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灿烂 1-7
作者: 阿蝶,收录日期:2006-03-24,2784次阅读
1
现在想起来,那时候仙道的确不知道是怎么就有了回头的想法,也就是在那个回头的瞬间,看到擦肩而过的熟悉背影。
"枫?"手中的纸袋落在地上,喉咙里发出来的叫声却是嘶哑的。
那个人仍然稳稳地走着他的路,没有回过他的头。
身边的人拾起纸袋,"彰,想追的话,为什么不去呢?"
摇头,"认错了,如果是他,听到叫名字怎么也不会没反应吧?"
"不会错的,我看到脸了,是他。"
下一刻,人已经追了上去。
抱着纸袋的人苦笑一声:"终于还是回来了......"
人行道熙熙攘攘,仙道追上去,前面的人走得并不快,然后他看到一辆红色的小车停下,那人上了车。
"枫!"他追上去,看到驾驶座上红的发色闪过。
枫从那红色的旁边转过脸来,他看到他了,用一种陌生而又漠然的眼光。
车走了。
仙道呆立在那里。
记忆的片断模模糊糊,带着一点湿湿的潮音。
"假如有一天,我们不能做朋友了,你会怎么办?"
"忘记你,完全忘记。"
他记得他从来是说话算话的,所以大概真的把他忘了,忘得干干净净。
越野从身后走来,抱着纸袋。
"我要知道他的消息......"
越野轻叹:"如你所愿吧......"
怎么回到家的仙道已经不记得,越野去了厨房,他便去卧室躺下,也就在这个时候,电话响了。
拿起来,是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我是花道。"
仙道想起了车中红的发色。
"我看见你在追狐狸,是我们,我们回来了。"
"流川忘记我了吗?"
"他已经不叫流川,是另一个人了。"
"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是狐狸自己做的,他找人给自己洗了脑。"
仙道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悲啼。
"你想见他吧?"话筒那边,樱木花道的声音有些模糊。
仙道的手紧紧攥住电话。
"明天晚上八点钟在野人酒吧,我们也许可以谈谈。"
"......枫会去吗?"
那边是一阵沉默,然后,传来樱木低低的声音:"那次以后,狐狸已经不能喝酒......"
仙道绝望地低下头,捂住眼睛。
"五发子弹......你怎么下得了手?那时候,你就那么希望他死吗?"
仙道没有回答,放下电话。
2
野人酒吧的灯光黯淡昏黄,仙道手中的酒杯反射着舞池里折过来的红光,隐隐的透出一份诡异。
红发的汉子从舞池那边穿过来,微笑着坐到吧台边的仙道身旁。
"等很久了吗?"
"他没跟你来?"
红发汉子摇摇头,点了酒,回过头有些无奈的看着仙道:"你知道,他一向自己安排生活。"
仙道的眉毛挑了挑:"仍然是那样么?"
"那只臭脾气的狐狸啊,永远都那样了。"樱木笑起来,点燃一支烟抽一口,"忘了告诉你,狐狸现在叫悠原。"
仙道伸手到口袋中掏出烟盒,但烟盒已经空了,樱木大笑,从口袋中掏出自己的递过去,仙道抽了一根,樱木打着火机,仙道低下头,就着他的手点燃了。
一道青烟慢慢升起,烟雾中仙道和樱木的脸都有些模糊。
不曾预期而来的沉默,难堪的情绪慢慢蔓延。
"我以为枫死了......"仙道终于不能忍受这样的沉默。
"是死了,回来的是悠原。"樱木把烟灰磕进不锈钢的灰盘里,"我们还住在老地方,当然,还干老本行。"
"你说什么?"
"我们是敌人啊,仙道,"樱木笑,"下次见面也许要拨枪了吧?"
"枫......不......悠原也还在为组织干?"
"他是自由的,我说过,原来的那个狐狸已经死了。"
"那你为什么带他回来!"
"带?狐狸用得着别人带么?"樱木冷笑,"真要说带,是他带我回来才对。"
仙道捏烟的手指有些颤抖:"你至少该阻止他。"
"为什么?既然那家伙从来都不会逃避,我为什么要逃?"樱木用几分怜悯的眼光打量仙道,"要逃避的人,其实是你。"他把烟蒂揿熄在烟灰缸里,"走吧,我们去见他。"
仙道猛的抬起头,看到樱木正把吧台上的酒杯拿起来,从头浇下去。
"不妙啊,"樱木舔舔从发梢滴落到唇边的烈酒,"狐狸最讨厌本天才喝酒,会打架呢。"旋即一把将仙道从座位上拉起来,"刺猬头,送醉汉回家不是该做的吗?"
拉拉扯扯间,他们走出酒吧。
冷风吹过来,仙道打了个哆嗦,他听到樱木在身边大声的咒骂一句,把一个空啤酒罐踢到马路中间,烈酒的味道从樱木身上传来,刺鼻。
拉开车门的时候,仙道说:"樱木,我以为你恨我。"
"我当然恨你,但我在考虑把他交给你。"樱木坐进副驾驶座,裹紧了身上的衣服,用一种近乎麻木的声音说,"我快死了,在死之前,至少要给狐狸找个窝。"
"樱木......"
"有件事你要知道,悠原知道他是原来的流川,也知道流川和仙道以前的事,是我告诉他的。"
"呃?"
"呃什么呃?你看没看过电影?那些事对他来说和看电影一样,你什么也不要指望。"
然后,樱木花道什么也不说了。
车行了数公里,停在一栋公寓楼前,仙道和樱木走下车,抬头看楼上,十楼的窗户里没有灯,显然,那只狐狸已经睡了。
"才九点钟,死狐狸,睡死好了!"樱木颇有些不满的嘟哝。
在门口,仙道架住樱木,用力的拍打那扇看上去并不结实的门,当楼道里充满咒骂声时,门从里面打开了,穿着睡衣的狐狸睡眼惺忪,看上去颇为愤怒的脸出现在门里。
"白痴!不会自己开门?"悠原的脸依然是清瘦的,脸上是许多年前已经熟悉的不耐神情。
"他喝醉了......"仙道听见自己小声地解释。
显然悠原对于仙道的解释没有兴趣,只是从门里伸出有力的手臂,抓住樱木的衣领把他拎进去,随手要将门关上。
仙道急切地挡住门:"等等!我想和你谈谈!"
