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冬
作者: 千浪,收录日期:2006-04-02,990次阅读
各位筹划流川日庆典的姐姐辛苦了,真诚致谢并祝所有姐妹新年快乐!!! 嘉郁降生的那个寒冷的隆冬夜晚,我正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倾听着震动天地的炮火喧嚣,紧紧握着带夜视镜的佳能专业相机潜伏于冰冷阴暗的战壕,双手冻得几乎失去知觉。仰望被远程导弹此起彼伏的焰火映得斑斓绚丽得夜空,我根本不知道那个延续着我的血脉的小生命竟然无声无息地、过早地来到了这个世界;而莲,嘉郁的母亲、我的妻子的生命却在那个漆黑冷寂的寒夜毫不犹豫地停滞了。
嘉郁在莲孱弱的母体中只沉睡了七个月便迫不及待地来到人世,否则她应当降临在温暖灿烂的春日,随着纷纷绕绕的落瑛飘然而至,就像她母亲期待的那样。我所有的情感、记忆都因她的降临和莲的逝去停留在那个冰冷孤独的寒冬。为什么我的女儿注定一出生便失去母亲,因为莲最需要我的陪伴之时,我却在战火纷飞的巴比伦文明废墟上聆听染血的苏格拉底河歇斯底里的哀号。如果不是这样,嘉郁会不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
国家新闻属给我很短的假期回来探望莲以及未足月的嘉郁。祖国冬季的寒风和生灵涂炭的战场的腥风血雨一样凛冽逼人,我独自站在我妻子墓前整整一天。莲一定觉得讽刺,因为我从来没有这么长久地凝视她,尽管她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
傍晚的时候纷纷扬扬飘着零星的雪花,我看见莲的孪生哥哥,若有所思地缓缓向墓地走来。我对他的了解仅限于他的名字,他在早稻田大学信息传播学院读书的时候就独自居住,我和莲每周回家探望她母亲的时候一次也没碰到过他。
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第一次是在我和他妹妹的婚礼上。我深深地记得他凝视我的那对清澈深邃的瞳,安静而冰冷地望着我,让我手足无措,我到现在还想问他:流川枫,你从那个时候开始就知道我和莲在一起不会幸福么。
他依旧沉默地和我对视,目光依旧清澈而安静,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有人告诉我,我妻子出事的那天晚上,是他把她送进医院的急救室而且陪伴她到最后一刻。我感到无地自容,他陪伴她出生,又守着她悄无声息地离去,而我,只给她的生命带来了人世间最凄凉的痛苦与遗憾。
他的痛苦旁人很难理解,就像我的歉疚没有人能帮我弥补。他们是孪生兄妹,莲的死亡对于他来说像是一种截肢,从他的生命里毁灭了莲的生命。那个极有涵养的美丽男孩生平唯一一次向我宣泄他的痛楚与怨愤,他把一大束纯白色的百合花狠狠地甩在我身上,然后转身夺路而去。
押送我返回战地的专机呼啸着掠过飘渺的云层,我沉默地俯瞰遥远的苍茫大地,竭尽我所有的想象力想象我未曾谋面的女儿的可爱模样。她应该比莲还要漂亮,眼睛一定和她一样清澈沉静;她的微笑会不会有一点点像我,或者她太小了,还不会微笑;她这么匆匆忙忙地来到这个世界上,现在一定精疲力竭了吧,是不是正在甜蜜地沉睡着,或者因为见不到爸爸妈妈而孤独绝望地嚎啕呢。
我曾经像个骄傲而叛逆的孩童,觉得自己是上帝的宠儿,从来不相信所谓的灾难与厄运会降临在我身上。即使在最危险的战场,子弹碎片和燎原的炮火不断擦过我的衣襟,每时每刻都有无数生命在我眼前匆匆流逝;我从来不认为我也会像那些年轻而弱的生灵,一阵硝烟就能让他们化为灰烬。
通讯记者站被炸毁的时候正值薄暮时分,我靠在被无穷无尽的轰击震得战栗不止的窗棂上,透过布满灰尘的玻璃望着近在咫尺的燎原战火,向战时新闻资讯小组概述当天的战况。低空飞行的战斗机尖锐地呼啸而过,然后整个世界瞬间崩溃。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被困在沉重的废墟中。漆黑死寂的夜,前所未有的寒冷直透骨髓,感觉不出哪里在痛。冰冷的液体缓缓滑过掌心,触痛我的指尖,这样持续很久以后我意识到那是我血液。深邃的寂静让人联想到死亡。我从未如此恐惧,一想到未满月的嘉郁,我就浑身悸痛,像灵魂抽离躯体一般绝望得无法呼吸。
世界上无数幸福的家庭享受着天伦之乐,我怎么能让我的嘉郁成为孤儿,怎么能让她在风雨中艰难地成长,怎么能让她独自面对荒凉冷漠的天空,怎么能让她举目无亲永远寂寞地徘徊跋涉;我怎能让她喊第一声爸爸时无人回应,怎能让她蹒跚学步时无人搀扶;谁来为她的第一个一百分喝彩,谁在每一个寒冷冬季为她点燃摇曳的生日蜡烛,谁牵着她的手引领她庄严地步上神圣红毯。
我又瞥见流川清澈宁静的瞳,沉默而冰冷地凝视着我,俊秀的眉宇间带着淡淡的嘲讽与挥之不去的忧伤。从我义无返顾地抛下怀孕的妻子独自奔赴硝烟四起的波斯湾到嘉郁充满绝望与痛苦的出世,他恨透了我。假如我就这么不负责任地撒手人寰,让她妹妹牺牲了生命为我保住的女儿孤苦伶仃地成长,他一定会恨我一辈子。我承受不起他的仇恨,若干年后嘉郁问起父亲的时候,他会不会只记得我的自私与冷酷。
后来同事好奇地问我是什么样的力量让我在那么恶劣的情况下维持了77小时生命,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不是因为对祖国的深沉挚爱或职业的神圣使命感,唯一支持我精神的竟然是那个与我仅仅两面之缘的少年;他的深邃目光在我生命中最寒冷暗淡的隆冬深夜隐隐约约地闪烁不定,时时刻刻触痛我、撼动我、提醒着我的责任和使命,就像一缕微弱而坚韧的夕照。
我失血过多,被送上飞回祖国的飞机时生命体征已经基本消失。意识时有时无,我知道这种断断续续的剧痛不会持续太久。亲手毁灭了太多咫尺之遥的美好,太轻易地放弃了所有碰触幸福的机会,因为自负,因为年少轻狂,因为不相信这么年轻而旺盛的生命会消逝,会脆弱得像水中的月影,一阵微风就能把它扯得粉碎。所有的无知和错误都已经过去,来不及忏悔,我唯一的愿望就是想见女儿,哪怕只听听她的声音也好。
我当时并不知道是流川拨了急救中心的电话,我只记得有人把冰冷的话筒放在我耳边,电话的另一端传来稚气而娇嫩的童音,我的嘉郁哭得惊心动魄。那么委屈,那么伤心,仿佛她所有的力量都已经用来拼命维持这声嘶力竭的号啕;那是我生命中听过的最动人的声音,她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猫般绝望而上气不接下气地哀鸣,一瞬间,所有的痛楚与寒冷回到我身上,对死亡的恐惧与对嘉郁的思念变得同样强烈。
我默默祈求上苍赐给我一次重生,让我有机会记录下嘉郁的第一个甜蜜的微笑,第一次歪歪扭扭的行走;有机会用我的爱、我的智慧去呵护、去启迪她幼小的心灵;有机会怀着感激与愧疚弥补嘉郁的伤痛——那是莲对我永远无声而凝重的谴责。
我在抢救结束后的第四天下午从昏迷中慢慢醒来,负责监视我身体状况的医生——他曾经坚信我会成为一个植物人——带着如释重负却匪夷所思的表情说我是一个奇迹。疲惫、头痛欲裂,浑身的骨骼和肌肉都好像不属于我似的,一个微小的动作可以牵动全身的痛神经,连呼吸都不能。我记起通讯记者站的崩溃,废墟中地狱般的煎熬,记起我女儿惊心动魄的哭声以及弥留之际绝望的祈求与忏悔,恍如隔世;一切像忽明忽灭的梦魇,模糊不清却挥之不去,近在咫尺却无法碰触。
