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
作者: prue,收录日期:2006-04-04,1728次阅读
上
江南已是阳春的三月,北方还春寒料峭,但却是打猎的好季节,因为饿了一个冬天的动物都纷纷耐不住的出来觅食了。
当朝太子流川枫尤其喜欢骑射刀马,所以今天众人又簇拥了他出来打猎,小太监们在旁边吆喝得吆喝,敲锣得敲锣,再加上猎狗的叫声,用意是要惊了动物乱跑,然后大家再将它们赶到太子面前,让太子射个痛快。
这流川枫从小跟从宫里的大内侍卫学习武功,自恃身手了得,很是不耐烦这种胜之不武的围猎方式,自己一马当先冲进了森林,只许众人在后面远远跟着,不许靠近。
流川不屑捕杀兔子之类的小动物,专门追踪狐狸和狼,赶上一只狐狸狡猾地专门往浓密的树林处走,流川追得性起干脆弃马跟着它,一路越行越远,不知不觉已经把侍卫陪同们给丢了。流川听见那些人在后面惊惶地大叫“殿下,殿下”,觉得自己空手回去须面子上不好看,也不回声,自顾自地往四下里搜去。
流川且跑且走,眼见树林是越来越密,渐渐不辨东西南北,后面人的呼声也听不着了,知道自己可能是迷了路,狐狸也没找到,气了起来,干脆豁出去瞎闯乱碰,走了大约半个时辰,隐约听到了流水声,大喜。在林中迷路的人都知道,只要能找到水,沿着水往下游走,便一定可以回到大路上。流川顺水而下,走不多时,见水流在前面拐了一个弯,竟来到了一个山谷。山谷里树木秀美有序,显然是人工栽植的,溪流在此地汇入一个湖中,湖水幽绿,深不见底。
流川凝神倾听一会,前面不远处的小树林里似乎有人的喧闹声,流川拔出腰间的匕首,小心翼翼地蹑足走了过去。流川看到人影后立刻藏在了一棵树后,仔细一看,原来是七八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子在游戏。他们是在抢一个圆圆的象绣球的东西,不过难看得多,任何人一旦拿到那个球立刻拼命的往前跑,其他的人就想方设法的把他拉住、绊倒、压上去,反正不能让他跑掉就完了。(请大家想象一下美式橄榄球)
大家都是十几岁的男孩子,玩法粗鲁的很,碰撞、拉持、推搡无所不为,但也玩的特别开心,不停地大叫大笑。流川看着心痒起来。他贵为太子,平时即使和人交手大家也都小心翼翼生怕磕碰着他,更别提这么激烈的身体接触了,何时这么痛快的玩过?正在这个时候,一个男孩子失手把球朝流川这方向扔了过来,流川本能的探手把球接了过来,拿在手里细细打量。是个用布包了些沙子做成的东西,很丑也很脏,不过好像很好玩。
“喂,把我们的球仍过来。”一个过来捡球的男孩子朝流川喊。
流川想也不想的说,“不给。”
那男孩子吃了一惊,脱口说,“你是谁呀你,凭什么不还我们的球?”
流川也很吃惊,他想要的东西难道还有不能拿的吗?流川是皇后所生,本来已经尊贵无比,凑巧皇上还只有他一个儿子,只恨不能宠到天上去。从小流川就被教的天上地下惟我独尊,除了皇上皇后,世间人物于他只如尘土。平时不要说一个又脏又破的布球,就是要人命也得立刻给他端上来。只见流川脸一沉,“放肆。”
他们在这纠缠的时候,那几个男孩子等的不耐烦也围了过来看,为首的一个相貌清秀的男孩子很平和地问“怎么了?”
捡球的男孩子立刻告状,“越野,这个家伙拿了我们的球不还。”
越野上下打量了一下流川,流川拿球傲然而立,很拽的样子。越野心细,注意到流川一身明黄锦缎,又佩戴了很多看着就是很贵的珠宝,估摸这个人是什么皇亲国戚,不欲结仇,很和颜悦色的合流川说,“公子若喜欢这个球,拿去就是。只不过这个球是我们平时玩耍所用,简陋的很,恐怕不合公子的身份。”
流川看看球,确实也不希罕,想想说,“还你可以,不过你们要陪我玩。”
他这口气太过蛮横,连越野也皱了皱眉,正要在说什么,身边一个孩子拉拉他的胳膊,挤眉弄眼的和他说,“和他玩。”越野再一看众人的神色,明白了。大家已经很不爽流川的态度,立意要教训教训他了。越野说到底也是个孩子,想象了一下把流川弄得灰头土脸的景象,一时经不住诱惑同意了。
流川外表如常,其实一颗心早就雀跃不已了,哪还有心思注意其他人是什么心思。看看自己一身骑装有点累赘,便自己把外衣脱了下来,挽了挽袖子,上场了。大家都各就各位以后,便开始玩了,没人主动给流川讲讲规则和玩法。流川也拉不下脸来问,一面作出成竹在胸的样子,一面却注意观察大家的动作。流川水晶心肝玻璃肚肠,三两回下来已经看明白了他们的玩法,大致是分成了两组,同组的人配合接传球,目的只有一个:把球弄到对方地盘的尽头去。流川看明白了玩法,也看明白了众人的实力,觉得自己的速度和力量都在众人之上,所以自信满满的打算大显身手了。他没看到的是,众人也交换了几个眼色和手势,稍稍变换了一下队形。
下一场开始了,流川的队友把球在手里晃了几下,突然传给了流川,流川大喜,正要奋勇上前,早就站在他身边的两个男孩子已经猛地向他扑了过来,流川没防备被扑到在地,两个人的重量再加上冲过来的速度,流川疼的觉得自己的骨头都碎了。那两个人立刻爬了起来,笑眯眯的伸手把流川拉了起来,“你没事吧。”流川压住自己的不悦,好不容易有不知道他身份的人和他玩,不能随便发脾气搞砸了。
再来,没两下流川又被摔倒了,再来,再摔,再来,再摔。流川终于明白了,大家是合起伙来整他。他的队友专门等他身边有了对方的人才传球给他,有时候如果流川侥幸躲开了对方的人,他的队友就干脆假装失误自己扑倒他。一点玩球的乐趣没享受到,反而被摔了个头晕眼花,流川何时吃过这种亏?他冷眼看着周围的男孩子们偷笑着互相使眼色,一时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微微冷笑了一下。
下一刻,流川又接到了队友的传球,按照惯例又有两个人朝他扑了过来,流川不躲不闪,在那两个人马上就要碰到他的时候干脆利落的给了一人一拳,把两个人打飞了出去。众人惊呼一声,冲了过去,只见那两个人脸色发白,捂着肚子疼的直冒冷汗。流川不知道他犯了大忌,男孩子们凑到一块玩的时候,免不了有玩恼的时候,但绝对不能动真的,流川下手这么突然又这么狠,显得他小气又毒辣,立刻激起了众怒。不知谁喊了一声,“扁他。”大家一拥而上,围攻流川。
流川只觉得兴奋,从来没打过架,不知向往了多久,没想到今天打架的机会终于来了。流川施展他学过的五花八门的武功,和众人打成一团。流川的功夫实在不错,教他功夫的那些大内侍卫无不是教他最精妙的最上乘的招式,流川集百家之长,再加上天资非凡,虽然年纪还小,但已经隐然有高手风姿。相比之下,那些孩子的功夫良莠不齐,根本不是流川的对手。更关键的是,这些孩子平时练功也是点到为止,根本没有什么毒辣的招式,而流川可一点也不手软,招招俱是攻敌要害,没两下,流川已经占了上风,不过对方终究人多,流川也挨了不少下,斗志越盛。越野见事不好,打算讲和算了,先拉开了自己这一方的两个人,然后架住流川的一拳,抢着说,“都住手。”
显然那群小子们都很听越野的话,都停了下来,越野接着和流川说,“大家算扯平了,停手吧。”流川比越野高些,从上至下很睥睨的看了越野一眼, 说,“我说停,才算停。”然后一拳打在了越野的脸上,越野仰面倒下,血流了一脸。几个小一点的孩子见越野的样子吓得哭了起来,大一点的几个怒吼一声朝流川冲了过去,这回可是真玩命了。流川第一次亲手把人打成这样,心也怯了,有点手软,接连让人打着好几下,脸也青青紫紫地上了颜色。
几个人正纠缠不清地时候,忽然听见那几个小的喜出望外地喊了出来,“仙道师兄,仙道师兄。”一个少年的声音也跟着响起,“我不过迟来一会,你们怎么就这样了?”正打流川地那几个人立刻停了下来,往声音来处望去。流川趁机喘口气,猜想来人可能是这帮人的师兄,不知道是不是打架的硬手,所以也跟着他们望过去。只见一个比自己略高一点的白衣少年潇潇洒洒的朝他们走了过来,一双眼睛满是笑意。流川看他举手投足之间武功底子不弱,浑身戒备起来,而他周围的孩子们则是立刻放松了下来,朝仙道拥了过去。
仙道悠然地走到近前,才看见越野满脸是血正试图坐起来,立刻变了脸色,紧张地冲到了越野身边,扶住越野,“小宏,怎么了?”一边用衣袖去擦越野脸上的血。越野直往后躲,“你衣服白色的,擦上就洗不掉了。”仙道说,“那有什么要紧?你比较重要。”无奈越野执意不要他擦,仙道只好一边在身上找手巾什么的,一边叹气,“小宏,拜托你不要在这种时候还这样龟毛好不好。”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条手巾,仙道小心翼翼地擦着越野脸上的血,看清了越野不过是鼻子流血,没有骨折或别的严重的伤,才松一口气,环顾围在旁边的师弟们,“是谁把小宏打成这样?”
