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你高飞 上部 鱼翔浅底
作者: 千浪,收录日期:2006-07-28,888次阅读
伴你高飞——鱼翔浅底
我在小鸟上空飞翔,却从未听过她的歌唱;我沉默于冷寂的深海,是你给我灿烂的阳光——代题记
神奈川共和国的赫拉军港习惯了汹涌的波涛和咆哮的巨浪,她像个泼辣的吉卜塞姑娘从不懂得矜持和含蓄,更很少如此刻这样平静庄严,特别是在这样一方并不晴朗的灰蓝色天空掩映下,让人觉得她沉静肃穆。一种洁净、安宁、单纯却决不单调的隽永随着海面的扩展无限延伸,即使是玛利亚这样的航空母舰,舶在她的怀中也像是点缀在茫茫夜空的一颗琼星,显得单薄、寂寞。
而于仙道彰,倚着冰冷坚硬的栏杆,伫立在军港低矮苍白的码头,他看到的是自己的渺小。玛利亚近在咫尺,可以听到海水与她撞击发出的有节奏的轰鸣,每一束海浪遇到她都像沸腾一样喧嚣飞溅起来。
没有送别的亲友,没有飞扬的彩旗,没有喧天的鼓乐,为玛利亚的起航兴奋雀跃的只有不甘寂寞的海水。一队队训练有素的军人在海员的引导下陆续登上这座海上城市,码头忙碌而不杂乱,一切井然有序,甚至安静得有点神圣。玛利亚温柔地扣响了海的心扉,她的处女航即将开始,而这样的开始,想在历史的书页上留下哪怕浅浅的一道水印都很难。
面对玛利亚,仙道是骄傲的,他为她设计了最先进的声光电立体防御通讯系统,他让这个钢铁铸成的冷美人有了神经,有了神韵,有了灵魂和生命,尽管仙道对于她来说不过是一只微不足道的流萤,他却觉得自己可以理解她,与她交流。他想到此时终于可以陪她远行,去完成他们共同的使命,心情便添了几分轻快。
全体官兵登舰完毕,整座码头霎时死寂,那是一份静默的期待与祝福,共和国在庄严地祈愿,希望她远航的女儿平安归来。
士兵毫无感情的声调打破了神圣的沉寂:“长官你不能登舰!”
“舰队的名单上有我的名字。”清凛冷冽的少年之声,带着几分焦灼与无奈。仙道不禁循声望去,脱尘出世的少年站在军械和钢铁的冷硬气氛中,透着难以名状的柔和。
“对不起长官,那个名字已经取消了,您威胁领空安全。”士兵例行公事。仙道远远地看着,嘴角牵起一缕浅浅的微笑,所谓“威胁领空安全”,听起来冠冕堂皇,其实可大可小,譬如驾着轰炸机在城市民居上空兜风、在飞行训练基地放风筝或是射杀落队的军用信鸽,都有可能被冠以这样一个罪名。
“你会折断我的翅膀!”少年的声音绝望了。心底一丝微微的撼动,仙道收敛了笑容,缓步朝那个方向走去,察觉到自己的意图时,他也惊诧了片刻。“中士。”
士兵条件反射似的立正,规规矩矩地行军礼:“是,长官。”
“越野宏明少尉又犯恐水症了,你去十六号船员舱帮我照看他一下好么。”不是商量,是命令。
“是,长官!”干净利落的回答,但士兵看了一眼被禁止登舰的少年,站着没动。
“还有什么问题么?”仙道也看了一眼身旁的少年,如果说刚才他对自己这个举动还有一丝半点的犹豫,此刻已经是坚定无比了。
“报告长官,没有。”士兵回答,随即笔直地转身,一路小跑去执行命令。
仙道笑了,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少年看着他,觉得他的笑容很温暖,甚至灰色的海天也因此而燃起一抹亮丽的湛蓝光彩。仙道向玛利亚走去,他知道少年跟在他的身后,只是意外他竟然如此安静,甚至一点点喜悦或激动也不曾表现出来,于是他想看看他此刻的表情,便悠然地转身,“我还以为你会谢我呢。”
玛利亚的灯光给少年添了一抹与军人身份格格不入的优雅与灵秀,“谢。”他回答,目光淡远宁静,额前的短发被船舱内的气流拂得轻轻摇动。
只有一个字,足够了,足够让仙道把他襟章上的编号记下来,仙道给他一个云淡风清的微笑,“不客气。”然后转身继续走他的路。
起锚了。玛利亚再不似停泊时的宁静与温柔,展现出前所未有的磅礴与浩荡,高耸的船舷如嶙峋的峭壁。她似光华夺目的冰冷利剑飞驰着划破海面,在她身后留下一道苍白的危险伤痕。她所过之处无不掀起惊涛骇浪,发出海的咆哮风的怒吼。海是宽容的,她从不拒绝以任何方式闯入她生命中的成员,任玛利亚劈波斩浪纵横驰骋。
回到玛利亚的临时指挥部,仙道把他记下的编号抄在一张便签纸上递给助手暮木公延,“我要他的全部档案还有背景资料,舰上的信息中心可以查到么?”
暮木只扫了一眼,笑得几分神秘,“别查了,我背给你听。”这几天光是他经手的这名军官的调令、资料就有三份,他几乎真的可以背出来了。
仙道看着他的得力助手,不知所以然。暮木貌不惊人,温文尔雅中透着几分坚韧,说他是得力助手,并不是因为他在技术或是指挥作战方面有什么特长,而是他性格中那份柔韧的耐力总能支撑仙道完成最枯燥最辛苦的工作。
玩笑归玩笑,暮木还是打开了电脑,链接上玛利亚的资源处理器,输入编号,“他是雅典娜战斗机的设计师钦点的试飞飞行员,可是他把雅典娜当玩具,在试飞典礼上驾着她翻筋斗。”搜索完毕,搜索引擎调出了指定目标的所有资料。
“那怎么了?”仙道明知故问,欣赏他那份叛逆与不羁。
“威胁领空安全,禁飞三个月,你知道的。”暮木此时在思忖仙道为什么会突然关心这个,凭着对仙道性格的了解和几年共事的默契,他敏感地察觉到仙道可能做了一件比他更高一级的军官都不敢做的事情。“无视舰队安全,私自放行,你会上军事法庭。”暮木带着几分好奇又加了一句:“你和他……?”
仙道整理着打印好的资料,意味深长地笑,“湘陵海军基地已经快支持不住了,都知道援军有去无回,这个时候别人在往后撤,只有他往前冲,我为什么要阻止他?”头一页印着他的名字、军阶以及简单的履历——流川枫,我记住你了。
暮木沉默了一会儿,“他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孩子。”
他们的年龄差距不过一两岁,这样居高临下的评论让仙道觉得刺耳,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决定除了能让那个“涉世未深的孩子”实现他飞翔的梦想,还会在他本应阳光灿烂的记忆中添上一抹灰暗、一抹苍凉。*
天蓝的海水涌向海蓝的长空,流川从未见过这么广袤无垠的湛蓝,而且蓝得这么纯粹无暇,这么晶莹剔透,根本分不出彼此。他独自伫立于停机坪的边缘上,没有栏杆阻挡,向前一步便会坠入深深的海洋。极目所至,除了翻卷奔腾的海水和深沉静默的天空再无其它,磅礴而凝重的战舰被抛在身后,腾空欲飞的自由像略带咸味的海风一样肆虐地席卷着他。
波光潋滟的大海不厌其烦地扣问着深邃的碧空,层层叠叠,声声不息,像循环往复的咒语于耳旁久久徘徊不去,而晴空寂寥,默默无语。巨大的舰首剪开如丝的海面破浪前进。种种涂有亮丽色彩的美丽词汇在蔚蓝的空中一闪而过——理想、信仰、追求、憧憬,然而无风的双翼能飞多久?只有桅杆的小船怎样远航?