多少冗长的白昼寂寥的黑夜我一直沉沉地昏睡,好像要把几个月以来缺乏的睡眠补回来。战地血腥而残忍的经历反反复复侵扰我的梦境,我才发现很长时间以来埋藏在自己心底的痛楚比身上任何一处伤痕都要深邃而致命;杀戮、侵占、掠夺,狂轰滥炸后的残尸、支离破碎的家庭以及歇斯底里的妇女的控诉萦绕徘徊在我的脑海;多少次午夜梦回一身冷汗战栗不止,多少个艳阳天下寒冷孤独有如置身冰窟寒窿之中,那些狰狞的记忆像一棵棵有毒的荆棘在我心底肆虐生长。
莲的去世给流川带来的打击决不亚于战争带给我的阴影。流川的父亲以及伯父们常年在国外经营家族的产业,流川读大学时任性地拒绝继承家业的责任,毅然选择新闻传播专业,而掌门千金的离去使得掌管家族产业的重任又一次落到他肩上,他不得不放弃自己心爱的事业而重返校园,进入经济和法律领域继续深造;流川的母亲一病不起,医生说她的精神受到严重的伤害需要安心静养,嘉郁一直被寄存在流川的单身公寓由他一人照顾。
很多年后我问流川那两百多天最艰难的时光他是如何度过的,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告诉我嘉郁睡眠质量很差,常常颠倒白天黑夜,而他那个学期选修的课程有22门之多。不难想象他抱着啼哭不止的嘉郁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边打瞌睡一边看书的情景。有时我觉得他比我成熟,因为他深深了解自己的责任所在,并可以毫无怨言地默默承担,无论多么艰难痛苦,他都能勇敢地坚持下去。他母亲一直固执地不允许任何人带嘉郁来探视我,他瞒着她,每个月寄给我十张左右我女儿的照片——他的摄影天赋让人羡慕,他能把最普通的生活照拍出柯达皇家相纸广告的效果。
我女儿可爱得像个天使,我经常骄傲地举着那些照片,向每一个给我换药的护士炫耀。流川在照片背面简单地记录着拍照的时间、地点以及情景,那些隽秀工整的字迹很快熟悉得像我自己的一样。对面病房住着受轻伤的同事,每天傍晚都可以听到他的妻子和儿子出出进进的欢声笑语。我就独自坐在窗前,沐浴着迟暮的夕阳余辉,一遍又一遍地翻看那些照片,顺便忆起我被困在废墟中的时候陪伴始终的那双清冷宁静的瞳。生活从来不曾如此悠闲,时间仿佛一下子变得很长,长得足以让我重新认识自己的生命,梳理我支离破碎的感情。
战火的肆虐与喧嚣如期闯入我的梦境。一如每一个万籁俱寂的夜晚,我浑身冷汗从狰狞的梦魇中逃出来,下意识地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相册——每到这个时候能为我止痛的只有嘉郁稚嫩而纯真的笑容。桌上的水杯被碰到,跌落在地上摔得粉碎,碎裂的声音在沉寂的夜晚让我心悸,我才想起应该先把灯打开。移动电话铃声清脆地响起,雪亮的屏幕闪得我睁不开眼睛。电话从流川的公寓打来——莲的电话簿上第一个号码,所以我一直记得。
我轻轻按下接听键,凌晨两点半,心跳没来由地加速。我清清楚楚地听见嘉郁叫我爸爸,虽然咿咿呀呀地像熟睡时的梦呓。本能地想要对我女儿说点什么,却从来不曾察觉自己的语言这么贫乏。或许我从来没有准备好被人称作爸爸,那流川呢,连结婚戒指都没带过的男孩,一边上学一边照顾我的女儿整整八个月了,难道他早就准备好了吗?流川是世界上最好的心理医生,他打来的电话比任何灵丹妙药都更能缓解我心底的痛楚。
我身上多处骨折,活动范围非常有限,像个在条件优越的监牢里服刑的犯人。樱花花瓣飞进我的窗户,飘落在一尘不染的地板,我才知道春季已经过去;第一场雪在病房的露台积了厚厚的一层白色冰花,我才突然意识到我的嘉郁要过一岁生日了。我瞒着护士悄悄踏出病房,腿伤未愈,从四层走到一层耗费了30分钟,我一边扶着楼梯扶手艰难地移动,一边想象我的嘉郁蹒跚学步的样子——她会不会比现在的我走得还快——想到这里不禁笑出声来,手攀着扶梯的栏杆,任由过往的人们好奇地看我。
计程车送我来到我妻子的安息地,她孤独地沉睡在白雪皑皑的覆盖之下,女儿的啼哭也无法惊醒。我曾经以为海阔天空的年纪,无论失去什么都还可以再追回来;曾经以为流星般璀璨地划破夜空才是有价值的生命,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不会后悔。没有什么斑斓绚彩能永远色泽光鲜,花一样地盛开过,必然花一样地凋谢,等到繁华落尽,留给自己的不过是凄凉颓败的苍白以及孤独憔悴的漆黑。我妻子温柔的微笑带着嘲讽的意味,有一种透心彻骨的寒冷即使烈火焚身也无法解除,正如有一种万劫不复的歉疚只有死亡才能弥补,这悲切冷落的寒冬到底何时才是尽头。
我穿的是医院的病服,在摄氏4度严冬的寒风里站到浑身没有知觉,知道自己下一秒一定会倒下去,却毫无办法阻止。有人从身后一把扶住我,然后解下殷红的羊绒围巾给我戴上,他的体温通过柔软的围巾源源不断地传遍我全身——我刚才是不是死过一次,连流川什么时候来到我身边的都不知道。我感激他没有把嘉郁带来,她父亲曾经阳光灿烂云淡风清,我永远不想让我女儿看到我这么消极沮丧的样子。
流川像押送嫌疑犯一样把我架上计程车,很体贴地一路上没有和我说一句话。上楼时相对容易,因为那时我的腿已经冻得感觉不出痛,他的手臂有力地支撑着我伤痕累累的躯体,正如一年来他以他独有的坚韧和耐心默默支持我几近崩溃的心灵。这双修长的手曾经怎样忐忑不安而小心翼翼地抱着我的女儿,具有艺术家气质的手指曾经带着怎样的温柔和关切轻轻抚过嘉郁白嫩细腻的脸颊,温和有力的手臂又是以怎样的疼爱和鼓励扶着我的嘉郁歪歪扭扭地踱过街心公园四季常青的草坪。他从来不曾告诉我这双手被多少不小心滑落的玻璃杯碎片划伤,多少次被冲泡速溶奶粉的滚烫开水灼痛,有些伤痕到现在还能依稀辨认,像北海道纯白雪野上深浅不一的辙印。
一年以来前来探视我的女性同事络绎不绝,男士大多是我高中和大学时代的死党,一到病房就拿我开涮,吵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所以我的护士看到扶我回病房的安静男孩的时候,理所当然地把他当成助人为乐的优秀青年,道谢之后还不无讽刺地解释道:我们这个病人精神有问题,真是太麻烦你了。流川走得很急,连我的病房都没进,亲口说声谢谢的机会也不给我。不过,他对我的意义也不是一个谢字就能诠释的。
春寒料峭,我刑满一年获释,站在住院部楼下,仰视那幢常青藤缭绕的白色建筑物,心情前所未有地平静与舒畅,隐隐约约感觉到初春融融的微光无声地渗入我冷落荒芜的冬季,一如晶莹嫩绿的叶片漫不经心地唤醒沉睡的琼枝。成群的白鸽盘旋徜徉在医院前苍翠的草坪,一边梳理羽毛一边优雅地向散步的人们讨食。
流川一袭白色长款风衣安静地伫立在广场一隅,抱着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好像等了我很久。我忽然意识到那个比天使还要可爱的孩子可能是我的女儿,厚厚的草坪十分柔软,踏在上面头晕目眩,几乎无法呼吸,我第一次见到她母亲的时候也没这么紧张。小家伙裹在淡粉色法兰绒洋装里,只露出白皙稚嫩的小脸,她笑得纯真无邪,像国家元首会见她忠诚的信徒。那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微笑,我受宠若惊地回应她;自恃云淡风清的温存笑容,不知道在嘉郁眼里会不会有点不够自然,不过在我的记忆中仿佛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真诚快乐地笑过了。
很多个辗转反侧的夜晚无数次憧憬和嘉郁的邂逅,以至于此刻我凝视着我女儿幼弱而天真的笑颜觉得亦真亦幻。流川不动声色地欣赏着我女儿居高临下接见我的奇特场面,因为对此早有准备,所以既不像我那样欣喜若狂不知所措,也不像嘉郁那样充满新鲜与好奇的神韵。雪白的鸽子落在不远处碧绿的草茵中,嘉郁全部的注意力都被那些悠然自得漫步着的生灵吸引过去,她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开的瞬间,我发现她的眼睛非常漂亮,像莲独有的温柔忧伤,略带一丝楚楚可怜。
