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心所欲

作者: 张月鹿,收录日期:2006-04-02,1413次阅读

从学校食堂出来的时候,仙道碰上了流川,骑着二手变速车正路过,见了仙道,缩下脖子点点头,没停住,继续往前骑。

仙道就站在原地看他骑远了,眼睛眯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流川点头的时候,仙道想叫他的名字,但还没叫出来,人就没影了,“流川”两个字被硬生生吞回来,萧条地荡来荡去,最后停在了好像是心脏的位置。
仙道猛地疼了一把,钻心似的,过后又好了,额角有些汗。

越野走出来,嘴里吱吱歪歪地囫囵着什么,听不大清,一看仙道停了,也跟着停住,一拍他的肩膀嚷嚷开了,看谁呢看谁呢,那么出神。

“艺术系系花。”仙道当即撇嘴笑道,眼神活泼起来,刚才的那幕不着痕迹。
“系花?”越野当真了,八卦兮兮地瞧着老友。“一号?二号?”
“二号,”仙道搔搔脑袋,“一号就让给别人好了。”
“够大方!”越野点头,一副我还不知道你的表情,仙道无辜地扯扯嘴角,“说实话,那个一号恐怕名花有主了。”

越野对此也有所耳闻。

据小道消息报道,有多名目击证人证实,外语系大二的流川枫,曾与艺术系系花并肩走在学校的林荫小道上,举止表情甚为亲密。不久前此消息在校园中盛传,导致外语系女生的请假人数过半,未请假的女生出现精神萎靡现象。系主任和有关负责人惶恐不安,立刻召开会议研究病发原因及对策,几经商讨,得出结论:治标先治本,解铃还须系铃人。遂拍板定案,决定找到流川枫本人,请其于校电视新闻里澄清这一事件的真相,以解除外语系潜在的流行恐慌警报。

如此这般,仙道某天在电视上看到流川。

那人一脸酷样,没什么表情,面对镜头吐出五个字:这是我的事。遂结束发言,走下台去。一路上镜头始终跟着他,左右周围乱作一团,而后者表情木然,丝毫没有为自己的言行带来了流行恐慌而怀有丁点愧疚。

他一笑,心想把话说的这样不明不白暧昧不清的,流川还真有他的。往下的发展会更好看了。
只是仙道的心里头,并没有嘴角那个微笑那么轻松。他在想别的事情。
几个月前的事情,离现在不是那么遥远。

那时候,校园内的头号新闻远比这劲暴得多。两个男生爱慕对方的故事,说起来总是惊世骇俗,耸人听闻。

身为八卦新闻的男男主角,仙道和流川并没有过多的真相需要澄清,基本上,他们认可小道消息所报道的大部分事实。比如两个人一同去上自习的时候,喜欢牵着彼此的手,再比如,下了晚自习以后,两人在学校篮球场的大门外忘情亲吻。仙道甚至笑着说,最好加上“那时月圆风清。。。”一类语句,能更好地烘托气氛。流川当机立断给他胃上来了一拳,那边厢弯下腰去,遂不再做声。

小道消息散播者眼见这二人拿此事不当回事,好像还趁机利用这些人免费做宣传,于是不再热衷于此道,继而转移了八卦目标。相应的大众关注程度也下降了,仙道和流川的作战计划几乎完美成功。

几乎完美。仙道不无遗憾地勾了勾嘴角。

俗话说,姜还是老的辣。学校领导班子里有那么多双火眼金睛,磨练了多年,岂能轻易被两个毛头小子的烟幕所迷惑。

此后一个月,两人轮流着被叫去“谈话”。

跟仙道谈话的领导语重心长地教仙道放眼自己的未来,青春年华,大好仕途,搜肠刮肚能用的词都用了,说话的时候额头直冒虚汗,十分不容易。但仙道没动心。

流川那边反馈回来的效果更让人失望,谈话的人刚开了个头,他已经进入打盹状态,并且雷打不动。有次领导急了,猛拍桌子,屋外不知怎么就冲进一帮人来,死活扳着看起来刚刚苏醒全然无害的流川不让动弹,领导看的头大,挥挥手,散了会。

