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梦寻 1-4

作者: rimy,收录日期:2006-04-03,1583次阅读

第一章

湘北国纪元262年,附属郡国海南叛变,以剑术传家的海南牧氏弑君篡位,牧清野登基称帝,鞭笞天下,号令一千剑客横行中原,诛杀湘北皇族流川氏及其全部家臣,一时间,天下兵荒马乱,人心惶惶……


(藤真:)
那个时候,我第一次张开眼想要清晰地看这个世界,而所见却仅是生灵涂炭,血流成河。尘世用它全部的惨淡景象使我与它断绝了情感上的联系,也使我透彻地懂得了,任何人想要在那个时代生存下去,就必须具备委曲求全,在夹缝中求生存的本领,如果,他还想维系他脆弱的梦想,那么就要随时以失去生命作为代价
那一年,我九岁……”

“公主,车马已经备下了。”藤真轻轻打起门帘,室内一灯如豆,昏暗中但见榻上的女子微微摇手,示意他不可大声,她怀中的男孩却自酣睡正沉,全然不在意窗外的风雨飘摇。
藤真颔首,缓缓走近床边,透过窗帘他依稀看见苍茫的雨色,以及雨色中浓重的深黑,终究不无担忧地低声道:“海南的人马上要到了,公主还是……”
“知道了。”她点了点头,目光落在那一点烛火上,烛光映得她双眸如燃烧一般,在她苍白的脸上添了一些颜色,美艳而不祥。怔怔地坐了一回,她眼中多了几分坚定的神色,低头摇醒孩子。
“枫?枫儿,起来了……”
那男孩不过六七岁年纪,有着与她母亲一样的黑色头发与苍白肤色,朦胧中,睡眼惺忪地道:“额娘,要走了吗……”
“对,走……枫儿起来,我问你,你记不记得额娘昨儿说的话?”
“记得,我是湘北的皇子,要复国,要报仇!”男孩的眼中闪过一道清冷的光辉,与他的年龄全然不相称的。那女子微微一笑,顿时减去了脸上的清寒,将男孩轻轻揽在怀里。
“你走吧,要永永远远记住额娘说的话,永永远远都要坚强……”
她眼中浮起一些渺茫的雾气,藤真心中蓦地一痛,那种不祥的预感,仿佛大难将临。
“枫儿,先走吧,额娘收拾一下就来……藤真你留下来,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男孩答应着,径自出了门,藤真站在屋角,望着眼前这位庄静的额娘,湘北王朝的齐月公主流川玉,谁会想到,这个温婉女子曾经只身一人独闯禁宫,夺回湘北国的传国玉玺和族谱,曾经是海南军派一千剑客搜捕的钦命要犯。现在,她是这样静静地坐着,在昏黄的烛光下,显出一种近乎圣洁的光辉,令藤真不敢逼视。
“藤真……”
“嗯?”
流川玉缓缓起身,“你在府里待了几年了?”
“回公主,四年。”
“这几年你随我和枫儿颠沛流离,是辛苦你了。”她下了榻,立在藤真面前,突然盈盈拜下,藤真一惊,慌忙跪下回礼。
“公主,藤真受不起的……”
“国不复在,又何提公主二字,流川玉只想求你一件事。”
“藤真万死不辞。”
流川玉抬起头,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光,道:“为我,照顾好枫儿……”
“公主!”
流川玉仍是望着窗外,淡淡地续道:“我知道,海南的人是不会放过我了,可是流川是湘北唯一的皇子,湘北国的复兴全系在他一个人身上,我不能让他出一点意外……”
“枫儿是个好孩子,他见了太多的变故,性子才这样孤僻,我只求你好好待他,要他记住他的额娘和父皇是怎样死的,要他记住国仇家恨……”
“可是,公主你……”
流川玉凄然一笑,“他跟着我决不能活,你们走后,可以去洛云峰找三井,他会安顿你们的。”她眼中已恍然有了泪光,匆匆偏过头去,道“我只盼你们平平安安的,我死亦无恨……”
“我答应你……”
暗夜沉沉,风雨如织……
“额娘——”那一声稚嫩而凄切的呼唤穿破雨幕的那一瞬,一滴泪水顺着流川玉的面颊,悄然滑落……

“流川玉,皇上有旨,倘若你肯束手就擒,可免你一死……”
流川玉遥遥回望,但见海南的剑士已步步紧逼,而跨下白马亦已疲累不堪,眼见今日是难逃此劫了。
但是,她不能放弃。
放弃,就等于打破一切希望,就等于懦弱,等于失去一个皇族的全部资格。
她从来不相信命运,就算是死,她也不能失去一个湘北公主的尊严。
不可以,敌人再多也不能放弃……

车内的灯光随着窗外的景致一拨一拨的变幻着,流川就着这晦明晦暗的灯火看完额娘的书信,慎重地将信纸在烛火上烧了,望着那一片片绯红的碎片在暗夜中飞舞,是如此脆弱,却又如此痴狂,如此执著……
“藤真,剑。”
藤真从行囊里取出流川用的青萍短剑,不想流川蓦地拔剑出鞘,寒光一闪,往手臂上划了过去,登时血流如注。
“少爷!!”
藤真但听他稚气未脱声音冷冷的道:“此仇不报,流川枫誓不为人。”


我无法描述当时对这个倔强而冷漠的男孩的感情,仇恨,杀戮,以及恐慌,使他在那段风雨岁月中迅速地成长起来,坚强而又令人担忧。但是,我清楚地知道,他的身体里流动着和我一样不幸的血液,凭着年少的莫名执著,我愿意在这个烟火人间为他打造一个微薄的,天堂……

青埂峰,万丈悬崖。
流川玉知道自己已经无路可退,嘴角却浮起一丝惨淡的笑意。翻身下马,解下玉白色斗篷,露出里面的湘北朝服,转身面向穷追而来的海南剑士。
湘北服尚简约,流川玉虽为公主之尊,朝服亦不过一袭素袍,腰间系一条玉色攒花带子,如芙蓉出水,梨花带雪,当真是洁若冰雪,冷若冰雪。俏立崖畔,衣襟当风,直似要御风而去一般。
她虽是一个身入绝境的弱质女子,但神色凛然,意气高洁,竟逼得海南的剑士不敢向前一步!
缓缓地,她抬起头,在雨后湛蓝的天幕上,她依稀看到一抹淡淡的虹,一抹超脱尘世的动人色彩……
带一抹清淡的笑意,她低声祷祝。
“列祖列宗,保佑我的枫儿,保佑我的湘北……”
人们看见,那道白色的身影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消失在崖畔迷朦的雾气中,如一朵纯白的雪莲,绽放,坠落……

