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狱 1-9
作者: charisting,收录日期:2011-12-03,1741次阅读
有点想法,所以试着写写,开坑需要勇气~写的不好,亲们不要笑我啊摔╮(╯_╰)╭
还要再说一句,不要探究年代,历史,官称等等,我经不起考究TAT~
[梦境]
他困在这所潮湿阴冷的牢狱里已经第十天,外面如何天翻地覆,已经不关他的事了。没人来理会这个被定了死罪昔日风光无限狠辣冷厉的大理寺卿。牢头杂役们在长期强压的奴役下早对他隐含不满,如今在这牢狱中,他正中小人下怀,算不得清闲。而他自己却并没有意识到这点,或者说那件事成功后,他就彻底放松下来了。牢头笑他,大人是不是关傻啦?怎么折腾都一副放空了呆呆的样子。
他开始做很多很多的梦,这是他以前不曾有的,因为时间突然慢下来,记起了很多事情。他小时候喜欢吃一种糯米糕,不值钱,花生、大米、红豆和白糖混在一起做的一种糕。天未亮,卖糕的大婶就会拉着车摊在街上吆喝。然后眨眼间,车摊就被无数半大孩子围堵的水泄不通了。他站在人群后面,踌躇半刻,看到人少了,就黯然回家。他没有钱。
后来他偷偷拿了母亲的零用去买,路上经过巷子里出来晒太阳的邻家婆婆,经过一只慵懒贪睡的黑猫,经过吆喝着豆花汤糖葫芦的各种小摊,经过一群不做工的混小子的地盘,被父亲开银店的胖子油乎乎的手捏住脸,逼着喊过大哥才肯放过,然后挤进密不透风的包围圈,被热烫的糯米糕白乎乎的热气熏着时有着莫名柔软的幸福感。卖糕的大婶每次都认得他,接过那几个破铜板就切一份足量的放他手里。
被热气熏得湿润润的脸,手里熨烫着直到冰冷的胸口,一边烫的手通红一边慌不迭的吞咽着,刚好在回去前不让那婆婆看到一点痕迹,然后不动声色回家。所以,他从来不知道糯米糕到底是什么味道,是多么甜腻不好吃,他的记忆里只有冬日凉薄阳光下那要烫掉舌头般囫囵吞枣的感觉。但是,他还是爱吃,隔两天便拿钱去买。之后,自然是被母亲发现了,母亲哭成了泪人,他被罚跪在地上抄书一天,全身冻得僵硬一动不能动。
从此,他没再去过那家米糕摊子,也再没有叫过巷口那老妇婆婆。
梦里总是他跑过那个长着浓密皱纹的老人,慵懒睡着的猫,油乎乎的胖小子去买糯米糕的场景,阳光耀的睁不开眼,不觉得冷,手捧着糕也没有那么烫,吃着没有任何味道。但是还是吃的很急很急,生怕被任何人发觉异样。醒来,夜里总是冷的过分,仿佛那原本口舌热烫的感觉也在这些年里冷掉了。
有梦就觉得时间比较好过,他会用一整天的时间来回味夜里的梦境。这些都是他以前没有时间和心情做的事情,现在做来却更为从容。
他很少想起那些难过的事情,反倒经常梦见一些温暖的片段。他有过三四天,频繁梦到学堂里上的那几天学。他家境不好,本来是不会去上学的,但是开银店的胖小子为了体面硬收他做了伴读。他被胖子拖着进了学堂,塞进自己的座位里面挤着,吃住行走都在一处。虽然伺候胖子做小跟班,却也在那时候真正识得了一些学问。
十几岁孩子的学堂,纸笔墨砚满屋子飞,书童家奴混玩一处,没几个认真听白胡子老头讲书的。但是,他总是抱着胖子同样油乎乎的书本认真在混乱中辨识老人抑扬顿挫的声音。
他们也是在那个时候遇见的。混乱之中他被胖子挤下凳子,起身就看到了他。他穿了一件华贵的宝蓝色袍子,手里举着一本干干净净的书,袖口滑下来露出手腕,怀里抱着小暖炉,懒懒的歪在桌上,却是跟着老人念着词句的。
或许在混乱环境中有着一种同类的默契,他们对视、点头,他对自己笑了笑,又继续听书了。
他每天被胖子拉着跟进跟出,少与人接触,本就不多话的性子,就更加不会和人有来往。然而,他天生便有着强烈的存在感,学堂里几乎都知道这个身形瘦弱却生的漂亮的穷小子。他脸生的好看就招人,每个都想和他搭讪,却因为胖子护食护的厉害而无果。别人越觊觎着,胖子就越有面子,因此就越是宝贝。
当时,只有一个人,从来不看他。他在暗处观察,总能猜到他的意图。他笑着借给别人书,还回来后手就不会再碰了。他和所有人都相交友好,却从来没看过他们嬉笑打闹。他每次都考头名,被老头夸就会笑,别人也不会觉得嫉妒碍眼。
他不屑他的行为,却不由自主关注着。
那身宝蓝色的锦绣袍子总是在梦里来回晃动,转过很多张桌椅,不知道他想坐在哪里,就盲目的跟在他身后走,挤过混乱的人群,就紧盯着那片宝蓝生怕跟丢,但心里还是安全的。来回跟着他走,不过如是。
后来,他便不读书了,也和那人断了联系。
琐碎凌乱的记忆片段纷至沓来,以至于他差点模糊了岁月年代。
第十一天,牢头突然兴冲冲的跑来告诉他案子要重申了,当朝正蒙圣宠的小王爷要给他翻案,他有希望出去了。他转身看看窗外的日头,微微摇头笑。牢头怕他不信,指手画脚一遍遍说,急的脸都红了。他突然觉得这个时时挖苦他的牢头有些可爱了。
他嘴上说不信,晚上还是做了梦。他在冷飕飕的廊子里站着,手脚冰凉,雪埋过了靴子,钻进脚里融成水潮湿粘腻着,那人抱着小暖炉笑着走出来,对他招手,“走吧。”
他突然就醒了,黑暗里愣了一会,去摸脸上,触手一片湿意。
之后,便再无睡意,一直坐到天亮。
第二天,他果然被狱卒带走,脚镣刺啦啦摩擦着地面,他重又见到了雪天里的那人。
[案情]
狱卒带他进了一间牢房里,四周都是墙壁,没有窗,空旷而阴冷。狱卒进门便下跪,“给容王请安!”
他被狱卒压着也跪下,脚镣在空旷的牢房里刺啦啦发出很大声响。狱卒咔嚓关了铁门退了出去。
他跪在湿冷的地面上很久,没人让人起来,灯火微弱,远处温和的男声淡淡的,“流川大人好。”
“王爷好。”他看到那人还是抱着一个小暖炉,懒懒的歪在扶手椅里,腿上包着白狐狸毛的大氅,似笑非笑的望着他。
“这里的一切还习惯吗?有不周到的地方就说,朝廷不会为难您。”他说。
“一切都好。”流川说。
“大人有什么打算?”他有点冷,抱了抱暖炉,望着下面跪着被冻的脸惨白的人。即使穿了囚犯的衣服,也难掩他纯粹美好的气息。
流川没有说话。
他皱皱眉,欲挫挫他的势气道,“大人难道认为事成了?不过冒出个吏部侍郎而已,离你想的还甚远呢。”
流川蓦地抬起头看他,“我有证据。”
“哦,那本折子吗?皇上已经看了,庄妃哭了一顿饭的时辰就变成了废纸。”他挑挑眉,又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流川咬了咬嘴唇,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大人布局很完美,皇上未必不信。但信是一回事,其他是另一回事。事情并非非黑即白,大人处官场多年,难道还看不明白?”他抱着小暖炉站起来,走了几步又道:“明日卯时,还请大人勿要多言,让我不好交差呢。”
牢头算着时间进来,跪下来请了安送他走。外面下了雨,牢头为他撑着伞,有点不放心自家大人的情况,又觉得这面善常笑的小王爷好说话,便小声的问,“王爷,我家大人没事了吧?”
他正望着铺天盖地的大雨出神,不妨被牢头打断思绪,缓缓的说,“你们不是不喜欢他吗?这个时候又来问。”
“我家大人长的好看,心又良善,呃......就是性子太冷,不太好相处,得罪了不少人。但是大人肯定是冤枉的,您可一定要帮帮我家大人!求求您了!”牢头扑通一声跪在雨里,连磕了好几个头。
旁边几个狱卒赶紧挪过了伞来遮着,他笑笑,“凡事自有公道,你不必担心。”
总是这样的,不论他在哪里,都会有人为他说话,即便他根本没看到你。
翌日卯时,大理寺开堂审案。刑部尚书陶卿主审,容王仙道彰在旁听审。大理寺卿诬告丞相通敌叛国一案在这个雨天的凌晨静静开场。
陶卿在这个凌晨之前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方是皇帝,一方是丞相,他谁都惹不起,还要带着这个玩世不恭的小王爷“历练学习”,当真是苦不堪言。
然而,他毕竟是正二品朝廷官员,吃着俸禄,享着进贡,光吃不干不行。俗话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该是不好过的时候了。
他拍了下沉重的堂木,厉声道,“大理寺卿流川枫,你诬告丞相通敌叛国一案,可认罪吗?”
