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梦人生
作者: enmily,收录日期:2006-04-03,785次阅读
仙道没有想过自己也会有在音乐会上睡着的时候。
他从不讨厌小泽征尔,甚至隐隐约约可以说有些喜欢——那种华丽又激情澎湃的指挥方式,有点儿象一个人——但也不能说很象,毕竟小泽还是细腻了些;他也不讨厌和弥生约会,有着这么一位知性的头脑与感性的美貌兼具的女朋友,是许多人眼中求也求不来的缘份——不过弥生真的算是自己的女朋友吗?这个问题仙道也问了自己很多次,一起买菜,一起做饭,一起进餐,一起看电视,一起听音乐,一起下酒吧,还住在同一套房子里,只要有可能,一个星期中减去睡觉的二分之一后在剩下的时间内约有三分之一会在一起,别说女朋友,妻子也不过如此了——不过,她当真的是自己的女朋友吗?这个问题仙道还是在问。或许于双方而言,都只是尚未找到更合适的替代物的替代品而已——那又如何?仙道不愿再想下去了。他挺满意现在的生活,也挺满意弥生,想来弥生也一样,所以他不想再问下去了,而弥生根本就没有问过他。
仙道满意理性的自己所得出的结论,但他有些懊恼感性的自己不受控制地提出不合时宜的问题:她——当——真——是——我——的——女——朋——友——吗?就算不是又怎么样?仙道狠狠地骂自己:就算不是你也不该让她出丑呀!弥生好意弄到了自己喜欢(她认为自己喜欢)的音乐会的票,邀请自己来看,而自己却在音乐会不知开始五分之二还是四分之一的时候睡着,可能还打了呼噜——也可能没打,但就算没打,看弥生的脸色,刚才周围的人都发现我在打瞌睡了吧,可想而知一眼看上去就象贴着我的“女朋友”的标签的弥生会受到什么样的注目礼,难为她了。仙道打算道歉,脑海里的另一个声音却很执拗地对他说:你没有错,你不是故意的,只是太累了而已。今天一天连看了八部影片,你太累了,所以才会放松自己,才会在她身边放松自己,你没有错,不需要道歉。是么?是这样的么?想想也也确实象是,今天连看了八部影片,直到和弥生见面的二十分钟前我还呆在试映式的现场。睁了十六小时的眼睛,呼唤一下“休息”也是可以理解的吧?假若弥生不理解,那她确实不是我的女朋友——但就算不是,让她受了累的我,总得有所表示吧?仙道不知该听从哪个自己了,所以他只有笑,在他付诸于行动之前,他只有先笑着。看着他那人畜无害的笑容,弥生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幽幽地道:“我只是觉得可惜,最精彩的部分错过了……”
“对不起……”听到自己发出声音,仙道愣了一愣。他忽地有些感谢自己的本能反应,为自己解决了挺多二难问题。“不用道歉,这不是你的错……再坐一会儿么,你很累了……”弥生确实体贴,她应该是我的女朋友。仙道感激地一笑:“谢谢。”他当真累了,于是他又闭上了眼睛。但这一次无论如何也睡不下去了,音乐会结束了。从自己走过的人,也许他们不是存心,然而我注意到了:脚步声,椅子移动,舞台上收拾乐器,向音乐家道贺,观众谈论音乐会的话语,还有衣物摩擦的悉悉挲挲,所有的这一切在我听来只有一个腔调,那就是指着我说着“不该,不该”;我的身体也准确地接收到了来自于头上的、舞台上的灯,看着我或不看向我的视线,甚至透过窗射进来的月光,其中诉说的也只有一样,还是“不该不该”。我是傻瓜么,要睡不会回家里?仙道马上睁开眼,侧头向弥生一笑。笑容是发出去了,但没能命中原定目标——弥生不在旁边。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仙道讶然于自己的一无所知,不过——这也许意味着自己还是睡着了,在我也不了解“我”的时候。
