篮球杂志,偶尔也进行简短的对话。
反倒是仙道对这个年长七岁的哥哥表现出异乎寻常的亲热,没事就跟在他屁股后面,一口一个“哥哥”喊得清脆。
礼貌,乖巧,爱说爱笑却又没有一丝讨好的味道。仙道很快就赢得左邻右舍的一致喜爱。再加上长得好看,致使很多中年妇女都以摸他的脑袋为乐。即使在人情世故方面迟钝如流川,时间久了,也对他双亲的所作所为越发不能理解。
“吃西瓜喽。”仙道捧着一盘切好的西瓜走进客厅,递给仰靠在沙发上的流川和藤真一人一块,然后自己也顺势坐到两人中间,大半个身体几乎都倚在流川怀里。
“诶,小彰跟你很亲嘛。”藤真一边啃西瓜,一边还不忘晃荡自己的脚丫子,“流川你要不要感谢我一下?”
流川把腮边的西瓜籽摘下来,“感谢你什么?天天来蹭吃蹭喝?”
期末总结,家长会,休业典礼……一路折腾下来,假期真正开始已经是七月底了。
因为爸妈有言在先,所以刚拿到成绩单那会儿,藤真一看自己排名全班第十一,而且语文成绩跌到历史最低点,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他死缠烂打求着语文老师重新找出自己的试卷,仔细一看,居然是合分合错了,原本得了45分的作文只给他按照35分算。这十分一加上,他立马跟另外一个女生成了并列第五,好歹跟家里交了差。
而流川,差不多从初三那会儿就养成了成绩单到手后从下往上看的习惯。这次也不例外,印满密密麻麻数字的A4纸捏在手里,倒数五个就是自己的名字。再心平气和地往各科成绩扫一眼,见语文和外语成绩还好,立马把成绩单一折,跟厚厚一摞练习册一起塞进背包。
然后就趴在课桌上打起瞌睡来。
对于十七岁的流川枫而言,好胜心什么的,只有面对来自在球场的挑战时,才会随着体力的消耗而越燃越旺。其他时候,则像冬天玻璃窗上的水汽,一遇到阳光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习惯了仙道的存在后,这个暑假与先前的许许多多个也并无不同。
对于流川来说,暑假意味着打球用掉的时间很多,睡觉用掉的时间很多,跟藤真一起赶作业用掉的时间很多,窝在沙发上吹电扇啃西瓜用掉的时间也很多。藤真妈妈跟自己学生要了不少小人书给仙道,从那以后,家里每晚的固定节目就变成流川在客厅看球赛,藤真在另一边给仙道读故事。
“……从此以后,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瞥一眼花花绿绿的封皮,《格林童话》。流川想,这还真符合藤真的风格。
仙道一双眼睛忽闪忽闪,“再也不分开了么?”
……居然傻到一块儿去了。
“对啊,”藤真笑笑把书合上,“不早了,去洗洗睡吧。”
说完把目光转向流川,“明天带着小彰一起去呗,总不能把他自个儿扔家里吧。”
流川不吭声,手里的遥控器倒是按得飞快。
藤真看着他紧紧抿起的嘴巴,这种表情出现在流川脸上,往往意味着他在考虑一些棘手的问题。
比如现在。
球队是两周前开始训练的,跟先前流川一走家中就只剩外婆的情况不同,老人虽然乐意有人陪着说话解闷,但总觉得仙道自打来了就一直闷在家里,怪拘束的,三番五次劝说流川训练的时候带着仙道一起。
“就让小彰坐边儿上看着呗,又不碍你们事儿。”
但每次都被流川以“太麻烦”为理由拒绝。
开什么玩笑,他又不是专职奶爸。
可眼前的情况不同往日。外婆有个住在邻市乡下的表妹,虽然平时不太往来,但每年都会邀外婆过去小住一阵。以往都是秋天,可今年那边却早早打来电话,说果园里新种的葡萄熟了,请外婆过去尝鲜。
“您放心去就是了。”外婆来商量时,流川这样说。
于是就变成了如今这种进退两难的局面。
“嗯。”想了半天,流川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
“好,那我明早来喊你。”
几乎湘北的所有队员都对流川这个“弟弟”表现出极大的好奇心。特别是三井,一时恶作剧心起,捏着他耳朵问,“你哥哥平时在家凶不凶啊?”
“不凶啊,”仙道一歪脑袋,躲开三井的魔爪,“我哥哥很好的。”
“诶,看不出来嘛……”
流川不理会三井的揶揄,径自走进更衣室,再出来时已经换好了球衣。转头看仙道正把一个许久没擦过的篮球抱在怀里拍来摸去,白T恤被蹭上深深浅浅的黑色,忍不住抬高了声音,“找地方坐着去,别乱动。”
除了藤真,其余的人从没听过流川这么讲话,一时间都新鲜得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三井忍不住跟藤真咬起耳朵,“这都不凶?我靠,那小子该不会有自虐倾向吧……”
简单地进行一下热身后,队员们在藤真的带领下按年级分成两组,进行对抗赛。
饶是流川,一场比赛打完也是气喘吁吁,汗水在浸湿刘海后一直滴到挺秀的鼻梁上。
刚找个没人的地方坐下,就看仙道抱着自己的水壶凑过来。手里还捏着只从外边草丛里逮到的七星瓢虫。
流川点点头接过去,一小口一小口地喝。
“你好厉害啊哥哥,居然能跳那么高,”仙道语气里毫不掩饰对他的崇拜,“而且每次都能把球扔进那个圈里。”
在篮球方面,流川向来对他人的艳羡和赞叹习以为常。不知为何,仙道这种简单的钦佩却让他如坐针毡。
仿佛一旦接受了,就会变成无形的压力,要时时刻刻扛在肩上。
“那个是篮筐,小朋友。”三井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朝流川晃晃手指,“昨天的一对一还没分出胜负,来不?”
“嗯。”流川一把扔掉水壶站起来,走了没几步又停下,牢牢对上仙道的眼睛,叮嘱道,“别乱跑,听见没?”
结果还是出了意外。
据仙道本人事后回忆,他是被花坛的栅栏绊倒后仰面摔在月季丛里。听起来无关痛痒,可是当流川在体育馆后面找到他时,首先入眼的是他被月季枝干划开好几条口子的小腿。其中一条又深又长,殷红的血流下来,一直染红了脚上的短袜。
瞬间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顾不上发火,流川一把抱起他跑到水池边冲洗伤口。在确认月季的刺都被清理干净后,他拿面巾纸在伤口最深的地方包几层,再摘下自己左臂的护肘给他套上。
直到伤口不再出血,流川才松了口气,而火气也无法遏制地冒了上来。
“不是说了让你老实待着么?耳朵干嘛去了?非要在身上开几道口子才好受啊?!”
仙道也不说话,低着头乖乖由他骂。
“上来吧。”过了半天,流川叹口气,背对着他弯下腰。
等藤真走出体育馆,眼前的一幕惊得他瞬间张大了嘴巴。
满脸倦容的流川,还有像树袋熊一样趴在他背上,双臂紧紧抱住他脖子的仙道。
“玩累了这是?看不出你这么惯孩子啊流川……”
“腿被划破了。”流川说着,朝校门口方向迈开大步,“得赶紧回家上药。”
仙道趴在他背上,刚开始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后来习惯了,就开始左看右看,柔软的鼻音哼着不成调的歌。
“你老实点行么。”语气严厉,却没了平时的不耐烦。
下一刻就感觉仙道把脸贴在自己的颈后,几根不安分的头发蹭得那一小片肌肤直痒痒。隔着衣料传来的薄薄体温让流川领悟到那种如坐针毡的感觉来自何处。
是仙道毫无保留的信任和全心全意的依赖。
他在迷茫潮湿的雾气中朝自己走来,手心里握着微弱的火花。
虽然有过犹疑和抗拒,可他还是伸出手,将那抹温热的色彩连同双手整个包裹在自己的掌心里。
就像此刻紧紧搂住自己颈脖的双臂,尽管觉得麻烦,却从未想过要甩开。
傍晚的凉风里,流川把背上的人又往上托了托。
那么,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吧。
(七)
用“白驹过隙”来形容这个假期最恰当不过。开始时仿佛漫长得看不到尽头,可几场冷雨过后,当天气一日凉比一日时,新学期就已经近在眼前了。
仙道户口迁过来没多久,藤真妈妈就帮着到附近的上小办了入学手续。学校离家只有五百米,马路都用不着过。
报到那天是流川送他去的。刚出家门那会儿,两人走得还是一前一后,可没过多久,小家伙就追上来,主动把手塞进流川手里。
还不忘抬起眼睛,悄悄观察他的反应。
只见流川睫毛轻颤了一下,却也握紧了没再放开。
于是仙道不成调的歌哼得比什么时候都响。
学校规模不大,长满爬山虎的墙上贴着“学生自理,家长止步”八个大字,五米外都能看见。
流川松开手,低头看着仙道,“知道在几班吧?”
仙道眼睛忽闪两下,“四年级五班。”
流川放心地点点头,刚要转身,却被他扯住了衣角。
“哥哥,”小家伙一脸希冀的神色,“过会儿你来接我么?”
这时节,校门口已经挤满了家长,相互熟识的还三三两两围在一起聊起天来。有人好奇地打量起这对跟背景格格不入的兄弟来。
“嗯。”流川犹豫着伸出手,在他额头上蹭一下,“赶紧进去,我走了。”
之前流川考虑再三,跟外婆商量说还是搬回来住吧,否则家里一老一小不方便照顾。
老人家回绝得果断:“不准!天天骑车来回多累人,而且你阿姨也说了,一上高二功课准得忙……”
流川被说得一声不吭,脸上却是再明显不过的窝火表情。
“家里用不着你操心,我身子骨再不济,好歹还能动弹,”外婆拍拍他的手哄道,“再说还有小彰跟我做伴。平常我做什么就让他跟着吃什么,等你回来再做好的……”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流川不得不妥协。正琢磨着该怎么换个更合理的借口,就看仙道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汗水顺着脖子往下淌。
“你干嘛去了?”
“跟院子里小孩儿玩呢吧。”外婆揉一把他湿漉漉的额发,“赶紧喝点水,你瞧这汗出的。”
晚上,流川把要带去学校的东西搬到客厅,逐样往箱子里塞。收拾到一半,忽然感觉肩膀上一沉。
呵出的热气喷在脖子上,怪痒痒的。
于是不用回头也知道是仙道趴在自己背上。
“这个是什么?”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一眼,“护膝。”
“也是打篮球用的对吧?”语气里透着小小的得意。
“嗯。”流川说着,回手在他脑门上弹一下,“一边坐着去,沉死了。”
仙道就乖乖到沙发上坐了,把个抱枕搂在怀里揉来搓去,遮住半张脸。
过了一会儿,只听他瓮声瓮气地说,“藤真哥哥说你们要到别的地方住,很久都不回来了。”
有点异样的语气听得流川皱起眉头,“少听他扯。”
“诶?”
“我周末回来。”匆匆把衣服塞到箱底,“平时住学校。”
仙道高兴起来,立刻忘了刚刚挨的那记爆栗,扑过去揽住流川脖子一个劲儿地晃,“真的?”
“嗯。”
开学典礼上,藤真以新任学生会主席的身份代表全校学生做国旗下讲话。也真不愧是小学就在省作文比赛上获过奖的,一篇发言稿写得如黄河之水天上来,惊涛拍岸,滔滔不绝。流川站在班级队尾一个瞌睡打完,抬头时发现他还有两页没念。再扫一眼周围或窃窃私语或捧心口呈花痴状的女生,顿时后悔没把藤真盘腿坐在沙发上啃西瓜的尊容拍下来全校派发。
正出神,有人冷不丁从背后拍他肩膀一下,回头发现是三井,穿件橙色T恤,笑得一脸嚣张,“嘿,我校服没穿,帮忙挡一下哈。”
流川无所谓地耸耸肩,低头继续打瞌睡。
从原先的高一(1)班调到高二(7)班也好,班上的女生从原来的三分之二暴涨到六分之五也好,广播体操从第八套变成第九套也好,都没有给流川带来任何实质性的影响。只要有篮球和一张九十厘米的单人床,日子对他来说永远都是平淡而充实。
相比之下,三井的运气则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你今早又怎么了?”课间时分,藤真懒洋洋地倚靠在走廊窗边,跟三井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
头顶是入秋之后日渐清寒的天空,可阳光却异常热烈,映在三井头发上,几乎要变成瓦蓝瓦蓝的。
“起晚了。”三井猛灌一口饮料,把外套脱下来搭在肩上,“……赶得要死要活,结果又跑错教室了。”
而且还大大咧咧地拍着人家班长的肩膀,来了一句,“哥们儿你走错教室了吧”,把那位老实巴交的仁兄惊得张口结舌。
藤真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你又一头扎楼下三班去了?这星期都第几回了?”