众人一致指向流川,“是他。”早有那嘴快的把流川的劣行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遍,立意要让仙道出头插手。
仙道顺着大家的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才看见一个满面尘土、头发凌乱的流川正恶狠狠地看着他。仙道微笑和大家说,“敢欺负我的师弟们,看我给你们出气。”
越野一把拉住仙道,“这个少年是有来头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仙道安抚越野,“放心吧,我有分寸的。”
越野听他这样说才更不能放心,哪回仙道让他放心的事最后不是又返回来让他倒霉的?越野死拉住仙道,“我们那么多人打他一个,有什么事也早就扳回来了,你就别生事了,打发他走就完了。”
仙道笑,“小宏你紧张什么?我又不是地皮无赖,没事非要欺负人,你放心吧。”说完,起身去找流川,身后跟了一堆师弟们。
仙道走到流川面前,打量一下,流川衣服虽然凌乱但看得出是质地华贵,眼睛躲在刘海后面忽隐忽现闪着凶狠的光芒,脚下还很嚣张地踩着他们的球。仙道说,“喂,小子,把球还过来,今天的事就算了。”
流川看了看懒洋洋站在他面前的仙道,怎么那么不顺眼?刚才还一直小宏小宏地叫个不停,肉麻当有趣。流川捡起脚下的球,往前一递,“你指这个球?”
仙道点头,伸手去拿,流川突然把球收回去,一使力远远地扔了出去,正落在远处的湖中,那球里是沙子,只听‘扑通’一声就沉入水中,再也不见踪影。流川嘴角微微翘起,“手滑了一下。”
仙道定定地看着流川,“手滑了一下?”
流川挑眉,怎么样。
仙道转头望了越野一眼,你看见了,不是我先找的茬。仙道回过头很亲切地笑,“没关系,没关系,那个球是我做的,非常结实,只要从水里捞起来照样能用。所以,请,”仙道侧侧身让出一条道来,很热情地邀请流川下水。
流川负手傲然而立,开玩笑,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仙道笑笑,跟师弟们说,“待会不许你们插手,免得人家说我们以多欺少。”说完,仙道很施施然地走上来打算用强。流川看他出手明明那么慢,但自己偏偏就是躲不开,三来二去被他抓住肩头动弹不得。仙道不顾流川的挣扎将他象个货包似的甩上肩头就往湖边走,越接近湖边流川越紧张,挣扎地越厉害。仙道一边走还一边说,“不用担心,我会把你从刚才球掉下去的那个位置扔下去,这样你只要一直往湖底游就可以了。大概游个七八丈就到了底,今天的水流不急,我估计球刚好在落下去的位置。如果你没摸到,就在那周围找一找,不过小心不要惊到湖里的鱼,有的鱼咬人。”
听他说完这一番话,不担心才怪。流川眼看已经到了湖边,自己又挣扎不脱,干脆紧紧抓住了仙道,要知道流川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水。他小时候跌入皇宫里的荷花池几乎送了命,从此对水退避三尺,现在还要将他仍到深个七八丈的湖里,如何不怕。
仙道到了湖边,也不客气就要将流川扔进湖里,无奈流川趴在他背上拼命抓住他,竟扔不出去。仙道回手便是一掌,正击在流川的颈部,流川立刻全身一麻,手上自然松了劲,从仙道背上滑了下来。仙道就手捞住流川往湖里用劲一扔,刚好扔在球落水的地方。只见水花四溅,流川极其狼狈地乱扑乱打,转眼已经喝了好几口水。其实仙道是在吓唬流川,这湖确实很深,但流川所站的地方却不过将近一人高,流川年纪虽小,个子却颇高,所以完全可以站在水中,水也淹他不着。但流川被人头下脚上地扔进湖里,一沾水已经惊惶失措,哪里还看得清楚水有多深,只拼命地挣扎,偏偏越挣扎越站不起来,接连呛了几口水,几乎要哭出来了。
仙道站在岸边含笑观看,见流川从头到尾连一声救命也不肯喊,倒也佩服,回头和师弟们说,“瞧见没有,你们以后若是被人欺负了,千万不可象他这样嘴硬,很容易死掉。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
一个师弟忍不住插嘴,“仙道师兄,那个小子好像真的要死掉了。”
仙道回头一看,可不是吗,流川已经浮出来的时候少,沉下去的时候多了。赶忙下水几下来到流川身边将他从水里柃了出来。这三月的水真是够冷,流川浑身湿透,喝到肚子里的水又让他透心凉,忍不住瑟瑟发抖。仙道一手托住他的下巴让他调匀呼吸,一边还问,“找到球了吗?我看你忙了半天了。”
流川发觉自己可以在水里站住后,立刻甩开了仙道的手,四顾看清楚了岸的方向,往岸边走去。仙道夸张地叹气,“看来只好我自己去找了。”说着,便在水里大动作地划起水来。水位正好到流川的下巴,因为浮力的关系,流川站在水里本来已经很不稳了,仙道这一动,激起波浪,流川在水里晃来晃去,心里发慌,脚下一滑几乎又摔在水里,吓得不敢再动,只好站在原地拼命保持平衡。
仙道驾轻就熟地从湖底捞起了球,浮出水面,看见流川果然还在那里,笑,“你在等我吗?”
流川恨得牙痒,偏偏不能把仙道怎么样,只能狠狠地盯着他,在心里将他杀了个百八十遍。流川的头发湿淋淋地全掳到了脑后,露出整张清俊面孔,漆黑的眼睛杀气腾腾,仙道那小子心里想,“简直漂亮的不象话。”
仙道向流川伸出一只手去,“我可以带你上岸。”
流川瞟了一眼仙道向他伸出的手,狐疑地看向仙道,不知道他又要玩什么花样。仙道说,“只要你叫我一声‘大哥’。”
流川面无表情地看着仙道,仙道说,“难道你要在这里一直站下去?”流川有骨气地撇开头,只要等仙道先走、不在旁边捣乱了,他自己小心一点完全可以走到岸边。仙道见他不走,居然也不走,抱着球在他旁边看着他。流川忍了一会,实在是水太冷了,自己快冻僵了,便抬步向岸边走去,旁边的仙道立刻跟上,流川被浪一晃,只好停下。他停下,仙道也停下,他再走,仙道也走。如此三番,流川几乎气绝身亡,“你究竟要怎么样?”
仙道亲切地说,“我看你不会水,在你身边保护你呀。”
流川想尖叫,想杀人,尤其想将眼前这个讨厌的家伙砍成一千块喂狗,但他什么也做不到,所以他闭上了嘴也闭上了眼睛,安静地站在水里,他决定了,就是在水里冻死也要和这个家伙较劲到底,看谁先受不了离开。
流川在水里已经呆了很久了,只觉得越来越冷,牙齿开始打架,但就是僵持不动。仙道凝视他良久,不由淡淡微笑,真的很倔强呢,他将手从流川的腋下挎了过去,流川霍得睁开眼睛,仙道说,“这么深的水走太慢了,你什么也别管只跟着我划水就行了,我会让你一直浮在水上。”说完,就拉着流川向岸边划去。流川半个身子压在仙道的肩膀上,头离水面很远,心先放下来。学着仙道将另一只手摊开放在水里划水,脚也胡乱踢着水,就这么在水里游了起来。流川也不知怎么地觉得有点开心起来。
两个人上了岸,立刻有师弟脱下外衣给仙道拿了过来,仙道转手递给流川。流川也不去接,自管自走到原来放外衣的地方,把自己的骑装外套披在身上。仙道也不以为意,将师弟的外衣披在身上,来到流川面前,伸出一只手,“不打不相识,做个朋友吧。我是仙道彰。”
流川抬头看了看仙道,也不去和仙道击掌,就让仙道那么晾在那。旁边的人看了已经有忿忿不平的声音此起彼伏了,仙道自己一点也不尴尬,潇洒自若收回手,“不作朋友,那也至少让我知道你的名字吧。”
流川双手抱胸,“没有这个必要。”如果仙道知道了自己的名字,立刻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不为什么反正就是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刚才穿外套的时候也是把外套反过来穿,外套上绣了一条龙,有常识的人不难猜出自己是皇室成员。
仙道微笑,“那就算了。你的衣服都湿透了,早点回去吧,晚上的山里太冷了。”说完,他转身朝众师弟说,“我们也回去吧。”然后带着众人便朝山谷深处走了,中间一次也没回头。
流川后来终于找到了已经歇斯底里的侍从们,那些人看他一身狼狈也不敢多问,生怕怪罪到他们失职上去。流川回到宫里后,曾经私自回到山谷一次,但一个人也没有见到,又派了近卫军来搜遍整个山谷,也只发现了几处被遗弃的民宅。那个对他很坏的少年,大约是再也见不到了。
锦瑟 中
十年弹指一挥间,流川已经成人并且辅佐朝政有时。这一日流川刚从边关视察回来,风尘未洗便去觐见父皇。皇上瞧见分别数月的爱子,喜悦非常,拉住流川的手说了半天家常。正说话的时候,太监进来启奏说户部侍郎仙道彰在外面求见。
流川听见这名字,一时觉得似曾相识,偏偏想不起来。皇上很高兴地让太监去带仙道彰进来,一边同流川说,“这仙道彰乃是今年新科的状元,才华横溢,胆识过人。你见一见。”
不一会功夫,一个年轻官员随着太监走了进来,春风得意、神采飞扬,连刘海都嚣张的朝天直立,流川只觉浑身一震,这可不就是当年那山谷里的促狭少年。亏得平时练就泰山崩于前而不动色的本事,流川方能面不改色地看着仙道慢慢走近,却不觉自己手心里已经捏了一把汗,他待会认出我后,不知会如何反应,若是吓得变了颜色,我可再也看不起他。
仙道来到近前,给皇上行礼后,抬头看了一下流川,顿了顿望向皇上。皇上立刻笑着说,“爱卿还未见过朕的太子,你们两个年纪相同,以后可要多多亲近。” 仙道立刻伶俐地又给流川行礼,口称太子殿下。流川仔细打量仙道的神色,竟是一点也没有认出他的意思,心里没来由地好不气闷,自己记得他他却不记得自己,好像输了一局的样子。
流川也不假辞色,只是极其冷淡地点点头,便撇过头去自顾和父皇说话,有意无意地把仙道晾在了一边。皇上暗暗观察仙道,只见他始终面色如常,和悦从容地垂手站在一旁,听到他们说到有趣处,还淡淡微笑。皇上心里想,这个人年纪轻轻,城府倒极深,我儿若能收服此人,无疑如虎添翼。便不着痕迹地将仙道往他们的谈话里带,仙道此人竟是一等一地善看人眉眼,察觉流川不喜他,言谈间便收敛锋芒专门挑流川喜欢的说,这等巧言令色的事情由仙道作来不卑不亢潇洒自如,三两句话下来流川的脸色也不由不松了下来。
皇上这时才想起来问仙道觐见是为了何事,仙道从怀里掏出一本奏章递上来。流川先接过来,还没打开看便冷笑道,“有什么事情不能在朝上光明正大地说,要背后偷偷地递上来。”仙道坦然回答,“事关人命,微臣不敢冒险。”皇上看他说得隆重,便让流川将奏折念给他听。原来这折子是参江南钱塘江两岸三十多名大小官员的,说他们私吞朝廷拨给的治水的经费,导致洪水泛滥国家损失严重。流川看了看被参的官员名单,牵涉不小,有好几位都是朝廷二品大员、地方官员之首。
仙道解释说,“这个折子是钱塘江郡主管治水工程的官员跨过户部直接递给我的,因为他怀疑户部中也有人牵涉在内,以至他以前的折子全部被中间拦截,未达圣听。”
皇上沉吟片刻,“那个递折子给你的官员呢?”