悠原一只手撑住站立不稳的樱木,另一只手仍然放在门边上,并没有放弃关门的意思。"你是谁?"他冷淡地问。
仙道犹豫片刻,到底作出回答:"仙道彰。"
然后他听见狐狸清晰的、不带一丝感情色彩的回答。
"滚。"
3
如果不是樱木适时的滑倒,那么仙道是没有机会进入这间屋子的。
樱木把时机拿捏得很好,就在悠原将把门粗暴地推上时及时倒下并卡在了门与门框之间,而仙道也心照不宣的马上弯腰将他扶起来,扶到屋里去。
狐狸没有制止仙道的热心,他只是冷眼旁观这一切,看到仙道把樱木扶倒在沙发上,随即也在旁边坐下来后,随手关上大门,懒散地走向自己的房间。
"流川?"仙道试探着叫了一句。
这次,悠原走了几步,似乎才回过神来,站住并回过头来。
那么他是对这个姓氏彻底地不再熟悉,以致于根本没有意识到是有人叫自己。
"你是知道以前那些事的吧?"仙道问,"樱木说他告诉过你。"
"那又怎么样?"
"我该说对不起。"仙道站起来,感觉到自己右手的微微颤抖,"至少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不用。"回答的声音是颇不耐烦的。
仙道还是执着地走过去,去拉悠原的手,试图将他拉到沙发边来。但他没有机会触到悠原,悠原看似很随便的挪了挪手,指尖便从他的手边划过。
太久了,久到仙道已经忘记枫讨厌身体接触。
他该记住的,枫不想给你的东西,你永远碰不到。
手,伸出去,缩回来。那个人仍然漠不关心地站在那里,无动无衷。
"让我说!"仙道嗓子里压出一声几乎是咆哮的低声悲号。
悠原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但也只是瞬间而已。
诚然,悠原是偏向于简单生活的,这样一位扰乱平静夜晚的不速之客并不受欢迎,但他也不希望因此而无止无休的被干扰,可显然从仙道的神情来看如果不听他的诉说那么将无安生。
所以悠原虽然很不情愿,还是走到沙发边坐下,准备听仙道的诉说。
仙道不难感觉到屋子里尴尬的气氛,悠原没有明白表示反对,但那是一种他独有的无所作为式的回绝,仙道了解,因为了解而悲哀。
仙道在坐下来的时候下意识的去摸烟,想起烟盒是空的,收回手,下意识的看向茶几的下层。樱木是抽烟的,而且烟瘾很大,纯男性的住房里如果有人抽烟那么总有一些痕迹,也不难在某处找到备用的招待客人的烟,他记得以前烟就放在那里。
但是没有烟,仙道忽然发现这屋子甚至没有烟缸。
他想起那几枪中好象是有打中流川肺的......
"我不该什么也不问就动手,对不起。"仙道有些困难地说,"然而......那不是错误。你知道,我是警察。"他开始慢慢地解释,解释那段他以为自己已经能够淡忘的回忆,解释他对于那个叫流川的人的愧疚,解释当时真的不该开枪打流川,即使什么都表明流川可能正在迫害他的搭档越野但他其实应该相信流川......
悠原有些困了,他把脚随便地搁在茶几上,倚在沙发靠背上昏昏欲睡,当仙道终于说完了后他睁开半眯的眼睛。
"你可以走了。"他的声音始终不带感情色彩。
仙道没有动。
悠原站起来。
"我可以再来吗?"仙道的话问得很艰难。
"和我没关系。"悠原走到樱木睡的沙发边,用脚狠狠地踹了踹上面躺着的人,"白痴,你是用脸喝酒的吗?"
樱木动了动,睁开眼睛坐起来,嘿嘿地笑。
悠原头也不回地走进房间。
"还是不能原谅吗?"仙道苦笑。
"原谅什么?那件事已经过去了。"樱木收了笑,回过脸来看仙道,"还不明白吗?如果他想计较的话当时就可以动手。"樱木的手指在脖子上划了一下,"杀你们,很容易,但枫始终没动手。"
"为什么......"
"......看来,他们还是没有把什么都告诉你。"
"他们是谁?"
樱木笑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他站起来伸个懒腰,"见也见过了,可以满足了吧?如果不是敌人,以后你要来就来。"他指了指对面的一扇门,"我还住这间,电话也和以前一样。"再指指悠原的房间,"你都亲眼看见了,要不要惹臭狐狸你自己决定吧,那间房的电话也和以前一样,你知道,我们刚回来,还没来得及换号码,大概也不会换了。"
仙道突然从沙发上跳起来,愤怒地揪住樱木的领子:"为什么还要回来!那种事难道要再来一遍?"
樱木的眼光却是怜悯的:"这该由你来回答,背叛的人不是你吗?"
樱木房间的电话突然响了,樱木掰开仙道的手,走进房间。
仙道听见樱木的低语:"......是的,我会去看她......明天。"
仙道一步步退出房间,慢慢的退。
走出房间,走出公寓,走上人行道。
自始至终,他都很冷静。
是的,冷静得让他自己都会奇怪。
原以为不知道怎么见流川,然而就这么见了,就这么说了,就也这么离开了。
波澜不惊。
看来,再激烈的东西也经不起时间的打磨啊。
真的是过去的事了。
街上的风很冷,仙道拉了拉领子,他听到有车停到身边的声音。
是越野。
"我送你回去。"越野打开车门。
仙道没有拒绝。
"一切都好吗?"越野问。
仙道点头。
"那么流川还好吗?"他又问,"有没有打招呼?"
"打招呼啊?"仙道自我解嘲地抓了抓头发,"好象是没有呢。"
抓头发的手指突然间僵住了。
真的好象没有打招呼啊?
自始至终悠原到底是没有叫过他的。
越野没再问什么。
仙道也沉默。
那时候记忆中沉淀在水下的碎屑便在这沉默中慢慢泛起,那依稀是阳光明媚的日子,绿色的大树下,一把清脆的童音。
"白痴......哎......大白痴......"
越野在下一个街角停了车,看着仙道走下去。
仙道走到街边墙角,面对墙蹲下。
越野靠向座椅,点燃一支烟慢慢抽。
红色的火星在黑暗的车厢中一闪一闪。
借着路灯的光,越野看到烟雾一点点在空间中散开。
他听见一阵刻意压抑住的、十分悲伤的哭声。
声音很小,几乎不辨......
