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些曾经漫不经心的温存
遥远而触手可及
前世挣扎所留下的最后烙印
是轮回流转也抹灭不掉的永恒誓言

人群中，我一眼就看到了他。

那是遥远而坚决的约定，看到你的第一眼，就会认出你，一定。

苍白俊美的脸孔，淡漠疏远的气息，黑色风衣裹着修长的躯体，乌黑柔软的发丝随着前进的步伐在额前拂动。全身上下简单到只剩了黑白两色，却让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以一种独特的节奏在人群中时隐时现，并不快，却始终保持着同一个速度，就这样走过了贫民区斑驳的围墙，泛着死尸味的臭水沟，穿过喧嘈的闹市，路边悠闲喝着咖啡的人群，再把身影留在高大的廊柱间，关着满园翠绿的公园铁栏杆外……犹如一幅不停转换着活动背景的油画，鲜明挺拔而极富韵律感。

着了魔般，我看着他从早走到晚，冷漠地穿梭于城市间，犹如拂过树林的风，耳畔仿佛有吉它声响起……

直到迎面过来一人拦住了他，一时咒语乍解，我从魔障中挣脱了出来。

“嗨，我们以前好像见过。”一手插着米色风衣口袋的人随意打着招呼，我叹息一声，可惜了那样的一副好相貌，竟然是个傻瓜，这么古老的搭讪方式我以为只在传说中出现过。

“在哪里？”没有起伏的声音清冷好听，却让我一个趔趄，差点一头栽到地面上。

他是认真的！静静地望着眼前人，直接坦率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清澈的眼神好似能看穿天幕，直达天后的宇宙星辰。

我突然发现，他有一双惊心动魄的眼睛。

原来他不会不屑于回应搭讪，而是压根不知道搭讪为何物！

对方也是微微一愕，然后嘴角一勾，懒洋洋笑道：“也许是前世，也许就在昨天，谁知道呢？”

他终于明白过来，微愠，收回目光就要从那人身边过去。

身影一晃又拦在了他身前，古镜般深不见底的眸子中映着浅浅的一丝忧郁，“你，很特别，强烈的吸引着我……”那人挥一挥手，表示那种感觉说不清也道不明：“直觉告诉我，不能错过你。”

“我们找个地方聊聊，互相了解一下？”大手随便往身后一指……

有些被那人的笑容煞到，直到看清手指住的地方：时钟旅馆？！真是人面兽心啊，我回过神来，开始发急，满地绕圈打转。

一阵突如其来的风纠缠在他们周围，衣袂翻飞缱绻无限，扬起的刘海下微斜的凤眼神秘而费解地凝视着对方。璀璨霓虹夜景前，身材相仿、穿着款式类似风衣的两人帅气地伫立街头，定格成一个赏心悦目的画面，无视众人惊艳、欣羡的目光，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隔离出一个独立的空间，喧哗纷扰的人潮车声仿佛来自遥远的另一个时空，稀释后消散在风中。

以上，是我从频频回首的少女眼中读出，并借鉴图书馆角落某本蒙尘言情小说片段得出的结论。

实际上，事物总是一体两面，所谓你看到的又大又红的苹果的另一面，也许是烂的也说不定……当我稍微冷静下来，看到的，却是这样的一副景象：

流光溢彩投射到他的眼眸中，凝聚成一团黑色的火焰，炙热视线所到之处的所有事物，紧握身侧的拳头显示着忍耐到了一定的程度，却是没有一丝动容，平静的音节从薄唇中轻轻滑出，随即被风吹走，不留半点痕迹。

但是，我很肯定自己听到的，确实是一个“滚！”字。

对方的眼霎时黯淡了光华，掩不住的失望与落寞，声音低沉而凄凉：“显然就算只隔了一世，也还是有认错可能的……抱歉打扰了。”说完就闪身到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从眼前走过。

他甚至连眼角余光都不肯再施舍一点给对方，抬脚就走没有丝毫犹豫。

寒风凄紧，落叶飘旋，被留下的人站在街头仿如独立于四野八荒古往今来，背影无限萧瑟与孤单……

叶落到地面圈成一个心形，然后被风吹走。

这个家伙，看起来不像是会轻易放弃的人啊，我闷闷地从那人身边经过，听到有声音喃喃：

“咦……那个咖啡厅，什么时候改建成旅馆了？”

…………

为什么会跟着他呢？

看到他的那一刻，觉得自己好像死了一半。

却又如大梦初醒般，汗水岑涔地等待着某种陌生而又熟悉的东西呼唤着你去捕捉它。

或者是被它捕捉。

一幕幕似曾相识的景象从眼前闪过，让我不知所措。

黑色铸铁锻花大门霍然洞开，宽阔的大道蜿蜒向园林深处，道边大片的紫色花田急速掠后，光影流错，白色屋顶大帆般在树海间此起彼落，华尔兹从帆间滑过。

这是梦中宁静的家园，我却无心欣赏，心跳如擂地等待着什么，直到躁动停格在一个画面。

打着繁复褶皱的精致袖口下纤长白皙的手指缓缓向我伸来，后面是一双山涧清泉般的眼睛，只有最纯净的灵魂才能拥有这样的一双眼睛，可是，这清澈眼眸此时却盛满了悲伤，好像一个交睫，哀痛便会满满流溢出来。