仙道回去以后捏着流川的脸,嘴角几乎咧到耳根去,一时兴起,拉流川去吃街边烧烤。

两人坐在摊旁对喝啤酒时,流川的眼睛温润明亮起来。
他说:仙道。欲言又止。
嗯?仙道扬起脖子猛灌扎啤,目光烙在流川脸上。那小子虽面无表情,但脸红的快赶上山楂了。
流川的眼睛一直亮闪闪,只不过此时视线不与仙道的平齐,所以仙道只能隔着长长的睫毛打量那些光闪,扑朔迷离。
流川喝了口啤酒,冲着仙道慢慢说,若真的放弃,也得我先。
仙道一愣,贼贼的笑着,把脸凑到流川眼前。
“放心,”口中喷着太过浓郁的酒气,流川皱了下眉,“我,一定在你之后。发誓”
流川满意地动了动嘴角,笑容一闪而过。

打了个寒颤,仙道失神了。都怪流川啊,那时候,说那么不吉利的话。仙道后悔了,当时根本不该接口。

下一阶段的轮番轰炸,领导们调整了一下手段。依旧分别派人找二人谈话,谈话内容也基本没变,但句子主语却莫名其妙地有些变动。由“他”代替了原先的“你”,而“你的”转而变成了“他的”。

这仗打的漂亮,结合了心理战术,苦口婆心危言耸听,无坚不摧。
以往听不进耳的大道理不再是空谈,因为牵扯到了要紧的那个人的利益,不能再泰然处之。
仙道心里十分明白这些人的意图和手腕,无非是换汤不换药的陈词滥调,但是无奈:心理明白是一回事,感情上却无法不为之动容。毕竟那个要紧的人是流川,那个要紧的人的前途是流川的前途,未来是流川的未来,青春年华是流川的青春年华,要他装作若无其事,要他忽略目前这种关系将会造成的后果,仙道从来也办不到,关乎流川的事,他一样也不敢马虎。

爱固然重要,但多数时候却无法高于一切。这是活在现实社会的悲哀。

仙道一下子明白了流川那晚的意思。他是早预料到这些人会来这一套,知道无可避免,所以把狠话撂在了前头。他可能比仙道想的还要多得多得多。他选择成为最先背叛这段感情的那一个,恐怕也是充分考虑过了的。至少良心方面,他得以坦然面对。

仙道陷在椅子里,无声地苦笑个不停。关键时刻,他还是比流川少算了一步。那个人,非要别人都欠他的。

那就,欠着吧。至少不要一笔勾销。有欠的,不管谁欠的谁,也比什么都不欠要好。

仙道微笑着注视领导,摆出十足自保的表情说,只要流川那边首先放弃,要他答应也没有问题。

领导长长地舒了口气,心想这拉锯战可算结束了。他十分满意地告知仙道,流川已经同意保证,从今往后,不再与仙道有任何过分亲密与不正当地往来。

听到的时候,仙道有种莫可名状的悲哀。仿佛这宣告比坐牢的判决书还沉重百倍。

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他想着抓了把头发,一笑,在领导的关切注视下,于保证书最后一页的横线上签下自己的大名。


那段情事象是不了了之。周围的人包括仙道自己,都已开始忙着物色最佳女友人选。流川那边的动静比这边还要大。已经闹出这么大风声,那小子好像不打算自己收场。是无需收场,还是根本没有开场,仙道其实明白得很。

这么多人里,只有他和流川明白。
没完呢,还在等着旧人回去,拾起尚未熄灭的火苗,重新开始呢。
只是这明白却不能说出口的痛苦,也只能由他们两人独自体会与承担。
已不太可能患得患失了。

仙道抬手摸摸头发,又硬又坚,保持着原先的气节。

无论如何也得找一条出路,他想,下定决心似的耸了耸肩,一旁越野还傻站着,仙道说了句走吧,越野跟上了。

奇怪, 跟越野勾肩搭背走在学校里, 也没见有人说三道四。

仙道默然。


那天是周六,下午食堂开饭之前,外语系学生会的几个干部挤在5号宿舍楼外,商量着去哪里买晚上活动用的咖啡。仙道也在开会的人当中,倚着楼前大树,面带微笑地洗耳恭听,实则小差不知开到哪儿去了。
这活动是本校不成文的规矩。
每逢周六晚,外语系都会在教学二楼的大阶梯教室举办“英语角”,面向校内校外英语爱好者,有高手坐阵指点陪练,更兼提供美味廉价咖啡,一小塑料杯一元,外面买不到价钱。因为活动气氛很好,各方面反馈回来的效果也不错,所以会场内经常人头攒动,卖站票蹲票的亦不在少数。
自从仙道加盟了学生会,火爆场景更加频频出现。周六一到,教室便被围的水泄不漏,点名找仙道陪练口语的,排成了长队,从上周排到这周,又从这周排到下周,仙道忙得不亦乐乎。状况从大一持续到大三,两界学长都酸溜溜地毕了业,直到流川入校。

