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事

作者: 匪来匪去,收录日期:2006-04-02,1249次阅读


仙道“搬迁”到第七组第一座时,离高考还有105天。

陵高的高三楼是单独分离出来的,与主教学楼之间插了一幢图书馆。高考倒计时牌悬在楼前,弄得挺像那么一回事儿。一条红底白字的横幅扯开在三楼的阳台上,写着:“血战一百天。”等到只有五十天的时候,横幅换成了:“时刻准备着。”不过这是后话了。

仙道他们年级的理科尖子班,有个牛人,他比一般高三学生小俩岁,又是参加数学奥赛,又是参加物理奥赛,都拿了一等奖,直接给那所坐落在首都的王牌大学招去了。他离开学校的那一天,仙道的班主任将仙道从第一组第七座调到了第七组第一座,她仰面教导他那位帅气逼人的学生:“是努力的时候了,仙道。”仙道点了点头,然后将桌椅拖到了这个临窗的位置,将头从那敞开的玻璃间递出,仿佛时光回旋了数千年,他化身为孙行者,此刻的伸头的影像与压在五指山下伸头的影像重合。

陵高蹲在县城的最南边,高三楼又蹲在陵高的最南边,从最南边的窗口往南望,说的凄凉点儿,就是望断天涯。

校园的围墙像是一条用石青色勾勒出的弧线,围墙外是一条还算宽阔的公路,除了这公路,已再找不出城市的特征。低平的丘陵一荡一荡向更远的南方吹去。陵川在阳光的照射下,散着团状的氤氲,而河水本身,则呈现出胶水态的凝固、以及晶亮。间或,一两个衣装整洁的老太太从她们半山腰的木房中摇摇而出,结伴去最近的超市购买猫食或者面条。骑着脚踏车的男孩吹着口哨,闪过一位拎着渔具的胖老爹,胖老爹大着嗓门与还未脱下棉袄的欧巴桑打招呼,嘿!他炫耀到,将他那桶沉甸甸的鱼举至齐平耳线;欧巴桑很忙碌,她扬起鸡毛掸子,掸晾在晒衣线上的鹅绒被,潮气散开,同时鹅绒从看不见的缝隙中飘出,在光鲜的空气中长时间的半浮。

有时候,仙道望着窗外,可以直直的搭下头睡过去;更多的时候,他会产生一些情绪,让他的精神沐浴在日光里。其中夹杂着一些对于现在对于未来的美化,的确,当初春干燥的风麦芒一样划过他的脸,他觉得世间的一切都妙不可言,那些正在逐渐变绿的山坡,径流逐渐增加的河流,无所事事的鸟语,粗糙得近乎裂开的桃树枝干,一捆捆扔在道旁的猪草,装载鸡鸭呼啸而过的大卡车……一切都有了生命的鲜活。他顿时觉得啥都不成问题了,所谓未来只是一张等待他签名的答题卡,他龙飞凤舞的画出“仙道彰”,便已解决症结所在,生命开始顺利运行,发出火车行驶时的“卡塔”声……窗户照例被老师勒令关上,随着一声轻响,“美化生活”的活动结束,前几秒刚刚成立的命题被推翻,粉笔灰漏进眼睛,钢笔又不出水……


那群师兄师姐来到陵高是在仙道搬迁座位的第二天,之前,学校已经在“血战一百天”的上面加了一条横幅:“欢迎师兄师姐前来介绍经验”……他们是校友中最精英那部分,其中好几个是首都那所王牌大学的学生,其余的也无一例外来自名牌大学。他们还在假期当中,虽然陵高的高三学生已经忘记了眼下还属于春节期间。

高三8个班,每个班都分配到了5个指标。仙道他们班是文科尖子班,就30人,那天的三节晚自习,六点半到十点,分到仙道他们班的5位,每人负责给6名同学传授经验。于是一个班形成了五块割据,6个如饥似渴的高三学生围住那位业已告别高三者,问这问那,歪着头急切的等待回答,仙道想起了华山思过崖上的令狐冲和风清扬,令狐冲智商发达,领悟《独孤九剑》尚且用了3天3夜;我们的同学,却指望在三个小时内就将高考骑在胯下,浪漫主义无可匹敌的代表。

其实那是一个毫无收获的夜晚,后来大家一致认为。不过当时,他们却兴奋的难以自禁。甚至当师兄师姐最初走进他们的教室时,他们发至肺腑的激动让他们掌声不绝。那五个人,四男一女,而且女的仿佛是老大。他们自我介绍,很迅速,但除个别外都妙语连珠。仙道才知道:站在最边上那个留胡子的是4年前的省文科状元;最矮的那位正准备赴美读博;美女老大已经有了男朋友并且此刻他正在隔壁班上“传道授业解惑”;站中间的高瘦男生是唯一一个不属于“师兄师姐”类的,他和仙道他们一届,就是理科班被保送的那个,而仙道居然从来没见过他;最后一位表情淡然,他说他今年24岁,还没谈过恋爱,是哪个大学的都没公布。

仙道和三井莫名其妙就跟随4名女生把那高个子男生,姓流川来着,围住。接下来的对答很精彩,精彩在三个方面:一,那几个女生的提问很精彩;二,面对女生精彩的提问流川居然毫不动容,回答至始至终相当简短;三,面对流川的毫不动容,女生居然也毫不动容,依然争先恐后的提出越来越精彩的问题。

大家好歹知道了流川是高三才转学到陵高来的,后来又辗转从流川原来班上同学那儿了解到此人经常迟到早退,怪不得让人觉得很面生。叫藤井的女生询问流川怎么学习,流川回答说保证睡眠;麻里问怎么学外语,流川回答说不知道,后来大家才知道流川的外语从来没及过格,他就是数学和物理特厉害;麻里又问怎么写作文,流川反问语文还是外语,麻里说都问,流川说外语一般是瞎写,语文就写日记那么写。仙道忍不住问了一句日记怎么写,流川瞟着他表示:自己说不清。仙道很理解的点了点头。赤木晴子提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她问流川同学你家住在哪里,流川回答林业局;晴子马上问几楼,三楼;你爸在那儿工作吗,我爷爷;说完这些话流川看了晴子一眼,这一眼让晴子没有再问下去。藤井又问了一些,比如怎么保持良好的心态、出现情感波动怎么办啥的,流川怎么回答的仙道忘记了。后来三井问了一个问题,流川你肚子饿了没有,这个滑稽的问题让女生们开心地笑了,仙道隐约意识到三井和流川似乎认识,三井没等流川表态就从桌子里翻出一包“马大姐”牌卤鸡蛋,流川没拒绝也没吃,将那塞进了衣袋,三井在一旁做了几个夸张的面部肌肉运动。