流川的生命是只有一个支点的陀螺,是梦想让他飞速旋转。这是一种危险的生存方式,因为梦与现实的差距比冷酷的残杀更具有毁灭一切的力量。仙道默默地看着他临风而立,轻盈得有如徜徉在天边的水鸟,不知他意欲何为,只是舍不得破坏这青蓝色海天背景映着美丽少年侧影的图画。
假如所有美丽的幻想都破灭了,突然发现自己憧憬多时的斑斓奇彩只是涂有亮丽色泽的海市蜃楼或甚至是残破不堪的满目狼藉,只有一个支点的陀螺是否还能一如既往地站立?抑或迷惘、怀疑、动摇、放弃?这无穷无尽的冰蓝让流川晕眩,他觉得自己像飘零在海天之间的一缕浮云,根本无力把握自己的命运,他不知道那个未知的世界正向他展开怎样的怀抱,正如天边的流云不知自己会飘向何方。于是不愿面对那片茫茫无际的海洋,不肯直视那方辽远飘渺的蓝天,于是动摇、放弃,急速坠落、沉没,无力阻止,无法挽救。
天旋地转,流川眼前一片漆黑,他以为自己会坠入无底深渊。一双有力的手很及时地制止了这可怕的自我毁灭,仙道抱起突然晕倒的少年远离停机坪的边缘——它几乎要了流川的命。
晕眩并没有持续很久,流川睁开眼睛的时候,身边的人正向他展开一个鼓励的微笑,他挣扎着想摆脱他温存的怀抱,仙道却制止了,“先别动,深呼吸。” 略带咸味的海风再次涌入胸腔,流川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呼吸了。
“怎么了?”仙道保持着优雅的微笑,让人觉得安全、镇定。
“我恨,恨这种没有方向的感觉!”流川的脸色苍白如纸,声音中有几分倔强。
如邂逅时“你会折断我的翅膀”一样,他的话再一次让仙道灿烂的笑容一滞。“你是第一次离开军校,第一次面对真正的军营生活,第一次,面对战争?”仙道凝眸,用目光仔细描绘着怀中少年精致的脸庞。
流川不语,直视仙道泛着海色天光的澄澈双眸,温柔的目光传递着一种兄长般的关切,那是于狂风暴雨中撑起的一片晴空。
仙道修长的手指抚过流川领上那只银鹰徽章,它反射着耀眼的光彩展翅欲翔,“它永远知道飞向哪里,从来不需要领航或向导,因为它的心是自由的。天高任鸟飞,飞翔就是它生命的方向,天空就是它驰骋的天堂。”
流川低头看着那只鹰,若有所思,或许并未察觉,心底的忧伤与彷徨早已冰释、烟消云散。
仙道起身,兀自踱开去,留下一片温和的平静与坦然——他有这种神奇的魅力,可以让他身边的人摆脱迷茫与痛苦的荆棘,走了几步又停下,“以后不要一个人看海,她有魔力,会把你吸进去的。”
流川抬眼,望着渐渐远去的背影,逆光,仙道的身影被阳光勾勒出一道优雅挺拔的金色轮廓。他觉得他们好像很久以前就认识了。
航程过半,再有三日就要到达此次目的地湘陵海军基地,战争在一步步逼近玛利亚,一时一刻也不肯停息。公海的颠簸,旅途的艰险,让玛利亚疲惫不堪。前线失利的消息频繁传来,越来越浓重的火药和血腥的空气笼罩着她,刺激着她敏感的神经脆弱的感情。紧张与不安像汹涌的浪潮不断敲打碰撞着她的灵魂,首次出航,她似乎难以负荷如此沉重的恐惧与悲哀。
夜幕降临,飘渺朦胧的薄雾如烟似缕,玛利亚浑然厚重的船体因斑斓的灯火而变得无比通透明朗,像黑丝绒上的一颗夜明珠,日间的肃穆与凝重幻化成一片阿娜绚丽妩媚多姿的温柔。船体周围的海域流光异彩,荡漾着幽暗的墨蓝。
空旷静谧的跑道上,雅典娜巡逻机悄然无声地起飞。伴着满天璀璨星辰,映着粼粼水光,她像风一样飘逸,水鸟一样轻盈。此时此刻,流川是于天边飘然降落的一抹轻快的浮云,是从海中冉冉升起的一碧静波,他可以听到海的低语,感觉到天空的呼吸。海天之间是一片更加广阔自由的海洋,周围缀满灿烂星辉,流动着晶莹的水波,分不出海底和海面。雅典娜在她的操纵者娴熟的驾御下,被赋予了翱翔的鸟的舒展灵活和畅游的鱼的柔曼婉转,于沧海碧空之中任意驰骋。
——我们现在的位置是西经56度7分、南纬49度11分,航速35海里每时。风平浪静海阔天晴在这片海域并不常见,而今夜我们可以看清每一颗星星的微笑,听懂每一滴海水的欢歌。海和天空无微不至地荫护着玛利亚,我希望他们也能读懂我们——爱国者之心是无坚不摧的……
暮木总能把每日格式化的航海日志记得充满人文色彩,仙道喜欢这份从容不迫的镇定与坦然,文弱如暮木,这种性格便显得愈发可贵。
荧亮的氖光灯安静地垂着,无穷无尽的图纸在办公桌上很嚣张地伸展,那些细密的线条和梵文般的标注像起航以来的连续失眠一样让仙道头痛欲裂。他于是抬起头,看着对面的助手沉静而一丝不苟的辛劳,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
暮木似有所觉,停笔,抬眼看着仙道。
“你觉得玛利亚,是不是更适合做一艘客轮?”仙道这一问来得莫名其妙。
暮木想了想,“那你要问她自己。”继而凝住眸子,“怎么,后悔了?”
仙道一愣,知道他指的是“私自放行”之事,惊诧于他不动声色便能洞察自己心底所有的秘密,于是敷衍他,“没有,其实我……”办公桌上方的氖光很不引人注意地灯闪了一下,玛利亚的照明系统一直非常稳定,所以仙道作为全舰的电子工程设计师对此极为敏感。
仙道冲出办公室时,走廊中的壁灯已经熄灭。玛利亚的交流电供应系统失灵,舰体像个幽灵一样突然从海面上消失了。全舰一片漆黑,临时指挥部一阵轻微的动荡。仙道意识到问题并不简单,暂时不能启动应急照明系统,因为红外线辐射量的突然增加和减少会引起敌人的注意,给玛利亚带来麻烦,他认为有必要提请舰长决断。
舰长办公室里烛光摇曳,映着助手藤真健司清雅秀美的脸颊,给他披上一层近乎神圣的异样的美丽。而柔和的烛光掩盖不住牧绅一舰长的愤怒,他因莫名的不安在木质地板上来回踱步,发出咯咯的脆响,“别人都以为玛利亚完美得像蒙娜丽莎的微笑,而关键时刻她竟然连稳定的照明系统都保证不了。仙道彰,我的中校,你要负全部责任!”他停在仙道面前,一字一句狠狠地说。
“长官,我感到非常抱歉。”仙道的目光投向藤真,他默默低头浅笑,一片充满善意的幸灾乐祸。
有侦察人员敲门,“报告长官,雷达扫描和通讯系统暂时无法收集数据,与巡逻机失去联络。”
牧声音黯然,“你害我损失一架飞机——我提醒你中校——在没有开战的时候!”
一语惊醒梦中人,一条可怕的讯息像闪电一样划破仙道脑海,“巡逻机?!今晚谁值勤?”