开学第一天,篮球场上演狮王争霸,大二的仙道彰对同系大一的流川枫,摆出天雷勾地火的架势。
在外人开来,这场球打的惊天动地。当事人或许另有看法。
紧接着,校内的仙道命倒戈了三分之一,加上大一的新生,流川后援会与仙道后援会的规模正式势均力敌,旗鼓相当。

流川社交面极窄,仅限于自己认识的和不得不打交道的人,除此以外,几乎没什么固定朋友。他不喜欢热闹,所以外语系的活动一次也没参加,喜欢他的女生见了,也少去那个地方了。

谁也不知道流川和仙道高中便认识,打过无数场球,钓过无数次鱼。

都当这两人互不顺眼,水火不容,却突然传出仙流拍拖的消息,也难怪一时间外语系鸡飞狗跳。是个正常的女生,爱慕着两人,自然会有些想不开的。

可是去怪谁呢。谁也怪不得。

自从仙道和流川宣布分手,英语角又热闹起来,大概是见事情有了转机,女生们纷纷回来的亦不少,不把一号二号系花放在心上。

这晚仙道穿过走廊,一路上冲几个美女点头微笑。走进阶梯教室的时候,肌肉笑的发麻。
开始在众目睽睽之下泡咖啡,盘算着怎样才能尽早脱身。虽说他极爱流川那张脸,但不至爱到能够容忍自己也变成面瘫。让肌肉保持一定的松弛是有必要的。

正想着,身后有美女招呼,仙道调整了一下表情,回头。
“仙道同学亲自冲的咖啡哟,我第一个预定可不可以?”
“是美子啊,”眼睛里金光一闪,“help yourself。”随即微笑递上,并俯下身子在美女耳畔轻笑,“英美文学笔记可否一借?”
叫美子的女生眼珠一转,暧昧地笑了回去,“No problem。呆会儿结束了,我在楼下花坛等你。”
仙道向来不爱跟人约定时间地点,主要是怕背了一身失约的责任。现在正想,她是不是误会什么了,不得了。刚要开口,美女一个盈盈微笑,不给他发言机会,转身飘走了,姿影轻的像朵棉花。

“不是目标锁定二号校花的吗,怎么降低要求了?”越野总是神出鬼没,这会儿突然出现在讲桌旁边,手端另一女生干部泡的咖啡,扫视一屋子的人。

仙道无奈地跟着笑:“自暴自弃啦!”边开始搅动第二杯咖啡。

越野奇怪地瞪他一眼。

泡至第十八杯的时候,教室后门出现一阵小小的骚动。仙道抬头看过去,没见什么特别,又把头低了继续冲咖啡。一会儿,越野蹭蹭地从后门那边跑下来,一步跨两个大台阶,一脸慌张的神色。仙道看了想,若是打仗,派越野当通讯员是不错的。

越野不知被老友出卖了,跑过来,紧张兮兮地塞了一包东西给仙道,边塞边皱眉头嘟囔:“还嫌麻烦不够。”
仙道也皱了眉。
“这是什么?”
越野扑了过来,似乎是想直接对着仙道的耳朵说,仙道不明就理,本能的缩了一下,笑道:“干嘛啊,做贼似的。”
越野不耐烦地扯下仙道的耳朵:“流川。”
听的人僵了一下,瞬间失神。
“流川来过,刚走。”

仙道明白刚才的骚动是怎么回事了。
他拆了包裹一角,看见什么东西,浑身一抖,把尚未溶解的咖啡塞给越野,一个人走了出去。

那是什么啊,神秘兮兮的。越野喝了一口咖啡,脸皱成了包子,全部吐了出来。


外面黑漆漆的,犹如硕大的咖啡壶,把夏天的闷热溶解在里面翻来覆去。
仙道站在路边擦了把汗。
白炽灯下,流川的背影拖的奇长无比,他才被仙道叫停了,这会儿刚转过身来。

“什么事?”面无表情,只有眼睛温润明亮一如喝酒那天。

仙道给他问的怔住了,偏偏这个时候词儿穷,想了半天,说:“谢谢你。”


