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神明 序-2

作者: 黑曲霉,收录日期:2007-03-21,768次阅读

楔子

如同所有的著名学府一样,S大学也有它引以为傲的科系:地缘历史。坐落在神奈川海滨的S大学,向来以研究博物、民俗、历史著称——尤其是以研究地理因素在人类历史中所起的重要作用而蜚声国际——却出人意料地如同一所神学院那样全部由哥特式建筑组成。轻盈欲飞的檐角,挺秀的塔楼,拱顶弯成完美的弧度,门楣上雕刻着陈旧而妩媚的壁饰。但学院里所有的建筑无一例外的是暗色调,主教学楼更是被漆成像玄武岩一样的纯黑色。这座教学楼因此而被当地居民戏称为“亚眠大教堂”。
由于是研究社科类的专科类学校,所以学院下面只设置三个分院:湘北、海南和翔阳。三个分院无论是教学还是科研都相互独立,互不干涉,而每届的S学院总院长即由三位分院长中的一位兼职。这对于一心研究的教授们来说,并没有什么,然而学园里有这样一条特别的制度:无论是哪个分院的教授,想要申请经费超过一万元〔是日元〕以上的科研项目,只要通过总院长个人的同意即可。应该说,这条制度很欠揍。比这更欠揍的制度还有一条:无论是谁登上了总院长的宝座,都是终身任职。就是说,干到退休为止。
……这是一所建筑风格与治学特色都很怪异的学府。
这是三月中旬的某一天,天气和煦,阳光明媚。一望无垠的蔚蓝天空下,海浪轻吟着拍打白色的沙滩,海浪尖上,不时有长着白色翅膀,尾巴上带一条黑色斜纹的海鸟飞过。按惯例这个时候放春假,校园里空空荡荡;然而,总院长的办公室里却有两个人影。
“……作为曾经在墨西哥中央高原上盛极一时的成熟文明,托尔特克文明给了整个中美洲历史以极大的影响。当12世纪中叶,托尔特克的中心统治势力由于某种不知名的原因而全面崩溃后,再也没有任何成熟的本土文明能够统一墨西哥中央高原和墨西哥谷地。至于在13、14两个世纪后作为新兴势力崛起的阿兹特克人,是由北美的印第安部落迁徙演化而来。然而对于学术界的这一看法,我认为存在极大的矛盾。阿兹特克文明与托尔特克文明相似,似乎并非是本土与外来的同化造成……”
站在宽大的办公桌前,流川枫一脸青筋地一边进行陈述,一边瞪着办公桌后面斜倚着落地长窗的褐发青年。后者一手抓着百叶窗帘,一边用无比深情和陶醉的目光注视着窗外海滩上一只被海浪冲到沙滩上的破救生圈。这混蛋在神游天外,流川枫恨恨地想,然而他还得说下去。
他究竟是怎么摊上这份差事的?!
“……因此‘七洞口’的传说十分耐人寻味。如果这个传说意在描述的并不是当时土著的生活状态,而是他们的原始发祥地的话……”
“行了行了,流川。我第一次听到你说那么多话啊,真是开了眼界了。”褐发青年终于笑意盈盈地转过身来,“要我倒杯茶给你吗?”
——欠揍。流川暗自捏紧了拳头:“我更希望知道院长你的意愿如何。”
“什么意愿?你今天不是来给我上中美洲本土文化课的吗?”
他绝对是故意的。“我今天来是为了提出科研经费的申请,藤真健司院长。因此我刚才向你陈述了我所代表的课题组的科研内容概要和经费申请缘由。”
“申请金额?”
“120万。”
“需要外出吗?”
“墨西哥。”
“几个人?”
“七个。我、赤木刚宪、木暮公延、三井寿、宫城良田、中原彩子和樱木花道。”
“申请书呢?”
流川一言不发地递过申请书,接着惊讶地看着藤真手麻脚利地签字盖章,然后笑眯眯地把申请书递过来:“成了。去财务处领钱。”自始至终都没向申请书的内容扫上一眼。
“……完了?”
“完了呀。”
“……不用审阅内容?”
藤真诡秘地笑笑:“新出台的院长职权规定上没有这一条。”
呜……那他在赤木前辈铁拳的威逼下写了五万字的中美文化史入门,又在彩子大扇子的胁迫下把这篇文字背下来是干吗的?“各级教务主任并不知道这件事情!”
“那个,”藤真抓抓脑袋,“上次开会的时候忘了通知他们了。”看到流川的杀人眼光又小声补充一句:“真的忘了嘛。”
“……”流川知道自己在这里多待一刻便多一份暴走的危险。抓过申请书转身走向门口,“告辞!”
“等一下!”藤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流川停住脚步,回头瞪着他。
藤真起身离开办公桌向他走来,脸上不再有笑意。“流川教授,我记得你是去年九月来到S学园的,而我也恰巧在那个时候接下院长一职。后来我们虽然在多个场合碰过面,但像现在这样面对面的单独长谈还是头一次哦?”
“……是。”希望也是最后一次……
藤真又开始笑起来,但笑意变得冰冷。“我知道你对中美洲的历史情有独钟,流川教授。也知道你在著名的学者,富丘学院的曾根原教授手下读博士的时候,就以一篇《论羽蛇神与玛雅图腾的关联》而震惊史学界,尔后更成为一位获得多项学术大奖的青年才俊。我批准你们的美洲之行。但同时我也知道,你是个生活作风相当——单纯的人,不会受什么谣言的影响。所以,希望你能向你们的队长赤木刚宪转达我的赠言,就说,”藤真碧绿的瞳孔在逆光下像猫一样缩了起来,“藤真健司祝你们,平安归来。”
流川面无表情地盯住藤真的眼睛。一丝一丝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射进来,空气中的灰尘发出诡异的光亮。半晌,流川的嘴角冷然地勾了勾:“多谢,告辞。”头也不回地走出去,消失在门后。
独自一人留在办公室的藤真又笑了起来,笑容明朗。他扭头看窗外,那个破救生圈已被海浪冲得无影无踪。

(一)问题儿童军团的首次远征
从院长办公室里走出来,流川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在湘北分院办公楼的走廊上。好累……语言神经中枢麻痹了……困……流川的脑袋开始自动地一点一点。
走廊的尽头是一扇门,而且是坚实的红木门。就在边走边睡、神志不清的流川快要撞上门的时候,门上的黄铜把手转了转,门开了,从门里伸出三个形象各异的脑袋来。
“哈哈,怎么样,小三!我说狐狸又会一边走路一边睡啦!”