“靠,每层都长得差不多,我有什么办法啊……对了,”像是想起什么,三井抬起头,紧张地盯着他,“下节上什么?”
“地理,”藤真眼底浮起促狭的笑意,还伸出手指在三井面前晃晃,“别忘了,老张可是说过,要是你练习册再不做,这学期的课都别上了。”
感觉额头上的青筋正在一根接一根地暴露出来,三井忍不住吼出声,“操,你干嘛不早说?!”
“因为你没问啊,”藤真笑得一脸天真,见三井面色不善,赶紧正色道,“得了,赶紧去隔壁八班借本不就好了。”
三井无语问苍天。
“藤真健司,”已经走出五步远,他忍不住回眸一笑,磨牙霍霍,“有时候,老子真的非常非常想打死你。”
反倒是他跟流川,刚进球队那会儿还因为言语不合险些大打出手,而同班一段时间后,发觉对方其实比自己想象中要可爱不少。
“我去打水,要帮你带不?”
流川本来枕着右臂趴在课桌上,闻言立刻支起身子,怕对方反悔似的把水杯塞过去。
末了还特真诚地说一句,“三井,原来你还不完全是个混蛋。”
“我靠,”三井抓起笔记本在他后脑勺狠敲一记,“怎么说话呢这是。”
也许多年后再回忆高中生活,对流川来说,就像隔着一层冬天玻璃上常常出现的水雾,只剩下一团模模糊糊的印象。大段大段的时间消磨在课堂上,剩下的无非是课间操,球队训练,大扫除,寝室卧谈会,还有一周一次穿越半个城市回到家里。循环往复。晴天对着窗外被切割成几何状的天空发呆,雨天带着一身水汽奔进教室。中午把外套蒙在头上打瞌睡。课间拎着五六个水杯去水房打水。偶尔也逃几节无关紧要的课去体育馆练球。
而未来什么的,实在是很遥远的事情。
这样想着,流川打个哈欠,在数学老师催眠魔咒般的声音中慢慢睡着了。
(八)
湘北高中历来以“培养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二十一世纪综合性人才”为目标,因此每年秋季学期都会给高二学生安排一次学农活动。美其名曰让娇生惯养的独生子女们体验农村生活,可说穿了就是玩。
所以十月中旬一到,虽然具体日期还未敲定,兴奋的情绪已经开始弥漫在整个高二级部。
跟往常一样,开学没多久,学生们就吃腻了食堂,纷纷转战周围的饭店,于是外卖小哥们也随之轮番登场。
临近周末,三井提议说好久没吃校门口的炒面了,去捧捧场吧。三人就去了,一人抱一大碗吃得直吸溜。
“下午你去哪儿了?”三井把洋葱扔给藤真,问道。
“开……咳咳,”藤真一张嘴,却被辣椒呛得险些上不来气,“……汤。”
三井就好脾气地到盛汤处给他端来一碗免费汤,“烫,慢慢喝。”
“呼……”大半碗汤下肚后,藤真终于缓过气来,揉揉胸口,“开会去了。学生会那边有事。”
“哦?”三井挑挑眉毛。
“嗯。学农的事儿。”
“时间定下来了?”
“能不去么?”
“下下个星期,”藤真朝三井点点头,又把目光转向流川,温柔一笑,“当然不能了,流川同学。适当参加集体活动有益于身心健康。对了,新队员选拔得怎么样?”
三井听了,拿竹筷把碗敲得叮当响,“没戏。我看今年省赛还得靠咱仨。”
藤真吐吐舌头,“不至于吧,我可是听说今年翔阳和陵南都进了几个牛人。还有海南大的清田,也没得说……”
“白痴一个。”流川不屑地哼一声。
三井随声附和道,“就是就是。”
“主要问题在于,”藤真咬着筷子愣愣地说,“咱们至今连个靠谱的中锋都没有啊。你说咱俩吧,首先身高就不够;流川吧,个头是高点儿,可身板儿又不够壮实……”
“喂喂,藤真健司你什么意思啊,什么叫‘我身高不够’?”三井报复般地在他脑袋上狠揉几下,“哥哥我好歹也比你高了六公分好吧。”
见藤真还呆着,就一时恶作剧心起,伸手去捏他的脸。却不想对方头一偏,于是大拇指腹就结结实实地蹭在他嘴唇上。
柔软的触感让三井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我……呃……”
一时间空气像是凝固了。别说是被吃豆腐的那个,连流川的筷子都“啪嗒”一声掉到桌上。
回过神来,藤真立马红了脸,怒道,“三井寿你动手动脚想干嘛啊?!”
第二周周一下午,藤真借班会时间全面传达了学农活动的精神及其相关事宜。
“好了,关于这次学农,大家还有什么想问的?”他站在讲台上,居高临下地扫视全班五十几号人。
一个戴眼镜的短发女生站起来,怯生生地问,“可以带书过去么?”
“可以,”藤真看一眼这个素来以刻苦而著称的女生,点点头,“晚饭后会安排自习。”
“啊?不是吧?”台下立刻骚动起来。
“变态啊,学个农还要逼我们看书……”
藤真抬抬手,示意保持安静。
另一个男生站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那个,班长,我听说之前几次宿舍都是男女混住的,我们也会这样么?”
台下的嘘声顿时更大了。
“同学,”藤真抬起头,笑得令人如沐春风,“这么不靠谱的传闻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热烈的气氛在出发当天达到顶峰。几百号人挤在操场上,对着校门口排成一溜的载客大巴指指点点,吵吵嚷嚷的声音让操场旁边几个班级纷纷关上窗户。
“高二(5)班,你们到了多少人?”
“53个。”
“齐了。好,上车吧。六班你们呢?”
藤真拿着点名册核对各班人数,正忙得焦头烂额,就听背后一声响亮的呼哨,回头看见是流川和三井。两人走过来,一个拖过他的箱子,另一个拎起他的背包。
“车上等你。”流川简单地说。
“诶,记得帮我留个位置啊。”
“知道了。”三井挥挥手,也大踏步走了。
“藤真……藤真?”六班班长拍拍他胳膊,“我们班52人,也到齐了。”
“哦哦,好。你们班是4号车,去吧。”
在座位上坐稳后,藤真终于长长呼出一口气。此时大巴已经驶出市区,两旁的景色逐渐变得萧瑟起来。
“好像跟军训去的不是一个方向诶。”
“不知道,没去过。”三井盯着手里最新一期篮球周刊,头都不抬。
而另一边,流川也已经靠着车窗玻璃睡得人事不醒。
“真是……”藤真嘟囔一声,从背包里掏出MP3戴上。
前排女生递过一盒巧克力棒,“要吃么?”
“谢谢啦。”他笑眯眯地抽出两根,一根塞到嘴里,另一根在三井眼前晃晃,“给。”
“什么东西?”三井反射性地往后一缩。
“巧克力棒啊。”
“甜的?”
“那还有咸的啊?”藤真悻悻地缩回手,“不吃算了。”
“吃,吃,”那人却腆着脸凑上来,“白给的东西哪能不吃啊。”
欢声笑语在车子驶上高速之后慢慢平息,等到达目的地时,一车人都已经睡得东倒西歪了。
“藤真,醒醒,到了……”
“啊?”感觉有人在拍自己的脸,藤真口齿不清地哼一声,一歪头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睡到三井肩膀上了,就赶紧坐直身子,边揉眼睛便往窗外看去。
车厢里的气氛渐渐又活跃起来。
“到了?就是这儿么?”
“不知道。”
“哎哟我饿死了……”
流川也醒了,正托着腮凝望窗外漆黑的夜色,映在玻璃上的侧影被灯光晕染后,看起来比平时柔和不少。
“外面风挺大的,”藤真站起来,“大家都把外套穿好再下车吧。”
来到之前,学生们都打定主意要好好过把乡村生活的瘾,可设身处地之后才发现,所谓的学农基地,不过是在先前倒闭的一所中学旁边开辟了几亩田地,废物利用罢了。没有原先设想的坡顶瓦房和大火炕,也没有鸡鸣犬吠烟雾缭绕的田园风光,连宿舍都跟自己学校的差不多。这就没意思了。再加上临近冬天,该收的作物早收完了,每天不是在地里瞎刨就是给食堂帮忙,一天还要上三个小时晚自习。所以几天下来,学生们抵触情绪都挺大。
问题反映到藤真这边,他跟带队老师和各班班长商量一下,说要不最后一天办个篝火晚会吧,每班出几个节目,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第二天他才发现自己提这个建议无异于作茧自缚。他们班是几个文科班里成绩最好的,换而言之,书呆子也不少。虽然有几个艺术生,可都是学美术的,这种场合派不上半点用场。于是任凭他口若悬河舌灿莲花苦口婆心威逼利诱,愣是没一个人肯报名出节目。
到最后藤真也火了,撂下一句,“那就大合唱,谁也别想跑!”
班上的文艺委员是个家境优越的女孩,手机带有当时十分先进的上网功能。于是打定主意后,两人就趁午休的功夫一起上网找歌曲。
“这首?”
“不好,老掉牙了。”
“那这个呢?”
“诶,好像难度有点太大了。”
“算了,”女生笑一笑,“你先告诉我想用哪种风格的吧。”
藤真用手指轻轻敲着下巴,“嗯,最好抒情一点,歌词朗朗上口一点,又稍微带点和声什么的……”
“啊,那用这首歌好了。”女生的眼睛瞬间亮起来,从口袋里掏出耳机插上,“给,来听听看。”
带着阳光香气的歌声汩汩流淌出来,“在流逝的季节里,突然感觉到时间的短暂。匆匆忙忙的每一天,我跟你一同编织梦想……”
“不错。”藤真摘下耳机,“歌名叫什么?”
“《三月九日》。”
“那就是它了。”
晚会当天早上,因为无事可做,藤真一直赖床赖到日上三竿。刚开手机就刷刷进来十几个未接来电,全是自家打来的。他拨回去,那边却没人接,就直接打到母亲的办公室。
“喂,妈,怎么了?”
“小枫呢?”母亲的声音听上去格外焦急,“他跟你在一块儿吧?赶紧让他听电话。”
“呃……”藤真一头雾水地坐起来,环视四周,看同屋八个人除了流川都好好地在床上躺着,“妈,你等会儿啊……”
一枕头砸到下床的三井脸上,“流川呢?”
“抱着篮球走了,”三井劈手把枕头夺过去,“在后面的小操场吧。”
“去,赶紧叫他回来,说有急事。”
三井急了,“你怎么不去啊?”
“因为你靠门最近,乖。”
两分钟以后,流川回来了,下巴上还挂着汗珠。三井跟在他身后,把个篮球放在指尖滴溜溜地转。
“什么事儿?”
藤真也不跟他废话,径直把手机递上,“我妈找你。”
流川一脸疑惑地接过去,“阿姨,嗯,怎么了……”
“到底出什么事儿了?”三井好奇道。
藤真耸耸肩膀,“谁知道。”
可是作为察言观色的高手,他从流川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也能略略猜出几分,“八成跟他那宝贝弟弟有关。”
“嘿,还真没见过这小子对人这么上心。”
“……嗯,我尽量,谢谢阿姨。”挂断电话后,流川把手机扔给藤真,转身冲到床边收拾起东西来。
看得藤真也跟着担心起来,“不要紧吧?”
流川咬着牙摇摇头,“我得赶紧回去,这边你帮忙请个假。”
三井帮他把篮球塞进背包里,“你知道怎么走么?”
“嗯。”他直起身子,看看三井又看看藤真,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谢谢你们了。”
“娘喂,”三井夸张地叫起来,“不敢当不敢当。”
藤真瞪他一眼,“那就快走吧,记得到家以后来个电话。”
(九)
事情起因于一场小孩子之间的口角。
开学没多久,仙道就报名参加了学校的篮球队,虽说每周只训练两次,而且训练内容仅限于运球传球和定点投篮,可他还是玩得兴致盎然,每次训练过后都带着腾腾热气跑进家门。
与此同时,他的篮球天分也逐渐显露出来。教练是个脾气暴躁的年轻男人,动辄训斥学生,对仙道却极为欣赏。
周三的训练结束后,仙道作为全队唯一一个十投九中的人再次受到教练的盛赞,以至于他本人都不好意思起来,有点羞涩地挠挠头,“我哥哥篮球打得比我还好。”
教练“咦”一声,“你还有哥哥?亲哥哥?”