“这与你无关,你马上去把这可恶的局面收拾好!”牧并不理会仙道的追问。
“第七中队的流川枫上尉。”藤真深刻而生动地证明了一语不发的人必然出语惊人。仙道全身的血液霎时凝住,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忽略了牧在他身后颐指气使地斥责,他的心早已飞向旷远寂寥的大洋上空。
在无边的黑暗中,一架雅典娜战斗机乘风而起。仙道不记得怎样闪过层层哨岗的阻拦,不记得怎样一路狂奔而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朝那个方向飞去,就好像被一条无形的锁链牵引着一样。这漆黑浓重的深夜,既没有导航也没有目的地,他只能无条件地相信直觉。
流川被世界遗忘了。他不是风筝,不需要别人决定他的航向,他是一只鸟,凭借自己的双翼飞翔。夜间的水气给机舱的玻璃染上一层薄雾,外面的世界因此而显得亦真亦幻隐隐约约。他仿佛进入了另一番天地,一个只有空间没有时间也没有方向的所在。
但是当流川的目光无意中掠过驾驶台上漆黑一片的导航定位系统显示屏时,他的心倏地收紧了,“雅典娜呼叫主体,安德鲁海区出现不明信号干扰,自动定位系统失灵,请求导航。”他试图与玛利亚取得联络,然而远程通讯器中一片死寂,连沙沙的静电声也没有。
流川逐渐意识到问题并不在雅典娜,她的主体玛利亚可能已经遭到攻击。一想到有一个人正孤军奋战以自己的生命捍卫着玛利亚的尊严,随时可能以身殉难,流川就觉得阵阵寒意袭遍全身。于是掉转方向——他已经离开主体这么远了,寂静的夜空、沉默的海洋,根本没有任何标志物可以帮助他确定主体的位置,他知道雅典娜的燃料已经不多了,飞回主体的希望非常渺茫。
海雾愈发浓重,水气凝成晶莹的水滴簌簌地在驾驶舱玻璃上划下一道道黯淡的水痕。流川知道自己很可能正在不断地远离玛利亚,远离他,而他别无选择。一束幽蓝的灯光在遥远的黑暗中悄悄染起,像黎明时的晨星。灯光变幻着,像极光,越来越明亮,仿佛一朵灿烂的星云在宇宙中不断蔓延扩散,照彻整个黑夜,映得流川的心一片晴朗。流川打开雅典娜的信号灯,两束完全相同的荧光遥相呼应,仿佛日月同辉,漫天星辰水光不禁黯然失色,冷寂黯淡的夜空也变得温柔。仙道露出生平最快乐的笑容,“迷途的小鸟,跟我回家吧。”*
当仙道独自伫立于玛利亚宽阔平坦的跑道一隅,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流川的雅典娜徐徐飘落在跑道的另一端,稳定地滑向自己时,他的心底正掠起一阵难以名状的波澜。看着流川轻盈地从驾驶舱跃下,立在离自己不到十步远的地方,海风调皮地翻卷他的衣襟,扬起他乌黑的短发,仙道本能地想冲上去紧紧拥住他,而军营的肃穆与冷淡,萧索与坚硬却容不下这发自心底的纯真的冲动,他们只能远远地面对面站着。
仙道冲对面的人笑了,那是他登上玛利亚以来第一次这么开心、这么无忧无虑、无牵无挂地微笑,深沉冷寂的萧索寒夜因此而平添几许温暖安详。他的平静温柔的微笑在流川的脑海中烙上了深深的印记,以至于很多年后,仍然会偶尔绽放在他苍白冷落的梦境,为他带来一份短暂而强烈的回归的喜悦。
朦胧的夜在海风的琴弦上悄悄流逝,不知过了多久,暮木从远处奔来,“仙道!马上去见牧舰长!”从他的神态和声音便可以想象牧绅一此时正如何咬牙切齿地准备对他的电子工程师施以最严厉的惩罚。流川收回隽永宁静的目光,幽然转身离去,秀颀的身影很快与夜色相融。
“你竟然为了那架巡逻机置全舰官兵于不顾,在军校时没人教过你分清轻重缓急么!”牧强压住满腔愤怒,仙道为他挽救了一架最好的战斗机和玛利亚最出色的飞行员,而且是冒着生命危险,他不能过多地责备他;而他作为玛利亚神经系统的总设计师,竟然将她抛弃在完全的黑暗中,牧简直忍无可忍。
“长官我非常抱歉,我相信玛利亚可以保护自己,而当时你的王牌飞行员可能有生命危险。”仙道故意推迟启动应急照明系统其实另有用意,只是此时形势还不明朗,不便解释。
“感情用事,中校,我要送你上军事法庭。”牧痛恨借口和辩解。
“不,长官,那不是感情用事,而是一种本能。”仙道无意顶撞上司,仅仅是情不自禁。
“那现在你的‘本能’是不是该收敛了?”牧几乎疯掉,“我以玛利亚的尊严命令你,马上履行你的职责!”
“是,长官!”仙道答得干脆利落。八分钟后,第一盏应急照明灯像夜的眼睛在漆黑的海面悄悄点燃,随着玛利亚乘风破浪的前进鬼火般飘摇不定,灯光像翻卷的海水一波一波地向全舰扩展蔓延,玛利亚恢复了入夜时的晶莹透明,像一颗随着海浪沉浮的明珠。天空静默如初,好像那一切从未发生。
仙道在军校长大,一贯品学兼优,被关禁闭还是第一次;常常跟随各种战舰出海,习惯了指挥舱的明亮温暖,从未体验过船员舱的阴森冷寂。舷窗完全没入水面以下,黯蓝的海水映着室内昏黄的灯幽幽泛起荧光,有节律地撞击着庞大厚重的船体。伫立在冰冷的舷窗前,为窗外变幻多端的波浪着迷,觉得自己像一条鱼。这深邃无边的海洋,每一个神态都让他好奇,每一次波浪的悸动都让他无限神往。他感激牧把他流放到这个静谧寒冷的空间,不必面对繁琐的舰体结构图和无休无止的调试计算,昨夜充满灵犀与奇迹的一幕得以在他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放。
一滴露水可以溅起一片海洋,一片落叶可以倾倒一个季节,一只流萤的微光可以点亮整个夜空。永远没有人知道,他们的雅典娜战机曾在寂静的广阔苍穹划下怎样生动活泼的痕迹,矫健的羽翼怎样优雅地乘着悠扬的海风掠过或低垂或荡漾的雨云,翻卷奔腾的浪涌以怎样清澈的倒影记录过心照不宣的默契。或许这段微不足道的插曲对于无边无垠的天空以及深沉悠远的海洋来说太渺小,一阵清晨微咸的海风就可以把它们漂得无影无踪,但是有人却深深地记下,直到不带一丝遗憾地悄然远离,也不曾忘记。
不知海上日出了没有,真想带他一起去看。身后紧锁的门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动,仙道转身,流川站在敞开的门口,带来一室阳光灿烂。行过军礼后,流川递上一个白色的文件夹,“暮木长官起草的事故报告,请长官过目。”澄澈的目光没有一丝波澜。
“谢谢。”仙道从一名值勤的海员手中接过文件夹,他和流川之间的距离不得少于三米,想说一句只给他听的话都是不可能的,仙道笑得几分无奈。
流川完成了任务,转身离开。“上尉。”仙道潜意识中不希望这么快结束这次会面,流川走了几步又停下,回身询问地看着他——两人之间的距离更远了。“和主体失去联络时害怕了么?”仙道的温柔感染了空旷走廊中的每一事物。
心底掠起一抹轻微的纷乱,流川的声音情不自禁地柔和,“报告长官,没有。”
“为什么?”仙道凝望着昏暗走廊中的美丽少年,秀颀的身影看上去有点飘渺。
流川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领襟上的银鹰徽章,又抬眼望着禁闭室中的人,他是暗淡空间中唯一明朗活泼的闪光点。
仙道不禁露出一片优雅摄人的微笑。两人都以长时间的沉默将自己表达得准确无误。值勤的海员看得几分莫名其妙,终于无法忍受这旁若无人的交流,有意地咳了一声。流川于是向禁闭室中的长官行告别礼,一扇沉重暗淡的门阻断了彼此的视野,把一份默契截为两半。
仙道侧耳倾听着门被锁上时发出的铮铮鸣响,以及门外渐渐远去的脚步,一直衔在唇间的语言涓然淌出:“很高兴见到你,我的上尉——如果,不是在这里,就好了。”
玛利亚终于迎来了处女之航的最后一个夜晚,明天的此时此刻,迎接她的将是硝烟四起战火纷飞折戟沉沙血流成河。寒冷的黑夜默默无语,墨蓝的海水在玛利亚周围缠绵着,徘徊的海风也黯然神伤。一颗流星孤零零地从天际滑落,像一滴晶莹的眼泪坠入无边的海洋,泪痕转瞬消殒。沉默的海温柔地扣问深邃的天空——那是否是你的哀伤?苍穹黯淡无声。