蝈蝈接了知了的班,在草丛里叫,高一声低一声,和夜晚水沟里的蛤蟆唱起了二重唱。

两人匀畅地呼吸,盯着对方看了许久,都没再开口。

一会儿,流川笑起来,很轻淡,像过眼烟云。笑过之后,没说话,转身要走。

仙道觉得自己好像在看《人鬼情未了》,惨淡灯光下无意识的恍惚,仿佛流川这一走,就永远不再回来了。

他向前追了几步,伸出手指穿过闷热得近乎停滞的空气,想碰触流川的皮肤,以便确定眼前的人确是实体,而并非鬼魂。

于是指尖轻柔地压在流川的右肩上,隔了一层纯棉T恤,但能感觉到热度和物质的存在。

“仙道。。。”流川不得不回头。他的脸就在后方,相隔几十厘米,面对面地看着流川。

流川等他开口。仙道也知道自己有话要说。可平时令人堂目结舌的语言组织能力,这会儿不知跑什么地方吹风去了,他搜索了半天,一个词儿也不肯蹦出来。

等了一会儿,路口第一盏灯缓缓熄灭。
上晚自习的学生该下课了,流川想。于是握住仙道的手,把它妥帖地放回原处,松手之前用力握了一下,见仙道皱了眉头便放开了。

“我走了。”流川说。走时带着笑意。

灯光从背后投射过去,影子走在流川前面,仙道看不见。

忽然之间,四周的景象逼迫似的映入眼帘,仙道愣了一下。

刚才没发现,他正站在学校篮球场的大门外。

这样一来,他便记起了刚才要说,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的话。

“没忘吧,流川,”他张开手臂伸向前方虚无的空气,笑容凝在脸上。“这是我们,第一次接吻的地方。”

那天晚上, 他一个人在操场上散步,四百米一圈的塑胶跑道,一圈一圈总也走不够似的。 有几次伸手去摸流川送来的包裹,知道还在,心里也就踏实了,舒口气继续走。

走到不知是第几圈的时候,仙道停了脚,仰起头来,居然看见满天闪烁的星斗。

这城市空气污染很严重,白日里见不到蓝天,晚上能看见星星是稀罕的事情。
本来有些困意,不想这会儿已被驱走了,索性三步并坐两步,爬上主席台旁空旷的水泥看台,躺在那上面,平展了四肢,继续仰望星空。开阔的视野顿时被深蓝天幕整个遮住。

那些星星看起来像小孩的眼睛,一眨一眨,晶莹剔透,温柔无比。仙道对着那些眼睛看了许久。

很久以前,忘了是什么时候,那些眼睛就这样静默地遥望,白天讨厌的目光在这里无从寻找。仙道和流川常常就着星光,翻看着参考书,通过望远镜观望整个天空,企图将书里标出的星宿一一对号入座,不幸却极少成功。

跟流川抢望远镜的时候,两人的脑袋挤在一起,沙沙地摩擦着,流川的骂声与仙道的笑声纠缠起伏, 在夜空里忽近忽远。风掠过,那个人鬓角的发丝随之被带起,滑过仙道的脸颊,又痒又凉,空气里传来淡淡的洗发水的清香。

仙道眨了眨眼。流川干净的就像那夜的清风。

他习惯在仙道找到目标之前睡去,头抵在仙道肩上,因完全放松而均匀的压迫着,让仙道不由自主地产生了被依赖的感觉。
后来仙道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情:在天空中怎么也找不到的特等亮星,其实是藏在流川的眼睛里。只要他睁开来,便能看见。
可惜夜一深他便闭起眼睛,所以夜空中的特等亮星,永远只是个传说而已。

可是怀有传说的那个人,曾经与我如此接近。仙道几乎有点沾沾自喜。

躺太久了,渐渐有了困意,双眼朦胧起来。

惊觉夜风渐凉的时候,仙道坐起来,在汗衫里瑟瑟地打了个哆嗦,忽地想念起流川的体温来。
伸手往肩头摸去,只是空气,流川不在。那是当然的。他摇了摇头,默默站起身,看情形,今晚是不能在这儿过夜了。

