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命名

作者: small,收录日期:2006-10-19,636次阅读

他与他的相识缘于一场练习赛。对于在同一地区打篮球的男孩子来说,相互不认识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尤其是篮球打得好的男孩子。所以有时他会想,如果那天他赖床不起的话,也许他们会在另一场练习赛上结识,或许直接在地区大赛上碰面。反正他们总会认识的。

当然他没有将之归结于命运和天意,只是随便想想而已。特别是在上国文课和写作课,而且从窗户可以看到的露天球场上有人在打篮球的时候。

那是个可以瞎想胡思的年龄,所有的关于未来的萌动憧憬在脑子里乱窜。

他的世界,或者说是放在他面前的世界,绚丽闪耀让人妒忌。

然而他是他世界里的异数。

他是特别的,不同于以往他所认识的任何人。纯粹到只有黑白两色的男孩子,交界处连一丝灰色的阴影都找不到。他球技突出,他刻苦勤奋,他的眼里只有篮球。
他是一个奇迹,受到诸神的祝福和庇佑。家世不俗,外表不俗,个性不俗。

当奇迹降临的时候,他有一种天旋地转的晕眩。
他坐在地上,靠双手支撑不至倒下。他的书包飞到了5米开外,他的眼前是一个不断转动的轮子。他迷糊间想到风车,而理智告诉他这不过是单车的后轮。

后来他问他为什么不是风扇,他笑他不懂浪漫。

彼时的他仍坐在地上,呆呆看着那一头爬起来的他挠挠头发,小声嘟囔着什么,然后扶起单车,很自然地忽略他准备离开。他突然生出一种路边小石子的悲哀,调侃地对着要逃逸的肇事者笑道,至少帮我把书包捡回来,最好可以把我扶起来。那个肇事者好像刚从梦中清醒,定定看了他超过30秒,才慢腾腾挪步到5米外,捡起他的书包扔过来。然后站在他面前无视他伸出的手臂,盯着他往上竖的头发仿佛是在考虑着什么。在他脸部和手部肌肉微酸的时候,那个肇事者开口道,去打球吧。偏偏头,补充说,一对一。他收回手臂去抓头发,仰头对他笑道,好啊。
然后他一把把他拽了起来。

那是他们第一次的一对一。


不可否认,和他一对一打篮球乐趣多多。完全投入的快感,棋逢对手的战栗,还有,飞翔的感觉。
Come fly with me.
仿佛真正能做到,飞翔的感觉。


他发觉自己对他着迷了。观察他,猜测他,感觉他成了他的爱好。就算再微小的变化,只要有关他的,他都能感知。他为此自豪不已。
他的发旋向右,他喜欢用右手支着单车,他习惯用左手擦汗,他只喝家得乐,他喜欢苹果讨厌牛奶,他不屑时会撇嘴虽然角度很小,他说到美国的时候眼睛会发光。

本来就只会这样,少年间的友情,即便是暧昧的懵懂的。


一切变更始于一颗小石子。

他们一对一的场所固定,是建在可以远眺大海的高地上的小球场。很普通的街头球场,而且看起来有些年头,篮筐锈迹斑斑,篮网是破烂的。不过好处是没有多少人来。

他在某次一对一中不小心踩上了什么,还没反应过来就向前倒去,正压在防守的他的身上。
唇对唇。
单纯的接触。

时间仿佛无限拉长,1秒要用一生去走。

先回过神的人是他,他像被针扎了一下,猛的跳起来,然后傻站在他面前不知所措。他坐起来,头低垂着,过长的刘海遮着眼。

连风都没有,空气是静止的。

他看着他,然后慢慢笑起来,声音越来越大。边笑边机警地接住他的拳头,顺势拉他起来。他说,我们交往吧。
他只是低着头,外露的耳朵却发红发热。
他笑着拥住他,宣布他们成为恋人。
之后他被他一拳打翻在地。


他们的生命不再只重叠于篮球,开始浸入彼此的生活。
他带他去钓鱼,任他靠在肩头睡得天昏地暗。他约他去爬山,看满天繁星映在他眼里。他逼他喝牛奶,欣赏他难得的孩子气的别扭。他吃他做的便当,即使是特意报复的特辣口味。