“三井,你输了,赌金拿来!”
“妈的,以后再不跟你们赌了!”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钱啊,钱啊,有了钱我就可以给彩子买东西了~~~”
“有了钱我就可以给晴子买东西了~~~”
啪叽!啪叽!啪叽!
“彩子,你不要老是打我的头啊!”
“呜~~~彩子~~~”
“喂——彩子,你连你三井前辈我也敢打?”
“少罗嗦!”美艳的彩子雄赳赳地扛着大纸扇,“都滚开,让流川进来!——咦,流川呢?”
那边厢流川虽然睡得神志不清,却安然无恙地通过了大门,还脚步不停地径直往里走。在他行走路线的正前方,一位戴着眼镜,看上去温文尔雅的年轻男子微笑着回过头来:“流川君你回来了?申请成功了没——流、流川?哇!!”
亲切的问候瞬间变成了惨叫。流川在听觉回路封闭的状态下笔直地撞上木暮,两人一起摔倒在地。受到剧烈撞击的流川终于清醒了一点。他伸手拉起木暮以示歉意,接着爬到旁边的一张椅子上,眯起眼睛。
自始至终,房间里唯一没有动过的人,湘北分院现任院长兼美洲史系教研主任赤木刚宪,一直端坐在椅子上。忽略掉眼前热闹而狼藉的景象,赤木直奔主题:“流川,申请成功了没?”
“……”流川小狐狸已经懒得回话,只点头示意。
“真的成功了?”
“……是。”
“过程很顺利吗?”
“是。”
“院长在申请书上签了字吧?”
“是。”
“他确实是经过审核程序后才同意申请的吧?”
“不是。”
赤木开始脸色不善:“申请书呢?”
“口袋。”
赤木的脸越来越黑:“钱拿到手了吗?”
“没有。”
“怎么回事?!”
“麻烦。”
“臭小子,”赤木终于暴走了,“不要只用单音节回话好不好!”
“没有用的,”站在桌子旁边,揉着脑袋的木暮冷静地指出,“他今天被逼着说了平时一个月才有的话量,所以现在还肯开口已经是奇迹了。”
赤木铁青着脸,叹了口气:“唉,算了算了……”
这里是素有“怪物寮”之称的湘北分院院长办公室,聚集在这里的,是一群才华洋溢热情无比精力过剩的年轻学者,同时也是本次墨西哥之行的成员。此刻三井、宫城和樱木早已凑了过来,彩子以熟捻的手法揪住流川小狐狸的后衣领子,伸手从他的上衣口袋里掏出申请书:
“没错。的确是院长印章和藤真的签字。”
“……”赤木接过申请书仔细确认了一下,怀疑地朝流川看了看,“他那个没睡醒的样子居然能通过素有‘鬼门关’之称的藤真的审批?这半年来所有上报到藤真那里的科研申请可是全部遭到封杀的。”
“恩?”迷糊中的流川小狐狸听到了这句话。有那么困难么?明明连申请理由都不用讲啊。
“不过,流川,这是你第一次单独见藤真吧?他好象对你特别优待呢。”三井好奇地问。
“照我说,小三,如果让本天才去见那个什么什么的院长,一定比那只睡狐狸更快。只要我使用头槌——”砰!
“流川,”不理会已经变成躺尸的樱木,赤木转过身来,“你觉得藤真健司院长是个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已经有七分醒的小狐狸听到了这个问题。歪过头想想,流川给出答案:“喜欢装神弄鬼的有趣白痴。”想到什么又补了一句:“他还祝我们全部平安归来。”
所有人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当然,樱木和流川除外。
“咦?良田,为何你的脸会变得那么苍白的?”樱木伸手揪住宫城的脸。
“什么都不懂的人真幸福……”宫城拍掉樱木的手,喃喃自语。
“良田!你说什么!”
“老大,要不要去买点盐来撒在门口?不吉利啊~~~”三井脸色发白地问赤木。
“胡,胡说。”赤木算比较镇静的,“那只是传闻而已,我们科学工作者怎么可以相信那些东西?”
“难道你真的认为那只是传闻?我们可都是亲眼见到——”
“够了!不要再说了!”赤木吼了出来。他谨慎地看了看四周:“今天就到这里。彩子,你跟着木暮去领钱,然后办妥有关的出行事宜,这两天就走,越快越好!其他人给我尽快打点好行装,一旦日程确定,我会打电话通知你们。”
* * * * * * * * * * * * * * *
“学姐!”打扫完办公室,流川在彩子正欲推门出去的时候叫住了她。此时办公室里其他人等已经走得一个不剩。
“有事吗?”彩子转过身来,笑意盈盈地看着这个和她同样毕业于富丘学院的学弟。
“为什么是我去申请?”
“这个,”彩子无奈地叹了口气,“说真话,我们都不想见藤真院长,但形式上的申请是必须的。唯一不怕见到藤真的,只有去年才来的你和樱木。但是,你想能让樱木去做这种事吗?”她又叹了口气。“老实说,本来根本没指望你会成功。你也听到了,半年来藤真没有批准一件科研项目。原来只是想意思一下,然后再请已退休的前任院长安西老师出面的。但是……真是出人意料。”
“……你们害怕藤真?”