远处天边钻出一抹月影,将清光洒在仙道的背上,并在他的身前投下了剪影。夜色中一步步跨下台阶,一景一物从薄月一般透明的身体里穿行而过,慢慢走出这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

上次看表是一小时之前,分针刚刚划过11点49。现在球场大门已经被锁上了。
仙道对着门高比了比,又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随即蹲下身系紧鞋带。
再起身时,夹紧包裹,一个纵跃翻了出去。
在门外站定,回头朝看台凝望一眼,披着银色的月辉离开了。

第二天下午一点, 仙道醒来, 嘴角不能自抑地上扬。
越野洗碗回来,冷不防撞见仙道这表情,激动的不行,一屁股坐在床边说,仙道彰头回花痴,难得,“要好好观察。”遂模仿彦一,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个本子,一本正经地盯住仙道。
但后者似乎不受打扰,径自微笑,眼睛望着天花板。

仙道很少做这种梦,美妙而漫长,有始有终,每一个画面都被全心全意地演绎。
他梦见和流川相识,爱恋,结婚,相伴了一生,直到终老。醒来之前,两人手牵着手,在某个不知何处的小海滩上散步,浪花在脚下沙沙作响。
苍老的面容挂着年轻的微笑,紧握双手,掌心与十指贴合的每一存,全身不断循环着从对方身上攫获的温度。仙道感动了。热泪盈眶。在梦里。

醒来却笑得----用越野的话说----“比桃花还灿烂”。他不知道仙道的梦境里有什么,恐怕也没兴趣知道,不是什么惊艳火辣的情节,对他而言也就没了吸引力。所以他不知道,仙道只是为了那种平凡的近乎乏味的幸福而感动。感动的几乎掉泪。

梦醒够了,仙道爬下床,去洗手间洗刷,打点完毕,形象满意了,开始吃越野打来的饭菜。
越野在一旁进行每天的例行汇报,仙道边吃边点头。听来听去,今日头条大概是:外语系一号系草仙道彰成功躲开本系女生的围堵。越野不说他还真不知道。

“那女生够辣,几个哥儿们都说你不在了,她非得堵在门口上来看你不可。”
仙道抓抓头,“几号?”
“昨晚上冒出来的那个,”见他没反应,越野不耐烦地补了一句,“还没入编呢。”
“哦!”仙道算是反应过来了,连笑了几声。

越野用看怪物的表情看了此人一会儿,意味深长地说:“你这样下去,早晚会引起公愤的。”

“公愤么,伤脑筋,”仙道慢慢咀嚼,话说得摸不着头脑,越野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在手心开始沁出汗来的时候,仙道的目光如午后窗台上的猫,缓慢慵懒地瞟过来,“你办事,我放心。”

越野如遭雷劈,就势僵在仙道的微笑前。这叫什么来着……惹火烧身?狗拿耗子?
总之,的确是该遭雷劈天谴,吃饱撑的热心过了头,居然关心仙道彰的生活起居。
活该倒霉。

想了想,他决定换个侧面继续探口风:“昨天见到流川了吧。”

仙道似乎对某两个字永远敏感,动作明显一滞,脸上看不出波动。

嚼了两口,他开口道:“见了,怎么。”

越野马上觉察仙道的表情变化, 也知道这变化是什么意思。如果说刚才他还乐得敷衍, 那么现在已经连敷衍的兴致都没了,他摆出一道防火墙, 明确告诉越野,任谁想窥究墙里的内容,都只能碰一鼻子灰。

简言之,在这个问题上,他不会再与任何人纠缠。越野只好转移话题。

“早上旷的课,我编了条理由先对付过去了,但怎么着你也该去解释一下吧?”
仙道这才露出笑脸,用油腻的手拍拍越野肩膀:“知道,吃完了就去。辛苦了,回头我请客。”
越野躲不及,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一物降一物,这话果然没错。以前笑仙道,笑他栽在了流川手上,那时两人还没公开。现在,他还想继续看笑话,却笑不出了,他在仙道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这次,或者更久以前,他就已经栽在了仙道手上。栽了,不是生根便是死。不想死,就只能认栽,一路栽下去。在他看来,仙道的处境也无二。


寝室的人吃过晚饭,仍不见仙道回来。
下午他去跟导师解释旷课的理由,说好回来以后宿舍的人一起去迪厅。上铺的男生五分钟看次表,越野在窗口支起胳膊往外张望,越望心越烦。小型掉扇在背后挣扎地着转,无奈空气不能进一步流通。