仙道回答,“现在已经被钱塘郡太守以贪污渎职罪押解在狱,等待秋后处死。”
皇上一震,这件事两方互相指罪,黑白难分,抬眼看仙道,“你怎么看?”
仙道肃然答道,“不敢隐瞒皇上,这个被押的官员乃是我相知多年的好友,我以项上人头作保,他绝对是清白的。”
皇上意义难明地‘喔’了一声,“仙道彰,那你又如何证明这件事不是你和你那好友结党营私,污蔑朝廷命官呢?”
仙道不慌不忙,“微臣不能证明。”
皇上朝流川使了个眼色,我说得没错吧,胆识确实过人。
仙道继续说,“所有的真相、证据都在钱塘郡,请皇上恩准微臣便服下江南,查明事实真相,替皇上清除朝廷败类。为了公平起见,还请皇上另指派人和我一起前往,监督臣是否歪曲事实。”
皇上点头,“这倒是个好办法,只是这个人选倒很难办,需得找一个和你们两方都没有利害关系朕也信得过的人才行。”
旁边一直沉默地流川突然开口道,“我去。”
皇上和仙道都是一惊,然后仙道立刻喜形于色地跪拜在地,“太子殿下愿意亲去,真相必定大白。微臣先替好友和钱塘的百姓谢过太子了。”
流川不但没有被他的恭维打动,反而现出厌烦的神色,冷冷吩咐,“你回去收拾一下,我们明早就出发。”看着仙道喜滋滋地告退出去,流川的表情更冷,刚才看奏折的时候看到了那个所谓好友的名字——越野宏明,如果没记错的话,就是当年那个仙道一口一个小宏的少年,我倒要亲眼看看,究竟他是不是冤枉的。
第二天一早,仙道就在宫门外等候,天蒙蒙亮的时候,宫门大开,流川一行人走了出来,浩浩荡荡。仙道略略一数,竟有十几人之多,不由苦笑。流川高高坐在马上,只一个字,“走。”便径自前行了。走了近百米,觉得身后的侍卫仿佛窃窃私语,回头一看,气往上撞,仙道居然还巴巴地站在宫门前,一步未动。
流川回到宫门前,从马上俯视仙道,“你有什么问题?”
仙道指了指流川背后十二个装束一样、发型一样、体格一样、几乎要长得都一样的大汉说,“这些是什么人?”
流川没有作声,旁边一个小太监立刻上前说,“这可是咱们太子殿下的燕云十二骑,天下闻名,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孤陋寡闻?”
仙道苦笑,“太子殿下可还记得微臣昨日说的是‘便服察访’,带了这‘天下闻名’的燕云十二骑去,咱们也不用便服了,干脆八台大轿鸣锣开道地去,兴许人家一吓,就什么实话都说了。”
流川一怔,他倒忘了这一层了。被仙道这么夹枪带棒地一说脸上有些不好看,但也什么都没说,只挥挥手,那十二骑倒是训练有素,立刻一致地退后一步,虽然脸上写着不赞同,但也不曾出口干涉主子的决定。小太监惶恐地要劝,流川一个眼色,再没人敢动了。仙道不理众人埋怨的眼光,很赞许地朝流川微笑,这个太子倒也还明白事理。
这两个人就此上路,一日不停息地纵马奔驰,待日落的时候已经离京城出了几百里地,两个人人困马乏于是停在了一个小镇上先吃饭然后住宿。这个小镇实在是太小,全镇才有两间客栈,仙道牵着马停在了第一家门前,进门和掌柜的要两间房,回头看了看流川冷眼打量客栈的神色,改口要了两间上房。流川和掌柜说,“我隔壁的房间不能有人,我怕吵。”
掌柜一愣,然后失笑地要说点什么,仙道立刻截住他,“给我们四间上房,挨着的。”掌柜亲自把他们领到了房间,仙道让流川住在两间空房中间,自己住到了最边上的一间。客栈后面就是荷花池,推开窗来,清香满怀,仙道也累坏了,躺倒就睡。沉入黑甜梦乡不知有多久,仙道便被人粗暴摇醒,仙道睁开眼,流川正低头看他。“又怎么了?”仙道没好气地问。
流川黑着脸说,“我睡不着。”指了指窗外,让他听。
仙道侧耳倾听,清风拂过荷叶,沙沙作响,反而更显得夜籁人静,很好啊。流川看见他一脸莫名其妙,脾气更坏,左右看了看,抓起桌上的蜡烛从窗户扔了出去,蜡烛“扑通”掉进荷花池里,立刻激起蛙声一片。流川的眼神里写着,现在听到了?!
仙道恍然大悟,然后无奈,“这青蛙是特别容易惊动,但你别去动它们,一会就不叫了。”
流川不接受这样的说辞,本来就是它们一会叫一会不叫才让人更难睡着,从头叫到尾还好一点。
仙道在流川的逼视下,硬着头皮问,“那你要我怎么办?”
流川无言,他怎么知道以前的那些侍卫是怎么做到的,反正他睡觉的时候不能有任何人、东西吵到他。
两个人都没办法,只好在这大半夜的时候面面相觑地对着,听窗外蛙声忽大忽小、绵绵不绝。仙道只觉悔不当初,那燕云十二骑应该留下几个,这才是第一天,此去江南快则半个月,慢则三十天,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仙道困的要死,几乎想将流川打晕完事,但越野的身家性命可是捏在这太子殿下手里,万万得罪不得。仙道仔细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问流川,“把窗户关上行不行?”流川摇摇头,仙道的心沉了下去,难道殿下的窗户有别的讲究?屏息问,“不行吗?”
流川说,“不知道,没试。”
仙道一口气几乎没上来,勉强撑起身子到流川房里给流川关窗户。关上以后,问尾随而来的流川,“现在呢?”
流川留神听了一下,犹豫地说,“好点儿,不过还是能听到。”
仙道面上笑着,手里下狠劲一下子撕下一绺被单来,又撕成两小块,赛到流川的耳朵里,“现在呢?”
流川终于点了点,行了。
仙道看着流川躺下,替他盖好被子,确定他闭上眼睛了,才出了口大气往门外走。手刚放在门上,流川说话了,“关上窗户有点热。”
仙道慢慢地转过身来,皮笑肉不笑地说,“当然。当然。”从桌上拿起店里备的蒲扇,站在流川床边扇了起来,一边问,“风大风小?”
流川没再说话,慢慢地睡着了。仙道站的累了,顾不上规矩便坐在了流川的床上继续扇,再过一会,只觉眼皮打架,于是也闭上了眼睛,再过一会,仙道自己也倒在流川的身边睡着了,还嫌挤把流川往床里推了推,好在这床还算大,两个人也真累了,就此相安无事,一觉睡到天亮。早晨起来掌柜送洗脸水来,看见这两个人犹同榻大睡,心里想,这两个人很诡异,定了四间房,却只睡一张床。
仙道先醒过来,明白了形势以后本来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回自己的房间,一动身却发现流川也睁开了眼睛,迷迷糊糊地四处看了看后,最后惊诧的目光定在了自己身上。两个人四目相对,都觉得有点尴尬,流川一时有点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发怒,仙道已经若无其事地起了身,很随便地问流川,“先洗了脸然后吃早饭?”流川慢半拍地点了点头,仙道打开窗户深呼吸了一下新鲜空气,大发了一下感叹,“好天气。”流川见仙道装无辜装得这么自然,倒不好意思再跳起来发威,也若无其事地起了床。仙道看着流川洗脸,很殷勤地问,“要我替你梳头吗?”流川地脸还埋在毛巾里,愣怔了一下,便摇了摇头,仙道说,“那我先回房了,待会过来叫你吃早饭。”然后就这么出门走了,流川自己随便把头发梳了梳,抓到脑后束起来,突然想到仙道的刘海,不知道他是怎么弄的,挺难想象一个大男人如何摆弄自己的头发做花样,难道他是天生的?有机会倒要确定一下。
在客栈里吃过早餐后,仙道和流川商量上街买点干粮带上路,因为今天的行程是越过离此镇几里的太平山,此山虽然不高,但却也绵延几十里,大约等越过山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所以要带点干粮做午饭。同客栈老板打了声招呼,两个人就要出门上街。老板将他们两拦了下来,很客气地说,“麻烦两位客官先结结帐吧。”
仙道流川互相看看,人家小本经营小心一点也没错,便让老板算帐。四间上房,早餐奉送,加起来是纹银二两四钱。流川很无聊地看着老板算帐,等仙道付钱。仙道听完价钱后,笑了一笑,却朝流川看了过来。流川瞪了回去,不赶快付钱看我做什么?经验老道的老板看他们两个人眉来眼去的,殷勤的笑容略略收起来一些,“不知两位客官是哪一位付帐?”
仙道干咳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从钱袋里掏出几个碎银子,数了数还差一点,又掏出一串铜钱点了点,一并交给了老板。老板瞟了一眼仙道那瘪瘪的钱袋,好心地多了一句嘴,“年轻人,以后别那么浪费,穷家富路啊。”待老板一走,流川将仙道的钱袋拿了过来往里看了看,然后底朝天倒了倒,只倒出十几个铜钱,仙道在旁边懒洋洋地说,“别倒了,就那么多,我今早已经数了好几遍了。”
流川一生没自己花过一分银子,但也知道靠这点钱不但去不了钱塘恐怕连十里地都走不出去,不由皱着眉问仙道,“怎么就剩这么点钱?”
