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心以火 1-11

作者: moyi,收录日期:2006-04-03,1753次阅读

序 之
山河破碎风飘絮 身世浮沉雨打萍

月子弯弯照九州,
几家欢乐几家愁?
几家夫妇同罗帐,
几个飘零在外头?
一首南宋民歌,尽显达观的奢华与百姓的贫苦。

南宋,迁都杭州。在享有人间天堂的江南名城里,从赵构开始,一朝皇帝全无作为,极其懦弱,偏安一隅。奸臣当道,堪称最软弱的王朝。

“皇帝昭曰……鉴柳国公之女柳依依与大燕国皇室耶律洪基私通,通敌判国,罪灭九族,满门抄斩,钦此。”
桃红柳绿的柳莺山庄刹时颓废荒芜,一瞬间,满耳地充斥着惨绝人寰的悲鸣。满地地散落着断砖残瓦的碎片;满屋子张贴着狰狞刺眼的封条。
“哼,那个贱货,我堂堂大宋皇帝不要,偏偏跟了契丹蛮夷,敬酒不吃吃罚酒!”龙榻上的男人正面目狰狞地痛诉着她的背叛,“逃,我看你往哪里逃?传令下去,我要灭了大燕!”

经历了前朝战乱五季之酷,南宋,多少名圆的池塘竹树,被兵车蹂蹴,废而为丘墟。高亭大榭,被烟火焚燎,化而为灰烬。虽然消灭了契丹大燕国,外族蛮夷仍不死心地在边疆频频暴动。而当今圣上在这苟延残存中却花天酒地;大兴土木;掠尽珍奇,与左相北野一唱一搭,自命风流。
然而虽则如此,却鲜少听闻有百姓起义闹事。
究其原因皆来自本朝太傅安西老先生及他的门下数位出色的弟子。
安西老先生身职太傅兼统领十八万御林军。他不止达学宏才,而且武功超绝,经常露出“呵呵呵呵”高深末策的笑声。也就是因此,奸相谋臣才数次暗篡皇位未遂。(汗!笑声也是一门学问)
安西老先生早无心名立于天下,也不求利禄,但他又并不像一般高士既无见用于朝廷便退隐山林;他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不为了皇上,对他而言,皇权可废可不废。只是眼下一没有极好的人选政策,二则担心走了这个皇帝来了另一个,到时候天下为之大乱,所以为求国泰民安,为保江山基业,他宁孤守在皇帝身侧,时待机以进言,好歹能维持现有的状态。安西老先生救过几次驾,同时又因其门下的弟子在朝在野,从翰林院至六扇门都有出色成绩,所以皇上有时也会言听计从。
这个圣上是个聪明的,他知道既要享受,又要平安,所以左相太傅一起用着。
他门下的数位弟子都由他亲自抚养张大,大都是孤儿,因为缘分,从别府、市井甚至森林 聚集在了一起。安西因材施教,授予他们武功、学问,还有最重要的——做人的道理。
因为自己和北野常常久居宫中伴皇上左右,府中大事一概交于大师兄藤真健司。
藤真健司自幼体弱多病,不易习武,故潜心练暗器,以巧劲发射,他心思缜密,出手狠辣,是江湖上第一暗器名家。同时还精通各种机关阵法。性情沉静,足以在安西老爹不在时担当“先生”一职。
同为师兄弟的还有还有护国大将军赤木刚宪,礼部尚书木暮公延,兵部侍郎花形透,散布在民间或卧底,或收集情报的樱木、宫城,以及六扇门里江湖上口碑极好,人称捕神的“寒鹰”三井寿,“冰狼”流川枫——因为他们外号的名气实在太想,以至于现在只有安西府内部才叫得出他们的真名。
亦因如此,奸臣叛党虽收买了皇府不少高手,却惧于这些门生的神威,未敢行事。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饥载渴。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披星戴月地裹着大漠的风沙,醮着我的血我的泪我的仇,烟雨蒙蒙的江南杭州,我终于踏上了这块土地,

焚心以火 第一章 之 猛抬头 初相见 万般风情似相识
凭良心讲,他是个长得很好看的人。虽然他冷傲孤僻不会讲话还没什么表情。二十多岁的 青春,修长的骨架冷峻起棱。飞扬跋扈的黑发,挺直的鼻梁,狭长的眼睛炯炯有神。苍白近乎透明的肌肤,鲜红的薄唇常常倔强的抿着,透着灼人的孤傲和寒冷。
他叫流川枫,但是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这个名字。他很出名,大家都称他:冰狼。
他,是一名出色的捕快,隶属太傅安西先生门下。
他虽权大如当朝的钦差,也在当卧底时抹桌挑粪倒夜壶;他曾潜在最北的库尔得冰川里等待3个时辰擒下欲渡海逃亡的海霸李名;他曾趴在最西的库木库里沙漠十四天拦下通敌叛逃的秘文; 他曾翻越最南边日喀则拉嘎勒雪山阻击差点颠覆整个武林危害朝政的修罗神教残余。犹如一匹狩猎的独狼,用耐心、韧性、智慧和坚强追捕罪犯——从没有人能逃脱。
而今,这匹狼蜷在镜月潭边的树上,像一块岩石,在如此幽冷惨暗的林中,漆黑的眼睛闪闪发亮,仔细监视着脚下的每一缕秋风。他用膝盖顶着树干,手肘支抵着,四肢的每一寸骨肌都配合得没有一丝瑕疵——只要他的脚稍一发力,他的身影便如脱弦的飞箭。静若处子、动若脱兔。
三个昼夜,终于,他嗅到了猎物的气息,近了,近了,听到猎物仓促的脚步,在枯枝败叶上微微吱呀,禁不住地眼底泛起嘲讽。哼,白痴!从洛阳到镜月潭不过盯了一个多月,就怕成这样,独挑洞庭七十二洞的霸气也不过如此嘛。
当然,“决杀令”的命令并不是因为这——武林之事自有武林摆平。但他不该强了黄河赈灾的饷银,虽然区区六十万两不济事,好歹是这昏庸朝廷的一点心意——恩师安西可是费劲心机讨来的。
等待的心静如死水;握剑的手坚如磐石。
他是自信的猎手,所以不需紧张;他是出色的捕快,所以必须沉静。
“啪”一道白练倏地自空中飞闪而下,我们已经无法形容那是个怎样的姿势和速度。一剑的肃杀,秋叶荻花瑟瑟地停在半空不能飞旋而下。是什么样的剑气这样迫人,令宇宙都不敢耽耽颤栗,转而成为一派死寂!
“咯咯”咳着口中的血,不相信地瞪着插入喉中青薄的长剑。
为什么?明明一点杀气都感觉不到的,怎么天地间竟换了颜色!
“我只与剑比剑。”苍白的手缓缓地抽出剑,不带一丝血迹。清冷的声音傲然地回荡在冰冷的耳际,“同我对剑的,是这天与地!”他只是他的猎物,他本该是个好手的。
转过身,飘扬的黑发露出剑眉,星眸。这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细致,漂亮,漆黑的瞳孔却折射出星光为之黯淡的华彩,逼视出江山为之变色的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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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道初见这双眸子,便有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感觉。仿佛自己之前所做的所有准备,甚至自己当年活下来,不,该说是自己的出生,就是为了今天在柳莺山庄的这一刻能见到这双眸,这个人,这灵魂。一瞬间窒息,大气不敢喘,血液凝固着,连常挂唇边的那抹漫不经心的笑意都在刹那隐去。

焚心以火 第二章 之 繁华落尽都成空,只有桂花香暗飘

清冷的月色,衬着曲径的通幽,八月清朗的夜风,捎来暗暗的花香。
正是桂花盛开时,安西府内的默然亭难得地热闹非凡。好容易聚首的几个师兄第们正在把酒言欢。
“今天和神中堂心血来潮地重查了以往的旧帐。猜猜怎么着?”官任礼部尚书的木暮呷一口酒,闲聊道,“真没想到几年来,五谷杂粮,布缕丝绸等有关百姓基本生活,1/3的买卖竟从世袭往替的官宦王府们手里一点一滴地落入名间,分散于各商家、帮派……”
话没说完,就见大师兄藤真健司倏地睁大了他的杏眼,一双正夹着茄汁咕烙肉的竹筷立时顿在空中,喃喃着:“我才和阿牧碰面,发现近来江湖平静得诡异,大小帮派陆续介入买卖生意,从国民资源到赌场妓院,看似各自分散,实则——”顿了顿,异常严肃道,“据卧底的宫城、樱木消息,千丝万缕间似乎都牵涉到同一个地方——柳莺山庄。”
三井瞬息间停止了啃鸡腿的动作,与木暮面面相觑——1/3,加上圣上的花天酒地和连年的兵荒马乱,扼住朝廷的命脉,只欠时机而已。蚕食过后必是鲸吞!