寂静的海天给流川以无限冥想。倚在光滑冰冷的船栏上,极目远眺,仿佛可以望穿无边的黑暗,超越时空,去捕捉每一个灵动而隽永的瞬间。修长的手指轻轻碰触命运的笔锋,指尖掠过玛利亚留在清泠海面的浅浅轨迹,他也像这一叶扁舟,仍然锋芒耀眼,却隐去了出航时的高傲与浮躁,不羁与叛逆。纯洁宁静的海水无时无刻不在涤荡着他的心,漂洗着他浮华的灵魂。此时,他正眺望着不远处的未来,期盼着命运的洗礼与上苍的历练,以纯洁无瑕的赤子情怀,就像玛利亚忐忑不安地憧憬着即将降临的挑战。
仙道借着禁闭室暗淡的微光浏览暮木草拟的事故报告。承认电子系统的不稳定性意味着否定自己多年的心血与汗水,而此时他却情愿这次意外源于设计者的大意与失误而非任何不可告人的阴谋。太多疑点让他百思不得其解。动荡的海面涌起狂暴的风浪,玛利亚一阵剧烈的撼动。这震动在船员舱引起的反应十分强烈,仙道所处的禁闭室没有任何可以攀扶的固定物体,他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狠狠抛出去。船身倾侧,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翻滚中额头碰上坚硬的墙壁。在失去知觉的那一刻,仙道意识到,对于玛利亚这样一艘超级航空母舰来说,如此剧烈的震动实在太不寻常了。
朦胧中觉得有什么被震得支离破碎,仿佛跌落在一座崩溃沦陷中的古老教堂,无数瓦砾从天而降溅起满地厚重尘埃;此起彼伏,动荡不绝,像翻滚沸腾的泡沫。不知过了多久,仙道被禁闭室外杂乱脚步的震动惊醒。他的额头被坚硬的墙壁撞伤,有鲜血从额角缓缓淌下来。他扶着墙壁站起来,一阵天旋地转。尽管此刻感觉不到船体的晃动,但禁闭室剧烈地摇摆的吊灯表明玛利亚已经无法保持平衡,有一股强大的力量侵入了她的躯体,冲击了她的稳定,控制了她的正常运行。
作为玛利亚的设计者之一,仙道比这艘航空母舰上任何人都清楚,能够给玛利亚造成如此强烈的影响的只有不断涌入海水,如爆破一般冲入船体,迅速挤压隔水舱的空气,造成其它区域气压不稳,才会引起如此长时间而剧烈的晃动。必须采取措施制止这可怕的入侵!仙道冲向禁闭室的门,“我是仙道彰中校,出现紧急情况,请马上把门打开!”没有人回应他。舱内气温骤降,船员舱的士兵显然已经察觉到什么,正在自发地迅速撤离,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仙道的求援。仙道用力地敲着门,心急如焚,喊过几遍后,凌乱的脚步渐渐远去,走廊中一片死寂。
仙道要自己冷静下来,他从来不允许自己的字典中出现“绝望”这类词汇。靠上冰冷的墙壁,从舷窗望过去,一片暗淡沉默的深蓝,翻卷滚动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但是仙道知道玛利亚的筋骨正在飞速崩塌断裂,海水在巨大压力下喷射进来,好像大坝决堤,此时再坚固的船体也会像模型玩具一样不堪一击。仙道可以感觉到玛利亚在挣扎中惊恐地战栗,他恨自己,恨自己在这么关键的时候寸步难行,恨自己让玛利亚独自承受这份痛苦与恐惧。清晰的流水声音汩汩传来。仙道向门口望去,晶莹透明的液体正从房门下方不断渗进来,这说明航空母舰底部的隔水舱在短短几十分钟内已经全部进水。水声像诅咒的梵音令人窒息,仙道全身的血液霎时冻结。*
在如此安宁静谧的夜晚,海上风平浪静,这突然的震动来得很不寻常。如果在地面,这就是一场地震,而在海上,一定是船碰上了什么东西。流川几乎没有航海经验,但与生惧来的敏锐让他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回到海军空战队的指挥舱,随时待命。
暮木匆匆赶来,一脸严肃,“流川,出了点意外,你马上跟我离开这里。”他的目光中有几分不安,声色倒依然。
流川站在原地没动,因为他不能确定这项调令的级别,如果是仙道的意思,他自己为什么不来?如果是高层的命令,为什么要由暮木来通知?
暮木也觉得自己有点冒失和唐突,低声解释:“我们遭到了攻击,可能是水下巡航导弹,我必须保证你的安全。”
“玛利亚是坚不可摧的。”流川感情上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因为他知道这条船的防御系统是仙道设计的,他的聪明才智和谨慎细心都不容置疑。
“玛利亚不是钻石,不是防弹玻璃,是钢铁做的就会受伤,我们无法避免。而且,”暮木的声音焦灼急促,“隔水舱已经进水,船员舱也不能幸免。”船员舱!他的禁闭令还没有解除!流川的心一阵狂跳,本能地冲出指挥舱,向船员舱飞奔而去。
这座巨大的海上城市内部就像迷宫一样,有无穷无尽的回廊岔道楼梯和拐角。不时有慌乱的逃生士兵——他们大部分已经转移到逃生舱。从未有过的安静弥漫了整个船员舱。流川有一种天赋,在危急的逆境中他会比平时更加冷静和沉着,行动也越发有条不紊,所以纷乱参差的通道并没有难倒他。
底层的海水已经没膝,走廊中空无一人,静得像一座坟墓,只有海水淙淙地不断涌入,绕着舷梯,打着旋涡,以不可阻挡之势飞速上涨。空气凝固了,变得十分沉重,压得流川透不过气来。被迫涉水前行,海水只有华氏22度,他觉得全身冰冷。
禁闭室的门紧锁着,触到它的一刹那,流川被决堤般冲入脑海的恐惧扼住了呼吸。为什么仅仅一门之隔,却丝毫感应不到他的存在?他拔出手枪,后退一步,深深吸了一口气,瞄准门锁狠狠地扣下扳机。伴着汩汩的水声,枪声在空荡荡的走廊中回响。流川屏住呼吸,准备承受一切可能的后果。解除了枷锁的门被不断奔涌的海水冲开了,发出吱吱的声响。
仙道半跪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左腕上的手表,以右手手指测量着海水上涨的速度——是职业习惯。他被自己的测量结果震惊了,并没有抬眼去看站在门口的少年,“这艘船会在45分钟内沉入海底。”他的声音极为平静,仿佛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
昨夜沐浴着海风的恬静淡定微笑幻化此时此刻脚下一片冰冷刺骨的汪洋,流川安静地注视着禁闭室中的人,觉得恍如隔世。仙道站起身,两人之间的距离一步步地缩小,流川苍白的双颊让他的心一抽一抽地痛起来,“没吓到你吧。”
“我猜到了。”流川是被吓到了,被自己刚才无数的假设与猜测吓坏了,不过现在看到对面的人安然无恙,他不再害怕,什么都不怕。
仙道给他一个安慰的微笑,“走吧。”第一次牵他的手,海水肆虐的走廊中荡起一波潺潺的温柔,水声玲珑。
舰长办公室外的大厅里灯火通明,轩敞的穹顶下,十几名高级军官严阵以待,气氛异常凝重。仙道和他的上尉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踏出的脚步令人心悸,十几束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他们。军官们让出一条通道,暮木也在其中,没有时间交换信息,仙道勉强冲他笑了笑,径直向大厅尽头走去。
舰长办公室的门在身后轻轻掩上,牧舰长魁伟的身影靠在落地窗旁,看上去十分焦躁,他的助手藤真保持着一贯的稳重优雅,在他身边商量着什么。仙道的出现带给藤真几分如释重负,牧转身看着他的电子工程设计师,显得有些被动。
没有过多的礼节,仙道打开玛利亚的防御系统中枢,检查故障,“果然不错,”他像在自言自语,“水下战区防御系统在23点15分至20分左右出现了4分半的休眠,在这段时间里有一艘敌舰锁定了我们的航标,而且,”纯白色的巨大投影屏瀑布般垂下来,遮住了透明的落地窗。仙道调出玛利亚的电子结构图,巍峨庞大的三维舰体模型旋转着出现在屏幕上。“从水下向我们发射了一颗——假设是一颗导弹,我猜是15或16号隔水舱附近。”玛利亚舰体底层有32个隔水舱,鼠标滑向中间位置,“海水涌入的速度太快,附近的隔水舱门来不及关闭,较远处的因为水压过大无法正常执行关闭程序,所以隔水舱全部进水。”仙道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好像在讲解一堂军事理论课。他操纵的鼠标越过一个个隔水舱,让人联想到奔涌的海水魔鬼般漫溢上涨。