彩子闻言脸色变了变。“有些事……在你来之前……”她的眼神开始闪烁不定,“告诉你你也不会有兴趣,所以,不必多说……但是,你最好离他远点。”说完她匆匆出去,带上了门,把发怔的流川留在空空荡荡的办公室。
* * * * * * * * * * *
两天后。凌晨五点。
东京国际机场。停机坪。
“樱木!你迟到了啦!”赤木吼着赏了匆匆赶来的樱木一拳。
“啊~~~大猩猩,旅行前打人会遭霉运的——”
“住口!乌鸦嘴!”
“呵呵……”从闹得不可开交的两人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时值凌晨,因为是三月,所以还是天色朦胧。踏着泠泠的露水,藤真从雾气一般濡湿的夜色中走出来:“真是热闹呀。”
“你……”赤木退后一步,紧戒地看着他。
“你好,赤木主任。”藤真笑笑。
“请问院长有什么事吗?”
“有件东西要交给你们。”藤真拖过身后一只包,“如果没有什么特殊情况,请不要打开它。但如果你们需要它了,你们可以七个人共同使用。”
赤木一头雾水地看着手上的包:“这是什么?”
藤真微笑着,并不回答:“我告辞了。”说完再度隐身进昏暗的天色里。
这时聚集在停机坪上的其他人匆匆赶了过来。“是藤真?简直像从地下钻出来一样。他来干什么?”彩子望望藤真离去的方向。
“没事吧,老大?”三井担心地问。
难得安静的樱木突然开口:“那家伙像个江户时代的人形师。”
“……”赤木看着手上的包,无语。
赤木坐在机舱内,闭着眼睛假寐。因为诸人都曾出国考察,幸运地护照都没有过期,所以才能这么早出发,但还是遇上节外生枝的事。事实上,自己急着要走,就是不想惹麻烦,尤其不想惹藤真。但藤真居然亲自来找他!
赤木烦躁地叹了口气。其实一开始的申请就像个笑话。也许自己不该来私立学校工作,只有私立学校才有这样那样的无聊制度……
赤木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藤真的传说,非现实的诅咒……他们应该是安全的吧?在墨西哥成已经预定好了饭店。到了地方就请经验丰富的向导。墨西哥的大部分遗迹都云集着许多学者,还有政府的工作人员,不是人烟稀少的荒地……每个环节都很安全,他们不会有血光之灾的……
“咦?那是什么?”贴在舷窗上的樱木大呼小叫。
彩子手上,藤真的那只小巧如女士拎包的白色包裹正散发着淡淡的妖异光芒。
赤木猛然一惊。难道……他遽然转头向窗外望去。
右侧机翼上冒着浓浓黑烟。在已经飞行了将近十七个小时之后,机翼失火。
哭泣声、嚎叫声、怒骂声和祈祷声在数千米的高空上弥漫开来。然而很快地,凶猛的火焰就窜上机身,将这一切不吉的声音吞噬。在刺目的太阳光威严地冷冷地注视下,烧得有如黑炭干尸般的机身跌跌撞撞地,向着已能望见地平线的蔚蓝海面坠去。
二、仙道彰
这是一棵被人们称为美洲落叶松的高大乔木。暗褐色的鳞状小树皮覆盖着浑圆笔挺的树身,塔形的树冠上布满了青色的小针壮叶。树的侧枝长长地伸展开去,显得十分粗壮,这一点在它那众多被当作上好木材的兄弟——黄杉、南美杉、大洋杉——中,也很少见。从树顶到树根足有50米,可以想象在树根底下必然还有粗壮发达的根系。总之,这是松科中一株不可多得的美丽植物,但此刻像葫芦一样趴在侧枝上的七个人就没那么雅观了。
“樱~~木~~花~~道~~,下次你要再敢出这种乌龙我就把你空投到喜玛拉雅去喂熊!”
“啊——彩子,这不能怪我啊,我怎么可能知道……”
“你不是野生动物吗!?野生动物不是有异于常人的直觉吗!?”
“就是!臭小子,不许和彩子顶嘴!”
“呜……很不公平耶!眼镜兄,你也帮我说两句嘛!”
“樱木,我是想帮你,但眼下有件要紧事我不得不说……”
“什、什么?‘
“我们趴的这根树枝好像支撑不住了。”
“这种话你不要用这么平静的口气说出来好不好!”
“大猩猩,你是最重的,只要你跳下去,就万事OK了!”
“始作俑者还敢讲这种话!”
“白痴。”
咯啦,咯啦,咯啦啦。
“哇啊——要掉下去了呀——”
“唉,得了,我们七个人加起来足有半吨重,这树枝根本支撑不住的……”
咯啦,咯啦,咯啦啦,砰!
一阵兵慌马乱过后,所有的人都安全地站到了地上。其实那树枝离地面只有3米。
当然,这就是墨西哥之行的七人小组。那么,他们是如何从那一场灾难中脱身的呢?
那时,就在所有人都苍白着脸木然不语地站在鬼哭狼嚎的机舱里的时候,流川小狐狸出人意料地接过彩子手中的包并打开——里面是一条软梯。梯身极长而轻,而且是透明的,质料应该是碳素玻璃纤维——难怪能通过海关检查。梯子头上装了一个黄铜把手,旁边还挂着一条银色流苏。梯子头上刻着三个字:“降落伞”,旁边的把手上也刻着字:“请握此处”。……人类制造过这样的降落伞吗?