弥生不在身边,仙道隐隐有些怅然若失。这意味我爱上她了吗?哦,也许我爱上她了。仙道脑子在转弯,但他的笑容不会转弯,于是他看着自己颇以为豪的微笑一直延伸,呈抛物线轨迹,直击到同排大约隔七个座的一位客人身上。幸喜,人畜无伤,那位客人垂着头,根本不予理会。周围还有人陆陆续续在走,奇妙的是自己与那位客人之间居然就这么空荡荡——他不是也是睡着了吧?仙道脑中忽地闪过这个念头。那位客人垂着头,挺长的流海,遮住了他的眼睛。双手交叉于胸,虽说天下人睡着了都一副傻样——不,应该说是一副纯真样,不过他那种拽得二百五的姿势配上他的黑西装、白衬衣,倒也挺能看的。仙道忽然觉得自己呼吸困难,看来实在是太累了,再这么下去过劳死都能混上的,要不明天告上一个月的假?不知那魔鬼田岗会批么,还是不要想太多了,天上的凤凰不如手中的鸡,回家睡觉才是正经——要不去叫醒那位客人?我睡着了还有弥生叫醒我,他呢?看上去似乎没有同伴。没有同伴怎么办?经过他身边的人脸上仿佛都带有鄙夷的神色,看来当真是睡熟了,没有叫醒他的话就太可怜了。我来叫醒他,很简单的,走过去,摇摇他,顶多搭上一脸的笑:“喂,醒醒……啊,对不起,我认错人了。”要不实话实说:“嗨,你好,我们是同睡相怜的伙伴——”
“白痴!”
仙道又愣了一愣,不自觉地把跑了的注意放回隔七个座的那人身上,还是垂着头,动也没动一下,再四周看看,没有人,没有看上去会说这话的人。是不是我太投入了,结果把心里想的话都说了出来?有可能,非常有可能,所以招来旁人的怪。仅仅只是……这样吗?怅然若失的感觉又来了。看来我没有爱上弥生,连一个陌生人也能带给我这感觉的话,那么我和她之间也许也只是陌生人,熟悉的陌生人。
算了,不想更多了,去叫醒他吧,就算他会骂我“白痴”,就算周围的人会把我和他看成一伙而看扁了我,就算他还没张眼就给我一拳然后造成全场骚乱,就算明天弥生的报纸会以我们为头版头条,就算田岗看了报纸后威胁我一年无偿劳动,就算……想归想,仙道的脚却没有动,反而越来越沉似的动不了。他明白自己在找一个理由,因为自己呼吸困难,因为自己脚步沉重,因为自己突然复发了以为已经好了的只有在那人身边才会出现的心脏病,因为自己……情怯了……
“仙道,给你。”弥生的声音把仙道拉回了现实,仙道眨了眨眼,接过了弥生递来的罐装咖啡,“谢谢”——什么都不用再问了。仙道微微一笑:“我们……走了吧……”他站了起来,弥生自然而然地挽起了他的手。一对人见人羡的女貌郎才的标本,仙道心中想。转身之前,他不由自主地看向同排那位隔七个座的客人,他还是垂着头,不过,这次有个身影挡在了自己和他之间。是不是他的同伴?不知道,不过,就算在音乐大厅里睡着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犯死罪的错,叫醒了就是了。总会有人叫醒他的,虽然那个人,不是我……
仙道挽着弥生,走了。
他没有做仙道彰想做的事,但他做了象一般人那样做的事。
仙道最近发现一条规律:其实嗜睡症也是会传染的,不过潜伏期因个人体质而不同。有的人年轻时便会表现出明显症状,有的人则直到年老时才会症状明显;有的人也许一生也不会有“自己是重度嗜睡症患者”的自觉,有的人也许一梦便是一生——那么,我的发病期到了吗?