玛利亚只能承受16个隔水舱进水。“他们的袭击非常精确有效,我不认为这是巧合。”昨夜的波谲云诡危机四伏让仙道心有余悸,他不禁看了看身边的流川,他肃穆地注视着投影屏上的玛利亚,荧光映着他精致的侧影,流露着庄严隽永的美丽。
玛利亚的完美在于每一方舷窗的精致,每一寸甲板的严丝合缝,在于每一盏照明灯的严谨,每一处船舷的一丝不苟。她是成百上千位军事工程技术精英多年心血汗水的结晶,是神奈川共和国的尊严与希望,善良忠诚的共和国人民无时无刻不企盼着她的出征为他们开启胜利与和平的门扉。而飘零在浩瀚的海洋,她仅仅是一片孱弱的落叶。“还有多长时间?”牧仿佛看到玛利亚柔弱的躯体在苍茫的大海中恐惧地战栗,他可以听到她凄楚的呜咽与绝望的诅咒。玛利亚的痛苦在刻薄地谴责着牧的灵魂,他的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在痛苦地纠结着。
“半小时。最多,40分钟。”仙道的回答像死神的判决书,房间里寂静良久。刺耳的警报器的鸣叫划破凝重的沉默,四个人的目光同时汇聚在屏幕上,逃生舱的位置亮起红灯,那里的隔水门正在关闭。逃生舱在危机时刻可以脱离舰体成为一座水上避难所,而此时它正在成为一座真正的坟墓。敌人策划得极为周密,舰体倾侧,逃生舱进水,隔水门自动执行关闭程序,无法控制,舱中的一切都将随玛利亚沉入海底,成为她的陪葬品。
一阵刺骨的阴寒,仙道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上尉,你刚才经过船员舱的时候,大约,有多少人?”不想问,不敢问,不能不问。
流川的心开始抽搐起来,这是他从未经历过的,战争的残酷,简直疯狂到不可理喻。他回忆着自己经过的走廊、岔道,根据舱门的数量粗略估算,“3000人,至少。”他通报的事实宣告了玛利亚舰队的覆没与共和国的失利。这几个字的分量太重了,压得四个人半晌无语。
舰上还剩不足2000人,这样一来,疏散的时间便绰绰有余了。牧笑了,笑得充满绝望。生命发出的声音是听不见的,它却在心底滋长,甚至变得很喧嚣、很庞巨。一室凝重死寂,牧的耳边却响起了3000名共和国战士渴望生存的呼号,鼎沸嘈杂的质问与责骂声声扣击着牧的心,他刚毅果敢的脸颊紊乱地扭曲着。
“您没有下过这样的命令,长官,您没有指示他们转移到逃生舱。”藤真屏住呼吸凝视着牧,准备迎接他任何失常的举动。然而此时此刻,面对3000名战士殉难的事实,面对玛利亚的陨落,任何推委、任何借口与托词都是苍白无力的。
“他们有什么错!难道求生也有错么!”玛利亚航空母舰上的战士年轻英勇朝气蓬勃,牧还未来得及认清他们每一张壮志飞扬的笑脸。踌躇满志的抱负,海阔天空的向往,都将遁入冰海,永无天日。昔日慷慨激昂的憧憬与誓言,此时正在喷射而入的冰冷海水中哀号、垂死挣扎。
“长官,请求全舰撤离。”仙道声色黯然,他意识到“全舰”这个称谓应有的磅礴与威武即将没入冰海,化为深深悲切与痛惜。牧没有任何表示,他的认同或否定于此时毫无意义,他的心海漫溢着无尽的自责,求援的声音在他心底彼此撞击,一声比一声更加惨烈凄厉,除此之外他什么也听不到。
藤真郑重地踱出办公室,面对着十几名蓄势待发的下属,只希望自己的脸色不会显得过于彷徨,“我现在传达玛利亚航空母舰最高指挥官牧绅一的指示,全舰官兵集体撤离。”他清雅明晰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厅中回旋荡漾,十几名军官惊讶得面面相觑。“立即执行!”玛利亚正在下沉,耽误一分钟就意味着剥夺了一个生命存在的权利,藤真心急如焚。
整齐有续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大厅的尽头,藤真独自伫立在舰长办公室门口,大厅深处像黑暗的无底深渊,一缕摄人的寒意袭来,“牧长官,我们……”身后涌起一丝强烈的异样,藤真转身,继而冲了过去——牧右手握着一把黝黑的手枪指向自己的太阳穴。
藤真拼命压住牧的右手腕,死死地抱住他。枪声震动海天,子弹呼啸,屋顶的吊灯应声而落,危险的碎裂声,粉碎的玻璃四处飞溅。正在发送求救信号的仙道保护着身边的流川匆忙躲闪。扳机连续扣响,牧根本听不到藤真充满无助绝望的呼喊,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身边所有的事物都在崩塌坠落——时间会冲淡一切悲哀与痛苦,但内疚与自责只能用死亡来消除;既然一切已经结束,就让我的生命伴着玛利亚的死亡一同结束吧!
藤真拼尽全力,如雨的弹片并未伤到牧一丝一毫,“牧我需要你!”激烈的挣扎中,藤真几乎声嘶力竭。世界瞬间静场。手枪中已经没有子弹了,牧的手微微一松,手枪落在地上,一阵铮铮的回响。“我是属于玛利亚的,离开她,离开3000名殉难的战士,我根本无法苟活!”牧的视线凝滞在遥远的虚无。
“你还有你未完的使命啊!”藤真觉得自己在颤抖,“出航以来,无论遇上多么恶劣的状况,只要牧在身边,我就会觉得很安全,这一切来得太突然,我一个人实在应付不了,这里的每一个人都需要你,请你无论如何冷静下来,为玛利亚,为3000名屈死的冤魂,为我……”藤真的声音微微哽住,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哀伤与期待。牧注视着藤真因激动而苍白的双颊,心顿时被绞得酸痛,伸出有力的手臂,深深将他拥入怀中——你这么单薄,这么孤立无援,把3000人的罹难的责任抛给你,把玛利亚沉没的噩梦抛给你,我怎么忍心!*
午夜幽暗的天空漠然俯瞰深邃海洋,沉浮于粼粼波涛中的寂寥星辉闪烁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冷酷。玛利亚的求援信号在动荡海面迅速扩散,撞击在嶙峋峻峭的暗礁,溅起汹涌澎湃的浪潮。委身苍茫海洋,玛利亚永远只是疲惫而渺小的一叶孤舟,一如人类之于神秘广博的自然界。神奈川远洋巡航舰队保持缄默——敌国入侵者异常强大,前线战火燎原,没有人希望自己过早卷入战争,这是自我保护的本能。唯一给予回应的航空母舰有着浪漫而优雅的名字——海之痕。
微咸的海风带来潮湿刺骨的寒冷,宽阔的救生平台在玛利亚的船舷缓缓舒展,像鸟儿张开羽翼。牧绅一伟岸沉着的身影为悬空的渺小陆地增添了几分平衡与稳定,一舰之长亲自协助舰队登上救生艇,指挥调度有条不紊,一派身经百战的王者风范,旁人完全无法察觉他心底强烈的痛楚与自责。仙道静静注视着救生平台上秩序井然而争分夺秒的场景,恍惚又回到那个庄严淡远的等待起航的清晨;身边流川镇定得有如置身事外,仙道看着冰冷夜色中他柔和灵秀的侧影,记起几天前那个险些被禁止登舰的叛逆少年,不知不觉唇边牵起一缕淡淡的笑。
流川若有所觉,迎上仙道温存的目光。“船身倾斜,船舷另一侧的救生平台无法正常打开,救生艇可能不够,尽快离开玛利亚,时间不多了。”仙道的叮嘱平静坦然,仿佛即将发生的灾难与己无关。“你呢?”流川的清澈双眸闪过一丝迷惑与不安。
“我担心信息中心的资料外流,必须要删除它们。”曾经为营救与主体失去联络的雅典娜置全舰于不顾,而仙道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却从不输给牧绅一。既然这样为什么要到救生平台来,此时此刻入侵信息中心的海水可能已经没膝。流川双眉微微一蹙,欲言又止。
“告诉藤真健司少将,宫城良田舰长的海之痕舰队四小时后赶到。”仙道极为敏感地洞悉了流川的犹豫,故意轻轻一咳:“上尉,回应长官的命令!”