流川适时地将小家伙轻轻放到草坪上,她跌跌撞撞地跑得不亦乐乎,周围的鸽群一边低头啄食一边带着点好笑的神情望着我女儿。这生机勃勃的初春绿意润湿了我的眼睛,于草坪中快乐嬉戏的天使的身影微微模糊,我抬头仰望,瞥见一方浩淼的长天,以及点缀其间的悠远白云,才突然感到波斯湾弥漫着硝烟与血腥的昏暗天空已经永远地离我而去了。
“不去抱抱她?”流川和我并排站着,他的声音清澈而干净,带着宽容与理解的意味。我小心翼翼地踱过去,怕惊散了围绕在我女儿身边的鸽群,然后半跪在草地上,让我的视线与小家伙持平,她毫不吝啬地第二次冲我微笑,沟通比我想象的自然简单得多。不得不承认,血缘是种奇怪的东西,嘉郁莫名其妙地很喜欢我,恐怕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尽管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她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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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流川就独自站在鸽子与行人来来往往的草茵间,成为一个真正的旁观者,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和我女儿。他后来告诉我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他彻底决定把嘉郁还给我,因为我是第一个让嘉郁微笑的陌生人。在以后漫长的实践中我了解到我对于嘉郁是多么特殊的存在,她其实非常认生,如果有陌生人试图接近她,无论他们表现出多么友好和善的态度,她都一定会躲在流川的臂弯里害怕得大哭。
孩子们对于称谓的概念通常比较模糊,比如嘉郁习惯于称流川为爸爸,称流川的母亲为外婆,称我为哥哥,尽管我从来不认为我看起来比流川更年轻。我对此的理解是,在我的嘉郁眼中,称谓代表的不是辈分等级而是关系亲殊程度。所以我喜欢我女儿给我的这个封号,即使她以后永远称我哥哥我也不会觉得奇怪,我只是偶尔会考虑我应该怎样称呼流川的问题。但是事实证明这些问题在后来的实际生活中都变得不成问题。
时光缓缓地铺展开来,犹如和煦春光中的片片葱绿。新一批战地记者风尘仆仆地飞往烽火连天的前线,我幸免于血与火的洗礼,得以流连在未受硝烟浸染的碧空下,感受上苍恩赐的宁静与天伦。
流川的房东是位慈祥和善的老人,尽管我抱着嘉郁第一次来到流川的公寓时,她曾经从无边的花镜后面犀利地打量我,好像挑剔她的爱女未来的夫婿。丈夫的早逝使她没有机会品尝哺育子女的甜蜜与艰辛,所以她对嘉郁的疼爱超过了对流川的关照;嘉郁的亲生父亲从事着和她已故夫君相同的职业,她对我心存芥蒂,而我对她的敬重绝不亚于对莲的歉疚。
嘉郁白天的时间和老人家一起度过,她最喜欢让和蔼可亲的老奶奶牵着手在花园中左摇右摆地检阅那些色彩斑斓的香喷喷的花。我则奔波辗转于报社、流川的公寓以及我的住处之间,丝毫不感到疲倦。每日黄昏,我从铺天盖地的战时情报及变幻莫测的战况信息中逃出来,披着一身浓浓的咖啡和油墨混合的香气飞驰至流川的公寓,准备好各种诚恳而庄重的感激之词从流川房东的卧室中领取我呀呀学语的女儿。
流川每星期只有一个晚上不用上课,我在医院的那些日子,他都是翘课回来陪伴嘉郁的。从太阳落山到说晚安的短暂三个小时是我一天中最愉快的时光,嘉郁匍匐于铺着淡雅台布的桌子一隅,在我的移动电脑键盘上敲击各种字母,盼望敲错的时候电脑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然后心满意足地望着我笑。等到嘉郁酣然坠入梦乡,我在电脑前工作到九点半,开始为自己寻找各种理由到流川学校门口去接他,尽管从学校到家只有十分钟左右的路程。
和流川并肩漫步在树影婆娑的林荫小路,注视着银色的月光透过繁茂树叶的缝隙照射在他棱角分明的脸颊,婉转游荡于他柔顺的发丝间,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回家以后,为他和我泡上两杯淡淡的清茶,相对坐在一尘不染的写字台旁,我心不在焉地赶我第二天要发的新闻稿,他则躲在我的移动电脑显示屏后奋笔疾书——他的字体清雅峻峭,他对此自负得很,所以极少使用电脑打印论文。
一缕缕飘渺雾气在我们的茶杯上空升腾缭绕。我越过电脑屏幕的边缘默默地看他,白炽吊灯柔和的光线从精致的玻璃中透射下来,泼洒在他乌黑的短发,反映出漂亮的光圈。他若有所觉,停下笔来抬头,如漆如冰的清澈明眸询问地望着我,我就冲他无辜地一笑,继续煞有介事地赶我的新闻稿。平静温存的两个小时眨眼晃过。
流川生活十分有规律,十二点去嘉郁的床边为她盖好被子,回房准备第二天的功课,十二点半准时就寝。然后我悄悄离开他的公寓,乘最后一班公车回到我的住处。房间空旷冷落,战地死亡的喧嚣和惨烈的色彩仍然夜夜摧毁我的梦境,凌晨四、五点一定会被上司冲锋号般的电话铃声吵醒,然后像不知疲倦的旋木开始一天的奔忙。我坐在空荡荡地早班车上,睡眼朦胧地望着金色的朝霞一天比一天更早地亲吻大地的时候,总会怀有一份淡淡的期待,草木苁蓉生机盎然的季节真的在一步步地向我靠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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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川的学业不那么繁重的时候,我通常不得不挂着相机录音笔像个美国大兵似的疲于奔命;我稍微清闲下来,他又被铺天盖地的论文资料埋在图书馆,往往嘉郁深夜一觉醒来在电话里哭着要爸爸的时候他才能回来。我们每天回他的公寓陪女儿,彼此却极少碰面,顶多在玄关精致壁灯昏黄的光圈中遇上了——他刚回来我却要离开,或者相反——互相打个招呼,就像一对半生不熟邻居。所以我喜欢在他日历的页边空白上留言,盼望着他偶尔简洁有力的批示;日历放在写字台角落里,只要他坐在写字台前,一抬眼就能看到。
如果刚好我们都有半天空闲,就带嘉郁去海滩拾贝壳,小家伙开心得像出笼的鸟儿,在没膝的清凉海水里欢腾雀跃,溅得自己一身水花。细腻柔软的金色沙滩让她着迷,微微潮湿的细沙缓缓流过她幼嫩的指尖正如清澈的海水温柔地亲吻她的雪白小巧的脚背,她很快被海洋的柔韧与广博征服,徘徊流连着不肯离去,缠着我帮她把湿润的细沙筑成一座座庄严的城堡。
流川沉默地漫步在不远处的浅滩,以数码相机的镜头代笔,记录我和嘉郁的每一点亲近,捕捉我们每一次默契的微笑。映着澈蓝天光的斑斓浪花、飞舞的水鸟,以及海天相接的远方若隐若现的白帆,一切看似不经意的事物在他的镜头中赫然展现出前所未有的生动与活泼。他擅长在摄影作品中营造自然和谐的气氛,准确地把握每一个或精致或优美的瞬间,聪明的嘉郁是他天生的搭档,他们配合得天衣无缝。
这是他的阴谋,尽管我当时并未意识到。他选择做一个出色的旁观者和记录者,从来不肯走入镜头,成为陪伴嘉郁记录童年的另一位主角,尽管我相信他会比我做得更好,尽管在我的嘉郁短短两年生命历程中,他的关爱与照料几乎无处不在。孩提时代的记忆不久就会慢慢淡出嘉郁的脑海,流川拍的照片成为这段温暖时光的唯一见证,即使有一天他走出我和嘉郁的世界,就像他从来不曾来过,嘉郁也不会觉得奇怪,精致的画面洋溢着她和她父亲灿烂幸福的笑容,她恐怕永远不会关心为她拍下这些美妙瞬间的人是谁。
