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
作者: 苏格,收录日期:2006-03-24,1076次阅读
仙道梦见自己在雪一般的二十床天鹅绒垫被上醒来。
他的背脊被柔软的床单刺得生疼。他知道那二十床垫被下隐藏着一颗碧绿的豌豆。
他等待着美丽的公主和优雅的皇后开口询问。
他会告诉她们在一切的伪装之下,隐藏着一粒真实的豌豆。
可是公主和皇后没有开口,她们无声无息地卸去一床床绒被。
闹钟响起的时候,只余下最后一层。
仙道猛然惊醒,顺势把闹钟踹到床下。
他抓着身下的被单,很柔软,雪一样白,但是这里没有公主,没有皇后,也没有一粒碧绿的豌豆。
等待着他的,是陵南与湘北的一场练习比赛,和苟延残喘的闹钟。
仙道急匆匆地洗脸刷牙,然后把头发理成朝天发。
他对着镜中的自己如清风掠过般地一吻。
他想,他不是自恋,他只是无法抑制地热爱自己。
他猜想,他一直等待着某个公主用二十床天鹅绒被和一颗豌豆为他验明证身,自己的前世也许是流浪的王子。
当他推开篮球馆厚重的木制大门,顺着流泻而过的阳光看到了流川的时候,他以为他十七年的等待终于成真。
但其实,仙道并不是一个浪漫的人。他怀念童话,是因为他比别人更早地失去了会将童话信以为真的童年。
他提醒自己,他不过是看到了一个迥异于自己的,专著地燃烧着青春的少年。
仙道的心理暗示进展顺利。
直到流川突然来访,理直气壮地说,仙道学长,请跟我一对一。
他知道自己对流川的要求并没有认真抗拒。
他知道自己在上次的比赛里故意挑起了流川的斗志,然后等待着流川找到自己,说,仙道学长,请跟我一对一。
比赛进行到太阳西斜,从流川的身后慢慢落去。
他知道这个孩子很拼。这个孩子是真的把篮球当作人生在过。
他可以预见到这样的人生如果中途受挫,如果盛年已过是怎样的光景。
但是他没有办法说服自己。
他觉得无论多少年华逝去,流川都会背着橘色的余晖站在那里,永远是少年,永远如眼前。
仙道看到自己的笑容映到流川眼里,又亮亮地反射回来。
他突然觉得有些不知所措。
他想吻流川明晰透彻的眼,就像每天清晨与自己的镜相缠绵。
仙道开始变本加厉地钓鱼。
他想也许会钓到可以许愿的金色金鱼。
他问越野宏明,宏明,如果有一条可以许诺三个愿望的金色金鱼,你会对爱情许什么愿?
——自己喜欢的人也会喜欢自己。
——然后呢?
——没有了。剩下的要留下来许财富和事业。
仙道说宏明你太贪心。
他在钓到那条半金半黑的金鱼时已经将三个愿望全部用光,他不知道对半金不黑的金鱼许愿会不会灵验。
他只希望——
他不要爱上流川。
他们会像现在这样一直在一起。
以及,流川会爱上自己。
仙道知道流川的爱情是自己期待了十七年的那粒豌豆。
但是他更清楚,自己的计划中,爱情的考验只是二十床天鹅绒被,很柔软,雪一样白。
所以,仙道恋爱了。
对象是同一级的校花。
越野评论说,丽园纱奈是仙道最喜欢的那一型,黑发白肤的东方美女。
丽园是很完美的情人。
虽然有一点黏人,有一点娇弱,有一点敏感,但是仙道并不介意。
他唯一介意的事情是丽园很自动地改称流川为流川君(Rukawa Kun)。
他知道流川不打球的时候就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无辜样。
他想到流川的时候也会习惯性地想说“那个孩子”。
他也很想把流川揉小,摸他的头发,捏他的鼻子,抱着他,吻他的眼睛。
但是,他甚至没有办法像丽园那样叫一声很亲昵的流川君。
仙道拿着毛巾靠近流川,揉着嗓子喊了声流川君——
然后他忘记了自己想要说什么。
他只觉得,这一声流川君叫过之后,想要说的东西太多。
他突然盖住流川的眼睛,使劲地擦他的头发。
他觉得自己很辛苦。他想要掩饰的东西,很辛苦。
仙道常想,如果不是情人节那天他推掉了跟丽园的约会,如果不是那天下午突然下了大雨,如果不是他说这么大雨没有办法打球,如果不是他说流川应该去感受篮球之外的东西,一切是不是就仍然明朗地围绕着篮球打转。