仙道辩解道,“殿下昨天的午饭晚饭都是叫人家店里把像样的菜一样端上来一份,两顿饭花了十几两银子,昨晚又要了四间房,微臣离开京城总共才带了二十两银子不到,当然现在只能剩这么多了。”
流川很恼怒,听仙道的意思好像很埋怨自己的样子,可自己以前出来一直都是这样的,习惯成自然了嘛。“你为什么不多带点钱出来?”
仙道苦笑,“微臣才领了一个月的俸禄,一大半拿去还债,还有一小半拿去做朝服,能省下这二十两银子已经很不错了。这次去江南因为不能声张,臣也不能去提前支出差旅费。”
仙道说到这,突然醒觉,“殿下,不是你也没带钱吧。”
流川摊摊手,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从来不带钱。”
仙道哑然,半晌才喃喃道,“当然。当然。”仙道抬头看天寻思到哪里去弄点钱来,已经行至此处,返回京城取钱不免有点不甘心,或者一路上倒是可以找个县官什么的借点银子,但既然是秘密之行,自然不便惊动地方政府……
流川在一旁看仙道动脑筋想钱,忽喜忽忧,面部表情极其丰富,正看得入神,忽然见仙道不怀好意的目光向自己身上扫过来,没来由地寒毛直竖。仙道慢慢说,“这镇子虽小,却也有家当铺。我身上自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不过殿下你……”
流川顺着仙道的眼光看了看自己腰上的玉佩、手上的翠玉戒指,襟上的金刚钻别针,件件都入了仙道的眼,也罢,反正都是身外之物,于是点了点头,便伸手将这些东西都摘了下来,交给仙道。仙道要走,却回头问流川,“想不想看怎么当东西?”流川本来想说当铺有什么好看的,但见仙道兴致勃勃地邀请他去竟不能拒绝,于是两个人并肩往街上去了。
转过几条小路来到镇里最大的一条街,两人不由惊讶地停住脚步,街上竟熙熙攘攘的全是人,仿佛全镇地人此时此刻全在这条街上。随便问一个路人,原来今天是每月里赶集的日子,不仅本镇的人都会来逛逛,连附近七乡八村的人都会来买卖点东西。仙道流川两个人也随着人流往前走,挤了半天终于找到了那家当铺,一个大大的黑底金字“当”,很有气派。仙道进门前嘱咐流川,“进去后别说话,一切有我。”
一进门,便是一个极高的柜台,以流川仙道两人的身高也不过刚刚露出头来,在柜台里高高地坐了一个中年男子,微有胡须,居高临下地瞟了他们一眼。仙道亲切地叫了一声,“周掌柜,劳烦您看一看。”将手里的东西放在了柜台上。虽然被嘱咐不能说话,流川还是忍不住低低问仙道,“你认识他?”
仙道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当铺的柜台掌柜都姓周。”
流川不解,是只能姓周的才能当掌柜呢,还是当了掌柜后都得改姓周?再要问,仙道手指捏住了流川的嘴不让他再开口,转头专心应付周掌柜,流川一个人在后面没来由地红了脸,做不得声。
周掌柜仿佛很不待见地看了看他们拿去的东西,然后一个个地拿起来拖长声调念,“灰不留丢金刚钻一颗,不亮,五十两;破破烂烂戒指一只,很旧,二十两;不绿不白玉佩一块,磕过,五十两,总计一百二十两,三个月来赎,利钱三分。”
流川从来没听过这么荒谬的鉴定估价,明抢还差不多,这三件东西件件价值不菲,自己喜欢它们的雅致才常带身边,倒被这个掌柜说得一钱不值,怒上心头,一掌拍在柜台上,“我不当了。”可惜柜台太高,拍的很费劲,失了不少气势。
仙道露出很为难的样子,“周掌柜,和您说实话,我兄弟从开始就反对我把这几件东西给当了,怎么说也是祖上留下的。您出的这个价,连原来的十分之一都不到,这样的价钱,我可真做不了我兄弟的主了。”
掌柜抬起眼来打量他们两个,仙道眉眼上特意多加了点轻浮的样子,反之流川目光森冷,灼灼地注视着自己,看上去就是很不好说话的样子,转过头去跟仙道说,“这位公子,生意难做呀。出高了价,我也不好跟老板说。”
流川看出门道来,越发做势要拿上东西走,仙道好说歹说地往住劝,两个人闹成一团。掌柜再看看,这些东西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珍宝,狠狠心,将价钱加了五倍。仙道把流川拉到一旁商量,“这小地方当不出价钱来,要不要我们先当一件,等到了大镇再当剩下的。”
流川觉得第一次当还算好玩,第二次就纯粹是丢人了,反正这些钱也够用到钱塘了,无所谓。
于是两个人又回到柜台,仙道软磨硬缠了半天,总算让掌柜的又加了一成,最后算了帐,总共七百二十两白银正。仙道让他银票拿五张一百两的、十张二十两的,仙道一一点的清楚,然后连同当票仔细妥帖地收到了怀里,剩下的二十两给了碎银子,仙道放到了钱袋里。一切办妥后,仙道和流川相视一笑,高高兴兴地出了当铺。
这两个人一路走来本来君臣之分甚明,但经此一举,倒生出几分同伴的义气来。
(下)
仙道流川两个人旅费充足后继续上路。
一路上为了掩人耳目,省去了头衔,两人开始以名字相称。仙道这个人又是一等一的懒散不羁,对待流川渐渐随便起来,因为流川不通世情、在路上多闹笑话,仙道言语间往往取笑流川。流川十句中倒有九句听不明白仙道的话里有话,那一句听懂的就直接将拳头往仙道身上招呼,两个人这样相处下来,待到进了钱塘县的时候已经仿佛多年老友了。
进了钱塘县,仙道显得非常熟门熟路,先将自己和流川安顿在一家不起眼的客栈里,当晚便独自出去找人,流川一个人留在客栈里睡了个好觉。三更天的时候,仙道回来了,叫醒流川去夜探死牢,还特意嘱咐流川换上深色的衣服。流川的脑海里立刻闪过“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时”一行字,须知死牢守备森严,寻常根本不让人探监,难道仙道打算带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进去?流川跳起来换上自己的夜行衣、软底靴,还在袖子里藏了一把短刀,跃跃欲试地出了门。仙道看了看流川的装束,一怔,继而微微一笑,径自在前面带路。
两个人拐弯抹角,在小巷里弄里穿梭了半天,最后来到一个悄无人迹的小巷,停在了一扇漆黑的门前。仙道上前扣门,三长两短,不多时门吱呀一声开了,门缝里露出一只眼睛,朝仙道流川看了一下,那人低低叫了一声,“师兄。”便把门打开了。仙道迅速地闪进门内,顺手把流川也拉了进去。小巷里乌七麻黑,一进门倒是灯火通明,几乎把眼睛晃着。那个人领着仙道流川往里面走,突然前面的走廊拐角绕过三四个人来,都着官府差役的服侍,身挎钢刀,远远瞧见他们以后,吆喝了一声,“什么人?”流川下意识地跨前一步,右手已在袖子里握住了短刀的刀柄。仙道隔着袖子握住了流川的手,“不妨事,是自己人。”说话间,那几个人已经走到了近前,为首的一个笑容满面地叫仙道,“师兄。”
发现流川疑惑的表情,仙道附耳道,“这里的差役,一半是自家的兄弟,一半是已经买通了的。”流川咬牙道“那你让我穿深色衣服是什么意思?”仙道说,“这牢里灰尘大,浅色的衣服弄脏了不好洗。”流川慢慢抬眼看向仙道,仙道眼睛里满是藏不住的笑意,流川这才明白刚才出门前仙道那一笑的意思。无故又被仙道捉弄了一回,偏偏当着这么多的人又发作不得,流川狠狠瞪了仙道一眼,赌气走到一边。仙道一边和师兄弟们拍肩打背喜相逢,一边分神瞟了一眼流川赌气的背影,心里温柔牵动,总是冷漠寡言的流川却在以为危急的时候下意识地挡在自己前面,生死之交也不过如此。
仙道流川在那为首差役的陪伴下,进了死牢,监舍里没有窗户、灯光昏暗、空气污浊,栅栏后的犯人们往往脸色灰白,憔悴不堪。一路走过去不光流川变了脸色,连仙道也渐渐收起了笑意,凝重起来,转头问那为首的差役,“越野他……”那人连忙说,“他没事,弟兄们很照顾,以前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
不多时,一行人来到了尽头的一间,栅栏后一个身着囚衣的人正面朝里躺在角落里的草堆上。差役上前打开了锁,仙道打了个手势,那人把钥匙锁链都交给仙道然后转身出去了。仙道和流川进了牢房,将栅栏重新锁了起来,附近的可以看到这里的牢房都空着,那个差役考虑很周详。
仙道蹑手蹑脚地走到那个睡觉的人身后,轻轻摇晃他的肩膀,“小宏,小宏。”流川朝天翻个白眼,还叫得那么肉麻。越野迷迷糊糊的醒过来,一瞧见仙道,整张面孔都亮了起来,叫一声,“仙道。”仙道忙着将越野上上下下地检查一遍,越野也由着他摆布,只嘴上抗议,“早就全好了。有彦一他们照顾我你还有什么好不放心地。”仙道坚持将越野扶起来让他试着走两步,看见越野还有些跛不由皱了皱眉,越野笑,”伤筋动骨一百天,你比我还没耐心。”
流川决定他已经看够了这感人的场面,很煞风景地打断了仙道的嘘寒问暖,直接问越野,“你说你是被冤枉的?”越野这才注意到流川的存在,有点疑惑,“你是……?”流川冷冷道,“父皇看到了你的奏折,派我来查明真相。”
越野立刻明白眼前的就是当朝太子流川枫,翻身扑倒在地,“罪臣不知太子驾到,有失远迎,……”流川拦腰截住他的陈腔滥调,“不用说这些闲话,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自己是无辜的话就赶快拿出来。”
流川没叫他平身,越野只好就着跪着的姿势开始叙述事情的前因后果,并一一列出他收集的证据存放的地方以及其他知道内情的人的名字。流川一边听着,一边偷看仙道无奈又心疼的表情,暗暗快意。等越野好不容易说完了,流川终于点了点头让他站起来。越野腿已经跪麻了,还是靠仙道扶着才站住。