“少爷,洛云峰到了”
藤真撩起车帘扶流川下了车,但觉一片雪光耀得自己睁不开眼,抬眼望去,只见一座雪峰参天而起,直指云霄,他目光一眩,心下却颇疑惑了:这就是洛云峰?
三井早在一边破败的驿站中等候多时,这时匆匆奔到车旁,低声道:“少爷,北峰的居舍已经备下了。暂在上面避一阵吧,横竖那里比别处安稳……”
流川凝望着雪峰,淡淡的点了点头。
藤真眼里却隐隐地有了忧色,他承认,他不喜欢这个冰封万年的绝境,虽然,它有可能是唯一的世外桃源。
“还有……”他抬起头,缓缓道:“神奈川来的消息,公主她……遇害了……”
藤真心中一痛,湛蓝的眼中不禁簌簌的落下泪来,寒风吹在泪痕上,冰冷而疼痛。他望了流川一眼,见他仍是淡淡地望着雪峰,明亮的眼中划过一道冷冷的光辉……


杀戮,在当时是我最不愿见到的残酷景象,我至今仍然无法理解那是一种怎样的残忍,是什么样的目的,要让一个人杀另一个人,一国人杀另一国人。
然而,它已经在我心中抹下一道怆红而触目的血迹,并且注定要伴我走过长长的风雨之路,我,无从逃避……”

居舍是北峰临山而建的两间小宅,陈设简陋,自不能与神奈川的公主府相比,好在用品并不缺乏,差强人意罢了。
“先耽一两天,我到山下看看,若在有了隐密的地方,少爷再挪吧。”这是三井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下山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回来。
三天后,有人看见他的首极挂在孟京城的玄武门上,上面飘扬着海南的紫白旗帜……

那一晚,藤真没有睡好。
三井的淌着鲜血的头颅,海南军铮铮的马蹄声,以及流川玉含泪的双眼,不断在他的梦中出现,凄惨可怖……
第二天他推开门的时候,看到的是洛云山纯白的冰雪,粉妆玉砌一般,将天地溶在一片清莹之中。
那是一个他理想中的,完美世界。
他当时就对流川说:“少爷,我们留在这里吧。”
流川没有说话,只是将长剑在雪地上一划,溅起一道银亮的雪光。
两个孩子,千丈雪峰,长大,对他们而言,是要在这里创造一个奇迹……

洛云峰上的生活却是藤真意料之外的闲适,他所需做的只不过是伺候着流川每天的两餐饭,洛云峰有终年的积雪,冰窖里的东西可以撑半年,到时候他自会雇人来填满。此外就只是端茶送水之类。
流川的话向来不多,他有他生活的规律,而规律的全部意义似乎只有一个,剑。

藤真并不懂得剑术,但他知道少爷剑法很好。在府里的时候,流川曾经跟父亲学过剑,他很聪明,什么招式一学就能用,那时候,剑术对他是一种游戏,练剑的时候藤真能看见他眼中闪烁的光辉,很欢快很明亮,是所有孩子都会拥有的那种光辉。

可是现在,藤真说不清楚,在这个八岁的孩子眼里已经再也找不到那种光辉了。那样一双年轻的眼睛里,却总装着那么多的萧索,那么深的寒意。他把整个生命和全部信仰都溶进剑里。只有在练剑的时候,他的目光中才会淡去一些消沉的意味,露出几分逼人的锐气,却同样的令人担忧……
流川每天早上都会去北坡练剑,他不喜欢阳光,尽管在洛云峰阳光是这样的稀少和珍贵,他不喜欢。
他还记得看流川练剑的样子,素衫临风,长剑胜雪,全然不是人间意象。那时候,他对着洛云山的皑皑白雪,心中默默的想,只有这样的剑法,这样的人,才配得上洛云峰的圣洁与不凡。
他也明白了流川沉醉剑术的缘由,他能体会到,剑光潋滟的瞬间,是短暂的幸福,也是永恒的憧憬……

洛云峰很少有能够看到星星的夜晚,天边偶尔出现的几颗星子会让流川凝望很久很久,甚至在外边站一整夜,劝也劝不动。
只有这种时候,藤真才能看见流川眼中难得的一丝温存,虽然在星夜的雪光映衬下是如此凄凉落寞。
然后流川就会连着几天的一言不发,仿佛活在某个尘封多年的回忆中。

有的时候,窗外下暴雪的时候,流川会把厚厚的毡帘拉上,点一盏油灯,搬出三井留下的那些厚厚的史书一页一页地看,看着看着,眼睛干涩了,头就一点一点的低下去,低下去,就那样枕在臂弯上睡着了。他的指尖或许还停留在哪场战争的刀光剑影中,但那张睡颜天真而纯净,仿佛从不曾沾染人间的腥风血雨。
这种时候,藤真会微笑着拿一件斗蓬来给流川披上,然后轻轻和上厚重的书页,将它们高高的搁起来,高高地……


我始终不想触碰历史,那太高深,又不洁净,我只希望一切就这样安静的延续下去,让洛云峰的冰雪冻住,凝成永恒,多么的清静。
哪怕,宁静的同时,也是难耐的,寂寥……

“银锁呢?我的银锁呢?”,流川突然失神地冲进屋里,不自然的喘着气。
“银锁?”藤真望了他一回,记得了,无意的时候,他曾经看到流川颈上挂的银锁,上面似是隐约写着一行细字的。“是丢了么?什么时候晓得的?”
流川不说话,只是翻箱倒柜地找,目光是说不出的惶恐不安,嘴里只是喃喃地道“银锁呢?银锁呢?……”藤真也只得跟着满屋子地寻。转眼屋子里已经翻遍了,流川只怔怔地立在屋里,脸上带一些迷惘而失落的神色,良久良久,他眼里一亮,似是想到了什么,猛地掀起毡帘冲了出去。
“少爷!这天要下雪了啊!”藤真奔出小屋,眼前却只是一片冰冷的雪地,渺渺茫茫发着惨白的雪光……

真的下雪了。
藤真倚在门边看着这铺天盖地的雪势,眉间的忧郁一点点加深了,洛云峰的暴风雪不是闹着玩儿的,他知道。
……不行,不能让他出一点意外。
披上斗蓬,颤颤巍巍地,他出去了。

“少爷——少……”
那斗蓬本是流川的,藤真穿着略长些,脚下一绊,冷不防便摔倒在雪地中。
万一他失足摔下峰去了呢?万一碰上雪崩了呢?万一让海南的人发现了呢?万一……
他真的是有些害怕了。

这世上本没有真正的桃源,因为人世是这般的凶险,而我们又是这般的脆弱,注定无法逃脱……

藤真也不知这样行行复行行了多久,才恍惚看见雪地里那个小小的人影……
流川紧紧地裹着雪裘,竟就倚在山石上睡去了。一张精致白晰的面容被冰雪冻得显出几分淡红,雪花却还是这样纷纷扬扬地落下来,落在他乌黑的发丝上,睫毛上,竟已积了薄薄的一层。
藤真轻轻取下他手中攥着的银锁,借着雪光,他但见上面刻的一行簪花小楷:
“天上星,亮晶晶。永照耀,长安宁……”
望着流川疲惫而满足的睡容,藤真再也抑制不住哽咽,拥住流川失声痛哭起来……