他实在想不明白,这瘦弱漂亮的小子是怎么攀到大理寺卿的位置上的?他有什么胆子要插进这理不清的是非里?
流川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外面天光微亮,雨下的越来越大,清晨中的大理寺像一座冷硬的坟墓。
他没有说话。
陶卿看了看一旁捧着热茶慢慢喝的小王爷,皱眉道,“流川枫,你可知无故诽谤朝廷一品官员是何等大罪!若你不好好道出详情,本官可按律法来了。”
“我不认罪。”
“就知你不认!本官问你,永乐十二年十月,你是否曾擅自联络吏部侍郎赵离,意图结党?”
“没有。”
“怎会没有?来人,将证物取上来。”陶卿将衙役递上来的书信展示给仙道看,“永乐十二年十月二十号,你和赵离约在醉风楼见面,他将这封信给了你是不是?”
“是。”
“你们杜撰丞相通敌叛国,意图不轨,结党谋反是与不是?”
“没有。我没有杜撰,信是真的。”流川的脸冻得苍白,雨水湿了他的衣服,他全身湿淋淋冷冽逼人。“信是丞相叛国的证据,你应该呈给皇上。”
“还敢狡辩?这封信本官已查实是赵离逼迫醉风楼老板娘阿素代写,实在诬告朝廷官员的罪证。来人,带阿素!”陶卿提高了声调,冷冷道。
不一会,一个半老徐娘般的女人便颤巍巍的走上来跪下,还未等陶卿问,就嘶声喊起来:“大人冤枉,我是被赵离那厮给逼迫的,我相公输了他十万两银子没法抵债,若我不写那封信,他就要杀了我全家,求大人放过我吧!我冤枉啊大人!大人!.......”
流川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陶卿一摆手,衙役抓住那女人的手,塞给她纸笔。陶卿道:“你再写一遍那封信。”
女人恐惧的手不停发抖,哆哆嗦嗦又抄了一遍。衙役将信呈给陶卿对比,陶卿笑道:“流川大人,这回你没话说了吧。”
女人被狱卒拖了下去,叫冤的嘶厉声仍回响在空旷的大堂上。
他突然明白,所有对自己有利的证据瞬间都变成了别人指摘他的罪证。物证在陶卿手里,他想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看着陶卿道:“我要赵离和我对证。”
陶卿大笑,“赵离?赵离昨夜意欲行刺丞相,当场被捕,现关在死牢,你要如何对证?”
他心一惊,望向一旁抱着暖炉的那人,昨夜他们就布置好陷阱等着赵离上当了吧,还要假惺惺的过来问话。人证物证俱毁,就连他的那份详诉的奏折都顷刻间变成了废纸。他的心里猛地冷了下去。
他不再说话了。
“怎样,你现在还有何话说?”陶卿冷笑,正欲拍案定罪。不妨仙道突然坐正了,懒懒的道,“陶大人,赵离竟敢撺掇同行官员,行刺当朝丞相意图谋反,实属罪不可赦,可恨可恨!小王才疏学浅,不知这等逆臣贼子按我朝律例,该判何罪啊?”
陶卿一愣,有些不明他的意思。要判大理寺卿的罪,怎么扯到赵离上面去了?
“赵离行刺一品官员,结党谋反,按律当斩。”
“你错了,赵离还有一罪,蒙骗大理寺卿为其所用意图谋私,按律该凌迟。”他笑着看陶卿发愣的脸道,“大理寺卿不经查实被人利用,亵渎职守,罚降职二等为寺丞,停俸一年。陶大人,我说的对不对?”
陶卿张大了眼睛看这素日不上进的王爷,竟被他乍然肃冷的气势压的说不出话。
他笑笑,拍了下堂木,“退堂!”说着便走进后厅了。
陶卿有些无奈,看看堂下错愕的众人,还有跪着的湿淋淋的犯人,摇摇头也跟着进去了。
流川在地上坐了好一会才有力气站起来,慢慢挪着步子往外走,此时天已经大亮,雨还未停,他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囚衣也早就被淋湿了。脸颊边的头发不停滴水进嘴角里,他抹了一把雨水,往大理寺门口走去。
“大人大人!!”牢头忽然跑上来,给他撑着伞,喘着气急道:“大人还走的动吗?要不要卑职送您回家?”
流川没有反应过来,愣愣的看着牢头的脸。
“大人?大人?”牢头抓着他的手臂晃了晃他,却不妨流川正强弩之末,不胜力道倒了下去。他急忙伸手拉他,却被忽然窜上来的高大身影抢先拖住。那人一把将流川横抱在怀里,大着嗓子道,“我是你家大人的大哥,你交给我就放心吧!”
说着也不等他答应,就抱着流川走进了雨幕里。
牢头隐约记得他,说是大人从小跟着的大哥,长得高高壮壮的,来过几回大理寺,都是来接大人回府的,想必不会有事。于是他也收了伞回去了。
抱着小暖炉在东阁里的那人,看着那壮实的大胖护着流川,如同最初宝贝那般,微微笑了笑。
[桃花]
金大胖早已不是当年全身油乎乎的市井无赖,他长成了一条高高大大汉子,流川母亲死后,便是他一直照顾流川。他给他请了老师,送他考状元,最后还跟着他来京城买大房子。
大胖抱着流川放到床榻上,给他裹了一床被子,抬手摸他额头。流川躲开失笑,“我没事了。”
大胖心火顿起,横眉怒目吼住他,“折腾成这样了,你还待怎地!”
见流川被吼的愣住了,他又觉得不好过,“我听说你被关起来急死了,也不知道怎么救你。你到底犯了啥事?得罪了谁啦?......喂......你别装死人样!喂喂!!别睡啊!......从小就这样,臭脾气,难伺候!”他骂骂咧咧的出去了,流川闷在被子里不理会。
此后,两方相安无事过了一阵子。流川每日去大理寺报道整理案卷,做些杂活,倒是将寺丞一职做的分分明明,有条不紊。大胖傍晚关了店铺来接他,两人结伴回家,日子过得波澜平静。
不想今日两人回府,宫里内阁首辅大太监张泉却等了他半日,张泉笑吟吟给他见礼,“流川大人好。”
“张公公好。”流川有些疑惑不知这大宦官因何上门,也不好多话。
张泉将一张黄金金的请帖递于他,躬身笑道:“容王特意派奴才来请大人于翌日辰时城东桃花坞一聚,还请大人勿要推辞。”
流川皱皱眉,这骗子竟能派的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大太监,就为了请他去赏个初春的桃花,太骄纵不知天高地厚!
张泉还躬身行着礼,他不好承受,便接过了帖子道:“劳烦公公了。”
张泉忙一笑再拜,“大人即受邀,奴才也好回容王话了。”
流川恨的牙痒痒。
翌日大胖怕流川见那富贵王爷再出事,便闹着要一同去。春寒料峭,流川又加了一件红黑色孔雀羽的织锦袍子,衬得清晨中的脸色红红白白,煞是好看。
两人坐上马车往城东行去,一路山清水冷,桃李缤纷,初春景色层层染染,倒也是踏春的好时节。
流川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发呆,他异常的没有瞌睡,感觉不对又说不上来。丞相一向呲牙必报,决没有理由放过他,但他蓄势以待这些时候仍毫无动静,也不禁焦躁起来。
马车一路行到城东胜景桃花坞,流川下马车抬头就看到等在门前的容王。那人一身水蓝色袍子,天寒也未加外衣就站在桃树底下,小暖炉也没抱怀里,但整个人却是爽利明快的。
“王爷。”流川躬身行礼。
“大人不必多礼,常闻苏大学士道这桃花坞景美,本王受不住诱惑也想来游一遭,劳烦大人前来助兴了。”
仙道兴致颇高的带着他穿过大堂向后院走去。明明是逼迫他来还说得这样好听,看他一脸耍赖无耻样,流川就恼火,早晚叫这白痴尝尝他大理寺的手段。
碧桃初开,一簇簇粉红素白点缀在枝头,淡绿的柳芽衬着花朵繁艳。两人一路沿着溪流走,天阴阴的映着水里影子隐隐灼灼,仙道问几句流川应一声打发时光。流川嫌天气清寒,两人便去了坞里东阁,闲来对弈几局。
房间里顿时寂静无声,只有两人须臾下子的清脆声响,大胖缩在床榻旁都快睡着了。
然而棋桌上却暗藏汹涌,两人棋技不相伯仲,表面平和暗地里较着劲。流川恨他欺瞒赵离被捕证据销毁一事,便愈加不留情面步步紧逼。仙道何其无辜,只有摇头苦笑。
不一会,流川寻了一处空隙连吃了他一大片白子,仙道叹气,“你这又是为了哪般?”