柳莺山庄,坐落在人间天堂京城杭州的西子湖畔。外望假山峰峦叠嶂,气势雄伟;内观洞壑宛转,曲径通幽。但与众多的达官显贵家邸相比,一直默默无名。它原本是柳家钱庄的产业,前朝时,柳家因其女与大燕国皇室耶律洪基私通而被满门超斩。五年前被一个叫仙道彰的塞外客商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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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日当空,杭州城东的北野府内,山径水廊起伏曲折,古树名木蔽日。府内的远香堂四面开窗,置于水中央。四周景色呈现窗前,景随步移,一重池水一重天。
在这别府洞天里,有一相貌堂堂男子,方方正正的脸上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二十来岁的年纪看上去仿佛略微苍老些,浑身散发着一方之主的尊贵与老练沉着的气质。
他叫牧绅一,北野门下的一把手。同藤真健司在安西府的地位相似,阿牧代替北野掌管府中一切事务。
此时的牧绅一坐在几案前,退却了一身的霸气,正用充满爱恋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盯着身边的人——那蜜茶色的头发,秀丽的脸蛋,黑白分明的剪水双瞳,不高却挺直的鼻头还有那双红润的朱唇,不是藤真健司又是谁?
哎,怎么说呢,他可是他最爱的人啊。
牧不是不知道培养自己的北野老师的所作所为,可他更清楚一句话:有什么样的主子,便有什么样的奴才!
直到他遇到了安西门下的藤真健司,与之一见钟情二见倾心三见私定终身后,他才真正了解到,这个世界并非儿时所想的黑白分明,也非无可奈何的混沌一片。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有些事,是君子应当明知不可为而有所为的。于是,心中的热血重又涌动开来。
阿牧钦佩安西先生的为人,更高兴自己的爱人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有理想,有抱负,他也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伟丈夫,好配得上这如玉娇颜和这颗圣洁高尚的心。
这,也就是为什么当北野和安西斗得鸡飞狗跳之际,手下的两大门生却频频合作的原因——当然,每一次的任务里牧总会记得给老师北野孝敬不少的油水啦。
唉,想到这里,牧不由地轻叹一声。也罢,等北野归天了,自己就放下一身的包袱干脆跟了藤真进安西府,从此做一对神仙眷侣,只羡鸳鸯不羡仙。牧是很要面子的,但为了爱情,牧决定:做个招赘的“女婿”也是可以考虑的。

不知道眼前的牧正在为两人无比甜蜜的未来谋算,而误以为他是神游太虚的藤真,袖口一扬,白光一闪,一枚棋子直飞阿牧的面门。
“啊!”突然回过神的牧一鄂,直觉地欲出手相挡,却在中途生生顿住了——暗自思量:如果我是健司……
只见那棋子飞到眼前突然脱了力道,笔直往下坠落。
原来,藤真只是想恐吓一下这个竟然不把他当一回事而独自冥思的爱人,所以在甩棋子前就斟酌了力道,使它刚好投到阿牧的眼前便力尽了。江湖暗器第一的称号可不是白赚的。(藤真,你练暗器就为了这个?)
计谋被识破,藤真斜了一眼阿牧,正色道:“我前面说的,昨夜师兄弟们聚会时讨论的那件事情,你听了没有?”
“恩”牧恢复了他的沉着和冷静:“我也听阿神提过。柳莺山庄么?在京城天子的眼皮子底下,他仙道彰还真是个角儿!”
“是啊,”藤真皱了皱秀气的双眉,点点头,忧心仲仲,“这样不露声色地掌控局势,让我们既不能明目张胆地挑了打草惊蛇,,又不能放任不顾。摸不透他骨子里买什么药啊!”
牧也颇感头痛:“就连相田家都不能提供一点线索。”相田家是江湖上的名门望族。只要你出得起相田家的要价——当然,这价也并非都是金钱——相田家负责给你所要的信息、情报,童叟无欺。
“可不,谁能料到相田家竟然会是柳莺山庄的入幕之宾!”藤真无力地叹了口气。
“健司,我们合作吧!”阿牧突然握起藤真的手,严肃道,“北野大人也不喜欢将来被人扼着脖子过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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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川……”眉清目秀的脸庞笼罩着担忧,应着初冬清冷的月色,分外郁悒。
轻叹口气,将一份宗卷递给流川。
┣仙道彰:男;曾用名:不详;父母:不详;出生地:塞外;家产经营:边关贸易(正面上);现有资产:柳莺山庄;健康状况:身患绝症,(御医南烈为其亲信);性格:谦逊随和;妻:彩子,久居塞外负责贸易打点┫
藤真澄净的声音掩不住的挫败在其中:“只有这些了。”
“阿牧这边负责正面接触。宫城正好有案子在塞外,我让他一忙完便去盯彩子。樱木在大将军处,三井那里还没有消息……”言下之意:只有正主儿仙道彰那儿还没插人。而眼下也唯有你流川枫正好在空档期,
十几年来的同门师兄,流川枫知道大师兄在为自己担心。若是木暮和藤真的推断无误,仙道彰便是个太厉害的角色。去柳莺山庄卧底同闯龙潭虎穴相比,只怕更险!
“我去!”流川扬气剑眉,干脆利落地说。坚定的眼神闪出兴奋的光芒:征服这样的猎物,本身便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恩,你自己小心。”藤真不是不相信这个小师弟的能耐——毕竟“冰狼”的名号在六扇门里也响当当,只是,这次的对手似乎太强了。总觉得,要出什么事……
想起马上要过春节了,也不知道大家今年能不能团团圆圆地吃一顿年夜饭……
不由得,又叹了口气……

焚心以火 第三章 之 起初不经意的你 和少年不经世的我

    柳莺山庄的后院正占着西子湖畔的一角。
    朔风初劲,节序至冬,望远山,霜白枫红至寒冬,近观湖,闲云潭影日悠悠。这般冬日风情万种,从晨至暮,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衬着湖边的另一风景:
    一名男子,年轻俊朗,器宇轩昂。一对浓眉神采飞扬;深邃双眼透出睿智;直挺的鼻梁,笑似清风淡云,心如雾海云山。面对这渔舟唱晚暮色湖光,在这寒冬腊月冰天雪地之间,这名男子——仙道彰,在自家后院的湖边,正遥襟端坐,逸兴遄飞地在钓鱼。
    醉翁之意不在酒。撇开全副的鱼具不谈,仙道那双淡然的,平静地注视着湖面的眼睛的余光正有意无意地瞟着那个在树下的人;那个似乎争取一切可利用的时间假寐的人;那个除了开始时翻了个白眼,脱口而出“白痴!”后再无下文的人——他的私人保镖,流川枫。
    “庄主三思啊,此人武功甚高,他的资料彦一还没查,恐怕……”想起管家田冈的话不由得忆起当日情形:
    那样突兀地闯进山庄,铿锵地丢出六个字:“流川枫,要份活!”倒也干脆利落。
    抛开初见的奇怪感觉不谈,盯着眼前这个冷傲的小子,仙道直觉里便蹦出一句至理名言: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一边细看着来人的眉目,一边脑中搜索着江湖上与眼前这冰山美男对得上号的名字,适才怔怔的心已经渐渐平复。
    是哪个卧底的吧,却孤身来此,打算和我一对一么?胆儿不小嘛!
    “我身子不大好,要个保膘,贴身的。”柔和风雅地搁下话,仙道敏锐地捕捉到了对方的眼底一瞬间闪过了惊诧、了然、兴奋和高傲,又在顷刻间恢复了平静,幽幽如两潭深泉。
    仿佛一匹久未狩猎的野兽,猛然间发现了世间最鲜美的猎物。
    于是,唇边隐去的笑意又荡了回来,晕开了,似乎还更深、更真。
    好啊,就陪你玩一场吧。那样强硬的胆识,江湖上数一数二的身手,但是,最后一定会输给我!最后会赢的人是我!太有趣了,流川枫,我要让你知道,谁才是最后的猎物,谁才是真正的狩猎者!
    仿佛感知了什么,那个人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
    “噗嗤”一想到这个可爱的表情是来自那样一张冷酷俊美的脸,仙道就忍不住地笑出声来。这才发现,自己已由刚才的偷偷瞟瞟,变成了正大光明地与那两汪秋水对视了。哎呦,不好!心下一鄂,想不到自己竟会在有人在旁的时候出神!更糟的是现在似乎惹毛了某人,自己正被恶狠狠地盯着。
    相处几日,也略知了些脾性。念起今早田冈从古玩店里淘来的那只宣德年间的青花五彩碗还搁在书房,心里就猛滴汗——打这小子来了以后,家里的古董藏品可没少损失。哎呀呀,看样子在没探出他的底前,屋里的古董是没法幸免于难了——主人是不能揍的,扔扔东西解气,总是可以吧。
    事无善了,是仙道此时唯一能想到的。
    讪讪地笑笑,别过了头,假装若无其地钓鱼,却挡不住寒冰夹着烈炎的逼视,引得脸上冷一阵,热一阵,渐渐地,似乎连手都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握着鱼竿了。一咬牙,忽地站立起来,望定远山,张开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啊嚏!”仙道这辈子从没有这么感谢过一个普通的生理现象。
    “哼,白痴!”惜言如金的人出口就是判断句。流川不禁怀疑藤真这次给他的任务是不是在耍自己——这个大笨蛋,真的有那么厉害吗?
    仙道感到自己脸上热辣辣的一阵。他当然明白流川的潜台词:这一回合,你可输了。
    是啊,怎么会这样?自己明明是个遇事不慌的将才,应该很镇定才对,更何况,主子看看奴才,天经地义嘛!怎么反被挨骂不算,还觉得尴尬呢?仙道百思不得其解,百言归一的总结就是:我要拌回这一局,胜负,还没分呢!
    当下定了定神,游戏嘛,这样才有意思!庸懒的笑容重又挂上脸,深吸口气,缓缓地转过身。
    只见那匹狼,正懒懒散散地靠在树干上,交握的爪子环抱于胸,侧着脑袋,在长长刘海的遮掩下,细长的单凤眼眯缝着,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不知所措的猎物,露出淡淡戏谑的神情。薄如剑身的双唇在玉肌冰肤的脸上刻下浅浅的一个弧度。
    “嗡”地一下,刹时将仙道好容易凝成的从容、风度、气质掀腾至九霄云外。
    “唰”地一声,流川猛地窜了起来,象一饼标枪,站得笔直。紧了紧手中的利刃,半眯的双眸折射出危险的视线,搞什么,这家伙!明明是想看他笑话的,现在却竟然是那么茫茫然地望定了自己,还露出个这么白痴的笑容,怎么反倒是自己窘了呢?流川很生气。他是气自己,怎么一看到他的笑,作为一个出色的狩猎者和有名的捕快应有的冷静、沉着自觉都会不翼而飞了?
    好,仙道彰,如果你企图以这种方式来以牙还牙,那就放马过来吧!我流川枫是不会认输的!