自从上次——应该说三天前在音乐会上睡着之后,近来仙道就一直犯困。这不,新片的试映式上,他又架不住眼皮子打架了。仙道一向是个随性的人,何况新片试映式毕竟不同于音乐会,再怎么说前者总要黑灯瞎火才好办事,所以他睡得安心,睡得放心,只要影片结束前能醒就行了——就算不能醒,能写得出新片评论那也行了。既然能有个名侦探毛利小五郎,那为何不能出个名笔仙道彰的传说呢?安拉,安拉。
仙道对自己现在所从事的职业是挺满意的,自从从国家队退役之后,他选择了做一名影评家。其实一开始也很简单,不过是他陪弥生去看电影,然后在弥生的追问下发表了一下自己对那部如今已记不清什么名字的影片的看法,然后弥生擅自决定把仙道彰的见解写成文字发表在报刊上,结果一炮而红,从此仙道发现了自己的天份。五年后,仙道以而立之年,可说已成为了业界中执牛耳的人物——或许应该谦逊一些,执小牛耳的人物。仙道在心中补充了一句。
我可算是一名没有经过商业策划、没有经过包装而产生的天才吧,仙道自嘲地想着。弥生不明白,就算是把我推上寿司品评师、体育杂志专栏评论家、漫画评论员这样的位置我也一样能胜任。我不敢说这些行业我都精通,可是,我,懂人。
只要懂人就足够了,反正我写出来的东西都是给人看。所以我不反对商业电影,甚至可以说是喜欢,越是自我标榜、散发浓浓商业味的电影我越喜欢,那意味着我根本不必费什么心思,只消拿本剧本甚至只需一张剧情梗概,大致分析一下这部影片中哪些元素会大受欢迎、哪些元素不合时宜,再比较一下两者在影片中的力量对比,选择占大比重的那一方,或捧或杀,或以杀代捧,或明捧暗杀,那只是付诸文字的问题。虽说这么做多少有些失礼,但商业电影本就是消费群、投资商、演艺者三者利益的最佳结合,现在不管我怎么写,只要是“仙道彰”写的,那就是对影片最好的宣传。只要我把握好对影片元素的选择及其与受众心理的关系二者的平衡,各方求仁得仁无所怨,日子还是很好过的。
话虽如此,眼前的这部影片还是最让我头痛的那一型……仙道忍不住长长打了一个呵欠,他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并没有睡着,一直都是睁着眼。他又打了一个呵欠,依旧充满了技巧,不但没有发出声音,而且被掩饰在了“笑”的面具下,依旧没人发觉。我就说嘛,嗜睡会传染的。不过也真奇怪,朝夕相处的六年间,倒没出现过这种现象;两地分居的六年间,也没出现过这种现象;音隔讯断的六年间,还是没出现过这种现象,怎么在这第七年里会发病了呢?难道“六”是我的周期?嗯,有可能。那在未来六年内我会变成什么样?仙道饶有兴趣地想。首先彦一会哭的,樱木大概会考虑要不要把“睡狐狸”的美号改那个头换这个面然后套用到我身上,比起我的嗜睡弥生也许更关心这是否是死灰复燃的一丝征兆,而田岗的家庭医生可能会从他患者身上敲到为数不少的诊疗费吧……不对啊,那都是别人,不是我。我会变成什么样?其实想想狐狸就知道,会睡,睡,睡,不分场合的睡。说实话那似乎也挺惬意的样子,睡的人不会知道醒着的人的尴尬,难堪的从来都是醒着的人……难过的,难道从来都是醒着的人吗?……
“白痴。”
脑中如闪电般,划过那个词——这下我可以确认了,不是我幻听,而是我在骂多愁善感的自己——是这样没错吧?鼻子酸酸的,我今天还没吃醋饭呢——可能已经吃了,我忘了。健忘也是嗜睡症的一种表现吧——也不对,为什么他就可以记仇那么久,甚至可说是到了睚眦必报的地步?算了,算了,不想了,反正以后我都会慢慢体验到的。现在,与其看着屏幕上我不知所云的片断,不如睡去,不如睡去。仙道调整了一下坐姿,力求找到一个最舒服的位置,而就在这一调整间,一头熟悉的黑发就这么突兀地落入了他的视线里。
熟悉的黑发,熟悉的背影,离自己的距离也不算远,与自己隔着一排,左手再过去约三个座位。刚才被中间的人挡住了,现在换了一个角度,便看到了他。是同一个人吗?不是同一个人吧。没听说过象他那种吝于用语言表达情感的人出来做影评家的;是同一个人吗?不是同一个人吧?可是我还真的在杂志上看到过署名为“流川枫”的影评,记得当时我的下巴只差一点九米便能与地面接触,那冷峻的文风,犀利的言辞,还真与他给人的感觉有些相近。会是他吗?不会是他吗?这个问题应该挺好解决的,只要弄明白他现在在哪里不就行了吗?——问题是,他现在会在哪里?