仙道正考虑该如何回答,身后有人不屑地哼一声,“吹牛。”
“我没有,”仙道回过头,盯着那个曾为队长的位置跟自己抢得死去活来的男生,认真地说,“我哥哥比我大七岁,已经上高中了。”
“别撒谎啦,”对方似乎打定主意要激怒他,“你连爸妈都没有,哪来的哥哥?”
“就是,就是。”另一个男生帮腔到,“每次都是个老太太来接你。”说完,还惟妙惟肖地模仿起外婆佝偻着身躯的样子。
周围看热闹的人“哄”地一声笑出来,仙道的脸也在瞬间涨得通红。
那几个男生见了,得意地拍着手叫起来,“没人要,没人要……”
教练看苗头不对,想出声制止,却不料仙道的动作比他更快。一甩手,篮球便狠狠砸到为首的男生脸上。
如果打来电话的人不是藤真妈妈,流川怎么也不会相信,平时笑容柔软得如同毛绒玩具一样的仙道会与人大动干戈。而且被班主任批评后拒不认错,又被在操场上罚站一下午。
太不像话了。流川有点头疼地想,回头得好好教训他。
可他忘了自己当年也是个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的主儿。真要教训别人,怎么都缺少点说服力。
电话那头,藤真妈妈继续说,“……可能是着凉了,晚上回来扁桃腺就发炎,烧到将近四十度,打了两个吊瓶都不退烧。你外婆背着他上楼,又扭了腰……本来不想告诉你,可我和你叔叔月底都忙,实在顾不上,所以你看看能不能赶紧回来,学校那边让藤真帮你请假……”
挂断电话之后,流川感觉整个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了,只剩下心跳声,在胸腔里不上不下地浮着。
甚至汗水流进眼睛里都忘了要抹一把。
从他记事起,之前十几年的生活,虽然寂寞,却也平静安稳得不起任何波澜。
不像现在,自从仙道出现在他的生活中,大大小小的风波纷至沓来,几乎要将他吞没。
流川没有看小说的习惯,自然也不会知道,这种情况用言情小说里常常出现的一句话就能概括——“命运里的齿轮开始缓缓转动。”
此刻,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该怎么尽快坐上一班回家的车。
陌生的市际大巴上,流川唯恐睡着了坐过站,所以罕见地一路没有合眼。只把额头靠在车窗上,看路边景物飞快地向后倒退。
本来还是万里无云的天空,在车子开出没多久就显示出一副风雨欲来的气象,铅黑色的云层翻滚着,阴沉沉地压得人透不过气。
流川叹口气,努力抑制住心头的烦躁,塞上耳机听起歌来。
到家已经是傍晚了,他站在楼下看一眼,见北边两间屋子都黑着,心头不由得又凉了一下。三步并两步上了楼,吸一口气,掏出钥匙拧开门。
进屋后见外婆房间灯亮着,老人合眼躺在床上,整个屋子里都弥漫着红花油的味道。流川扔下包,跑到床边轻声喊道,“外婆?”
老人闻声缓缓睁开眼睛,“回来啦?”
“嗯。”流川紧紧攥住外婆的手,“您腰好点儿没有?”
“也没什么事儿,老毛病了,就是不大敢动。小彰在你那屋,你快看看去……”外婆说着想坐起身来,无奈力不从心,“哎哟”一声又倒回床上。
流川吓了一跳,赶紧伸手搀住了。
“……我领他打了两个吊针,都是打完好了,晚上又烧。刚刚中午又烧起来,我让他自己拿退烧药吃了,也不知道现在好了没有,”外婆懊恼地在腰上捶两下,“你说我什么时候犯毛病不好,偏挑了这会儿……”
“您别急,我这就去看看。”
安抚好外婆,流川急急走进自己房间。只见一片黑暗中,仙道躺在床上,身体像刚来那晚一样缩成一团。眉头紧皱,像在梦境里跟什么极力抗争,两片睫毛也在不安分地颤动着。
小家伙脸烧红了,吐出来的呼吸全是热的。
流川心头一惊,弯下腰,试探着把手放在仙道额头上,从掌心传来的热意不由得让他产生了近乎恐惧的联想。赶忙握住仙道的手轻轻摇两下,“仙道……?”
从梦魇中醒来后,仙道傻瞪着流川看了半天,随即很没出息地扑到他怀里,哭得抽抽噎噎,“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我妈妈不要我了,你和外婆也不要我了……”
“好了,好了,”流川在床沿坐下,伸手把他抱起来搂在怀里,低声安抚到,“我不是在这儿么。”
除非万不得已,流川是打死都不去医院的。跟许多人一样,医院里终年刺鼻的消毒水让他有种本能的恐惧。
而这种“万不得已”的情况不包括现在。
由于气温骤降,输液室里挤满了人,其中一大半是小孩子,被父母抱在怀里一个劲儿哭闹。
越发衬得仙道格外的安静懂事。
“难受么?”流川拿手在他额头上蹭蹭,那里虽然滚烫,却没有一滴汗,“喝不喝水?”
“不要,”仙道摇摇头,轻声说,“有点想吐。”
流川安慰地在他背上顺两把,“忍一忍,马上就到你。”
仙道人瘦,一双手也是又细又长,干巴巴的,偏偏血管就是不好找。给他注射的护士扎不准,针头明明进去了却不见血,反复几次,疼得仙道一头冷汗。
后来护士自己也急了,拿根橡皮筋往他手腕一绑,对着手背噼里啪啦地拍。
流川在旁边看得冒火,“你轻点行么?”
“轻点怎么能找着血管?”小护士毫不客气地抢白道,抬头看见对方是个少年,语气顿时软下来,“这还算好的。手背要是打不成,就得打手腕上,那里容易肿,更疼。”
仙道的手也在这个时候攀上他的掌心,拇指安抚地蹭几下。
要搁在平时,流川早就翻脸了,可这会儿,他愣是生生把脾气压下来,一言不发地回等候区坐下。
打完吊瓶早已过了饭点,流川从早上开始就没怎么吃东西,这会儿胃已经饿得麻木了。回家以后,简单地煮了个面条,三人一起吃了,又照顾外婆睡下,这才有机会松一口气。
回屋看见仙道已经换好了睡衣坐在床上,流川也坐过去,伸手摸摸他的额头。虽然触手的温度已经正常了,却还是不放心地问一句,“没事儿了?”
仙道把双手覆在他的手上,闭着眼睛。过一会儿点点头,“嗯,头也不疼了。”
他抬手的功夫,流川注意到他右臂上有一小块儿淤青,突然想起早上的电话。
“仙道彰,”他抽回手,语调平淡得没有任何起伏,“我有事问你。”
似乎流川只有在情绪十分糟糕时才会连名带姓地称呼他,所以仙道本能地往后一缩,睁大眼睛看着他。
“为什么打架?”
仙道听后低下头,赌气似地扯弄身下的床单。
流川掰开他的手,语气里带上不容拒绝的压迫感,“到底为什么?”
半晌之后,小家伙抬起头来,虽然极力忍耐着,可还是红了眼圈。
“哥哥,”仙道一开口,眼泪就像断线的珠子般扑簌簌往下掉。他背过脸,深吸一口气,平静地问,“要是别人说你是没人要的孩子,你会怎么想呢?”
意料之外的回答。
流川感觉心脏像被细密的丝线缠绕,随着呼吸,勒出道道血痕。
疼痛让人无处可遁。
刹那间,流川有种时空交错的恍惚感,对面的人仿佛变成了七岁的自己,被外婆搂在怀里,哭闹着问爸爸妈妈为什么还不回来。
而光阴荏苒,此时此刻,自己又在阴差阳错之下扮演起安慰者的角色。
于是他抬手替仙道抹去泪水,然后展开双臂,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把他搂住了。
“赶快长大吧,”流川低声说,“长大就好了……”
(十)
高二(7)班的合唱获得了当晚“最受欢迎奖”。
其实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且不说全班四十几个女生都是一袭白裙长发飘飘,光是作为指挥的藤真身穿燕尾服往台上一站,高二年级的大多数女生都已经为之心神荡漾了。
这些都是事后听三井讲的,虽然少不了添油加醋的成分,但就流川对藤真的了解,绝大部分应该是事实。
外婆在家躺了两天后慢慢能下床活动了。而一连打完三个吊瓶,仙道的烧也总算退利索了。
“诶,还好你上午走了,那边下午就开始变天,风大得要命……”藤真坐在流川床上,看他一勺一勺给仙道喂西瓜,“……晚上冻得简直睡不着,后来没办法,只能俩人挤一个被窝……”
“哦?”流川停下手中的动作,瞅他一眼,“你和三井睡的?”
藤真一脸吞了苍蝇的表情,“怎么说话啊这是,什么叫‘我俩睡了’?”
“你想多了,”流川翻个白眼,“我就问问是不是你俩挤一个床,反应用不着这么大。”
“算了算了。”藤真挥挥手,“说不过你,我吃水果总行吧?”
流川顺手拿个苹果塞给他,“吃。”
“喂,”藤真愤愤地把苹果扔回果盘里,“我要吃西瓜!”
“行啊,”流川又舀一勺西瓜递给仙道,语气不咸不淡,“等你也烧到四十度再说。”
对于这次的事情,不光流川,连外婆自己也是心有余悸。所以当流川再次提出要搬回家住时,老人犹豫一下,最后也就同意了。
而学校那边,藤真一连到教务处跑了三次,软磨硬泡,各种手段都用遍了才哄得严肃古板的主任同意在流川的退宿申请上签字。
“谢谢。”流川从他手中接过表格,对折两下后夹到英语课本里。
每到这种时候,流川就不由自主地痛恨起自已语言的匮乏。明明胸腔里的感激之情满得快要溢出来,可说出的却永远只有这两个字。
“跟我客气什么啊,”藤真开玩笑地在他脸上捏一下,“不过你这家伙这还真是过分啊,有了弟弟就不要哥哥了……”
流川毫不客气地把他的手拍掉,“少无聊。”
搬回家住以后,对流川影响最大的毫无疑问是睡眠时间。
住宿舍那会儿,他是不到点绝对不起床的主儿。非得赖到预备铃敲响,这才套上衣服匆匆往教室跑。早饭也是从来不吃的,大多数时候还会利用一二节课再睡个回笼觉。为此班主任恨得牙根痒痒,几次想收拾他。可苦于流川的特长生身份,再加上藤真对他百般回护,磨了几个月牙,始终找不到机会下手。
可现在不一样了,每天六点不到就得摸黑爬起来,顶着惺忪的睡眼准备好早饭,再把仙道摇醒。两个人吃完早饭后一起出门,一个往左走,一个往右走。
“哥哥,昨天背的课文你检查完还没签字诶。”走到楼下,仙道突然想起来,一把拽住流川的衣袖。
流川把书包扔进车筐,不耐烦地说,“书拿来。”
仙道就手忙脚乱地掏出语文书,连笔一起递上。流川接过来刷刷写上自己名字,“给。”
等他已经把车子推出一段距离,回头看看,小家伙还站在原地,对着书页上龙飞凤舞的“流川枫”三个大字发呆。
“怎么了?”有点不放心地折回来。
“哥哥,”仙道苦恼地看着他,眉毛几乎要皱成一个“八”字,“你把名字签到下一课了。”
诸如此类的事情,充其量只能算是日常生活的调味剂。这段被藤真称为“全职保姆”的日子,事后回忆起来,连流川自己都觉得挺不容易。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儿都要他操心,说不累是假的。以流川的脾性,如果跟藤真对调一下,肯定除了篮球吃饭睡觉不知道别的。可现在,硬是被摔打得连油盐酱醋多久买一次都记得清清楚楚。
环境使人成长。
这句话在仙道身上也同样适用。过来半年不到,他不光体重噌噌往上涨,个头也蹿了一截。刚来不久买的新睡衣,如今裤子只能遮到小腿了。
而先前还对流川抱有的隐隐的畏惧感,到这会儿也已经荡然无存了。他像是摸透了流川的脾气,认定流川不会真把自己怎么样,所以犯了错误都是乖乖承认,并保证绝不再犯,然后就扑到流川怀里滚几下,眨巴着眼睛等他说“下不为例”。
流川虽然次次都绷着脸像扯八爪鱼一样把他从身上扯下来,却也真拿他没辙儿。开始还让他写检讨,后来仙道写了,他自己却懒得看。一般就是说几句了事,最多不过罚他多做几天家务。
何况书上早就说过了,对孩子要进行赏识教育不是。
于是仙道就像一颗小树,沐浴着阳光雨露,活泼泼地成长着。
当初被连根拔起时虽然疼痛,却也以此为代价,换来了全新的生命。
就连藤真妈妈到流川家借完东西后,回家也忍不住在饭桌上感慨,“难怪说生活环境对孩子影响大,你看小彰,刚来那会儿吧,也不说有多不对劲儿,可一看就是家庭明显有问题。现在看着跟一般孩子差不多了……”
“也没那么夸张吧,”藤真扒一口饭,不以为然。“那会儿我看他就挺好,起码比流川小时候正常多了。”
“小枫啊……”想到这里,母亲不禁莞尔一笑,“现在总算是长大了,比小时候强了不少。对了,你刚才说下星期要打比赛?”