第四章 之 偶然间 遂成知己 身世悠悠何足问

朝阳吻着彩霞,滟滟金波,方圆十里。水浸碧天天似水,广寒宫阙人世间。
隆冬的清晨,流川就被仙道以泛舟赏景的名义吵醒。
宅子就在湖边,都住了五年了,还没看够么?偏生一大早的,又拣个寒冬腊月时节。想起就一肚子的起床气!
“你怕冷可以不去嘛。”哼,小瞧人了。

流川认命地放下船浆,任这一叶扁舟载着主仆二人在诺大空旷的西子湖上飘飘荡荡,任意东西。
望着满湖烟水茫茫,岸边菰蒲零乱,流川只觉得对面坐着微笑的人着实欠揍——一副奸计得逞样!

冬日的晨风拂过湖面,敛去一身的干燥,透着几分润气,掠过面颊,很是清爽。
流川定定地望着仙道,思绪万千。
几乎初次见面时,彼此就清楚对方了。除去心中瞬间那不明所以的颤动,当捕快也不是一日两日的,看一眼就知道仙道这人不简单。轻轻地说着要个保镖,纵然他笑得风清云淡,流川也知道他是裁透了自己卧底的用意。大大方方地让自己跟在身边,是想顺便监视自己吧,或是想掂掂自己的斤量?太自信了!流川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可是这些日子来,除了陪他钓钓鱼、赏赏画、看看古董,仙道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仍然是气闲神定地在那里,微微笑笑。倒是流川自己在相处之后,渐渐地对当初的判断有所动摇了。也许,他真的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运气好一点的商人罢了。
若不然,就是只太狡猾的猎物了,稳重、沉着、睿智、有耐性……和自己一样,有狩猎者的资格。流川心里泛起丝丝兴奋。
“怎么?是不是见我如此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看得痴了?”
“哼!”翻了个白眼,美得你!
仙道笑笑,多日的接触,俩人已经习惯了这种相处方式。

水天空阔,双浆莼波。
人说,春来江水绿如蓝。泛舟游湖应乘春日光景,看那岸边桃红柳绿,淡妆浓抹总相宜。
仙道初到杭州城时,这座母亲生前念了千遍万遍的南宋京城正直春暖花开时分。
看着路边开满红花的树木,风过的时候,花瓣一个旋一个旋地转着降下来,就忆起了自己的娘,临死的时候,斑斑的血渍一点一点地滴在地上,和这春日落花一般,蕴着忧愁、哀怨、美艳和不甘。
才见他花开,又见他花落。
所以,仙道不喜欢江南的春天。对他而言,春天在娘撒手尘寰的那一刻,便永远地从他的生命里消逝了。
仙道喜欢冬天,肃杀了一片的寒冷,好的、坏的、干净的、肮脏的、美的、丑的、忠的、奸的,都一律平等地覆在皑皑白雪下。可笑的是自己便是冬天生的,在那个风雪漫天的漠北冬夜,却有一个旭日和风般的名字——彰。

“唉!”遥望山穷水尽处,仙道突然悟有所感,“想前朝时,苏子白堤,画舫如织,士女如云。”湖面的霜风吹着他的青衫衣襟,声音和着风儿断断续续,“……水远。怎知流水外,却是乱山尤远……”
“哼!前朝旧事随流水,你提他做什么?”冷冷冽冽的声音直透僳风,“难不成,你想造反吗?”流川暗忖,今日之游莫非是想摊牌?还是套口风?仙道彰,你终于也沉不住气了嘛。
“哪里,我只是个本本分分的小商贾而已。”懒洋洋的语调荡漾在湖面上,“可这天下是迟早要反的。由不得你我。”
“哦?”流川的剑眉剔了剔。不错,当今天下确实是内外交困,民不聊生。所以自己、师兄弟们还有安西先生才会这样地不辞辛劳,鞠躬尽瘁,为的是让无辜黎民有一处安逸求生的喘息地呐。若真的反了,大家所做的辛苦岂不是白费了不成?
“想当年,苗傅、刘正彦作乱,逼高宗传位太子。一时间群盗丛横,兵戈四起。而今前朝虽逝,时局却更乱!”低沉的嗓音,浸着股幽幽的怨恨。恨?流川一愣,没听错吧?“歼灭了契丹燕王,新君被迫迁都杭州,却只顾贪图享受,乐不思蜀。朝廷无远识大略,有用之才不能抚而用之,百姓们饥饿穷困,弱者填沟,强者为盗!”
流川脸色发青,是很生气的,但又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事实。“哼!今朝圣上虽奢靡昏庸,但在朝在野也有不少人担天下为己任,为民间做了不少实事。真正的大丈夫就该有所为而有所不为。为一己之私利而推天下于水深火热中算什么英雄好汉!”
“凭一己之力就要力挽狂澜,不过是鸡蛋碰石头,痴心妄想!”不是不知道眼前的人正生着气,可就是忍不住想要嚷嚷,吐吐这口怨气。有多久了,没和别人争吵,那么迫切地想要告诉一个人自己的想法?很久了啊……
“戎马人生岂是人之所愿?平平安安才是百姓心中真正所想所盼。若非如此,早就有人揭竿为旗,令天下云集响应了。‘安得仕士挽天河,尽洗甲兵长不用’才是真君子所求!”
“哈!若于挽天河,何不先一洗中原膏血!”
“你……”流川心下一禀,好一个仙道彰!一双慧眼看透世情。自己虽不苟同于他的观点,却也暗暗为他的雄才大略喝彩,
“仙道,你,有想过出仕吗?”这样的人才若能济事救天下,必能一展鸿图。一时间,流川忘了自己盯仙道的目的了,只是想着,以仙道的旷世才情,定能为天下百姓谋一方福泽吧。
“哦?”仙道惊讶地看了流川一眼,自嘲地笑了笑,摆摆手,轻声道,“我说过,自己不过是个苟且偷生的小商贾罢了。”
撇过头,幽幽地轻叹一声。流川却听得分明:“父老尤记宣和事……”
宣和?又是前朝。
流川疑狐地眯起眼,仙道彰,你究竟藏了什么?

焚心以火 第五章 之 溪云初起日沉阁 山雨欲来风满楼

“啊,救命!”一声尖叫,成功地惊醒了正各自沉思的两人。
顺声而望,不远处的水面上有个孩童正奋力挣扎着。想是他不小心贪玩,失足跌下了湖。
“扑通”。在流川还没反应过来时,仙道就已经跳水了。
只见湖中的身影,好似一条蛟龙,飞速地游到那孩子身边。
救援成功!
看他的样子似乎水性不错,只是眼下天寒地冻的,湖水又透骨的冷,流川突然想起藤真给的资料里说他身患绝症,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仙道!”流川急掠而起,足尖在湖面上轻轻一点,划过一个个浅浅涟漪。来到了出事处,一手提一个湿漉漉的人,飞奔回船。
“别担心,我水性好得很。”甩了甩湿嗒嗒的头发,仙道坐在船上笑眯眯地对脸色苍白的流川道,“我呀,好久都没游水了。我们大漠那儿有一处湖,叫博斯腾,我小时侯常玩的。”说的时候手舞足蹈,很认真地在回忆童年。
流川看着他,好象看到了在尘砾飞砂的漠北深处,有一弯明晃晃的湖泊。少年仙道正裸着上身在湖中欢快地嬉戏。满是笑意的眼眸流转,似这明晃晃的湖水,眩目、耀人。
而这笑容的主人,此刻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在这猎猎霜风的西湖上,霎时,流川觉得这人世间,仿佛,春回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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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人送走了惊魂未定的孩子,仙道才刚来得及换好衣服,只听得管家田冈来报:“安宁府忠王爷,今天中午在天香楼设宴,恳请庄主前去小酌。”
安宁侯,一个既不想安宁又没什么实权的王爷。常常把立场介于安西与北野之间,哪有好处往哪倒。流川很看不起这种墙头草。相对而言,北野倒是个值得尊敬的敌人,至少他很固执地坚持着自己吃喝嫖赌的“理想”。
这样的人突然设宴“请”仙道做什么?脑中重又闪过大师兄的话,莫非,这王爷才是操纵这一切的幕后正主儿?
那倒是危机皇权了。

雕梁复画栋,朱栏重玉阶。杭州城的天香楼离孤山行宫不远。地势颇高。小径红稀,高台树色阴阴可见,是个风景如画的好地方。
在天香楼翠云阁西折处,一间布置精致的雅房内,上首坐着一人,锦衣华服,头戴的四角毡帽中嵌了一颗夜明珠。五络长须,粗眉紫面,一双虎目闪烁不定。观其气色,红光满面而印堂黯淡无光,嘴角时不时地抿抿,微微抽动着面颊的肌肉。此人就是设宴的安宁侯——忠王爷。
自从听到安排在北野府中的探子,秘报了此次阿牧和藤真联盟目的后,说内心不蠢蠢欲动是唬人的。窥视皇位很久了,怎奈他身无实权。当今圣上虽然贪玩混沌,其实却精得很,左一个北野,右一个安西,一碗水端端平,朝政娱乐两不误。现在,突然间冒出个能扼住朝野命脉的仙道彰,心里又怎会不激动、不紧张?识时务者为俊杰也,想自己堂堂一品王爷,他仙道彰若是个聪明人,自然会乖乖地做了自己的入帐之将。只是……偷偷看了看下首的男子,唉……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
下首的男子二十来岁,颇为英俊的脸上长着一双闪着精明的眼睛,两侧的太阳穴涨得鼓鼓。着一身绚艳夺目惊而眩人的大红袍,用黑色的布带围腰而系,一番大将风范地端坐椅上,一望便知此人身手不凡且身份不低。