仙道不知道。一直到大学他还明白他在哪里,大学毕业后,自己进了国家队,他则去了美国,那时他也还明白他在哪里。现在回头想想,就算是隔着一个洋,也比不上在同一个国度里距离要来得更远。打球打了六年,仙道退役了。其他人都认为他是伤病缠身,日本的职业篮球还不发达,乘早为自己打算是应该的。对此,仙道只是笑,他的微笑蓄势待发时已是威力惊人,一旦爆发那更是百发百中,无一幸免,所以没有人怀疑过他,连仙道自己也几乎相信了。
——如果不是收到那件“礼物”,现在的我或许也还象大家所说的那般相信着。
礼物的名字叫篮球,与其叫篮球,不如叫烂球,色是早辨识不出的了,灰和汗,把橙色的球状体化成了一块抹布,一块倔强的抹布。这个球就装在特快专递的包裹里,印着大洋彼岸的邮戳,在仙道退役后的一个礼拜送到了仙道彰的手中。仙道记得当时的自己哭了,一滴滴泪,溶入了那灰与汗的颜色,那个扁扁的球状物便有一块一块的颜色深了下去,深得让人触目惊心。这以后,再没这么哭过吧,真可笑,一个二十八岁的大男人哭得象个八十二岁不知自制的老头子,尚幸没人看到——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居然没人看到。弥生没有说出口,但我知道,她在怨我心中只有自己,没有别人。她原来也是爱我的,只是,恐怕现在已经爱不起了吧……可惜她没有看到,那天的我流下的泪,流下这么多的泪,流下连我自己到现在还会不由心疼起自己的泪,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别人啊,为了一个明知睡着更舒服却偏要醒着的人,为了一个在别人都醒着的时候却睡着了的人……
仙道不认为自己在逃,选择篮球固然是自己的人生,但选择其他也是自己的人生,他从来不认为不打篮球的仙道彰就不是仙道彰,就算我生下来就是为了打篮球吧,首先我也得先做为一个人而活着。所以他并不认为,自己放弃了篮球就等于怯懦。诚然,篮球带来了一生当中最美好的回忆,正因为篮球带来了一生当中最美好的回忆,所以他才会在这“最美好”有可能遭到玷污时毅然选择了放弃。职业联赛的篮球规则和学生时代的比赛方式不一样,成人世界的公平和孩子眼中的费厄泼赖不一样,大概这也算是一种怯懦吧,至少也是一种逃避,我用逃避来做为保护的方式。但这没什么不好,每一个人都有他自己的人生,外向的人有外向的人的活动轨迹,内向的人有内向的人的生存空间,每一个人都有权选择他的人生,就算是“逃避”,那也是一种生活方式,也自有其存在的权利。就算有人指着自己的鼻子骂“懦夫”——实际上已经有过,仙道的心中仍是坦荡荡。只是心中会痛的,想起那个执意留在成人的篮球世界里的身影心就很微妙地痛。
自收到那个礼物后,通讯就断了。而由于自己已退出了那个世界,所以关于那个世界的消息也就慢慢地淡了。仙道再一次明确,现在的自己实在不能确定那个人具体在哪里,所以第一个验明正身的提案驳回。根据反证法,只要能确定前面那个背影是否是他,那么自己所提出的问题至少能得到一个不甚确切的答案。
仙道迫切地期待着“The end”一刻的来临,他在心中做好了计划,只要影片一结束,立刻在第一时间站起,走向影厅的出口。然后算好时间,等着那个黑发的身影走到自己身后时佯装回头向某位同行打招呼,这样就可以自然地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达到自己的目的了。一,二,三……仙道很认真地计算着从自己的位置到门口所需的步数,当然不忘把要等待或要穿越的人数计算在内。六年来还没有这么跃跃欲试地全身心投入想去完成一件事,等等,似乎也还是有的,那是在三年前我看到某个乐队的海报打着“流川枫”的名字时买了票挤进去,结果……
仙道不由得陷入了难得的痛苦回忆中,就在这时,影片结束了,室内大放光明。仙道赶紧站起实施自己的计划。不出所料,只用了十六点三五步便接近了门口,用的是不易察觉的中速偏快,自己的目标似乎也有了动静,大概再过五个人他会从自己身边经过。仙道用精确计算好的步子向出口处“走着”。好,现在没有弥生,一切顺利的话应该——“仙道,好久不见了!”