条件反射一般,“是,长官。”流川的军姿英气逼人,仙道给他一个充满鼓励的灿烂微笑。有意忽略了道别,彼此擦身而过,相反方向离去。心底涌起一波隐隐的痛楚,仙道走了几步忽然停下,蓦然回首,海风飒飒,扬起清俊男孩的乌黑短发,他远去的背影在救生平台昏黄的灯光中格外单薄。流川的脚步微微一滞,仙道迅速转身,背离他,飞奔而去。
真正的成长往往要经历狂风暴雨的洗礼,然而接受命运的挑战却要付出难以想象的惨重代价。玛利亚的立体防御系统如此敏感而脆弱,像多米诺骨牌搭建的大厦一般华丽精美而摇摇欲坠,随意触动任何一片瓦砾,哪怕只是清风微微一拂,一切恢弘灿烂立即如水中的月影支离破碎。训练有素的队伍匆匆掠过身旁,士兵整齐的踏步声渐渐遥远模糊,仙道奔向玛利亚的神经中枢,心底回荡着几许平静的期待与隐约的牵挂。
蜿蜒曲折的回廊沉浸于无声的冥想,凝重的空气在寂静幽深的指挥舱微微颤抖。厚重的舰体屏蔽繁华尘世一切喧嚣与嘈杂,玛利亚沉睡着,像个疲倦的婴儿。仙道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不愿惊扰她最后的甜美梦境,空旷的脚步声随着幽暗崎岖的长廊不断延伸回响。肆虐的海水散发着薄荷般的寒冷清澈缓缓漫过舷梯,像涌上金色海滩的浪潮浸透一尘不染木质地板,在阡陌纵横的长廊中漫溢舒展。静谧的回廊水声淙淙如诉,转瞬间一片汪洋,变幻的水光粼粼在光滑的墙壁闪烁荡漾。沁人的孤独与寒冷丝丝点点渗入仙道袖口和衣襟,挥之不去且透心彻骨。
薄薄的磁卡轻盈划过信息中心的电子锁,透明的防弹玻璃门无声无息地滑开,镶嵌于天花板的卤素灯霎时雪亮。玛利亚神经系统主机上几百盏指示灯闪烁如繁华夜景斑斓的霓虹,宛如寂寞忧伤的深闺少妇,迎接远征归来的夫君时,华美绚丽的严妆。清澈晶莹的海水悠然自得地涌入,迅速扩展延伸。高耸的系统主机威严而冰冷,仙道却可以触到玛利亚忧郁疲惫的美丽睡颜,听到她平稳沉静的浅浅呼吸。抹杀玛利亚出航以来的所有记忆,将曾经色彩斑斓的梦想由心底连根拔起,冰冷海水如千万钢针刺痛脚踝,仙道的微笑温柔而隽永,辛酸苦楚倒灌汪洋心海。
救生平台熙熙攘攘,第四艘救生艇落海,溅起水声喧哗。灯火阑珊,映着藤真健司秀美清雅的双颊,微微透出几许忧伤与无奈。“长官,启动信息中心自毁程序会影响救生平台正常运行么?”流川镇静的语音清凌冷澈,即使如此繁忙紧张的时刻,藤真也很难忽略他的存在,“不会,但是你要经过牧舰长的授权。”不置可否的回答让流川进退维谷,藤真侧身望着不远处少年秀颀的身影,流川清澈双眸中的义无返顾轻而易举地赢得了他的信任,挣脱簇拥在身边的人群来到流川面前,“带他一起回来,牧舰长不能没有你们。”藤真将自己的愿望表达得恰倒好处,亲手将牧的磁卡钥匙递给流川。
舰体倏地下坠,瞬间失重,仙道勉强站稳,抬头向舷窗望去,海平面在窗沿幽幽浮动,黯然跌荡如晃动酒杯中的琼浆玉液。时间静止,深邃屏幕中一行行苍白的字符急速闪烁流动,敲击键盘的声音像晚秋最后一场急雨,打破死寂与萧索,将残存于枝头的生机席卷一空。美丽的少年曾在宽阔的停机坪声声扣问命运,孤独的雅典娜曾在平坦的跑道冉冉起飞,玛利亚短暂的生命记忆即将消逝在大洋深处。冰冷海水没膝,仙道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幽暗的屏幕,丝毫感觉不到寒冷或疲惫。
电压不稳,屏幕与灯光的频繁闪动令人头晕目眩,仙道闭上眼睛,倾听窗外海浪循环往复地撞击舰体传来的阵阵颤栗——伴随玛利亚起航,共同颠簸在命运的浪谷峰端;陪伴她沉入海底,共同进入永无穷绝的轮回与守侯,是否可以算是死得其所呢。玛利亚永远无法到达的彼岸战火连天,流川独自一人,是否会迷失方向;是否能超越死亡的恐惧与痛苦,安然无恙地降落在生命的绿洲;是否能平安回归赫拉军港,在他们相遇的那片天空下自由自在地翱翔,就像,他们从未相遇时一样。流川的救生艇应该已经离玛利亚很远了,不知此时此刻的海面是否平静无风;不知天边那几点稀疏的星辉,是否能照亮他坎坷迷蒙的前途。
思绪被扯向生命的极限——海之痕舰队到来之时,该是明晨日出。当你看到第一缕朝霞划破暗淡的夜空,拂去海的冷寂与孤独时,心底是漫步寒冬的悲伤忧郁,还是如沐春晖的温暖与平静。绚烂的朝霞在你清澈的明眸中冉冉升起的景色一定非常美丽,但愿我也能看到。幻听,水声紊乱喧嚣,蓦然回首,水影缤纷泛滥,灯光忽明忽灭,踏水飞奔而来的美丽少年披着斑斓光影,像海边逐浪的孩童。沉淀于心湖底层的某种强烈情绪如喷薄而出的浪涌,心跳得快要窒息,像海军空战队第一次跳伞演习的忐忑。绵长的走廊仿佛永无止境,无穷无尽的海水缠绵缭绕,每一个动作都如此艰难如此缓慢。拼命挣脱海水的束缚,冲向对方。
沉默伫立许久,惟有湍急水声回响荡漾不绝。仙道调整着紊乱的呼吸,安静的少年站在距他不足一步远的汪洋中,递上一枚精致的磁卡钥匙,胸膛微微起伏。轻薄的磁卡曾被流川紧紧握着,残存着温暖的气息,接触到它的一刹那,所有的疼痛与疲惫、孤独与寒冷都如冰海狂澜席卷而来,“你违抗我的命令。”轻轻握着流川修长的手,冷酷无情的言辞难以掩饰温柔疲倦的语气。美丽少年迎着长官隽永温存的凝视,试图将自己的手从他手中抽回来,没有成功。
“自毁程序启动时全舰的光电系统可能会紊乱,你最好立即离开。”仙道勉强澄清自己纷繁的思绪,放开他的上尉,转身离开。流川伫立在原地,目送他向玛利亚的神经中枢离去,泛滥于心海的层层浪涌忽然平静安稳,轻轻泛着粼粼微波,恍惚又看到玛利亚停机坪上逆光的背影。灵巧的磁卡无声无息地嵌入主机,雪亮闪烁的屏幕倏地熄灭,鲜红的字幕滑过——自毁程序五分钟后启动,请确认。玛利亚的道别冷淡而平静,仙道冰冷的手指轻轻触动键盘,拼命克制自己的颤抖——智慧与梦想的图腾即将灰飞烟灭,仿佛从来不曾存在,亲手毁灭所有的希冀与期待究竟是何种滋味。闭上眼睛,喉咙被难以抗拒的沉重哽住。
流川注视着走廊尽头年轻的军官缓缓转身,他身后七彩斑斓的霓虹渐渐暗淡而无声陨灭,如傍晚的海潮无可挽回地黯然退去,走廊顶灯陆续熄灭,冰冷的海水漫过腰际。感觉到刺骨的寒冷,仙道的心突然狠狠一抽,“上尉!隔水门要关闭了!”话音未落,长廊另一端通向上层舱体的出口处发出刺耳的警报声,耀眼的红灯急速闪烁,仙道飞奔至流川身边,拽起他的右手腕,向缓慢落下的隔水门狂奔而去。上层透出的微弱光线隐约闪动,越发灰暗,直至完全湮灭。一切归于平静,惟有水声涟涟不绝。*