仙道刚踏进雅室,上首的那位便起身相迎:“这位,想必就是柳莺山庄庄主仙道彰吧。老朽安宁侯,幸会幸会。”
仙道目光一闪,拱手笑道:“久闻安宁侯大名,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啊。”
流川一进房间,便因看到下首的大红袍子而怔了怔。刑部总管泽北荣志,他来干什么?
因为这一怔,流川忽略了仙道在见到安宁侯刹那的眼神。眼底一闪而过的,是一种深深深深的恨。
泽北荣志,隶属北野门下,武功甚高但野心也极大,说起来,他还是流川表面上的顶头上司呐。忽地想到了藤真的交代,噢,那么这次就是牧绅一所安排的正面接触喽?只是,怎么又扯上了安宁侯呢?
流川脸色平静地站在仙道身后,静观其变。
此时,王爷正伸手指着下首为主仆二人介绍道,“这位便是刑部总管……”
“是北泽大人吧,久仰久仰”仙道微笑地拱拱手。
“啊?我是泽北。”
“白痴!”
“呃……这位是……”
打流川一出现,忠王爷的眼睛就贼亮贼亮的。唇红如凤仙花汁,面白如雪,好一个标致的美人儿。就是,寒了些。
仙道不动声色地挡了安宁侯盯流川的目光,微微一笑:“我的私人保镖。”没有理由,就是不希望让别人知道他的名字。
颌首,算是打个招呼。
“呦,你好,又见面了。”一旁的泽北倒是显得兴高采烈。
怎么,他们认识?王爷疑狐地望向泽北。
难道,流川与朝廷有瓜葛?仙道谨慎地瞧着泽北。
干嘛,想穿绑啊?流川狠狠地瞪了眼泽北。
“哈,我曾在查案时遇到过这位小哥儿。”泽北笑笑,这是实话,只是隐瞒了很多。

席间,仙道有一搭没一搭地应酬着。王爷设宴,无非是要金要银。这边是“故人”相见而心绪万千,那边还猜测着流川的身份以及他与泽北的关系,后来又看到了王爷瞟流川时的眼神,心里抽了一下,就觉得一阵心烦。真后悔带他出来。最好是把他藏在家里,永世只被自己一人看到才好。突然间又暗自惊讶起来,怎么会对流川有这么强烈的独占欲呢?用膝盖想想也知道自己与他应该是是敌非友的,当初留他在身边不就是为了想好好监视他,玩一场猎与被猎的游戏么?怎么就开始盘算着金屋藏娇了呢?一念至此,仙道心里更烦。该死的,表面上还要应酬着,这心头,怎一个乱字了得!
在座的,还有一个人心里毛得很——泽北荣志。泽北当然清楚王爷看流川时,眼睛里那呼之欲出的欲望。冰狼,这个在当初看第一眼时,就让自己的心沉沦的人。若不是阿牧要自己安排什么正面接触来刺探仙道彰的虚实,若不是这个贪得无厌的蠢王爷还有那么点利用价值,自己早将他那对招子挖出来了。不过,泽北发现自己更恼的不是王爷轻薄流川的眼神,而是流川和仙道在一起。虽然仙道似乎很热络地在和王爷攀谈,虽然流川只顾埋头吃饭,可是泽北总觉得这俩人之间的气氛怪得陆离,怪得刺眼,怪得,让自己心痛。
当下清咳一声:“小哥儿,我今天在‘得来喜’遇见你大师兄了。他说今日便离开京城,你不去送送吗?”
流川闻言,抬头对着泽北霎了一眼。把仙道留在这里应该没有问题才是。反正是阿牧派来的,泽北和自己,谁盯都一样。虽然大家各为其主,但多次合作下来,流川也知道阿牧办事信得过。况且,自己也好久没去安西府见大师兄了,算来,也该是要汇报一回了。沉吟了一下,流川转过头望向仙道。
“你去吧。”才寻思着怎样让流川离开王爷的视线,泽北之言,正中下怀。仙道柔声道,“好容易师兄弟见面的,我在柳莺等你回来。”
点点头,搁下一句“告辞”,便风一样地离开了,留下了怅然所思、各怀心事的三个人在雅室。


焚心以火 第六章 之 追往事 叹今吾 残阳饮血恨悠悠

仙道出了天香楼后并没有直接回柳莺山庄。
他当然记得和流川的约定:“我在柳莺等你回来。”可是他想,师兄弟见面的,免不了要聊些什么,耽搁点时日也是有的。
况且,突然之间,他不想再见到流川了。不想见到那张脸,那双眼,那个人。
不知道是害怕他,还是害怕自己,想到今辰在湖上的一席畅谈,是,把他当作知己了吧。这个是敌非友的人,敏锐地捕捉到了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傲气和抱负。忽地,又念起了刚才在席间那抑制不住的嫉妒和占有欲,心,乱了,烦了。
流川枫,你是谁?
似乎从他闯进宅子起,一切都脱离原先预定的轨迹了。
仙道讨厌无法控制的局面。
他觉得自己有些怨恨流川枫。若不是他,一切都会是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但是现在 ,你看 ,连心都不受控了,越是不想见他,越是满心地都是他。

这会儿仙道有些踉跄地从奎元馆酒楼步出,懒洋洋的步伐好像全身的骨头都脱了节,你只要用小指头一点,他就会倒下去。
望着街上的人来人往,穿过小食摊子,什么馄饨、扒糕、片儿川面、猫耳朵、吴山酥油饼、油炸桧……,只听得一阵咚呛乱响,那是变杂耍的、练武的在招徕吆喝。
这是仙道五年来的第一次这样逛过杭州的街市,以往他总是驾着马车匆匆来去,忙着生意、忙着应酬、忙着……复仇!
所以,仙道是这样好奇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似乎连那个令自己心烦意恼的流川枫都暂时被抛在脑后了。他觉得这街市上的一切都是那么新奇,有意思。
可是,也许自己才是最可笑的吧。

钱塘江到了六和塔下转一个大弯,然后直向东流。
抱着一坛子竹叶青,沿江一路往山上。
要问为什么他会喝酒?
他只是想借着酒劲儿压一压心中的火。
很可笑是不?但是仙道就是这么做了。
他一边挺狂妄地嚷嚷:“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一边却是这般醒复醉,醉还醒。
脑中闪过安宁侯那张尊容,一股强烈的恨意从心湖最底激发出来,胶着着西湖朔风送来的凉意,使他背脊只觉得一阵一阵的发麻,甚至连皮肤也因发寒而炸起了鸡皮。
猛地,他又灌了一口。清清冽冽的液体顺着喉管往下,蹭地又窜起一蓬火来。
好个安宁侯,我不找你,你倒是自动送上门来!哼,忠王爷,忠王爷,这回,我可要替你送终!

寒风声潇潇,望江山景色渺渺,细雨纷纷送夕照。
不知不觉间,竟来到了西山的一片梅林。
傍晚时分,夕阳在晚风里带了点病气,既不夺目,却又艳丽,照着点点的梅花,煞是好看。恰一阵风徐来,夹着细雨微凉,梅花绯红落纷纷。
仙道有点忿忿,怎么这江南,春也落花,冬也落花?偏偏,还是红色的。
他又想起了那个天满是黄沙,黄沙漫着天的漠北,还有他的娘,一个汉人,一个温韵秀雅的江南女子,有着个像西湖边摇曳的嫩柳般美丽的名字:柳依依。
仙道记得诗经上有这么一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他喜欢吟这一句,就好象娘又在他身边,就好象一切都没有改变。

仙道彰就是柳依依与大燕国皇室耶律洪基私通的孩子。哎,应该姓耶律的。可是他从出生起就没见过他的爹,他问过母亲,我是不是不该来的?依依哭着说不是,不是,你看,你叫彰,你是娘的太阳。
不能姓皇姓,在塞外的,汉姓也不方便,于是奶妈就好心说,跟我姓仙道吧。
便这样,一锤定音,他成了仙道彰。
没有父亲,身上还流着一半的外族血统,在漠北干难河一带的草原上,凭着一脸江南人儒雅天性所堆积的温和笑容,还有由未曾谋面的父亲那里继承下来的英俊勇敢与王族气概,牧场里的人倒是挺喜欢他。
仙道是幸福地度过了他的童年。虽然有的时候会被别的孩子欺负,不过仙道似乎乐此不疲。因为每当这时候,他就会央着娘跳一段舞来安慰他,以至于柳依依怀疑这是不是他和小伙伴们串通好的。
柳依依很会跳舞,听说当年的耶律洪基,就是因为一瞥她的舞姿而指天发誓说爱她不渝的,尽管这是谎言。
娘的舞,是令人喝彩、神往的。
她舞的时候,一举手、一投足、一进一退、一流盼一回眸间都能让书生输掉整个长安,将士抛弃整座长城。
翩若兰泽,宛如游龙。
这一舞,就舞出一个江南,一个杭州,一个人间天堂。
一个多花多柳多山多水多烟雨多娇媚的天堂,一个娘梦里醒时都在呼唤的天堂。
仙道曾经问娘,为什么不回杭州老家?娘却是暗自垂着泪说,回不去了,回不去了。于是,这个问题变成了禁忌,直到后来在边关的客栈,偶遇上江南的老仆田冈茂一,才知道母亲的家是被灭族了。但是那个时候,他不知晓。他只说没关系,没关系。他有娘,有疼他的奶妈,还有交他骑射的龙绪大哥——奶妈的儿子。哪怕在漠北待一辈子,也是好的。

可是,命运终没让仙道在漠北待一辈子。
混着血腥的黄沙被朔风吹得昏天黑地。惨叫声、马蹄声、金戈铁马的碰撞声充斥着仙道的眼睛、耳朵和一切感官。
昨天才有说有笑的龙绪大哥见到时已经满身是血了。他突然间发了疯似地对仙道吼着:“都是你,你这个汉人,都是你的错!”说着把长矛刺过来,却在半途力竭而亡,死在愣愣的仙道面前。
还没醒过神,背部便觉一阵刺痛,回头惊讶地望着奶妈,平日慈祥的面容此时却狰狞得可怖:“你这个杂种,狐狸精生的……”边喊边举起尖刀欲再刺。这回仙道跑开了,顾不得背部的疼痛,他跑向家,他要问问娘,他不明白,到底怎么了?
“娘!”猛地掀开帐帘,却看到一个不认识男人,穿着汉将的军服趴在娘的身上。
一时间,他的世界变成了一片红色,张牙舞爪地向他扑来,似乎要把他撕成碎片才甘心。身边有谁一掌打在他胸膛,灼热交替着冰寒,和着娘的惨叫声,在无尽的惊恐中,连呼吸都没有气力……