“听说赵离死时因家人被判流放无人收尸?”流川寒泠泠的望着他。
“我已经尽力了,奈何丞相气不过。”
“那就让他暴尸荒野,你们这样赶尽杀绝,良心何在?!”
“我早说过不会成事,再说死牢犯人不是归您大理寺管吗?”仙道施施然起身离去,“我乏了,不陪大人了。”
流川气的扣烂了桌角。
房间里暖烘烘的,流川热得脱下身上的红黑色的孔雀羽长袍,忽觉身后房门吱的一声轻响,他原道容王出门又返,正待回首,不料被一只手忽的捂住口鼻,硬拖拽到地面上。来人手脚利落行事疾速,流川被他压在地面上呼救不能挣扎不得,大胖还在床边呼呼大睡。流川心一凉,就见那人势如破竹抽出一把短刀,抬手就向他脖颈上抹去。
顿时脖颈处传来一阵热辣辣的剧痛,热血汩汩喷洒了出来。那人一招得手便欲一鼓作气再补一刀,流川脑中求生强烈,趁其不备使出全身力量硬推开那人。来人天生杀手快狠绝不计后果,抓住流川未逃脱的脚踝就砰的一声又将他摔倒在地。流川一介文官哪是他的对手,后背骨头都摔碎了,生剌剌的疼,脖颈处流了满身的血,一声闷哼便见那人又逼近而来,手法迅猛刚劲压制住了他。
他趁着口还能发声,立刻大呼,“胖子,救我!”
大胖睡梦中突然听到流川凄厉一声喊,惊醒了过来。他睁眼一看,正见流川被一个黑衣人狠力扼住了咽喉动弹不得,流川面色惨白全身血淋,命已将亡。
大胖瞬间大惊,心都要跳出来了。他大声一叫,扑到在那黑衣人身上欺身搏斗。那人手腕略松,一脚将金大胖砰的踢到山墙上,口中大怒道:“狗官!凭地你怎么狡猾,今天是死定了!”
说着手起刀落便在流川胸口戳了一刀,流川痛得发颤。
不料金大胖身无长物,却有的是力气,他当年也是县里一霸,顿时翻身起来又扑了上来,口里呜啦啦喊:“贼人快放开他!不然小爷给你厉害!”
金大胖身高力大,扑住那人便两相厮打起来。那刺客被他蛮力缠住,无法刺杀流川,恼怒不已。
流川俯身咳出一口血沫,嘶声问道:“你是谁?为何杀我!”
刺客眼若冰石毒蛇,恶狠狠冷笑道:“狗官!你还记得赵离吗?当日你背信弃义攀附富贵,杀我兄长灭我族人,可曾想到有报应来的一天!我便是赵离的弟弟赵元,你受死吧!”刺客愤怒暴起,将大胖狠力摔至一旁,如脱箭之弦风声乍动,晃眼间便欺身而至。他双手持刀迅猛无比,趁来势暴起一刀,劈头就向流川砍了下来。
流川心凉如水,他的确有愧赵离,这因果便是一个圈,早晚有还的时候。他痴懵间竟自一动不动当真受死。金大胖眼见刀就要劈下来,心中惶然大乱,眼泪凝聚在眼眶里扑簌簌的落,他大喊:“小枫!你傻啊!”说着不假思索急扑上去护住他,刺客去势猛烈手中钢刀不偏不倚,正对大胖穿胸而过!
大胖扑在流川身上,当胸带着钢刀也不理会,他伸手抱住流川,急哭道:“你怎么这么傻啊!你对得起你娘吗?!”他心中恨他轻生弃命,再撑不住大放悲声哭起来。
流川恍惚中被他哭声惊醒,又提及娘亲震慑心声,霎时心冷凝神。再见他当胸一刀命悬一线,刺客蓄势再发,也顾不得眼里蓄起的湿意身上撕心的疼痛,抱起他便欲奔向门口逃命。
但不过片刻,顿觉身后风声翻动,那刺客身法快捷,电光火石间一跃又扑了上来。流川大骇急忙躲开,刺客沉稳老练,心中恨意决绝,手上凶勇无比,流川身受重伤又背负一人,三两招间便被刺客逼得连连后退,险象环生。
桃花飘然在窗外绵延飞落,屋里生死搏斗命在刀下转了几回圈。
刺客脸色狰狞,抢过大胖飞扔到墙边恨恨道:“看你能躲到几时!”
一刀暴起便欲将流川毙命当场。
不料此时,房门突然被一脚踹开,流川被迫撞进来人怀里。仙道顺势护过流川,扬手发动手腕袖箭,只听“铮”的一声,一只锐利金色小箭便破空飞去,快如流云闪电一下刺中刺客胸口挡住来势。刺客砰的一声倒地被王府杂役簇拥而上捉拿当场。
流川脖颈受伤,眼中热泪沾满了眼睫,身子绵软发颤,半天不能言语。
仙道抱着他不动。
“大哥!”半响流川回过神来,挣脱开来跪在生死不明的金大胖身边。
他自幼家贫寒苦,性子冷漠亲友生分,只有一个母亲还生生离开了他。金大胖招他陪读,供他学业,时时照顾寸步不离,他早已将这个面狠心厚的胖子当做自己唯一的亲人。
此时见他俯身在地,整个人鲜血淋漓,早惶然无措,更念及母亲生离死别,此后天下之大他孤身一人活于世上,再撑不住热泪滚落下来。
他只顾跪在地上哭,不想那一刀刺偏未危及性命,金大胖苟延残喘,慢慢缓了过来,抓住他手嘶声道:“小枫,别哭......”
流川见他死而复生,心中激荡更觉悲伤,扶起他也不理会王府众人,跌跌撞撞的走出去了。
仙道望着他两人相扶的背影,觉得此后再要邀他赏花是不能够了。
[江南]
永乐十三年多事之秋,开春少年得意的大理寺卿便被贬职二等,四月这位少年郎又遭刺客仇家暗杀,伤重待职在家。五月当朝丞相被联名弹劾圈地占田,收受贿赂,结党营私等八大罪状。圣上大怒,派刑部尚书陶卿、都察院御史曹蒙及大理寺一起彻查此事。不到一月,秦丞相圈地欺民,受贿结党之举罪证确凿,刑部尚书陶卿于朝堂之上手拿奏疏,矛头直指当朝丞相,言之灼灼句句珠玑,竟似替天下百姓讨伐逆贼般义愤填膺,满腔控诉。丞相秦满早时是功绩赫赫的辅政大臣,宗室贵族当朝国丈,素日有些微辞皇帝也多有情分。近年来他势焰熏灼,勃勃雄心,竟威胁到最敏感的皇权问题,皇帝早看他不舒坦。这样的情形在这一两年愈演愈烈,皇帝想办他,却也是有诸多顾虑。
秦满乃皇太后之弟庄妃之父,宗室亲眷,一个不慎便要背上不孝之名;再者朝廷多半官员盘根错节,他周围聚了一大堆人,动辄牵连甚广,连根拔除哪还有人才再敢入官当职;且他赫赫功劳,一旦重重严惩,怕是担上嗜杀功臣的罪名。
只是今朝借一小小大理寺卿之狠力,抓住他屠杀吏部官员赵家一事,趁其不慎露出马甲而重重打压,牵扯出其余圈地受贿等罪状。一时天地骤变,丞相撤职待查,户部尚书、内阁大学士、兵部侍郎等一众党羽均押入大理寺候审。
天意难测,政局动荡,全盘翻新,一时闹得人心惶惶,如同无头苍蝇急于探测消息,茫然不知投奔何处。
流川在这近三个月内都在府中养伤,远离朝堂,诸事不知。闲时多在园里看看书,与大胖闲话家常生意,倒是过的安安分分。
岂知这波澜不惊安之若素的大理寺卿未出家门便掀动朝堂,引起惊天巨变,几个月内贬罚又升,圣眷得失,多难叵测。
秦满之罪证这几年他早已搜罗到手,只是上次揣错圣意,一人之力杯水车薪。秦满心虚急躁,引他桃花坞赏景,欲借逃犯赵元之手杀他消灭罪证一举二得,却不妨仙道会错意,只抓了赵元放走了他。大理寺本就专于捉贼审讯,何等丞相出手,见自家大人受伤,早一股脑人赃并获拖进死牢。流川不顾伤重,夜审赵元到天亮,终于从他嘴中撬出口风。从此抽丝剥茧水落石出,罪证俱全。此事虽以身犯险受了皮肉之苦,丞相也赔了夫人又折兵,却是值得。
余下便是攻破陶卿等中立之党,使其联袂弹劾上奏。
陶卿言:“大理寺卿何以信得我敢我愿掺于帝相之争?”