“嗯,星期四下午。”
“跟哪个学校啊?”母亲说着,夹块鱼肉给他放到碗里。
“陵南,”藤真微微皱起眉头,“离我们学校还挺远的。”
这场训练赛是明年春天省赛的预演。陵南高中的篮球队虽然组建时间不长,却连续三年都挤进了全市四强的行列,是个不容小觑的对手。为了有个良好的开端,从一个月前队员们就铆足了劲儿训练,特别是流川和三井,大有志在必得的信心。可是一个星期前,安西教练因突发心绞痛住院,一时半会儿都无法回到学校。虽然有身为队长的藤真压阵,训练照常,可球队内部一时间还是有些人心惶惶。
父亲也难得提起兴致问了一句,“私立的还是公立的?”
“私立的吧,反正听说学费不便宜。”
“我就说么,除了你们学校,其他重点高中哪个不是私立……”母亲叹口气,接着说道,“湘北学费便宜是便宜,可你看看那个升学率,一年比一年低。”
藤真担心再说下去会引出母亲的长篇大论,赶紧放下碗筷,站起身,“我写作业去了。”
身后,母亲不满地叫起来,“急什么,你鱼汤还没喝完呢!”
回到房间,藤真一屁股在书桌前坐下,拧开台灯。桌上书本摊开着,可一眼扫过去,那些印得密密麻麻的铅字却像有着独立意志般匆匆流过,没有在大脑中留下半点映像。
藤真吁一口气,把脸埋在交叠的双臂间。
每次说到湘北,父母那种混合了遗憾和鄙夷的微妙语气都让他感到不快。他在湘北读了将近一年半,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好,相反地,他越发无法理解父母宁可出大价钱也要让他读翔阳的心情。仿佛不这样做就失了身价一样。
但母亲对于流川的评价,他还是颇为赞同的。流川的性格的确比小时候好了不少。从当初那个坐在角落里冷着脸一言不发,几乎被他当做聋哑人的孩子,成长为现在时常会露出温柔表情的英俊少年。话虽然不多,但吵架时却伶牙俐齿得让人无从反驳。
还又当哥哥又当父亲地照顾起另一个孩子。
想到这里,藤真觉得自己挺无聊,就把注意力又拉回到眼前的解析几何上。可一道证明题才做一半手机就响了。
见打来的是三井,他立马心情很好地按下接听键,“Hello?”
“你在家吧,干嘛呢?”三井的声音听起来懒洋洋的。
“写作业呗。你吃晚饭没有?”
“还没,刚睡醒。”三井打个哈欠,“保姆今天没来,都吃两顿泡面了。”
“这么惨啊,啧啧……”
“诶,”三井突发奇想,“出来一起吃披萨去吧?”
“我爸妈都在家呢,出不去。”
“哎哟,”电话那头的人笑得嘻嘻哈哈,“真是乖孩子啊。”
“你少来,”藤真把手机换到左手,右手下意识地在演草纸上涂起鸦来,“有话快说啊,我还有一堆卷子没做。”
“昨天我又去医院看安西老师了,可医生说老师至少还要再住一个月。”三井顿了顿,字斟句酌一般,“老师说,这段时间让你做代理教练。”
“啊?”藤真手里的笔停住了,“那怎么行?”
“有什么不行的,”三井好脾气地笑道,“我倒觉得老师看人挺准。真要论观察能力和领导能力,我们这些人没一个赶得上你,再说,你本来就是队长不是……”
“诶,某人不是还整天自称王牌么。”
“这哪儿是自称了?”三井的嗓门立马高了八度,“论资历和技术,我怎么当不了王牌?”
“体力。等你能打满全场的时候再跟流川争吧。”
藤真话说得一针见血,被戳到痛处的人却难得没有跟他继续争论下去,而是换上一本正经的语气,“藤真,教练的事儿你仔细想想哈。”
“嗯。”藤真语气平静,却不小心在纸上戳出一个窟窿。
“那个,你星期天什么时候回来?”
出乎意料的问题弄得藤真一愣,“晚上吧。怎么了?”
“能早点儿过来么?”三井语气变得吞吞吐吐的,如果不是足够了解他,藤真几乎要以为他是害羞了,“回去一个人在宿舍挺没劲的,数学卷子我也一道题都不会……”
找借口好歹要找个靠谱点儿的吧。除非脑袋抽了筋,他三井寿会突然在学习方面奋发图强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这样想着,藤真“扑哧”一声笑出来,“行啊,你大概几点到?”
“九点来钟吧。”
“好。”
正说着,门被推开了,母亲好奇地探头张望,“儿子,你跟谁说话呢?”
藤真迅速挂断电话,转过身,朝母亲晃晃手机,“同学,来电话问我作业。”
母亲点点头,关上门走了。
那个人啊。
藤真把手机扔到床上,本来想继续做题的,却还是没忍住,抬头看看自己映在玻璃上的影子,嘴角一弯笑了起来。
(十一)
事实证明,对于流川,藤真妈妈只说对了一半,他性格里倔强的部分从来都不曾改变过。七岁也好,十七岁也好,估计哪怕到了七十岁也还是三头牛都拉不住的犟脾气。
而反映在生活中,则直接体现为他在篮球方面无止境的求胜心——一定要赢。就算对方是全国最优秀的高中篮球运动员,流川也要拼劲全力把他从第一的位置上拉下来。
然而胜负乃兵家常事,尽管流川比任何人都不愿意接受失败,输球的情况还是时有发生。这种时候,他虽然表面上不会怎样发作,但家里的锅碗瓢盆不免要跟着遭殃。而且通过被摔碎的碗盘个数,往往可以推算出大致的比分情况。
所以当湘北在训练赛中以两分之差输给陵南时,流川的脸黑得比什么时候都厉害。
如果真是实力上的差距也就算了,偏偏直接原因是自己在下半场进行到一刻钟时因小腿抽筋而不得不退场。
鬼知道陵南的队员们是吃什么长大的,一个个人人高马壮,夸张到不行,而且灵活性和反应速度也丝毫不逊色。失去唯一能在体格上与其抗衡的流川后,湘北队虽然仍在藤真的带领下发起猛烈的进攻,却被他们用区域联防战术压制得死死的,连三井向来引以为傲的三分球都没能施展出应有的威力。
坐在休息区的流川看着眼前这一幕幕,差点没把拳头捏碎。
“算啦,”比赛结束后,藤真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一场训练赛而已,输就输了,就当带高一的小家伙们出来长长见识。”
三井坐在不远处,边擦汗边咧开嘴笑,“就是,也让咱们的新教练认识到责任的重大。”
流川没好气地把球服扒下来塞进背包,“一对二百五。”
外婆深谙自家外孙的脾性,针对这种情况,一般都采取视而不见的政策。而仙道就不一样了。听到流川的脚步声后,他原本是扑着跑过来开门的,可目光一触上那张像蒙了寒霜的脸,整个人就僵在了原地,“哥哥,呃……你回来啦?”
流川点点头,“砰”一声关上门。
而仙道则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缩缩脖子,贴着墙壁蹭回客厅继续做作业。
但流川毕竟是流川,郁闷窝火都只是暂时的事。对他而言,会输球就意味着自己的努力不够,而既然努力不够,就要加倍苦练,下次绝对要想办法赢回来。
于是之后的日子里,流川更加一心扑在篮球上,抽空就往体育馆跑。本来他上课时清醒的程度就跟练球时间成反比,这样一来,他每天趴在课桌上越发睡得昏天黑地。
“混蛋小子。”数学老师对着流川翘起一撮头发的后脑勺咬牙切齿,手中的粉笔头在指间转几转,最终还是收了回去。
算了,反正除了睡觉他也不会惹别的麻烦。
下课铃打响后,被等差等比数列折磨了一节课的众人纷纷作鸟兽散。三井揉揉抄作业抄到酸痛的手腕,回头见流川依然枕着胳膊侧趴在暖气片上,忍不住揪起他后领晃两下,“下课了,赶紧起来活动活动,别把胳膊压麻了。”
流川开始没动静,过了好半天支起身子,袖口迅速在嘴边蹭一下,“要你管。”
“这不是怕你睡傻了么,”三井笑得谄媚,“下节历史课提问,叫到我的话提醒我一下哈……”
流川置若罔闻,倒下去接着假寐。
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原先课前提问都是选一排人依次说下去,今天历史老师却心血来潮,拿着点名册抽查起来。
于是教室里一时间都是哗哗的翻书声,三井翻到法国启蒙运动扫了没几眼,就冷不丁被喊到了名字,只好磨磨蹭蹭地站起来。
“《独立宣言》是谁起草的?”
三井历史虽然不济,但好歹还知道《独立宣言》是美国的,顿时在心里暗骂老头子不地道。学美国独立战争离现在已经有大半个月了,鬼才会记得那么清楚。
他一边绞尽脑汁搜肠刮肚,一边左一眼右一眼地瞟旁边的藤真。可藤真因为被他嘲笑说打球像跳舞,一连五天没跟他说话,这会儿看见了也装没看见。
无奈之下,三井只好自力更生,“……华……盛顿吧。”
“谁?”历史老师的眼睛在镜片后危险地一闪。
“那个,不对,我想想……”三井说着,右手捏起块橡皮背到身后,趁人不注意,手腕一抖扔到流川桌上。
“杰弗逊和富兰克林。”被砸到额头的人心情很不爽。
要搁平时也算了,偏偏这会儿教室里一片死寂。流川这一哼,立刻引得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到他和三井身上。
“你先坐下。”历史老师冲三井点点头。
三井如临大赦,赶紧坐下了,还不忘回头朝流川投去同情的一瞥。
兄弟,对不住了。
“流川枫同学,你来复述一下《独立宣言》的主要内容。”
流川迷迷瞪瞪地站起来,“不知道。”
“你们两个,”讲台上,老头子左脸抽搐了一下,又一下,“每人把独立战争的讲义抄十遍,下周之前交给我。”
“搞什么啊,”下课后,三井对着8K大小正反面都印满字的讲义捶胸顿足,“还十遍,想写死人啊这是?”
“死不了,”流川拿过讲义看看,嘴角一挑,“我那十遍也一起,谢了。”
湘河虽然地处北方,但因为靠海的缘故,气候是少有的宜人。即便到了深秋,温度也是缓慢而均匀地下降,提醒人们渐次地穿上线衫,毛衣,呢子外套。可当某天在北风的呼啸声中醒来,看到窗上的冰凌花反射着稀疏的阳光时,冬天就真的降临了。
作为土生土长的湘河人,流川对此习以为常,可仙道却新鲜得要命。窗户刚开始结冰那会儿,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跑到窗前对着厚厚的冰花猛哈气,连拖鞋都顾不得穿,然后被流川拎着胳膊重新扔回床上。
转眼到了年末,对流川来说,除了生日将至,也意味着新一轮期末复习的开始。按照湘北的传统,期末考试成绩历来都跟高三报送直接挂钩,所以每次临考前都人人自危,恨不得一天有四十八个小时。流川虽然球照打觉照睡,可像藤真他们不是特长生的,一个星期都难得在体育馆露次面。
打好几天前,气象台就预报湘河12月30号会有降雪,可直到傍晚都是零零星星的小冰粒,还没到地面就化了。
高一的时候,除了元旦当天放假,头天下午每班还会举行联欢会,张灯结彩地庆祝一下。可这会儿也免了,说是怕学生们浮躁。上完三节课就放学了事。
流川担心下雪不方便骑车,中午就跟藤真商量好,两人一起乘公交回家。结果临近放学藤真又变了卦,传纸条来说要陪三井买篮球鞋,让流川自己先回去。
神经大条如流川,这种事儿当然不会计较,却也奇怪两人怎么时好时闹。半个月前还冷战来着,见了对方都绕道走,这会儿又勾肩搭背一起逛街去了。
到家还不到五点钟,可因为阴天的关系,已经黑透了。在门口明明看到仙道的鞋子东一只西一只躺在地上,进屋半天却不见他人影,只得问外婆,“小彰还没回来?”