那一天,没有人注意到者个冰雪覆盖的角落,没有人注意到这两个寒风中的脆弱生命,以及那个男孩眼角的泪水,如雪一般晶莹,如雪一般冰冷……

八年后,陵南郡……

陵南本是前朝旧都,距孟京城亦不过二三十里,自也是鱼米之乡,繁华之地,自古以来盛产名酿。八年前兵乱,酒楼的生意却并未耽搁下来,几年来太平盛世,就这酒价自然也就扶摇直上,象这一家的谪仙居,已只是达官贵人方能出入的了。
只不过,例外还是有的。
“我说小二,这谪仙居什么时候招待起花子来了,我瞧着怪新鲜的。”那酒客瞅着临窗那位衣衫褴褛的客人,横竖不顺眼。这时候楼上客人正盛,他却径自把着盏埋头大睡,竟似是全不把这热闹繁华看在眼里。
“花子?客官您是不知道哟,这位爷可是这陵南出了名的,神医哪!”
“神……?!”那酒客一口酒险地要喷出来,“就……就他?”
“可不是,我原也是不信哪,这年纪轻轻的,还真是好脉息,什么疑难杂病那叫药到病除,这个就叫人不可貌相。”
“这么好本事怎不上京城混碗饭吃?上这儿潦倒来,什么意思。”
“唉,这年头,您又不是不知道,乱,出事那会儿孟京城里头死多少人哪,鸡飞狗跳的,要我说,还是流川皇爷在位那会儿太平……”
那酒客忽地大咳一声,小二一惊,见两个军官打扮的大大咧咧上得楼来,忙噤了声,满脸堆笑上前道:“几位军爷,里头请您呐。”
那海南军官本也是在京城跋扈惯了的,为首的那个指着靠窗的几桌客人道:“嘿,挪一挪!”那些酒客见是不好相与的,便也悻悻地散了,一时便只剩那医生伏在桌上兀自酣睡不起,那军官看着不耐烦,把刀鞘往他身上重重一拍道:“醉鬼,挪一挪!”
那酒客“哎哟”一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四下看了看,但见他玉面薄唇,“肃肃若松下之风,爽朗清举”,形容竟是相当俊逸,一身衣服倒也不如何污秽,只是斑驳陆离千缝万补的,乍看真似足了个花子。这时他只歪歪斜斜的站着,却也比那军官高了一个头有余。
但见他揉了揉腰,却不理那军官,只回头喊道:“小二,这谪仙居怎不干净啊,这许多苍蝇!扰人清梦。”
小二本在一边看得呆了,此时忙忙的回道:“客官您说笑呐。我们这儿最干净不过了,哪来的苍蝇。”
“谁说没有,我背上就给叮了!”说着斜睨了那军官一眼,满脸笑意。
那军官又岂是沉得住气的?口里骂道:“你小子疯说些什么?!”,手上便一拳打了过去,那人却只轻轻一让,伸手在他挟下顺势一带,军官竟整个人飞出窗外去,趴在街上大叫大骂。余下那几个自然也火了,骂道:“反了你了,殴打朝廷官员,不要命了?!”说着一拥而上,那人却也不急,指东打西,指南打北,一时间酒楼上落英缤纷,落花流水,煞是好看。只把小二急得叫苦不迭。
正在精彩关头,却见楼下慢慢上来一人,但见他轻袍缓带,温文儒雅,眉宇间却颇有英气,四下看了看皱眉道:“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那几个军官却似是得了救星,嗷嗷道:“提督大人,这小子反了!”
先前那医生却摇头吟道:“苍蝇太多,打不胜打,罢,罢,罢!”说着身形一晃,径自从窗口一跃而下,身姿潇洒,自不是先前那军官可比的了。
那提督见了他下楼的身手,心念一动,向窗边扬声道:“慢着,在下孟京花形透,敢问阁下的万儿?”
但听那人的声音远远地传来:“凤兮凤兮,何德之衰也,来世不可追,往世不可忆,陵南狂人仙道彰是也……”一语末了,身已在数里之外,遥不可见。

第三章


我曾经问过流川上京之后的计划,他的回答只有两个字:复国。我清楚这两个字的重量。仇恨,仇恨像扎根在他心中的疯狂的藤蔓,在这个帝国鲜血横流的土地上执拗地延伸,并且随时准备跨越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要进未央宫。”流川整理着束剑的穗带,淡淡地道。
藤真的画笔不禁一颤, 笔下秀颀的山峰仿佛有些阻隔了他的思路。
“我不许你去。”他竭力压抑着心中不安的情绪,继续描绘。
“你没有权利。”流川仍是没有抬头,他在打一个非常繁复的结子,但是这样结起的穗带很方便拔剑。
藤真重重地搁下画笔,“为什么?三井的死还不足以告诫你是吗?那你额娘呢?你的命是公主用她的命换来的,你不要拿它开玩笑!”说到这里,语音中已难掩凄切的情绪。
“不要提她。”流川眼中划过一点清寒的光辉,望了藤真一眼,反身出去。
藤真望着窗外最后一点红霞在天边褪尽了颜色,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少爷!——”
流川回过头,但见藤真定定地望着自己,目光流动,如两点蓝火一般,从袖内掏出两柄点金蛾眉钢刺。
“我陪你去。”
“回去。”
“我不……”一语未毕,藤真忽觉气息一滞,胸口穴道已然受制。
“一个时辰你穴道自解。”
“流川枫!!——”藤真望着流川远去的背影,隐约听到了什么破碎的声音……

没有人能够阻止他,没有人能够终止流动在他血液中的悲剧的延续,没有人……
夜色苍茫中,我仿佛已经看见皇权冰冷而丑陋的魔爪,面目狰狞地摧毁着世上所有形式的安宁……

依历代旧制,朝代更替,新君主可以沿用前朝宫庭与都城。而海南入境第一年便迁都孟京,另起一座庄严肃穆的未央宫,这是牧家的坚持,也是牧家的气魄。他需要一个崭新而完整的天下以供驰骋。


未央宫中,华灯初上……


流川雪白的身影鬼魅一般穿行于重门院宇之间,未央宫虽为新造,然大段未改,仍仿前朝宫廷格局。流川自小是在皇宫中行走惯了的,道路曲折自然烂熟于心,更兼他轻功造诣匪浅,偶然身形闪动,卫士亦自以为一时眼花,不以为意。
便这样行行闪闪地走了一段,方到了一所别院之前,籍着月光,流川见那匾额上是龙飞凤舞的“剑气冲霄”,心中蓦地一痛,望着那横匾,独立月下,思绪翻涌……
他记得小时候,父亲的剑房上写的是“清风剑影”四字。
他喜欢父亲的剑术,清灵而飘逸,一招一式仿佛蕴涵了人间无穷的道理。父亲常说:“人这一辈子要经历好多好多的不如意,上至天子,下至平民,无一例外,但如果能像风一样,体尽无穷,不将不迎,了无牵挂,那他的心就是安宁的了。”流川当时听不懂,可后来长大了,慢慢的,也就明白了一些。可,也只是一些……
父亲总是这样,什么都不跟人家争,什么都不在乎,直到流川氏的山河分裂,他还只是这样淡淡的,悄无声息地退了位。时过境迁,国土沦丧,现在这剑房之上已是他人手笔了。
正自怅想间,忽见两个御林士兵浑浑噩噩地巡来,流川心下也不多想,剑光闪处……
这世上能在死前看清流川枫的剑的,并没有几个。