流川于夜光下轻笑,眉眼灼灼神色深莫,通身锐气咄咄,刑狱威慑。他望着陶卿的眼睛,静静道:“你不得不做。”
陶卿只觉得天要变了,风变了向。
秦满之案定罪审判当日,皇帝着大理寺卿主持审讯,群臣听审。流川黑袍红带加身,面容清淡,站立于群臣之间。大理寺卿,三公九卿之一,与丞相、太尉、御史都是独掌一方的大官。他身后带了大理寺左右寺丞,刑部尚书,都察院御史,宗人府令等一列刑事官员独占鳌头,官威赫赫,威慑四方。诸多官员竟惧他刑狱之气,惶之退于一侧。
流川神色淡定,秦满罪状条条因果奏疏于上,人证物证多而不乱,一一呈列于前。饶是秦满有三头六臂八张口也是难诉衷情,不得翻身。朝堂之上,只有大理寺卿不卑不亢清冷淡静的审判奏疏之声,色目不瞬,双眼清亮犹如神明,言辞笃定刑狱威慑,气势凛冽浩然,波澜不惊却句句戳中要害,咬住了咽喉命脉,丞相树倒猕猴散再无人敢进言申诉。
群臣一阵抖擞,心生畏惧,一次就对这大理寺卿的手段记下了。仙道立于群臣之后,一会偷瞧他黑发下的白皙颈项,一会欣赏他清雅肃冷的风姿,心想穿着红黑色袍子的流川最是好看,清冷禁欲里些许撩人媚惑,心思早恍恍然不知去向。
一场审讯下来几个时辰不间断,群臣均站的疲乏,有些身体稍弱的就站不住了。皇帝歪在龙椅里沉思莫定,任谁也不敢多说一句。帝心难料,最终秦满革职抄家,一众党羽均罢官贬职,容王因玩忽职守,毫无建树,罚南下赈济水灾,又将流川、陶卿、曹蒙等人升迁赏赐。
丞相势力被削弱,财势散尽,然而庄妃及亲眷却仍受圣宠不变,秦满也只是闲赋在家,皇帝偶尔也召见谈话,并未冷落,一派和乐融融景象。
群臣更没了主意,瞧这丞相并未完全失宠,还有东山再起之势。大理寺卿淡淡的走在群臣议论声中,隔着人群看了一眼那闲散王爷,神色不变擦身过去了。
仙道被罚南下赈灾,也是一朝钦差大臣,户部侍郎裴隽等人跟随督查。他并未有被罚失势的自觉,倒是一路游山玩水,乐于其中。
江南乃富庶之地,风花雪月,温软暖语,正是游玩取乐的好去处。这里水灾赈济不周,皆是一众贪官污吏私吞了朝廷赈济粮银。贪官夜夜笙歌,吃喝玩乐,而百姓却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仙道若是摆了钦差大臣的谱,明言要求官府赈济灾民,和江南盘亘多年的地头蛇硬碰硬则是毫无作用。官官相护,定是使足力气泼污这钦差大臣,一招不慎便入了圈套。因此,仙道众人悄无声息进了城,暗查私访倒是套出了不少消息。
陆安只见自家主子每日穿梭于市井街巷之间,不时和几家店铺的掌柜就聊起来了,主子长的俊,爱笑又亲和易处,和人家聊到兴致之处就忘了回家。陆安闹不明白主子来了城里为啥不办案却到处玩乐。走在街市上寻到稀罕玩意,就买下来抛给他,说一句“送到大理寺卿府上”就走。有时是几件秋冬大氅,有时是纸书笔砚,有时是玉佩珠链。大理寺卿莫非穷的买不起衣服买不起纸笔了么,他已经派人送了好几趟了,来回京城最快也要一个多月,王爷身边的人都派去送人礼物了再寻不出人来了。他犯愁的跟在主子后面生怕再听到那句送人府上的话。
流川下朝走至宫门正欲上轿回府,不妨一个侍卫不知从哪冒出来,给他跪下便道:“大人好,小人乃容王府上,受王爷派遣,送大人江南织锦红带黑雕花大氅一件,望大人收下。”说着将一个包装的好看的盒子呈给他看。
群臣还未散尽,听到这边的动静,也都好奇瞧了过来。流川不经防备,身边的容王侍卫嘴巧,在他怔愣间已巧舌如簧道了自家主子如何如何费了心思和这件大氅的诸多好处。几个大臣也已围上来,听到王爷送大理寺卿礼物,也都敬佩的纷纷赞赏起来。看来王爷也倒戈到大理寺去了,还不赶紧趁机抱大腿。这样的事情这个月里已经闹了两回,流川尴尬的站在众人中间,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心里恨恨面上却不知何时染了一抹俏红。
这人走的那么远了还不放过他!
[赈灾]
仙道在城中盘桓了几日便往城郊受灾地区查看灾情。城郊果然哀声荒野,饿殍遍地,城东一处稀粥发放处也无人理会,灾民对他们这群华服贵人也麻木不见。仙道走过去舀起一碗粥来看,却道是一碗污水。裴隽道:“王爷,卑职查实这灾粮赈济处已荒废多时,县府官员只在受灾后两日发放过稀粥。”
仙道若有所思道:“苏州知府上奏称粮银短缺,他当然是拿不出粮食来了。这两天城里还是一片繁荣景象,怕是做给我们看的呢。”
仙道把碗放回木桌上,对裴隽道,“听说裴大人和泰州知州许大人是同窗好友,裴大人一路辛苦,就不必耽搁在我这儿啦。”
裴隽有点懵然,他与泰州知州许景少时同窗颇为交好,然成人为官后便少有联系了,怎的被王爷知晓了?他低头细想了一回,幡然醒悟,连连应道:“卑职定不负王爷所托。”
仙道温和的笑了,做安抚意,“陆安,把备与大理寺卿的礼物里抽一份给裴大人带去泰州。裴大人泰州之行还请尽兴啊。”
裴隽拱手连道不敢,额角却汗津津了。
送走裴隽,仙道又叫陆安和几个护卫假扮穷落灾民,挨家挨户撺掇了十几个年轻力壮的灾民一齐暴动向县衙求粮去。陆安年轻气盛,站上那粥棚的木桌摔碎了碗愤然喝骂道:“乡亲们!现在我们的家被大水冲跑了,连口粥都喝不上,县太爷却在那吃香的喝辣的,凭地不公平!大伙一起上门说理去!”
这些灾民受水患之苦日久,积压了诸多悲愤怨恨,只是无领头之人畏惧与官府相抗。这下人多势众,一点火苗簇的点燃便成燎原之势。一伙被逼急了眼的灾民,举着锄头家伙乌压压就围住了县衙台府。眼见县太爷雕梁画栋的大宅子愈加愤怒起来,叫骂声高涨不迭。
扬州县令听闻下人报灾民暴动围住了县府,吓得面色青白,命人死死守住县衙大门,便慌忙写折子通报知府求救兵。万一因为无粮赈济造成灾民哗变,他多少颗人头都不够砍的。
一众灾民在县衙门口不吃不喝叫骂了一两天,见县太爷仍如缩头乌龟般躲着,更是气急。陆安搬起一块大石头砸向县衙大门,顿时只听无数棒子锄头都扔掷进大宅里的哐啷声响。
仙道穿戴好官服,正好见苏州知府带着一对人马急急忙忙出府。仙道独自站在石狮子旁微笑望着马头上的苏州知府秦邵敏。马受惊踌躇踏步,秦邵敏眯眼望向胆大拦路刁民,忽的撑不住滚下马来,下跪拜道:“卑职见过容王!”顿时马后一众随从扑簌簌都跪倒。
仙道笑,“秦大人不必多礼,算起来我还要喊你一句堂兄呢。”
秦邵敏谦笑着领仙道进府,身上却吓出了一层汗,他收到灾民暴动的消息急欲带人前往镇压,不妨却碰到这王爷穿戴规整站在家门口。
虽然这懒散玩乐的小王爷被罚南下,却仍旧是皇上眼前的红人。这许多年,皇帝对这个年纪最小的弟弟的宠爱毫不逊色,谁都看的清楚。
他这次背负钦差大臣之职南下江南,秦邵敏也曾多方打听他的踪迹打点一番,然他为人并不亲近,派出去的人皆无果而返。今日却被猝不及防找上门来。
秦邵敏叫下人上了好茶亲自侍奉,几位江南要员官吏也一同作陪。仙道只谈些江南风情,闲话叙旧,并不问政事。
诸人心里都摸不着底,猜不准他知晓多少灾情,作何打算,也就愈加谨言慎行。桌面上倒也兴趣寥寥,不甚热闹。
仙道恍然未觉,仍谈笑晏晏,与秦邵敏共话少年趣事。
“堂兄,我少时调皮难训,经常被皇帝哥哥责罚。当时您和皇嫂都心疼护着我,您还替我挨了不少板子呢。”
“王爷言重了,保护王爷是卑职的责任,卑职甘愿代罚。”秦邵敏心里惶然迷茫,不知这王爷谈及少年旧事却是为何,只能拿最规矩稳妥的话来回答。
“少时我们一处玩亲密无间,长大了大家却都有了隔阂,彼此不知心事了。皇嫂在宫里还常见面,说上几句贴心话,她常笑我顽皮,仍旧拿我当孩子看。然而堂兄却背负国事心存百姓,奔波千里,再难亲近了。”
他说的至情至性,秦邵敏却想分明是你封王封爵与我们远了,现在却来寻我们不是。伴君如伴虎,谁不想天高皇帝远,逍遥自在。
离你近离帝王近,离死也不远了,战战兢兢费尽半生心思,最后还不是翻脸不认人,如叔父一般落得罢官抄家的下场。
秦邵敏堆起笑容来连声应道:“王爷若还想儿时一样,卑职定当遵从。”
仙道忍不住笑了,“堂兄若还想同儿时一样,必要先改了称呼才是。”
秦邵敏点头:“是是,卑职......”他又忙窘的改道,“我一定改。”
这一番谈话,王爷温和亲切嘘寒问暖,众官陪伴笑谈欢聚一堂,一时倒也化了不少紧张尴尬的气氛。
说话间,下人来报户部侍郎裴隽、泰州知州许景大人到。仙道手指摸了摸嘴角,感觉笑的费神。
裴隽进门下拜请安,“卑职见过王爷。”
仙道望了一眼他身后拘谨的许景,再看裴隽一身意气风发,想是万事办妥。
他突然正色道:“堂兄,少年情分是真,今后处事分明也是真。秦大人,本王作为御指钦差大臣,前往江南探查水患灾情,苏州上下官员相互勾结,沆瀣一气,受贿欺民,克扣灾粮,造成扬州灾民哗变暴动。秦邵敏,你可知罪!”