“回来了,他们学校今天开茶话会,放学早着呢。”外婆说着往流川房间一指,“进去都老半天了,不知道在倒腾什么。”
随他去得了。流川想,把围裙在腰上系紧了,“您回屋歇着吧,我做饭。”
直到晚饭时间仙道才从屋里出来,一碗米饭端在手里,吃得心不在焉。流川眼看他就要第三次把菜掉到衣服上,忍不住沉下脸,也不理会外婆在边上一个劲儿使眼色,拿筷子在他晚上敲敲,“怎么了你?”
“啊?”仙道打个激灵。
“吃个饭都走神,”流川恼火地抬高声音,“你看你掉这一桌子。”
“哦……”仙道赶忙把跟前的米粒捡了,又抬头盯着流川,急切地问,“什么时候才下雪啊?”
“晚上吧。”
仙道听后立马蔫儿了,耷拉着眉毛嘟囔道,“可现在已经是晚上了啊。”
“赶紧吃。”流川不理他,“再最后一个吃完,这一年的桌子都归你擦。”
安静了片刻,另一边外婆开口道,“你说这也真够快的,转眼一年又快过了,难怪你们都长大了。”
流川明白外婆话里话外都在提醒第二天是自己生日,却铁了心不接这茬儿。
打他懂事起,开头几年生日时还吃一碗外婆煮的长寿面,后来索性连面也不吃了。一个人顶着寒风出门,找个露天篮球场自虐般地从早打到晚,然后回家倒头就睡。
说他怯懦也好,逃避也好,对于一个以母亲生命为代价换来的日子,流川觉得自己没办法心平气和地庆祝。
外婆见他不答话,只得转换话题,“广播说今晚要降温,你把屋里的电暖气温度调高点,省得冻着。”
“嗯。”
夜里果然下起了雪。第二天早上拉开窗帘,透过厚厚的冰花向外看去,银装素裹的世界仿佛一幅巨大的黑白版画。连窗户夹缝里也积了软绵绵一层雪,像极了小孩子常吃的棉花糖。
流川摇摇床上睡成“大”字形的人,“下雪了。”
仙道尽管睡眼朦胧,可一听到“下雪”二字,立刻兴奋地跳下床,跑到窗边踮着脚往外看。
后来还嫌不过瘾,干脆打开窗户,用手指沾点雪送进嘴里。
流川看得好笑,“冷不冷啊你。”
“不冷,”仙道笑得眉眼弯弯,瞳孔映着晶亮的雪色,“原来雪是这个样子的啊。”
见他鼻尖冻得通红,流川从电暖气上拿下烤热的衣服扔给他,“先把衣服穿上。”
收拾床铺的工夫,流川本想从枕头底下把手机掏出来,不料却被莫名的物体划到了手背,纸质的触感让他一愣。
拿出来才发现是张挂历纸做的贺卡,封面上画了插满蜡烛的三层蛋糕,笔法虽然稚拙,但看得出绘画者颇费了一番心思。
打开之后,入目是一个丑得可爱的笑脸,旁边还有一行字——“小枫哥哥,祝你生日快乐,天天开心。仙道彰。”
流川把贺卡捏在手里,怔怔地说不出话来,感觉某种尚不可知的情感正在身体内部慢慢往上浮。
像沉睡许久的岛屿,在潮水退却后缓缓露出海面,有人鱼和着月光宛转地歌唱。
“小彰,”流川叫住正往客厅走的仙道,卡片一扬,“谢谢。”
隔着半个人的距离,仙道黑色眼睛里的光芒就像油菜花丛中追逐蝴蝶的小兽。
他凝视流川片刻,像下定决心般凑上来,柔软的嘴唇在他颊上蹭一下,“生日快乐,哥哥。”
又往外婆房间一指,小声道,“外婆还没起床,我们去楼下堆雪人吧。”
这是有生以来,流川得自他人处的第一个亲吻。
那些成长过程中日日夜夜压抑在体内的委屈、愤懑以及无声的呐喊,瞬间翻滚着涌上来,化为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最终渐渐归于平静。
眼泪是心的汗水。
尽情流淌过后,整个人才会变得更加坚强而温柔。
你说对吧。
妈妈。
(十二)
此后一连半个月,湘河市的气温都保持在零下七八度,于是仙道的雪人很是在院子里耀武扬威了一阵子。
外婆也买来不少豆腐扔在窗外储物架上,说是冻好了跟白菜一起炖着吃。
那年春节来得特别早,大多数学校都赶在一月中旬就放了假。唯独湘北高中给二三年级学生加课,一直上到腊月二十。流川他们班这次考得不错,以藤真为首,年级前三十有五个都出自他们班,把班主任乐开了花。以至于期末总结时说到流川三井这种向来拉低班级总水平的,也没了平时的横眉冷对。
尽管考前没怎么用功,仙道的成绩也还算是拿得出手。五十六人的班级名列十九,还因为卷面书写工整而被奖励了一本笔记本。跟流川和藤真多到当柴火烧都要烧半天的试卷练习册一比,仙道的寒假作业少得令人发指,所以流川也不管他,任由他每天写一页寒假园地描两张字帖就楼上楼下跑着玩。
流川说不上喜欢冬天,但也不讨厌,前提是只要雪下得不太大。否则,小区附近的露天篮球场就没法用了。虽然流川本人不介意来回骑一小时车子到学校体育馆打球,就当练体能,但外婆不放心,每次回到家都要被念叨好久。久而久之,流川也就不忍心再给老人家心里添堵。
于是刮风下雪的时候就窝在家里补觉,只挑晴天跟藤真一起往外跑。有次碰上一群寻衅滋事的混混,流川一个没忍住,跟人动起手来,脸上挂了彩回家,惹得外婆又是一顿唠叨。
这么过了一个星期,眼看就是除夕了。尽管家里客人不多,但糖果炒货之类总是要的。外婆从几天前就催流川去置备,可流川向来痛恨节前挤市场,心想着能拖一天算一天。结果晚上打开天气预报一看,又有强冷空气来袭,立马打定主意第二天就出门。
仙道牙刷了一半,听到客厅里流川和外婆的对话后,带着满嘴泡沫“啪嗒啪嗒”跑过来,“我也要去啊。”
流川闻声皱起眉头,想说“你老实呆在家里吧”,可看到他满脸期待的表情,心里就软了一块儿。
点点头,“好。”
人多的话大不了在他脖子上系根绳牵着。这么恶毒地一想,流川忍不住有点要笑的意思。
仙道被他瞬息万变的表情惊得一愣一愣,半张着嘴,泡沫从下巴上流下来,一直滴到拖鞋上。
流川就真笑起来,“还傻站着干嘛,漱口去啊。”
他们去的小商品市场离湘北高中不远,从学校门口那条长长的陡坡下去,转个弯就是。说是市场,其实是几栋连体的仿古建筑,地上地下共四层,向来以商品种类齐全而著称。若到了旅游旺季,不少外地游客也会来瞻仰一二。
“奶糖,巧克力,甜橙,瓜子,杏仁……”流川把口袋里的纸条掏出来默念。完了一扬下巴,“走吧。”
仙道小跑着跟上,生怕走丢了,使劲儿攥着流川的手。
等提着大包小包从人堆里突围出来以后,两人都被挤得够呛。仙道拿袖子蹭蹭额头上的汗,“哥哥,我们回家么?”
流川翻起眼睛想一下,好像该买的都买齐了,就点点头。
午后四时,暖黄的夕色像融化的黏稠枫糖。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缓缓搅拌后,带着甜蜜的温度涂抹在光秃秃的树杈上,灰色的路面上,陈旧暗淡的琉璃瓦上,以及,两人的眼角眉梢上。
街道上人流熙攘,卖冰糖葫芦的小店把音箱开到震天响,稚嫩的童声唱着欢快的歌,整个世界都透出一股几近不真实的喜庆气氛。
流川低头给仙道把围巾系系紧,“想吃糖球么?”
被阳光染成深褐色的刘海下面,眼睛带上笑意,嘴角就弯起来,“嗯。”
想了想又说,“一根太大了,我们一起吃吧。”
而城市的另一角,被拖着逛了一天商场的藤真忍不住发起火来,“这也不行那也不好,你到底要买什么样的?不就是件外套么,你当结婚礼服啊?!”
“诶,”三井接过店员递来的风衣,慢条斯理地往身上套,“哥哥我人长得这么正,总得挑件衬我的吧。”
穿好后,还不忘对着等身大小的镜子摆个POSE,“帅不?”
“帅,帅,”藤真几乎要冷笑了,“您是天生的衣服架子,穿什么不帅。”
“那个,虽然我知道这是事实,”三井说着,掏出银行卡,“但你这么说,我还是会害羞的。”
你来我往的对话听得几个女店员吃吃笑起来。
藤真郁闷地掏出手机,发条短信给流川,“怎么会有三井这么厚脸皮的人啊……”
除夕当天,流川和外婆从早上就开始忙活。窗玻璃擦得锃亮,糖果瓜子拿铁皮盒子盛了,蔬菜鱼肉也一样一样摆在厨房,该择的择,该洗的洗。流川看仙道一个劲儿跟着自己转悠,就支使他,“去,把福字和对联贴门上。”
仙道乐颠颠地去了,折腾半天带着满手大红色跑进来,“哥哥,还有一个不知道要往哪儿贴诶。”
流川手里的刀在菜板上起落得飞快,“什么?”
“这个。”
流川回过头,看他把张写着“出门见喜”的纸条贴在脑门上,无辜地瞪着一双大眼睛。
“你够了啊,”流川在围裙上擦擦手,纸条扯下来,“胶水呢?”
“给。”变魔法似的从口袋掏出根固体胶棒。
流川用胶在纸条背后抹匀了,趿拉着旧球鞋走出门,把它贴在走道拐角处直冲着自家门口的地方。
等他贴好了,一直跟屁股后面的仙道忍不住伸手去摸,够不到,踮起脚来,还是够不到。于是挫败地嘟囔道,“贴那么高干嘛啊。”
流川撇撇嘴,“是你太矮了。”
仙道不满地抗议,“可是人家都说我比原来高了!”
事实上,流川这么做不是没有理由的。当年他和藤真就干过拿黑色水笔把人家门口的“出门见喜”改成“出门见鬼”的损事儿。邻居火冒三丈地找上门后,带头的藤真被他妈好一顿收拾,流川也挨了外婆从小到大唯一一巴掌。
一转眼就这么多年了。
流川外婆属于那种生怕东西不够吃的人,所以每逢过节,家里扔的东西常常比吃掉的还多。回到厨房,流川看到她切的上尖一盘牛肉就开始头疼,劝道,“少准备点儿,够吃就行了。”
外婆不乐意了,“你不吃还有小彰呢。”
什么啊,他又不能当下水道使。这样想着,流川勾勾手把仙道唤过来,“去,陪外婆到客厅看电视去。”
仙道就真半劝半哄地把老太太拖走了。
下午不到五点就包完了饺子,用盖垫盛了,放在阳台备用。流川忙活到一半,发现刮鱼鳞的刮板不知去向,就满屋转着找。路过客厅时往里一瞅,看一老一小正盘腿坐在沙发上嗑瓜子看电视,欢欢喜喜。和着厨房里高压锅的“嗤嗤”声,一瞬间,让流川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富足。
仙道看他倚着门框发呆,就扔掉手里的瓜子皮跑过来,“哥哥,要我帮忙么?”
流川想你大概只会帮倒忙,摇摇头,回厨房接着跟鱼较劲儿。
六点半左右,所有的菜都上了桌,虽然都是家常菜色,却也花了流川不少工夫。仙道懂事地帮着端菜倒饮料,还灌了个小热水袋给他暖手。
刚抱着热水袋没一会儿,电话铃响了。流川和外婆对视一眼,脑海中浮现的可能性让他心头翻江倒海。
最终还是拿起话筒,“喂?”
电话那头的沙沙声持续了很久,就在流川几乎要失去耐心时,一个男声迟疑着响起来,“小枫?”
“嗯。”
“是我。”
“嗯。”早就听出来了,可“爸爸”二字死活都喊不出口。
“你最近好么?”
“嗯。”
“钱够用么?”
