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步而来
作者: 薇笑,收录日期:2006-03-28,894次阅读
(上)
流川认识仙道的时候,他已经开了一辆奔驰600,而且,他27岁了。除了在工作上投入绝大的热情外,他唯一可以释放压力的时间段,是去“陵南”保龄球馆,宠辱不惊地打上几局保龄球。
流川有自己的专用球、自己的球鞋和天天要光顾的球道,一般只有每局积分在170分以上的熟手,才知道哪条球道与自己的风格相投。
流川总穿一套休闲套装,冷冷地来,冷冷地走,满场的点评和球入道时的轰隆作响,似不能在他心上投下一丝涟漪。有一次流川打出了213分的高分,旁观者轰然叫绝,流川冷淡处之,等球槽中吐出自己的球,抱球就走。
旁边响起冷冷的击掌声,似含嘲讽。流川回头看,是一身着运动衣,梳着朝天发的同龄人,流川隐约知道他是球馆的教练,专教一些成绩在80分以下的初学者如何持球、掷球的。从未见过他打过球。流川有些不以为然,面无笑容道:“今天球馆悬奖178分,我未中奖。你用不着恭贺我。”
仙道――后来,流川才知道他叫仙道,面带着揶揄的笑容说:“我今天终于想完整地打一局球了,你肯不肯留下来与我较量一番?如果我输了,你今天的帐单由我来付。”
流川并不是付不起帐单的人,但仙道的笑意逼出了他的好胜心。两人你来我往,较上了劲。流川不停地用余光扫描第五道上仙道的得分,心下忐忑。球场上大部分客人都聚集到四五球道上,看他们打球。流川的衣领里慢慢地蓄满了汗。
失去平常心的流川,只打了142分。这一打就打到了仙道下班的时候。仙道是不能陪一位客人专心打球到底的,否则就是失职。等他们收了球,仙道就被球馆老板田冈满脸不高兴地叫走了。流川换鞋的时候变得有些心事重重――他真不希望今日的一场球,让这位看上去无害的人受罚。
仙道被扣掉了半个月的效益奖。当流川问起老板的态度时,仙道笑嘻嘻地安慰他说:“没关系,球馆少不了我。现在,忘掉这件事,我们去吃初宵夜吧!”
出了门,左拐,流川看到了仙道的那辆用了很多年的摩托车,发动的声音大如野马在吼叫。流川坐上后忍不住担心了:“不如坐我的奔驰去。”
在摩托车的一声怒吼中,仙道大声喊:“你提你的四轮车――我请吃宵夜,应该坐我的车去。”
未等流川反应过来,摩托车绝尘而去,流川稍吃了一惊,只能紧紧抓住仙道的皮带环扣。
流川觉得自己有些疯狂。他,一个在球馆里不与任何交谈的神秘客人,在仙道第一次向他发出邀请时,他即如催眠般地让他带腥膻味十味的小吃街去。或者说,他任他把他带到任何地方,他冷淡的表面下,果真有这样一股熔焰般的激情——或者说,他在看厌了写字楼里下属们唯唯喏喏的表现以后,渴望遇到释放的激情。
仙道带他在小吃街徜徉。不少摊主跟仙道亲热地打招呼,看得他们挺熟。最后仙道选了香螺、鹌鹑串和两碗热气腾腾的酸辣汤。摊主问流川:“先生,要不要放辣,放芫荽?”仙道代他答:“放,放!我要让他尝尝地道的滋味。”
一碗辛酸咸辣的酸辣汤下肚后,两人的脸色都变得红润起来。尤其是流川,辣得渗出了汗水,变得光彩照人。
在仙道的建议下,他们都把自己的前世今生巧妙地编入故事,向对方泄露一二。流川知道仙道28岁,是父母寄予厚望的幼子,做任何都极有天赋,但却总是懒散,做任何事都不愿全情投入。“陵南”球馆是他老爸开的,他被迫着来帮忙。在球馆的角色,介于教练、保安与半个老板之间。
仙道还透露了他的一段初恋,一段无疾而终的感情。流川一直听着,唇边挂着似有似无的笑。仙道忽然惊醒:“你还没有说你的故事呢!这太不公平了。”
流川轻声道:“下次再告诉你,我要回去了。”
仙道点点头,默默地发动摩托。天地间忽然被细雪所宠罩。流川缩缩头,四点钟他到保龄球馆的时候,天还是薄阴的呢,忽然就下起雪来了。
回去的路上,仙道有些沉默。
流川与他确实是太不一样的人。当年,14岁的流川考入了东京大学,而15岁的仙道却因为打篮球以及不交作业被班主任苦口婆心地说教;18岁,流川被保送研究生,辉煌之路在他的脚下展开,19岁的仙道却正挣扎在功课与游戏机之间。这些却都是同一年发生的事。而命运却将他们送到了一起。
约会在继续进行着,但失去了第一次的传奇性。流川一直在犹豫着,要不要去大使馆试一试他的赴澳签证。在认识仙道的前的五个月,他的至亲——母亲离开了人世,对于他来说,这座城市已经成了一座伤心之城。从那一刻起,“逃离伤心之城”的念头,成了流川唯一的安慰。他的祖父、祖母都在澳洲,一份巨大的家产正等着他来打理,他是他们唯一的孙子,母亲离去后,他确实没有留下来的理由。
然而……仙道他是不是他留下来的理由呢?