4
从左往右,安眠着樱木的父母和妻儿,父母是早年间便相继去世了的,妻子则是几年前带着没能出世的孩子一块儿去的。
“如果不生那个孩子,晴子肯定会幸福……”樱木在下雨的午后偶尔会在十楼的窗前看着水雾这么对流川说。
一个人一生可能会遇上很多爱你的人,也可能爱上很多人,但那其中一定会有一个是特别的,樱木知道晴子就是那一个。她是他的初恋,也是他第一个妻,他不知道以后会不会还爱上别的女人,但可确定的是无论多爱也不会是那一种了,那是种因为最初所以才最无垢的感情,只有一次的使用期,用出去了就不再会回来。
在晴子难产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樱木在这样阴郁的午后常常会情绪低落,有时也会喃喃自语,他说不该生那个孩子,虽然他和她都爱孩子,他最爱的却是她……
那时候强行住进来的流川只是靠在沙发上打着盹听他说话,拿走他手边的枪,或者只是坐着听而已。只有一次流川对樱木的话做出了回答,那时流川刚刚踹开浴室的门,拎着樱木的头发把他从正在被血染红的浴缸中拖出来,粗鲁地用床单裹住冲向门外。被倒扛在流川肩头的樱木在电梯中依稀听见一句话:“白痴,晴子死得很幸福……”
那以后樱木渐渐恢复了以往的笑容和健康,他想自己终于是明白了——要了那个孩子的晴子也是很幸福的,因为孩子是她和他的,而她也深爱他。
几年后戴着墨镜站在晴子墓前的樱木已经能快乐地说话,他告诉她他回来了,他很想她,这次大概不会走了。
晴子的兄长早一步已在墓前等着,硕大的身形只是默默站立,旁观着樱木把百合放到妹妹的墓前,听他蹲在墓前低语。
赤木刚宪把目光从樱木的身上移开,看向几步外静立的另一个人。
悠原没有回应他的目光。
樱木说完了,吻过墓碑,站起来。
“你和……悠原随时可以来找我。”赤木低声说。
樱木笑了,笑得天真:“大猩猩,本天才才不要人管呢!”
赤木皱了皱眉,即使手下并不在身边,这样的称呼仍然让他难堪。他看向悠原,看到悠原抬头看了自己一眼。
悠原的眼光很平静。
赤木似乎也就明白了什么,于是不再提。
墓园外走动的人影靠过来,赤木便准备走了,接下来不过是普通的寒暄,然后是分手。
“啊~~死狐狸!要不是多了个你,我和晴子早就幸福了!”只剩下两个人往墓园外走的时候,樱木突然间便有些愤愤,他想起很多年前当他们还是少年时,妻子曾是恋着狐狸的,“浪费了本天才多少时间!”
樱木的愤愤在悠原的无语下得到进一步激发,索性一脚向走在前面台阶下的悠原踢去。
然而悠原是同样敏捷而又有力的,旋身的回踢对上樱木的腿,震得樱木腿发麻。
如果不是在墓园,通常他们会打一架,但今天没有打,因为樱木不愿意。
“死狐狸……”樱木只得坐下来揉被震得酸麻的腿,“你谋杀啊?”
悠原只是站在一边冷眼旁观,过了片刻,他说:“白痴,你死不了。”
樱木揉腿的手顿了顿,“不一定吧……死又不是什么可怕的事,反正可以见到晴子。”
“哼!”狐狸只是哼了一声。
“死之前我会给你找个窝,免得到时候你没人收留啊!”樱木突然间有些亢奋,跳起来指着悠原笑,“本天才还真是善良呢!”
“那个叫仙道的人,我不感兴趣,不要带他来找我。”
“如果我一定要呢?”樱木的语气多少有点胡搅蛮缠。
一个冰冷的枪口无声息地探上来,顶在樱木的额头,樱木僵住,对上悠原同样冰冷的眼睛。
“狐狸……你该知道,我们马上会和他打交道。”樱木倒吸一口气问,“这样不行的。你对我说实话,对他究竟是什么感觉?”
“没感觉。”
“是吗……”
没有感觉?虽然什么事都告诉过他了,但那个流川大概真的已经死掉。
什么都还在,只是感情被洗掉了吗?
“不会后悔?”樱木问。
“是我自己去洗脑的,笨蛋!”
“跩什么?臭狐狸!难道你做事永不回头?”
悠原已经不耐烦,“永不!”
樱木的哭笑不得的表情倒有些儿白痴:“真想知道仙道听到这话是什么表情。”
他们无法知道仙道的反应,此时的仙道正坐在屏幕前查看越野调出来的资料。
“重新洗牌的时间也许到了。”越野叼着笔,轻轻敲打键盘,偶尔停下来在旁边的便笺上做个记号。仙道则一边看屏幕,一边看他做下的笔记。
“只是,还是没有樱木和流川的任何新线索呢!”越野停下手,把笔从口中取下来。
仙道从桌上拿过茶杯,向后靠向椅背。
“真不希望和他们再碰上。”越野说,“说起来,当年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们还是朋友。”
“和你没有关系,大家都无路可退。”
“不是这样吧?”越野温和地说,“我知道,你……”
“一定要说出来吗?”仙道很粗鲁地打断了越野的话。
越野楞住。
仙道低头喝茶。
越野把笔随手扔到桌上,“好吧,不说这个,但是,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流川当时根本不该违背头领的命令放我一马,那叫背叛。从他在组织里一贯的行事方法和个性来看,绝不可能犯这种致命错误。”
“我不知道原因,”仙道抬起头,“那件案子的很多事情我们都不清楚啊。”
越野无语。
有什么办法呢?当年虽然是破了案,打掉黑道最大的势力,可他们却不能知道完全的真相,因为那件事隐约是牵连了一大票警方的人。
“是黑道重新洗牌的时候了吗?”仙道把杯盖合到茶杯上,继续凑到屏幕前看资料。
“最近黑道上不是暗潮汹涌吗?现在连死去的人都回来了,应该不是那么简单。”越野坐在转椅上若有所思的摇来摇去,“那是最好的杀手吧?一对神话。”
5
仙道走出资料室便在走廊里遇见藤真,他们很客气也很亲热地打着招呼,但他与他之间那层莫名的隔阂依然故我。
藤真并不真的喜欢自己,仙道对此心里十分清楚。
虽然相互尊重着,但他与他,的确是互不喜欢。
这种状况源于什么仙道并不想去深究,隐约也有同事传过,听说是因为仙道无意中破坏了藤真的案子,那时候他们还不在一个部门,仙道在一次枪战中打死了藤真的线人,给藤真负责的那个案子造成极大的损失。藤真是极为好强的,这在局里人人都清楚,然而这次失手直接导致他失去唾手可得的晋升,会对仙道心有所恶也是理所当然。但这毕竟是可以解释的失误——没有人能在枪战中明确辨认通常单线联系的线人,藤真并没有把他对于仙道的不快放任下去,所以在终于晋升成为仙道的直接上级后,他们的关系至少从表面上看还是极为融洽的。