“够。”
“我在澳洲,这边儿正过夏天,挺热的,一点儿过年的感觉都没有。”父亲苦笑道。
隔着西太平洋上传来的电波,车辆嘈杂的鸣笛声却依然听得真真切切。应该是在路边的公用电话亭吧,流川想,父亲现在的生活想必十分窘迫。
忍不住开了口,“爸……”
“对了,小彰怎么样?”在喉咙间颤抖的尾音被父亲打断。
往客厅望一眼,仙道把一块熏鱼含在嘴里嚼得正欢。注意到他的眼色后,小家伙使劲儿打手势让他过去。
流川点点头,“挺好的。”
觉察到他态度的缓和,父亲深吸一口气,“那件事,我很抱歉……”
多可笑,做父亲的居然会为了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向亲生儿子道歉。
却还是耐着性子听下去。
“小彰是私生的,从小就没父亲,他妈脾气也不好……”
然后是突如其来的盲音,嘟嘟的声响在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显得格外突兀。
流川握着听筒愣了片刻,才慢慢把它放回去。
再回到客厅,他对着亲手做的佳肴也没了胃口,只象征性地夹了一点就放下筷子。对上仙道关切的神情,只觉得胸前像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有腥咸苦涩的海水咕嘟咕嘟往里灌。
从小在缺失父爱和母爱的环境里长大,流川再清楚不过那是怎样一种锥心刺骨的疼痛。竭尽所能后,他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能够弥补仙道被生母遗弃所带来的伤害,却不想,他的人生从开始就是残缺不全的。
我们还真是连细枝末节的地方都分毫不差啊。
仙道。
外婆看着外孙的反应,大概明白电话是谁打来的,就安慰地在他手背上拍拍。
另一边响起仙道兴奋的喊声,“哥哥快看,对面楼上有人放礼花诶~”
按照湘河的老传统,饺子要等到第二天天亮以后才煮。外婆不能熬夜,在给流川和仙道分完压岁钱以后就睡了,留下他俩对着电视里载歌载舞的联欢节目发呆。
鞭炮声散去后,整个世界显得异常清冷。
不多时,仙道的头就开始一点一点了。
“小彰,”流川毫无征兆地出声,“以前你是怎么过年的?”
“嗯……”仙道费力地支起眼皮,“吃饺子。”
“没了?”
“去年流川叔叔还买了爆竹给我放。”说完像是悟到什么似的,立马闭上了嘴。
“你妈妈……”流川迟疑一下,最终还是问了,“对你好么?”
仙道听后低下头,把个没开口的杏仁捏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玩,“我觉得,她是努力想对我好吧……经常会给我买玩具什么的,虽然也会对我发脾气,可是,”他抬起头来朝流川微笑,眼里水光闪闪,“再怎么样她都是我妈妈啊。”
“嗯。”流川心疼地摸摸他头,“睡吧,吃饺子的时候叫你。”
其实想问的是,如果他们现在来接你,你会走么。
流川最终也没能抵挡住沉沉的睡意,靠在沙发上,一觉睡到天亮。醒来后,他赶紧把仙道绕在自己腰上的胳膊轻轻拿开,跑去厨房烧水。
等饺子下锅的工夫,打开手机,一秒钟内齐刷刷进来两条短信。
一条是藤真的,一条是三井的。
“新年快乐啊流川,给外婆也拜个年。”
“臭小子,新年快乐。”
流川微笑着一一回复了。
仙道在听到厨房的响动后也蹭过来,头发睡得东一撮西一撮支楞在脑后。他像熊一样扑到流川身上抱住了,露出个大大的笑容,“新年快乐啊哥哥。”
“嗯,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新的一年一定快快乐乐。
(十三)
日子像猫一样,迈着优雅的步子踱过来又踱过去。转眼就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如果撇去仙道被同桌女孩“强吻”的事不提,这几个月过得还算安稳。
另一方面,省高中联赛可谓进行得热火朝天。虽然很多学校(特别是重点),私下都对体育活动抱着赞赏和不屑兼有的微妙的态度,但因为有生源和高考加分做诱饵,所以基本上还是支持的。整个湘河地区有二十多所学校参赛,晋级名额却只有两个,战况之激烈可想而知。
为此,藤真在开学之初就早早给队员们打下了预防针,半激励半训诫的说词听得一帮人摩拳擦掌,热血沸腾。流川虽说当时倚着篮球架直打盹,训练起来却是最发狠的一个。除了吃饭睡觉,其余时间全耗篮球上了,又要学校家两头跑的,几个月下来,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托省体委的福,地区预选赛中,湘北被抽签分到C组,堪堪避开了号称十六年常胜的海南大附中。可详细名单到手后,才发现同组的其他学校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像陵南这种,都是老对头了。
这让藤真心里有点儿没谱。虽然湘北的实力毋庸置疑,可自己平时作为队长是一回事,以教练身份被推上省赛的舞台,自然又是另一回事了。
太多的可能性摆在眼前,有时反而会让人心生惶恐。
我能够冷静沉着地坐在教练席上,准确判断形势,并且最大限度地发挥每个人的潜能么。
即将迈入十八岁门槛的藤真健司,在心里轻声问道。
事实证明,藤真的担忧有一半纯属多余。在一雪前耻的欲望和求胜心的驱使下,湘北先后撂倒了三浦台、角野、武里和陵南,一路摧枯拉朽,势不可挡。特别是流川,一年下来完全褪去了当初的青涩之气,技术进步到让人不敢认,一场比赛一个样儿,看得《篮球周刊》几个记者直呼他是二十年不遇的奇材。
可直到湘北在小组决赛中硬生生淘汰掉翔阳,以冠军身份出线时,人们才意识到,以往默默无闻,每次被提起都要加上“黑马”二字的湘北,已经一跃成为一支真正的强队了。
真要说起来,跟翔阳那场比赛只能算是险胜。毕竟是市里数一数二的篮球名校,翔阳的队员们个个都是真材实料,光是一米八五的平均身高就给湘北不少压力。再加上滴水不漏的打法,开场仅十分钟就逼得藤真不得不亲自上阵。即便如此,比赛还是一度出现一边倒的局面。要不是关键时刻三井发疯般的三分球,他们铁定得输。
终场的哨声吹响后,计分板上数字牢牢定格在60:62,偌大的体育馆内先是一片死寂,随后回荡起潮水般的欢呼和掌声。
几个人这才回过神,气都没喘匀,就和候补席上扑过来的队友们搂作一团。
那天一帮人彻底疯得脱了型,又是笑又是跳的,闹到最后,直接把三井扛起来往上扔。也不知是谁的胳膊肘撞到了谁,谁又把下巴磕在谁的肩膀上。
藤真则站在一边,肩膀上搭条白毛巾,微笑着接受记者采访。这个温和秀丽的少年,自开赛以来就因学生教练的身份备受关注,而他也用优雅从容的球风和卓越的领导能力一一回复了那些质疑的目光。
但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却是他面对摄像机镜头时一脸明亮而骄傲的笑容,“我的队友都是最出色的。”
喜讯传到学校,几个校领导也挺高兴。这是自湘北建校以来头一次在体育赛事上拿奖。平时市里开会,总被人指指点点,说湘北学生死读书,这会儿终于可以借机扬眉吐气一番了。
于是第二周升旗仪式过后,校队全员都被拉到主席台上,一人捧一个奖状供全校师生瞻仰了半天,背后还横幅飘飘,又是“为校争光”,又是“历史性突破”的。像藤真流川这种,本来就出挑,这么一折腾更是人尽皆知。那以后,隔三差五就有女生找理由在他们班门口晃荡。
周四下午例行大扫除,可因为第二天有领导参观,阵势搞得比往常大了些。全班总共十三个男生,统统被赶到操场打扫卫生区,留下女生收拾教室和走廊。
湘北的学生,用外人的话说就是拿学习特要紧,考个试卷子少算半分都要找任课老师理论。可遇上其他事儿,像大扫除这种,则是能糊弄就糊弄。刚开始藤真还看不惯,后来想明白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能应付过检查就行。可这次学校动了真格,校会上三令五申说要严查。藤真怕扣分扣多了被点名批评,就楼上楼下来回窜,跟上了发条的兔子似的。
几个女生在一边打趣道,“班长你也别光顾着监督工作啊,帮个忙,把垃圾拿出去扔了吧。”
藤真就笑着点点头,弯腰拎起几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
才到走廊拐角就跟人撞了个满怀。看看黑红相间的NikeAir,不用抬头也知道是流川。此时他正抓着块湿淋淋的抹布,一脸似醒非醒的表情。
藤真揉揉被撞痛的肩膀,“你这是要干嘛去?”
“擦窗框,”一撞之下,流川的眼神清亮不少,指指边上一圈嬉笑打闹的女生,“她们说够不到。”
“哦,那你当心。”
湘北高中面积虽小,布局却是其他学校少有的精致。校园因地制宜,以直通体育馆的斜坡为中轴,左右分割。左边是一高一低两座教学楼,右边则是操场和一幢用做音乐教室的老房子,红瓦绿墙的德式建筑,在几棵法国梧桐的掩映下,精致鲜亮得让人入目难忘。
可令藤真费解的是,明明教学楼紧挨学校正门,垃圾回收处却在体育馆后面。每次扔垃圾都得拎着走老远,爬到坡顶再下来。一来二去,把原本轻松的活儿弄成了苦差事。
整个学校人迹罕至的角落也不少,单单挑那儿,不是摆明了折腾人么。
这么胡思乱想着,经过音乐教室时听到身后有人一叠声喊自己名字。回过头,却是三井,站在他们班卫生区,把个扫帚握在手里使劲儿地挥。
瞧那意思是要让自己等他一下啊。藤真就点点头,停在原地没挪步。
三井跟旁边的人说了句什么,然后就扔掉扫帚,匆匆朝这边跑。隔了半个操场,藤真看见他衣领大大咧咧地敞开着,风一吹,白色的校服后背就鼓起来,像鸟儿突然展开了翅膀。
与某些浪漫到无药可救的文科男生不同,藤真从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所谓的“命中注定”。可当三井低下头,一声不吭地拿过他手里的垃圾袋,转身就走时,他感觉内心某个角落像被灌满了温柔清澈的水,和着心跳声,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膨胀开来。
咚。咚。咚。
“我说你抢什么呀,里面又没值钱东西。”几步追上三井,在他小腿上轻轻踢一下。
三井猛地扭过头,看他微笑得如同夏日清晨林间绽放的野百合,原先到嘴边的话倒给忘了。有点不自在地转开眼睛,手里袋子一晃,“赶紧走,底下已经开始漏了。”
藤真仔细一瞧,还真是,怎么刚才自己就没发现呢。
(十四)
袋子扔进垃圾箱时发出“咕咚”一声。藤真拍拍手,看手腕上有块黑色污迹,估计是蹭的,就往不远处的水池一指,“走,洗洗手去。”
三井心想这小子怎么跟个女人似的 ,却还是乖乖跟在后头。
水池原先是学校的露天水房,紧靠食堂后门。里面的锅炉大概是到了使用年限,三天两头闹罢工,后勤处被它修修坏坏折腾烦了,干脆弃之不用,给教学楼每层装了饮水机了事。可热水不能烧了还有冷水,再加上离体育馆就几步远,学生们上完体育课后都爱往这儿跑。
水管被晒了大半天,乍一拧开,流出来的水居然是温的。藤真卷起袖口,把胳膊细细洗了,又撩起水往脸和脖子上抹。
身后,三井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诶,你知道吧,省赛定在咱们这儿打了。”
“啊?”藤真诧异地回过头,“你从哪儿听说的?”