那晚下了很大的雨,大家都没带伞,明明白天太阳还明晃晃的。师兄师姐在第三节晚自习下之前,要回去了,也只能鼓着眼睛瞪着雨。仙道他们班主任就让班长去找李师傅,李师傅是学校的司机,平时的工作就是开着小车送领导去省城开会啊什么的。李师傅没来之前,师兄师姐们便站在高三楼的阳台上,看着雨,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其中一个胖师兄说陵高的教学楼不知道啥时候才能翻新,6年前他在这儿读高三时,在课桌上刻了一只忍者神龟,在墙壁上写了一句“罗纳尔多是真正的国王”,现在还在,他刚刚找着了。仙道站在门口,班主任特意让他陪着师兄师姐们,“你要多学一点儿”,她这么吩咐。他的目光划过那些黑暗中石膏一样的脸。有个师兄突然问仙道:“你们现在谈恋爱的多不?”“呃?有些吧。”对方嘿嘿的笑起来,“我们那会儿挺多的,怎么,老郑还是喜欢‘棒打鸳鸯’?你们高三年级主任还是他吧?”“没,他升副校长了。”“哦,他可牛了,单我们那一届,他就单枪匹马的拆散了19对,好像是19对吧,20对也说不定……,”这位师兄,刚刚在仙道他们班上自我介绍说至今没谈过恋爱,现在他眯着眼睛,回忆起几年前,在他身边那些被打断的爱情们,他很有感慨地说,“高中是应该谈一次恋爱的。”然后他彻底忘记了正在聆听自己的仙道,转过身,径直走向楼梯间,仙道怀疑他正在哭。

李师傅把学校的小车开来了,在雨中它像一头形状模糊的水牛,将温和的目光四处张望。车门打开,一堆人爬进去了,另一堆人留在外头,等待下一轮。

“流川,一块儿走吧,”有人在车里喊,“上来,还能坐一个人,快。”

“你们先走。”叫流川的男生说,回答他的是车越来越模糊的尾灯。

剩下的人不知道从哪儿搞来了一副扑克,开始蹲在一处打,其余的凑在旁边,三心二意的观战。

“流川,会玩儿吗?”师兄甲扭过头,指着手中的牌问流川,后者摇头,师兄甲笑了笑,“调k”,他扔出牌,抬头看见了仙道:“你怎么不上晚自习啊?”“老师让我跟着你们学习,”仙道笑着说。大家也都笑了,“别玩牌了,当心把小师弟带坏啊。”“这叫益智游戏、传统文化、仅次于麻将的‘国粹’!师弟,你会玩儿吗?”“还行。”仙道回答。“快快,你来玩,胖子,让位,让小师弟来露一手,我们老人家好指点指点。”师兄甲踢开了那个曾经在课桌上刻“忍者神龟”的胖子师兄,将牌交到了仙道手中。仙道的牌技炉火纯青,连赢了好几次。让他们“老人家”大吃一惊。“我大二才开始接触扑克,果然是晚了,难入境界;师弟你打牌起步早、悟性好,必定取得长足发展,是我们陵高不可多得的扑克种子选手啊!”输了第10回的时候,师兄甲如是感叹。此时李师傅的车已经来去了三轮,大部分人都走了;高三的最后一节晚自习也下了,高三学生们簇拥着散入雨帘,高三楼逐渐寂静了下来,过道昏黄的灯下,只有4个蹲着的扑克高手,仍在兢兢业业。

“流川,出这张,”师兄甲附在流川耳边说,他输了10次仍不甘心,这是第十一次,这一次他不再单打独斗,而是联合另两个牌友,齐心协力对付仙道。仙道望向流川,后者正拧着眉毛盯着牌,他不愧是数学牛人,对打牌颇有天赋,刚看看就学会了,刚学会就很强了,当然,打牌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虽然他发展劲头强劲,和个中老手仙道比起来,还是有差距的。不过这流川有一个很难得的精神,就是心无旁骛,这对于牌类运动,尤其重要。当然,流川的百折不挠也是可圈可点的,说师兄甲输了10次不甘心,是相对一般人而言,相对流川而言,他的不甘心就只算小case。

师兄甲精心谋划的第十一次,还是输了。雨早停了。师兄甲和另一个牌友离开。

后来,流川一次次抬手,擦亮眼睛,然后出牌;仙道打个呵欠,也出牌。

他们不怎么说话,本来仙道想讲的,不过一开始在下雨,他担心雨声会掩盖他的声音;后来雨停了,他的睡意却又掩盖了他的声音,手固然还在出牌,大脑也在转个不休,睡意却真的已经很浓。只不过,不好意思提出什么“不早了,回家”之类的建议,流川也不是死缠滥打的人,他知道他提出流川一定不会抗议,但还是没提。他又想干脆假装输一次,让对方死心,但还是没假装。于是只好认命的一直对抗下去,直到流川得胜。

23点46。

仙道和流川一起走下楼,到了一楼,发现铁门已经上锁了,这就意味着,他们出去不了了。

“怎么会?”仙道难以置信,踢了一脚铁门,“平常学生科的胡老头儿关门之前,都会喊一声,看看还有没有人在楼里……今儿怎么回事儿,他不问问就乱关门了?”

“你有听见他喊吗?”仙道转头问流川,后者摇头。于是仙道告诉流川说:“流川,咱出去不了啦,铁门给锁上了。”“我没瞎。”流川偏过头,瞟了仙道一眼。仙道开始想,真的,我这不是说废话吗?莫非我潜意识里认为流川很白痴,也不是说白痴,就是不太懂事,也不是不太懂事,就是不太了解生活?仙道觉得有一点好笑,流川那么个牛高马大的男生,哪一点让他得出这种结论来了?后来他又不小心在阶梯上绊了下,这一绊让他失去平衡虽然马上又缓了过来,但他的笑声在他身体倾斜的那一瞬间从某个出口泼出来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幸好教室的门没有锁,不然他和流川就只好睡阳台上了。他们走进教室,过道的灯突然灭了。流川的脚踩了仙道的脚。仙道的手肘撞到了流川的背。“流川,咱停一下,就这么站一会儿,等眼睛适应黑暗。”“嗯。”……“流川,现在看得见了没?”仙道问,仅仅是问问,没想到引的流川转过头来,开始歪着头看自己。在仙道眼前,那个模糊,却次第清晰的瘦长人影,像是小时候看的灯影戏,从那古旧的棚子里走出。那眼睛,仿佛盘古在黑暗的蛋壳上劈开的头道口子,第一缕阳光从中漏出,那只能用一丝一缕来形用阳光,却足以让惯于黑暗的盘古失声痛哭。仙道感觉时间过了很长,流川的目光凛冽到发出“锵锵”的声音,然后他听见流川对他说:“能看见了。”

能看到了,那就好。


“流川,有在教室过夜的经验么?”仙道和流川并排躺在教室的最后面。他们将桌椅移到了前方,把一大垛旧报纸铺在地上,然后躺上去,倒不算很硬。

“没有。”流川回答,“你有?”