隐约知道流川一直在为赴澳做努力后,仙道的情绪变得很不稳定,讥讽之色出现在唇边。仙道说:“你走吧,我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我恋爱,是为了证实自己的骄傲——我喜欢的是那种清纯的、可以崇拜我的女孩。你不是。我们是互相配不上的。”
流川完全不能掩饰他受伤的表情。仙道拂然而去,他的自尊是水晶做的,坚硬、易碎,里面是寒凉的自卑的碎片。流川的生活经验高过他,流川开着奔驰600绝尘而去。
在转角处,仙道长久地目送着他——是的,是那高贵冰冷的汽车外壳载走了他。
仙道知道他完全不能抵挡徒步而来的流川,他如果只是一个清贫的文员,他如果是可以跟恋人喝酸辣汤为至高享受……
那么,仙道会劝他留下来。但是,现在,流川是一个在西餐厅喝几十元一本咖啡的“有车阶层”。
仙道感受到了直刺心脏的一阵剧痛。
雪又下了起来,稀稀疏疏的雪,下到仙道十点半下班时,已经稠密如纱网。仙道发动摩托车时,雪轻轻扣着他的面罩,鬼差神使一般,仙道来到了小吃街。小吃街所有的汽灯都张挂在雪中,发出轻轻的嘶响。火是红的,摊贩们的皮围裙在火光中闪着粗犷的油色,雪、香辣麻烫入锅的声响,回忆,这些因素交错在一起,令仙道心神恍惚。
有摊贩在跟他打招呼:“你病了吗?你已经很久没来了……”
仙道摆摆手,像梦游一样从他们招徕的手势中走过。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对流川的强烈依恋,流川勾着他的肩,他的体温使寒气深重的后背感受到了温暖……还有,流川被加了酸辣的汤刺到流下眼泪……仙道觉得自己喉头被赌住了一般。他在心里狠狠地骂自己――他为什么不能守到与流川分手的那一刻?即使流川离开了,如果他能坚持到机场去送送他,该给流川留下多么温暖的回忆――在这一座潮湿的城市里,他毕竟不是孤身一人。
一年过去了,流川在异域他乡,会不会偶尔想起他和他那辆如野马般嘶吼的摩托车,以及他推荐的酸烫汤?
就在仙道垂下头品尝酸辣烫的时候,他听到了一声熟悉的低语:“来一碗酸辣汤,要多放辣粉和芫荽。”
仙道心底的三千里堤坝,都在这一声里轰然坍陷。他背过身去,在角落里,不敢扼制和种感叹的翻腾。他听见老板在招呼流川:“小伙子,很少有人爱这么辣的汤,你,是在等什么人吧?”
――“我等的人也许不会再会来了。他换了工作,甚至卖了球馆,我再也找不到他了。”
――“这可说不定,先生,冬天的酸辣汤会给你带来好运和热力。”
此刻,仙道在心中反复操练的一句话是――你既然徒步而来,可不可以搭我的车回家?
他想,等一会儿他走到流川面前,嗫嚅着,可有勇气把这句话说出口?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