上天让他活下来报仇!
当仙道浑浑噩噩地从草丛中醒来,脑海中蹦出了这句话。冲天的火光映着暗处的脸忽明忽暗。
这身子的病根便是从那掌落下了。

借着酒劲,仙道敞了敞衣襟。凉风嗖地钻进去,令他打了个激灵。木木地看着胸前碧绿的五指掌印,伸手抚摸,只觉掌印处炙热异常,周围却是冰冷,只是身子却不总很难受。

饥渴、逃亡,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连祖国都没有——大宋和契丹都不是自己的国家。有的只是一心地想活下去,一心地想复仇!
若不是那个打了自己一掌的武将当时还没练好幽冥神掌,却又自信自己一定死亡;若不是儿时龙绪大哥教过自己武功,使自己不但免于盗匪之灾,病发时还能运气自保;若不是遇到因唐门俗家弟子身份而回四川拜寿,逃过一劫的娘家老仆田冈茂一;若不是遇到与自己一样亡国破家的任得彩子,在她的资助下经营贸易,积攒资产;若不是无意间获得《西江药谱》,让御医南烈欠下自己的人情;若不是……
既然有这么多的不是都成了是,干嘛辜负上苍的好意呢!
所以,披星戴月地裹着大漠的风沙,醮着他的血他的泪他的恨,仙道彰来到了杭州,买下了他母亲的家宅——柳莺山庄。

朔风乍起,远处商旅相呼,片帆高举,身边朵朵梅花缤纷落。
耳畔倏地响起一个声音,冷冷的,干净的:“仙道,你想出仕吗?”
摇摇头,无声,轻笑。
是苦笑、嘲笑,还是微笑?
说了不愿想他的,怎么又惦着了?
是为这句话,还是他知己的一份心,或是干脆就为了这个人?
流川啊流川,我差点就以为,这一切都是为了遇见你而来的。
我何曾不想让一生清风两袖飘,偏偏心中有多少扑朔恩怨未忘掉。父母亲友灭,国破又家亡,换回的却只是大宋残破的半壁江山和一个糊涂君王,让我怎么甘心!

我们终究,是敌非友啊……

 

第七章 之 一波未平一波起 叹明朝 天怨人狂

冬衣浸染远山青。
流川出了天香楼便径直往城郊去。
安西府坐落在京城郊区西山的阳面。
时值冬日,种有大片松柏林的西山依然显得郁郁葱葱。

小径幽幽,寂静无声。
流川身形忽地一顿,转身,低声喝道:“出来!”
半晌,只见一个人慢慢地从树后踱出。他有一颗大头,一张黑豹般结实的脸颊,五绺长髯十分刚劲,掩盖了一块腥肉般的嘴唇,铁截筒一般的鼻子,眼角耷拉,一副慈眉善目样。
流川认得他:御前近身侍卫:高头。凭着一手炉火纯青的幽冥神掌,官居二品。
论官职,自己该给他行礼的,不过眼下……
一挑剑眉,流川口气冷淡,直比一杯冷却了的清茶还甚:“你跟着我做什么?”
来者倒是不慌不忙,冲着流川还淡淡地浅笑。毕竟是宫里出身,老练得很:“流川枫,你好大的架子呀。”
眼神闪烁灵活,笑起来亦威严亦慈蔼,竟然还带了点奸险。

“……什么事?”终是宫里的人,不好得罪。
“我知道安西府和北野府在联手。”顿了顿,看到流川默默地在听,很是满意,“其实,早在你们行动前,宫里就开始查了。柳莺山庄暗中勾结各省县商贸,操纵天下油、米、盐、布、糖等交易,又不吝于打点各处,富可敌国。”
慢慢地分析着,流川感到自己直冒冷汗。
不是第一次听说仙道的能耐,可纵然藤真、阿牧、忠王爷等事实摆在眼前,想着那双澈如西湖的明眸,暖人的笑容,仍然私心地以为一切都只是谣言。那样奋不顾身地救一个落水的孩子,应该不是恶人吧……
忽地又忆起起今晨湖上的畅谈,难道……

“仙道彰虽然年纪轻,却善于经营,有着枭雄个性。”看着眼前的人虽然仍冷着一张脸,却已将周遭的锐气退却。高头抚髯走了几步,霍然转身,“他温情感性又知激进。时机一到,即刻不择手段获取一切;又深晓退让忍耐,能等待时机。这几年我暗中派人与他接触,知他不仅可以挂下胜孔卷袖打架说狠话,更娴熟于全身而退。从避锋囚说至下台善后,无不精通,且进退自如——这样的人,倘若发现自己的贴身亲信,竟然是六扇门里名闻遐迩的‘冰狼’,会怎么做?”
成功地看到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瞬间变色,高头不免暗自得意:流川枫,尽管你有“冰狼”的名声,年纪轻轻毕竟太嫩了。

“所以……”
“所以你不能让他知道你是卧底的。”高头见这招奏效,语气下得更重,“我们不能打草惊蛇,仙道彰还是要利用的。现在兵祸连起,金辽寇境,内乱丛生,朝廷打算对他收编招安。这样一来,大家都能妻荣子禄,名正言顺,而富贵荣华,也享用不尽。等到国泰民安后再以莫须有的罪名杀他不迟。这样,朝廷便可重新掌握国家命脉。于国于民都是百利而无一害!”
“招安?”
“不错。王爷此次宴请仙道便是为这。”
……
沉默在两人间蔓延。
高头笃定地望着流川。
果然后者沉不住气了。
沉吟片刻,流川道:“你要我怎么做?”
鱼儿上钩。
“稳住仙道彰,让他答应王爷的要求,与王爷合作。”

“哼!”突然间,“铮”地一声,暮色里,寒芒一闪,剑出鞘。
高头看着流川拔出的青剑,失声叫道:“流川枫,你……”
“你和王爷自有大理寺料理,我今天不抓你。”晚风徐徐,送来流川森冷的声音。
高头闻言立刻脸色涨得通红,发出一记沉浊的吼声,双掌突地向流川遥控一拍。
这一掌运足了气,掌风猩猩。高头的五绺长髯,一齐激扬。
松针簌簌漫天飞舞。

尘埃落定后,流川枫,不见了。

高头双目暴睁,绽射出令人心神一震的厉芒。
要制敌,就得先找出敌人所在的位置,更重要的是,自己先要占好有利的位置。
环顾了四周,高头选了棵高大的松树往上飞爬。高处不但能看清楚流川的藏身地,而且从高处俯冲时的力度绝对让自己处尽优势。

飞行了十余丈,已经到极限,剩下的六七丈只好用手攀爬。
高头利索地攀爬着,却在离树顶只有七尺的地方突然停了下来。

因为他看到树顶上正有个人冷冷地望着他,目光就像两道寒冰般刺人。
“哼!”那人的话语比目光更淬砺:“白痴!”

即使是炉火纯青的神功,也因为双手正攀着树干而无法施展。高头的身躯如大鹏般在空中颓然沉落。
落地的时候,身体还没站稳,便觉下颚处一凉。
缓缓地转动眼珠,看到自己的咽喉上正抵着一把剑。
一把青色的薄剑。
剑身细长。
剑锋明亮。
剑柄握在流川枫的手里。
握剑的手稳若磐石。
剑锋冷。
流川的眼光更冷。

高头向后疾退了一步。
与此同时,流川枫挺剑向前疾行了一步。
剑锋仍抵在高头的咽喉上,却滴血未出。

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高头颤声问:“你怎么知道?”
“我开始并不知道”流川细长的单凤眼透出些许讥讽,“我本以为你是宫里派来的,或是北野派来的。可是你曾说暗地里与仙道接触几年了。这案子,大师兄和牧绅一才有些眉目。你若是北野府上的,没道理牧绅一才发觉;你若是宫里的,安西先生和北野不会一点都不察觉;而你又知道我是跟着仙道去见了王爷,所以……”流川看着他,好象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笨蛋,“你挑唆王爷谋皇篡位,自会有大理寺来拿你和王爷,今天我不抓你。”没凭没据的,也不好拿人。
言罢,微微把剑锋抬高。
跟着,高头的脖子也上扬,形成了对流川的一种带有敬畏般的仰视。
“别动仙道!”
剑尖微往后缩。

高头小心翼翼地将脑袋远离剑锋。
好!流川枫,今日你不杀我,来日可就杀不得了。
“后会有期!”转身扬长而去。
边走边嘀咕:“仙道彰,早晚要一死。”横竖朝廷也会找上门。

倏地闻背后风声乍起,缩头,偏身,仍是慢了一拍。
摸着后颈的伤口,虽不深,也疼得厉害。
高头有些难以置信地盯着流川枫铁青的脸色,还有从他青剑上滴落的血迹。
说好不抓自己了,背后突袭吗?不象“冰狼”平日的所为啊!

“别·动·仙·道”几近咬牙切齿地一个字一个字从薄如剑身的双唇中吐出。

高头突然明白为什么一脸精致的流川枫会有“狼”的绰号了。
眼前的不正是一头隐着愤怒的野兽么!