“‘潇芷蘅风’,长二尺六分,宽二寸一分,重四斤六钱,以海底玄铁并冰川之下万年寒玉铸成,镡环皆为黑玉瑶石镂成,剑走轻灵,柔中带刚。本来玉之为物,性坚且脆,而此剑却流转如意毫不断折,可以算是剑中绝品了。”
牧绅一在灯光下玩赏着那柄长剑,那蘅风剑狭长清莹,剑式奇古,随手挽了个剑花,只觉清光乍现,满室生寒,因笑叹道:“果然名剑,只可惜走的是阴柔路子,过于轻巧了,和海南的剑式不合。”
那剑师随陪笑应道:“据说这本是湘北国齐月公主的佩剑,自然是纤细些的。”牧眉头微皱,正要发话,忽听外面卫士惶惶来报:“回太子,有人闯进剑堂了!”
那剑师拍案而起,愤愤不平道:“谁这么没有王法,好大的胆子!”牧却仍是低头看剑:“不值什么,小人浑闹而已。”
可是话音未落,房门就被“砰”地一声打开了,流川的目光一如牧手中的长剑,冰冷而清莹……


可能是穴道上的麻痹还没有解除的缘故,藤真脚下一绊,重重地摔倒在了路上,怆红的血就从指间涌了出来。
还以为,可以再也不用看见鲜血了呢……
咬着唇站起来,他也顾不得去包扎,继续提气疾奔,皇宫已经在眼前显示出他深黑色的轮廓,他无法想象那就是天下诸侯梦寐以求的圣土。
突然,整个皇宫笼罩在了一片绯红的灯光中,流动的光影在夜色中仿佛着某种不祥的征兆。
“有刺客!!护驾!!……”
藤真心中一凉,蛾眉钢刺落在冰冷的路面上,发出嗡嗡的叹息声,良久不散……

先王曾经说过,普天之下只有一个皇位,而任何人却都有梦想的权利,于是,纷争,战乱,死亡,尽皆由此而生。
我始终不希望任何人成为这种可怕梦想的牺牲品,尤其是他……

流川拭净剑上的血迹,转头向牧道:“你就是牧绅一?”
牧冷笑点头不语,将潇芷蘅风还入鞘中,将长剑一转,道:“你是来盗剑的?”
“我只是取回我的东西。”流川将手中的剑向牧缓缓举起。
“那要看你的本事!”牧一笑,身形微晃,从窗口一跃而出。流川亦展开轻功,提气追去。
外面的侍卫早已层层迭迭,将个剑气堂围了个水泄不通,牧有心要试试流川的身手,因回头向他道:“人多眼杂,我们上去打。”
窗外明月在天,牧将蘅风剑轻轻一掷,已然插入房梁寸许,自向身后取出平常用的龙冥剑,牧氏剑术历代崇尚大气磅礴,沉稳凝重,自有一番帝王气象,是以所用佩剑亦皆以古朴厚重为主。牧这一柄龙冥剑既为先王所传,通体乌黑,剑崚处一抹碧莹青光,更显肃穆。
流川亦不多言,抬头望了一回月色,右手挽个剑花,道了声“有僭”。不敢轻敌,展开清溟剑法,剑光点点,直向阿牧逼来。
这二人的剑术在当今世上本也是属一属二的,但牧绅一剑术虽为家传,因常年奔忙于政事,却不似流川心无旁骛。那清溟剑亦为流川家学,清灵飘逸可谓举世无双,但临敌之上难免略显不足。流川本是个聪颖过人的,又兼复仇心切,每一式中便又添了几分凌厉狠辣,数招一过,俨然高下已分。
这边流川剑势如行云流水一般,见牧的一剑略显凝滞,手腕一翻,长剑如流星般直刺过去,眼见得便要穿胸而过,突然左胸上一痛,剑锋微偏,只在牧的肩上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一跃退开。
月光下,流川但见胸口上插了一柄银镖,鲜血长流, 心知是遭了奸人暗算,只冲着阿牧冷笑一声,飞身往梁上取了蘅风剑,也不回头,径自去了。
牧绅一伫立在房梁上,任卫士们手忙脚乱地敷药疗伤,只怔怔地回想着流川方才的剑术,又有人来报已派出骁骑营的兵马连夜追赶,心中竟有几分怅然若失……


蹄声……
马蹄声……
好快的马……
好重的蹄声……
流川伏在竭力飞奔的马背上,他能感觉到胸口汩汩流出的鲜血,能听见身后步步紧逼的追兵……
当血流尽的那一刻,当蹄声停止的那一刻,会,怎样呢?……
会不会是,永恒的,安宁呢?……
朦胧中,他隐约觉得出了北门,他想要紧紧握住手中的剑,紧紧握住最后的梦想与坚强,然而在他面前的,却是一片阴郁而深黯的,黑夜……
没有光亮,没有希望……
合上双眼的那一刻,他隐隐听到那个清远而渺茫的歌声
“天上星,亮晶晶,永照耀,长安宁……”


那一刻,阳光在天边露出了他惨白而同样温暖的微笑……


好冷……
流川缓缓睁开眼,窗外透进来的阳光刺得他看不清楚周围,只是一片淡白的朦胧。恍惚觉得自己是躺在床上,空气中弥漫着各种草药清纯而苦涩的香气。
剑……
还给我……
本能地,他伸出右手,想把剑拿回来,不想却被一个人轻轻握住了。
那双手修长而温暖,仿佛被掌心悟热的宝石,有它含蓄而深沉的温度。流川一惊,想要把手挣出来,突然胸口一阵剧痛,眼前一黑,又昏睡过去。
朦胧中,他感觉到指间传来的体温,使他的心一点点地沉静,一点点地安宁……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黎明时分了
流川见床畔的窗户纸淡淡地泛起一层清光,已醒得双眸炯炯了。只觉得胸口的疼痛也略减了些,便挣扎着坐起身来。这才看清四下原是小小一间茅舍,屋角零零散散地堆着些药篓,似是装些新鲜草药。床边小小一几,亦只放着药盅药钵之属。枕边倒是搁着厚厚几摞医书。
流川见身上已换了细麻长衫,穿着略宽大些,倒也清爽干净。蓦地心下一凉——剑呢?
正颤颤巍巍要下地寻剑,忽听门帘起处,一人笑道:“醒了么?倒别急着下来。”


仙道手里端着碗药,静静的立在门边,门外的阳光洒进来,白白的,淡淡的,一如他脸上的笑容,淡泊,却有着深刻的温暖。


很多年之后,流川的记忆中仍然保存着那天淡白的阳光,那天他淡白的微笑,他终止了他十多年的黯淡回忆,并且注定要在他的生命中留下一段最完整的幸福……


“还给我。”
“?”仙道望着一脸冰冷的流川,困惑地眨了眨眼,微微一笑,把药放在小几上:“吃药吧。”
“剑,还给我。”流川提高了一点声音,心口一痛,又禁不住大声咳嗽起来。
“才醒过来,好歹多躺一会儿吧。”仙道说着,本想扶他躺下,不想流川心念一动,右手两指直取仙道双眼,仙道一惊,侧头避过,流川变招如电,反手紧紧扣住仙道咽喉。
“把剑还给我!”
仙道却径自一笑,望着他道:“人家救你一命,连句谢都没有吗?”见流川仍是一脸坚决地看着自己,摇了摇头笑叹道:“罢了——大人不放开手叫小的怎么去拿?”流川迟疑了一会,方犹犹豫豫放了手。