“不会那么久吧,”窗左边下铺的人说话了,“导师那么宠他,随便编条理由都信啊。”

越野不吱声。虽不知道他搞什么名堂,但人在学校里,还不至于出意外。再说他要是不想去迪厅,大可直接说出来,没必要答应了又放整个寝室的鸽子,再我行我素,群情激愤的场面还是有些胆怯的。所以越野想,可能这中间出了什么岔子,把仙道缠住了。

实际上,仙道身陷一种类似软禁的处境。他被困在系主任的公室里。

“仙道彰,”老人家岁数不小了,一手叉腰,一只手抵住太阳穴,紧闭着眼睛,“不要玩火自焚了!”

仙道象征性地勾起一端嘴角,睫毛低垂。
昨晚有无聊的人跟踪,从流川来一直到仙道翻出篮球场,全过程亲眼目睹,照实汇报到领导这里。看来此人极有耐性,另外精神也极端有问题。

“你和流川都是系里出类拔萃的学生,”系主任推推眼镜,目光意味深长,“前程似锦的年轻人,不是没有改过的机会,怎么就不肯幡然悔悟呢?”

能不能说点新鲜的,仙道一边想着一边点头称是。无论他说什么,表面上顺从应该没错。
于是系主任说什么,他听没听进去都附和称是,头点的及时到家,挑不出毛病来。
老人家的独角戏不好唱,唠叨了一会儿,见仙道打了哈欠,自己的困意也跟着上来了。索性不再多说,坐回椅子里,清清嗓子,喝口水滋润喉咙。
过了一会儿,主任抬起头:“我知道,说太多了,你们年轻人嫌烦,有抵触心里,可以理解,但希望你能明白,有些事情不是随自己性子就可以做的,有时也需要学会妥协,这是过来人的心得,希望你好好思考一下。”

“我明白了。”仙道出门的时候,鞠了一躬说道,心想,就这句话听起来没那么讨厌。

走到校园的马路上,太阳已经沉的很深。
路过球场的时候,远远看见流川在投篮,贴身的距离围了不少人,有女生也有男生,肆无忌惮地欣赏流川的球技,那是他们的特权。
仙道只能站在远处看看,还不能停留太久。这一站一停,周围有多少双眼睛监视着自己,又无从知道。

球进了。流川带着球往回跑,一下一下地拍,冷不防抬头,撞上仙道的远影,停下不跑了,抱着球不动,站在那里往外看。隔那么远,连脸都分辨不清,也能感觉到那目光只看着仙道自己,周围景象慢慢地消失。

仙道在人群纷纷回头之前离开,大步流星地,走远了才慢下来。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后几乎停住。
被那些人看见无所谓,被多少人看见都无所谓。只是不想被流川看见。
明知那么远的距离他不可能看清楚。
但他还是不想流川看见他流泪。
他的确流了泪,在梦里想流没流的,一起流个干净。

那晚被寝室的人罚请客,路边的烧烤铺子,一箱易拉罐,几个人抱头痛喝。仙道只喝了不到半瓶,所有罚酒都灌进越野的肚子里,最后醉的不省人事,仙道不得不背着他回寝室。

把他扔进床上,起身去拿毛巾,越野突然抓着他的袖子死活不让走。
他没办法,坐床边上听越野胡扯,呜噜呜噜说了半天没听清说的什么。后来越野吐了,吐的满地都是,再张口,意思总算听明白了一点,大概是说他心里难受。
仙道拍拍他,又安抚似的一阵阵捋他的背,觉得有点难过,但也没仔细问。后来越野渐渐困了,睁不开眼,安静的几乎睡过去,迷迷糊糊的时候对仙道说,能在一起就在一起吧,仙道,过了这村就晚了。

没头没脑地哼哼,听的仙道稀里糊涂,也说不上来哪儿不对劲。
醉了的人不能认真计较。给越野拉了拉被子,仙道也困了,回到床上躺下没多大功夫,很快睡的死沉。


临近暑假,终考在即,一个礼拜,仙道以平常的节奏复习,不见紧张不安的神色。每天都从操场路过,流川是一次也没看见。于是安慰地想,他知道上进,大概也在复习,所以不出来打球了。
就耐着性子等到考试结束,直到放假前一天,流川也没有出现在篮球场上。问认识他的人,都说他家里有事,提前回去了。电话也拨不通。无论什么方法,流川就像凭空消失,联系不上。