这个时候谁要是再问这种问题谁就是正蠢材。不过老天连让他们当蠢材的机会都收回去了。一股强劲的气旋钻开了舱门,平流层的狂风和寒意灌进来,站在舱门口的七人被扫了出去。梯子在强风中轻盈地舒展开,随着他们落出舱外,如同一根美丽的救命稻草。每个人都荒不择路地抓住了稻草的一部分,值得一提的是,樱木抓住了黄铜把手。
“哇呀呀呀!要死了呀!”樱木正闭着眼睛吱哇乱叫,忽然发现自己停止了下坠。抬起头,黄铜把手的正上方射出几根丝线,上面悬着巨大的伞盖。伞盖的面积约有普通降落伞的十倍的,若非是透明的,应该很有遮天蔽日之效。
缓过劲的众人一齐黑着脸抬头:“这东西居然真的是降落伞!?”
“不过,樱木很厉害呀!居然能……”
“猴子的直觉果然灵敏!”赤木感叹。
此时天空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尖啸,众人悚然抬头,机身拖着长长的火舌直坠下来,堪堪擦过伞盖边缘,直落进海里。海水冲上十几米的高空,巨大的旋涡将海面上漂着的许多浮尸卷进海底深渊。
众人脸色苍白地望着这一切。
“感谢真主。”彩子喃喃自语。
然而,在风的海洋中漂流并非是一件美事。如果降落伞带着他们落在海面上,那他们也不过比海水中翻滚的浮尸们多幸运几分钟,而且刚才坠机带起的涡旋气流已经让他们摇摇欲坠。所幸此刻吹的是强劲的东南风,将他们带离脚下的修罗地狱,并且,很幸运地,朝着陆地进发。这是神明的眷顾啊!三井很虔诚地考虑着上岸以后要烧一柱香。
他们在空中漂流了将近半个小时。可以爬进梯子眼坐着而不会觉得太累,但身上的春装就无法抵御寒冷了。终于在脚下完全变成散落着石块的土地和疏疏落落的高大乔木后,彩子首先受不住了。
“咦?大姐头,你怎么了?”在她正上方的樱木首先发现了异状,他手脚并用地往下爬。然而就在他的手离开黄铜手把的那一刻,噗的一声,丝线弹跳了一下,伞盖消失不见了。于是葫芦藤和七个葫芦开始自由落体。
“哇哇哇啊啊!——樱木,快爬上去!”
“怎么爬呀……”
于是在擦断无数树枝和松针叶之后,众人落在一棵树的侧枝上……就是那棵美洲落叶松。
“猴子牵到哪里都是猴子……”赤木铁青着脸喃喃自语。
“赤木,算了,算了啦……‘湘北分院副院长木暮苦笑着劝自己的上司。
众人哼哼唧唧地揉屁股。“不过,这是哪儿啊?”赤木望了望远方的海平线。
“墨西哥半岛的西海岸吧?”彩子猜测道。
此时他们身处在一座平缓的小山丘的半腰上。脚下是海滨特有的松软的细土,上面铺着一层厚厚的长年积累的松针。透过林间树木高大的茎干和稀疏的枝丫,可以看见小山脚下波光粼粼的海面。他们背后的山坡挡住了他们望向陆地的视线。由于时差的关系,现在应该是第二天正午的一点,周围一片寂静。
“学姐,”流川望向彩子,“我去山顶看看。如果附近有人住……”
彩子明白他的意思:“也好。”他们现在除了少许零钱外身无分文,行李和护照都丢在了飞机上,所以必然要找人救助,至少要联系上当地政府,“其他人在海边看看,十分钟后我们在此汇合。”这棵树有明显的擦痕,容易辨认。于是流川转身上山,赤木领着众人下山去海边寻援助了。
流川有些意外,原以为这只是海滨常见的丘陵,没想到越往上爬路越崎岖,高大乔木渐渐稀少,不时有巨石突兀在路上,周围长满了长须一样的藤草。不远处有一片墨西哥地区常见的大丽菊。这应该是横贯美洲大陆的科迪勒拉山系的余脉吧?流川一边绕过一块高地一边猜测。
就在这时流川看见了那个山洞。
这个山洞的洞口在山壁上,并没有什么掩饰,只是洞口的石缝里丛生着一些杂草。但洞口形状古怪的巨石阻住了各个方向能望过来的视线,若非流川站在一个巧妙的位置,根本无法看见这个洞。此时一片乌云遮住了太阳,无法看清洞里。——如果找不到人家的话,今晚或许可以住在这里。流川这么想着走了进去。
然后他的脚步顿住。
十米见方的洞穴,平整的碎石地面,在洞穴的正中央有边长四米的正方形高台。高台的形状如同阿兹特克人进行人牲的祭台,模样朴素,祭台正前方有小小的三级台阶通往平台顶端。令人不舒服的是,台面是纯黑色。不是玄武岩的黑色,是吸尽一切光线的黑。
流川顺着三级台阶上去,想站到平台上。但当他的2就要踏上去的一刻,心中忽有所觉。他收会脚蹲下身,把手伸向那一片漆黑。他的手轻轻碰触台面,没有碰到任何实体,然后他的手穿过那片黑,继续向下伸去。流川一怔,已明其理——这并不是平台,而是一口巨大的井,在光线昏暗的山洞里井口没有任何反光,就像一个黑色的平面。
这居然是个井洞。流川捡起脚边一块拳头大小的碎石,仍进洞里。石头静静地隐没在黑暗里。流川耐心地等待着。
没有任何声息。流川觉得颈背发凉,这座小山高不过百米,这口井究竟深到什么程度?