流川有着令他的年龄黯然失色的冰冷智慧。“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早达笑谈冠”这样精辟的道理,他很早就已经深深地领悟。信任是一件好事。但在这个世上,信任却常常会送了人的性命,他不能不防。

仙道自去往边的柜里取了剑交还流川,仍是淡淡笑道:“这下该放心了吧,乖乖躺着……”仙道一语未了,流川却已一把夺过长剑,踉踉跄跄地向门外奔去!
“你不要命了吗?!”仙道脑中一片短暂空白,不得不承认,对于这个病人,他实在是有些束手无策了。


走出小屋,流川这才发现自己有一些迷失方向,周围是树木阴翳的山谷,隐隐可以听到远处的水声,他伤势未愈,方才发力飞奔一段,已觉得头重脚轻,眼冒金星。仗剑走了几步,喉头一甜,吐出一口鲜血来。突觉有人扶住了自己的肩膀,也不多想,拔剑出鞘,反身一剑抵住了那人胸口,却见仙道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那蘅风剑何等锋利,流川收势不及,剑锋已刺入仙道肌肤寸许,鲜血便汩汩地流了出来。
仙道却仍似浑然未觉一般,笑望着流川道:“就算要走,好歹把我的衣服还给我啊,人穷志短,举家上下就这么一套像样衣服,总得让人家过日子吧……”
流川怔怔地望着仙道,莫名地,他胸口的血迹竟让自己有一种触目惊心的感觉。他本能地伸出手去堵住他的伤口,但血却更多更快地涌出来,几乎浸透了衣袖。他这才想起麻衫是仙道的,匆匆地解下来掷给他。
可是那一刻,突然有一种欲哭的冲动,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
“呆子!你是个大呆子!!”
他不知道自己在朝什么方向跑,抑或是逃,他要离开这里,离开这里淡白的斑驳陆离的阳光,离开他的笑容……


渐渐的,水声一点点清晰了,路径一转,眼前竟是飞雪溅玉的一道瀑布,底下粼粼的一潭碧水,寒气袭人。
却,已无路可寻了。
流川回过头,见仙道仍是一步一摇地跟了上来,面色惨白,却仍是那样舒舒朗朗地笑着,只是隐约多了几分忧郁深沉的意味。
“你走。”流川缓缓举起剑,执剑的手却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他咬紧双唇告诉自己那是因为受伤的缘故。
仙道却并不答言,一步一步微笑着上前,道:“剑对你真的那么重要么?和你的性命比起来呢?你要知道,这世界上没有比人的生命更珍贵的东西了……”
“你走!!”流川手臂一震,长剑发出嗡嗡的龙吟之声。他能够抑制住哽咽,却再也无法抑制泪水从眼眸中笔直地落下。
为什么?为什么那个人的笑容会够起他那么多的回忆?为什么自己还会拥有那段尘封已久的幸福回忆?为什么……
仙道却仍是淡淡笑着慢慢上前,流川眼见剑锋就要伤到他,下意识地放下了手。不想仙道蓦地手掌疾翻,伸指在剑崚上轻轻一弹,流川全身一颤,蘅风剑凌空飞起,在半空中划过一道银亮的弧线,笔直坠入潭底。流川也不多想,纵身从崖畔跳了下去!


那寒潭水虽冰冷刺骨,所幸并不甚深,流川借着下落之力,已可潜至潭底摸到剑。但早已牵动伤口,一时间鲜血长流,竟将潭水染红了一大片。他脑中一阵晕悬,眼前只是绯红的一片,只觉有人紧紧拥住了自己向潭边游去,心口一痛,便人事不知了。
原来仙道见流川跃入寒潭,也不及多想,仗着轻功卓绝,便顺着崖壁一路滑行而下,那潭水流动甚急,他只恐流川被水流卷去,便下水将他抱至岸边。
流川奄奄一息地倚在仙道身上,仙道见他这时只穿着贴身的白绫衣裤,乌黑的刘海紧紧贴在额上,颜色雪白,不由想起三天前救下他时的光景来,也是这样安静而疲惫的睡容,满身鲜血地俯在马背上。
只是凭医生的本分救回了他,照顾他。
可是,不得不承认,心里是莫名的在乎他。
不然,又怎会不顾身份地要追他回去?怎会不惜性命地下潭救他?
潭边寒气正盛,流川不禁微微一颤,仙道一笑,将他轻轻揽在怀里,给他体温。
可能,是有一点喜欢上他了吧……
想着,笑得更深了,抚弄着流川柔润的刘海,感受他微弱却真实的心跳。
我想,真的是喜欢上他了……
几道金色的阳光落进潭中,雾霭散处,碧清的波光在山谷中扩散开来,莹莹的,仿佛只存在于意念中的,永恒仙境……


“……小枫啊~~我这件举家上下最名贵的衣服叫你戳了个透明窟窿,真是人间悲剧,惨不忍睹啊……”仙道拿着针线粗手粗脚地缝补着那件千疮万孔的锦衣华服,哀鸣阵阵,犹使人耳不忍闻。
流川猛地揭下蒙在头上的被子,心下只觉得把名字告诉他实在是这辈子后果最惨重的错事。“仙彰,我再警告你一遍……”
“是仙道彰!仙道!——小枫~~你连人家名字都记不住,实在是让人痛不欲生……”
真的是超过忍耐限度了,流川面露凶光,向床头拿了蘅风剑便要出去,只是还未起身就被那人从身后紧紧抱住了。
“衣服被你刺破了,还想弄坏我的东西不成?”
“你放手啊!”流川口里说着,却并没有拨开那双手,仙道温热的气息落在脖颈上,让他有一点恍惚。
恍惚觉得,那一刻,有一点点的,甜蜜……
“放手!!”这才回过神来,觉得这样的处境是有一些暧昧,语气中加了几分凉意,仙道便乖乖地放手了。
流川暗想:其实这家伙也很好对付的。唇边不禁浮起一层淡淡的笑意,回过头,那一点笑容却无比真实地看在仙道眼中。
于是,痴痴醉了……
流川望着仙道痴迷的目光,面上一红,忙收敛了神色。心中竟有些慌乱,胡乱掩饰道:“你方才说什么弄坏你的东西?”
仙道呆了半晌,“啊?!”了一声,脸上方又显出痞痞的笑容,“你呀!你是我救回来的,当然是我的东西了。你要答应我,以后要给我好好收着,可不许再弄坏了。”流川白了他一眼,又觉心口微痛,自倒下去睡了。
“……你是我救回来的,当然是我的东西了……”这句话在流川的心中轻轻回响着,脸上又是淡淡一红,心里,深深地,笑了……