“我也没有。”仙道说。

没有月亮,一字排开的窗户在黑夜里像是此岸到彼岸的接界。仙道从来没有面朝夜空睡觉的经验,那感觉跟头回出远门的少年坐火车一样,有些新鲜,有些好玩,也有些不知从何而来的伤感。瞌睡竟然完全没有了,仙道长久的望入黑的天空,想着10小时前它还带着淡蓝,5小时前它还制造着一场罕见的暴雨,现在它却一动不动,而且仿佛从未动过,将来也不打算动,给人错觉:仿佛一切不过一念之间,一念之间不过永远。

“仙道。”流川突然说。

“咦,你还没睡着啊?”仙道望向流川。

“你有?”

“我有什么?”

“睡着。”

“我也没有睡着啊。”仙道禁不住悄悄笑了。

“我也没有。”

“我知道啊。”仙道笑出声了。

流川的眼睛转动着。

“流川,你猜几点了?”

流川的眼睛转动着:“一点。”

“错了,一点半,给你出个题目,地理的,现在以下哪个城市的市民正在吃午饭?A,东京;B巴黎;C北京;D麦迪逊。”

“麦迪逊。”

“正确。哎,理科生,你怎么知道麦迪逊在哪个时区?” 仙道转过身子,侧卧着朝着流川;对方也是侧卧着,朝着自己。

“我又不知道。”

“那是猜对的?”

“不是猜,NBA现场直播是这个时候。”流川说,仙道看见他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光华。他很喜欢篮球吗?仙道突然觉得若有所失,他问:“你现在很想回去看?”

“不想。”

“为什么?”

“鬼知道。”流川不耐烦的嘟噜,仙道再一次忍不住笑了。

“流川?”

“嗯?”

“还睡不着?”

“嗯。”

“我教你怎么睡着。”

“怎么睡?”

“闭着眼睛睡。”仙道等待流川瞪自己一眼,或者咬牙切齿的骂“废话”,然而,没有动静。他抬起眼,看见流川合着眼静静的面朝自己,真睡着了?他目不转睛的注视着流川,那黑暗中美的不可遏止的轮廓。他感到心中涌上一波轻柔的浪,他伸出手,又在流川脸前的空气中停下,他感到呼吸急促,收回了手。然而他无法控制的再次伸出了手,战抖的指尖,笨拙的落在了流川的面颊上,他长久的保持着这个姿势,并且毫无自知,直到他发现自己的脸竟已离流川的脸只有毫厘之差,才强行的退回原处,汗衫全然湿透,心跳如同雷鸣。


文综试卷从全国各地一套套的邮寄过来,作为学习委员,仙道每天都要跑到传达室收信,然后将那用厚厚的牛皮纸封好的试卷交给班主任,她照例要说:“仙道,感觉如何?”“怎么回事?这次文综就考了210,鬼摸脑袋了?”“地理老师说你上课心不在焉啊?”“ 不错,文综总算突破250大关啦。”

她是个好人,虽然不见得是个好老师。但总是很负责,虽然教外语,她的口语实在太没水准了点儿,但批改作业还是非常认真的。她的儿子和仙道他们一样大,没有读书,每天坐在家里堆积木,看见她回来了,就低下头,将搬在嘴前鼻涕往胸面前揩,抬起头时,大大的脸盆上已经有了甜腻的笑:“妈妈。”他的头脑相当于6岁儿童,除了5毛的人民币,其他钞票一律分不清。仙道曾有一次遇到他站在冷饮店的门口一直瞅着冰淇淋机看,仙道为他买了一支巧克力冰淇淋,递给他时,他羞涩的接过,然后勾下头一寸寸的舔着,直至将冰淇淋吃完一半,他才猛然醒悟,对仙道说:“哥哥。”就仿佛一条感恩戴德的狗。

仙道已经很少在上课的时候欣赏窗外,事实上,他开始努力了。他对自己的状态很满意,特别是持续两天做梦梦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他知道老师们常常很夸张,比如他们私下里议论说仙道只要花一分心到学习上,就有望拿下省状元之类。然而有时候,仙道连自己都开始觉得前途一片光明了,某某大学正在朝自己招手。

高考只剩60天的时候,仙道连午饭也不回家吃了。他姥爷和其他学生家长一样,在上午第四节课还没下的时候,就开始站在教室门口的走廊上等。仙道有时候望向那群家长,望向那栏杆表面剥落的破旧阳台,会想起某一个夜晚,某一个人带着倔强的表情和自己一直打牌。他的眼前会自动的滚动出一些影像,破碎的,凌乱的,仿佛非专业人士的电影剪辑。他强迫自己望向姥爷,那个高大,微微驼背的老头儿正将俩保温盒(一份午饭,一份晚饭)抱在胸前,他没退休前是个军官,而且听说相当“专制”,退休以后他热衷于各式各样的中山装,尝试把自己打扮得帅帅的,一次他买来一盒发胶,企图塑造一个仙道式发型。下课以后,仙道和同学一样涌出教室,接过姥爷送来的饭盒,他有时会问几句关于学习的问题,仙道便恭恭敬敬的回答,送走了姥爷,便走进教室,坐在窗前吃饭,有时和越野,有时和三井,大多数时间是自己一人,咀嚼,吸收,咀嚼,吸收。

想到流川,便提醒自己似的,用一种调侃的论调:那小子,真幸运啊,连高考都躲过了。

离高考五十天的时候,高三楼换“横幅”了。仙道和三井从厕所出来,看见几个老师正搭着梯子挂一条新横幅,本来三井在说流川,他说他家和流川家都在一个局里,他俩打小玩到大,他们看到新横幅时三井正在用一种低缓的语调说到流川从来不让别人看自己睡觉,“说起来,那小子,虽然是个瞌睡虫,防范意识倒强得很,每回睡觉都用被子把头蒙住,再不就是把头藏在臂弯里,怕人乘机非礼他一样。”

“是吗?原来他这么牛气。”仙道想起那一晚流川就那么坦然地睡在自己的身边,然后他听见自己虚伪的声音。

“你在乐个什么劲儿?”三井奇怪的看着他。

有那么明显吗?“哦,那横幅上写得好:时刻准备着!”

“莫名其妙!”


离高考49天的时候,要办身份证了。学校放假三天,同学们带着贪婪的笑容纷纷回家。

仙道是一个人去派出所的,他姥爷要跟来他不让。

在那个拥挤的大厅,一百多号少年的面孔,带着各自绚丽的颜色,飘浮。这是他们第一次即将以一个人的身份被世界正式记录下来,之前的岁月他们觉得自己像畜牲一样优游。

碰到流川的时候,仙道吃了一惊。

“耶?”
“干吗?”
“你怎么在这里?”仙道差点以为流川是来找自己的了,随后他清醒了思路,“你还没办身份证?”他原先以为流川参加什么奥赛之类的要提前办理。
“你办了?”流川穿着一件黑色的运动衫,他带着疑惑,从上到下打量仙道。
“没啊,这不,排队等着照相呢,你插在我前面吧。”流川也不客气,径直就站在了仙道的前面,仙道想,这家伙,插队也理直气壮的呢。

流川照相的时候,仙道站在一边看他,工作人员很不满的对仙道说:“这位同学,你别惹他笑,身份证上的照片不能笑。”仙道本来想问:你哪只眼睛看我像是要惹他笑的了?我明明一本正经的,看起来有那么无聊吗?然而他问出的却是:“为什么不能笑?”“笑了容易把嘴照大。”工作人员剜了仙道一眼,意思是一边儿去,洋葱头小子,敢质疑姑奶奶我?仙道吃了一惊,原来会把嘴照大!他连忙朝流川打手势,想告诉他别笑,可是他迟了一步,流川望着他,嘴一歪分明是在进行那种所谓“笑”的肌肉收缩,仙道愣了,这一瞬工作人员的快门被按响,把流川的微笑定格。

流川笑起来嘴巴也不大嘛,仙道想。想着想着就又被那工作人员训了:“你还照不照啊?痴站那儿装死啊?”