一声欢呼在身边响起,仙道只在心里叫“糟”。他清楚这人是谁,好朋友,任谁得罪了一次决不会再有第二次得罪他的念头及机会的好朋友,仙道也一样。更糟的是,那个人的身边还有他们这行内谁都不想得罪的实力者。本能的,仙道陪上一脸笑道:“是啊,好久不见了……”
这么说下去,自己原定的目标又会泡汤的。可是——仙道长长叹了一口气。
这一次,没有弥生在身边。
这一次,仙道做了仙道彰决定做的事。
这一次,仙道有些后悔做了仙道彰决定做的事。
仙道开始相信这世上确乎有神的存在了。
……结构,解构,重构……
……解构,重构,结构……
仙道坐在电影院里,银幕上放映的影片是一个星期前让他看到打瞌睡的那一部,他有自己这一次还是会睡着的预感。早知道当初随便写篇影评就好了,但那时候的自己实在没那个心。好不容易给自己争取到的假期跑回神奈川,可是田岗却一通电话来,说那部影片投映后毁誉参半,评价分为两个极端,逼着可称得上是权威人士的自己表个态,结果……这就是结果。
这是一部实验性质的影片,导演很认真地在其中蕴籍了自己的某种理念,手法不是很纯熟,在某些方面偏离了大众的欣赏趣味,显得过于单纯了,单纯到晦涩的地步。我并不认为和寡的反面就一定等于曲高,但,我尊重导演所用的心。
正因为尊重导演所用的心,所以才不想妄加评论啊……仙道微微苦笑。根据自己一向的评论原则的话,只消看看坐在这个偌大剧院里的小猫两三只,他早就打好了腹稿,闭着眼睛也能泡制出一篇撼动一时的评论文章,可是……不忍啊,不忍以“权威”的身份去打击热血的梦,毕竟自己曾经少年时……但这就带来另外一个问题——这篇评论如何写才好?
因此仙道很努力地撑大眼睛要把影片的内容看入心,可惜他失败了。不知不觉地就阖了眼,息了心,神游于物外……把仙道惊醒的是一阵巨大的雷声,惊得仙道又以为回到了送走那人的下午,反射性地伸手一抱,抱了个空,这才从无梦的睡眠中醒来。还没张开眼,视神经就感受到间歇性的闪光,刺目兼刺心的白。仙道懵懵懂睁开眼——亮!震耳的轰鸣及刺眼的亮让仙道有一种置身黑暗的感觉,由于看不到、听不到而由极亮的光明、极响的轰鸣所共同构筑的黑暗。
白痴!
这次不需别人来提醒,仙道自己会怨自己。真的是白痴,感光细胞感受到了的强光,偏偏肉眼还要不知死活地要亲自去证实。这下可好,要有短暂的视听障碍了。也罢,这是天意让我睡的,我还是睡吧。
想归想,仙道却睡不着。在眼前还晃动的一片白中,那么不协调地有个黑的影子,让他没来由地心跳加速起来。怎么会有黑影?是银幕上打雷的时候映出来的阴云吗?有可能。有可能的话我愿意相信这个“可能”,可是我骗不了自己——现在的我,不信。仙道非常有耐心地等待,闭着双眼等着适应那光暗两极的突然转变。人真脆弱,心也是。好不容易,好象能听到东西了,感到屏幕上光的变化了,仙道才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张开了眼睛——很好,能看得到,一派阳光灿烂的画面。偏暖偏亮的调子映出了前几排的观众的背影,只有一名观众,在自己前面只有一名观众——勿宁说整个影院只有自己和他两个观众。仙道的心卟咚卟咚跳得很凶,让他觉得自己也许还是立刻离开上医院看看的好。立刻离开,以离开的名义从那名观众前面经过就很自然了——该死,为什么在自己和那人之间还有一条通道?!