秦邵敏等一众官员听王爷一句比一句严厉,心也跟着一寸比一寸冰冷。听至最后,除了秦邵敏,其他官员已抖如筛糠,心惊胆战坐不住了。
秦邵敏面色一沉道:“王爷说卑职受贿欺民,克扣粮银,可有证据?”
裴隽此时站立一旁,肃然道:“王爷,卑职已查实秦邵敏等一众府州官吏收受贿赂,扣押灾粮,欺压百姓。泰州知州许景许大人不畏强权,揭发实情,便是人证,千万扬州百姓饿殍遍地,暴动哗变,便是人证。此外,卑职还有一本账册,记录了秦邵敏及在座诸位的贿赂明细,并于几位大人府上搜寻到囤积赈灾粮银之所。请王爷明判!”
仙道赞许的看他一眼,道:“裴大人果然不负本王所托。”
随着他的声音,秦邵敏等一众人等已面如死灰,秦邵敏心惊大恸面上却强撑,冷笑道:“王爷可知江南只知秦府,不知皇家。”
仙道扫了他们一眼,淡淡道:“来人!”
“在!”门外一群官兵破门而入,为首的一人正是陆安,一众亲兵侍卫闯进来便将在场官员一一拿住。
秦邵敏勃然大怒,撕破了脸瞪着仙道咬牙道:“我叔父和姐姐不会放过你的!”
仙道苦笑,“堂兄,你还不明白吗?正是叔父放弃了你啊。”
自此仙道一行人审案上奏,赈灾发粮,功德圆满,启程返京。
陆安怀里抱着一大包珍稀药材,巴巴的又往大理寺卿府上去了。
[暗涌]
容王检举贪官正朝风,赈济灾民治水患,一时百姓称道风光无量。帝颜甚悦,着容王入宫觐见受封听赏。
仙道回府换了衣裳又马不停蹄往宫里赶,不忘回头问陆安:“你送去的礼大理寺卿可都收下了?”
陆安扑通一声跪下,他乍一下实实的跪在宫道的青石板上疼得咧嘴,也不敢耽搁,忙道:“爷,小的有罪,您处罚小的吧!”
仙道皱起眉,停下脚步,“这么说,是都被退回来了?”
陆安听他语气无甚变化,像是早预知般,也没那么紧张无措了,回道:“大人也不是一件没收,爷送得那件织锦红带黑雕花大氅,小杨子是在宫门当着诸位大人截住大理寺卿说破了嘴才收下的,其余送至府上的都被退回来了。小的办事不利,还请爷降罪!”
仙道笑,“杨成这小子倒会办事,回头让他去账房领一百两银子。哎,你还跪着干嘛,这在宫里被人看见还以为本王苛责下人。”
“是是!”陆安嘻嘻笑笑的站起来,瞧着仙道脸色还好,有点纳闷。王爷讨好大理寺卿热脸贴了冷屁股还这么高兴干嘛?
想了想大理寺卿那张面无表情高不可攀的脸,陆安打了个寒战,还是跟着王爷好啊。
仙道赶着去议政殿,两人抄花园小路急走。不妨路过一处凉亭的时候被一声悦耳的女声猛然叫住:“彰哥慢走!”
陆安见一位绮罗霓裳的女子被婢女扶着从凉亭后转出来,忙下跪请安:“奴才见过庄妃娘娘,娘娘千岁。”
仙道俯身而拜,“皇嫂好。”
女子面容娇好华服罗钗,约三十年纪却不见一丝岁月痕迹,脸色光亮盘若皎月,额头一抹胭脂,笑靥盈盈,握了仙道的手道:“彰哥委屈了。”
仙道母妃早逝,长嫂如母,他自小由庄妃一手看大,情意浓厚。庄妃性情温婉大方,两人缘分相投,待这弟弟十分疼爱。
仙道此时从外面奔波归来,百般心思不定,听得她这一声柔语安慰,顿时心被熨烫着温润润的,笑道:“臣弟从江南给嫂子淘了好多新鲜玩意来,回头让陆安一起给您送来!”
庄妃听仙道出外办差还不忘自己,自是心悦,却也没忘了正事。她秀眉蹙起,柔美的眉睫染上一丝忧郁,忖度道:“堂兄邵敏和我们一处长大,彰哥御前还是多替他担待些吧。”
仙道最怕她提及这些,没人敢去御前说情,偏都要来为难他。
他半天未说话,庄妃看他不似先前神采飞扬,也不想再让他难做,便恢复了笑容安抚道:“彰哥莫要为难,这不是父亲意思,是我不忍看邵敏落难。你好不容易进宫一趟,待御前觐见后,定要在我这处多坐坐。”
大人都是这样的,打一巴掌再赏几颗糖枣。女人面善心却若深海,不然也不会持续受宠多年,枕边一言掀动天下。
仙道突然有些烦躁,急欲离开。他向庄妃拜了一拜,道:“皇嫂安心,臣弟必尽力周旋。”
天值傍晚,宫殿山墙染上一层灰蒙蒙的暮色,黑色官袍加身,他再没有墙外那般潇洒闲逸。这座城是座牢狱,锁住的是人心。一切因果循环,自然而残酷。他不能僭越一步,亦挣脱不开。每个人都长了七窍心思,汲汲于营,织做成这城墙内偌大的网。
他突然有些乏了,想起了那双明若水镜的丹凤眼,眼梢微微挑起有些迥异于杀伐狱官的漂亮灼华,剑眉凛冽自有一番肃冷英姿,眼瞳若冰冷湖水,看到什么就倒影出什么,又似真似假一回投了进去不着痕迹。最妙的是那张嘴,常常语不惊人死不休,不声不响一语中的。他和所有这个宫里的人都不一样,他是大理寺卿,铮铮傲骨,简单明确,谁也不必承谁的情,举手投足皆笃定而直接。
和他在一起,便很轻松。若是能惹的那个面冷的人蹙了眉红了脸甚或气急方寸大乱,那便更为欢喜。
想着心也静下来,他整整衣冠,迈入了议政大殿。
大殿里乌压压站了一群朝廷要员,皇帝面色微沉,见他进来方和缓道:“彰弟来了啊。”
仙道叩首而拜,“臣弟给皇上请安。”
皇帝不惑之年,神色淡然威严,待这亲弟却亲厚异常。早年拼杀皇位之时,母妃悄悄派人送这幼弟出宫避难以防周全,他怎会不知。常言道,何事秋风悲画扇,奈何生于帝王家。母妃亲弟都不可信赖,对于亲情,他早心冷不再期待。放逐这幼弟游乐市井十多年不闻不问,已是最大的让步。然而时光渐老,心力不足,对这唯一的骨血亲脉,他偏又执着起来。招回宫,加爵位,赐王府,天下面前待之无上亲厚。谁也猜不透这帝王心思,一朝贬黜一朝宠,皆于一念之间。
他望着底下跪着的谨言慎行的幼弟,蓦地心软了,“秦家扣押灾粮一事,彰弟怎么看?”
仙道看了一周沉默的大臣,又见大理寺卿一脸淡静立于人群,想是此案圣上也犹豫斟酌,便回道:“禀皇上,臣弟此次亲历江南,秦邵敏等一众官员徇私舞弊,克扣灾粮,贿赂欺民等罪行证据确凿,江南官吏相互勾结,贪赃枉法昭然若揭,臣弟不敢欺瞒有负圣望。”
皇帝笑了笑,盯着他问:“那按彰弟所说,必是要严惩这些贪官污吏了?”