海水停止了疯狂的漫溢上涨,水面曾被划破的痕迹化为浅浅涟漪,一圈一圈地淡去。电子音的脆响在走廊深处轻轻一荡——那是玛利亚最后的叹息,距离系统自毁还有三分钟。视觉被黑暗切断,彼此淡淡的清冷气息于幽暗深邃的空间相互缭绕渗透,缓缓散去犹如身边清浅微弱的波澜。时间于黯淡沉默中点点滴滴悠然淌过,“上尉,你喜欢什么鱼?”仙道轻轻扶住流川略显单薄的双肩,流川微微一怔,渐渐趋于静止的海水像寒冷的坚冰冻得人透不过气来,“沉入海底的人都会变成鱼,到时候我去找你。”带着微笑的平静语音回荡在空旷的水面。“我没后悔。”流川抬起头,音色稳定,目光冷冽坚持,仙道看不见他,呼吸滞了滞,流川感觉到肩上他的手倏地握紧。
当纷繁的回忆最终定格在起航时的邂逅,一条讯息闪过仙道脑海,像翩然降临的流光,霎时将黯淡的空间照亮。“上尉,”伸手摸到冰冷隔水门上安置密码键盘的暗格,拉开滑盖,“输入你在舰队的编号。”明显感觉流川愣了一下,仙道解释得匆忙,“手动开启密码,我设置的。快!”修长的手指掠过键盘,水下隐隐传来开锁的声音。两人同时潜入水中,海水彻骨,浑身悸痛,所有的力量都消耗在抗拒凌迟般的寒冷。时间飞速流逝,厚重的隔水门艰难开启,上层的灯光歇斯底里地闪动,流川脑海一片空白。
剧烈的震颤与摇撼,像火山爆发时的山崩地裂。被温暖有力的手臂紧紧包围,流川强迫自己从朦胧的意识中清醒过来。疏离肆虐冰冷的海水的覆盖,光滑的木质地板反射着眩目的灯光,下层舱体传来一波又一波崩塌陷落的震动。抬眼瞥见仙道柔和的注视与温暖的微笑,未及仔细回味,舱顶的灯光便黯然熄灭。
玛利亚伤痕累累的身影月蚀般却永远地湮没于沉沉夜幕,最后关头终于降临。空荡荡的救生平台海风凛冽,藤真借着些微天光抬腕看了看表,距预计沉没时间还有十五分钟。翻卷的海水在平台边缘规律地荡漾涨落,喧嚣不断。目光在深邃遥远的暗夜无限延伸,仿佛期待于黑暗的尽头找到哪怕微弱的一线萤火。
晃动的灯光随着奔跑的脚步声渐进,映亮流川湿漉漉的额头和滴水的发梢。仙道下意识地抬手以缓解灯光对眼睛的刺激,隐约辨认出熟悉的身影,“暮木?”荧白的光线来自一只钢笔形状应急灯,“藤真少将说你们在信息中心,我实在放心不下。”暮木将应急灯递给仙道,“最后一艘救生艇准备离舰,抓紧时间。”声音平和淡漠,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仙道和他的上尉对视了一下,跟随暮木向救生平台跑去。
天边的孤星冷寂零落,深夜的风浪颠簸无常,玛利亚的航程终止于无边无际的深海。仙道的脚步忽然停滞,回头向摇摇欲坠的海上城市望去,深邃湛蓝明眸轻泛着挥之不去的苍茫,隐藏其中的伤感或遗憾,流川始终无法看清。“我最后向海之痕确认一下我们沉没的位置。”仙道恍惚的表情让流川陷入极度不安,却不及阻拦。暮木投来困惑的目光,仙道安慰性地轻轻拥住他的上尉,“很快回来。”看似儿女情长的举动隐含了太多旁人难以理解的忧虑与疑惑,流川暂时无法澄清,却隐隐感觉到他的某种暗示,于是默默不语,任他离自己而去。
很多次凝眸注视他离去的背影,却前所未有地产生了不详的预感。从雅典娜的迷失到玛利亚的沉没,从逃生舱的悲剧到信息中心的毁灭,起航以来的一幕幕呼啸着飞速掠过脑海。“暮木长官,”身边共同目送仙道离开的暮木公延收回目光,询问地看着流川。“仙道中校至今不能确定玛利亚遭遇何种袭击,为什么你那么肯定是水下巡航导弹。”暮木温和地一笑,“你想说什么?”流川的声音冷静而睿智,目光锐利而深邃,“职业经验,还是你事先就知道?”
“爱知共和国觊觎神奈川已久,十几年来大小战事不断。我和仙道提前毕业参与玛利亚设计建造的时候,她还只是沉睡于图纸上的飘渺梦境,”暮木的目光柔和悠远,声音肃穆虔诚,仿佛一位历尽沧桑的老人深情地抚摩时光的雨幕留在心底的深浅痕迹,“四年,你能想象么,每天只睡三小时,在泡面和速溶咖啡的陪伴下,听着沸腾在钢铁与军械之间的喧嚣,看着盛开在浑厚舰体上的氢氧焰维持生命的日子。这里的每一处栏杆、每一方窗棂都曾被他温柔地擦拭过,此时的幻灭,他的痛苦恐怕一生也无法释怀。”暮木的悲伤犹如翻卷骀荡的浪涌,撞击在残存于水面的渺小舰体,传来阵阵危险的颤栗。
“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流川的目光平静如雨后晴朗的夜空,却前所未有的犀利。暮木迎着年轻上尉凌厉的注视,沉默了片刻,“仙道彰从来都与幸运有着不解之缘,他轻而易举获得的成绩,别人要付出百倍的努力才能赢取。他的生命过于一帆风顺,聪慧敏锐得让人嫉妒,与他共事简直是一种折磨,因为无论你曾经多么优秀,一旦笼罩在他璀璨的光圈之下,都会变得微不足道如渺小萤火。” 最后一艘救生艇准备就绪,几十名官兵催促的目光投射过来。玛利亚巍峨的舰体沉入深海时会带起庞大的旋涡,将周围的物体一齐吸入海中。
“所以你要他失败,一败涂地。”流川澄澈深邃的瞳中燃起两点愤怒的烈焰,波动的情绪让他苍白的双颊异常美丽。 “错!我要让他意识到我的存在,永远记得,正是长期被他忽略的暮木公延,成就了他生命中的第一次挫折!”冷酷的微笑在浓重的黑夜如死亡的阴影一般蔓延,“上救生艇吧,游戏还没结束呢。” 暮木恢复了一贯的温文尔雅,冰冷坚硬的手枪枪口无声地抵上流川的腰际。
一瞬间,流川明白仙道离开时为何犹豫为何疑惑,种种暗示一一澄清,犹如拨云见日雨过天晴,原来,他等待的,就是暮木公延暴露自己的这一刻。被胁持着一步一步接近救生艇,倾听自己的脚步在救生平台上空旷而虚无的回响,“以仙道中校的名义命令你们立即离舰,”救生艇上的官兵惊讶地互视,一阵纷乱, “无条件执行!”流川的声音稳定清晰,腰间冰冷的压迫感瞬间增强。流川清楚地了解自己此时对于暮木的意义,他不可能过早结束人质的生命,否则他将失去最后的胜算。
最后一艘救生艇尾部喧嚣的引擎驱动灵巧的船体划破动荡的海面,雪白的浪花于两侧纵情绽放,喧哗的水声渐渐遥远而模糊,一如匆匆消失在夜幕深处的一叶方舟。“自我介绍一下,”暮木眺望着暗夜笼罩下无边无垠的海面,“暮木公延,21岁,少将军衔,爱知共和国大西洋舰队旗舰副舰长,海王星行动总策划人。”失落城市的残骸漂泊在幽暗如蓝的海天之间,历史的笔迹在玛利亚的救生平台蓦然中断,最后一刻发生的故事将随宏伟舰体湮没于漆黑凝重的波澜,永远不为人知。*