焚心以火 第八章 之 你思我量细盘算 却不意 生命不断转弯

庭院深深深几许。安西府内,红梅新照,拙政阁中,烛影轻摇。
室内有两人,正坐几之两方对弈。在暮色里一攻一守,一守一攻。

"啪!"白子在大官处下了虎保。
藤真双腿盘坐在塌上,左手托腮支膝,右手垂放在脚边放白色棋子的瓷盘内。
目光越过几案上的棋盒,对面端坐的正是他的爱人——牧绅一。
“你的布局愈发慎迷了。”沉思许久,牧绅一在右上星处也落下了一个白子。
他们在下一色棋。双方执同一色棋子,稍有不慎便会敌我混稀。
“恩?——”藤真盯着棋盘有些头痛。
真是的,一着错,满盘输。眼见得要赢阿牧了,却不料小星处漏了空门。
屈指算来,与阿牧对弈几年,得胜的次数却了了无几。实在不服气、不甘心!
“千古棋局无一同。”看着恋人一脸的不甘,牧绅一摇头轻笑,“你布局时不能总想着棋谱啊。”
“……就你会下棋!”
凉风过,送来窗外的新梅花香阵阵,吹动藤真蜜色的头发。

“哎呀……”屋外突然的惊叫声打碎了一室的静谧。
“什么事?”藤真抬头扬声问。
片刻工夫,侍卫安田跑了进来:“藤真大人,流川大人回来了。”
“流川?”藤真意外惊喜,“他怎么不先通知一下呢?”
“或许是泽北支他回来的吧。”牧绅一想了想,“反正他们俩谁盯仙道彰都一样。”
藤真点点头:“也对。”
纵然利益、目的天壤地别,联手多次,对彼此做事倒放心。
“他回来怎么不先见我?难道不是回来汇报情况的吗?”
“这……”安田一想到流川进府的气势就一阵后怕,“流川大人他……可能心情不大好吧。”
安田一脸苦笑,无奈地双手一摊:“流川大人一回府就将自己关进房间。”

“什么!”
藤真和阿牧面面相觑。
——流川会心情不好?
——“冰狼”也有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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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川枫是有心情的 ,而且现在的确不好。
他几乎是浑身颤抖地奔回安西府。
尽管因为冰着一张脸,旁人看不出倪端,但浑身逼出的迫人气势仍使安田惊呼大叫。

只为了一句话:“仙道彰,早晚是死!”
流川枫就是想破了脑袋也搞不明白自己到底怎么了?
只为了这句话,竟然会去干从六岁习武开始,自己就不齿于做的背后偷袭!

他握剑的手向来很稳,但现在,却不禁微微打颤!

高头说得对,即使仙道彰真的只是个运气好的商贾,手拥这么一比财富,多的是打他主意的人。
今天是忠王爷,明天是别的王爷、大臣、土匪、强盗或者就是皇上。
况且,历来权势弄人。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只要钱一到手,仙道必死无疑!

“别动仙道!”不准暗地里对仙道下杀手!

因为他是自己的猎物吧?所以不允许任何人在未经查证前对他下毒手。
因此才担心吧……
那查证后呢?
他若有罪,自会将其绳之以法。他若没罪呢?便仍身处险境。自己这个卧底总不能当他一辈子的保镖吧?
还是……挂心啊……
似乎是一听到高头的话,自己就不是平日的那个冷静的名捕了。等反应过来时,手里的青剑正滴着血,他已经被自己恶狠狠的威胁吓呆了。

愤愤地踹翻了桌椅,流川坐在床沿上生闷气。
慢慢地,头便一下一下地抵着胸口。
流川枫的脑筋在办案和习武外都不怎么好使。
现在他想累了,决定会周公了。

藤真送走了阿牧后,径直来到了师兄弟们所合住的大院子。
听到流川房里传来闷闷的“砰砰”声,夹杂着“白痴!”、“笨蛋!”的咒骂声,还有不名的情素在空气中弥漫。
等万籁俱静后,藤真犹豫了好一阵子,上前轻扣门扉:“流川?流川?”

“吱呀”一声,门开了。流川一脸平静地站在门口:“大师兄。”
“恩……”很想知道屋里凌乱到什么程度了,无奈流川堵在门口,一脸“少管闲事”,也就作罢。
“安西夫人炖了乌骨鸡汤,我让人摆在默然亭里,想喝吗?”
没有回答,反手关上房门,流川越过藤真往后院走去。
藤真在后面摇摇头,跟了上去。

“仙道彰怎么样?”默然亭里,师兄弟俩隔着桌子面对面。
藤真直觉地认为,流川现在的心情不好一定和此次任务有关。
“一个白痴!”头也没抬,流川只顾喝汤。长长的刘海在额前一遮,看不出面部表情。
“啧啧,你当了这么久的卧底就这结论?”要死了,流川枫,你以为我藤真健司这个大师兄是混的吗?
“……”放下小勺,流川垂着头喃喃地说,“我做仙道的贴身保镖。每天在柳莺只见钓鱼看画玩古董。谈生意,今天还是第一次……就是阿牧安排的这次。”
半晌,似又想起了什么:“他今天早上跳进西湖救了一个孩子……湖水,很冷的。”

藤真翻翻白眼。
钓鱼看画?
难不成流川被耍了?
这个宝贝师弟,平时办案挺机灵的,怎么这回就变傻了呢?
水冷又怎么着?相当年,妲己还为了一时慈悲,力保侍卫五言的性命而冒死顶撞虐纣。他仙道彰不就跳了跳西湖么,说不定这小孩本就是他特意安排救给你看的呢!
哼!贴身保镖?是想监视流川的一举一动吧。幸亏我还安排了其他的底线。
话说回来,就算他真救了个小孩又怎样?若他真犯了罪,与芸芸众生的安危相比,救一个小孩子算得了什么?
为了一匹狼暂时的怜悯之心而让一群羊陷入危险,这种蠢事绝对不该是我们安西府的所作所为!

“哎……”深吸一口气,藤真再开金口,“直说吧,当捕快这么些年,你觉得仙道彰有问题吗?”
“……”流川似乎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
通常流川表示不要谈起的事,死活都是表示沉默的。

一定有问题!
藤真又开始头痛了。
仙道彰,要是有机会让你落在我手里,你死定了!

“咳……流川,宫城来信了。”好吧,不从正面走,旁敲侧击也可以吧。
“……”
没关系,多年的师兄弟,藤真早练就了一身的“抗寒”本领。
“说是仙道的妻子彩子,虽是个女流之辈,做生意的手腕倒是一流。”
该死的宫城,满信纸尽是彩子长,彩子短,彩子有多聪明,彩子有多好……
我可是派他去做卧底的,况且人家还有丈夫!
藤真秀眉紧蹙,没注意到流川的脸色一沉。
“不过即使这样,柳莺仍然不可能聚敛如此大的财富。仙道这边,你和阿牧已经在接触了。宫城查出彩子那里有走私交易,不过具体数目和证据还没到手。根据本朝律法,走私商贸者是要……”
"藤真!"流川猛一抬头,锐利的目光吓了藤真一跳,
“如果仙道真犯了罪,我一定拿他!”
慢慢地说,似要理一理不平的心湖。
……
一种名为沉默的情素逐渐蔓延。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藤真信任流川。
一向以国家安定为先决考虑条件的小师弟,决不会放走手下任何一个罪犯的。
尽管目前,仙道彰的罪证没有收全,但藤真相信真相已经呼之欲出了。
只是,藤真很担心,流川,他在踌躇些什么呢?他一向干脆利落的。
不过即使问他,也不会乖乖回答吧。搞不好还会瞪死你!
相处多年,藤真决定遵循“沉默是金”的至理名言。

流川乐得他不提此事。默默地喝完碗里的汤,起身,拾步:“走了!”
“呃?你不吃晚饭吗?”
“不了,他在等我!”
说话的时候,人已经在前院了。

藤真默默地望着流川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他,是仙道彰么?
————————————————————————————————————————
“咦?流川,你怎么回来了?”办完公回来的木暮在门口撞见流川。
“木暮师兄。”点点头,打个招呼。
“见过大师兄了吗?你怎么不留下来吃晚饭呢?”
“见过了,我走了。”
“啊?”木暮愣愣地看着流川侧身走出门。他怎么了?
突然想到一件事,莫非……
“流川,你媳妇的事不要太在意啊!”对着流川的背影,木暮大叫。
这小子,有心事也不说,真让人担心呢。
“媳妇?”流川身形一颤,无比惊讶地回过头,“你说什么?”
“咦?大师兄没有告诉你吗?”木暮看到流川无比诧异的表情,有些不知所措。
是不是自己多嘴了?
藤真没说,一定有他的理由吧。
“没有!”流川沉声走回来,笔直地站在木暮面前,很有气势地道:“你告诉我!”
“这……唉”
罢罢,话已出口。反正他早晚要知道,
“宫城来信说,他盯仙道那个妻子的时候,突然发现了一个鹰骨制掐银丝的耳环,记得那个吗?和你的是一对。他说找到你那个指腹为婚的媳妇了。不过具体情况宫城说要回来找你详谈。其他的,我们也不得而知了。”

焚心以火 第九章 之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春雷隆隆,贺兰山下软草新莎。
二十多年前的一天,当安西先生还不是权倾朝野的太傅时,他在贺兰山脚下的一条河边发现了襁褓中的流川枫。
周围散布着凌乱的尸首,以及没拿清的珍宝首饰。
苍白的面颊,冻得泛紫的双唇紧紧抿着。刚发现他的时候,安西先生以为没救了。
细探鼻口处,才感觉到微乎其微的气息在流动。
冬末初春,河水在慢慢地破冰。随着湍湍的流水,浮冰间的碰撞声和着在安西的急救下,婴儿的第一声哭喊,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吼叫。
孩子哭得很响亮,撕心裂肺地用尽全身的力气,似乎在向这个世界宣告他还活着的信息。
在春暖乍寒的塞外,一个弃婴正很努力地活着。
这令安西先生大为感动。
他认定这个孩子与自己有缘分,便抱了回京,准备抚养长大。

裹他的襁褓是用上好的锦缎织成,绣着苍鹰图腾。他的胸前挂着一串红珊瑚串成的项链,中间的佛头上刻着一枚枫叶,项链的云背是一整块绿松石。
贺兰山是西夏的发源地,而苍鹰正西夏国党项族所供奉的神鸟。
当时正直宋夏两国战乱时分,西夏国内群臣内讧。不少权臣、王爷纷纷带着家眷出逃。
因为红珊瑚在西夏已经是三品官员地位的象征了,而绿松石更是罕见,可能是王府里才能有的。
安西先生猜测流川可能是某个在西夏极为尊贵的贵族之子。
许是全家想逃离那是非之地,不料半路上惨遭变故,只有孩子幸存下来。

安西先生以项链上的“枫”为名,以“流川”为姓给了这个弃儿一个名字——流川枫。
一方面是意指他是在河边上发现的,同时也隐含了一个典故: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他希望流川能认识到,不论自己的父母有多娇贵,自己的身世有多显赫,一切都如奔流的河水一去不返了。从今后,这世上只多了一个叫流川枫的人罢了。

流川从小就寡言,常常一声不吭地埋头睡觉。
为了不让他无所事事,在流川枫五岁半时,安西先生亲自教他读书、写字。
流川开始时学得很用心。
他一起床就开始看书,吃饭时眼前放着书,午睡时怀里抱着书,晚上就寝时以书为枕,甚至睡梦里还是书、书、书。
可是不到半年,他再不肯学了。

“哼!凭什么要背这些死人写的玩意儿?”
“流川,你不肯好好花功夫,还在为偷懒找借口。”
木暮一心以圣贤为师。作为师兄,他认为有必要帮助小师弟树立正确观念。
“可是读尽这些‘圣贤书’,不能替天行道、主持正义、除暴安良、又有何益?读书是解决不了一切事的。”
——这恐怕是流川幼年时讲的最长的一句话了。
既然身为师弟,流川难得好心地认为有必要纠正木暮师兄的错误观点。

对于流川的不合作,安西先生倒是一笑了之。
他甚至开始带点欣赏的色彩来看流川枫。
六岁的时候,安西先生呵呵呵地给了流川一本剑谱:“你学学这个试试。”

流川枫的第一把剑是树枝削成的。
他自己做的一把剑。

“他简直不象一个人,他御剑的时候更像一头野兽,一匹狼!”
这是一个有名的杀手对流川的评价。
当他入夜潜进安西府企图行刺安西先生时,十一岁半的流川用这把剑成功阻击。
那名刺客在招供时指天发誓说,流川那时盯着他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寒绿的光芒,阴森森地恐怖!