海边嬉闹的半日时光短暂如嘉郁成长历程中的一点水光,却足以填满所有关于那个骄阳似火的盛夏的记忆,每逢回味,总有阵阵清凉与甘甜萦绕心头久久挥之不去。流川公寓窗前的枫叶茕茕飘落的时候,嘉郁已经能够流利而津津有味地背诵绵长的儿歌,可以用彩笔画出任何一件她看到的事物;她也会偶尔安静而充满好奇地坐在我膝头,目不转睛地看我在电脑中敲出一连串奇异的字符,我通常会及时地停止手中的工作想方设法逗笑她,因为她太安静,我怕我会想起她母亲。
我和流川再次聚到一起已经是冰雪飘零的寒冬,那天晚上我们在他公寓布置简单而整洁的客厅中给嘉郁庆祝两岁生日。窗外的雪越下越大,玻璃上的晶莹冰花舒展着幽雅神秘的图案。两点轻盈的烛光在精致小巧的蛋糕上方悠然自得地摇曳,流川抱着嘉郁轻声为她唱“生日快乐”,我第一次听他唱歌,声音干净剔透,不似言语那般清冷淡漠。
嘉郁一口气吹灭两支彩色蜡烛,然后我的行动电话很不合时宜地响起来,我看见我女儿活泼洋溢的纯真微笑瞬间隐去。清脆的铃音通常会让我在五分钟内把她交给慈爱细心的房东然后转眼间离开公寓,嘉郁对此相当有经验。
内阁议员乘坐的专车发生事故,上司歇斯底里地喝令我半小时内赶到现场,我反感得无以复加,公路上的积雪起码有十分之一公尺深,谁说议员的专车就不会发生事故了。我对于司空见惯的突发事件显然有某种职业性的条件反射,竟然没有拒绝上司的命令。我挂了电话抬眼看流川,他正平静地望着我,丝毫不打算干涉我的决定。
嘉郁委曲得什么似的,从流川膝头挣扎着滑下来,流川轻轻把她抱回身边,吻了吻她洁白的额角,“跟哥哥说再见。”嘉郁嘟着小嘴看我,她的安静让人无法忽视的她真实感受,我的心狠狠地一抽;流川太了解我了,他知道什么样的情感更能触痛我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庭院中的积雪反射着路灯淡淡的光圈,丝丝点点闪烁不定。万家灯火融融,街道冷落寂静,只有脚下的厚厚雪片不甘寂寞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喧嚣。忽然觉得冷,仿佛那个彻骨严寒的冬季扑面而来,瞬间褪去缓缓渗入我生命的仅有绿意。我的脚步微微停滞,继而转身,向流川的公寓飞奔回去。
房门开启的一刹那,嘉郁像一只很久没见到主人的小猫一样冲出卧室飞扑到我怀里。从来没有谁以如此热情的礼节迎接我,我抱着女儿,臂弯里充满了沉甸甸的幸福。一时间呼吸哽在喉咙里,我吻了吻嘉郁对她说:“你第一次啼哭,第一次看到这个世界,我却在巴格达市郊;你第一次叫爸爸,第一次自己走路,我却躺在医院病床上。我向你保证不会再错过你的任何一个生日,不会错过你第一天上学,第一次掉牙,第一个满分……嘉郁,相信我吗?”我女儿似懂非懂地点头,笑得无忧无虑。
觉得流川在看着我,抬头迎上他清澈宁静的目光,无声的宽容与理解缓缓淌过心底,所过之处无不冰雪消融,春暖花开。
8
上幼稚园的初夏清晨,我的嘉郁哭得伤心欲绝,白嫩的小手死死搂着流川的脖子不肯放开,生怕一踏进幼稚园装饰得花花绿绿的门我们就再也不要她了。流川半跪在幼稚园门前的草坪上,轻轻地拥着女儿一言不发,希望她能渐渐平静下来;他本不善言辞,嘉郁很懂事,他的冷处理向来非常奏效。嘉郁哭到嗓子哑了,流川抱着她,帮她擦眼泪,一边把不知所措的目光投向我。小家伙干脆不理我,躲在流川怀里,连看也不肯看我一眼。我望着她挂着泪珠的小脸蛋,说不出的心疼。
这样僵持了半个小时,年轻漂亮的幼稚园老师笑容可掬地踱过来,用雪白的手帕轻轻擦干嘉郁红彤彤的颊边晶莹的泪珠,蹲下身来耐心地在抽咽不止的小家伙耳边低声劝导。十分钟后我和流川并肩目送温柔的老师领着我们的女儿一步三回头、摇摇晃晃地走进幼稚园时,我深刻地意识到女士在生活中无可比拟的感召力与亲和力,她的循循善诱竟然远远胜过与嘉郁朝夕相处的人无声的劝慰,我不禁肃然起敬。
流川沉默地站在我身边,若有所思地望着幼稚园出出进进的年轻夫妇以及快乐嬉闹的精灵。我琢磨不透他澄静清澈的目光为何时而闪过一丝彷徨,于是牵起他优雅修长的手,安慰他,“我们小时候第一次上幼稚园也是这样吧,很快就会习惯的。”他不语。
步行到流川的学校,一路牵着他的手,他并没有任何反感的表示,导致我对此毫无觉察。直到在花园中遇到他的导师,他毕恭毕敬地问好,年迈而彬彬有礼的学者冲他微微点头,然后对我露出一丝宽厚而奇异的笑容。表达得含蓄,却足以让我们意识到他误会了什么,于是不约而同地放开彼此的手,尴尬地道别,约好傍晚一起去接女儿回家。我看着他远去的秀颀背影逐渐消失在夏日清晨熹微的光圈中,突然发现手心潮湿,还残存着他的温度,就像那年寒冬,在莲的墓前,他为我披的那条火红的羊绒围巾。
后来我明白为何流川的母亲和房东,以及很多稍有经验的长辈都坚决支持我们把嘉郁送进幼稚园,无论刚开始有多么困难。嘉郁慢慢变得开朗活泼,不再那么认生,而且非常有礼貌。
战争就要结束了,大批各国的战地记者——光荣挂彩的或完好无损的——陆续返回祖国与家人团聚。报社沉浸在一片久别重逢的喜悦中,连我那脾气暴躁的上司也难得地和蔼可亲起来。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一个曾经玩世不恭的年轻人经历了生离死别的考验都会变得热爱生活,但是我爱,爱得要死。
流川的学业亦接近尾声,不似前两年那么紧张。我每天傍晚到学校接他,然后我们一起散步到嘉郁的幼稚园。嘉郁可怜兮兮躲在彩色的栅栏后面望眼欲穿地等着,看到我们便笑逐颜开,像一只在笼子里关了很久的小动物终于获得自由般雀跃不已。我都不知道这源源不断的幸福来自何处,觉得时间停止了,心湖漫溢得快要冲破堤岸。
回到流川公寓,一家人围在闲置已久小巧玲珑的餐桌旁共进晚餐,一盏水晶吊灯清亮亮地照着,平凡简单的饭菜,所谓天伦之乐不过如此。流川的房东每天亲手为嘉郁熬制营养美味的粥,小家伙常常吃得头也不抬,我就津津有味地看着她。
有一次她不知想起什么,突然抬头,水汪汪的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我,“樱木同学今天向我求婚了,我可以做他妻子吗?”流川呛了一口,转身去餐厅角落的茶几上拿纸巾。“樱木同学”的父亲是流川高中时代的篮球队友兼死敌,我不敢看流川的脸色,又不忍心唐突了孩子们的纯真幻想,于是煞有介事地问我不满三岁的女儿:“嘉郁,你爱他么?”小家伙更瞪大眼睛一脸诧异的表情,“什么叫爱?”我被她问得一愣,开始绞尽脑汁寻找一种孩子可以理解的答案,“爱就是……”目光不经意间落到流川俊秀干净的脸上,他不动声色地替嘉郁擦干净颊边的食物残渣,“嘉郁,动画片的时间到了。”小家伙立刻来了精神欢呼一声滑下椅子跑进客厅去。
餐厅瞬间安静下来,我嘲笑了自己一番,随手夹了几片青菜准备放到流川的碟子里以表达我对他为我解围的谢意,不料他正夹着同样的菜准备放到我盘子里。彼此犹豫了一秒,最终把碧绿的菜叶放回自己的餐碟,我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觉得他看了我一眼,不语。一餐无话。
这段小小的插曲给我的教训是永远不要低估孩子们的智慧,我的嘉郁实在太聪明了,一个问题如果得不到她满意的答案,她就会换一种问法,让我陷入完全的被动。那天晚上嘉郁乖乖地躺在床上,抱着一只毛茸茸的玩具熊听我哈欠连天地讲故事,听完之后问我:“哥哥你爱我吗?”“当然。”我不假思索,然后意识到她仍然对晚餐时的问题十分感兴趣。她开心地笑了,我以为一切就此打住,不料她继续追问:“那爸爸呢?”我相信她想问的是我爱不爱流川,因为我给出答案后她非常不满却又感到无可奈何,我说:“爸爸也爱你。”
