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六子
作者： 小展，收录日期：2008-11-01，963次阅读
酒醒多时了，我还怔怔地望着镂空的书阁，最近总有日光捅进狠狠地捅进来，在那六边的方圆天地里忽明忽暗。门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又夹杂着乒乓声。
“将军，属下把午膳放在门口了。”
那人的一声叹息落在门槛上，搅乱了我的眉眼，我抚顺眉，谁知声音又响了起来：
“将军，您要吃啊，您已经七天没吃东西了。”
七天么？这日子，我还当是三天四天过着。
我撑着桌角站起来，刚走一步，脚下就一个踉跄。我又拍拍手上的灰站起来。看来真是饿了七天，以前在军营里，就算饿个三四天还能大喝着发号施令的。
我推开门，日光倏地冲进我身体里，顿时让我有种被穿透的感觉。刚才那个人还没有走，愣愣地看着我，下巴上尽是胡渣。
“将……将军！您终于出来了！属下、属下……”
看把他给激动的。我笑笑：“别叫我将军，我们已经不在军营了。”
“是！属……小的遵命！”那人突然又倒抽一口气，“将军，您的头发……”
“呵，”我随意地捋顺头发，“乱了是吧。”
我的步子穿过前庭，瞥见了周围的花坛。现在是春末，可庭前的花，倒是开得更加茂盛了。
“将军，您要去哪里？”
“出去走走，别跟着。”我驻步回头看着这跟着我出生入死这么多年的属下，深吸一口气才开口，“别再叫我将军了。”
说完抬脚就走，刚走出后院又被一女人挡住，她含泪的眼睛看着我，呜咽着。
“别哭了，不值得。”
她扑进我怀里，又抬起头看着我，手指抚摸过我的额际，眼泪夺眶而出，声泪俱下：“那这就值得了么？”
我摇头，不是不值得，是我说了她不会懂的。
“相田小姐，如果你不能请皇上收回赐婚，那就早日改嫁吧。”
走出府邸，暖风拂面，集市繁华，公子们的扇子甩出了得意，姑娘们的红袂映入了流水里。一人牵着一匹青骢低头穿过垂柳枝叶，一人一马，踩过溢满了芳香的青草。江南真美。
我那风雅的兴致又来了，笑道：“枫可看见了？”
“我已经想到了应景的词了，我念给你听——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怎么样？不错吧？虽然上一句没什么关联，但是这一整句是这样的啊。”
“真是春风十里柔情啊。”
“我还记得在我们军营里的日子，那时战火连天，我们两个大将军不仅艰苦得吃了上顿没下顿，还要彻夜研究战术，那时我累得打哈欠打得眼泪都出来了，你突然冒出一句‘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我当时立刻就笑得清醒了，不过那么爱睡觉的你，那时怎么没有犯困呢？我一直都很担心你打仗时睡着……结果你果然……打完仗就睡着了，还睡得那么死。”
我自言自语地走着，拐进了一个山道，山口有一个供人小憩用的亭子。
我笑了：“枫，你还记得么？那天我送你去突袭丰玉，我念了一句‘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你骂我白痴，连个茅房都没有还长亭短亭。你看，这不就是亭子吗？可惜你没眼福，看不到了。”
山头传来钟声，隆隆作响，我向钟声寻去。
“打仗的日子很烦闷，也很痛苦，但我们时不时看到什么就冒出一句词来念，这打仗打的，倒也不是那么苦了。”
一格一格阶梯上铺满了青苔，我拾级而上，半山坡上遇见一个抽签看卦的摊。我把衣袖里的碎银子全扔给了相士，随手抽了一个签，展开一看：
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我咧嘴一笑：“枫，这年头相士也太不专业了，竟然抄点词来当签呢。”
相士想要说什么，我摆摆手，还了签，继续往上走。
“不过，说得也挺准的。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时，脑子里不停地重复着那时的画面。我们打败了丰玉，我以为我们终于可以凯旋而归时，还剩下一口气的岸本在一旁举箭，打算趁我不防备一箭射死我，可惜他没有得逞，因为你看见了，还奋不顾身地扑了过来……我还以为你想到可以回江南太高兴了才那么热情，刚抱住你，手上就是一滩血……”
眼前的寺庙有些模糊，我擦干眼泪，视线就清楚了，一群和尚。
“枫，我看到好多光头，我也不想做光头啊，可是我又不想接受皇上的封赏，府邸、俸禄和娇妻，我都不想要。”
一个老光头颤颤巍巍走过来，声如洪钟：“仙道将军，你真的想好了吗？”
我点点头，摸了摸我的头发。
“枫，我真不想当光头啊，我那么潇洒的发型……你听到的话，一定会骂我白痴的吧。你最后一句话也是骂我白痴。”
我跪在蒲团上，微微垂下头，双手合十。
“弟子仙道彰愿皈依我佛。”
“仙道彰，你真的看破红尘了吗？”
“是。”就在枫在我怀里阖上眼睛那一瞬，我看破了红尘，“求方丈成全。”
老光头叹了一口气，示意小光头去拿剃刀，周围的光头们集体打坐，开始敲木鱼，嘴里念着含糊的经文。
我闭上眼睛，心里一片澄明。
剃刀从我的脖颈后开始削起来，枫死前的样子又跳入我脑海里。我大吼着：“流川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我话还没说完，枫的唇就吐出几个字：“白痴，你敢！”那时枫的眼里满是不舍，可是渐渐地，他的眸子就失去了光泽。我紧紧地搂住他越发冰冷的身体，痛彻心扉。
不知过了多久，剃刀停下了，我睁开眼睛，看见斑驳了一地的白发。
枫，我还真的“将军白发”了呢。
老光头，不，我师父递给我一块黑布，我看着黑布上丝丝分明的白发，不由笑了出来。
枫，在我遁入空门前再念最后一句词给你吧。
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我面无表情地合上黑布，藏进内襟里。
最后双手合十，再伏上地，向主持磕头。
寺里的古钟又被敲响了，轻得就像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