仙道答:“臣弟不敢妄加判断,只是实情如此,不敢不报。”
皇帝大笑,“呵呵,你这嘴倒是会说。好了,此案交与大理寺办理,就按章程来吧。”
流川跪地领旨,又道:“此案臣还需当事人容王协助审判,请皇上容允。”
皇帝准了:“彰弟就随大理寺卿走一趟吧。”
只见当朝亲王笑嘻嘻一跪,对着一旁的大理寺卿偷偷打了个眼色,应道:“是!”
流川见其一脸笑谑,不禁气郁,哼一声不作理会。
众官从议政殿出来,已是夜深,宫殿里外掌了灯,一小片一小片的红光温融融的。仙道见那人领头走在前面,步伐不疾不徐,神色沉静自有威慑,只是颇为孤僻独立,难以亲近。
众人不敢靠前,他却是不怕的。只见容王笑意盈盈拦了大理寺卿的驾,扯住他官袍一角,被大理寺卿冷冷横了一眼还凑近了讨好,“今晚的景色真美啊~”
诸位大臣傻了眼,抬头望天不见星月,空荡荡的广场上冷冷清清,这“美景”又从何而来?
却道大理寺卿先撑不住窘了,脸上似怒非怒,甩袖后退一步,“王爷有何吩咐?”
王爷又倾身靠近一步,伸手攀他胳膊:“大人可嫌弃古玩字画俗气,即便如此,也该收下那些珍稀药材才是。”
流川一愣,方想起这赖皮多次派人登门送礼,自己未看都一一驳回。眼下不好拂了他面子,便回道:“臣身体无恙,不需要药材。”
“可见你是撒谎,重伤之下身体应该好好调养,不能任性。”
流川不忿,“我受了什么伤你不是一清二楚吗?可见我并非撒谎。”
“骗你是我不对,但我无意伤你,此心天地可鉴。”他急着表真心,也顾不得旁人在看了。
“你不用动手,已经有人帮你了。”流川用力抽回自己衣袖,愤然离去。
一众官员见两人如小儿斗嘴一般争执,也都一头雾水,猜不透打甚哑谜。不过一会,也都纷纷散了。
空荡的广场上只留下笑容堪比皓月的王爷,这账本上又是记了一笔。
[风起]
群臣下朝三三两两从大殿走出来,大理寺卿的队伍积威素重,浩浩荡荡从中穿过。大理寺卿红黑袍子如欲火修罗,处变不惊的脸上被微冷的秋意染了一丝疲乏,眉眼如明镜无法躲藏。群臣忌惮他气势皆礼貌相让,独独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王爷脸不红心不跳贴了上去,极尽其能势殷勤相随,巴结讨好,偏偏大理寺卿不怒不笑,任其动作,间或还回应两句。
吏部李大人冷笑道,“容王看秦相倒了,这是又巴结上大理寺了。呵,这皇家人就是有左右逢源、见风使舵的本事。”
他旁边的方大人道:“李卿可别小看这小王爷的手段,听说天天去拜访比上朝都勤,好礼一车一车的往大理寺送。瞧,那铁面无私的大理寺卿就被他收买了吧,也没见这流川枫有多难搞嘛。”
苏大学士抚须从后面走上来笑道:“人家两个好着呢!你们这些粗人哪里懂。就大理寺卿这般漂亮人物,谁人不爱!容王有胆色得美人垂青,你们在这嫉妒个甚!”
“哈哈哈哈哈~”众人不由大笑,纷纷向苏学士讨问起粉红绿柳之事来。
流川刚迈入府还未坐下喝口茶,门人就来报容王来访。他皱皱眉,当初是他自己请这位王爷来查案的,不妨请佛容易送佛难,被他借口天天来府上磨人。
屋子里掌了灯,流川坐上床榻也不管他,自顾翻着案宗折子,哗啦啦翻着提笔批阅。仙道也不打扰他,拿了一本书歪在塌上看起来。两人这般不声不响看了许多时候,灯盏里的芯子换了又换,茶杯里热水加了又加,不觉秋凉夜深。
仙道伸了个懒腰,见流川还在翻阅折子,顺手从桌案上取了一个他带来的贡橘,慢慢剥开。橘皮裂开乍然漫开清香的味道,钻入鼻中沁人心脾。他取了一瓣果肉递到流川嘴边,示意他张嘴。流川被他行动一惊,后仰了身子抬头看他。
他执意又将橘子向嘴边递了一下,流川拗不过他只好张嘴含住,看到他温柔的笑。
两人就这样慢慢分食了一个橘子。
门外的大胖恨的牙痒,闲的没事每天赖在这,就会送点小东西讨他欢心,偏偏流川这回没有不耐烦,真是气煞人!
流川翻到秦邵敏的折子蹙眉道:“秦邵敏怎么办?”
仙道不妨他这样直接,愣了愣笑了:“你也有拿不定主意的时候?”
流川冷下脸:“你想让他活还是死?”
“当然是活了,还要好好活着,我答应过庄妃了。”仙道忙挨过去翻看折子。
“不可能。”流川摇头。
“怎么会,不过你手下松一点。”
流川蓦地抬头看着他,他立马败下阵来,讨饶道:“好好,我都知道,但是秦家不能倒。”
“你就这么笃定?”
“流川,你要做什么?”仙道隐约察觉出了什么。
“你想让秦邵敏活,就要拿另一个人来换。”流川眉眼灼灼望着他,两人贴近呼吸可闻。
仙道被他吐息扰的心思烦乱,又凑近了一点就要吻上他的下颌,心被熨热,叹道:“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我要秦满义子,九门提督——秦邵扬。”
三更夜深,崇华门仍守卫森严,火把林立。秦邵扬披了一件袍子挡寒,他神色凝重上城楼巡视,不敢放松警惕。父亲闲赋在家,堂兄革职彻查,秦家只剩了他一个顶梁柱。秦家权倾朝野多年,现在势力稍弱便有无数仇家觊觎打压,若落了把柄将不堪设想。秦家几个小辈,唯独秦邵敏爬上了江南州府的高位,他身为过继来得儿子,从小逆境处生长,为人稳重有勇有谋,圣上颇为赏识。京城九门安危全在他一人之手,已是秦家最后一道王牌。
待他巡视到城墙下准备收工时,远处街边突然跑来一匹马,马蹄急促的踢踏声在深夜里被放大了好几倍,响的人心神不宁。夜幕浓重,他只看到模糊糊的一个影子飞纵而来越来越近,心也莫名紧张起来。他手一扬,身后的兵卒将火把高举起来,大声喝道:“大胆!前方何人,竟敢私闯崇华门禁地!九门提督秦大人在此,还不快下马来见!”
马上的人被火把一照,兵将一喝,早吓得滚下马来,哭道:“老爷老爷!!小少爷旧疾复发,高烧不止,夫人派我来喊老爷回府!”
秦邵扬心一惊,疾步过去扯住那人领子,火光下见他正是自家小厮,忙连声问:“小少爷怎地发烧了?!快些说来!”
“小少爷贪玩,不慎失足掉入湖里.......”不待那小厮说完,秦邵扬便心急如火,急忙上马勒绳回奔。
一众兵将看头儿忽然走了,都懈怠下来,纷纷找地方睡觉去。
方才熨烫了的心突然像是掉进了冰窟里,山雨欲来风满楼,他望着流川不动声色的脸,什么都说不出来。
“你会的,我也会。”流川说。
这种被人扼住咽喉的感觉很不好,这种单枪匹马逼迫而来的感觉很不好,这种置自己安危于不顾的偏执竟然触怒了他。
他轻声而笑,“大人果然聪慧过人。”
流川望着他,“这不都是你教的吗?”
秦邵扬一路策马飞奔回府,未待下马便被横冲出来的一队人马团团围住,显然埋伏已久。为首的大理寺丞高头马上扬声喊道:“秦大人,麻烦您与我大理寺走一趟!”
秦邵扬心一沉,见其一身黑色官袍,周围一众狱卒衙役严阵以待,想这必是被骗着了陷阱。乌黑的街道上沉寂无声,他呼呼的喘着气,勉力敛神问道:“缉拿朝廷命官必有圣谕,还请大人承于我圣旨一看,末将不才定当遵旨!”
大理寺丞大笑,“我知你必不服,容王协助大理寺查办赈灾一案即是圣谕!我家大人着你上堂问话查案,你可敢不从?”
秦邵扬听罢心大惊,殊不知千算万算竟被自家人倒戈相向!
他自知这一去前路叵测,秦府被官役重重包围,手下在崇华门远水救不了近火,眼下形势迫在眉睫。他只好道,“大人还请允我进府见我儿一面,随后跟您上公堂。”
“秦大人不必劳烦,夫人少爷已于一个时辰前于大理寺等候了。来人!请大人上轿!”寺丞不容秦邵扬再说,已有诸多衙役上前一把将其拿住。
这一番动作,竟于深夜不动一兵一卒将京城内外唯一通道,皇家安危一并握于手指之间。
时值寅时,大理寺在黑夜中如同一只沉睡的兽,天井里灌满了风,白杨树的枝桠漫过屋顶,被吹的沙沙作响。秋风正起,灯火摇曳,谁也不知道这座陈年古寺里将要发生怎样一桩大案。
两人彼此对峙不语,房间里静寂无声,在就要被这沉默压得无法呼吸之时,大理寺丞敲门而入:“大人,秦邵扬带到!”