“报纸上登的呗,”见对方一脸狐疑,三井赶紧正色到,“真的,不骗你。就昨天的《半岛都市报》,还说要给各个学校寄邀请函。”
藤真这才放松了瞪圆的眼睛,擦擦流到脖颈处的水,笑,“看这架势,省体委今年真是豁出去了啊。”
“可是,”像是想到什么,三井突然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万一信给寄丢了,那咱们不是白忙活了。”
“怎么可能,都是挂号的……”藤真嘟囔道,用力甩着手上的水。想从口袋里掏纸巾,又怕被三井嘲笑,索性在衣襟上抹了几把。
“走这边儿。”看他弄好了,三井朝食堂后面一扬下巴,示意到。完了就习惯性地把双手插进裤子后袋。八字步一迈,口哨再一吹,整个人那叫一个得瑟。
藤真满脑子都是些有的没的,沿着曲曲折折的砖铺小路走到一半,居然左脚踩到右脚,一个趔趄之后就笔直地往前倒。亏得三井反应奇快,一伸手把他胳膊攥住了,这才没脸朝下摔进草坪里。
虚惊一场。
“喂,你这算干什么啊,演杂技?走个路都能自己把自己绊倒,我真是服了你……”
藤真不理会他的冷嘲热讽,抿着嘴把踩散的鞋带系紧,又在草地上摸几下,确定没有什么奇怪的虫子后,弯腰坐了下来。
三井这个人,平时你越跟他贫他就越来劲,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套连着一套。这会儿藤真不接他茬儿,他一个人啰嗦了半天,觉得没意思,就叹口气,也紧挨着藤真坐下。
“怎么了你,”见他半天不吭声,三井忍不住拿胳膊肘碰碰他,“从前天开始就跟丢了魂儿似的,路不会走就算了,居然架都不跟我吵了……”
藤真正把两根草捏在手里打结玩儿,听到最后一句乐了,笑骂,“有病啊你。”
“哎,这就对了,”三井热情地鼓励到,“来来,有啥事儿就说出来,哥哥替你排忧解难。”
藤真摇摇头,柔软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眉毛,“不敢劳您费心。”
然后就又不说话了。
虽然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三井却也不恼。自顾自在草地上躺平,随手摘片叶子含在嘴里吹得呜呜响。估计是被硌到了,没过多久又把校服扒下来枕在脑袋底下。
此时正值春末夏初,经过几天的雨水冲刷,天空仿佛一块光滑的蓝色塑料板,云朵则成了一团团粘在塑料板上的棉花。
整个世界都被阳光烘烤,散发出芬芳馥郁的气息。
藤真见三井闭着眼睛,一脸陶醉状,想了想,推他一把,“诶,躺过去点儿。”
“哦。给,衣服匀你一半儿……”
视野正前方是学校低矮的后墙,砖垒,灰色的水泥因年代久远而变得斑斑驳驳。再过去就是附近人家的阳台,同样的深灰色建筑,却大部分都装了白色塑钢窗,长长短短的晾衣杆上晒满衣物,一眼望过去,让人有种宁静的幸福感。
“三井,”知道他肯定没睡着。
被叫的人果然懒洋洋地拖长了语调,“嗯?”
“你觉得我们能拿到省冠军么?”
“有什么不能的。只要有哥哥我在,别说省冠军,全国冠军也没问题。”
真有信心啊。好事儿。
“那……”,藤真咬了咬下嘴唇,“那省赛那就靠你跟流川了。”
“你什么意思?”三井听后变了脸色,噌一声坐起来,“什么叫‘就靠我和流川了’?”
“前天晚上我妈给我打电话,让我从球队退出来。”藤真半闭着眼,长长的睫毛翕动,语气却平静得像在讲别人的事情。
“啊?”三井难以置信地挑高眉毛,“你爸妈不是挺支持你打球的么?”
“那是因为我告诉他们打进省赛的话高考有加分,”藤真似是而非的笑一下,抬手遮住眼睛,“所以我本来以为怎么着都能打完省赛。前天月考成绩下来,我名次退了不是,老朱就给我妈打电话,说我天天打球耽误时间。还说凭我现在的成绩,将来肯定能保送,不用稀罕那三分五分……”
没等他说完,三井把手里的叶子一扔,忿忿地爆了粗口,“我操,不就是个班主任,管这么宽干嘛啊。得了市第一没见他怎样,背后告起状来倒是挺勤快,妈的……喂,那你打算怎么办啊?”
“我想着能拖一天算一天,”藤真也坐起身,下巴搁在膝盖上。“我妈来电话的时候我一听就火了,跟她好一个吵。不就级部第十一,用得着这样么。可后来挂了电话又觉得自己过分了。我爸妈真挺不容易的,我也不想让他们失望……”
三井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静静听着。看这个向来自信而骄傲的少年第一次露出可以称之为“惶惑”的表情。
然后他明白了,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藤真为什么会避开所有人,不声不响地坐在昏暗的楼梯上。
那是所有少年经历过,或即将经历的,羽翼被折断前的巨大的哀伤。
突然就很想拥抱他。
“……所以有时候,我特别特别羡慕你和流川。”
一席话说完,两个人都沉默了。
不远处,教堂悠扬绵长的钟声响起。一群鸽子像得到号召般呼啦啦飞上天空,奋力拍打着翅膀,依附在柔和而稀薄的暮色下。
“要我说,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吧……”半晌之后,三井伸手揽上他的肩膀,“就像流川,不熟的人都觉得他逍遥得不行,平时想睡觉睡觉,想跷课跷课。可你也知道,光家里一老一小就够他忙活的……”
少有的柔和语气听得藤真一愣。
“……所以大家都一样啊,好事儿不会全跑到一个人身上。”用力在他肩上拍拍,“弄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然后死命努力就行了。
“嗯。”藤点点头,如释重负地微笑起来,一双棕色的眸子流光溢彩。
而少年的坚韧心境也像雨季过后的青草,经过了短暂的迷茫,又倔强地重新成长茁壮。
可是只要努力,就一定能够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么。
如果这个世界真的这么简单的话。
“回去吧。”三井站起身,拍拍身上的草叶,“都五点多了。”
两人紧赶慢赶,可还是晚了一步。推开教室门时晚自习已经开始了。除了角落里睡得人事不省的流川,人人都低头在练习册上奋笔疾书。英语老师惊异地看看气喘吁吁的藤真,又看看三井,“你们干什么去了,这么晚才回来……还有藤真,你怎么一脑袋草?”
(十五)
常言道六月的天说变就变,本来还是好好的,快到晚自习结束时突然下起了雨。开始淅淅沥沥的,很快就变成豆大的水滴,风一吹,砸在窗户上噼里啪啦地响。
整个教室都随之骚动起来。唯有流川,雨水都溅到后脑勺上了还睡得岿然不动。被前排男生战战兢兢地叫醒了,这才爬起来,眯缝着眼睛把窗子关上。
完了却也没倒头继续睡,而是把桌上的东西一样一样理好塞进桌洞,埋头摆弄起手机来。
下课铃一响,人流像逃难般慌慌张张地往外冲,六十人的教室不出几分钟就变得空荡荡。
滂沱的雨声因此听起来格外清晰。
藤真擦干净黑板,又和三井把窗户一扇一扇检查过了,这才锁上门,朝走廊上打电话的流川做了个“走吧”的口型。
流川点点头,说声“知道了”,挂了电话。
三井笑得贼兮兮的,“难不成是您的仰慕者要来送伞?”
流川露出个“你少来”的表情,“白痴啊你。”
湘北的教学楼楼梯又窄又暗,两个人并行还好,三个人就得侧着身子。二楼的灯坏了,上一层的光线在拐角处消失后,顿时就像掉进了黑咕隆咚的罐头瓶子。藤真没留神,脚下一滑又踏了个空,被三井一把拉住了。
这会儿是手腕。掌心紧贴着那一小片皮肤,热度被感知后,沿着神经末梢直抵心脏,像猫咪不安分的爪子,挠得直痒痒。
末了,三井还炫耀般地伸出俩指头在他眼前晃晃,那意思是“第二次了哦”。
这到底是要闹哪样啊。
于是藤真想也没想,一巴掌给他拍了回去。
回头问流川,“你身上有伞没?”
“没有。”流川摇摇头,两眼紧盯着脚下。
“有伞他也没法骑车,你看着风刮的,”三井转过头看流川,“你先跟我们回宿舍吧,等雨小了再说。”
“好主意。”藤真表示赞同。
反正流川原来的床位一直空着,将就一晚也没问题。
这样想着,用胳膊肘捅流川一下,“你看成么?”
流川想了一想,点点头。
三井在一边插嘴道,“藤真你小心点儿啊,别再摔了。”
说话的功夫到了教学楼门口,藤真从书包里掏出把蓝色折叠伞,这伞从四月份起就没离过身。他撑开伞,比量一下,“三个人打肯定不够,凑合着吧。”
“打什么伞啊还,”三井说着,往四下打量。远远看见校队的安田从走廊另一头过来,望着像盖了盖子般昏暗的天空,一脸的无可奈何。他一把夺过藤真手里的伞,冲上去,塞给安田,“借你用,明早还我。”
别说安田被唬得一愣一愣,连藤真也被他没头没脑的行为弄得大为震惊,“喂喂,干嘛啊你?!”
下一秒就被人拉住了手,踉踉跄跄几步跑下台阶后,雨水瓢泼似的浇下来,淋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藤真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对方却把他的手握得更紧,带着笑意的声音透过隆隆雨声,贴着耳畔传来,“跑啊。”
于是就真的跑起来,步子越迈越大,打湿的刘海粘在额头上都顾不得理一下。沿着斜坡往下冲的时候,近乎飞翔的眩晕感甚至让藤真产生了一种荒诞的想法——如果能一直这样跑下去,也不错。
没有课业负担,没有比赛压力,没有老师父母的殷切希望,也没有同龄人艳羡和嫉妒交织的目光。
只有身边这个看似大大咧咧,有时却异常细心而温柔的少年。
紧握着自己的手,在苍茫的雨幕中不停地跑,跑,跑跑跑跑跑。
宿舍离教学楼不远,就隔着一条小街,平时溜达回去也不过六七分钟。可架不住雨太大,三个人一路百米冲刺的速度,到了以后还是浑身湿得七七八八,往哪儿站哪儿就是一滩水。
三井的脑袋淋雨后变得像刺猬似的,他喊一声“好爽”,然后拿手使劲儿在脸上抹拉。
“是哦,”藤真笑着抹去鼻尖上的水珠。走到传达室门口,脑袋探进去,“阿姨,让流川在我宿舍住一晚行不?外面雨下得太大了……”
楼管阿姨五十岁上下,长了张不苟言笑的脸,人却热心的要命。抬头看到落汤鸡一样的三个人,立马把手里的十字绣一扔,大呼小叫起来,“哎哟,这是淋着回来的?你看这身上湿的,你们这些孩子啊,真是一个比一个不省心……”
末了还非要让藤真拎瓶热水上去喝。藤真正考虑该怎么回绝,就被三井拉着往楼上拖,“没事儿阿姨,他一个大男人家还怕这点儿雨啊。”
倒是流川说声“谢谢”,弯腰把水提了。
上五楼,左拐,倒数第三间。藤真入校以后就一直住这屋。反而是三井,原先跟他们住对面,分班以后却被赶到走廊另一头了。藤真拧开门,把房间里的灯尽数开了,往浴室一指,“你先洗还是我先洗?”
“我先洗。”流川也不跟他客气,湿外套揪下来往椅子上一搭,“你洗个头都要半天。”
“嘿……”,藤真被他堵得半天找不出话来。从柜子里拽出条新毛巾,扔过去,“淋浴器最近一直不太好,你先试试水温,别烫着。”
结果前脚流川刚进浴室,后脚宿舍门就被人踹开,撞在墙上“咣当”一声,把正换衣服的藤真吓得一哆嗦。回头见是三井,腰上围条毛巾,一副气急败坏的表情,“我操,这日子还他妈让不让人过了?!”
“呃?”藤真瞪着他这身惊世骇俗的扮相,眼珠子差点儿没掉出来,连T恤都忘了往身上套。只伸了两条胳膊进去,大半个脊梁还光着。
“妈的,这什么破热水器啊,”三井一拳捶在墙上,“前天刚修好,今天又只出热水不出冷水,刚才差点儿没把哥哥烫死……”
说着朝后背一指,“帮我看看,这边儿是不是烫红了?”
藤真这才明白过来,匆匆套上衣服,绕到三井身后。右侧蝴蝶骨附近的皮肤果然红了一片。他试探着伸出手,拿指尖轻轻摩挲两下,就听三井“嘶”地倒吸一口冷气。
“疼么?”
“九十度的水直接浇身上能不疼么?”三井斜眼瞪他,“要不你也试试?”
“那你该庆幸水没烧到一百度,”藤真反唇相讥。“算你运气,还没起水泡。跟你说了多少次,把水温调好再洗,这回该了吧……”
他嘴上唠叨着,手脚却也不停。三井看他从抽屉里翻出支药膏,打开包装盒,仔细闻了闻又扔回去。然后想了想,趿拉着拖鞋啪嗒啪嗒跑进卫生间。
再回来时,藤真手里多了个脸盆。他理也不理三井一脸狐疑的表情,指指跟前的书桌,命令道,“趴下。”
三井就搬过椅子坐下,老老实实趴在桌上不动。
然后感觉背上被敷了块冰冰凉凉的毛巾,被热水烫过的地方先是一阵火辣辣的痛,随后很快舒缓开来。
这期间两个人都没说话,于是屋子里便只剩下哗哗的水声。头顶日光灯暗淡的光线被吊扇搅动,映在墙上如同水波荡漾。
整个房间里的气氛因此变得格外柔软。
最终还是三井先绷不住了。他别过脸看看藤真,笑,“这办法挺管用的啊,你跟谁学的?”