入夜……
流川从草屋里出来,只见仙道一个人在山涧边上席地而坐,屋里药味太重,他身上也本大好了,便信步过去挨着他坐了。
“胸口还疼吗?”
流川摇摇头,看了仙道一眼,想要说一个“谢”字,犹犹豫豫不肯开口,目光一转,终究落到远方。仙道望着他脸上淡淡的一抹红,还有那些个迟疑不决的神气,觉得说不出的可怜可爱,禁不住笑了出来。
流川白了他一眼,却正对上星光下仙道温暖的笑容,透着几丝懒散几丝寂寥,真实而亲切,他忽然有一些恍惚,想伸出手去摸一摸那张和煦如春的笑脸,待回过神来,脸却红得更厉害了。
仙道却径自取了一片青青的竹叶,放在唇边吹了起来,音节单调而渺茫,与星辰的清光一起飘浮在淡淡的夜色中,悠悠荡荡,只衬得这夜益发的安宁平静。
流川却已恍惚有了睡意,只听仙道的笛声,高一声,低一声,在耳边徘徊不去,仿佛那个永恒的旋律……
“天上星,亮晶晶,永照耀,长安宁……”
他记得天黑的时候,额娘总会在耳边唱着这首儿歌,那时候可有多好,没有刀光剑影的日子可有多好……
朦胧中,他感受到仙道清新而温暖的气息,一如他的笛声,舒缓,洁净。
轻轻地,流川将头倚在仙道的肩上,却感觉仙道温热的唇封住了自己的双唇,无比安宁地,他将凉凉款款的身子贴近他温暖的怀抱……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天上人间,灿银霞照通彻……

 

温暖,热情,以及陶醉,这些在流川心中冰封已久的情感,在那一夜的璀灿星光和仙道温存的气息中,悄然融化,并且显现出从未有过的醉人色彩。那是他第一次体会到真正意义上的,幸福……

第四章

我不知道一切是否已经无法挽回,从流川入宫那一夜起,整个孟京城都沉浸在一种张惶的狂喜之中,他以他的才能证实着自己能够撼动整个王朝的窒息统治,但是,才能,他是否清楚,在那样的年代,拥有才能或许是一个人最大的灾祸……

未央宫中

“太子,外面九门提督花形透求见。”
牧绅一正自歪着瞧前日的奏折,听见来报,从榻上翻身坐起,“快传。”
花形匆匆入内,进门便长跪道:“臣疏忽职守,让太子受惊了。”
牧心知是为了昨日刺客盗剑的事。又见花形朝服未退,满面阴郁,便知早朝上牧清野是少不了一番罪责的,因笑道:“父皇的性子本是急了些,也并非什么大事,花形兄不必往心里去——怎么还跪着?这快免了吧。”
花形长身而立,见牧只穿着鹅黄宫纱便袍,左肩衣下层层迭迭地绑着些绷带,面色腊黄,乃问道:“太子伤势如何?”
“剑创倒是挺深,所幸没有伤到筋骨,也不碍什么。他们偏不让我下榻,横竖调养几日也罢了。”牧一笑,又问:“可有刺客的下落了?”
花形眉头一皱,垂首道:“卑职无能。现已命骁骑营五百兵卒四下搜查,必将尽力找回失落宝剑。”
牧点点头,道:“那剑倒不值什么,前朝遗物罢了。只是那日进宫行刺那人……从那身手来看,倒像是流川氏的后人。”
花形一惊,抬头道:“这断不可能,当年皇上登基之初,就已下旨诛灭流川氏全族,连其家臣亦不放过,又岂能有后?”
“但那人所使确是流川氏的清溟剑法,八年前我随父皇南征时亲见过的,虽是招式有异,那身法步履绝不会错。我想这套剑法他们应当不至于外传。”乃自沉吟了一回,复道:“若依我,这一件务必要查清了——骁骑营人手够吗?”
“刺客盗了一匹皇马,只约略知道是往陵南城那边去了,现正在搜查。”
“那就再调骠骑营五百员,明日早朝我自会奏明,前朝余孽,斩草若不除根,那就后患无穷了。”
花形连忙应了。阿牧又向他问明了几件朝政上的事,方辞了出来,不在话下。

藤真盲目地穿梭于孟京城拥挤的人流中,在沿街的皇榜告示中搜寻着流川的下落。市井中流传着多中关于昨天晚上的传说,而没一中都不能让他安心。更让他心乱如麻的是流川的族谱尚在他手头,藤真满心要入宫打探流川的下落,自己的性命并不足惜,但危险的是一旦失陷,这样定国之宝又要落入海南手中,公主一生心血就要付之东流!饶是他七窍玲珑,此时却也难免愁思欲狂。
忽见道边一顶官轿缓缓沿街行来,前面稀稀寥寥几乘兵马,藤真见这是官员退朝的车马,便想抓那官儿来问问流川的下落,心下正自盘算怎生下手,忽见那轿子转进了一处僻静小巷,心中大喜,仍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
藤真本来无心向武,这蛾眉钢刺上的造诣也本稀松平常。倒是几年来在雪峰上下纵跃,练就了一套轻身功夫,身法迅逸倒在常人之上。他见那轿子去得远了,四下无人,便扬声喊道:“请等等!”
本来绿林大盗拦轿劫客,喊的纵不是污言秽语,也总带着九分的凶悍。而藤真素不知道这些江湖中事,何况他秉性斯文守礼,喊的倒是一句“请等等”,前面那官马亦不知他所为何来,也便停了。轿边一个武官打扮的人正要策马过去相询,忽见眼前一片绿云闪过,尚未回过神来,藤真已经直欺到轿边!
他也不想多伤人命,轻轻闪过轿边的侍卫轿夫,只想擒了那官来问话。他身形如电,左手撩起车帘,右手钢刺便往轿中人颈上架去,不想那人偏头一避,身法轻灵,竟是毫不费力地躲过了这一刺。藤真一惊,他本想这些居高位、得厚禄的必是脑满肠肥之人,武功造诣上有限,而单看那人闪避的身法,竟在自己十倍之上。只这一怔的工夫,那人已牢牢扣住了自己右手脉门,藤真左手钢刺自然而然向那人面上刺去,突然心下又是一惊,钢刺就那样悬在了空中。两人目光相接,竟都痴痴呆住了。
“花形透……”
伤痛抑或是狂喜,都无法描述我当时的感受。他穿着合体的紫白朝服,脸上缓缓露出温暖的笑容,凝然而安静地向我昭示着一个无可改变的事实。我无法思考,却能够感受到那种无法分离的忧伤与喜悦,潮水般,渗透了我全部的心情……