仙道连忙跑到刚刚流川坐过的凳子前,准备坐下照相。工作人员又叫开了:“你穿的什么衣服啊?快去换了!”

“干吗啊?”仙道有点烦了,这什么人啊这。

“不能穿白衣服照像懂吗?会把你的脸照的很肥。”工作人员大妈振振有词。

瞎说,肥不肥能是穿啥衣服决定的吗?仙道想,就你这位大妈,就算裹得一身黑,也还是肥的流油啊。于是他手一摆,想要说:我不换。突然砸向自己的衣服使自己没将那三个字说出来,仙道接住那黑色大鸟般飞行的运动衫,偏过头看见流川站在自己刚刚站的位置上,上身剩条白褂子,斜眼望着自己。仙道低头微笑,然后将自己的白色鸡心领毛衫扯下来,砸向流川。仙道穿上流川的衣服,懒得理工作人员的制止,一直把微笑留在唇边。他感觉得到流川的目光,所以他才笑得灿烂,更灿烂,不管身份证上的血盆大口会多么可怕。

然后他们一起走出派出所,仙道穿着流川的衣服,有点不习惯,黑色不是他惯穿的颜色,然而他没有想要把衣服换回来;流川好像把这事情给忘了,也没提。

这是早上9点半,上班潮已经过了,失业者还未起床,街道上的人不算很多。

太阳从对面县委的写字楼顶爬出,像是一个醉得浑身通红的糟老头。

“吃早饭了没?”仙道问流川。

“没。”

“一块儿去吃‘沙钵粉’吧,就在县委门口,味道挺好的。”

那沙钵粉的确很好吃,所以生意特别好。仙道和流川坐在靠窗的位置,桌子上油盐酱醋的碟儿瓶儿摆了一大堆,还歪歪斜斜的躺着一卷卫生用纸,不时有客人伸手将那纸抓过去,再抛回来,几个回合,那纸竟明显瘦了一圈。

流川盯着仙道,仙道觉得他眼光很奇怪,自己试着迎接,仿佛很难;试着躲避,又不甘心。于是仙道拉开了话匣子:“流川你家住林业局啊?”
“仙道,你打篮球没?”流川冷不丁冒出一句。
“篮球?”
“打不打?”
“篮球啊,”怎么不打?过去还是校队队长呢,“技术还堪称一流呢。”
“我们来一场。”流川说。
“现在啊?”
“吃完粉。”
“好啊。”

那场约定的球没有实现,因为仙道的手机突然叫起来,仙道听见越野急切的声音,他说:仙道,何老师自杀了!

何老师就是仙道的班主任,仙道挂掉电话 ,对流川说:“今天还是别打了吧。”

流川没有问他为什么,粉端上来之后,他们默默的吃完。

走出店门,仙道对流川说:“我们班主任自杀了。” 流川没作声,只是亦步亦趋的跟着仙道。仙道又说:“她有个弱智儿子,残疾丈夫。”流川握住了他的手,仙道只能反手将流川的手握的更紧。大街上有很多没见过男人牵手的人,纷纷对此表现出了好奇。

“仙道,别怕。”很久之后,仙道还记得流川当时说这句话时深深的眼神,这句话自从流川说了之后就一直在仙道的脑海里盘旋,作为流川第一句带有安慰性质的语言。自己并不害怕,仙道那会儿这么以为。后来,当仙道经过了一系列事情,才知道其实流川针对的不止某一点儿,他才知道流川一直都懂,非常非常。

离高考39天的时候,学生们清早六点钟在县医院门口集合,进行体检。前一天晚上起,就不能吃东西,连水也不能。学生们空着肚皮,而且惴惴不安,因为传说中体检非常可怕,女生们凑在一块儿,将那所谓的“三光”政策娓娓道来:脱光,看光,摸光。仙道坐在医院候诊室门前的长凳上,不时把目光投向医院的大门。他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流川,仅此而已。三井有意无意的经过他身边,说:“流川同学光荣进京了。”仙道惊诧于三井的敏锐,转念又想也许是自己表现的太露骨。三井笑着说:“他面试去了。”“不是已经保送了吗?还要面试?”“他面试国青队,”三井歪嘴笑着,“他和你提过篮球吧?”

“提过。”仙道想起流川每一次说到篮球的表情,固然是热爱的表情,却仍没想到会热爱到,放弃学业。

体检比想象中的容易,“三光”政策吊足了人的胃口,却到底是没有实现。不过听说理科班有个女生拒绝量体重,仙道觉得她挺牛。

三天后的军检却让仙道见识了真正的“三光”,他才知道在赢的军人的尊严之前,首先要放下一切尊严。军检的过程中,他姥爷一直在医院门口等候,他深怕自己的外孙出什么差错,他不停的抚摸自己的胡子茬,告诉自己没问题。仙道要报考军校很大程度上是由于这位老头儿的坚持,他用他那颗日渐秃去的脑袋思考,认为自己年轻时没有完成的光荣梦想由外孙去完成是理所当然,况且,他认定这是一个战争一触即发的年代,一个属于军人的年代,他找不到任何理由足以支持仙道可以不成为军人。当然,仙道自己是无所谓的,他不讨厌做军人,除了军帽可能会使自己失去长久以来引以为荣的发型。
现在的军检其实徒有其表,之前交过的75元手续费就已经保证了它的顺利性,所以仙道怀疑,这种情况下仍然严守不怠的“三光”政策,带有浓重色情的性质。来之前,他劝说他的姥爷不用跟来,然而他的姥爷根本不信他说的那一套,这位黄金时代在40年前的老头,相信军检的纯洁性,他对自己的外孙居然说出“这是赚钱的差事”感到震惊,他愈发担心外孙不能通过了,他开始想象自己如果是面试官,将会如何如何的公事公办,大义灭亲,将外孙这头号反动分子拒之门外。他简直为自己臆想中的大义凛然感动了,同时又深深的觉得现实中的面试官决不会如自己一般正义,因此外孙八成能够通过。

半个月后,仙道得到通知:自己通过了。他的姥爷欢天喜地。而且,身份证上的仙道,嘴并不大,不知道流川的怎么样。

离高考只有20天的时候,学校停课了,学生们每天坐在教室里自习。仙道发现自己发呆时间越来越长。他都佩服自己了,原来对时光的流逝不知不觉,并不一定要多么废寝忘食的学习,像自己这样集中心思发呆也可以打发大笔大笔的时间。他想象自己一夜白头的样子,想象自己弥留之际会说什么话,他想象军人道貌岸然的生活,他还想象下一次相逢,与某人。