他们一起守岁,窝在被炉里脚贴着脚。他叼着烤饼,精神出奇的好,黑亮的眼里全是快乐的光。他手里把玩着一只蜜柑,直到捂得微暖才剥开,分了一半给他。电视机里播放着红白大赛,各种色彩不停歇地翻滚。被炉桌上瓷质茶杯里飘出袅袅的烟。


无聊了?他探过身去揉他的头发。唔,虽然早了点,我们现在去神社好了。
好。他点头。

他们穿好大衣一起出门。离午夜还有1小时,街上的行人并不多,多是情侣或家人,还有带着小孩子的。裹在厚重冬衣的人们相互依偎,步履缓慢地在享受时间的流逝。

你说新年会不会下雪?他望着呼出的白雾,看它们往天上飞。
大概。他抬头看星星。山上的亮。
因为离天空近啊。他对他笑。
他眼里闪过促狭。是因为光污染,白痴。


街上的人多了起来,从四面八方涌向同一个方向。

神社已经挤得水泄不通。

他们站在长长的石阶下,手牵着手,等待新一年的到来。

哐……哐……哐……
悠远绵长,整整108声。

然后——
新年快乐。
生日快乐。


他们跟着人群移动,好容易进到神社里。排队挨到神龛前,他握住铃绳,看了身旁的他一眼,然后用力拉下去。铃铛欢快地跳动。

希望就这样一辈子。
双手相击,清脆两声。


日子美妙得像梦。
如同所有的恋爱一样,他们正处在最甜蜜的时期。

令人着迷的晕眩的甜美的。

他的17岁是生命中最美丽的时刻。


之后,他升上三年级,他则是二年级。

他发现他们之间的交流渐渐少了。
他们各自忙碌,为了各自的目的。许多时候忙碌到忘记在意对方。
等他意识到这个问题时,他发现他对他的感知力退化了。


终于他还是知道了他在想什么忙什么,从别人的口中知道,他要去美国。
最初他根本没能理解这个句子的意义,把那么几个字符前后拼了好几遍,才慢慢理解。然后他想,这不是顺理成章的么,他当然要去美国,这是刚认识他的时候就知道的事。
怎么偏偏就忘了?


之后他们的相处回到初识的时候。他尽力地陪着他,看着他。他们恢复了放学后的一对一,还是在那个小球场。一切仿佛回归从前。

但他还是感到他的波动。
他看着他晶亮的眼眸里纷乱的色彩,有太多的情绪闪过。这反而使他的眼更亮了,带着奇异的瑰丽。
美丽得望不到底。他想。

然而这种美丽带着危险的张力,不知何时会崩塌,不知会毁坏什么,只是本能的了解是极为重要的东西。

不稳定,不安感,弥漫在他们周身,即使他们都默契的视而不见,然而存在即是存在。


他感到烦躁,放任他去美国,自己能等他多久?留下他,自己能守着他多久?
他只有18岁,如何去负担另一个人的人生。

他彻夜不眠,他忧心忡忡,他和他,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之间的关系。

他有时甚至会觉得也许开始就是错误,现在可以矫正到原来的轨道。但在看着他的眼睛的时候,这种想法立即灰飞烟灭。
然而他知道他们不能这样下去,必须要做出选择。
他反复考虑了一个星期,最终决意回到东京,把神奈川的一切的抛下。他的理由冠冕堂皇,他的家族在东京,他要回东京上大学,他不可能留在神奈川一辈子。
谁都知道,他想,谁都知道。


他在7月最热的一天坐上JR,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

他开始不停地自语,强迫症般的停不下来。

他是特别的,当然,每个人都是特别的。
他是一个奇迹,当然,奇迹总是不长久的。他想到雨后的彩虹,沙漠里的海市蜃楼。
他是可爱的,当然,谁不是可爱的呢?连最平凡的女孩子都唾弃这个形容词。
他悲哀地发现当下定决心去做一件事的时候,所有的可能成为障碍的东西都能找到放弃的理由。
他可以想象那片灰色的海洋把一个个挣扎着往外冒的粉色气泡压迫掩盖,深深埋在海底,形成最坚硬最美丽最残酷的珍宝。