他们现在就很融洽的坐在更高一级的上司牧绅一面前,研究着黑道的浪潮汹涌。
樱木花道和那个现在叫悠原的人的归来似乎的确预示着某种不祥即将发生,表面上,黑道各势力并没有太多的调兵拔马,然而,某种剑拔驽张的气氛是能轻易嗅到的。
“樱木花道和现在叫悠原的流川枫这次回来并没有加入任何帮派,但从亲缘关系来看,由于樱木是赤木刚宪的妹夫,不排除这两人会为赤木效力的可能。”藤真面前的桌上摊着案卷,他边看边仔细地进行着分析,“现在本地区黑道最大势力无非是赤木刚宪和青田龙彦两派,两派势力基本持平。虽然白龙会被警力瓦解已经三年,但现有的黑道各派中不少干将都是原白龙会的成员,樱木和流川是原白龙会帮主九井最为得力的助手,在当年的那群人中有相当影响力,他们倒向任何一边,足以影响整个黑道局势。”
“这么说,明天在白馆进行的谈判将取决于这两个人的行动了?”牧若有所思。
“并不完全如此,据内线传来的消息,樱木和悠原拒绝了来自任何一方的邀请,似乎是要隐退。”藤真合上案卷,摇摇头。
“如果要隐退的话,就不会在这个时候回来。”仙道插嘴道,“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藤真和牧都看向仙道。
“仙道,你和他们原来是极好的朋友,他们回来后没有去见过面吗?” 牧问。
“见过,”仙道的脸色有些发白,“不受欢迎吧……”
“如果不是拒之门外的话,那么不妨多走走,注意观察一下。” 牧说。
“不用回避吗?”藤真笑,“似乎是有很多恩怨在里面的。”
“我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仙道打断了藤真的话。
“对不起,”藤真立刻知趣地收了话题,“在这个问题上我们都是信任你的。”
后来他们便谈些技术性的问题,也不过是明日如何在白馆的外围对黑道例行的谈判进行监听监视的安排,黑道的局势在目前的情况下是极不明朗的,从这方面来看,在白馆将要进行的黑道各方每半年一次的例行谈判虽然可能会孕育什么危机,但没有什么迹象会发生某种突变。
“应该可以应付过去吧?”藤真说,“但还是多重视为好,毕竟最近的气氛是有些不同的。”
大家随便地谈着,最后便把方案确定下来。
藤真笑:“这样周密的防范,也算是铁板一块了。”
他们走出牧的办公室,藤真问:“是否还是介意我的话?”
仙道摇摇头:“那些事,毕竟已经过去了。”
藤真无言,只拍拍他的肩,走回自己的办公室去。
越野迎上来,手里拎件防弹衣,是刚领来的,随随便便就塞过来,“明天还是穿上这个去吧。”
“只是例行的谈判。”仙道不想接,倒坐在转椅上。
越野把防弹衣扔到他脸上:“给我穿上!那两个人要是出手,你九条命都不够丢!”
防弹衣的硬板打得仙道脸疼,他想起很久以前也这样疼过。那是从警校毕业时候,一个人去见因打架被半途从警校开除的流川,第一次发现流川居然破罐破摔的进了黑道,还混得很不错的样子。他们好象是吵起来了吧?然后打了架,打了很厉害的一架,仙道记得自己的脸是被流川打破了的。
可是后来该怎样也还是就怎样。仙道想,把防弹衣拎起来,放到桌上。果然是很疼的呢!他揉揉自己的脸。
“我出去一下。”他说。
越野已回去埋头趴在桌上写上一个案子的报告,头也不回摇摇手,表示听到。
仙道便走出门去。
外面下着毛毛细雨,天气阴沉得紧,仙道皱了皱眉,他并不喜欢这种从骨子里潮出去的感觉,于是把领子竖高些,缩紧脖子向前走,鞋不久也湿了。
樱木不在家,开门的是悠原,极不耐烦的样子,仙道素知狐狸的脾气不好,眼前似乎有火上浇油的架势,于是不等悠原拒绝抢着声明自己不过是来看樱木的。悠原沉默片刻,终于还是放他进来,扔过来一双拖鞋便回去倒在沙发上看电视。
陌生的感觉隔亘在他与他之间,一个只管半眯着眼看电视,一个讷讷坐在旁边,也没有半句话好说。
如是过了一刻钟。
“白痴现在不会回来。”悠原似乎对多了个人很不满意,看样子是希望他能自己回去的。
但仙道却有他自己的主意:“我等他。”
悠原懒得再说,脸色也不太好看,似乎急于入睡的样子。
然后,他们继续沉默,电视枯燥地响着,也许没人在看,仙道再次抬头时,看到悠原果然还是睡着了。
门口有响动,不久门被打开,是樱木回来。
看到仙道,樱木似乎并不意外,只点点头,转头看到沙发上睡着的狐狸,便上去踹一脚,嘴里骂道:“死狐狸,药劲大就去床上睡,不要在这里挺尸!”
狐狸对于被称为红毛猴子的樱木的攻击倒是极为敏感的,眼睛未睁开就是一拳准准还击过去,砸到樱木脸上。
樱木成年后倒是沉稳了许多,不似当年在寄宿学校与他们同学时那么动不动就和狐狸打架,连踢带踹把悠原从沙发上拎起来后,也没有进一步发动攻击。
“他吸毒?”仙道看着悠原摇摇晃晃的背影走进房间,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是止痛药,吃多了想睡觉。”樱木顺势坐倒在刚刚腾出来的沙发上,指指自己的肚皮,“这里长了个瘤子,我也吃,所以不是毒药。”
看见仙道张大嘴巴,樱木被逗得发笑,也不起身,坐着一脚踢过来:“刺猬头!你放心,我死不了!”
樱木房里的电话又适时地响起来,樱木边响亮地笑着边踢踏着拖鞋往房中去。
这个电话很长,仙道坐在那里,很闷。
后来,仙道站起来,走到悠原的房间,推门进去。
悠原和衣倒在床上,似乎是睡着了。
仙道走过去,悠原没有睁开眼睛。
仙道颤抖的手伸向腰间,握住冰冷的枪。
悠原呼吸平稳。
枪无声地抽出来,慢慢地,小心地伸过去,然后向前迅速一探,抵在悠原前额。
几乎在同时,仙道感觉一个硬物抵到胸口。
悠原睁开眼睛,眼光冷淡平静。
仙道低下头,看到抵到胸口的枪握在悠原手中。
仙道没有收手也没有动,“不要再卷进黑道了,答应我!”