假如他刚才一脚踏上去的话……
这时流川突然生出被注视的感觉。他没有回头。后面的洞口……不对。他抬头向井口对面的右前方望去。
那里有一群残破不全的石像。因为过于关注那口巨井,所以流川刚刚都没有注意到。石像相当写实,不像美洲风格。大部分石像没有头,或是缺少腿和脚。在这或站或卧的群像中,有一尊雕像特别显眼。
那是唯一一座完好的雕像。一位年轻的男性,有着带有几分欧洲血统的极为英俊的面容,头发却很怪异地朝天竖起。石像嘴角微微翘起,笑得很愉快。流川看着那张脸,越看越觉得那笑容欠揍。为什么一尊石像也会让他生出揍人的冲动呢……
流川抬眼注视着雕像的眼眸。刚才被人注视的感觉就是从这里来的。那眼睛里是深不可测的黑,流川一瞬间有些失神。他睁大双眼想要细细察看雕像,此时洞外遮住太阳的乌云瓢开,太阳光直射进洞里,撒到雕像脸上。流川后退两步,一股冰凉的非现实的恐惧迅速地蔓延在他全身。
因为他清楚地看到,在太阳光的照射下,石像那雕刻精细的瞳孔缩了起来。
没有一尊雕像会有这样的反应。
那是个活人。
必须离开这里。流川凝神屏息,他的脚下不易察觉地移动着。慢慢地,他移到洞口。然后他一跃而起,转身飞快地向山下跑去。阳光撒在他身上,但他依然满身冷汗。沿着来路他越过几可山毛榉,望见了那棵美洲落叶松。然后他的心脏再一次被那股冰凉的非现实感抓曳了一下。
其他人正围坐在落叶松下,同一个陌生人热烈地谈笑着。那个人有着和那尊雕像一样的脸。
“嗨,流川!”彩子最先发现了他,出声招呼,“快过来,我们遇到救星了!”
流川机械地走过去。那个人起身朝他走来,伸出手,脸上挂着优雅的笑,纯正的日语:“幸会。——我是仙道彰。”

看着眼前的笑脸,流川几乎无法反应。
“请问?……”笑脸的主人优雅礼貌地又问了一遍。
流川深吸一口气。最初的慌乱过去,他渐渐镇定下来。他带着警戒的眼光打量着来人。
“我说,流川君,——应该是这样称呼吧?”仙道戏谑地看着眼前的人,“如果你愿意赏光,同我握一下手的话,我将感到不盛荣幸。再这样举着手,手臂会麻掉的。”
瞪着这个家伙,流川突然感到一阵泄气。如果这真是他刚才在洞中所见的人,那么……他果然很欠揍。眼看仙道的手伸到眼前,他“啪”地打掉那只手。
“流川!”赤木恼怒地瞪着自己的手下。
“没……没什么啦,赤木教授。”仙道支棱着手,僵硬地笑。
“学姐!”不理会尴尬的两人,流川转头问彩子,“这个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四、五分钟前吧!”彩子看看腕表,解释道,“我们下山下到一半的时候,碰到仙道君正往山上爬呢。”
——四、五分钟前?自己从山洞到这里脚程最快也要五分钟。那么……
“你看看人家仙道!”彩子训流川,“人家可是业内有名的自由摄影师呢!真想不到上一期《国家地理》上那张《安赫尔的风》就是他的作品。他可只比你和樱木大一岁,刚才知道我们是遇难者后,一直在向我们介绍这一带的地形、交通状况。”
“不就是夸了你一句眼影的颜色好看么……”樱木嘟哝。
“小子你闭嘴!”彩子一眼瞪过去。
“不过,仙道啊,照你的说法,从这里走到最近的城镇,要花七个多小时?”三井问。
“理应如此。”仙道抬头看了看天,“如果现在全力赶路的话,或许能在月亮完全升起来之前到镇中投宿。”
————墨西哥海滨小镇欣尔哈拉(Querhara)北边几千米的海滩上,八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南走————
“实在是抱歉,只好由你先帮我们垫着食宿费了。等我们一旦和学校联系上,马上就有办法还你。”赤木心存感激。
“没关系,急人所难嘛。”仙道嘴角的弧度灿烂之极,“不过真是意外,你们几位竟然在S学园任教,我还以为只是普通的入境游客而已。说起来,我的母校曾经和S大学有过学术交流呢。”
“你是日裔墨西哥籍吧?那是在墨西哥本土读的大学?”
“墨西哥国立中央大学,我读地理系。对了,S学园也是以人文地理研究而出名的吧?”
“是……”赤木干笑两声,“不过我们都是以古代史为专业的。”
“刺猬头啊,告诉你一件事:不要在大猩猩面前提‘地理’这两个字,因为大猩猩是路痴。哈……”砰!
樱木头上又鼓起了青烟袅袅的大包。
“小儿无知,胡言乱语。”赤木铁青着脸转过身来,“请不要放在心上。”
“不过,仙道,我们没有打扰到你工作吧?你来这里不是为了摄影吗?”彩子有些不安。
“不会。事实上,我现在没接什么工作,正在给自己放假。”仙道笑笑。
旁边的三井想起一事:“呃……我说仙道,一到城里你就帮我们联系政府吧?你身上的钱未必够我们吃的……”
“也许不用那么心急。”仙道有些意味深长地道,“至于钱,”他从行囊里摸出钱包,“我看看……”
下一秒钟钱包已经落到另外几个家伙手上,三个贫穷探险家把脑袋凑上去:
“美金,上百美金……比索……哇咧,居然有日元!好家伙,一千两百五十四元,居然是崭新的日币耶!”三井羡慕地瞪着未来的东家。
“你小子不会是兼职什么副业吧?”宫城怀疑地瞪着未来的东家。
“九成都是新发行的日币呢……身上带这么多钱不怕被打劫啊?”樱木还埋着头在钱包里乱翻。
“你们……”赤木刚要出声阻止丢人现眼的部下,旁边静静站着的流川抢先一步开口:“为什么是日元?”
“很奇怪吗?其实我对这种货币倒是熟悉,每个月都会接触一次。”
“总不成是你的薪水?美国什么时候这么有人情味了,还按国籍发工资?”三井没正经地问。
“这个,”仙道咳嗽一声,“坦白地说,不是。这是我半个月前才从我父亲那里得来的。”
“……令尊是什么人啊?”