一切就不会改变,像他们每天上演的,青春少年。
但是事实并不如回想的那样复杂。
只不过是,下着大雨的那个情人节下午,流川枫迷迷糊糊吻了吻仙道的眼。
流川很清楚地表示,他只是想知道,在这样的雨中,这样温暖地微笑着说[流川应该去感受篮球之外的东西,否则就太孤单了]的仙道,他的眼睛是不是并不孤单,是不是也有太阳的温暖。
仙道体会到为什么童话中所有诅咒都要由一个亲吻打破。
他感到一种柔韧的喜悦和疼痛漫过。
旧有的外壳在雨中溅去。
但是他不知道,如果那个是吻落在唇上,如果流川给他一个别的答案,是不是,他就不会在最后一线禁忌前停步。
在仙道摇摆不定的时候,总是流川作出选择。
他给了他一个停在眼角的吻。
然后他告诉他,他要去美国了。
全国大赛怎么办。仙道问。
我会在比赛结束后走。流川说。
仙道知道,流川没有放弃全国制霸的意念,每天在“全国制霸”的条幅下朝着这个梦想努力的人不只流川一个。
但是,他自己的梦想,已经远在望不见的大洋彼岸。
他找不到理由挽留流川。
他也找不到理由让自己平静地目送流川离去。
他说,流川,说再见之前,给我一个微笑吧。
他记得流川欠他一个微笑。
他把那个微笑给了泽北。
流川只是定定地看着仙道。
他不知道为什么,但他知道仙道已经在向他道别。
仙道有很好的理由推掉流川的一对一。
他的约会日程排得很满。
他知道流川不会容忍被第二次拒绝。
他说再见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他要表达的意思是,不再相见。
所以,在他借了车子开到流川家的路上,他安慰自己说,他只是想把一个尽职的学长的角色演好。
他要告诉流川,在美国要怎样打球吃饭睡觉学习社交出行。
流川的空调开得极冷。
仙道说,流川,你真是不会照顾自己。
他替两人泡了咖啡,然后把自己和流川卷在被里,挤在床边。
他说,美国的女孩子都很开放,你要小心。
他说,那个泽北也在美国,出门要靠朋友照应。
他说,流川我真是瞎操心,你哥哥在美国,你在日本反而没有亲戚。
他说,你在日本无牵无挂了吧,已经。
仙道看着两杯咖啡的热气升腾,氤氲了流川的面容。
他觉得这个房间的空调实在开得太冷。
冷得无法忍受。
他逃似地离开流川的身边。他说,明天我开车送你。九点三十分。
仙道打了一个赌。
他赌流川家楼下的一排枫树是单数。
他要不计后果地告诉流川他有一点爱他,然后让他留下。
但是仙道最终不知道那些树有几棵。
他在那个转角听了丽园的电话。她说她身体不舒服,让仙道接她。
他说,好的,我正好借了车子。我去接你。
他飞快地转向。
逆向的车不及刹车直冲过来。
仙道失去知觉之前想到——
他逃避了跟命运打了的赌,就注定要受到惩罚。
仙道醒来后第一个看到的是流川。
不,他没有看到。
也许他再也看不到了。
医生说他没有严重的外伤,但是头部跟方向盘相撞,也许颅中有血块压迫了视觉神经。
如果不是医生接着告诉他,他的手机已经毁损,他们只在他的上衣口袋里找到了流川的电话,他也许永远也不会意识到无声无息地,流川还在自己身边。
仙道作了手术,眼上缠着绷带。
手术的成功率很低。医生说这不是操作上的问题,也许要等医疗技术有一个突破。
但是仙道还可以微笑。
丽园和队上的队友来探病,他靠摸大家的脸,认错了人,他还可以笑着说,越野你原来长得这么帅,睁着眼睛的时候还真没发现。
人群散尽。仙道摸到床边冰凉的指尖。
他说,流川?
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居然在抖。
一个轻柔的声音说,我是这个房的护士,你的朋友在门口。
流川走到床边,拉着仙道的手摸过自己的头发、眼睛、面颊、嘴唇、头颈,然后拉着他的手揽住自己的背。
他说,仙道,不要把我认错。
——我要你摸到任何一个地方也不要认错。
——后背也要?