最近中午的时候,都与越野一块儿吃饭。那人从初中就和自己同班,过去在篮球社也是队友,倒是不曾怎么深交。与越野面对面坐在窗户边,看着窗外的春光一点点转变为夏日,看着越野把蛋黄扔得老远,掉进大河。

“越野,你怎么把蛋黄扔了啊?”一开始,仙道会这么问。

“干巴巴的,包进嘴里简直像是在吃混凝土,”越野不爽地说,“你想吃?那我留给你。”

“别,”仙道笑着挡住越野,“有口水的啊。”

“口水又没毒。”

“那是间接接吻来着。”

于是越野没再说什么。仙道则看着他一次次将金灿灿的蛋黄秀出不同的抛物线。


离高考17天,仙道那天没上晚自习,他沿着学校后的那条马路,一直走。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不是该有闲情逸致的时候。仙道,全名仙道彰,把手插进裤袋,沿着目光迷离的河流,走进了黄昏。

在他还是儿童的时候,曾经梦想一次属于自己的旅行,没有姥姥他们跟着,穿自己买的鞋,穿自己买的衣服,连坐火车的票都是自己买的,总之,一次彻彻底底的自己的旅行。他那时候从不怀疑有朝一日,这个梦想会实现,虽然,当他还是个儿童的时候,就已经精打细算,并粗略的估计了一下这一次旅行的花费,他当时的估计是500元,现在看来保守了一些,因为当时他没有把住宿费算进去,仿佛相信旅途中有谁会天经地义的款待自己、收容自己、需要自己。那个梦想从未实现,也从未消逝,它一直在他的记忆里,占据一个位置,只是从某个时候起,梦想一个人的旅行变成了梦想两个人的旅行,仙道想到这里,不愿再想下去,他不愿想一个永远只是梦想的梦想,一丁点儿也不愿。

他不知道自己认真的看过多少次黄昏,流云在头顶上一层又一层,一只觅食的鹞鹰在流云底下转着圈。河流似乎在越来越昏的傍晚中迷失了前进的方向,仙道听见它焦急的转弯声,撞上岩石的哗啦声,仙道很想告诉它:咱停一下,就这么站一会儿,等眼睛适应黑暗。

他完全不知道怎么就走到了林业局。

林业局的大门口挂着灯笼,想必是领导太懒,春节过完连门面都没收拾干净;又想必是领导太勤,春节还未到就把门面布置好了。他下意识的走进去,迎面是轮廓毫不鲜明的办公楼,以及轮廓同样不鲜明的职工宿舍。篮球场,居然还有一个篮球场,此刻有许多轮廓照例不鲜明的人在其间奔跑、摔跤、跃起、倒下,仙道从中认出了流川,看来自己的眼睛已经适应黑暗。流川面试国青队完毕,回来了啊。

流川在球场上,骄傲到无以复加。仙道坐在一旁,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一只神气十足的公猫,这只猫本来在球场上溜达,看见仙道以后,它拖着浮胖臃肿的身体,一摇三摆的走了过来,蹲在仙道的身边。仙道试图将它赶走,不过没有成功,这只猫估计不是聋子就是弱智,竟然对仙道的恐吓毫无反应,只是突然扭过身子,把肉奶奶的屁股朝向仙道,放了一个旋律优雅的屁。

这只猫乃典型的恶人先告状,它放完了那个屁,便显得非常委屈的哀嚎了俩声,继而,再一次奔向球场,“喵,”它在它主人的的身前停下,不时把眼往仙道身上觑,意思是:就那大个子欺负俺。

仙道非常委屈的望着猫的主人,那个汗水在夜中闪烁的男孩,他走过来:“别招惹我家猫。”
“没惹,”仙道愈加委屈了,“流川。”
“你干吗来……?”流川头一偏。
“我来散步!”仙道没等流川问完,“你家猫叫啥?”
“哪只?”
“哪只?莫非你家有很多只猫?”
“十四只。”
“那么多?”
“你要看吗?”流川问,他眼里的期待,仙道分明看到了。
“好啊,”仙道说,“你家三楼吧?”仙道抬起头,“就阳台上种仙人掌的那家?”
“是芦荟。”
“啊?我怎么觉得很像仙人掌?”仙道笑了,流川的脸上也有些笑意,仙道问他,“三井是哪家啊?”

流川伸出手指给仙道看,三井就住在流川家的斜下方,阳台上晒满了三角裤,五颜六色,即使在黑暗里也扎人眼。“他家孩子挺多?”“他姥姥专门带小孩的。”“保姆?”“嗯。”

流川家门口有一幅春联,流川说是过春节时三井他姥爷帮忙写的。仙道想,我姥爷书法也不错呢。

一开门儿,跟在流川后头的那只肥猫就从流川脚边钻进了屋里。

流川的爷爷奶奶没在家,就流川的小叔叔窝在沙发上看书,他看见仙道和流川一块儿进来,就朝仙道点个头算是打招呼。然后他对流川说:“老七回来了。”
“知道。”
“他好像很饱的样子。”
“知道。”
“老二他们还没喂过,食在冰箱里,你去喂哈。”
“嗯。”流川脱下球衣,光着膀子朝厨房走,仙道跟在他后面,“喂,老二老七是你哥?”
“是猫。”流川回头看了他一眼,像是责怪他傻似的。

那十四只猫待在一间空房里,流川一进去,几只就叫开了,其中一只从窗台上直接扑到了流川腿上,仙道吓了一跳,“他叫什么名字?”
“老七,”流川回答,“你不认识它了?”
“呃?”仙道愣了一下,老七白了他一眼,从流川的裤管上滑下来,踱到他面前,抬头怒视他,仙道认出就是先前在外面的那肥猫,当时还给仙道放了个屁来着,于是他笑了,“老七啊?”我原先在校队也是七号呢,他弓下腰抓住老七,将它举起来,“有缘,有缘。”老七肉鼓鼓的肚皮在仙道的手中左磨又擦,终于挣了出来。
流川的小叔叔拎着一盒方便面走了进来,他把方便面放在地上,“流川,待会儿你就给他们喂这,过期了的,扔了可惜。”
“你自己吃。”流川把一只猫的头塞进盛水的碗里,那猫打了个喷嚏。
“是过期的啦。”
“反正猫不吃。”流川说。
“切,”小叔叔一脚踩在方便面盒子上,“你别无理取闹好不好。”
流川没理他,把一只比老七还个儿大的猫递给仙道,“按住他,别让他抢别人食。”
“他叫什么?”仙道笑着望着掌下蓄势待发的猫。
“老大。”
“哈哈,”仙道笑得愈发灿烂了,“老大最凶是吧。”