“一个战后移民美洲,却有止不住思乡之情和丰厚的物质文明的诱惑而抛家弃子,远涉重洋回到日本的商人。我是由母亲抚养长大的。所幸他在日本虽然有新的家庭,却会按时寄一笔高额的抚养费回来,所以倒是衣食无忧。最近他来信说想见见自己十几年没有见面的儿子……但我却不想去那素未谋面的祖国。”仙道淡淡地说。
大家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仙道抬头看了看天:“我们进行的速度过慢。大家是不是快点走,等到天黑后道路难以辨认,我们就只好露宿野外了。”
“好,好。”大家忙不迭地答应,七首八脚地收拾一下跟着他走。
流川一路上一直在观察着仙道。白色洗得很干净的T恤,下身是一条式样简单大方的牛仔裤。穿着运动鞋,背着一只不大但装得很实的行囊,刚才那只金光灿灿的钱包就是从行囊里掏出来的。的确是一副独自旅行的打扮。脸上是和煦如暖阳的笑容,这一点和山洞中见到的雕像一模一样。但不记得那雕像穿的是什么衣服?
那个神秘的山洞,难道是他的幻觉么?
流川一心想着,直到前方传来“哎哟”的呼声,他才惊醒过来,抬眼看前方,彩子一脸痛苦地跌坐在地上,宫城扶着她,着急地说着什么。其他人围在周围,有些不知所措。
彩子的脚扭了。
* * * * * * * * * * * * * *
“能站起来吗?”赤木问彩子。
彩子动了一下,随即满身冷汗:“不……不行。”
“没办法了……”仙道叹了口气,“行李麻烦三井教授拿一下,我来背着彩子小姐好了。”
“不可以!”宫城闪身挡在彩子跟前。开什么玩笑,怎么能让那刺猬头占这个便宜!
“我来吧。”流川对和个学姐感情很好,他蹲下身想扶起彩子。
“也不行!”
“我说宫城啊,”三井叹息地看着宫城,“我大概能了解你的感受。但是,你有办法背彩子么?”
“……”宫城回头看看跟自己身高相差无几的彩子。后者一脸怒容地看着他,“一边去,少添麻烦。我自己也能……唉哟!”
“算了啦,大姐头,不要逞强了。”
“请问,”木暮问仙道,“从这里到城镇还有多远?”
“五千米……大概吧。”
“干脆先找个地方露宿如何?”三井问赤木,“等明天彩子好一点了可以扶着她走。”
赤木看看东天已升起的月亮沉吟了一下:“也好。”
“但是大猩猩我肚子饿……”
“不用担心,”仙道打断樱木,“我带着吃的。”
晚上八点左右,圆圆的月亮已经爬得挺高了。一棵大个儿的巴西铁树下,一堆篝火烧得正旺(仙道的打火机)。吧个人靠着石头,或在松软的泥土上坐着。
“累死了……”宫城扶着彩子坐下。
“命运多舛啊……”三井走到火堆边。
“吃饱了……”樱木也走过来,顺手把一直夹在腋下的那架救命梯子扔在地上。
梯子落在地上叠成一团,最上面的黄铜把手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周围一圈淡黄色的光晕。这引起了仙道的兴趣,他凑过来:“这是什么?”

“那个……”赤木想出声阻止,但为时已晚。仙道把手伸进梯子堆,抓住梯子脚把它倒拎起来。透明的梯身映着淡淡的月光。“这到底是什么啊?”
“呃……没什么啦。樱木这家伙也不是小孩子了,却还喜欢这种新奇玩具……”彩子试图岔开话题,“仙道你有没有多余的衣服或毛毯之类?我的衣服都丢在飞机上了。”
仙道闻言一惊。“你们是从失事飞机上生还的?”
“咦?”
“我还以为是你们乘的轮船遇上海难……”仙道盯着彩子,“难怪身上衣服没湿。但客机素有‘空中监狱’之称,你们究竟是怎样逃生的?”
周围静下来,只有火堆劈啪作响。
赤木冷静下来,把心一横:“阁下于我们有援手之德,所以……”他指指仙道手上的梯子,“实不相瞒,我们是靠这个逃生的。”
“这个?”
赤木走过去,把手搭在黄铜把手上。“噗啦”一声,巨大透明的伞盖飘扬而起,眼见就要缠上树枝,赤木缩回手,伞盖“噗”地一声消失不见。
仙道看着,并不出声。
“如你所见。”赤木盯着仙道。
“诡奇。”仙道缓过神来,“就我记忆所及,人类似乎不曾发明过这样的物品。”
“没错。”赤木坦然地望着仙道,“这是我们的一位朋友给的,那位朋友……是很奇特的人。”
“……你们希望我怎么做?”
“希望你能对此事守口如瓶。如果需要的话,你可以见见我们那位朋友,请他当面向你解释。”
“明白了,”仙道微笑起来,“我去见见你们那位朋友好了,在那之前我会一直同你们在一起。放心,我不会向外人泄露只言片语的。”
赤木松了一口气,暗赞仙道识大体:“多谢了。”其他人各自放松僵硬的肌肉,周围的气氛又轻松起来。
“多谢你啊仙道,”三井感激地拍拍仙道,“这事传出去就很难了结的。”
“不过……”仙道依旧闲闲地笑着,“各位联系到墨西哥政府之后,该如何解释你们的生还呢?”
赤木微微地变了脸色。他不是没想过这问题,只是……
“请问你们那位朋友是什么人?”
“我们学校的院长。”
“那么,不要和政府联系好了。”仙道建议,“到城里后先同学校联系如何?”
赤木沉吟了一下刚要开口,旁边樱木跳过来:“不行啊刺猬头,这样做会遭霉运的,我们……”
“闭嘴!”赤木怒瞪着樱木。
“可是大猩猩……”
“你这小子不要搞不清楚状况行不行?!”