万籁俱寂的夜,冰冷刺骨的海,漫溢纵横在救生平台的边缘。沉稳镇定的脚步声伴随泛滥的海浪,犹如死神渐渐逼近。暮木公延立即警觉,冷硬的枪口顺着流川笔挺的背缓缓侵上通透如玉的颈,平稳而悠然地继续划过去,最终落在他的太阳穴,手劲突然加强,流川感到一瞬头晕目眩的疼痛。“放开他!”仙道双手持枪,稳定而平衡,幽深冷澈的声音自朦胧的黑暗中飘来,如风。隽永目光相碰,千言万语幻化无声,仙道眼底闪过一缕温柔而复杂的歉意,流川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他,仿佛彼此的意志早已合而为一。
“不得不提醒你仙道中校,你是在对一位长官讲话。”温和优柔外表掩盖下的乖戾与倨傲携着难以抗拒的压力,暮木公延的潜在威慑力决不输给牧绅一,“海王星计划是和玛利亚一起诞生的,玛利亚起航之时便注定毁灭——仙道彰,失败者是没有资格谈条件的。”暮木曾参与玛利亚电子防御系统的全程设计,森严壁垒的反入侵程序犹如一扇对他敞开的门扉,故意扰乱光电系统的正常运行简直易如反掌。重新启动水下战区防御系统需要一段较长的时间,假如仙道没有故意推迟启动应急照明系统,暮木的舰队已经通过海面红外线辐射量的突然变化锁定目标并对玛利亚发出致命一击。海王星计划的周密与巧妙辉映着设计者惊人的才智与胆识,玛利亚最终没有逃脱悲惨的宿命。
舰体倾斜严重,动荡海水涨潮般在平台一侧拼命延伸漫溢,仙道踏着翻卷的海浪执枪步步逼近,身后是深邃的海洋和幽暗的天空,“亲手扼杀封印着你所有青春年华心血与智慧的结晶,亲眼目睹你生命中最璀璨的光辉凄美惨烈地幻灭;陪伴你亲自丈量过的每一寸甲板,亲自调试过的每一盏廊灯,永远孤独地沉默于冷寂深海,再也接触不到人间的温暖,这就是你期待已久的胜利么。”声音因压抑着强烈的悲愤而微微颤抖,犹如大地裂缝中涌出的危险岩浆。
“用不着你来教训我!”黑暗中传来暮木冷淡嘲讽的笑声,“要么把枪放下,要么流川上尉死在你面前。”铿锵脆响,保险环拉开,只要暮木的手指轻轻一扣,整个世界立即熄灭。额边寒冷生硬的疼痛如涌上救生平台的海水源源不断,流川勉强调整呼吸以维持自己最后的体力,仙道站在离他不到十步远的海水中,他忽然记起雅典娜与主体失去联络的夜晚,停机坪上清冷柔和的风以及仙道温暖灿烂的笑。
沉重锋利的痛楚飞快划过心底,仙道持枪的双手轻轻放下,缓缓俯身,暮木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的每一个微小动作。枪接触地面的一刹那,一支笔形应急灯由仙道左手突然抛起,飞速翻转着掷向暮木,耀眼的光线于平台上空缭乱绽放。适应了暗淡天光的瞳孔在刺眼的光芒中几乎失去视觉,处于极度紧张戒备状态的暮木显然对突如其来的变故估计不足,下意识地举枪向光源连续射击。而仙道的右手一直不曾离开枪身,二十年来敏锐的直觉从未欺骗过他,顺势抬手瞄准,在一片绚烂的光圈中,循着枪声发出的方向,狠狠扣响扳机。
隐藏于人类潜意识深处的预知能力或许只有在极度危险的状况下才显得极为敏感和准确,藤真健司正是因为这种极度的不安与疑虑而从未远离玛利亚。心底始终徘徊着莫名其妙的惶惑与迷茫,好像一次长途旅行,登机前突然觉得忘记携带某种物品,那或许非常重要,或许微不足道,却根本想不起到底是什么。比起玛利亚充满阴谋与神秘戏剧性的复杂遭袭经历,撤离的过程似乎太简单也太顺利,总觉得有什么该发生的事情还未发生,或已经发生却并未引起相应的关注。
窒息的寂静,手枪铮铮坠落在倾斜的救生平台,踉跄跌倒,因鲜血大量涌出而全身痉挛,觉得周围温度在迅速下降,眼前一片眩目光斑,逐渐,暗淡下去。“你好像一点都不害怕。”仙道凝视着一步步向自己踱来的美丽少年,情不自禁地对他展开一个温柔含蓄的微笑。“我相信你。”流川抬眼,带着与生俱来的倔强与沉默,直视长官温和平静的目光。优雅的微笑微微一滞,深深望入他冰冷宁静的深邃的瞳,心海荡起一波清冷微澜,撞击在汪洋中的玛利亚残骸上,溅起失事以来的短暂回忆点点滴滴如潺潺细雨,浸润眼底忽然掠过的一丝酸楚疼痛,“谢谢。”
背叛信仰的少年跌落在梦想的废墟,将陪伴失落的海上城市承受永远的黑暗与寒冷,玛利亚的历史本该于此悄然止步。心底掠过一丝隐约的异样感觉,仙道几乎就要忽略掉它,却不经意地回首,全身的血液霎时凝固,尖锐锋利的寒意从头顶直劈下来——他奄奄一息的助手兼多年合作伙伴,拼尽生命中最后的力量,黝黑的枪口颤抖着,指向他的上尉。
不假思索,不顾一切地扑向流川,左侧背部涌入一股滚烫的急流,仿佛要穿透胸膛。流川反应极快,手枪由腰间抽出,在被仙道扑倒的瞬间扣动扳机,子弹贴着地面射向暮木公延……
寒冷、疼痛、疲惫,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这么脆弱,毫无反抗能力地一直下坠下坠。恍惚听到流川喊自己的名字,很遥远空旷的声音,仿佛来自天边;清澈如碧海,飘渺如云端,带着几分前所未有的慌乱;焦灼,一如被禁止登舰时对士兵说“你会折断我的翅膀”。在最后的意识消失之前睁开眼睛,流川苍白如纸的双颊模糊一片。有什么正在匆匆流逝,随着每一次急促的呼吸每一拍紊乱的心跳,沸腾着湍急地喷涌而出,交织在一波一波漫溢过来的冰冷海水中,彼此迅速扩散互渗。
冷得感觉不出痛楚,觉得自己已经成为海洋的一部分,变成最细小的泡沫,只要一阵微风,就可以飞翔。周围汪洋一片,流川半跪在剧烈倾斜的救生平台上,几乎无法保持平衡;臂弯中的身体好沉重,仿佛随时会坠落下去;摇摇欲坠地支撑着他,滚烫的湍流不断淌过流川的手背。仙道紧紧握着他的上尉的手,微笑若即若离而惊心动魄;两人的手同样冰冷,完全感觉不到彼此。澎湃的浪涛歇斯底里地在残存的舰体边缘撞得粉身碎骨,溅起雪白飞沫,涛声淹没了一切。
凝重沉闷的枪声沿着海面蔓延到藤真所在的救生艇,遥远而虚幻飘渺,很像天边隐隐的雷。藤真眺望即将遁入深海的玛利亚的残骸,浸没于黑暗的视野极易产生对光的幻觉,更何况那里的发出光线那么微弱,而且持续的时间仅仅是短短的一瞬。藤真却下令掉转船头——距玛利亚完全沉没只剩几分钟——赌上几十名官兵的性命,救生艇向玛利亚的方向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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