回想起来,我总是很佩服我女儿神奇的洞察力和出乎我想象的敏锐,我自己长期无法澄清的微妙情感,竟然被她幼小而灵动的眼睛瞬间洞穿了。这是后话。那天晚上流川再次帮我解围,他来到嘉郁床前告诉她该说晚安了,然后俯身吻她白皙的脸颊,这是他们之间最平淡却最深情的礼节,嘉郁很快便沉沉睡去。
临走时流川送我到玄关,昏黄的壁灯幽静而安详,我第一次轻吻他精致的脸颊,就像他吻嘉郁那样,然后跟他道晚安。他并无任何特殊表示,就像上次我牵着他的手穿过熙熙攘攘的校园,所以我在回自己住处的路上看到一对恋人在路灯下吻别的场景时,才忽然意识到我的晚安之吻稍有不妥。好在流川并不介意,我也就理所当然地延续了这一礼节,就像俄罗斯的政府要员们延续着会议之前彼此拥吻的仪式一样。
9
次年暮春,四年一度的政府换届选举把报社所有的前线记者牢牢拴在选票箱上;从沸沸扬扬的市政大厅到人烟稀少的乡村小径,哪里有投票,哪里就有贴着《时事先驱》报社标签的采访车以及蚂蚁般奔波的报社记者。我则日夜守候在时代广场中央被称为时代之声的雍容高贵的剧院式建筑中,等待每一位候选人或冗长乏味或冠冕堂皇的演讲,然后在十五分钟的自由论辩时间里代表报社冲上火线,问一些或刁钻古怪或尖酸刻薄的问题,像个自以为是的大学生;不过比起我来,我的那些各处颠沛流离的同事简直就像难民。
而流川面临的挑战显然比新任政府要克服的困难更加严峻,毕业临近,十几门功课要在两周之内全部考试通过,还不算论文形式结课的科目。我们轮流到幼稚园接送女儿,没有时间携手在林荫路上徜徉,没有时间共进晚餐,他甚至没有时间和嘉郁道晚安,就像我没有时间在他日历上留言一样。
自从有了嘉郁我的行动电话没有在任何新闻发布会或特殊采访任务中关机过,万一我女儿觉得太寂寞了忽然想听我的声音呢,就像我总是在短暂的闲暇或寂寥的深夜突然想听听她的声音一样。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心不在焉地守候在时代之声的演讲会堂角落里,琢磨着流川上午的考试是不是已经接近尾声。眩目的灯光使演讲席上的候选人显得有点苍白,不过泰然自若而且举止十分得体。我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假如流川站在上面应该是何种姿态呢,我该问他什么样的问题才既能显示他的才华又不会让他太为难。
回过神来发现行动电话在衣袋里歇斯底里地震动,流川房东的和善的声音透出几许焦急,她告诉我幼稚园打来电话,说我的嘉郁病了。我多想从好心的老人口中了解更多的信息,却不知从何问起。生病的时候会不会觉得非常委曲,嘉郁现在是不是在无助地哭泣;她是不是在发烧,或者肚子疼,或者玩耍的时候碰破了膝盖而没有人及时地把她扶起来。嘉郁比普通儿童早出生三个月,抵抗力非常薄弱,我担心得快要发疯了。飞奔出时代广场,街道上竟然空荡荡的,全然不似清晨那般车满为患,如果不是一辆翠绿的计程车及时闯入我的视野,相信我一定会一路狂奔去幼稚园看我女儿。
我像个消防员似的冲进温柔美丽的老师的办公室时,我的嘉郁正悠然自得地坐在老师的办公桌上折纸花花,抬头瞥见她哥哥熟悉的面孔,便精灵般淘气地笑着张开双臂示意我抱她。我一路上心神不定,直到把女儿揽入怀中的那一刻才觉得一颗心又回到了我身上。老师告诉我早晨做游戏时发现嘉郁手腕上有一颗小小的水泡,请医生来看过,认为她出水痘了。
流川从学校赶回来的时候,嘉郁正安安静静地睡着,有一点低烧。我们在玄关面对面站着,流川脸色苍白,他小时候没得过水痘,所以很自然地把水痘一词与天花、伤寒什么的联系在一起,紧张得双手冰凉。我轻轻拥住他,吻他苍白的额头,说流川你放心,有我在没事的。他的房东刚好端着精心调制的病号餐进来,推推眼镜古怪地望着我们,我突然想起流川从没出过水痘,连忙放开他,他还在考试,万一被传染该如何是好。
我请了一星期病假,关掉行动电话,切断一切上司能联系到我的途径,一心一意地守在嘉郁身边。嘉郁的低烧持续不断,手臂、脸颊、白嫩的小肚皮上都陆续出现红疹,而且非常痒,她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时常忍不住去抓那些小包。有经验的房东告诉我抓破了可能感染而且会留下疤痕,我就用干净手帕裹住她的手臂,日夜握着她的小手。她痒得睡不着,我就抱着她振振有词地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有时候不小心趴在她床沿睡着了,听见她蒙胧地叫我爸爸,或者喃喃地说“爸爸……喝水”,我觉得被什么哽在喉咙里,心中酸痛。
流川的自习室和图书馆转移到家里的书房,他除了参加考试极少在学校停留。法律类的功课往往非常繁琐,他不得不背诵连篇累牍的法律条文及案例分析,通宵达旦。我尽量不允许他走进嘉郁的卧室,以减小他被传染的几率。他就安静地坐在客厅里看书,卧室的门开着,他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嘉郁的小床。困得点头了,便伏在茶几上睡一会;我实在看不过去,要么洗干净手冲一杯咖啡放在茶几上,要么找一条毛毯给他盖上;他睡得很浅,往往惊醒,挣扎着起来继续秉烛夜读。
10
嘉郁的睡颜安宁而沉静,像个沉睡的天使,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不知何时睡着了。梦里,沉寂许久的硝烟战场、血腥的惨烈画面再一次喧嚣着席卷而来。我本以为时光的雨幕已将这一切漂净,以至于不知不觉淡出我的生命,却不料此时的梦境仍然清晰夺目如在昨日。倏地惊醒,一眼瞥见流川宁静淡远的目光,没有看书,没有关切地注视着嘉郁,而稳定地落在我身上。他隽永安静的注视使恶梦初觉的心悸霎时平静下来,我迎着他的目光,忘记了战场的残酷血腥,忘记了梦中的阴森恐怖,忘记了一切——那一刻,我的整个世界就是他。
情不自禁地爱他。从莲的墓前,他将整整一把盛开的白色百合花丢到我身上,到他打电话到急救中心让我在奄奄一息之时听到了女儿的啼哭;从嘉郁第一次在电话里叫我爸爸,到他抱着我女儿伫立在医院前的草坪等我;从幼稚园门前他无可奈何的求助的目光,到他不知所措地站在玄关时苍白的双颊。爱他孤独清冷而柔韧坚强的个性,爱他每一个淡漠悠远的眼神,他每一次深邃的凝眸都在我的心湖荡起挥之不去的柔软涟漪。
一个在漆黑凝重的长夜、孤独绝望的废墟中给予我生存勇气的人,一个在寒冷荒芜的隆冬给予我人间温暖的人,一个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无声支持我辞别凄凉冷落的冬日、默默鼓励我走进生机盎然的初春的人,有什么理由能让我不深深地爱上他。他拯救我于崩溃绝望的边缘,以他独有的坚韧与宽容无声无息地等待我伤愈,照料我的女儿,为我建立一个完整而温馨的家庭,这种充满感激与仰慕、依赖与牵挂的复杂情感,我到底用什么样的语言才能解释得清。
嘉郁退烧后做的第一件事是穿着漂亮淡粉色的睡裙跑到书房,久别重逢一般腻在流川怀里不肯离开。流川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嘉郁洁白如雪的额上还未完全退去的淡红色小水泡,那些红疹已经不再痒了,很快她的皮肤又会像以前一样光滑白皙。小家伙在房间里关了一星期,此时活跃得像冬眠过后的青蛙,迫不及待地吵着要去街心公园里藏猫猫。
流川还剩两门功课考完,干脆放下手中书本,抱着小家伙到卧室帮她换好漂亮的春装——精致小巧的衣帽是流川的母亲亲手挑选的,嘉郁打扮起来美丽得像个公主。小家伙又怕冷落了我,一身整洁地站在床上脆生生地叫我爸爸,让我抱她;那是流川第一次听到嘉郁叫我爸爸,他转身带着点惊讶神色看我,我看到他清澈的瞳中闪过一丝柔和而复杂的情绪,看不清是喜悦或如释重负,还是淡淡的烦恼。