两人夹缠不清,仙道只得望向赤木旁边的木暮:“你看……如何?”
木暮是善人:“就按仙道君所说的做好了。”
三井松了一口气:“好了,事情总算都解决了。那边两个人就不要管他们了,时候不早,我们睡觉,睡觉!”
众人随意地躺在地上。
“说起来,”仙道望着夜空,“今天见到的事实在另人难以置信。多谢你们愿意招待我去贵校,木暮教授。”
“不,这没什么。”木暮静静地微笑着。
“哼!”蓦地传来一声冷哼,众人愕然抬头,竟然是从刚才起就一直冷眼旁观的流川。看见仙道诧异地笑望着他,他狠狠地一眼瞪过去。
“仙道,这小子对你抱有很深的敌意耶!”宫城说。
“该不会觉得自己没你长得帅吧?”三井笑道。
流川不理众人,自顾自地把脸转向黑暗,和衣躺下。
“都闭嘴!”大猩猩翻了个身。众人不再说话,各自睡去。很快,“营地”里一片寂静,不时有轻轻的鼾声。
寂静持续了一会儿,然后在黑暗中,流川无声地睁开眼睛。篝火被石块围住,只有石缝间一明一暗。他轻轻起身,向四周看去。地上横七竖八、姿势不整地雅地躺着六个人。如他所料,仙道不见了。
流川如豹一般轻捷地跳起来,他飞快地沿着来路掠去。白天他们走的路本来就不多,流川跑得又快。一个半小时后,他已站在他们降落的山丘下。
流川喘息着,平复着剧烈的心跳。随后他向山上攀去。十分钟后,他来到那个山洞大约所在的位置。虽然有月亮,但因为天黑,又在树林里,那块巨石怎么也找不到了……
这时他发现右边不远处有火光一闪即逝。
流川轻轻走过去。是那块巨石。巨石背后的洞口。洞口里有火光一闪一闪。他走进山洞。
残破不全的石像群。一尊没有头的女像,手上捧着一只石制烛碟,碟里燃着不知是蜡烛还是柴火。
石像群的中间有个空位。那尊酷似仙道彰的雕像不见了。或者……
流川看着石像。他再次升起被注视的感觉。是后面的洞口。
“你在找什么?”
冷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流川转过身,看见山洞口那道修长的身影。
仙道倚在山洞的石壁上,冷冷地笑着,注视着他。

火光跳跃着,在仙道的俊脸上投下变幻不定的阴影。两人无言地对视着。
最后流川先开口。“你又为什么来这儿?”
仙道轻松地笑起来:“很有趣的问题——流川君。我刚巧有个习惯,欣赏月下之海,却发现有人向来路上走……这里还真是个值得夜游的地方呢!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这时仙道还在笑,但笑容没有温度。他的眼睛冷然里带着肃杀。流川泛起似曾相识的感觉。会是谁呢?对了,是藤真。他在藤真的脸上见过同样的笑容。
但此刻关于藤真的念头一闪即逝。眼前的这个人正散发着强大而危险的气息,他必须以全副的集中力来应付。流川转过身子,彻底地正视着他:“你的目的。”
“目的?我与你们偶然相逢而已,况且我只是个摄影师,会有什么目的呢?”仙道的黑眼睛兴趣盎然地注视着他。
流川冷冷地望向他:“说真话。”
仙道的笑容不见了。他眯起眼睛望着流川:“你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明白。”流川走上前两步,对上仙道的目光,“你的表演的确很成功,仙道,令我几乎以为是自己产生了错觉。但是你真的认为,你的言行没有丝毫破绽?”
仙道沉默地盯着他。
“我在路上一直观察你。你比我抢先一步与彩子学姐他们碰头,但当我离开这个山洞时,你分明还留在这里。从物理上来说这不可能。因此我只能认为,你与我遇到的一切无关。然而,你在一路上的举动还是露出了一些微小的矛盾。
“首先是你身上的钱。
“我可以把随身携带巨款看作你的嗜好,也愿意相信你父亲的故事。但是,你身上带有相当多的日币零钱。令尊不会无聊到把零钱汇到你户头上吧?应该是你一直有花销。
“当然,不排除你将一部分日元兑换成了比索。但为何会兑换这样一个畸零数?”流川顿了一下,“我可不记得美洲有哪个国家流通日币,使用日元的,只有日本。但是——”流川有些古怪地笑起来,“你不是自称从未到过日本吗?”
山洞里再次陷入寂静。阴影的黑色与火焰的桔红色缓缓地闪烁。
“第二次让我起疑,是‘露营’之后。”
“你建议赤木前辈联系学校,这时红毛猴子过来搅局,于是前辈没顾上跟你搭话。记得你接下来向谁征询意见吗?是木暮前辈。”
“彩子学姐说在我下山之前,你与大家只是互通姓名,而我们也确实是在上路之后,才对你说起,我们在S学园任职。应该说到昨天为止你还不知我们是谁。但你却知道赤木前辈是负责人,木暮前辈是副手。
“知道赤木前辈是负责人并不奇怪,但能猜到木暮前辈是副手就很厉害了。事实上,一路上除了赤木前辈外,负责主持大局和跟你对话的,都是三井前辈跟彩子学姐,木暮前辈几乎没说过话。能猜到他的身份实在令人惊讶。不过……你真的是猜的吗?还是早就知道?”