流川暗暗忖度越野的说辞,句句合情合理,不似作伪,加上他所说的那些证据,整件事可以说是就水落石出了。他叫过仙道,“我们现在就去拿证据。”他现在完全是皇太子的威风气度,仙道也不敢攫其锋,乖乖地跟上流川出了监牢,也来不及和越野来个一叠三叹的告别,一路上很是留恋地回了几次头。
于是接下来仙道领路,带着流川去取证据,顺便将越野提过的知情人都带到他们住宿的客栈连夜问讯,仙道权充笔录奋笔疾书,写的手腕几乎抬不起来。接下来的几天,仙道流川又通过其他渠道问讯查证,证实越野确是被人陷害当了替罪羊。至此真相大白,流川一面写折子上报父皇,一面来到钱塘郡的衙门出示太子印章,接掌一切行政司法权力,将一干有牵连的人尽数先扣起来,慢慢发落,与此同时释放了越野,虽然罪名还未彻底清除,但准许他出狱养伤,在家中等待最后上堂听判。流川在这里忙的焦头烂额,仙道可轻松了,将所有的证据整理完毕交给流川后就再也不闻不问了,显然将越野救出来就是他的全部和唯一的目的,至于流川如何处置其他人他完全无所谓。
过了几日,皇上的谕旨也下来了,只是让流川全权处理。然后另有密旨给流川,既是密旨,里面写了什么大家一概不知。流川干净利索地将几个直接贪污的官员免职抄家落狱,诬陷越野屈打成招的官员流放,处罚不可谓不重,不过这一干人的最大后台钱塘郡的张太守却只是重重地罚了他三年的俸禄,并令他戴罪立功,留在原职上以观后效。越野则洗清罪名并官升一级,以后凡有关水利事务越野可以越过太守直接向流川报告。公告一出,流川冷眼观瞧,有人欢喜有人愁,那张太守劫后余生,对流川感激涕零又敬畏无比,越野等人自然欢喜无限,虽然觉得对太守的处理不免美中不足,但也无人敢挑战流川的决定,众人中唯有仙道事不关己,只饶有趣味地观看人情百态。待退堂之后,越野众人热热闹闹地一起去吃酒庆祝,仙道也混在他们之中呼啸而去,流川自己回到下榻的地方。他和仙道早已从那客栈中搬出,便住在张太守的一处别院里,别院完全是江南园林景致,小桥流水,曲廊画栋,那太守倒也会享受。
流川在园子里挑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自斟自饮。此事已了,自己也该回京复命了,只是归途大概不能象来时一样只有自己和仙道两个人,一定会有一大堆不相干的人随行,平白少了很多乐趣。最坏的不光如此,回到京城后,自己身为太子不便和臣子私交太甚,而仙道职位低微也没太多机会在宫中走动。流川想来想去也没什么好办法,反而徒增心烦,于是拿起一支箫来吹。说起来这支箫还是仙道的东西,仙道在路上无聊的时候每每拿出这支箫来解闷,寄情于箫声之中的仙道神情超然、视周围世界如无物,流川看得心痒所以也要学。仙道爱为人师,忙不迭地来教流川,总觉得这么聪明剔透的人学起什么东西都快,不料想流川于音乐上无异一个白痴,初时吹得慌腔走板,曲不成调,仙道忍耐力超人所以坚持手把手地教。后来渐渐有点成效,流川可以吹出调子来了,但另一个问题来了。箫声本来就是婉转千回、缠绵细致,但流川不耐烦那些曲折的地方,一概平平地跳过去,所以流川的箫声只是一个个音节的排列,直来直去,乏味之极。仙道开始还诲人不倦,咬着牙每天听流川练习,鼓励的话说了无数,后来一次流川无意说漏嘴自己小时曾学过八年的古琴最后无功而废,仙道当时笑容如常,但此后每逢流川吹箫的时候仙道躲得比谁都远。
此时反正无事,流川将一首曲子翻来覆去吹了百八十遍,园中微风习习,送来阵阵花香,流川自我感觉非常良好 。这时一个人从背后走了过来,说,“好兴致。”可不正是仙道。
流川心中一喜,还以为他今天一定要玩个尽兴不回来了呢,放下箫,头也不回地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仙道转到他面前,笑,“吹得这么难听还敢吹得这么大声,除了你再没有别人了。”
流川心情甚好,也不生气,只淡淡说,“这么早就回来了?”
仙道在流川身旁坐了下来,“一个师妹来了,所以大家就散了。”
流川不解,仙道也不避嫌地拿起流川的酒杯就自斟自饮,喝了一口立刻赞道,“这也是太守大人的私藏吧,果然不俗。”
流川恼仙道这种喜欢吊人胃口的恶习,夺过他的酒杯,让他往下说,仙道慢悠悠地解释,“那个师妹恰好是越野没过门的妻子。”看见流川的表情后笑眯眯地说,“人家小两口团聚,我们当然要识相回避了。”流川没想过越野是有未婚妻的,他一直以为……。流川打量仙道,完全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微笑,已经很见惯了的表情,没有一丝破绽。流川突然问了一句,“你喜欢越野?”
仙道震惊,几乎把酒撒了,流川眼睛一亮,攻其不备成功了?!不料想仙道接着以手抚心痛苦万状地说,“那是我心中最深的秘密,如今被你知道了,我也不要活了。”动作纯熟,表情到位,只是配上仙道的身材相貌有点让人寒毛直竖。流川僵在了原地,又被耍了,仙道则得意地大笑了起来。
流川气得想杀人,同时心中又有点涩涩的,玩世不恭的仙道,机变无双的仙道,永远亲切体贴的仙道,可仙道的真心从来不让任何人看到,包括自己。流川低下头去,再也无话。仙道自己笑了半天,停了下来看看无言的流川,以流川肯定能听见的音量喃喃自语,“真是的,老是这么认真,开不得玩笑。”
流川没反应,仙道等了一会,看看流川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不由叹一口气,“不说行不行?”
流川听出他语气里的松动,倏地抬起头来炯炯地盯着仙道。仙道苦笑,“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么八卦。那么久以前的事了,喜欢又怎样,不喜欢又怎样?”
流川不为所动地盯着仙道,仙道最后只好投降,“没错,我喜欢过越野,不过早就过去了。”然后紧紧闭上嘴,表示只说这么多了。
“越野知道吗?”流川可没那么好打发。
仙道摇摇头,在流川再度开口之前突然指着水中说,“咦?那是什么东西?绿绿的。”
流川瞟一眼水中的那片荷叶,没见过这么滥的转移话题的伎俩。但是仙道不想说的事情,谁能够强迫得了他呢?
流川放弃了追问,改而说起今天的判决。仙道倒好像对这么容易就逃脱刚才的话题很吃了一惊,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同流川说,“很好啊,我觉得没什么问题呀。”
流川怒起来,“那张太守包庇部下贪污水利专款,纵容他们陷害越野以掩盖自己的过失,罔顾朝纲和百姓生死,简直死有余辜。这样的人,我不但没杀他,连他的官职都没有撤掉,你居然还觉得很好,你的良知何在?”
仙道觉得他自己比窦娥还冤,你做的判决,倒问我的良知何在,这流川蛮不讲理起来简直独步天下。奈何官比人家的小,仙道只好大拍马屁,“我是觉得太子这样做一定是为了……, 嗯,当然是为了……, 这个,……,总之太子这么做一定是大有深意、深谋远虑、深不可测。”
流川见仙道打起官腔来敷衍他,更怒,“仙道你这个佞臣。”
那仙道本来打算几招太极拳对付过去,但见流川这么认真的表情,倒也动容,收敛了笑意郑重地同流川说,“对不住,对不住。这回你说吧,我保证认真。”
流川气还未消,别过头去不肯说话。仙道好生诱哄道,“其实我知道以你的为人定然饶不了那太守,这判决可是皇上的主意?”
流川犹豫半晌才说,“朝中有两派势力,一派就是京官,另一派就是外地的大员们。这张太守就是外地派里的一个很重要的角色,撤他的职没什么,但恐怕这两派借这次事件又斗起来,互相想铲除对方。现在他们两派势均力敌,父皇的意思是不要打破他们的平衡状态,以免朝中动乱。”
仙道说,“好像很有道理啊。”
流川蹙眉,“这次为了政治牺牲了司法的公正,下一次又要牺牲什么?牺牲到什么程度?我怎么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还是错呢?”
仙道沉思片刻后说,“我从来没有被迫做这种决定,不能说完全体会你的感受。但如果你每次都这样问自己是不是作对了的话,你犯的错误一定比别人少。”仙道说到这,微笑地拍拍流川的肩膀,“做一国之君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应该如何做我想没有任何人有现成的答案。不过我对你有信心,因为你真的很认真。”
流川眼睛亮亮地注视了仙道良久,仙道拿起酒杯来轻啜一口,“你和越野可以做最般配的君臣,他的志向就是辅佐一个好皇帝做一个好官。”
说到这仙道的兴致来了,很怀念地说,“当初师父把我们叫到一起,问我们将来想干什么?越野说他想当官,当个有用能干的好官。师兄弟里越野的天分不是最好的,但他最认真,不但自己拼命地学,连看见我偷懒都气得哇哇叫。我每次逃课都会被他抓回去,师父都没他唠叨,几乎被他烦死。”
还说和越野没什么,一提起人家偏偏那么有兴趣,流川一脸不以为然地看着仙道。仙道正说着有趣,突然瞧见流川的表情,不由苦笑,“喂,你不要那么善于联想好不好。”
流川挑挑眉,“我只是奇怪为什么你甚至连试也不试?”
仙道沉吟片刻,“喜欢越野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不觉得因此而有了资格去复杂化越野的生活。如果我告诉了他,那么无论他愿不愿意他都被牵涉了进来,和我在一起意味着要放弃很多东西。你应该瞧瞧今天越野看见师妹时的表情,非常开心,非常幸福。既然一样可以开心,为什么要逼他舍易求难?”