流川枫在安西府里一天天地长大。
他长得很高大,不象一般汉族男子应有的身材。很容易猜出他有外族血统。
幸运的是他长在南宋时期。
虽然时局动荡,皇权薄弱,但也正因如此,商贾的地位达到空前的高度。
除了几个念念不忘前朝的穷酸秀才,普通的百姓更愿意忙着赚钱做生意。
相对而言,较之北宋,南宋倒是并不怎么排外。

“流川枫,你将来想作什么?像藤真一样料理大局,还是木暮那样上朝参政?”闲聊时,安西夫人问。
“我要做捕头!”
“为什么?”
“真正的恶人决不会自首。与其等着老天给他报应,不如让我来收拾他!”
“可是木暮他们的方法也能济事救民啊,而且看上去更温和!”
“……白痴!”费事费时,想出的意见皇帝也未必采纳。
“呵呵呵呵。”安西先生听到后笑了。

流川枫弱冠那天,安西先生为了好好庆祝一下这个小徒弟的成人,竟公然率领师兄弟去赌场厮混了一日,接着又大摇大摆地在京城有名的青楼里住了一宿。
为了此事,北野曾上奏,以有碍风化罪弹劾安西。
哪知安西抛出的理由更是惊人:
一个人,若不知世间的险恶阴暗,他将来怎么抵挡诱惑,如何在社会上办大事?
事实证明,安西先生的教育方式极其成功。
他的所有学生,除了因公踏进赌场、烟花柳巷外,没有一个人曾因私事跨过此类店家的门槛。

当年发现流川时,墙报里还裹着一只鹰骨制掐丝银耳环。
这只耳环,上半圆成环状,下面一半被雕成一只展翅苍鹰,用银丝勾勒出细节,做工很是精致,
耳环是西夏人常佩的饰物,但是拆开来用,便有定情的意思在其中。类似于汉族的玉佩定情。
在西夏,鹰骨制品往往是皇族或者地位极高的大臣家眷才被允许使用。
安西猜这耳环应该是给流川指腹为婚的信物,可能是某个西夏国的小公主或是某位西夏权臣的千金。

流川对自己的身世并不感兴趣。
但是打死他也不愿意戴那个项链,更别说佩耳环了。
他个人认为这种东西很娘娘腔。
所以安西先生只好替他收着。
有一年,长江大洪水。流川偷了项链拿去当了赈灾。
刚打算动那个耳环,不巧被大师兄逮个正着。
“你的项链捐了没关系。”藤真俞挪他,“你若把这耳环当了,将来你那没过门的媳妇寻上来,你可拿什么来配她?”
一席话窘得流川跺脚走人,再不提耳环的事了。
本来师兄弟们常拿此事来逗流川,为的是看看那张没啥表情的脸上气急败坏的样子——当然,如果能让流川窘得脸红,可就真赚了!
但随着流川枫的武功日益精湛,在他杀人般目光的逼视下,流川的媳妇与流川的容貌成了安西府内两大禁忌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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媳妇、未过门的、项链、绿松石、耳环、苍鹰、宫城、彩子、仙道、走私、危险、高头、安宁侯……
流川觉得他的脑子像炸开了的油锅,乱七八糟地一团。

走过西山的松柏林,忽地身形一转,他决定先去后山的梅林清醒清醒。再回柳莺。
后山的梅林是他亲手栽种的。

这还是他早年执行任务时发生的事情。
那时他已经有了“冰狼”的名号,但是那次他追捕的逃犯在他还没学会握剑的时候,已经做了十几年的老虎了。那是他的第一次失败。虽然几年后,那只老虎还是被自己逮到了。
回来后,安西先生罚他去后山面壁思过半年,连带丢来一本上古剑谱。
流川知道是自己的剑艺不精才让对方逃脱的,但是他并不气馁。
在他看来,只要勤奋练习,总有一天会制服罪犯的。
后来,大师兄藤真跑来慰问他,倒霉的是正巧自己在睡觉,
于是藤真“好心”地甩给流川几张银票说,流川枫啊,既然你很闲,就去买点树苗种种吧,这后山是该装扮装扮了!
在威逼要挟一番后,流川无奈地走进花鸟市场,将所有的银票给了一眼看到的第一个摊子,
后来才知道那摊子只买梅花。
——那已经是第二年冬天的事了。

以后自己就常上那里,特别是每次遇到案子瓶颈的时候,都会去那里练上一阵子剑,或者干脆睡上一觉,之后头脑便会冷静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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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我们这些陪他多年的亲人,小枫他把所有的感情都投身到除暴安良的捕快工作中去了。"
默默地听完木暮陈诉刚才撞见流川的经过,藤真缓缓地开口。
……没有评论,木暮在一旁安静地听着。他知道大师兄是有重要的话要讲。
每次藤真这样说话时,案子的关键就找到了。
“可是我不知道这样对他是好还是不好呢?如果,他能把工作的感情移出一部分给一个人,而不是全天下的百姓。”
看到木暮吃惊的眼神,藤真苦笑地摇摇头,轻声道:“也许,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呢……”
过来人,是有一种超常直觉的。
不由得惦起阿牧,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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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沉的暮色中,细雨迷离。
寒风过,花飞花谢飞漫天。
才踏进后山,在一片梅花的掩映中,流川枫忽地看到了一个人。
倚着树,负着手,垂着头。

——为谁深林黯负手?
——为谁风露立中宵?

流川枫竟在一瞬间,叫不出他的名字。

 

第十章 之 借得落梅一缕魂 星点点 留我须臾

冰雨微敛,冬日的夕阳隐在山后湖外,美得脆弱,艳得小心翼翼。
寒风掠过,朵朵梅花翻飞,映红了整片天与地。
那是他的梅林。
那是他的世界。
可是流川却觉得,眼前这个透着黯淡、伤情的人,好象亘古以来就属于这儿的。
倚着树、负着手、垂着头。
生生世世。
地老天荒。

流川枫从来不信命的。但此刻他却觉得,
仿佛,
多年前,自己是为他载这梅树。
多年后,他是为自己来这梅林。

直至夕阳的余辉一亮而黯,花树摇曳中,那人抬首。
转身。
望见自己。
花如雨落。
落花无声。
流川枫见到了一张乍惊、乍怨、乍喜的脸。
他这才想起那人的名字。
——仙道彰。

“你怎么在这?”
“你怎么来这?”
两个声音一清一醇。
清如山间溪涧。
醇如陈年美酒。
它们先后响起,好象二声部轮唱,煞是悦耳动听。

仙道笑笑。
流川瞪眼。
肩上衣襟尽粘落梅。

流川抱胸背倚树干。
仙道负手挑踢残花。

“恩,流川,你也来这里赏风景吗?”垂着目,仙道原地打转转。
挑了挑眉,流川道:“这树是我载的。”
一呆,仙道竟一本正经地对着流川拱手作揖:"小商仙道彰,无意擅闯贵地,得罪处还请小哥儿多多包涵。"
“嗤,白痴!”流川睨了一眼仙道。
“嘿嘿!”仙道讪讪,用手掸掸脑袋。

好一会,没有说话。
只听到两人的呼吸声,混着寒梅的清香。

“喂,你刚才在想什么?”
“啊,什么?”抬头,望见花树掩映下的流川,仙道一阵失神。
苯!流川撑起身子,走到平日休憩的空地,躺下,手枕着头,阖上眼:“我问你,刚在想什么?”
“你!”脱口而出,惊觉不对,“呃,我是指你今早在湖上讲的话。”
“哦。”依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轻颤,“结论呢?”
恩?仙道苦笑,怎么像审犯人一样?
走到他身旁,也躺下,头枕后脑。
“王爷要与我合作。”
逃避话题?流川睁开眼睛,直直地望着头上的天。已经有一颗、两颗小星星蹦出来了。
“那你的意思……”
“我想这是个好机会。”转过身,右手枕头,左手支地看向流川的侧面,“想做大生意,总得要个好靠山。他可是一品的王爷呐,大树底下好乘凉嘛。”
很近,很近,说话时温润的鼻息一阵阵拂过耳畔、面颊。
气息暖暖的,有些痒。
“你是大笨蛋吗!”转过头,这下可是眼对眼、鼻对鼻、口对口了。
彼此的呼吸相互缠绕,搅得仙道砰然心动。
“我做生意这么久了,很精明的。不会只让王爷利用自己而已,合作时一定会谨慎小心,保证只赚不赔!”
疑惑地望向仙道。你行么?人家王爷可是一品的,又是皇亲国戚,随便拈个罪名就能置你于万劫不复。
“流川你信我啦,不用担心的。”仙道吃吃地笑道,突然心里充满暖暖的温情。
“哼!”扁扁嘴,别过头。谁担心你!