“流川?”
“嗯?”
“你家猫都长得挺像的,你怎么区别?”比如仙道就分不清老二和老四,老九和老十。
“熟了呗。”流川正在给所谓的“老十二”喂水,顺口应道。
流川的小叔叔本来一言不发的坐在一边,现在他站起来,对仙道说:“我教你,老大最凶,个子也最大;老二额头前有一缕白毛;老三是缺牙;老四是母的,有奶子;老五嗓门儿最大……”
“那是老六,”流川纠正说,“老五腿最细。”仙道想,乖乖,连这都能看出来。
“好好,”小叔叔继续说,“老七最鬼,还爱放屁;老八背心夹着黄毛;老九病怏怏的,像只女猫,其实是男的;老十脑子不好,走路常跌跟斗,又爱咬人;老十一最爱离家出走,还爱瞪人;老十二最肯叫春;老十三尾巴断了一半;老十四只吃红薯。”
“还真是观察入微,”仙道轻轻扯着老十一的胡子,后者像一条坎肩正挂在流川的肩上,“老十一,是吧?”
“妙。”老十一如是回答。

流川不放心那盒过期的方便面,虽然他的小叔叔表示自己已经诚心改过、不再用那喂猫。正巧仙道要回去了,流川就搬着那大盒子,与仙道一块儿出门,打算把那玩意丢进局里的垃圾堆。
碰见流川的奶奶,她背着一背篓水,说是和三井姥姥一块儿在陵川对岸的井里打来的,“那水可好喝呐,甜的,还凉到心巅儿上,”老太太这么形容,她让流川从背篓里拿出一瓶,“送你同学一瓶儿。”好像是多了不得的宝贝,然而认真的表情,令人不能拒绝。仙道于是说:“谢谢奶奶。”
老太太一高兴话就多,又问仙道多大了,属啥的,“和小寿一命的啊,”老太太眉飞色舞,“比小枫大俩岁,小枫,你要给人家仙道叫哥哥。”
仙道暗暗扭头,看流川的表情。流川把那瓶“井水”往仙道手里一赛,甩着尾巴走了。老太太在后面唠叨这孩子就是学不乖,让仙道别往心里去。“没事儿,”仙道朝她摆摆手,加快脚步朝流川跑去。
“别在意,”仙道试探性的说,“老人家都那样儿。”
“没在意。”
“那你该叫我什么?”
“仙道。”
“你奶奶说的那个。”
“仙道。”
“不是。”
“就仙道。”
“好好,就仙道,仙道就仙道呗。”
流川目送仙道离开,他看见仙道的影子在那条宽阔的临河大道上,他看见仙道的影子在那片广袤无垠的夜空中,他觉得他的影子像是无处不在,又像是无迹可寻。一道初生的月亮像是他微笑时翘起的嘴角。流川听见自己在很小声的笑,他也听见,自己的心,朝着仙道影子消失的方向,剧烈跳动。
仙道没有向流川问起国青队的事儿,没有向流川提起自己准备报考军校。流川也没有提起那场约定的篮球赛。那夜他回到学校,刚刚下第二节晚自习,他坐在临窗的地方,仰面喝了一口流川奶奶送的水,老太太没有丝毫夸张,很凉,而且甜到了心巅儿上。


仙道一直把那个矿泉水瓶儿放在课桌里,有时候他拿出来,就想:这是流川家的矿泉水瓶。他对自己高考临近居然还在想入非非感到无奈。可他止不住,有天晚自习他突发奇想,要找个时间把流川家矿泉水瓶送回去,然后,见他一面。
他不知道流川有没有如自己一样的感情,他一直把这悬在心上,然后他在离高考还剩10天的时候碰到了流川。
这个清晨,太阳出来的很早。它像是一个弃婴,身上还残留着母体的血,躺在城市的楼房之间。
仙道从十字路口的“红旗豆浆店”走出来,手里搬着两根金色的油条。他看见了流川,流川正在锁单车,锁了之后,他站起身走向豆浆店,定住,“仙道?”
然后流川开始尴尬了,因为他穿着仙道的白色鸡心领毛衫,而仙道正带着一种玩味的眼神望着自己。
“上这儿吃早饭?”仙道问。
“嗯。”
然后他们才知道,他两人,其中一个拿“红旗豆浆店”的豆浆当了8年的早饭,另一个当了7年,居然今天才第一次在此间撞见。中间大概只差那么几分钟吧,仙道摸着下巴说,流川点头;那,待会儿去一趟学校吧,我有个东西给你,仙道咂吧一口油条说,流川又点头。
仙道坐在流川旁边,看他鼓着腮帮子喝豆浆。然后他们出了店门,朝陵高的方向走去。
仙道吹出一个很响亮的口哨,刚刚一辆计程车驶过,当车开始逐步远离他俩,他们同时看见车的后窗上贴着一个女孩子的脸,正睁大眼看着他俩。
“流川,她在看什么?”仙道问。
“你。”
“?”
“口哨很响。”
“那又怎么啦?”
“她以为是在放屁。”
仙道蓦的转过身,流川本能的闪开,他以为仙道想要打人,可是仙道正儿八经的说:“依我看,不是因为这个。那姑娘大概一直暗恋流川你,刚才在想:可恶,和流川君走一块儿的人是谁啊?可不要抢了我的流川君。”
仙道不知道怎么就说成这样儿了,本来他没打算这么说的,没办法,羞愧让他说完就开始向前奔跑,并且用手护住脑袋。流川望着他的背影,奇怪仙道为什么认定自己会去追他。突然他真的跳上单车,双腿拼命的蹬轮子,他的迅速让自己都吃了一惊,呼呼的风刮过,让他终止了对自己的询问:我为什么要去追仙道,为什么。

他们两人在那条无穷无尽的马路上无边无际的追逐,其间发生了几次莫名其妙的调换,一会儿是仙道在地上跑、流川在车上追,一会儿又成了流川在地上跑、仙道在车上追,后来,两个人气喘如牛,都爬上了车,那车仿佛懂得魔法,径自转动如飞。仙道还利用最后残余的力气兴奋了一下,即对着天空乱嚎叫,好像遭了什么冤枉罪。
仙道楚地记得自己在单车一往无前时的某刻,产生了想要拥抱流川的冲动。他想要把他抱的窒息,抱的喊疼,直到流下不是因为拥抱而流的眼泪。他眯着眼睛看清前方的路,同时明白了身后的男孩不是自己眯眼就能够看清楚,这让他心里烦躁了一阵,可是他没有骂出“操他娘的”。
他也享受了一下迎面扑来的风,那风是很大的一类了,这使他们的交通工具开始左颠右晃,他凝神等待的那双手,终于搂上了他的腰。其实风大点也无所谓,只要不下雨,下雨就比较麻烦了,那些和肮脏的大气插肩而过的水滴,总是那样没完没了的往你身上抱,它们很久没有洗澡的湿润身体,贴紧你的身体将你弄得很脏。丧气的是,你根本没法避开,和所有倒霉事情一样。当风开始变小,他凝神体会的那双手,也不再。而他最得意的那张嘴,在他认为最需要发挥其功能的时候像弄丢了钥匙的门一样紧紧锁住。流川,我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啊,流川。
当仙道带着庄重的神情,把那个矿泉水瓶儿交给流川,并声称这就是要给流川的东西时,流川真想一脚踹过去算了。然而他只是一把将那玩意儿推回去,“那是你的。”
“你送给我了?”
“早就送过了。”
“哈,流川,其实我也没有想退给你啊,只是没有借口。”
“借口?”
“没什么……高考完了一块儿出去玩吧。”
“成。”