悠原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我不管是你是谁,不管你是枫还是悠原,但我不能看着你再次堕落!”仙道笑了,笑得有些凄凉,“如果是那样,我宁可在你毁掉前亲手杀了你,象以前一样!”
悠原眉毛不屑地微微挑了挑,没有回答也没有让步。
忽然,仙道感觉到后脑上冰凉的枪口。
是樱木,他终于打完了那个很长的电话。
悠原的枪口从仙道胸口撤下来。
仙道依然是有些凄凉地笑着,枪口没有离开过悠原的前额。
“你没有资格这么对狐狸,以前和现在都一样。”樱木的语气不复热烈与欢快。
“给我一个理由。”仙道转过脸,对上樱木冷酷得近乎陌生的眼睛。
“他是最好的警察,你们最出色的……卧底。”
枪口,抬起来,对着樱木。
是悠原的枪。
“是的,狐狸,我知道,三年前就知道。”樱木握枪的手臂垂下来,无奈地望向悠原,“传假消息让仙道去杀你的人……是我啊……”
有颓然坐下的声音。
是仙道。
许久,狐狸放下枪。
“两个白痴……”
他不再看他们,去床边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平静几乎无起伏的声音在不大的房间内响起。
“身份泄露。知情者,樱木花道、仙道彰。”
6
风里有一股淡淡的咸味,是海的味道。
悠原从阳台上看下去,看得见山脚城市的灯光或明或暗的撒了远远近近一片,风冷冷地灌进衣袖,身体也因此冰冷起来,空气是清新的,呼出的热气消散在夜色中,吸进肺里的寒气则把凉味儿透进骨子里去。
“狐狸……还没站够吗?”
他回过头,看见红发的同伴站在阳台的玻璃门后边,眼神闪烁。
他没动,再次去看那山脚的灯。
樱木迟疑片刻,下定了决心,走出玻璃门。“仙道去了卫生间,”他喃喃地解释,“他也不能走吗?”
悠原摇摇头,仍然没有说话。
“你现在知道真相了,要报仇随便你。”樱木向前踏了一步,在刚刚被悠原下去枪械呆在客厅等待的几分钟里,他似乎是做出了某种决定。
悠原在夜风中微微眯起了眼睛,他的右手仍搭在阳台的扶手上,压着黑亮的枪。
一串清晰的手机铃声打破了他们之间的沉寂。
悠原举起左手,把手机放到了耳边,他只是听,没有说话,在听的时候一直面无表情地看着樱木,这让樱木有一点手脚发冷的感觉。
今夜的风的确是太凉了。
对方很快说完了,悠原沉默着收了线,消去通话记录把手机放回口袋。
“怎么样?有决定了吗?”樱木咧嘴笑了笑,但即使是他自己也知道那笑必然是十分难看的。
“白痴!”狐狸对这张笑脸十分不满,看也不看一眼,一边把右手里枪的保险关上,塞回后腰。
“放过我?”樱木仍然尽力维持着微笑。
狐狸往后腰塞枪的动作停下来,抬起低垂的眼睛,樱木感觉到那双眼里锐利的目光割得他身上发疼。
“是九井要你杀我的?”他问。
樱木楞了楞,干笑一声:“死狐狸,九井不叫,我也会杀你!”
突然,悠原以极迅猛的动作扑过来,在樱木下意识的伸手去挡之前,那只塞向后腰的枪已抵在樱木的前额上。
“我问的是谁叫你杀我的?九井?还是你自己?”悠原的语气里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意思。
“九井不想让第三个人知道他一直信任一个卧底警察……你让他把面子丢光了。”樱木似乎无视于额上的冰冷,眼里流露出的怜悯也不知是给谁的,“臭狐狸,枪的保险没打开。”
“白痴,我当然知道。”悠原放开掐住樱木脖子的左手,右手随随便便把枪塞向背后。
这次,是真正塞回去了。
“除了九井、你和仙道,还有谁知道这件事?”悠原拉了拉领口,在凉风中打了个哆嗦,心不在焉地问。
“没人。”樱木回答。
悠原点点头,走过樱木的身边,准备进房间里去。
“狐狸!”樱木一把拉住悠原的手臂把他拖住了,“你真的放过我?”
悠原站住了,背着光樱木看不太清他的脸。
“九井下的命令应该是直接杀我吧?”悠原的声音从黑暗中淡淡传过来,“为什么要借仙道的手?你明知道他很可能不会下手。”
樱木拉住悠原的手颤了颤,这动作很轻,但悠原却感觉到了。
“白痴……”悠原低低骂了一声,夜的黑暗传过来的这声轻骂恍恍惚惚象是飘在另一个空间,樱木感觉到狐狸把肘子从他的手掌中抽出去了,然后空气中又传来另一声低语:“还说是天才,再犯这种低级错误,连杀手都不用当了……”
狐狸的影子向房间的那片光明走过去,慢慢地从他身边离开,樱木觉得眼睛有些发花,不知怎地想起三年前的那时候,赶到海边的自己在耀眼的阳光中看见一身是血的卧底从礁石上掉下来,似乎也是这样的场景,一种恐怖的感觉忽然从心底泛起,樱木在那影子将完全溶入光明的瞬间,伸出双臂从后面把它抱住了。
“狐狸……对不起……”樱木惊愕于自己声音里的哽咽,“那种事……本天才不会再做第二次了……”
悠原的身子僵一僵,半晌,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死猴子,我还没挂呢!”
卫生间的门响一声,仙道走出来,倒坐回客厅的沙发上。
樱木松开手,低头从悠原身边走过,走向大门口:“你们聊聊,我出去透透气。”
悠原没有出声反对,于是樱木走到门口,换了鞋,出去了。樱木关门的声音让沙发上的仙道颤了颤,他抬起头,看到悠原的眼光正从门口收回,落到自己身上。
“枫……”仙道无力地叫了一声,短短的十几分钟里,他好象苍老了十岁,一种落魄的气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无论是谁站到他的面前,都可以明显地感觉到这个人正在崩溃。
“到街角去,他在那里等你。”悠原抱着双臂在对面的沙发坐下来,没有表情的说道。
“知道吗,这三年来支撑我的唯一理由已经完全失去了。”仙道苦笑,似乎并没有听到悠原说的话,“我一直以为我那么做是正确的,现在……怎么办呢?”