他把头靠在冰凉的玻璃窗上,看着窗外景物飞驰而过。


而后十二年不过是弹指一瞬。

他在30岁的时候重新回到神奈川。

他一直以为是他抛弃了过去,却不知道也许是过去抛弃了他。他徜徉在不再熟悉的街道,嗅着空气中不再亲切的味道,突然感到恐慌。那些刻画着过去的痕迹的东西不断消失,以至于他对自己的过去陌生起来。
那些曾经的与他生命息息相关的人或事,再也不会出现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好像隔空打来的重拳,闷痛在胸口。眼泪一时间涌出,马上又像退潮般消逝。于是他任凭酸涩的眼眶在海风中颤抖,咸湿的刺痛的却也是收敛的安抚的。

终于他在某个街角找到了过去的学长家开的寿司店。
他一进门,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撞过来,他下意识地弯腰接住。他的学长迎出来道歉,鞠躬的时候,他说,前辈,好久不见了。然后看到他的学长惊讶地抬起头,再变成惊喜,马上拉他进店里靠着操作台坐下。他的学长说,真是好久不见啊!从你去了东京就没见过了,快十几年了吧!你看,我都做爸爸了!言语里透出真实的欣喜和淡淡的自豪。
他看着他的学长想,前辈没有多大变化,只是白色的篮球服换成了白色的厨师服。
真好,真是太好了。

他的学长热情地招待他,和久别的故友重逢总是让人心情激动的。他的学长和他谈论他们的过去,他们的高中生活,他们的篮球,他们的队友,还有他们的对手。
他知道了当初的人多数还是留在神奈川,做着他们年少时期望的或是从未想过的工作。过去高中的同学还时常联系,过一段时间就会在这里聚会,就好像他们高中时代的聚会。
他的学长说,你小子真没良心,一去那么多年,都没个信。你知道吗?教练已经退休了,那个时候我们办欢送会的时候他老人家还一直念叨着你呢!说是再没有那么好的苗子了。
他喝着清酒,抬头对着他的学长微笑。
你啊,就喜欢这么笑。当初迷死多少神奈川的女生啊!在东京也是一样吧?他的学长往他的左手看了看,继续说,还没结婚?早点定下来吧,别挑三拣四的。
他的学长以一种长辈对于淘气小辈的无奈口气说着话,然而里面带着一种为人父母对未婚人士的不自觉体现的优越感。
他还是笑,慢慢品着清酒,不置可否。

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他的学长是不会主动说起他的,于是他问了关于他的事。

如他所愿,他去了美国,他在NBA崭露头角,他是最辉煌的新星。
然而这颗新星陨落于两年之前,他退出了NBA,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这时有人进来,他的学长停下来准备招待客人。

他站起来说,那我告辞了。
他的学长说,等会儿吧,可能会遇到认识的人呢!而且想介绍内子给你认识。
他摇摇头说,不了,赶时间呢。
他的学长留下了他的电话,说再联络。
他略躬了躬身,走了。


当初的那个小球场已经不在了,他转过身,慢慢往他的高中走去。
学校还在原地。他像过去迟到时常做的那样从后墙翻了进去,同时很高兴地发现过去翻墙时踏脚的土堆还在那里。操场旁边就是露天球场,他熟练地穿过树丛,对于这个时候没人上体育课很满意。之后,他背靠着篮架坐下,低头看自己的手掌。

细细密密的掌纹,相对清晰的三条线,在诞生之初就把所有的一切都写在了里面吗?

他想到曾经他给他削苹果时割伤了手掌,当时他自责得要死掉,而他只是逼着他吃下了那个削了一半的苹果。
他抬头望向神奈川的天空,想,那条伤疤还在不在?不,也许不在了,都那么多年了。
整整十二年。


他17岁的时候,以一个17岁少年的心爱着他。现在他30岁,却无法用一个30岁男人的心爱着他。


后来,他接到他的一个电话。还是和过去一样的没有起伏的声音,和简单明了的风格。
他说,谢谢你。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说,谢谢你。
接着就挂断了。
他拿着听筒,愣愣的站在电话前,无法回神的样子。
他说,谢谢你。只说了谢谢你。从头到尾。
他没有叫过自己的名字。从头到尾。
他还是不懂得他。从头到尾。

他终于了解到很多事情都不是自己原来想的模样,包括自己。

他突然发现正和17岁的自己在一条湍急的河流两边遥遥相望。

那个男孩带着怜悯的目光注视着他,仔细的长时间的观望,然后,他转过身,朝另一个16岁的黑发男孩跑去。

他想,他终于是被过去的自己抛弃了。


< 完 >

后记:未命名是不是无题的另一种说法……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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