三天时间,仙道处于一种精神游离状态。仿佛一下子出现了两个他,一个面无表情地应付日常生活,一个不断地寻找流川,在意识里他已去过无数可能的地方,但看样子还没有找到要找的人。

直到飞机起飞的当天,仙道才知道流川要去美国留学,之前没有任何人透露。
本校与美国X大学互换学生,这次的5个名额里,外语系占了两个。据说,一个是仙道,一个是流川。但后来去的却是那个还没“入编”的美子。
他知道他和流川不可能同去。但他不知道,既然不能同去,为什么流川会去。

校长桌上,玻璃板被震的碎成了几块,桌后的人眼睁睁看着平日温和有礼的仙道彰甩门而去,久久回不过神来。

越野在马路边上看着仙道上了出租,门关死前一秒,他也钻了进去。
一路上没人说话,汽车发动和熄火的声音倍受重视。仙道后仰着脑袋,五官平展,看不出任何情感波动。越野有点急了。流川这次走得太绝,连声招呼都没打,仙道八成气疯了。

沉默不知多久,仙道突然找回了声音似的,闷哼一声。

“你不是想知道那包裹里藏的什么宝贝么?”

越野不做声,紧盯着他。

“一团棉花,”仙道长长地吐了口气,“一团棉花而已,不过不是普通棉花。”

“高中时代,打完球躺在草坪上看天,总是有很多云在飘。
我就对流川说,如果我们能像云一样自由自在地飘浮,不知有多逍遥。他说,那我送你一团棉花好了,困了还可以拿来当枕头,”仙道笑了笑,“很不解风情是不是。”

越野往窗外望了一眼,车已经开进机场,突然仙道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他为什么走呢?”

“仙道,”越野觉得喉咙开始干涩,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要说的从嗓子里挤了出来。“也许,流川等的太久了。”

身旁的人猛地睁眼,怔怔盯住越野,仿佛在确认他刚才说过那句话。

流川等的太久了。


站在通告牌下,红色字母醒目地告诉仙道,飞机于10分钟前起飞,流川已经在天上。
眨眼之间,无法再以触摸的方式确认对方的存在。
隔着汗衫的体温,温润明亮的眼睛,被风带起的发丝,都不知去了哪里。

仙道慢慢走出前厅,看上去完好无损。

这世上有些事情是可以挽回的,有些则不能,比如流川乘坐的那架飞机,快着陆时机身突然解体,碎片飞散地落进落基山的山谷里,并且永远留在那里,供人悼念。

这世界上也有无数巧合,让人难以置信,比如在流川那架飞机解体的前一刻,仙道躺在马路边上,救护车远在几公里以外,越野紧紧抱着他,身下血流成河。

他依然面无表情,哪儿也不看,只盯着天,看得入神。

“我梦见过流川,我梦见过和他相伴携老,在海滩上走,牵着他的手,真实得很,或许我已经把它当真了,怎么办,越野。”
血从他的口中成柱涌出,挂在下嘴唇上,湿嗒嗒的,触目惊心。
越野在颤抖,他叫仙道闭嘴,可他不听,还在继续说:“我只想找个地方,和流川一起生活,像云那样自由自在的,我一直找,一直等,可总也找不到。这世界上没有么?越野……”

越野记得,仙道最后终于看他一眼了,再把目光转回天空之前,仙道说对不起。对不起越野。我明白,我什么都明白,但我就这一辈子,我只能栽在一个人身上。
原来仙道是聪明的,他都看出来了,越野反而有孑然一身的释然。

“没有一个随心所欲的地方么,和流川……”

他合拢了仙道的眼,想他最后最后的遗言,那个问题,似乎没人能够回答。

“是有的,仙道,”后来越野抚着仙道的墓碑,看着照片上那人活着的时候惯用的微笑,“现在不就是了么,你们两个一起,无限期地随心所欲,不用再等了。”

学校里风风雨雨闹了一阵,不到一学期,如石投入水,荡了几圈涟漪,再不见风吹草动。
有新的才子佳人入校,演绎新的剧码,校园里热闹一如往昔,唯独故人与故事不再重来。
回想起来,一切牵绊,一切束缚,都是借口罢了。

现在,你总算明白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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