流川皱眉,“难道不应该让他自己选择?对越野来说,也许不一样。”
仙道笑起来,“那也未免将自己看得太重了。”
流川若有所思,“父皇从小教我,想要的东西一定要先下手为强,万一被别人先占去了就要想方设法夺回来,实在不行了就宁可把那东西毁了。”
仙道心想,那皇帝老儿慈眉善目的,倒看不出是这般毒辣,教坏小孩子,怪不得人家说伴君如伴虎。看看流川还略有稚气的面容,顿觉身兼重任,有必要教育流川可别让他也变成一个自私的昏君,于是语重心长地说,“若是东西倒也罢了,若是个人,可千万不能照你父皇说的做。越是喜欢一个人喜欢地要命,越是要真心地为那个人好,哪怕自己痛苦也要让那个人幸福,”仙道说到这目光深邃地注视远方,“将那个人深深记在心中一生一世,默默地祝福他,思念他。”
流川上上下下看了仙道一番,说,“看不出你原来这样伟大无私。”
仙道谦虚地微笑,“哪里,哪里。”
流川嘴角微微弯起,“你没告诉越野不是为他着想,而是因为你知道自己根本没机会,对不对?”
仙道瞪他,“你这是恶意揣测,完全没有事实根据。”
流川笑意更浓,“父皇说过,一个人的话越漂亮,就越不可能是真的。”
仙道瞪了他很久,才气馁地拉了拉头发,“好啦好啦,一生一世是有点夸张。但是单恋很辛苦耶,我坚持了整整两年,已经很不容易了。”
流川疑惑地问,“那你不再喜欢他了?”
仙道笑,“也不是不喜欢了,只是那个人渐渐地没有那么重要了,不会动不动就想起他,见不着他也不会太思念。哪天碰到另外的一个人,也许会更喜欢。不过只要真的喜欢过一个人,总归和别人还是有点不同,象这次越野有难,我还不是不辞辛苦地东奔西走,还去参加科举好当官来救他。”
流川难以置信地问,“你考中状元都是为了救越野?”想想那些寒窗苦读的考生们,流川真可惜那个状元名额。仙道干笑,“我只是想考的名次高一点好办事,不小心就成了状元,我也一直很惭愧……”
流川看着毫无愧色的仙道没好气地说,“那怎么不叫你的兄弟直接把越野救出去算了。”
仙道很遗憾地说,“我也这样说。可惜越野不答应,清白的名声对他很重要。”
两人讨论到此告一段落,彼此无话,静静地喝了一会酒。仙道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提起,“你为什么要和我说那张太守的事?我的意思是,为什么是我?”
流川不自然地顿了一下,才说,“你为此事奔波辛苦,自然要给你个交代。”
仙道笑,“真正的苦主是那无辜坐牢的越野,你不同他交代,倒要给我个交代。你好偏心。”
说者未必无心,听者却显然有意,流川当即涨红了脸,将头别过一边。幸好仙道也没有深究,反而说起玩的事情。算算日子流川离京也有些日子了,大概该回去了,仙道便提议在回去之前好好玩一玩。仙道在江南居住多年,自然充当向导,“钱塘江潮你是看过了,本地还有两个好地方不可不去。一个要坐船,一个要爬山,你想先去哪个?”
坐船?光想着就头晕,流川当然选爬山。仙道一拍手,“那就说好了,我们明天中午出发。”
流川疑惑,去爬山不赶早,怎么中午才出发?但是既然仙道这样说了,他也懒得费心,跟着去就是了。
第二天中午流川用过午饭后,仙道来叫他出发。仙道不仅身上背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手上还搭了一件斗篷,实在累赘。不待流川皱眉,仙道已抢先叫起来,“你怎么什么都没准备?”
流川不明白爬个山还准备什么,人去不就好了吗?仙道也不和他废话,径自进去流川房里替他拣了一件斗篷扔给了流川,“我们晚上在山顶过夜,会冷。”仙道又直奔厨房,装了好些吃的东西在一个口袋里,理所当然地背在了流川的背上。
两个人骑马出了别院,仙道领着路直往城西而去,一路上和流川解说,城西三十里有一座灵山,山清水秀。灵山有南北两峰,北山峰上有一座庙,据说供奉的山神相当灵验,所以香火极盛。前去许愿的人在山顶上点起火烛,据说如果连点七七四十九天,许的愿便会灵验。
到了山脚下,两个人把马寄存在了山脚下的人家,自行进了山,一路盘旋而上。五月正是江南的梅雨季节,本来就阴晴不定,山中更是一天里天气几变,两个人走不多时,便下起雨来。好在是蒙蒙细雨,两个人穿起斗篷,把帽子也带上,漫步雨中倒也别有情调。两个人爬了大约一个时辰,眼见眼前的山路分成两支,一支继续有铺好的青石台阶,一支却只有土路。流川看了一下路标,这石阶路正是往北山峰去,流川便提步往石阶行去。仙道拉住他,指指另一条路,“走这边。”
流川看看那条已经有点泥泞的土路,严重怀疑仙道的领路能力,在仙道拍胸脯的保证下,只好往那条土路上走去。随着他们越爬越高,渐渐陡峭起来的山路在横生的树枝的侵蚀下也越来越窄。雪上加霜的是雨也大了起来,两个人几乎看不清一丈开外的东西,土路湿滑泥泞,流川不擅长走山路,已经摔了两跤,渐渐暴躁起来。本来是仙道在前面领路,流川将他推到自己后面,坚持自己带路。仙道陪笑说,“你没有来过这里,还是我来吧。”
流川擦一把满脸的雨水,冷冷地说,“你的意思是说我还有可能把我们领到更糟的一条路上去吗?”
仙道只好噤声跟在流川身后,两个人闷头奋战,好不容易爬上了一个极陡的山坡。流川长出了一口气,拐过山角,一抬头,不由结结实实地愣住了。从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到山谷对面那个山峰,赫然是一座金壁辉煌的庙宇。显然他们走的这条路不是通向北山峰的,而是通往南山峰。眼前的山谷宽几十丈,四周壁立千仞,绝对没有路可以到对面去。往脚下看,则是万丈深渊,想到一路走来的辛苦,流川气得发昏,还以为那个大白痴真的认路,现在怎么办,难道再原路退回去不成。
这时仙道从后面过来,还很兴致勃勃地从流川的肩头往前张望,“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了吗?”
流川下巴往对面的山峰抬了抬,“看着眼熟吗?”
仙道顺着看过去,赞叹道,“好象比以前还更大了,看来香火真的很盛。”
流川再也忍不住了,转身掐住了仙道的脖子,咆哮道,“你这个大白痴,我们走错路了。”
仙道一边挣扎,一边呼吁,“镇静一点,别乱动,这个地方太危险了。”
仿佛是验证他的话,流川站的地方突然塌了下去,在仙道的惊呼声中,流川猝不及防跟着松掉的石土直摔了下去。流川的手还在仙道的脖子上,本能地抓地更紧,所以仙道也跟着摔了下去。
天旋地转间,仙道眼角瞥见旁边一闪而过的绿色,不假思索硬生生地往斜侧扑了几尺,两手乱抓一气,竟让他抓住了个什么东西,大喜之下,拼命抓紧了手中的东西。下跌之势被这一阻,反弹的力道让两个人重重地撞在了石壁上,流川比较惨一点,不但背部结结实实地和石壁接触了一下,和他面对面的仙道又几乎把他给撞得岔气,痛得面色惨白。
好不容易两个人停在了空中,惊魂卜定的仙道四处看了看,眼前是那绝壁,他们大约下落了有十几丈的样子,很运气地挂在绝壁上长出来的一株大树的树枝上,树枝粗壮,看来一时半会还能撑住他们两个人的重量。仙道放下心来,才定神来看流川,一看之下,才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流川面色苍白,一额头的冷汗,还拼命撑起自己的身体,好让自己不是毫无尊严地挂在仙道身上。
仙道担心流川恐怕是刚才那一撞撞得有内伤了,但自己两只手都悬在头顶的树枝上,一松手两个人就立刻玩完,腾不出手来检查流川。微微低头问流川,“你怎么样?”
流川倔强地摇摇头,“我没事。”
仙道只说,“你先深吸一口气,看怎么样。”
流川深吸一口气,立刻痛得皱了皱眉,却轻描淡写地说,“还好。”
仙道猜他大约是肋骨受伤了,却不知道有多严重,若是骨折了就不能让他再这样吊在这,折断的骨头尖端如果扎到肺里就危险了。
仙道往头顶看了看,这棵树还相当大,枝繁叶茂,如果他们往上爬的话,可以爬到比较靠近主干的地方,到了那里他们可以比较舒服地坐起来,而不是一直吊在这。仙道轻微地晃了两晃,手里的树枝好像还够结实,不过最好还是把能减轻的重量都减了。和流川说,“你靠过来,抱紧我。”
流川和他面对面地瞪眼睛,“干什么?我这样很好。”
仙道叹气,“太子爷,现在不是您耍酷的时候。你不靠过来,怎么把我背后的包袱给解掉。”
流川漠视仙道隐隐的笑意,板着脸靠了过去,一只手放在仙道的脑后挂住自己,一只手伸到仙道的背后去解那个大大的包袱。这种姿势下,他可以说是紧紧地贴在了仙道身上,不知道仙道有什么感觉,反正流川忍不住觉得尴尬。
流川一只手费劲地解开了包袱,丢了下去,然后把自己背上的包袱也扔掉了,仙道吐一口气,“轻松多了。”然后小心翼翼地往上爬,流川改而抱住仙道的腰,靠在仙道的身上,清清楚楚地听见仙道的心跳。流川有点内疚,自己太重了,仙道一定爬得很累,所以才心跳得那么乱。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两个人终于爬到了比较粗大的主干部分,流川在仙道的帮助下翻到了几根树枝上,半躺半坐了下来,仙道坐在他旁边喘气休息。仙道缓过劲来以后,正打算找些树枝搭在他们头顶上挡雨,却突然发现雨已经停了,在远处的天边居然出现一片晚霞,绚丽之极。两个人因为坐在绝壁上伸出来的大树上,视角无遮无碍,将山谷的美景一览无余。
仙道坐在树上,心满意足地感叹,“所以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要不是我们摔下来,哪里看得到这样的景色。”
流川只觉得无力,自得其乐到仙道这样的程度也是一种天赋异禀。不过,身处绝境的时候,身边有仙道这样的人,倒也不坏,保证你不会死得太难过。
仙道欣赏够了景色,转过头来和流川说,“把衣服脱了。”
流川反射性地拉紧了自己已经很不整的衣服,脱衣服?就身上这些还觉得冷呢。仙道摆出悬壶济世的气派,“我要知道你伤到什么程度,才能决定我们怎么离开这里。”
仙道显得这么有说服力,流川只好爽快地解开斗篷、外衣,将上衣拉高,方便仙道检查。仙道很熟练地沿着流川的肋骨轻轻按着,试探着流川的反应,检查完了前面,又翻过流川看了看流川的背部。仙道无声地倒吸了一口冷气,流川的背上被磨的很惨,大片五颜六色的淤青,而且血都渗了出来。流川感觉着仙道的手在自己的背上移动,问仙道,“怎么样?”