“开堂审案!”流川整了整衣冠,迈向前厅。
[旧事]
灯光昏暗,风灌满了厅堂,吹的火光明明灭灭。流川面无表情坐在案桌后面,肃穆冰冷的大理寺在深夜里静悄无声。
流川问:“秦邵敏,你暗通九门提督秦邵扬私运朝廷粮银出城,你可知罪?”
秦邵敏跪在堂下,冷风吹的他嘴唇青白,他茫然的抬头看向流川:“你说什么?”
流川又问:“你将赈灾粮银都运往了哪里,囤在何处?”
秦邵敏猛地反应过来,如同被针圌刺到一般绷紧了神经:“你有什么证据,竟敢诬赖朝廷命官,你可知我叔父秦相姐姐庄妃都不会放过你!”
流川道:“兵部五十万两白银经查实并不记录在案,却凭空丢失,是否你假借灾银之名偷运出京?工部修建水道的二十万两白银亦被私自挪用,并一干赈灾银两物资都未发放到灾区。种种罪行,我皆已查实清楚,人证物证俱在,你还要抵赖吗?”
“来人!带九门提督秦邵扬!”
九门提督秦邵扬衣冠整齐从后院被请上堂坐于容王一旁,衙役奉了一盏茶给他。这汉子素日也是见过大阵仗的,但今晚却莫名觉得心慌发抖。堂上是审案决断、手法狠厉的大理寺卿,右上是皇帝红人宠弟容王爷,下面跪的却是家族备受众望的义兄秦邵敏,他身为中间转手脏银的共犯,竟受奉茶让座的礼遇,任谁都无法无动于衷。
他紧张的擦了一下头上的汗,手摸着滚烫的茶杯,低头不敢看死盯着他牙咬出圌血的义兄。
秦邵敏蓦地大笑:“哈哈!秦家完了!秦家造了什么孽!秦家完了!养了一群白眼狼!哈哈哈哈......”
流川望着他,静静的道:“秦邵敏,九门提督秦邵扬已招供你借他权力之便共偷运一百万两白银出京;容王仙道彰查实你于江南官商勾结,私吞灾银,造使灾民暴圌动。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秦邵敏充圌血的红眼睛死死盯着仙道彰和秦邵扬,恨的眼角泛泪:“我不认罪!你要一个诬陷自己长兄的两个无耻小人作证,我不服!!”
流川点头,说道:“我没耐心的,你告诉我囤积脏银的地点,我可以让你少受点苦。”
秦邵敏惊得睁大了双眼,大喊:“什么?你还敢用私刑屈打成招?!”秦邵敏未及喊完便被几个衙役押到外面天井,冷风吹得他发毛,耳边是衙役拖拉凳子棍棒的碰撞声。秦邵敏远远看到流川枫坐在堂上面无表情的脸,看到容王仙道彰歪在椅子里神游天外,看到义弟秦邵扬低着头不敢看他,心冷的冰凉。他被几个衙役猛力按倒在凳子上,长六尺大杖使了力道只听噗的一声打了下来。他一介文官,怎能受的这种力道的杖打,板子一打下来立马嘶声喊叫起来:“流川枫!!你竟敢对朝廷命官用刑?你可知我叔父秦相我姐庄妃饶不了你!!!”
“秦邵敏,告诉我七十万两国库白银在哪?”
“流川枫!!我杀了你!唉哟,疼死我了!我疼!我疼啊啊!!”大理寺的衙役都是被流川调圌教出来的,对杖责一刑实在轻车熟路再熟稔不过。一看流川眼色,就知道怎么打打的是轻是重重到何种程度,杖刑的衙役见流川一再逼问,便放开了手贯了八分力道去打,只听砰砰砰一声声下去,只打的秦邵敏哭爹叫娘,皮开肉绽,却只让他生生受疼,不足以晕死过去。
秦邵敏富贵人家娇生惯养,哪里受过这种打法,疼到心处只能恨声叫骂:“秦邵扬你这个叛徒!你是不是嫉妒我嫡出长子,你是叔父捡来的,就对我怀恨在心,故意诬陷我!我们一家对你那么好,让你吃好的还让你当官,你良心被狗吃了!我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
秦邵扬被他骂的如坐针毡,滚烫的茶握不住撒了满手,疼得他想坐不能坐,想叫不敢叫,口中嘶嘶的发了几个音节,想及妻儿又一阵心酸要掉下泪来。堂堂铮铮汉子被那骂声折磨的只想昏死过去。
“秦邵敏,七十万银子在哪?”流川重复道。
秦邵敏被一棍棍杖刑打的血肉模糊,痛彻心肺,耳听流川一声声问话更受不住精神上的拷问。他只能逼着自己狠力的骂:“仙道彰你这个狗圌娘养的,果然是容妃那个贱圌人的儿子!只会勾引谄媚先皇、恬不知耻的荡圌妇!就你这种没人要的杂圌种,还不知道哪个阉人侍卫的余孽,还敢和皇上争皇位!哈哈哈哈,你圌娘那个贱圌人巴结一生,最后还不是被我秦家踢出了皇城!哈哈哈哈哈,笑死人了!不是我姐庄妃,你们还能回得来京城?仙道彰你个没人要的死杂圌种,竟敢忘恩负义!等我姐庄妃一句话,就让你滚回常州去!哈哈哈哈哈......”
秦邵敏一边骂一遍喊疼,衙役见流川不再问话,更是放开了打,打死无怨。
秦邵敏开始还骂的一声比一声响,渐渐五十杖下去就被打得没了声音。
冷风吹的愈发凉了,秦邵敏被打的昏死过去,他的骂声却更加清亮的响在大理寺上空,刺耳扎心。
流川望向仙道,他闭了眼睛,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秦邵扬听的那一叠声骂,只听得心惊肉跳,偷偷望去,却见容王仿佛睡着了。
很小的时候,他已经记不起来了。因为不痛不痒或者快乐的事情会容易忘记,而让人疼的就埋在了心底。
他记得被母亲塞到马车里从崇华门出的城,冬天很冷,被包的严实实的还是冷,母亲让他捂嘴不要出声,寂静的深夜,马蹄声带着车轮的咕噜声,碾过石路,碾过泥土,通向更黑暗的夜里。母亲看他冷的发抖,塞给他一个小手炉抱着。
或许让他疼的也不是逃命的日子,是面对那个瘦弱小子明晃晃的眼。
如同一面镜子,看的到自己的故作伪装、软弱、卑微、爱和恨。
他从不看流川的眼,流川14岁时已生了一双做刑官的眼,眼角微挑表示质疑,眼光明净如水表示审查,剑眉蹙起表示圌威严,他心里害怕。
他抱着小暖炉在前面走的飞快,绕过落雪的半廊,湖边亭,雕花镂窗,那人沉默无声的跟在身后,如同另一个我。
流川扬起手,指挥衙役:“拖下去。”
衙役一向明白流川的意思,立时拖起昏过去的秦邵敏便欲收押。
“慢着!”大理寺突然闯进一队官兵,手持长刀迅速包围了整座院落,看官袍兵器竟是皇家禁军!
庄妃步伐急促,面容冰冷,几步上了大堂,冲着仙道就扇了一耳光。
她气得身体发颤,泪光汹涌,冷声道:“你太让我失望了。”
她这一巴掌打的干脆利落,声音响亮,仙道被她打的一懵,脸上生疼。
庄妃又疾步到秦邵敏身边,看到被打的稀烂的弟弟,忍不住掉下泪来。她摸了摸秦邵敏的脸,勉力冷静道:“大人问完话了吗?我要带我弟弟回家了。”
流川道:“秦邵敏还未说出脏银所在。”
庄妃道:“脏银都在秦家,大人自可报于圣上,便不奉陪了。”
她抱起秦邵敏,几个亲兵立时上前扶住他们,也未待流川答复便即离去。
灯火暗下来,人纷纷散尽。流川望着仙道半边红肿的脸,却不觉得快乐。是,他赢了,但赢了又怎么样呢?