——后背也要。
仙道的手术没有成功。
队友已经不再来访,丽园也没了消息。
他知道他们不是无情,高三毕业,各奔前程。众人已鸟兽散去。
仙道常常在确认了身边的人是流川后,就揽着他的背,很长时间。
他一直不停地说话。
他需要听到流川的声音。
直到流川反手按住他的肩,沉沉地说,仙道,我是流川我在这边。
仙道回想起他们第一次一对一的那个下午。
他回想起自己曾经坚定地相信,无论岁月如何流逝,流川依然会在自己面前,在一片橘色的光晕里面。
他倾身吻了流川的唇。
在这一瞬间,他又看到了颜色,看到自己也沉溺于橘色的光晕里。
下一刻,他听到流川的声音。
他说,仙道,你会看见的。如果你看不见的话,我一生都在这里陪着你。
仙道忽然感到悲哀。
他知道流川说的一辈子就是一辈子的意思。
他想起情人节的时候他推掉了丽园的约会,丽园说她不知道他们下一个情人节还会不会在一起。
可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他是用这种方式留了流川一生一世。
他把头埋在流川的肩上。
他想说,我出了车祸,眼睛看不到了,都不是为了你。
那是为了我自己。
你们家楼下的那排枫树一定是双数不是单数。
我不会说爱你。
不会留下你。
我会送你去机场,微笑地看着你,高飞远去。
仙道回了东京,瞒过了流川,跟所有人断了联系。
流川去了美国。
仙道要把一切矫回到命运注定的方向去。
妹妹迷上了在美国打球的日本男孩。
她跟仙道说,他叫流川枫。
他说,我知道,那个孩子是为篮球而生。
他不耻于重复别人,但他从不重复自己。
他打球的时候,从眼角到发梢都让人不敢逼视。
她惊讶地看着他,说哥你又能看见了么?
她是个与神奈川、与篮球、与仙道一生最值得珍视的时代没有联系的女孩。
她不知道,他现在能看到的,只有这些。
五年来仙道从来没有跟家人谈起过流川。
但他想告诉她关于流川的一切。
医生说,他脑中的血块已经开始压迫其他的神经。
他会头痛,也许会失去一部分的记忆。
他要她代他记着流川,记着他就要忘记的少年。
仙道从来没有想过流川会有不打篮球的一天。
可是妹妹带着哭腔说,流川不打篮球了。
她说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参加选秀走职业的时候,选择进研究所继续念书。
她说他念了四年的眼科之后,要转入研究所,读脑外科。
仙道开始觉得头痛,剧烈地疼痛。
他快要忘记,那个时候,流川对他说,他会看见的,否则他会陪他一生一世。
他知道流川所说的每一句话都终将实现。
他从来没能阻止。
仙道打电话给流川的哥哥,他唯一的亲人。
他告诉流川羿,应该阻止流川念医科,如果他希望流川回到家族企业。
篮球不能打一辈子,医生却可以当一辈子。
他说,我们已经尝试了各种方法,包括断绝经济来源。
他说,小枫在那么沉重的学业负担下还要打篮球,是为了赚取自己的生活费。
他说,如果您希望流川继续打篮球的话,还是想办法尽快治好您的眼睛罢,仙道先生。
仙道站在一片黑暗之中。
他的所有记忆都在向黑暗中疯狂地旋去。
他记忆中有一片橘红色的光晕,和阳光退去的声音。
但他已经想不起当天发生的事情。
他的记忆退回到他们相识的最初。
他梦见自己在雪一般的二十床天鹅绒垫被上醒来。
他的背脊被柔软的床单刺得生疼。他知道那二十床垫被下隐藏着一颗碧绿的豌豆。
他等待着美丽的公主和优雅的皇后开口。
他会告诉她们在一切伪装之下,隐藏着一粒真实的豌豆。
可是公主和皇后没有开口,她们无声无息地卸去一床床绒被。
仙道握着话筒静静哭泣。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哀悼什么事情。
他隐约得到了一切。
但他清楚自己已不复记忆。
她们给了他六年时间去掀开一床床绒被。
他终于知道那一层层的考验下面,藏着流川的爱情。
他以为他的爱情是一段童话。
那是注定杳远而不复记忆的刻骨铭心。
他用了六年时间去完成一个梦境。
他花了六年时间去给自己勇气去看清。
在他遗忘一切的时候。
他发现了流川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