仙道说,“不错,就是稍微瘦点。”
流川慢一拍才明白仙道说得是他的身材,恼羞成怒地便要翻身起来,仙道赶忙按住了他,“别乱动,你背上有擦伤,肋骨也有轻微的裂开,我得给你包扎一下。”
流川不甩他,“我自己来。”动作大了一点,牵动伤到的肋骨,流川咬紧嘴唇不哼一声。
仙道微笑看流川逞强,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非要去逗弄他,他越生气自己越开心。流川拉过自己的斗篷,斗篷的里衬是是白色的混织丝布,应该很结实。流川将里衬撕成一尺宽的布条,往自己身上缠。他一手要撩上衣,一手缠布条,实在艰巨一点。但脱掉上衣又万万不可,谁知道那个混蛋又会占他什么便宜。
七缠八缠,流川总算把自己给包上了,刚要松一口气,仙道动手三两下把他的布条解开了。流川真是觉得离不离开这里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立刻亲眼看到仙道的死状,越惨不忍睹、越好。
仙道用一点点小布条将流川背后的擦伤清理了一下,然后将长布条紧紧缠过流川的肋骨,固定住它们,顺便也包住了背后的擦伤,问流川,“感觉如何?”
感觉确实好多了,但流川才不会亲口说给仙道听,只是短暂的点了点头。仙道站起来目测他们离崖顶的距离,问流川,“你的轻功怎么样?”
流川摇头,“我跳不了那么高,大约只能到一半的地方。”
仙道点头,“我也是。那就没办法了,我们只能爬上去了。”
流川看了看眼前的绝壁,石壁凸凹不平,应该可行。他们可以从这棵树这里爬上去,这样万一掉下来,被树接住的可能性比较大。两个人商量好以后,仙道先爬,流川跟在他的侧后方,两个人还撕开了流川的斗篷做成一条绳子系在两人之间。仙道先往上爬了几尺,找到一个比较好的位置抓紧了,然后流川爬。流川爬到和仙道平齐的地方,同样抓紧停住,仙道再爬。这样始终有一个人是稳稳地固定在石壁上,万一另一个人失了手就可以吊住他而不是两个人都摔下去。
徒手攀岩最费体力,流川有伤,渐渐地慢了下来,好在只有十几丈的距离,流川咬咬牙也就挺过去了。仙道先翻上崖顶,然后伸手将流川拉了上去。两个人重新回到路上后,劫后余生地松了一口气,流川便向山下的方向行去。仙道一把拉住他,“到哪里去?”流川暼他一眼,走错了的路,自然是要返回去。仙道说,“已经走到了这里,再回去就太不划算了。”他指指头上,“要是我没记错的话,我们只要再走一个时辰左右就可以到达山顶了。”
流川冷冷道,“那你还记不记得这是南山峰而不是北山峰?”仙道笑,“我们去的就是南山峰。人人都知道北山峰好,却不知道要看灵山的灯火是南山峰最妙。来吧,我保证你不虚此行。”
流川这才知道仙道的打算,想起刚才扔下去的包裹,两个人赤手空拳的在山顶要露宿,只怕要冻死饿死,但瞧见仙道兴致勃勃的样子,竟说不出反对的话,只好跟着仙道继续往山顶走。流川心里恼怒自己这样迁就仙道,脸上便绷的更紧,不象是出来玩,倒像是要去找人寻仇,仙道一路和他说些笑话引他一笑,流川就是毫不动容,越走越快,将仙道丢在后面。仙道在后面叹气嘟哝,“对待救命恩人可以这样的吗?世风不古啊。”
流川连头也懒得回,还好意思当自己是救命恩人,如果不是你把我们领上这条路又不事先说清楚,会摔下去吗?
仙道在后面接着自言自语,“而且还救了不只一次呢。”
流川全身一震,迈出去的脚步僵硬地顿在了原地,良久才低低地说,“原来你记得。”
仙道闲闲地说,“那时我本来想打听清楚你是什么人,回头让师父把你拐来大家做师兄弟,可惜你不肯告诉我你的名字。”
和仙道做师兄弟?流川怅想了一下那个的景象,不由有点出神。仙道挽住他的手,笑眯眯地说,“虽然没做成师兄弟,我们也算有缘,过了这么多年居然还能重逢,不如结拜吧。我比你大,你该叫我一声大哥。”
流川倒不料想仙道这要当人家大哥的毛病还在,甩开仙道的手,“怎见得你就比我大?”
仙道报出自己的生辰年日月,流川一时作不得声——可不是比自己大了一岁。仙道见流川神色也没有拒绝的意思,立刻重新上来很亲热地拉住流川的手,眉开眼笑地说,“来,贤弟,让为兄带你直上山顶观看灵山灯火。”
看到这样赖皮的仙道,流川再恼怒也不由微微露出些笑意,仙道得寸进尺索性不再放手就这样牵着流川的手往山上行去。流川轻轻甩了一下没有甩脱反而被仙道握地更紧,觉得如果出声叫他放开又有点尴尬,只好由仙道去了。
江南四五月的风最是温柔细密,流川与仙道把臂缓缓而行,任由清风吹拂自己的面颊,满眼是深深浅浅的绿色,半心半意地听着仙道指点江山评说风土,流川只觉得便这样走上一生也不妨。
可恨那南山峰此刻偏偏又近了起来,两个人虽然放慢了脚步,也只多花了半个时辰便到得了山顶,仙道预先用手遮住了流川的眼睛,此刻才放开来,献宝道,“如何?”
流川乍一睁眼,只见满天灯火,璀璨明亮,仿佛繁星万点,对面的山路也一路有仍在登山的人点起的火把,从山脚直到山顶,盘旋不绝,果然是人间美景。流川看得如痴如醉之际,仙道已经手脚麻利地收集了一些干燥的树枝、青苔,拿出一直放在怀里的火石生了一堆火,把路上打的两只野鸡掏去内脏用泥包了起来扔进了火堆中。
仙道流川两个人在火边坐了下来,一边烤火一边等待野鸡烤熟,流川持怀疑态度,那没盐少肉的野鸡好吃得了吗?仙道大摇其头,很藐视地说,“你没听说过叫化子鸡?”流川瞥仙道一眼,叫化子鸡是御膳房的招牌菜之一,父皇尤其爱吃,所以连流川都耳熟能详它的做法,那鸡要先用特殊的饲料养上一个月,然后在肚子里填满干贝、香菇、小只鲍鱼、火腿……,用荷叶包两层,用泥巴包一层,慢火烤上两个时辰,吃的时候将最细嫩的鸡肉和填料包在薄如纸张的饼里卷了吃。一只鸡也大约只能卷六只春卷大小的卷而已。
仙道听流川描述完作法,呆了半晌,几乎流下口水来。再看看自己那两只“一无所有”的野鸡,很虔诚地祈祷,”拜托,一定要争气,把自己烤得好吃一点。”
好不容易那两只野鸡在仙道的倍加关怀下烤熟了,两个人也饿坏了,将鸡外面的泥巴扒掉,顺便也拔掉了鸡毛,就赶忙闷头大嚼起来。虽然没盐,野鸡肉居然味道也十分鲜美,两个人一口气各自吃了大半个鸡才放慢速度,恢复交谈。
两个人吃完晚饭,天也全黑了下来,山风一阵冷似一阵。仙道将火往一边平移了几尺,两个人坐在了方才生火的地方,泥土被烤得干燥发烫,一坐下去立刻全身暖和了起来。
两个人并肩坐在山顶,一边看着灯火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流川漫指对面的灯火,问仙道,“这些都是来许愿的人点的吗?”
仙道望着流川的侧面,若有所思,“谁没有想要又得不到的东西呢?无能为力的时候,只好求助神仙了。”
流川看向那满天的灯火,那么多的灯,那么多的愿望。不由问仙道,“你呢?你为什么不去许愿?”