做刑官这些年,看尽世人千百张脸,却好像从来看不懂他的心思。
挫败,很挫败,无望的挫败。挫败的是自己莫名其妙的发脾气,挫败的是让他疼了却仍不甘心,挫败的是积蓄而来的所有力量。
为什么,为什么他总走在前面。
为什么,为什么还是输了。
为什么,为什么这样难过。
为什么。
流川有些耐不住心思,他等不到胜利的快圌感,烦躁的起身离开。
大理寺屋檐上空现出一丝白芒晨光,仙道觉得冷的厉害,很冷,漫长的冷,难熬的冷。冷的是自己汲汲于营的努力,冷的是他千方百计讨好来的一点温暖,冷的是整个人的生息。除了这些,好像还有更深层的寒冷在隐隐发作。
为什么,为什么他都不让我好过一些。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伤害我。
为什么,为什么这样难过。
为什么。
天亮了又是一天,却再也找不到自己应该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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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写的力度有点不够,不够紧张,也不够沉郁。
2 骂的太难听,真爱粉不要怪我头上,去杀了秦邵敏吧亲们。
[红灯笼]
三日后,大理寺做结案陈词,朝廷赏罚贬迁自是不提。秦家受了一弹劾一鞭笞一打压,气势大跌再无翻身可能。众臣均觉兔死狗烹之感,一时压抑悲伤的气息遍布朝野,纷纷自谋后路。
在此之中,流川本就冷心无情,日常行事皆有律,并未受丝毫影响。而仙道告病不朝,闭门谢客诸事不理,也未觉异常。
如此过了月余,初雪降至,大胖开始做店面盘点,准备新年了。
他想着流川事情多,无暇照顾家里,早早的就将店里的余货都便宜卖了,专门在家忙活起来。
这日,大胖从市集上买了两个陶瓷花瓶回来,一路小心翼翼让人抬到家里。他吆喝着几个小子往流川书房那搬:“你们几个小子都给我仔细了,这两大花瓶花了大爷一百两银子,给爷磕坏了你们可赔不起!”
小子们嬉笑着应:“爷,咱们干活绝对放心!”
大胖笑,推门正要小子们进来,却见流川听到声音正抬头看他。
瞬间他嘴咧的愈加大了,满脸笑容,“你在啊。”
流川困惑的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嗯。”
大胖摆了下手道:“你不用动,我就换几个花瓶,完后就出去了。”
“哦。”流川继续翻看案卷。
大胖随即转身叫那几个小子:“你们几个,小心着点,把窗户边的那几个青花瓷瓶给搬出去。”
小子们应是,一起进屋来就要把窗边的几个大花瓶给搬走。
流川瞥了一眼那几个青花素白的瓶子,突然意识到什么,忙道:“慢着。”
“你们别换了,把新的搬进来就可以。”
“小枫?怎么啦,那几个瓶子都放了半年了,新年就要换换新了。”大胖疑惑道,“你这屋子也太冷了,待会还要给你送几个火盆来!”
“我说了不用换,别争了。”流川皱眉道。
大胖围着那几个青花瓷瓶转了一圈,忽然了悟道:“这就是那个混蛋王爷送上来的礼吧,你疯了,你忘了他怎么陷害你入狱,怎么派人暗杀你了!这么看来家里更不能留他的东西了。”
大胖蓦地情绪激动,举起一个青花瓶就地摔了个粉碎。
流川不妨被他吓了一跳,大胖正要举起另一个花瓶摔了,他忙冷声喝道:“你给我出去!”
大胖听罢更怒,口不择言回道:“我就知道你是被那花花公子收买了,他许了多少好处,你倒是说来!外面都说你们互相勾结,没想到是真的!流川枫,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流川用力推了大胖一把,关门坐下已是气血翻涌,而大胖在门外仍旧喊声不止。
自从长大后,他很少忤逆大胖的意思,遑论大胖向来百般顺着他,两人鲜少争执。不料,为了两个青花瓷瓶,两人当真闹起来,断断续续冷战了月余。
年底大理寺案件不少反增,流川忙不停歇,事情都集中到了一起。有时他通宵审案,也不回家了,就在大理寺榻上歇几个时辰,醒来接着办案。
大胖气他贪恋容王好处,也不去主动看他,任他在外面忙不理会。
牢头见流川本就体弱,如此连番几夜不睡,必是熬不住了。于是,是夜誓死劝流川回家休息。流川也没说什么便应了。
牢头点了一盏红灯笼,在他前方领路。深夜路上清冷无人,冬日天寒地冻连打更的汉子都不出来了。流川走的很慢,很困却很清醒。
“我饿了。”他对旁边提灯的牢头说。
牢头犯了难,这个时候上哪找吃的呢?
“回大人,酒楼饭馆都打烊关门了,我们还是快些回府去吧。”
流川疲乏的一声轻笑,“我知道个地方。”
流川带着牢头转了几条街来到一家酒楼,他上前叩门,不时果真有伙计来应门。那伙计待流川仿若熟客,也不及吩咐便先端了几盘小菜上来。
流川点头道:“我自己就可以了。”
那伙计嬉笑道:“大人好长时间不来了,爷还吩咐我们每日照例留着一份饭菜给您,不想大人今儿果然到了!”
流川一愣,望着桌上那些菜发呆。
“你们爷......最近病好了吧?”流川问。
“还是老样子,只是闷在家读书也不出门,宫里多次召见也告病没去呢。”
“都吃什么药?”
“是几味养生的丸药,小的也叫不出名字来。只是天冷总在家,气流不通所以也不见好。”
“哦。”
“大人可否得空劝劝我们爷,听里面说过年指婚就下来了,再拖着闭门不出也不是办法啊。”
?!流川忽然放下了筷子,再吃不下去了。
“大人还不知道么,娘娘进言说爷成年立府后,一直孤独一人,请皇上给指一门好婚事。”
这消息如同闷雷在流川脑子里炸开来,顿时一片空白。他沉默着,未留意又咬破了嘴唇,口中腥甜,五味杂陈。
那伙计仍一字一句说道,“开始府里也未理会,只道娘娘说笑呢。不想前几日里面差人来召见,我们也得到消息礼部有所动作,才晓得是当真了。大人也知道爷的性子的,还请大人劝劝我们爷忍了这一回吧。”
流川面无表情道:“这关我何事,求也求不来的圣恩,恭喜了。”
说罢再不听那伙计的话,起身离去了。
陆安望着流川离去的身影,愁得团团转,连大理寺卿都没办法,爷的这关难过了。
冬日深夜,流川愈发清醒,拿了牢头的灯笼,独自迈步去王府。墨蓝的天空不见一点星光,越走越冷,他却如同困斗之兽一般在空荡的街上疾步而走。疲惫、难过、压抑,闷气一股脑的积压过来,压的他喘不过气,面上越冷,心里越躁动。他快要被那个人气死了。
真像是一道魔障,一个梦魇,过不去摆不脱,横亘在你面前,不得进不能退,逼死了人。一举一动牵动着你的情绪,偏偏他虚伪的装不自知。
真想把他伪善的面具一把扯下来,就现在,立刻,马上!
流川越行越快,天空却慢慢落下雪来,片刻便覆了地面一层。雪花漫天飞扬,渐渐笼罩上他的眉眼,衣袍,灯笼......
这晚庄妃亲自来了容王府,自上次仙道被打了一巴掌,两人还未见过面。庄妃一进府便拉着他的手不放了,亲自拿了食盒里他从小爱吃的糕点给他,软语安慰道:“彰哥勿怪我,我一向是很疼你的。”
仙道无奈苦笑,这就是打一巴掌再赏个甜枣么。
她见仙道不答话,叹道:“所以,你也一定懂我不忍看你们兄弟相残,让你背上骂名是吗?”
仙道应道:“皇嫂言重了,臣弟一切都明白。”
庄妃拉他挨身坐下道:“脸上还疼么,别怪我心狠,要是不打你就留不住你在京城了。”
“不疼了,我知道你护着我呢。”
“你这小子,就生了一张甜嘴!”庄妃笑起来。
两人聊了一会,庄妃不经意提道:“彰哥可有心上人,可不要瞒着我啊。”
仙道嬉笑道:“我心里只有哥哥嫂子,再无旁人。”
庄妃禁不住又被逗笑,“你要是没有心上人,我看聂复将军的女儿德才兼备,是上好人选,你可喜欢?”
“是说聂家小姐聂维?听闻能文能武,将门虎女。我未见过面,也谈不上喜欢。”仙道懒懒的。
“聂维的确是城里首屈一指的好姑娘。我见过两面,实是有貌有才,大方懂事有别于旁人,做你王妃正合适。况且他爹有些实力,对你也有照应,我好放心。”
“你真要我娶她?”
“你不愿意么?”
庄妃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给他打算好了一切,实在体贴备至,恩情万重。
只是,这看似美好的恩情下,到底又是为了谁在铺路呢?他不过是她手里的一颗棋子,他也不过是自愿去做她手里的一颗棋子。
只是在那人的眼睛下,他慢慢觉得做的越来越力不从心了。
仙道低头思忖半刻,回道:“容我再想想吧。”
庄妃莞尔一笑,点头应允了。
仙道送庄妃出府,他站在街上一直望着庄妃的凤辇慢慢驶的远了。不一会身上落了一层雪,他觉得有点冷,转身想回府。不想抬眼便见一个小人提着红灯笼正站在不远处,小人身上像结了冰,浑身散发着逼人的气势。眉眼被雪遮掩了,身上罩了那件红带黑雕花大氅,那盏灯笼发着微弱的暗暗红光。他就站在那里,提着一盏红灯笼等在那里,身影淹没在深夜里静默着。一点星火,撩起百般情愫,彼此感同身受却不可说。
仙道一眼就认出了他,上前拥住那冰冷僵硬的小人,一声叹息:“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