初夏的午后,灿烂的阳光瀑布一般从郁郁葱葱的树冠中倾泻下来,投在青翠欲滴的草地上;时而一片浮云掠过,阳光被遮住,微风卷起丝丝清凉。工作日未到下班时间,街心公园十分清静,只有鸟雀嬉戏。我一只手臂抱着嘉郁,另一只手牵着流川的优雅修长的手,徜徉于蓝天碧草之间,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我更幸福的人。
嘉郁在草丛中忙碌地跑来跑去,欣喜而好奇地闻过每一朵野花的清香,与每一片葱绿草叶上的昆虫打招呼,像一只勤劳的蜜蜂。身边的流川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我深爱这宁静如水的默契,小心翼翼地珍惜着不忍打破这微妙的和谐。心中百感交集,我和流川三年来的风风雨雨幻化此时此刻蔚蓝的长天、芊绵的芳草,其中酸甜苦辣彼此心照不宣。
墨绿色的宝马在不远处鸣笛,我和流川循声望去,“是妈妈。”流川下意识地用力握了一下我的手,他母亲去年秋天飞到欧洲陪伴他业务繁忙的父亲,昨天傍晚在电话中得知外孙女病了,便连夜乘飞机赶回来。高贵优雅的中年妇人走下轿车向我们缓缓踱来,她清瘦了许多,但风韵魅力依然不减。莲去世后我一直没有勇气探望她,而她也根本不想见我;一晃三年过去了,很多怨恨与误解在彼此心中郁结,始终无法释怀,此时我觉得非常被动。
11
她越过我们直接来到她外孙女身边轻轻蹲下来,小家伙玩得正开心,瞥见外祖母宠溺的微笑显然有点准备不足,不过很快摆出严肃认真的样子,煞有介事地行屈膝礼,好像她的外祖母是一位大驾光临的王后,然后悄悄抬眼看我和流川,我就微笑地冲她点头表示认可。流川的母亲把嘉郁抱在怀里,在嘉郁耳边温柔低语,抑制不住唇边浅浅的优雅弧度,仿佛重温初为人母的甜蜜与喜悦。嘉郁是个精灵,她摆弄某些小把戏时不费吹灰之力,却能轻而易举地赢得所有人的疼爱。
“你们都很辛苦,嘉郁由我带一段时间吧。”流川的母亲平和地微笑着仰视我们,却带着居高临下的雍容与沉稳,流川和我对视了一下点头回应他母亲。高雅温柔的女士一手牵着自己乖巧的外孙女,另一只手轻轻抚平儿子被风吹皱的衣襟,“小枫就专心做毕业论文吧,你爸爸不久就要回来,看到你的成绩一定会为你骄傲的。”声音轻盈悦耳,不等流川回答她的目光已经不愠不火地落在我身上,像一位高傲的将军在检阅他的新兵,“我儿子从来不为什么人说话,但是昨天在电话里他说的话比从小到大说的加起来还要多,”她禁不住淡雅而宽厚地微笑,“他说你是一个很有责任感的人,希望我原谅你。我想假如我仍然记恨你的话,他是不是会觉得我这个作母亲的太不尽人情了。”一半说给我听,另一半说给流川听,说完优雅地转身,兀自领着嘉郁向她的座车缓缓踱开去。
“伯母,我……”隐约觉得对于一位长辈的宽容和信任应该有所表示,却像莲第一次带我拜访她时那样笨拙而生硬地使用了最疏远的称谓,流川的母亲把外孙女小心翼翼抱上车,笑着转过身来,“孩子,我再教你一件事,对你女儿的外祖母,你要称她为妈妈。”墨绿色宝马发动,徐徐驶离我们的视野,绝尘而去。澄静涟漪于心湖一圈圈荡开,淡去,扩散以至无穷,回响不绝。我在街心公园的草坪,一直站到华灯初上,无视散步的人们向我投来莫名其妙的目光。流川陪着我——手被我轻轻握着,他哪儿也去不了。我觉得不可思议,我们共同生活了三年,上班、上学、带女儿,他和我说过的话还不如他和嘉郁说的多,他到底以怎样的语言、怎样的语气、怎样的声音,深深打动了他母亲,以致于她老人家不辞辛苦找到我们特意声明她已经原谅了我。夕阳西下的时候我突然醒悟过来,发现自己站了很久,想到一句话,就偏过头故作镇静地微笑着问流川你到底跟你妈妈说我什么。他极其不屑地瞥了我一眼,独自踏进浓浓的暮色中,“我说你笑起来像一个白痴。”
接下来的两星期时光紧张忙碌而有条不紊。新任政府宣誓就职,时事先驱报的关注焦点开始转向国外,训练有素通讯记者散布在世界各地采集信息,留在报社的人员除了整理文档、收发信件、编辑排版几乎没有更多的工作,而这些工作通常只需一台电脑就可以完成,所以我大部分时间陪伴流川待在学校的图书馆撰写毕业论文,协助他查阅资料、浏览各种生僻的理论著作、搜索最耸人听闻的例证,然后提纲挈领、引经据典地把零散的论据整合起来,一遍又一遍地润色调整细化。学校的假期已经开始,极少有人在图书馆流连,我们也乐得清静。
徘徊于一幢幢高耸的古老书架之间,轩敞穹顶几十盏荧光灯照如白昼,屏息倾听自己脚步声撞击在文明阶梯上的空洞的回响,像于夜晚街头巡逻的警卫。时而发现新大陆一般攀上摇摇欲坠的滑动扶梯,抽出厚重陈旧的书本,小心翼翼翻开微微发黄的书页,快速查看目录,轻轻放回去,查找下一处,如此循环往复乐此不疲。流川则伏案疾书,有时整整一个上午水也不喝,头也不抬一下;古老书籍、摘抄纸张百无聊赖地散放在书桌上,和他的忙碌身影形成鲜明对比。我捧着沉甸甸的资料站在一旁看他,一点点心疼。
干脆坐到他身边打下手,把散乱的摘抄段落收集起来,编号加上标签,翻阅十几本参考书目,将有用的字句以他的笔体摘抄下来,放在他伸手就可以拿到的地方;他写完一页随手递给我,我再把补充资料、例证的编号穿插进去。分工明确、条理清楚,根本不需要语言的辅助。从黎明到薄暮,一日时光转瞬流逝。说不累是假的,尽管对于我来说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和流川一起更轻松愉快的工作。我常常想,如果流川是我的同事,和他在一间办公室里朝夕相对,我的生命该是怎样的轻快而充实,一辈子就这么不经意地悠然一晃而过,多好啊。
两个人一天到晚埋头写作,像不食人间烟火的苦行僧,难免语竭词穷,把自己困入思维死角。每到山穷水尽的时候,我就带着流川到郊外写生,抛开一切莫名其妙的专业术语、经典论断,看晚晴落日,听流水潺潺,与自然融为一体。流川是个懂得欣赏自然的人,素描、水彩都画得出众;我则重拾大学时代的爱好,用古老而沉重的机械相机从各种刁蛮的角度拍摄奇花异草,然后寄往国家地理杂志社,期待挑剔的美编某日心血来潮惊鸿一瞥,我的作品便成为杂志封面获得万众瞩目。而今除了花开花谢、云卷云舒,我最喜欢选取不同的背景拍流川支着画架临风而立的优雅侧影,偶尔来了兴致,煞有介事地拿起他的画笔,在他淡雅素净的水彩画角落里天上一片无关紧要的奇异色彩。在那里每一刻都充满期待,感觉就像——蜜月。
12
流川的导师是一位在学术上寸步不让的老学究,流川的论文多次被他以各种借口返还,就像我在报社见习时提交的新闻稿。我对此早就习以为常,而流川自尊心太强,每次论文被打回来他就全文推翻重作,导师一句不满意不要紧,只是苦了他。我从早到晚用他的笔体摘抄上千字的法律条文和典型案例,几乎忘了我是报社记者而非法律顾问,连自己以前怎么写字都不记得,期盼着某一天,流川将两万字往导师面前一摆,无懈可击到让他心服口服。
一丝不苟的老人用了半个小时阅读流川反复雕琢后的作品,流川安静地站在他办公桌前,好像被告等待宣判。老人不紧不慢地将厚厚的稿纸放在书桌上,仰起头从眼镜上面仔细审视他的得意弟子,“非常精彩,不过你能用一句话概括全文的主旨么?”刁难,我靠在办公室外的落地窗旁觉得气不过,很想冲进去跟老教授说你凭什么为难他,你知道他每晚几点才睡早晨几点就起,你看见他的手没有,那么漂亮的艺术家的手指现在经常沾着墨水,握笔超过三小时手腕就疼得抬不起来,你自己去试试看。不过后来发现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流川从来不是逆来顺受的人,他沉默片刻平静地回答:“一句话能说清我写两万字干什么。”导师一愣,彻底没词。我从落地窗的反光里望着他的秀颀背影微微一笑——帅!帅呆了!