直到高考,仙道没有见过流川。高考过后又过了7天,还是没见到。又等到仙道的姥爷捧着国防科大的录取通知书仰天长笑,他们还是没有再见。
仙道不知道流川的电话号码,虽然知道他家的地址,他没有自动去找。他不知道自己在和谁怄气,他突然觉得一直以来都是自己在主动的靠近流川,他觉得流川即使不知道自己住在哪里,不知道自己家的电话号码,只要他愿意,他都可以想办法联系上自己。这么久不联系,大概是没放在心上吧。他开始不自觉地对流川产生不满,以至于,当流川的电话终于来了的时候,他很果断的拒绝了对方,理由是:我明天很忙。
第二天他的确很忙,他和一大帮同学上KTV唱歌去了,他们毕业时没有搞什么活动,这回也算是补个。加之,大家该上哪个大学都已经清楚了,前程既已定,玩起来理应更加了无牵挂。

他们一大票人吵吵嚷嚷走在大街上,像一帮子土匪。谁也没有发现仙道的心不在焉。或许有人发现了,但仙道不知道。仙道看见了流川,他看见他把手插在裤兜里,低着头走路。他们之间隔着横冲直撞的车流。仙道也只是在车流的间断中望着流川不断远去的侧影,他不知道流川看见了自己没有,也许看见了,也许没看见,也许看见了装作没看见。可是谁知道呢?谁知道又怎么样呢?这个知道的谁会认识仙道吗?认识又怎么样呢?这个知道而且认识仙道的谁会告诉仙道吗?告诉了又怎么样呢?仙道会信吗?


仙道他们唱歌的那家“KTV”旧的不像样,连包厢都没有,就是一个不大的厅,很昏暗,铺着葡萄花纹的地毯,两排木沙发,中间一张褐色长桌,上面放着瓜果糕点,大门敞着,里面唱歌马路上都能听见。也没有电脑控制的点唱机,想唱什么歌,得一首一首报给老板听,让他放,这个老板目光呆滞,而且看人时总有一种审判的意味,给他报歌名时,他常常露出不愉快的神色,好像在指责选歌的人没有品位。总之大家非常的不自在,觉得这不是一个可以尽兴唱歌的环境。无奈的是其他地方都爆满了。好在这里的歌还是很齐全,价钱也公道。

一个小名叫“小强”的男生唱了第一首歌,他的精神可嘉,可是唱的非常难听。据说是周杰伦的歌,而且电视屏幕上的MTV中也的确出现了周杰伦那张无所谓的丑脸,可是仙道还是不敢相信。也许只是太难听了。

接着麻里唱了什么《只注视着你》,倒是很不错,这个麻里以前在学校的“校园歌手大赛”上拿过三等奖。她在一片男生的起哄中,又开始唱第二首,《寂寞的恋人》,也非常出色,她自己也很投入。以前仙道不太喜欢她,因为她搞个什么都喜欢搞得惊天动地,过个生日也要普天同庆。仙道对她开始有了一点好感。

仙道没想到接下来那么多人起哄要自己唱,好像是一个小名叫“猫”的男生最先喊的。仙道和这个猫不算很熟,简直就是陌生。不过那个猫曾经给自己借过一把伞。仙道很诧异的看着猫。猫说,“唱一首吧。”仙道歪嘴笑着说,“免了吧。”猫说,“要不一起来一首?”仙道连忙拒绝,“不了,我唱歌不行。”猫有些索然地说,“那我先唱,我唱了你就唱。”仙道不知道这是什么逻辑,但他答应说,“好啊。”转念又补上一句,“不过你得唱英语歌,不然没意思。”他好像从哪儿知道猫最恨的就是英语。猫果然愣了一下,可是仅仅愣了一下,然后他打了一个响指,大声说,“老板,《tears》!”大家都为他的勇气折服。不一会儿那个老板睡眼迷蒙的走了出来,问是哪首《tears》。猫很吃惊的说难道有很多首《tears》?老板嗯了一声。猫于是转过头问仙道是哪首。仙道说我怎么知道?猫说就是你经常听的那首。仙道这才回想起常听的歌中的确有这么一首,倒不是自己最喜欢的,因此没什么印象。他便对老板说:“X-JAPAN的。”老板说:“那是个老乐队,我很喜欢。”然后钻进内屋不见了。10秒钟后,想起了《tears》的前奏。很动听。

猫的演唱仙道没什么印象,应该是介于难听和好听之间。

他唱歌的途中一个声音从门外传进来,“这家人少!”这家人少!真是高见!明摆着把十七八个大好青年不当人。几个同学也不大高兴的朝门口望去。三井的脸蹦进眼帘,他笑着走了进来,接着一个红头发青年也进来了,最后是流川,仙道不可遏止的抖了一下,看着流川正一脸黑线的被那红头发的拖着。流川也唱KTV吗?仙道瞟一眼流川,然后不再看他。流川也很有默契的拿自己当空气。仙道的心开始一寸寸痛起来,明明,我们之间没有发生什么。明明,只是单方面的任性,可是现在,流川,当我看着你,我觉得我们之间很遥远。

他们三个看见仙道都相当吃惊,三井唰的窜到仙道跟前:“是您啊!您老身体还不错吧。”仙道笑着说:“还以为你忘了老同学呢。”三井笑眯眯的在仙道身旁坐下,“这不带流川来玩儿?没想到竟遇到了你们。”他一脸流氓像,向他的同学们作揖,“同学们接着唱,不用理我们,接着唱接着唱。”

于是同学们又开始欣赏猫的tears。

那个姓红头发的朝仙道咧嘴一笑,仙道也一笑作为回应。三井已经开始没心没肺的嗑瓜子。

流川自从进来以后就没怎么作声,也没看仙道,弓着腰坐在沙发上,眼睛望着地板,有一搭没一搭的应付仙道那位麻里同学的搭话。

流川的确是个存在感很强的人,即使沉默寡言,走到哪儿,也就能成为哪儿的焦点和中心。仙道能够感觉到周围气氛潜移默化的改变,虽然表面上他的同学们还在有说有笑的听猫的tears,不时地起起哄,但其实每个人都已经不约而同的把一半注意力集中在了刚刚进来的三个人身上,尤其是流川。仙道感觉到了那些似乎不经意滑间过麻里和流川的目光,她知道麻里也感觉到了,麻里浅笑妍兮,她享受着那种被称作“嫉妒”的东西。

猫的演唱结束了,tears很长,看起来他唱的索然寡味。

猫走到仙道身边,笑着说,“该你了。”