说话这当儿,俩人的脸上也粘了好些落梅。
红的落花,白的肌肤,仙道看得有些痴了。这会子,他有点喜欢上江南的落花了。
即使,它是红色的。

“嗨,流川,换我问你了。”伸出手,拍落发稍上的花朵,“你会在这儿载树,是因为住在京城吗?你家在哪儿?怎么想到来柳莺做事呢?”
糟——刚才说话没思量,漏嘴了!
流川半眯双眸,目光瞬时犀利起来。
“我没家。缺了钱,随便找一处要份活!”
“噢。”点点头,像这小子素日的个性。
那你不缺钱的时候是做什么的呢?你为什么会在这后山种这片林子呢?你的武功是谁教的呢?你到底是谁派来的?你真的缺钱吗?
一个疑惑接着一个疑惑。仙道张张口,却一个字也问不出。
怕问出的答案,是背叛……

夜色渐暗,周遭的景物慢慢浓得化不开、分不清,混稀了两人的心绪。
仙道想,只此时、此刻,这样就好。

翻个身,重新躺下,漫天星斗倏地撞入眼帘。突然之间,感觉离幸福很近。好象又看到了漠北草原的夜空。
“江南的星星太远了,我们塞外的星星可近了。”低沉的嗓音似从渺渺茫茫处传来,伸出手,掌心向天晃了晃,“像这样近,一伸手就可以抓到。”
半晌。
“……”
“流川?流川枫?你睡了么?”
忽地坐起身,摇摇首抖落一头的落花。恻过脸望着仙道,天上的繁星辉映入流川的眸中。
“你不出声,我以为你睡着了。”想到流川平日的习性,仙道不由得一阵轻笑,“否则,你该骂我‘白痴’吧。”
“白痴!”
“哈哈哈哈!”

借着微茫的星光,流川观察着仙道。
俊朗面庞有着流畅的轮廓线,唇边还沾着一枚落花。哼——像个花痴!双手交叠地抵在额头,一双眼睛好象西湖的水,倒映着天上的点点滴滴,眼波流转,闪着天真、回忆和哀怨。
流川枫深心一动。
甚至有些泫然。
为着那天真、那回忆、那哀怨……那人……
怔怔地回过神,不知从何时,仙道已经收回望星的目光定定地看着自己。

一种情素,它叫暧昧,正在空气中肆意燃烧。
——天,我想吻他!
——天,我想抱他!
看着仙道慢慢地撑起身子,俞凑俞近,流川向他的双肩伸出微颤的手……

“啊!”
“仙道?”
倒在流川的怀中,仙道第一次对自己身上这病又爱又恨!
——差一点就亲到了!
坠入无意识的黑暗前,“可惜”是仙道彰最后的念头。

怀中的身体宛似炭炙般火烧,平日总勾勒出微笑的双唇喃喃地痛苦呻吟,
第一次看到仙道的病发作,流川觉得自己就好象置身于惊涛骇浪中的一尾独木舟上,又惊、又慌,还有一点叫心痛!
流川右手按在他背心的“灵台穴”上,将自身内力隔衣传送了过去。左手探到额前,却觉一阵寒冷刺骨。
寒风凛冽,吹掀仙道胸口的衣襟,露出惨碧的手掌印的一角。
猛的,流川有种窒息的感觉。
——这
(怎么了?)
——这是
(是什么?)
——幽冥神掌!

焚心以火 第十一章 之 如梦!如梦!多少暗情密意

流川静静地在一旁看完南烈熟悉地开方敷药。
“流川,庄主刚服好药,需要休息。你还是……”
“我是他的‘贴身保镖’,我要守在这里!”
“这……也好。”
送走管家田冈,流川合上门,留下自己和仙道两人在房间。

刚在急救时发现仙道有武功!?
呆在他身边这些日子却没见用过。
以他的内力,根本就不需要保镖。他是怎么会受伤的?还是这种毒辣掌法?为什么藤真的资料里没提到这点?
看御医熟练的程度,他出诊不会一次两次了。推算下来,仙道的伤应该是很久就有了吧?是什么时候的事?这一切和他念念不忘的前朝有关吗?

“唔!”仙道突然地出声打断了流川的思考。
“仙道!”流川焦急地奔向床,“仙道,你醒了吗?”
“娘!”仙道闭着双眸,眉峰紧蹙,脸上渗出豆大的汗珠。
想去探下他的额头,却被他梦里死命地抓住手腕。
手腕,武者最重要的脉门,却被一个昏迷的人轻易扣住。流川越来越搞不懂自己。
“娘,娘你不要走!”仙道死拽着流川的手拼命往怀里塞,“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白痴,放手啦!”仙道,你醒醒!
挣扎中,流川出手点了仙道的昏穴。

“流川,怎么了?”门外候着的人显然被惊动。
“没事!”

昏睡中的仙道彰双唇紧抿,看不见他西湖般明艳的双眸,脸上的绿气却是越来越浓。
怎么搞的,南烈不是说旧病复发不碍事的吗?怎么这么严重!这该死的御医不会是冒牌的吧!
流川的眉毛皱得跟什么似的,嘴巴气臌臌地嘟起。
这个大白痴,一大早就跳冰冷的西湖,晚上又在山上吹了一夜的北风,没病也折腾出病来,哼,活该!

解开自己的衣带,精赤着上身,流川坐上床打算以自己的内力替仙道疗毒。
什么!
拉开仙道后背的衣服,流川绞心地倒吸一口气
——光裸的肌肤上,只见一条难看的伤疤自仙道的肩胛骨一直延伸到他的腰际,扭曲得触目惊心!
流川伸出微颤的指尖轻触疤痕。这,怎么回事?
病中的身体透过指尖传来阵阵的灼热和伤痛。是的,伤痛。流川能感觉到他身体的伤和他心灵的痛,虽然还弄不明白为什么。
甩甩头,什么也不去想。眼观鼻,鼻观心,流川的胸膛和仙道的背心相贴,专心致志用自己雄厚的内力吸取仙道身体里的毒素。
过了约莫一个半时辰,流川枫的手指微微颤动,脸上隐隐现出绿气。他睁开眼来,发现仙道的气色略微转好,呼吸也顺畅了许多,这才安下心来。
安顿完病人,流川在一旁慢慢以真气通走三关,鼓荡在丹田中,将吸入体内的热毒一丝一丝的化掉。
如此三日三夜之内,仙道时而被催发热毒,时而被催发寒毒,慢慢地在昏迷中稳定了体温,而流川也劳瘁不堪了。直到第四日的清晨,才得偷出余暇,靠着床沿,稍一合眼入睡。
朦胧间发现有人轻握自己的双手,一惊得睁开睡眼,却见仙道的明眸弯弯,望着自己万里晴空,一时间有股喜极而泣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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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道在做梦。
他听到有天崩地裂、雹掣电殛的乱世之声。
他又看到了柳依依,她正离他远去。他伸手呼唤,可是怎么也抓不到。
突然间,娘跌到了。
不,是被人压倒的。
那个身穿战袍的男人抵着娘挣扎的身体,抬起头对着他狰狞地笑。粗眉紫面。
仙道又惊又恐,猛然间被谁打了一下,跌到在地,胸口封住一块冰,背后忽又火辣辣地疼起来。整个身体像被推进了火焰山,灼热难耐。
那个男人站在他面前俯视着,突然摇身一变,锦衣华服,头戴的四角毡帽中嵌了一颗夜明珠。一双虎目,骤然激射出千万块寒冰,仙道忽而又感觉到刺骨的阴冷。
那张脸,谗涎地说:“仙道君,我们来合作吧……”
仙道觉得一阵恶心,他突然有了力气推开那张脸,转身飞逃。
逃过草原,逃过沼泽,逃过沙暴,逃过森林。
“咚!”地一声,他撞上了一个人。
一个女子,有着大大的眼睛,卷曲的长发:“你好,我是彩……”
他一时后退了一步,却又碰上了谁的头。
“哎呦,少爷,可把你找到了……”那人哭着报紧惊颤的自己“我是小姐的家奴田冈啊……”
于是,又是一阵血泪模糊的疼痛,却比刚才安宁了许多。
缓了口气,仙道发现自己又坐在了漠北干难河边,蓝蓝的天空高高远远。
不知怎地,他看见草原上种了江南的梅花。
不止一颗。
很多很多的梅花树。
干难河,打从林子中间穿过,两岸都是红梅树,映红了河流。
河上浮满了落花。
落花飘零。
绯红色的河水映着一张人脸。
透着很深很深的寂寞和哀愁,飘着好浓好浓的郁悒与怨恨。
——那是他自己。
然后一朵花落下来了,打乱了水镜,起了一阵涟漪。
波止澜息之后,水面上又多了一张人面。
好熟悉的一张脸。
仿佛千世万世前就约定好见面。
——那么清澈而无畏的眼神。
——那两道飞扬而固执的眉。
——那两片薄但坚定的唇。
——那是他:
流川枫!
他专注凝神地自水面望着自己的倒映。
仙道觉得自己一下一下地心痛。
那些个兵荒马乱、战祸连天的声音都不见了。
只剩下流川望着自己的眼神,凝定、不变。
仙道好一阵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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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身的空气氤氲着温和的气流,慢慢地,檀木的床柱悠悠地晃入眼帘,仙道发现,自己醒了。
不是在漠北,而是在江南的柳莺。
渐渐地适应周遭的环境,仙道听到了一个微弱的呼吸声——不是自己的!
他一惊,抬起眸。
流川阖着眼倚在床前。漆黑的发丝浸着汗水贴在脸上。微敞的衣襟露出撩人的肌理,若隐若现。
仙道一阵窒息,他发现自己也是赤裸着上身。
他不会是以内力……
一股温柔鼓荡在仙道的心怀,轻轻地握住流川的手,便看见他张开布满血丝的眼睛。
又是一阵感动加一阵心疼。舔舔干涩的双唇,暗哑的声音透出浓浓的温情:“你瘦了……”
“白痴!”自己才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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