陪他从学校不紧不慢地踱出来,一眼瞥见他爸爸的“林肯”四平八稳地停在校门口。流川的父亲长年侨居欧洲经营家族产业,对妻子儿女的关爱极少,流川几乎对他没有什么感情,父子关系也只停留在礼节上。他平静地站在我身边,漠然地看着他父亲向他走近,眼神中带着旁人不易察觉的抵触与戒备。“小枫,跟爸爸回家吧。”很久没有见到儿子,难以掩饰的激动,想笑又笑不出来。我自己也已经为人父了,所以很理解他。看着他带走流川,突然很想念我的嘉郁,流川在我身边时候可以冲淡这种情绪,小家伙每天五、六个电话从不间断,可是我怎么觉得这两个星期比我气息奄奄地待在伊拉克战场废墟里的时间还长。
四天以后流川带嘉郁来报社找我。那天下午我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一边写稿子一边和在角落里修照片的同事有一句没一句地开玩笑,窗外的雨越下越大,窗台上的花花草草被打得七荤八素的,我就推开窗户把几盆叫不上名字的植物拿到房间里。楼下站着一个清俊的男孩,白色风衣,打一把透明的雨伞,怀里抱着洋娃娃似的小女孩。我转身冲出办公室,据说碰倒了一盆文竹,弄出的声响惊得我的同事们以为我要从窗户出去。
出来得匆忙,雨伞也没带,冰凉的雨水直灌进我脖子。嘉郁快活地扑进我怀里,笑着亲我,叫我爸爸。我抱着女儿,另一只手握着流川握伞的手,三个人躲在一把伞下。“爸爸妈妈都好?”伞外风雨潇潇,伞下一片温暖安静,流川沉默地点头,脸色不好,手冰凉的。“你怎么了?”我看他那么勉强,刚才的喜悦心情也随之一扫而空。他似乎有事要告诉我,转身示意停在不远处的凌志车,和蔼可亲的家庭教师很快走来,温柔地把嘉郁领回车上。我于是轻轻拥住流川,“到底出什么事了?”心里觉得非常不安。
“爸爸回来是要带我去欧洲。”流川抬眼淡淡望着我,并不打算摆脱我的拥抱。不是没有心里准备,我的表情依然情不自禁地僵了下去,“你要把嘉郁带走?”言不由衷地问了个很自私的问题,我的心都乱了,一时间竟然不知道作何反应。“爸爸希望这样,但是我拒绝了。”流川的目光深邃起来,仿佛透过我,在看我身后的什么,“你是嘉郁的亲生父亲,就算她要去哪里,也该由你来决定。”我觉得喘不上气来,“你问过她么,她更喜欢和你在一起还是和我?”其实从来不介意的,我和流川,需要分得那么清楚么?“嘉郁还小,我走以后,难过几天慢慢地就会忘记了。”他避开我的目光。是,嘉郁现在对我和流川都称爸爸,相册上连一张我们三人的合影都没有,如果流川退出我和嘉郁的生命,多年以后,她很可能认为我和他本来就是同一个人,对此他早已有所预谋。“所以你就走得心安理得了?我不会忘记啊!”始终对彼此的问题避而不谈,他不想太伤感情,我知道,但是仍然忍不住冒出这么一句。
对于我不小心泄露的感情他的反应是把伞递给我然后转身离开,被我一把拽回来,觉得手中划过一丝清凉,他左手修长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古朴典雅的指环,铂金,没有镶嵌物,打磨得精致,无数高光点交替闪烁。这的确出乎我的意料,四天的时间,掩埋三年来一切属于我和他的记忆,开始人生的全新旅程,好像对于他来说只是挥一挥衣袖,真的可以连一片云彩都不带走。“你根本不想去欧洲,否则为什么这么为难,这么不开心?”就了解一个人来说三年的时间不算太长,但我自信可以洞悉他深藏于心底的点滴情绪,就像他比任何人都更能感受我的心境一样。“我没有不开心。”他把左手从我手中抽回去,倔强地跟我对视着。“你就那么想离开你女儿,离开我?”从来不争吵,因为在此之前我们不曾有过任何分歧。“她不是我女儿。”他背离我,毫不犹豫地冲进雨幕中。嘉郁的家庭教师把我女儿领过来,嘉郁搂着我的脖子目送纯白色凌志远去问我爸爸什么时候回家,我心疼地望着她无辜而天真的表情,无言以对。
(开始喜欢仙流、喜欢同人似乎是很久远的事了,一部sd,一石激起千层浪,倾倒过,感动过,流过很多很多旁人看来莫名的眼泪,平静下来就想为他们写点什么,做点什么,为了我们爱的,憧憬的,也为祭奠一下自己这段虚无缥缈而难以忘怀的感情,等到很久很久以后看到那些陈旧稚嫩的字迹,也许会想起,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过什么让我曾经那样执着与疯狂地追逐。
千浪是个平凡的人,不像beesnow亲想象得那样坚强勇敢,也怕孤独寂寞,也羡慕那些文章写得漂漂亮亮的大人们,亲有一颗善良细腻的心,千浪何德何能,竟赢得亲这么多的关注与鼓励,亲特意在学园给千浪回帖,是怕我孤独,给予我认可,是懂得我的心意,我都深深地记在心里,如果千浪说感激,只怕亲觉得见外了。
辞冬是个小小的故事,叙述起来并不辛苦,我能坚持下来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表扬的,但是每次发帖子只要想到有人能感受到我的情感、能置身于我描绘的小小画面之中,不管故事写得多么简陋也忍不住要发上来给跟我一样爱仙流的人看,尤其是给那个以她的善良与细腻给予我鼓励、带我辞别冬季的人看,我想这样就足够了。
故事已经接近尾声,我们对仙流的爱不会褪色,希望以后的故事亲也会喜欢^^)
13
一层秋雨一层凉,深秋的夜晚冷得透心彻骨,我从来不认为秋天可以冷到这种程度,胸口紧得发痛,连呼吸都是冰冷的。三年前的隆冬又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这刺骨的严寒仿佛从来不曾离我远去,就像充满杀戮与毁灭的梦魇徘徊萦绕不去。嘉郁刚刚睡下,莲生前最喜欢的画室,现在是她女儿的卧房,我应该觉得满足,有嘉郁在我身边,我本该别无所求。但是只要一想到明天这个时候流川将会跟我处在不同的时区,与我呼吸着完全不同的空气;只要一想到他的白昼是我的黑夜,他的四季如春是我的冰天雪地,我的内心就无法平静下来。想他,想那些盼着他在日历上看我留言的日子,以及那些携手站在幼稚园五彩缤纷的门外等待嘉郁连蹦带跳向我们跑来的黄昏。
报社最近并不繁忙,上司已经有三个星期没有打电话到家里来监工,所以铃声响起来的时候,我有一瞬间的狂喜,会不会是流川呢。电话另一端是流川的母亲委婉而不失权威的声音,听得出来非常焦急。流川一星期前去报社找我之后就没再回家,他的母亲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和我在一起,声声切切地恳求我劝流川回家。我脑海中一片空白,他明天就要飞往欧洲,现在怎么可能不在家中陪伴母亲,又不在学校附近的公寓,更不在我这里,这么多天,他到底去了哪里,他都在想些什么啊。
隐约听到流川的母亲语重心长的劝导:“……我尊重你们的感情,但是小枫还是个孩子,我希望你不要误导他,如果你真的爱他,就请你为他的前途着想,说服他随他父亲去欧洲……”莫名其妙,这是什么跟什么,我误导他?是他跟我说要去欧洲的,怎么又要我劝他?他23岁了,还是个孩子?什么感情,爱他,是我想都不敢想的啊,我冤枉死了!他母亲告诉我他根本没有同意和父亲一起去欧洲,不仅如此,还毅然拒绝了父亲为他许下的婚约,就是因为这个,他才会离家出走。老人家一口咬定我知道她儿子的下落,一字一泪地请求我务必带他回家,我简直无所适从。流川枫,你害苦我了!