仙道修长的身影依然靠在石壁上。他没有再说过一句话。他似乎又变成了一尊石像,眼神如同无形的锁一样禁锢着流川。流川也回望着他。他的眼眸中有寒芒亮起,有如黑夜里射来的淬了火的银箭。两个人毫不相让地对视着。
“发现这件事后,我回忆起一个细节。
“红毛猴子把那个梯子形状的降落伞扔在地上,你把那梯子抓起来看,于是赤木前辈当你毫不知情,把一切都告诉了你。当时我就在旁边,看得很清楚。”
“梯子落地的时候,把手朝着正上方。但是你特地将梯子脚翻出来,才握住梯子脚把它倒拎起来的。”流川微微喘息着,他不习惯这样长篇大论地说话,现在感到有些累了。
“我们使用过降落伞,知道碰到把手,会有伞盖跑出来,所以会注意不去碰。但你竟然也知道这一点。你知道如何使用这个降落伞吧?”
无头女像手中的火苗缓缓地窜动着,火光映在洞壁上,幻化成被枷锁困住却想要择人而噬的野兽。
“最后一个疑问。”
流川的声线很清澈。然而此时他的声音撞进洞外黑沉沉的旷野中,反而带有一种奇异的低沉。
“你,认识藤真吧?”
从刚才起就跌靠在石壁上如一尊雕像般静默不动的仙道彰,此刻恍如从绵长的沉思中惊醒过来。他很舒服地换了一个姿势:“你说完了吗?”
“说完了。”流川平静地望向仙道。
“不错,很高明的判断……那么,”仙道眯起黑眼睛,眼中的肃然散发着浓浓的阴鹫,他注视着流川,“你打算如何?想用这样的推理使我从你们身边离开吗?”
“只是猜测。”流川的口气依然冷静,“这些我从没对其他人说过,也不想胁迫你。但如果你惹到我的同伴,不管你是什么人,我决不放过你。”
“不管我是什么人?”仙道微笑起来,温文尔雅的冷魅,“流川君,既然你已经对我怀疑到这个地步了,难道就不能从你的推理中再进一步吗?比方说,”他的瞳孔缩了起来,“也许,我根本就不是人类呢?”

“如果……我根本就不是人类呢?”
火光依然缓缓闪动着。时间是凌晨一点。洞外的圆月已开始西坠。
洞里的两个人静默地对视着,直到有一个人打破沉默。
“不可能。”流川很肯定地望着仙道。
“……为什么?”
“你有脚。”流川很认真地指出。
扑通,仙道倒。爬起来,“流、流川啊,我虽然说我不是人类,但我也没说我一定就是幽灵——”
“那你是什么?”流川问。
“你就不能想一些诸如天神啊,魔鬼之类的么?”
“不可能。”流川很肯定地说。
“……又是为什么?”
流川瞪着仙道:“哪一国神话中的天神魔鬼梳你这种白痴发型的?”
仙道很努力地调整脸上的肌肉,但终告失败:“算……算了,我不跟你这小孩一般见识。不过,流川枫。”他的表情瞬间严肃起来。
流川屏息地盯着他。
仙道脸上泛起微笑:“我欣赏你刚才的眼神。而且有没有人说你的眼睛很漂亮?”
“恩……呃?!”
虽然知道仙道在调侃好缓解气氛,但流川还是被雷了一下。
不可否认的,流川是个很俊秀的男孩子。和仙道带有几分欧化的面容不同,流川是典型的东方人的模样。平日里流川就因为长得帅而使学校里的一大票女生为之疯狂,尤其是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曾被某些花痴的女生称为“拥有狄安娜赐予的如月亮般清澈的光芒”……但是,现在好象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吧?
仿佛看穿了流川的想法般,仙道笑笑:“当我没说。”他把半靠在石壁上的身体撑起来:“好吧,我们也该离开这儿了。”
流川一语不发,径直走过来,穿过他旁边,走出洞去。
“……!”仙道有些惊讶地望着他,但还是没有说话,只是转身追了上去。
两人默默地沿着山路下山。
走到山脚下的时候月亮已经在西天了。两人沿着来时的沙滩向“营地”走回去。海水轻轻吟唱着赞美诗一般的歌谣。空气中弥漫着凌晨的寒冷。
“刚才还把我形容得像洪水猛兽一样,”仙道闷笑着开口,“但你现在好象一点怕我的意思都没有嘛?”
“你不是坏人。”流川简短地回答。
“怎么讲?”
“眼睛,没有恶意。”
仙道失笑:“果然言简意赅。方才听了长篇大论让我几乎以为自己得到了错误情报。”
流川瞪着他。
仙道自知失言:“好吧,我承认我的确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们是什么人。应该说,我跟你们学校还有点渊源。”
流川盯着他不说话。仙道忽然拉起流川的手把他向林子里拖,流川挣了一下却没挣开,惊讶间已经来到树林里。两人站在一棵山毛榉下,微风跃过树顶,飒飒作响。
“其实……”仙道闷闷地开口,“我和藤真并不认识。我只是远远见过他一面而已。不过,请你相信,”他认真地望着流川,“我真的是偶然遇上你们而已,对你们我决无恶意。”
“你到底是谁?”
仙道闻言苦笑了一下:“流川,你还记得刚才山洞里那口巨大的井吗?”
“……”
“如果我说,我是从那个黑色的无底深渊中爬出来的,你信不信?”
“……不想说就不要说了。”
“你的意思是我在说谎?”
流川的眼睛平静地望向他:“等你不为难的时候再开口好了。”
仙道把脸转过去,背对着流川。他的肩膀在无声地抽动。过了好一会儿,他压抑着笑意的声音传来:“有意思,流川枫。”
“……”流川没理他,只是抬头仰望天空。月亮已经西坠,天空灰蒙蒙的光透过枝杈叶子泻下来。
“天快亮了,我们回去吧。”仙道来到他身后。
“恩。”
“那么……”流川突然觉得身子一紧,一惊之下想要回头已经落入一个温热的怀抱中,有人在他耳边轻啄了一下:“感谢你的信任。”仙道带着笑意和邪魅低喃。
接着那个如风一般突然搂住他的人的气息又如风一般消失。流川急急地回过头来,但他看到,在枝影摇曳的树林里,已经没有任何人的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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