“你不知道。”悠原淡淡地说,好象在说别人的事,“所以你没错。”
“我不傻,刚才我仔细想了想当时的事,你那时来找我已经察觉到可能会出事对不对?可你还是来找我,你是相信我的……你曾经那么相信我。”仙道盯着悠原的脸看,似乎想从上面证明什么。
“我是白痴。”悠原的面部表情始终是木然的。
“枫……”
“我是悠原。”悠原抬起眼睛,冷冷地望过来,“警察向杀手开枪,你没错,不必再纠缠这个问题。”
“是吗?那时你是杀手,如果工作需要,安排你杀我,你会开枪吗?”
“会。”
“会犹豫吗?”
“不会。”
“你撒谎!”仙道突然咆哮一声,扑过去揪住悠原的领子把他捺倒在沙发上,“你什么都忘了所以你才这么说!你根本不会那么做!如果你是那种人就不会放了越野!”揪住领口的手颤抖起来,一大颗眼泪从上落下在悠原脸上,“我却开枪了……还以为是正义地开了枪,五枪!开了五枪!”
悠原伸出手臂,把木然的仙道从身上推开,整整领口,依然是那么平淡的看了过来,“开枪很了不起吗?你能做的我也能做。”
“这是惩罚吗?让你忘掉一切,变成这么一个冷酷的人?”仙道看走向自己房间的悠原背影苦涩地问。
悠原停下脚步,沉默了几秒钟,“我是不记得你和那个流川之间有过什么,但我是悠原,不关心你们的事。”转过身来,指指大门,“他在等你,出去的时候把门锁上。”他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只留下仙道独自站在客厅中央。
海上过来的风从山脚吹上来,越过阳台的玻璃门,扫在仙道的身上,令他的手脚都冰凉。
街角悄无声息滑过来的是一辆熟悉的黑色小车,仙道坐到副驾驶座上,开车的人没有说话,他们一路沉默着,一直把车开到城市的尽头,那里有一处无人的公园,他们把车停在喷泉旁树的阴影下面,停下发动机,关上车灯。
车里也没有开灯,仙道感觉到藤真摇下车窗,点燃了一支烟。
“你知道多少?”黑暗中仙道看不清藤真的脸,只是传过来的声音里透着一些疲惫。
“你以为我会知道多少?”仙道反问,带着几丝讽刺,“你应该很清楚才是。”
“那么你也该知道规矩,什么该问,什么该说。”
“你以为我会让流川暴露身份吗?”
“流川已经死了,他是悠原。”藤真在黑暗中一字一顿的提醒,“不要纠缠那些事情,那会让他陷入危险。”
“被我杀死了……对吗?”
藤真没有回答,黑暗中只有烟头一闪一闪的火光。
他们之间很少有这种沉默,他们甚至从来没有这么安静地坐在一起过……
有什么东西从仙道脑海中一闪而过,他不希望去确认它,但他却不受控制地问了出来。
“那件被我破坏的案子,让你讨厌我的那件案子,你的线人真的被我误杀了吗?”
“整整一年,我以为他死了,因为他当时就被樱木带走。”藤真幽幽地回答,“可一年之后当他来见我的时候,我才知道他还活着,但那不是我讨厌你的理由。”藤真的声音突然变得愤怒,“如果击中的不是一枪而是五枪,我怎么能相信那是误杀?仙道彰!那是故意的!”
仙道只是木然靠在座椅上,眼望着窗外寂静的公园。
“你以为自己是什么?判官吗?”藤真的声音慢慢平静下来,“流川说过,你不希望他堕落,那么你是在替他决定人生了?可是仙道,我们每一个人,都没有权利替他人选择人生。我讨厌你的,是在这件事上你表现出来的自以为是的自私。”
烟的雾气在车里散开,模糊了本来就暧昧不清的一切景物,这让藤真看不到仙道的紧攥的掌心被指尖掐出来的血。
“牧也知道流川是卧底吗?”仙道声音听上去也是飘飘渺渺。
“是的。”
仙道终于明白为什么牧总是以一种了然的态度周旋于他和藤真之间。
“樱木知道,你知道,牧也知道,呵呵……你们就是不让我知道,让我去动手,这样的你们,有什么资格指责我自私……”仙道突然笑了起来。
藤真听着他笑,一声不吭地听着直到他笑完,笑到最后变成一声悲叹。
“牧知道是为了防止我有不测,”藤真平静地说,“不然,我死了,流川就永远无法证明他的真正身份。即使这样,到今天为止,包括你我,警界知道他身份的人也不超过五个。所以,从现在开始,你也要学习保护他,知道吗?”
“你为什么要选他做你的线人?警校里的学生那么多,为什么偏偏要是他?”仙道粗鲁的一拳砸在驾驶台上,发出砰的一响,他的愤怒是显而易见的,“你毁了他也毁了我!他原本可以堂堂正正的做一名优秀警察。”
“我没有毁掉任何人,仙道,他现在也非常优秀,甚至比你还优秀。”藤真掐灭了燃到底的烟头,“是的,在警校我一眼就看中了他,因为他身上那种韧性是别人没有的,那能够让他在危险的地方坚持活下来,如果我要让同事去危险的地方,那么首先要考虑的就是保障他的生命安全。仙道,在警界这么多年你应该知道,很多事情并不都解决在台前,有些事,为了大局着想,再黑再坏也得有人去做。”
“那么让他归队!这么多年了,他做得还不够吗?”
“现在还不行。”藤真叹了口气,“白龙会虽然瓦解了,可它的势力尚存,以你的经验来看,那些急于为九井报仇的白龙会员会因为换了一身警服就放过曾击溃他们的卧底吗?”
“如果仅仅是为了保护他不被报复,那为什么让流川回来?”
“你也知道现在的情况,我们需要卧底,而他是最合适的。”
“因为他被我射杀过?”仙道神经质地笑起来,“这个经历更加有助于他在黑道立足吧?”