“……白芍,三分”
“玉叶栀子,一钱二分”
“金樱叶,半钱”
“南木香,一分二厘”
“甘宁麻叶……”
流川从面前的百十个药罐里拣出药来,交给身边举着细枰埋头称量的仙道。
他向来不知道配一副药有这样的麻烦,看一眼药单上尚洋洋洒洒地开着几十味药,心道不如把这些瓶瓶罐罐全倒上二钱干脆。心下这样想着,眼前那些篆着药名的笺子更是看得头晕眼花,无从下手。
“茯苓,一分……小枫!这个不是青黛粉啊!是江丁香!”
“紫苏……这是什么?……我什么时候开了狗尾草了?”
仙道望着眼前满满的药瓮,只觉头皮一阵发麻,还以为多个帮手的会省一点力,看来生死有命,人还是不能偷懒的。回头看了看睡眼惺忪的流川,少不得哭丧着脸道:“枫,这个药是你自己敷的啊。人命关天,我一世英明不能葬送在你手上……”
s流川搁下药罐:“不准叫我……”话未说完,又大声咳嗽起来。流川本是被银镖伤了肺叶,再加上在潭中受了寒气,是以这咳嗽之疾竟一直无法痊愈。慌得仙道忙拉过他手来诊脉,只觉六脉弦迟,左寸无力,因耽忧道:“比前日又不好了,想是昨夜在外头受了风,又添了风寒。也别配药了,好生歇着吧。”
流川却不由想起昨夜和仙道在外面缠绵温存的光景来,面上一红,又恐仙道见了缠夹不清地取笑,取过手边一罐子广叹香便朝他掷去,他伤疾已愈,手上已暗暗使上了几成内劲。仙道听那罐子破空之声便暗叫吾命休矣,眼见避无可避,只得硬着头皮堪堪接住。
那广叹香何等细腻轻盈,早已散了出来,一时间屋内烟雾阴翳,药香袭人,仙道满面满身的药粉,掸之不尽,边咳边笑道:“这下当真是‘尘满面,鬓如霜’了。”流川本来心中暗笑,听了这话,突然心口一痛,望着仙道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阳光却又隔着窗在屋内留下了一款白色的光痕,使空气中飘浮着的粉尘分明了,每一片都以最优雅的姿态静静飘落,而仙道的身影在流川眼中却朦胧了……
他想,或许,是因为烟雾的缘故……
“我……我去打水洗洗……”
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恍惚,流川低了头,匆匆向门边取了木桶出了门,可帘子放下的那一刻,却分明听见那个声音,在身后清清朗朗地道:“你放心。”
你放心…………
回眸那一瞬,阳光落在他的身上,他的笑容落在他的眼里。
于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暖气息,就在那一个瞬间,清风般,弥漫了,整个山谷……

流川见谷中并无井渠,倒是那条山涧尚还清澈明净,便过去取了满满一桶溪水,又在溪流中濯净了双手,只觉溪水清凉彻骨,心中一畅。俯身溪上,突然看见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但见蓬头垢服,发散鬓乱,心下却不禁好笑起来,心道近墨者黑,这才呆了几日,怎么就和那人一个光景了?当下胡乱梳洗了一把,正要提水回去,却忽听远处山林里的天铃鸟一阵鸣叫,声调凄婉,竟纷纷直飞上云霄间去了。
可是,仙道说过,在天亮的时候,天铃鸟是从来都不唱歌的……
流川手中的木桶突然倾在地上,水花四溅……
他看见,树丛中隐隐浮动着的,紫白色的旗帜……

我无法理解流川对于那个叫仙道彰的人的复杂感情,比友情还轻,却又比友情浊。但我清楚,那个山谷所给予他的全部动人情感,已经在他的回忆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鲜亮痕迹,他要用这一点鲜亮的支持,去面对属于他的风雨岁月,面对属于这份感情的所有灾难……

“枫啊,把水先搁下,你就……”仙道回过身,却见流川凝立门边,双眸粲若寒星,却隐隐浮动着一层忧意,不由放下手中的药盅,“……怎么了?”
“我要走了。”流川仍是淡淡的,阳光在他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模糊了一些表情。
但是,马蹄声,近了……
流川取回长剑,回身却正对上仙道惘然若失的目光,却仍是那样深深地微笑着,那样温暖的,微笑……
而流川也只是抬起头,在仙道颊上轻轻一吻。
“再见,彰。”
仙道只觉颊上一片冰凉,用手一摸,方知是流川的泪痕,抬眼望着那个消失在门边的纯白背影。
他竟然,有一种心痛如绞的感觉……

你叫什么名字?……
藤真健司……
你知道,幸福是什么吗?……
幸福……我不知道……
跟我来……
去哪里?……你是谁……
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看一看美丽的景象……

那里是一片广袤无垠的大草原,薄薄的晨雾穿行在低吟着的草叶间,天边有雪山渺茫的形迹……飘浮在空气中的,有牧童的短笛,还有,菊花的香气……
是的,菊花……
那一片圣洁的纯白,在草原上静静地盛开着,像海一样,望不到边的,白色的,菊花……
他就那样安静地站在花丛中,在菊花苦涩而清纯的香气中,淡淡地微笑……
“花形?”
藤真尽力地拨开花丛,想要看清那个朦胧的形象,而白色的花瓣却从他眼前纷纷扬扬地落下来,他看不清楚……
“花形透!!……”
张惶地四下望着,没有了那个人的踪迹,只是一片绝望的惨白。低下头,却看见殷红的鲜血从指间极快地涌出来,染红了一片的白菊花……

“啊——!!”
藤真从床上猛地翻坐起来,汗珠顺着面颊大滴大滴地滚落,看看双手,伤处亦已包扎妥当。
一梦而已……
门外却响起了零乱的脚步声,藤真下意识地护好贴身藏着的族谱,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如霜的月光泻了一地,连那人的面容也显得清清冷冷,似是笼上了一层忧伤。
藤真也不起身,只是望着花形,隐隐勾起方才的梦境来,那神色却一点一点地暗淡了下去,终于定格在毕恭毕敬的冷漠。
“罪民惊扰了提督大人了。”
花形却一时无可答言了,偏头望着窗外的月色,断断续续地道:“我……我听到……声音,所以……所以过来……看看……”一面又将窗头的烛台点了起来。藤真早已翻身下床,籍着烛光,见他仍是白日服色,面色憔悴,竟是一宿未眠的光景,心中百感交集,突然冲口而出道:“你为什么不杀我?!”
那日他拦轿劫人,失手被擒之际,本来已经万念俱灰,而擒他之人却又正是花形透,教他心下更是雪上覆霜。也听不清花形和那些武官们说了些什么,只被他迷迷糊糊地带到了府里,府中上下竟也是以礼相待,四周看守甚严,他无法逃出,又不知花形是何种计算,这几日只把藤真扰得心神俱乱,此刻见了花形,饶是他颇能自敛,心中纷乱却也是无法抑制了。
他见花形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冷冷续道:“海南律例,行刺皇族重臣,论罪当诛,你身为朝廷命官,知法枉法,不怕众心不伏吗?”他本来不知海南王法,端出来的倒是湘北律例,但心中激动,也顾不得许多。
却见花形摇了摇头,似是自言自语道:“……海南律例,行刺重臣,诛连九族……”藤真听了,又怒又惊,怒的是花形在此慢条斯理地板背公文,摆明了是在消遣他;惊的却是海南居然如此鞭笞百姓,这样的严刑,就不怕怨声载道,民心惶惶么?
藤真却自心道:“即便是你要诛我九族,我又有何惧?我藤真氏的人早就死绝了,你要杀也不过就我添一个孤儿罢了。”他自小便由流川玉收养,家中已再无亲人,此刻念及身世,又添酸楚。
花形见藤真原本凌厉的神色间又隐隐透出几分黯然,长叹一声,半晌道:“我……我是……并不想杀你……”
藤真一惊,抬起头来,冰蓝的眼眸中满是问讯之意,但听花形淡淡续道:“……你记不记得,那日……在东市,我遇见过你的……”
东市……怎么能忘得了呢……藤真心中轻笑一声,点了点头。
“我只是……你要是有什么难言的苦衷,我……可以帮你!”
苦衷……
他轻轻摇头。
这样的身份,这样的人世,谁,又帮得了谁?
烛光倾泻在地面上,如水般,摇曳着惨淡的光影。远处有更夫敲响竹筒,寂寥的音节,振动着这个城市所有尚在沉睡中的浮华与躁动。
“天快亮了。”花形看一扇窗,道:“我对他们说你是我的朋友,现在你是府上的客人,来去自由,你……可以离开。”说罢,又喃喃地道:“这也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了……要保重……”最后几句音调低落,几不可闻。
藤真脑海中有一时反应不过来的空白,三日里他已经做过了所有最坏的打算,而此时却突然有了一种难言的复杂情绪,完全超离了本应有的忧伤或者喜悦……
将信将疑地取过花形递过的包袱,指间触及的那一瞬,身子却莫明地一颤,画卷落在地上,卷轴断折,画布瞬间展开。
万里河山已然绘就,却并没有想象中的缥缈清远,相反的,在藤真的眼中,每一座山峦都带着微淡的血色,那是另一种的残碎。
而他却听那个声音欣喜地道:“這是你画的?”抬起头,看见花形双眼晶亮,“府上要办父亲的祭礼,正要聘一名画师,可以请你留下么?”
藤真默想了一会,终于静静地点了点头,他告诉自己那是为了流川的消息,但是他清楚,自己的内心深处,确实,有一些无法控制的情感……