仙道和那名观众之间的距离并不算远,不过由于影片又转了色调,对于自己和他之间究竟有多少排的距离,仙道又不敢确定了,大概最多不超过七排吧——可恶的是自己与他之间有一条过道,这个是不需高光调也能看得出的。这样一来,就算自己要离开影院,也犯不着特意从那位观众前面走过——除非自己与他坐在同一排。
就算我现在上去和他坐在同一排又怎么样?我不满意现在这么远的距离上前去也不是什么不合情理的地方呀。穿过通道,坐到他身边,然后再从他面前经过——老天啊,我干嘛要骗自己?不错,我想他,我真的真的很想他。我现在相信您的存在了,如果真是您把他三番五次地送了过来,那么,请您把他留在我身边……
请您把他……留在我身边……
一直一直想和他一起飞的,最后还是选择了自己的道路。退出国家队、退出篮球界的原因,真正的朋友谁也瞒不过,连最单纯的樱木都还骂过我狡猾,然而,这是我选择的道路,自有我选择这条道路的坚持。我谁也不解释,就算被骂、被鄙视也不解释,除了一个人之外,所有人的误解、非难我都不在乎,而那个我最在意的人从来没有责难过我!我知道他懂得,我又好心痛他懂得,让我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各自放了手,各自走各自的路——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么?却是非常让人心痛的慈悲呀!我想要的……不是这样的……自由……
为什么写不了这部电影的评语,我不瞒您,其实我一早就发现了,这部影片在导演的位置上,打着“流川枫”的名字。我不相信那个人会心甘情愿去拍电影,正如我不相信他会去做影评家一样。可是这又是我的一个于渺茫中还不至于化为“无”的希望。尽管这个希望有可能象见到那个乐队流川枫那一瞬间立刻变成失望——只要我再见到那个人,第一件事就是要他去注册自己的名字,让“流川枫”变成他的专有,只能是他的专有,决定了,就这样,这是我和他见了面之后最大的希望——
“白痴。”
不用怀疑,只要自己敢把这一意思表露出来,得到的铁定是这个评语,附加白眼一个,老拳一双。仙道苦笑了一下,看来幸福还是得靠自己争取才行的。不是说情人总敲三次门吗?不是说这世上每个人都会与世界某处的两个人长得非常相象吗?也许门已经敲过两次了,相象的另外两个人我没见过,但同样的名字见过三次了。我想,上帝或许已在洪水当中给我送过救生圈、独木舟和摩托艇,假如我再不知道把握机会,下一次他可能就会派天使来接我了,而我还不想和上帝的专属天使打交道——所以,仙道拿定了主意。
他站起了身。他的投影在屏幕上拉得长长的,尤为独特的是那朝天的刺猬头。前座的观众没有反应——睡着了吗?仙道心中一动。这时的画面是两个小男孩正在草地上玩。仙道略略弯下腰,选好角度,让自己的朝天发投影到银幕上,投影到那两个孩子的手下,倒有点象那俩孩子在挖凤梨,前排还是没有反应。仙道玩出了瘾,那两孩子往左他也往左,俩孩子往右他也往右,执拗地把自己的头发送到那孩子的手上,好象巴不得被那孩子拔出来似的——
“白——痴——”
仙道愣了,不由直起了腰,银幕上又是老长老长的影儿。那个声音——哦,明白了,是影片里的孩子吵架。仙道有些怅然。可是——不对呀,影片里的孩子尖尖脆脆的童音,自己听到的却低低沉沉,很有这么一股子清冷的味道。不会是……难道是——
心脏又跳得快了,仙道头脑一阵发热,什么也不再想,迈开步子走出去。屏幕上的影子也在移动,长长的,瘦瘦的,明明走了挺长,换个角度却好象还在原地。前面的观众还是一声不哼。仙道忽地想起一段话,大意是说爱情就是在适当的时间、适当的地点遇上适当的人,然后上去对那人轻轻地“嗨”一声,说一句,原来你也在这里啊。
然后呢?然后仙道怎么也回忆不起来。就这样吗?好吧,就算是这样吧,那假如在适当的时间、适当的地点遇上了不适当的人该怎么办?如果是在不适当的时间、不适当的地点遇上了适当的人那又当如何?仙道的脚步慢慢地慢下来了,他停在了过道上。
现在,是适当的时间和地点吗?
“铃——”电影终场铃响。
又是戏终人散时。
仙道还站在过道上。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