藤真被仙道反常的态度惊了一惊,并没有否认。“回去休息吧,”他摇上车窗,准备开车。
“枫……真的忘记一切了?”仙道的声音从他耳边传来。
藤真楞了楞,“是的,洗脑是我安排的。”他在发动车以前回答,“两年前他来找我,我安排他忘记一切。”
“你很残忍。”
“是的,但不比让他记住一切更残忍。”藤真回答,“你知道一个有良心的警察在以杀手身份卧底后最难面对的是什么吗?是那些他不得不杀掉的人。每一条生命都是可贵的,不管它是否恶贯满盈。流川最大的悲哀在于他是善良的,在工作中杀掉的人会让他的良心无法安稳,那时他来找我还没决定好是选择生还是死,如果需要选择努力活下去就必须忘掉一切,包括你,仙道。”藤真发动了车,“我很高兴他足够坚强,选择了继续活下去。”
车灯亮了,照亮了前面的一丛树。
藤真看见那树上开出的花,是早春的桃花。
“居然不是粉色的。”藤真把车滑近些,有些诧异地看那花。
仙道看向路边,看到桃花居然开出如血一般的颜色。他一向不喜欢桃花,他知道那是代表爱情的花,那种粉粉的颜色有一种他不喜欢的娇柔弱气。
然而藤真却对着这夜间血色的桃花笑了起来:“但这个颜色却是极佳的呢!知道吗,红花,是赤诚的花,深红,是坚强的颜色。”
7
白馆其实是一幢灰色的三层楼,它的名字来源于几年前九井在厅前置放的一尊白玉龙雕,虽说白龙会瓦解后那龙雕已不知去向,可是作为私人产业存留下来的灰楼并没有被没收,它现在属于九井移居国外的遗孀,九井夫人把这栋楼辟为了某种沙龙,每过半年,总有些体面人物在其中出出进进。
寻常人是进不得灰楼的,不过警方人士偶尔进去转转似乎也不被阻拦,三年前白龙会瓦解后在本地的黑道与警方之间形成了一种微妙的默契关系,至少从表面上看,残存的黑道人物们对于警方的活动大都比较配合,比方说这半年一次的体面人聚会,双方既心知肚明这原是黑道人物的大聚会,也非常明白每次警方于内外都是做足了功夫防备。
九井既死,黑道中并无顶得上来的人物,群龙无首,难保不会峰烟四起,至少在过去的三年里,警方力量的暗中参予维持了本地区黑道表面上的平衡。
赤木和青田在白馆入口处依例先与九井家的管事客气打了招呼,便前后上到二楼宽敞的会议厅。
白龙会的王朝已败,其影响却存,各黑道当家多少曾受过九井的恩荫,现在也还有不少人依靠着白龙会旧部的扶佐,于是这白馆的聚会多少有些朝圣的味道,在黑道来说,也算表示对黑道传统的一种继承。
如今本地区黑道上的势力已不象三年前那样一盘散沙,虽说各当家的不一定没有自己的野心,但坐大要有些实力,那实力却不是谁想要就会有的,于是最终还是各各投靠了最大的两班人马。赤木的北门和青田的焰门这些日子来的明争暗斗人人是看在眼里的,两方面看上去没有和平共处的可能,唯马首是瞻的各小门派相互间也就免不了磨擦不断。北门的老大赤木刚宪是个开门见山的脾气,而焰门的青田龙彦似乎也不打算绕弯,于是一开始,双方就毫不犹豫地摊了牌。
坐在白馆高墙外不远处大街上一辆监听车里的仙道听着白馆会议室里的激烈争吵无可奈何地摇头。监听设备是两年前警方归还白馆时就安装好的,警方与黑道对此都心照不宣,这或者也是九井的遗孀与警方私下里做出的妥协,只要互不干涉,在新的能与警方势力抗衡的黑道力量崛起之前,黑道并不打算冒险为此与警方翻脸。
警方,或者也是这种不公开会议的一个无发言权的代表。
仙道在监听了五分钟后意识到今天的气氛相当不妙,显然青田和赤木并没有忽视之前召集各派来参会时提出的会议主题——黑道的整合问题。
天下分久必合,黑道势力的整合是必然的趋势,如果不是青田与赤木双方都不想让步,那么本地区的整合应该早就进行了。原本以为这又是一次重复了许多次的没有结果的争论,然而仙道在听出青田语气里越来越明显的挑衅气息后,意识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仙道呼叫了待命的越野,让他迅速报告上级派遣警力增援。
“事情不妙,可能真的要摊牌,不排除发生枪战的可能。”仙道有些焦虑地对耳机说。
越野在那边迅速做出了反应,他回应增援的警力马上就出发。
“你自己要小心些,仙道,”越野叮嘱道,“如果真要摊牌,那么也相当于向中立的警方摊牌,你明白的,他们知道我们在外面监视。”
“我明白。”仙道把肋下枪套里的枪拨出来检查,检查枪械的情况是否正常。
“有没有看到樱木或者流川?”越野在那边问。
仙道推拉枪膛的动作停下来。
“没有。”他吸了一口气,命令自己镇定。
“不会吧?难道他们真的隐退了?真要摊牌,不可能不考虑他们的态度吧?”
“……的确没有看到他们出现。”
“会上没提他们吗?”
“提过,似乎不属于赤木或青田任一方。”
越野不说话了,半晌,仙道听见他在耳机里叹了口气,“这样啊?也好……那两个人要在,没准血流成河呢,我可不想为你小子收尸!仙道,不要那么满不在乎,给我把防弹衣穿好!”
仙道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越野,这个多年的搭档果然是了解他的,他把防弹衣从座位旁拉过来往身上穿。
越野总是憎恶自己玩世不恭的态度,仙道有些过意不去地想,好歹也就听他一回。
青田与赤木的整合宗旨看来是无法统一了,简单地说这两个人想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一直以来,赤木坚持把本地区的黑道发展重点放在维持现状上,似乎希望整合后的本地区黑道成为一个有序的黑色帮会,为黑市形成良好的外部环境,至于黑市的买卖,尽量不要在毒品和军火一类的事情上与警方发生矛盾,也就是说与警方半合作,这样收益虽有减少,但对于势力尚弱的本地区黑道的安全有好处,不至于给势力强大的警方以清剿的借口。而青田却推崇把重点放在黑市买卖的扩大上,借买卖来的黑金扩大实力,不排除对外地区扩张并联合的可能,以期最终达到与警方抗衡并再现白龙会当年在本地区黑道当家的盛况。
“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没有什么合作!”青田愤怒地摔碎了茶杯,“被警方压制的这三年是黑道的耻辱,现在,我们有足够的实力重新振作!”