仙道挪开视线,无所谓地笑,“我的愿望很容易实现,不用求的。”
流川感兴趣地转过头来,仙道说,“我只希望能够自由自在地做想做的事,喜欢停留便停下来,喜欢离开就立刻出发,不用理不相关的人,不用说很多的话。”
流川挑挑眉,官场中人有这种愿望还叫“很容易实现”?仙道明白他的意思,笑,“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我正想什么时候跟你说一声,我不能同你一起回京城了。”
“你要辞官?”流川心一紧。
仙道摊摊手,“官场实在不适合我,官小的时候要拍太多人的马屁,官大了又太多人来拍你的马屁,不累死也会烦死。为什么有人能一做一辈子的官实在超出了我的理解能力范围。再说越野的事也了结了,我何必再为难自己。”
流川默然一会,才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你放在别的地方,比如御书房、翰林院……,你可以当太子太傅,……”
仙道微笑岔开了话题,“喂,口气这么大,你还不是皇上呢。小心你那些叔叔们参你一本。”
流川坚持地说,“总有一天我会是。”
仙道凝视流川认真的眼睛,感动然而无奈,“我知道你对朋友很义气,但如果我们真成了君臣,那朋友便做不久了。虽然被皇帝亲自罩着的感觉很爽,我还是宁愿永远做你的朋友。”
流川的心沉了下去,仙道的笑容虽然温和、语气也很婉转,但他的眼神却丝毫没有犹豫让步的意思,显然心意已决,流川的声音低了下去但仍然努力地辩解着,“君臣为什么不能做朋友?我不会变的。”
流川的沮丧一览无遗地落在仙道眼里,仙道本能的抬抬手几乎要去碰触流川,半路才突然醒觉收了回来,柔声道,“可是我会变。你成了皇帝,我的身家性命都在你手里,我会怕你。朋友之间不可以是这样的。”
流川觉得胸口象堵了一块石头,闷的要炸开来,“我可以给你免死金牌,尚方宝剑,丹书铁券……”
仙道忍俊不禁笑了出来,“不如你把天下分我一半,让我做一字并肩王。”待看到流川认真考虑的神色不由立刻止住了笑容,正色道,“做皇帝的人不可以无条件地相信任何人。没有人在绝对的权力下会保持不变,今天信得过的人,明天不一定还可以相信。”
流川默然,要说绝对的权力,谁能超过皇帝,这就是为什么仙道不肯无条件相信自己的原因吗?所以他宁愿身处江湖之远,自由自在。远望对面的灯火,流川心下一片茫然,这一生之中,不知道会与多少人相识相遇,缘起而遇,缘灭而离,无需挂怀,随缘而已。自己也从来不是喜聚不喜散的人,但为什么这一次会这么难过。流川此刻心中百转千回,空荡荡全无着落,又不欲仙道察觉自己的心意,只能背转过身,无言凝立。
仙道见流川静立风中望着对面山峰,衣袂飞扬,背影无限萧索,好生不忍,解下自己的披风要给流川披上。流川挥手推开,冷冷地说,“我还不是皇帝,你用不着讨好我。”
仙道耳尖,听得流川声音里已微有哽咽,一时冲动张开披风将流川拥在怀中,密密围住。流川欲待要挣扎,仙道收紧手臂让他动弹不得,在流川耳边低低地说,“别动。”
流川抬眼直看到仙道的眼睛里去,不由一震,僵在那里。良久,无声地靠住了仙道,手环上了仙道的颈背,将头枕在了仙道的肩膀上闭住了眼睛。是了,洞察世故如仙道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呢?仙道从头到尾一直明白的很,他只是始终小心地不走错一步路,不说错一句话而已。
不肯舍易求难的人原来不是越野。
今晚仙道是来告别的。
两人不知依偎了多久,仙道放开了流川,微笑说,“他日你若同别人来看这灵山灯火,不知会不会遥指灯火,说,‘我思念仙道。’”
流川打量一下仙道已经若无其事的笑容,淡淡道,“灯火而已,一次就看够了。”
仙道的笑容化成了苦笑,“你为什么在说话毒辣上这么有天分?”
流川嘴角微微翘起,告别的时候当然要露出自己最好的一面,让他记得久一点。
仙道凝视流川的笑容良久,才仿佛突然想起来似地说,“我兄弟越野那里你一定要多多照顾,不要让他给人欺负了。”
流川挑眉,“他老老实实地做官,我自然少不了重用他,他要是将来也不规矩起来,我才不会手软。”看仙道要辩解,流川瞪他,“是你说的,做皇帝的人不能无条件地相信任何人。”
仙道啼笑皆非地感叹,“伴君如伴虎啊。”
两人均笑了出来,自此无事,并肩坐看了一夜的灯火直至日出。流川一生里最开心也最难过的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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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花落,春去秋来,这一年已是流川即位的第十年。天下连着六七年都是风调雨顺、收成极好,国库丰盈,流川又喜获第三个麟儿,有大臣上本赞扬流川贤明空前绝后要流川登泰山封禅。流川已经三十多岁,君威日重,个性倒和悦很多。对着大臣过度的颂词也没有象以前一样严责,只下诏说自己不够格封禅,不如前往五台山拜佛并为天下百姓祈福。
到得五台山,几天祈福大典下来,流川连同随行的官员都累得够呛,便让大家各自去休息顺便游山玩水,自己和几个比较亲近的大臣闲坐着聊天。流川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专心品着寺庙里供上来的新茶,倒也轻松惬意。正在这时听到户部尚书周挺同翰林院闻青说,“你猜,上个月我到江南去遇见了谁?”不待闻青答话,他自己兴奋地说道,“仙道彰。”
流川的茶杯顿在了嘴边,慢慢把它放回桌上,茶杯有些不稳,点点茶水溅了出来。闻青大惊,“和我俩同期的仙道彰?”
周挺对闻青的反应大为满意,抚掌笑道,“可不就是那个仙道彰。他当年神秘辞官以后,行踪飘忽不定,少与旧日同僚联络。这次我遇见他,几乎要以为见了鬼呢。”
闻青很向往地说,“当年的仙道彰实在是一个妙人,听他讲古论今乃人生一大快事。我还记得大考前一天,别的考生都在熬夜念书,他倒好,拐了我们几个去陪他喝酒,几乎错过第二天的考试。
周挺心有戚戚地点头,“结果他自己中了状元,咱们气不过,让他请吃了一个月的酒才放过他。早知道他不到一年就又辞了官,应该再狠狠宰他一笔才是。”
这两个人想起年少轻狂的往事,相对大笑,好不快意。周挺说,“我强迫他答允今年无论如何也要来京城一次,和旧日同僚聚上一聚。可惜仙道那家伙十分滑溜,只说他不日又要走一趟西域,归期未卜,云云、云云。” 闻青又问,“那仙道在江南做什么?可是他定居在那里了?”
周挺摇头,“原来那钱塘太守越野宏明是仙道的同门师兄弟,他只是在那里小住。仙道现在仍是单身一人,闲云野鹤一般,越发地潇洒不羁,风采更胜当年。相形之下,我们这些整日案牍劳形的人可老的快多了。”
闻青连连点头称是,这两个人聊的高兴倒忘了皇帝还在这边,居然羡慕起仙道来,待流川突然站了起来,才突然醒觉,偷偷打量流川的神色也并无不悦,才放下心来。流川淡淡说,“朕自己出去散散步,你们不用跟来。”说完,举步向门外走去,走至门口,顿一顿,又说,“若是那仙道真来了京城,你们带他来见一见朕。朕与他也是旧识,多年不见,倒还有些挂念。”
周挺闻青两人连声应诺了,流川才缓步出了别馆,屏退一切侍从,自己在五台山径上信步而行。五台山乃是佛教圣地,白黄两教都有很多寺庙在此,个个香火极盛,流川此刻心中有事便避开那些大寺庙专往无人的幽径走去。漫步不知行了多远,驻足一望,前面居然又是一个小庙,正要转身避开才发现这个小庙十分破落,门庭冷落,倒有些奇怪,便抬步走了进去。
这个庙极小,只有一个院子,院子中有一棵大树,院子尽头是两间房子,显然一间就是大殿了,另一间八成是和尚的禅房。流川走进大堂,却发现堂中连佛像也无一个,只供了个牌子,定睛细瞧,原来供的是五台山的山神。怪不得这么冷清,山神比起佛祖,自然神力小了很多,求他不如求佛祖。
流川正要离开,角落里一个人说话了,“施主可是要抽签问姻缘?”
流川皱了皱眉,这山神居然还是管姻缘的,更加无人相信了。转头看过去,角落里一个人坐在一张桌子后面,桌上摆着签筒和卜匕(注:就是庙里用来扔的半月形的东西,我不记得叫什么了)。流川很挑衅地问,“灵吗?”
那人微微一笑,并不说话。流川仔细打量他,这人其貌不扬,但气质从容不迫,眼睛尤其黑亮有神,倒也不俗。流川想起自己那一干嫔妃,倒要看看这姻缘怎么算,便无可无不可地走过去,拿起卜匕,正打算扔。那人问,”施主心中可有意中人?”
流川一愣,“有分别吗?”
那人道,“如果施主心中有人,卜卦时便专心念着那个人,这样算出来的姻缘是施主与那个人的姻缘机遇;若是没有呢,算出来的便是施主自己这一生的姻缘,不拘和谁。”
流川静默半晌,轻轻说,“有的。”
在心中默念那个人的名字,流川掷了三次卜匕,又从签筒里摇出一支签来递给那个人。那个人从卦书里查了一回,慢条斯理地解说,“这卜匕算的是施主心里的那个人,这是个离卦。意思就是说那个人和施主你分离已久,相见无期。这支签算的是施主你,你来看,这签上写着,‘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正好扣了四个字,‘无穷思爱’。”那人长叹一声,“施主你是个长情之人啊,可惜同你的心上人有缘无份。”
流川将签条上的句子默念了数遍,只觉心里闷闷地要痛上来了,连忙刹住思路,将签条仔细收好,从身上掏钱付卜卦的费。摸了几下才想起自己从来不带钱,索性摘下手上的戒指放在了桌上。看那个人拿起戒指来看,恍惚中仿佛那次自己上当铺的情景,有如隔世。
流川走出大殿,那人跟着走出来说,“施主何不试试这许愿树。”流川这才注意到这院子里的树上竟挂满了白色的签条,上前随便看了一两张,竟都是下下签。那人说,“求签的人若求到了坏签,便把这签条挂在树上,取还给山神爷之意。有什么心愿也可以向这棵树许愿。这树已经超过千年,被千年无数有情人的心愿寄托,据说已经脱胎成仙,神妙非常。”
流川轻抚树身,斑驳硬结,确是老树,只是树若真的有情,看尽千年悲欢离合,又怎会青青如此。 那人悠然道,“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流川摇头,“不用了。”自己的心愿实现的机会很渺茫,求也是白求。而且,那个人过得很开心,何必让他舍易求难。
流川走出山神庙,才发觉天已经有些黑了,五台山上上下下的寺庙已经点上了灯,星星点点。当日自己誓言永不再上灵山,岂料这天下的灯火竟然是一摸一样,想要不看却又哪里躲得过。流川循着来时的路慢慢回去,远处山坡上有人吹箫,呜呜咽咽,好不忧伤。流川驻足凝听,念及自己那支木箫,本来是最普通不过的质料,早就该坏掉了。虽经亲手精心照料音色还是越来越坏,吹起来连自己都不忍卒听,但仍然没有扔掉。总觉得吹完一曲的时候,会有那个人从后面过来,笑着说,“吹的这么难听,居然还吹得这么大声。”
箫声缭绕数节,声音渐低渐远渐无了,流川静静凝立风中遥望远处的灯火,忽明忽灭。
一生也可以就这样慢慢度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