“嗯?”藤真正低头给他往毛巾上洒水,睫毛垂下来,在眼窝处投下两片浅浅的阴影。他闻声抬起头,奇怪地看三井一眼,“这应该是常识吧。疼得轻点儿了么?”
三井闭着眼点点头,“轻多了。”
想了想,补上一句,“多谢。”
藤真把毛巾翻个面,没搭腔。
“诶,要不我一会儿在这儿洗吧,再用我们那淋浴器估计得烫死。”
“行啊。”
“你也还没洗吧,”三井说着,眉毛一挑,做春心荡漾状,“干脆咱俩来个鸳鸯……唔!”
话还没说完,藤真就把湿毛巾扒下来给他结结实实地按在脸上,“三井寿,你要再敢挑战我的忍耐极限我可不客气了啊。对了,你那儿还有干净T恤么?”
三井知道刚刚玩大发了,赶紧把毛巾拿下来,一个劲儿点头,“有,有。”
“那麻烦你回去拿件给流川,”藤真往他腰部扫一眼,“顺便把裤子穿上。”
“诶,”三井挠挠头,“我刚刚那不是急么……”
“行,行,我知道。”藤真感觉自己脑袋快要炸了,把三井使劲儿往外推,“你赶紧拿东西去,流川快洗完了。”
开什么玩笑,训练时随便看看也就算了,他可不想在宿舍里同时面对两个裸男。
结果还是慢了一步。两人正在推搡之间,流川推开浴室门走出来,他穿着红白相间的内裤,边走边擦脑袋上的水。
抬头看到浑身上下只有一条毛巾的三井后,流川先是一愣,随即露出个同情之至的表情,“三井,你又跟人打赌打输了么?”
(十六)
从那以后,藤真借口学习忙,一连几个周末都没回家。开头那阵子他妈还隔三差五打电话来催,数次未果后,索性不管不问了。空里只让流川给他捎了一次生活费,却也没再提让他退出球队的事儿。
其实球队训练早就结束了。队员里近七成都是高二的学生,临近期末,课业任务本来就繁重,再加上省赛的日程安排迟迟没有公布,大家难免有些懒散,几次训练都如同例行公事一般。时间一久,连藤真自己都觉得没意思,干脆自作主张早早结束了事。
于是每天雷打不动地到体育馆报到的人又只剩下流川。
七月初,湘河迎来了入夏后的极端最高气温。气象台发布的黄色高温预警,在现实中则直接具象为苍白灼热的阳光,银杏树纹丝不动的枝叶,教室里闷热的空气,和被汗水浸透后紧紧黏在脊背上的校服衬衣。
头顶转了大半天的吊扇也累了,喑哑的吱嘎声和着窗外此起彼伏的蝉鸣,让人不由得昏昏欲睡。
藤真面前摊放着几天前考的英语试卷,尽管用左手撑着脸,脑袋还是止不住一点一点的。午后四时的阳光里,有几粒肉眼可见的灰尘在空气中不知疲倦地飞舞。而讲台上老师的声音也如同灰尘一般,在耳侧浮浮沉沉,怎么也听不真切。
“好,先讲到这里吧,”觉察到学生们的心不在焉,英语老师无奈地丢掉粉笔,拍拍身上的粉尘,“大家先休息下,晚自习继续。”
不知哪个角落里有人轻轻地“嘘”一声。
英语老师只当没听见,拿起试卷走了。
藤真合上试卷,低头把它塞进桌洞的文件夹里。旁边一直趴着的三井也扯掉耳机线站起来,伸个懒腰,“今天晚自习还是英语?”
“是啊。”藤真说着,拿手不住地揉眼睛。
他同桌得了急性肠炎,已有一个多星期没来学校。三井原先跟流川一样,受班主任“关照”单独坐在最后一排,趁此机会干脆抱着东西坐到藤真旁边。开始各科老师还以为他立志发愤图强,纷纷表现出一定程度的欣喜,几天下来才发现他觉照睡杂志照看,旁边的藤真如何,对他全无影响。
于是老师们只好降低目标,暗暗希望他别打扰藤真就行。
“怎么了,眼睛不舒服?”三井把他的手拨开,“别老揉。”
藤真不理他,“不揉痒得慌。”
三井正拿本杂志当扇子使劲儿地扇,听后放下杂志凑过来,捧住藤真的脸就往窗口方向掰,“我看看。”
“诶诶诶诶诶,你……”感觉对方温热的呼吸拂在自己脸上,藤真立马僵直了身体,低声抗议道,“轻点儿,疼啊……”
“你这几天睡太晚了吧,”连眼皮都被仔仔细细地翻开看个遍后,听到三井语气严肃,“这么多红血丝。”
真是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他在捉弄自己。
见藤真半天不做声,三井伸手在他脸上捏一下,“阁下对我的判断可有异议?”
“拜托你滚远点啊。”回过神来,藤真抡起杂志就要往他头上招呼,却被三井咯咯笑着攥住手腕,“嘛,我说真的啊……”
这人嬉皮笑脸起来真是半点正形都没有。
藤真甩开他,鼓着腮帮子坐下,抓起一本习题册翻得哗哗响。
三井见状也默不作声了,只低头在书包里翻腾。半天掏出瓶眼药水放在他眼前,“喏,说是缓解疲劳的,你拿去用吧。”
藤真侧脸瞧瞧装满透明液体的绿色小瓶,嘴一撇,“你还随身带这个?”
“这有什么。反正是我爸给的,我家最不缺的就是这玩意儿,”三井不以为然。说罢长臂一伸,藤真来不及躲闪就被他揽住肩膀,眼药水也被顺势扔进衬衣口袋,“走,陪我去买点儿吃的,快饿死了都。”
高二下半学期的期末考试,湘北按惯例不参加市统考,而是自主命题,为的是给即将升入高三的学生们敲敲警钟。
于是试卷难到不像话。三天下来,人人都被考得焦头烂额。最后一门结束已经是下午五点了,交卷之后,众人一窝蜂地从考场往外涌,颇有点胜利大逃亡的味道。
流川感觉自己几乎是被人流拥着往前挪动。从五楼的考场向下,一路上数不清的楼梯,阴暗曲折,仿佛永远走不到头。近乎饱和的空间里还充斥着不同质感的声音,脚步声,说笑声,衣料磨擦声……在耳边翻滚着汇成一条河。流川被前面男生的头发刺得鼻子发痒,轻轻向后一缩,结果又触到女生柔软的胸脯。
出了教学楼,流川走上坡去体育馆拿东西。高中功课多,书本又沉,大家都不愿意每天扛着十几本书来回跑,就把所有课本都堆在桌洞里,晚上只拣要用的带走。大考之前桌洞要清空,他就跟藤真他们一起,把书连同其它杂七杂八的东西都寄放在体育馆的橱柜里。
快到体育馆门口看到藤真,隔着老远就朝他招手。身后还跟着大部队。走近了看清有三井,安田,某某和某某某。除了校队成员,其中也不乏三井的狐朋狗友。
“去体育馆拿东西是吧?别去了,我们刚刚才到过,门都锁了。”藤真说着往身后一指,“我们要去吃饭,然后找个地方唱K。怎么样,你也一起来吧?”
“不了。”流川摇摇头,把手抄进运动裤口袋。“家里就小孩儿自己。”
“哦……”藤真听后露出“既然这样”的表情。“那就算了,我们先走了啊。”
“嗯。”
外婆三天前去了乡下表妹家。对方比外婆小几岁,身体却一直不好,当初搬到乡下主要就是为了疗养。前阵子又突发脑溢血,家人都以为她这次挺不住了,连夜来接外婆去见最后一面。
但长期缠绵病榻的人,看似不堪一击,生命力却往往要比想象中顽强。隔天晚上,流川打电话询问时便得知这位姨姥姥已经脱离危险,只是家人不放心,坚持要外婆再住上一阵子。外婆在电话那头絮絮地叮嘱他半天,却也没说到底什么时候回去。
流川怕独自在家的仙道心急,便铆足劲儿,一路上骑得像飙车。到家时天色依然已经暗了。傍晚时分,暮色就像被打翻的墨水,扩散得比什么都快。
流川锁好车子,从车筐里拎出东西,转身上楼。
楼道里弥漫着煎鱼的味道。已经请人修理多次的感应灯还是如往常般迟钝。
他用力跺跺脚,见没反应,就又跺几下。
最后只好认命地伸手到书包里翻腾。
触到手机的刹那,整个人却突然愣住了。
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源于何处。
离家门口越近,感觉便越发强烈,还混合着莫名的悸动和不安。仿佛有人在记忆盒子的深处猛烈地敲打。直到钥匙插进锁孔的瞬间,流川才恍然大悟,轻轻呼出一口气,一年前,仙道来时也是一模一样的情境。
只是那个苍白着一张脸,怯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的孩子,此刻回忆起来已经如同隔世。
其实直到如今,流川也不明白仙道对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但就是这个乖巧伶俐,有时却也烦得要命的小家伙,让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能够和他人平等地交换感情。
并且没有任何疑虑和隔阂,自然而然地如同呼吸一般。
至于付出和回报,以及它们是否成正比,这种复杂的事情则向来不在流川的考虑范围内。
仙道听到响动后兴奋地跑来开门,嘴里还叼着半块饼干,把“哥哥”喊得像“姑姑”。 走廊里灯光昏黄,流川看着他嘴角的饼干屑,不易察觉地弯起了嘴角。
轻轻在仙道脑袋上弹一下,“也不从猫眼看看。”
“诶,才不用呢,”小家伙把饼干咽下,辩解道,“听脚步声就知道是你回来了啊。”
原来是这样。
心里哪儿松了一块儿似的。
想了想,也就没换鞋,把书包卸下来随手一扔,“走,出去吃。”
“啊?”出乎意料的决定,让仙道惊讶地瞪大眼睛,“去哪儿?”
“肯德基,”流川骑车骑得脚酸,干脆蹲下,找个舒服的姿势倚在鞋架上,“你不是喜欢那个么。”
从这个角度才发现仙道真是长高不少,去年这时候两人还能够平视,这会儿却得微微仰起头了。
“真的啊?好耶!”仙道听后先是一蹦三尺高,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上来,搂住流川脖子,在他脸上“叭”就是一口。
“行了,”至今没能适应仙道动不动就往自己身上扑的习惯,流川揪着衣领把他从身上剥下来,“赶紧穿鞋。”
到了饭点儿,吃饭就像打仗一样,这是真理。
流川拉着仙道排了半天队,到头来却发现想要的东西大都卖光了,不得已只好随便点了两份套餐,外加仙道强烈要求的脆皮甜筒。流川端着满满的餐盘,待服务生递过甜筒时,下巴一抬朝仙道示意,“拿着。”
仙道就踮起脚尖,接过后朝女孩子露齿一笑,“谢谢。”
两人穿过长长的点餐队伍,在角落里坐下。仙道一手拿着甜筒,眼睛却还直盯着盘子里的汉堡,“哥哥你要哪个?”
“随便。”流川吸一口可乐,把杯子里的冰块摇得哗哗响。
“那……”仙道眨巴眨巴眼睛,往右手边一指,“我要这个。”
不知道他是有心还是无意,剩下的猪柳蛋堡,偏偏是流川除了鸡腿堡以外最喜欢的,之前跟藤真一起来吃,还屡次被嘲笑口味奇怪。
“嗯。”流川面色如常,拿过汉堡,撕开包装纸嚼起来。
仙道则埋头对付甜筒。他吃甜筒的方式很特别。不像一般人那样从上往下顺着吃,而是转着圈儿先把脆皮啃掉,再一心一意地舔剩下的奶油。表情惬意得就像冬天睡在阳光里的猫,让人很想在他脸上捏一把。
咽下最后一口之后,他伸手握住流川的晃两下,笑得见牙不见眼,“哥哥,我觉得幸福死了。”
许多被人们讲得没了水分的话其实都是温暖而动人的,只要在那个应该的时候。
比如“我喜欢你”,“我很想你。”
再比如现在。
流川不知道该怎么接腔,只能轻轻回握住他的手。
骨架修长的手,已经渐渐有了少年特有的坚韧感,掌心有细小的茧,和被甜筒而染上的一丝凉意。
沉默一下,流川抽回手,把剩下的汉堡推到他跟前,“快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