挂了电话,我请邻家伯母帮忙照顾嘉郁,离开家去找流川。晚上十点多了,街道渐渐清静,晚风习习,一盏盏路灯无声地伫立在道旁,冷冷俯视着我,对于我此时的茫然不知所措视而不见袖手旁观。猛然想起流川在学校有一间小小的宿舍,因为要回家陪嘉郁所以一直空着,和他一起写论文时他还带我去看过,于是直奔他的学校。
宿舍的门上了锁,我的心就一直下沉下沉。知道他是会照顾自己的人,不会有什么危险,只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见到他。感情是经不起旁人点拨的,她母亲姗姗来迟的电话像一波无可挽回的浪涌,把我沉积于心湖最底层的情绪搅得沉浮不定。从来相信我和流川之间不是爱不爱的问题,而是我和他还有嘉郁三个人根本就谁也离不开谁,嘉郁跟我在一起就想他,跟他在一起就想我,正如我抱着嘉郁的时候希望他也在我身边,而牵着他的手悠然漫步的时候又忍不住想听嘉郁的声音。
不知不觉散步到曾经并肩战斗过的图书馆,灯火通明,莘莘学子埋头苦读。沿着以前常常经过的路线无所事事地走去,转过一排书架,刚好在拐角碰上流川。一颗心一下子落了下来,仅有的一点愤愤不平也烟消云散。一路上就想质问他为什么骗我,为什么这么晚了不回家,为什么这样为什么那样,对上他冷静清澈的瞳的一刹那,什么话都忘了,只想安静地看着他,一直到明天他登上飞往遥远国度的飞机。知道自己在笑,如他所说,笑得很白痴。两个人沉默地面对面站着,还是他先调整过来,闪开我,径直朝图书馆门外走去。
14
我追他到学校的喷泉旁边,拦在他面前寸步不让,“你让我以为你要结婚,可是你母亲以为你要跟我结婚;你说你要去欧洲,你母亲说是我不让你去欧洲。仙道彰是用来被你耍的?”语气控制得恰到好处,他抬头看我,似有难言之隐。我紧紧握着他的左手,指环在水光映衬下冰冷地闪烁。月光描绘出他英气逼人的脸颊,难以言传的柔和而单薄,突然觉得心疼,目光顿时软下来,不禁深深拥他入怀。
“流川你不知道,嘉郁见不到你,哭得多可怜,”我全线溃退,风度、骄傲通通抛到一边,很没形象的,“这局面我应付不来,你得帮我。”感觉到他平静的呼吸,觉得镇定、安稳,明明答应他母亲要带他回家,劝他随父亲去欧洲,此时此刻却只想把他留在我身边。听到他清澈干净的声音,“嘉郁需要一个母亲,而不是两个父亲,我们这样下去对她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你想过么?”经过千百遍深思熟虑的结论,我找不到任何可以辩驳的理由。
原来如此。他深夜打电话让我听嘉郁第一次叫爸爸;抱着我女儿站在医院前的草坪等待我们父女相见;他在蓝天碧海之间为嘉郁记录成长的足迹却从来不肯与她合影留念;他给我公寓的钥匙让我随时可以到嘉郁身边照顾她;他留在学校图书馆直到闭馆时间才回家,这样我就可以代替他给嘉郁讲故事哄她入眠,像所有初为人父的人那样。他和我们朝夕相处形如至亲,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够走出我和嘉郁的视野,远离我们的生活。他步步为营,用心良苦。
“你说得对,嘉郁需要一个母亲,难道我不知道,难道我没有想过?”我心平气和,既然他在我还躺在医院里垂死挣扎的时候就决定终有一天要离开我们,我勉强挽留又怎么会有胜算,“我可以再结婚,但是有了妈妈,她的家就真的完整么?流川枫你是独一无二的,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比你更爱嘉郁,还有谁,比你更爱我。”他爱我,我毫不怀疑。如果不爱,他不会竭力为我争取他母亲的原谅与信任;如果不爱,他不会阻止他父亲带嘉郁一起去欧洲。他不要嘉郁离开我,这样他才能安心走出我的生命,不必担心我再次回到冷落寂静的严冬独自跋涉。
他冷静地迎视我的目光,双眸淡漠沉静一如既往。流川是对的,爱与不爱,于我和他,又能改变得了什么。流川曾经走进我的寒冬,像一抹含蓄而温暖的春晖,安安静静,自自然然;现在他将要离开我,像冰雪消融的清泉悄然淌过,潺潺闪闪,平平淡淡,这或许就是最好的结局罢。
那年的初雪来得特别早,刚好是流川随父亲飞往欧洲的那个清晨。我牵着嘉郁白嫩的小手缓缓踏上幼稚园门前修剪整齐的绿地,像往常一样等待笑容可掬的老师领她走进彩色的大门才离开。抬起头,仰望灰蒙蒙的天空,翩然降临的冰丝雪片轻盈细碎,飘忽不定,并不足以阻碍行程,街道上仍然车辆如流。随手拦了计程车载我回到报社,上司正一筹莫展地在我办公室门口踱来踱去。
山水集团新继任的亚洲总代理突然发出邀请,特约国内知名媒体召开见面会。时值东南亚金融危机,《时事先驱》经济版的王牌记者都已派往国外,国际政治版迫不得已临危受命。看了看时间刚好错过流川的航班,送君千里终需一别,这样也好,留下太多分别时的记忆,我怕日后回味起来自己承受不起。山水集团是流川家族的主要产业,在国内实力是数一数二的,与《时事先驱》合作也不是第一次了。邀请方派了专车来接,我舒舒服服靠在副驾驶位上,忽然觉得很宿命,流川虽然去了欧洲,只要我还是报社的记者,以后总免不了要和他们家族的产业扯上点关系,想忘记他是肯定办不到了。
我回报社已经迟到了十分钟,路上稍稍耽搁,报到的时候见面会已经开始了半个小时。地点选得很奢侈,一处靠近海滩的别墅。侍者引我来到会议厅,恭谨谦逊地为我开门,六、七位大报知名记者的目光齐刷刷地向我投射过来,我报以云淡风清的微笑,大家天天在前线争先恐后地抢新闻抢热点早就熟识了,一点也不觉得尴尬。然后不经意地向长长的会议桌尽头望过去,对上流川清澈冷冽的瞳,粼静而沉默地注视着我,像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让我手足无措。我是国政版的记者,本不必出席这次会议,看得出来他根本毫无准备,所以有一瞬间的失神,但是调整得迅速,礼节性地向我点头致意。
会议厅落地窗外是露台,倚在露台的栏杆上,脚下就是碧波潋滟的海洋,视野又好,赏心悦目。流川极少亲自回答记者们习惯性的犀利提问,他的助理水户洋平睿智而干练,显然比他更擅长应对那些客气而尖锐的问题,我最佩服的是他竟然能够既为流川解围又不湮没他的光芒,的确令人信任。会议进行得还算轻松愉快。我坐在角落里看着流川,始终一言未发,很多事情变化发展得太快了,来不及理清头绪,可能他也有同感。
会议接近尾声,话题也不再那样严肃而正式,很多问题关乎流川本身。他是流川家族最年轻的继承人,从未在任何公开场合出现,多少给人一些神秘感。即使是知名媒体的王牌记者也会有一点点八卦的,我想。有人问他成家了没有,他下意识地看我,回答,是。我想笑,忍住了。然后很顺理成章地,人家继续追问他有没有小孩,我抬头看他,琢磨着扔出一个无关痛痒的问题帮他挡回去,他的目光对上我的,眸子清亮透明,说有一个女儿,快四岁了,仿佛那是天底下最理所当然的事情。作了父亲的人给人以亲近感,这是他应对媒体的策略,很聪明。
“如果本报还有一些私人的问题,你可以接受我们的独家专访么?”这是我此次采访任务问过的唯一问题,他点头同意,我故意笑得意味深长的样子,“那好,今晚你下班后,不见不散。”
专车送我回报社,我下了车,站在那天流川抱着嘉郁等我的地方,漫无目的地望着街上慢速行驶的车辆来来往往。
雪越下越大,刺骨的风夹带着纯白色的雪片漫天飞翔,卷起零零星星悬挂于枝头的金黄莹脆的深秋残叶,旋舞飘摇。穿过嘈杂市井,越过我们携手漫步过千百次的林荫小径,以及载满嘉郁童稚笑声的四季常青的草坪,掠过悠远的长天,飞向梦里的融融春色……
寒冷的严冬已经降临,温暖的春日不远了吧。
鸣谢:
感谢声援我的姐姐妹妹,感谢海滩,有了你们的支持我的冬季才会如此温暖。
千浪敬上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