“我?”实际上他的大脑早就几经飞快的旋转了几千遍,回想自己擅长的歌曲,而且已经胸有成竹了。他本来不打算这么一本正经,随便唱首就可以了。但当流川跨进来的那一刻,情况就改变了。具体怎样改变说不清,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仙道决定要好好的唱一首歌。

仙道拿起麦克风,听见三井的声音,“哈哈,你终于要献丑了。”仙道没理他,他把要唱的歌告诉猫,猫似乎激动异常的跑去禀告老板大人了。只听见三井在身后嘻嘻哈哈,“喂,流川,你听过仙道唱歌吗?我跟你说,他最擅长的是一首名叫《草原之夜》的歌,高一军训时,他就和我们的女教官对唱来着,迷死了一片女同胞啊……喂,仙道,今天准备唱什么?”
仙道转过脸,准备回答。不过没来得及。那一刹那流川从他的位置上直起身来,两脚跨到仙道面前,捞起他的胳臂,拽住,往外拖。所有人都半张着嘴,仿佛婴儿般迷惘的打量着仙道和流川。仙道任流川把自己紧紧抓住,三轮车一样被拉出去了,他看不见前方流川的脸,于是他不知道流川带着什么样的表情。会是愤怒?也许流川会把自己拖到哪个无人的地方往死里打,那么我会变成什么样?鼻青脸肿,而且带着寡妇般落寞的神情,想到这里,仙道笑了,他总是无法控制自己的微笑,我迟早要在这上面吃亏,他想。他的笑让流川停下来,转过身,一眼不眨。
“不想听我唱歌?流川,干吗突然把我拉出来?很无头无脑的举动哎。”仙道试着保持微笑。
“我一个人听。”流川说。
“呃?”
|“我说,唱给我一个人听。”
“……”
“仙道,是不是我表现得不够明显?”
“明显?什么来着?”
“我以为很明显、你看得出来。”
“什么意思,流川?”
“……仙道,我没给你打电话是因为集训,”流川露出复杂的神色,“明白?”
“明白。”仙道轻轻说,流川,你是在向我解释吗?怎么不明显,流川,怎么不明显?那一次你睡在我身边,那一次你向我扔来你的黑色运动衫,那一次你握住我的手告诉我“仙道,别怕”,还有那一次,你穿着我的羊毛衫站在那个充满豆浆甜腻的夏天,流川,很明显啊:你也是,喜欢我的。很明显。只是,我怎么会看不见?
“那你还唱歌不唱?”
“哈,被你这么一搅,我倒是唱不出来了呢,要不你唱吧,流川?”
“等下。”
“等到什么时候?”
“下辈子。”
“下辈子?下辈子还能认识?或者,万一咱是人,你是猫,人畜相隔咋办?”
“再等下下辈子。”
“流川……”

九月中旬的时候仙道终于有了第一次属于自己的旅行。他穿着自己买的鞋,自己买的衣服,乘自己掏腰包买票的火车,去他上大学的那个城市。
一进校就自己把头发给办了,免得等别人来命令。摆弄着平底锅般的大帽子,站在宿舍的窗户前,把它按上了自己的头。
后来还碰到了一个校友,仙道高三那年,这位师兄曾以传授经验的身份来过陵高。那个下雨的夜晚,他含糊不清的自我介绍:今年24岁,至今没谈过恋爱。以及,后来他站在仙道他们班门前的过道上,和仙道说起一个擅长棒打鸳鸯的老师,说起关于高中应该谈一次恋爱的话题。
这个师兄名叫牧绅一,在仙道的大学里是个传说中的牛人。他们常常在食堂碰见,因为这位师兄一日7餐,他说少食多餐是保持身材的最佳之道。他和仙道也聊天,估计是同乡的关系,话题也就局限在陵高。有一次他半开玩笑的问仙道有没有听从自己的意见,在高中谈一次恋爱。仙道咽住了,然后他说:是的。牧马上来了兴致:对方是什么样的人?“难说,”仙道放下饭盒,“很单纯的人吧。”
“哦,我倒是喜欢妩媚点的,”牧说,“不瞒你说,我一日七餐,倒也是想多在食堂结识几个女生呢。”
“好主意。”
“言不由衷,”牧撇撇嘴,“不过猎艳无论如何都是绝妙的体验。”

流川进了国青队。仙道只能在电视上,或者报纸上看到他。后来上网,带着好奇在GOOGLE里输入了“流川枫”,竟搜出了17000条相关消息,吃惊不小,这小子,原来名声在外了。
觉得挺好玩的,其中有几个网站是一些女网友建的,她们用了很多文字,写流川。她们很喜欢流川,看得出来。提起流川,她们就管他叫“枫枫”,感觉很像小孩子的名字,仙道看着看着就笑了,枫枫,我都没有这么的叫过他呢。她们还画流川,有的写实,有的则很夸张,好像她们很热衷于把流川画成胖胖的小孩儿的形状。仙道坐在电脑前,看着屏幕上千变万化的“流川”,有时一坐就坐到深夜,黎明,日上三竿。

一次和高年级的师兄去校外的馆子吃饭,那个师兄失恋了,一上座就要酒。仙道不阻止他,知道自己的任务就是呆会儿负责把那大个子抬回去。在菜单上居然看到了“水煮鸡蛋”,便叫了一份,端上来时,是一个小铝锅,揭开盖儿,三只白白的蛋躺在水里。
师兄在大口的喝酒。仙道则一边儿优哉游哉的剥鸡蛋。
听老板说那鸡蛋是地地道道的乡下鸡生的。所谓地地道道的乡下鸡,是不曾喂过激素的,也不锁进笼子里不让运动,好专心致志的长膘。乡下鸡是满院子,满街道跑的那种鸡,身上的肉不多,然而结实,放嘴里有嚼头;就连它下的蛋,都更有质量,比如仙道现在吃的那一只,蛋白瘦而薄,蛋黄确饱满的惊人,像一枚硕大无比的、被花粉充满的花蕊。
仙道将蛋黄搁进嘴里,无奈却干巴巴的,他简直要吐出来了。他回想起曾经有位同学,叫越野的,也干过相同的事儿。
我那时候倒没觉得蛋黄难吃呢。
仙道想,当时不吃越野的蛋黄,只是觉得入过别人口的东西不干净。
仙道终于没有再吃第三个蛋的蛋黄,他把它夹在筷子里,审视。
他想,如果现在手中的蛋黄是流川吃剩的蛋黄。
然后他把那玩意儿刁进嘴里,用一种缓慢的难以置信的速度品尝。他的师兄已经醉倒在旁边,他觉得自己离醉也不远了。


2005.4.26

更正文中几处错误
令狐冲智商发达,领悟《独狐九剑》尚且用了3天3夜

——
首先,是《独孤九剑》,竟误写成了《独狐九剑》,枉我自诩超级无敌金迷。

其次,令狐冲学会《独》,不止用了三天三夜;写文的时候并不确定,一直记着要查原著的,然而只图一气呵成,居然给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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