现在回想起来,如果让我再选择一次,我也许会离开,然后和他两不相干地过完长长的一生,安静并且平淡。可是,已经没有如果了,从他在东市对我缓缓露出温暖笑容的那一刻起,一切就早已由命运钦定……
幸福,我想要的幸福,它已经在我的面前拥有了朦胧的轮廓,然而又如此恍然若梦……


以流川的绝世轻功,居然摆脱不掉几个海南士兵的追捕。
是不是很可笑呢?
提气飞奔,只觉山风刮面如刀,却仍然能感到那种无法抑制的心痛。
一切……仅仅是因为那个人的微笑吗?
以为只要疲累如死,就能够忘记回忆忘记思考,但是牵绊,仿佛铺洒在面前的每一道阳光都变成了一种牵绊。
无法断绝。
纷乱中脚下一绊,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去,而左手却被一把抓住了。
以他的武功修养,居然能够被无声无息地追上,居然无法发现近在咫尺的这个人,这一惊原当非同小可,但流川的剑却没有出手……
指掌之间,是他所熟悉的温度。
“仙道!”
阳光似乎太强烈了,以至于他们看不清楚,彼此的目光中都只剩下了惘然……

流川薄唇微启,正想说些什么。却见追兵已然蜂拥而至,一时也不及多想,推了仙道一把道:“你还不走?!”,长剑出鞘,却已经纵身迎了上去。
那蘅风剑本是流川母亲之物,他自然熟悉至及。因为剑身是千年寒玉所制,本就有一股袭人寒气,此时流川手上潜运内力,舞动之际,霜刃之上寒气更盛,山谷内本是风和日丽,但此刻竟如风雪交加般凄冷!
那一干追兵皆是骠骑营的精英,武功也自不弱,此时王命在身,谁又还顾什么江湖道义?自然是刀剑齐加,势成群殴。流川本已险到了极处,展开清溟剑法,仗着身法清灵,方才每每在千钧一发之际避过,手中青光闪处,却是伤人立死,竟如毫不费力一般。仙道本拟上前相助,见局势暂缓,又想看他武学师承,便在一旁站住了。
不多时,堂堂的海南精兵竟也给他杀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几员兵士心知流川不能相敌,又见仙道立在一旁,一身穷酸打扮,料定亦是同党之流,心想擒了他去也是一样交差,当下大喝一声,齐向仙道杀来。他本在关心流川那面的局势,忽见两柄长矛堪堪刺来,大叫大嚷:“啊哟!杀人啦!”流川心下一惊,手头却和两个军官缠斗甚紧,不能分身,正恨如何援救,却见仙道双臂向上一挡,本是最平常不过的遮挡姿势,那两名执矛士兵却如鬼使神差般兵刃脱手,摔倒在地。流川一瞥之间,已知他是用极高明的手段点了二人穴道,暗暗好笑,心下略宽,一式“万里飞霜”,玉剑横略,将两名军官的兵刃一一拨动落,还不待那几人反应过来,紧接一式“千山落叶”,剑尖幻作万点流星,刺穿了那二人咽喉,身形早飘然避开。只这一会工夫,地上却已血流成河,而流川一袭素衣却连一滴鲜血也没有沾染上。
余下的几名残兵败将早已吓得心胆俱裂,如何还敢恋战?自是发足飞奔惟恐不及,流川见他们去得已远,心知追赶不及,心念微动,从地上捧起一把落叶撒了出去。这“飞花摘叶,伤人立死”的功夫亦是他流川家的绝技,流川枫年岁尚浅,固然是火侯未到,但几片落叶如流星般激射而出,也已将那几名将士打得站立不稳,流川身法好快,早已追了上去,一剑一个,登时了帐。仙道见流川年纪轻轻,举剑杀人却是干净利落,安之若素,饶是他见多识广,此时也不禁暗暗心惊。
流川见追兵除尽,方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在尸身上拭净了长剑,见仙道怔怔的瞧着自己,满眼皆是讶异慨叹之情,因问道:“怎么?”
仙道呆了一呆,苦笑一声:“没什么……”
流川心里暗骂一声“白痴”,还剑入鞘,心中蓦地恨恨一坠——他……他是知道了我的身份了……
他一时心中烦乱已及,忽然瞥见仙道方才点倒的两名士兵尚自躺在地上瑟瑟发抖,满眼皆是恐惧之情,杀机方动,正要拔剑出鞘,仙道却已拦在身前。
“又怎么……”
“不要再杀人。”他见流川满眼皆是不可置信的神气,长叹一声,道:“他们也有妻儿老小,你杀了他们,要让多少人伤心一世?……”
“你在怪我心恨手毒?”
仙道摇摇头:“枫,得饶人处且饶人。”
“那我不能饶他!”流川的言辞突然凌厉起来,“你已经我的身份了,你不是害怕受牵连吗?你以为,放他们走以后,海南的人知道你是我的同党,他们会放过你吗?”他本来不善多言,说了一长串的话,苍白的脸上已微现绯红,下意识地将目光落向远方。
但是那个人摇了摇头:“我不怕。”
流川一惊,回转头来:“两个鹰犬的性命比你的前程还重要?!”
“我的前程绝不在两个鹰犬的性命上。枫,你还不明白吗?”仙道微笑着,目光透出春光般的柔和,“我已经决定了,我会陪你的。”
起风了,虽然带着淡淡的血腥的味道,但是,更多的,是永远属于这个山谷的清明与安宁……

(待续)

评论
rimy的作品 2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