随着这一声摔碎的杯响,仙道听到会场内突然间混乱起来,当混乱稍歇后,赤木低沉的声音传来:“青田,你居然愚蠢到在这里拔枪,你应该知道外面有什么人。”
青田的冷笑声也随即传来:“很不巧的,我知道外面有什么,更不巧的是你现在已经没有资格说我愚蠢。”
“仙道。”司机座上的警员叫了仙道一声,仙道扭过头,发现不知何处冒出的人已经用枪抵在了司机座旁的窗户上,在打开车门钻进来的大汉的枪口示意下,仙道摘下耳机,与司机一同把手放到脑后。
仙道意识到,其他监视小组的车毫无疑问也被控制了。
青田准备彻底摊牌,他有预谋而来,而在此之前,居然一点迹象都没有,这倒不象他的一贯作风。
“你们只要看着就行了,警察,老大让我转告诉你们,这是我们黑道的事。”大汉冷笑着,拔下耳机插座,打开扩音器,立刻,车厢里开始回荡起枪声。
“看来,赤木也不是没准备而来。”仙道嘲讽地望着有些诧异的枪手笑,“你们老大想必是做全了准备,可还是没想到赤木有还击的能力?”
枪手楞了楞,很粗鲁地用枪顶在仙道下巴上。“赤木死定了!”他大叫。
仙道嘲讽地笑笑,闭上眼睛,他知道只要不插手,他和同事们是安全的,虽然白馆里传来的枪声、惨叫声昭示着那里有些人正在流血、正在死去,但他们这些旁观者是安全的。
仙道感到一种悲哀。
突然,白馆里的枪声中传来恐怖的大叫:“老大!老大!”
仙道猛地睁开眼,他知道那是青田龙彦的副手的叫声。
枪声顿息。
“是狙击枪!是狙击!”那人竭斯底里地叫。
“是你们老大。”仙道说。
那枪手一呆,也就这一呆的功夫,仙道跳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挥掌劈晕了他。同组的警员扑上去给枪手加铐,而这时仙道已迅速移到驾驶座上发动了汽车。
白馆所在的这条街是富人区,只零星地分布着一些小楼,如果要狙击,只会是几十米外十层的商住楼。
车飞快地驶出去,同事正在向总部报告情况,仙道不及顾他,当车卡的一声停在那栋商住楼门前,他抽出肋下的枪跳出车门,直冲向大楼。
从白馆窗户开的方向来看,这栋楼的顶层是唯一可供狙击的地方。
“警察!不要放任何人出去!”一边向扑过来的大楼保安摇晃证件,仙道一边提枪冲进了唯一的电梯。
必须要在狙击手收拾好枪械离开这栋大楼前阻住他,在白馆的人阻住他之前。
仙道急切地把电梯按到顶楼,对准了电梯门。
同组的警员在汇报完后也正准备从安全梯逐层向上搜,如果狙击手向下撤,不管走哪条路都会被阻住。
电梯门开了,仙道的枪口对准的地方是空空的走廊,侧耳听听,安全通道上没有向下的足音。仙道小心地走上最后一段楼梯,端枪猛地撞开顶楼的门。
顶楼空荡荡一片,没有人,仙道端枪冲向楼边,看见一个穿黑衣的身影正顺着铁制的消防梯跑下去。狙击手的身影被消防梯挡住了,仙道只好也跳下去,发足直追。
狙击手似乎是发现有人追来,脚步更快,几乎是一层一层向下跳去,身手极其敏健。然而仙道的身手也是出类拔萃的,当狙击手跳到消防梯的尽头时,仙道已经从上一层的铁架间探出枪去,瞄准了他。
“警察!不许动!”仙道喝道,喘着粗气端枪指住狙击手。
这是大楼的二楼,消防梯只延伸到此处,并没有直到楼下,正欲翻过铁栏跳下去的狙击手停住了动作。
“把手放到脑后,慢慢转过身来!”仙道紧张地喝道。
狙击手慢慢的把手举起来转过身,他戴了蒙住整个头部的面罩,仙道看不清他的脸,然而在看到那双熟悉的眼睛时仙道怔住了。
“是你……”仙道吃了一惊。
突然,一颗子弹擦过仙道的身边打进了他背后的墙上,仙道下意识地一闪,看向下面的街。消防梯下的街道上,停了一辆红色摩托车,带着头盔的车手稳稳地端着枪,瞄准仙道。
枪是加了消声器的,握枪的手很稳。
狙击手发出低低的快乐的笑声,向后翻过去,翻下铁栏杆。
仙道一楞,抬脚欲追。
第二颗子弹飞过来,划破了仙道的脸。
仙道看向那只握枪的戴手套的手,那手依然是稳稳的,把冷冷的枪口对准了自己。
他看不清那车手的脸,车手的脸完全隐在了头盔之下。
……
“如果工作需要,安排你杀我,你会开枪吗?”
“会。”
“会犹豫吗?”
“不会。”
……
仙道举起双手,靠向背后的墙壁。
狙击手跳到摩托车后座上,拍了拍车手的头盔,于是那人收了枪,摩托车如一道红色的闪电迅即不见。
那天晚上的野人酒吧并不热闹,仙道转进去的时候樱木正在里面和酒保大声谈笑,他意外的看到悠原也在旁边,没有喝酒,面前放着一杯柠檬苏打水。樱木看到仙道的时候很热情地打着招呼,他们几年前就是这里的酒友,所以酒保虽然多看了聊得热火朝天的他们几眼,倒也没有多注意。
悠原一直默默无语的坐在另一边打盹,樱木隔在他和仙道之间,只顾和仙道聊些近来的传闻,似乎压根儿也没打算搭理他。
没有人提到白天白馆发生的事,在野人酒吧里常常有黑道的人出没,也常常会有些黑道的消息流传,但这天晚上,没有谁去提黑道的事。
在樱木和仙道酒喝得微醺时,来了一个年轻的女人,她有着卷曲的发和干净利落的面容,她似乎是来找樱木的,但在看到仙道之后转变了主意。
仙道认识她,她是赤木帮最漂亮的女人,叫做彩子,有时会代表赤木帮与警方打交道,所以他和她其实算得上是熟人了。
彩子艳丽地笑着叹息好久不见仙道这个熟人,然后拉着仙道去跳舞,后来她似乎也喝醉了。欢宴散去后,自始至终一直默然无语的悠原站起来,把醉倒的樱木从座位上拖下来,拖出门去。而仙道则出于礼貌,决定送看上去醉了的彩子回家。
彩子并没有拒绝,她笑着伸手挽住仙道伸过来的胳臂,让他搀自己走向她的车。
当仙道弯腰为彩子打开车门时,感觉到有硬物抵在了背心。
“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背后传来彩子十分清醒的声音,“警察,不管你想干什么,最好收敛点,我们并不打算主动做你的敌人。”
仙道转过身,看清了彩子手里那只小小的掌心雷。
那是一种女性适用的微型枪,很小不过威力十足。
夜色中的彩子有一种慑人的妖媚,她微笑着捋顺被风吹乱的头发。
“你的狠劲,我们都是记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