为什么呢，最纯净，不也该是最快乐的吗？

那无止境的悲伤如潮般向我涌来，不能再看，再看就会被没顶淹过。

一个激灵，我惊醒过来。霎那间身体疲累无比，心中却渐渐产生出一种无法抑制的渴望，甚至能听到汩汩流淌的血液迫不及待地冲击着血管的声音，突然地，我觉得好饿……

夜风凄厉地凌迟着行人的肌肤，他缩了缩肩，拉高了风衣的领口，苍白瘦削的脸颊被冻出一层薄晕，我终于忍不住向他扑了过去……

2

漫长岁月的希冀中
记忆被肢解成沧海桑田
是谁吟唱于子夜
蛰醒了一颗沉睡的心

屋子拉上了厚厚的窗帘，无法流通的空气温暖而让人窒息，烛光只够照到烛台周围，留出大片的黑暗，零星星几件破家具散落在角落里，空旷而惨淡，沉溺的颓废。

宽敞的中心是古欧洲华丽宫廷大床，一个颀长的黑色身影一动不动地趴在镶满了白色蕾丝花边的丝被上，削尖的下巴几乎完全陷入柔软蓬松的枕头中，睫毛在脸上投射出弧形的影子，苍白的肌肤散发出一种古玉般柔和的光芒。

我看着他，几乎可以想像那温润的触感，就好像我曾经抚触过成千上万遍。但是我也只是痴痴地站在床边，犹如注视着隔世才失而复得的宝物，倾注着全部的灵魂。

我究竟在寻找些什么？我在等待着什么？

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晓得。

就在颤抖的指尖即将碰触到线条优美的脸庞时，一个声音凭空响起：“我这是到了高斯福庄园了吗？”略带笑意的淳厚嗓音，犹如四月惠风穿透了深冬峭寒。

我一惊，猛地抬起头来，不知何时密闭的窗户已全然大开，烛火在强风下次第熄灭，纱幔飘拂处，倚坐在窗台上的人被月光剪出一个完美的影子，宽大的风衣在身后高高杨起，天使御风而来……

不，我马上否定了自己奇怪的想法，那种渗透了全身的懒洋洋的味道，即使是天使，也只能是个堕天使吧，更何况竖起的发尖生气勃勃得几乎就要碰到天上的新月，不是刚刚那个奇怪的搭讪人是谁？

“你跟踪他？”我脱口而出。

“只是不小心迷了路而已。”清朗朗的声音被风声激荡得有些破碎，却无辜得让人毫不怀疑他跃下的正是城市废墟中一个13层楼房的窗台。

他拍拍风衣后摆，环顾四周道：“这里的布置……呃，很具有古典主义风格。”

“谢谢。”我缓缓直起身子，开始恢复镇定：“没想到你对他的执念如此之深。”

“美人大家都爱，岂能让一人独享？”他扬眉，笑得比我还意味深长。

突然间，我就感到有些不耐，低头沉静自己的思绪，然后心念一动，开口问道：“就不知阁下真正想要的，是他呢还是我？”想当年我在郡里也是以样貌出众而闻名，这点自信倒还是有的。

“世人再美，又怎及你气质缥缈独特？”他自进来后就没看过床上昏迷不醒的人一眼，只是在外套口袋里掏了掏，拿出一叠东西展开。那是一个英俊少年独自站在路口等红灯的照片，金色的头发在黑魆魆一片昏暗中灿然若月之碎片，头顶上空抹过一些深浅不一的灰白。

我知道，那是我。原来搭讪的戏码，不过是他的一个预谋。

“请问，你是怎么做到的？”他指着照片问道，好像在问这杯咖啡是如何煮的。

………………………………

如果是在昨天，他的这个问题我还无法回答，因为记忆的迷失，甚至连问题的存在，也被忽略了。但是经过一天的洗礼，时光迅速地在脑海中倒流，波涛汹涌席卷而来，打得我措手不及。

吐着火蛇的烈焰熊熊燃烧，浓烟急剧地蔓延到每一个角落，我在炼狱中。紧紧咬着牙关，我抑制着即将脱口而出的呻吟，眼角看到屋前空地上持着火把的农户，衣衫褴褛，瘦弱不堪的小孩紧紧拉着父母的衣角。

惊恐，却没有哭泣，恐惧之外，他们的眼中还有着和身边大人一样的憎恨与冷酷。因为，他们要烧死的，不过是一个异端，一个会带来灾祸的魔鬼罢了！

那样的眼神，刺得我血肉模糊，我不能再继续回忆，昂首大叫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那样对我？！”

不能再忍受了，我一跃而起，箭一般射向站在窗口的人。可是当我扑到那里的时候，却发现，什么都没有。

“是啊，他们为什么要那样对你呢？”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我霍地一转头，心里充满了极欲发泄却不可得的怒气。

他就站在那里，溶着月色，全身散发着一种近乎圣洁的淡淡光芒，俊朗的面容，温和的笑眼，月夜下大海般的宁静与包容，幽蓝游掠在海底，明明是深不可测的一双眼睛，却清濯得仿佛可以洗涤世人的所有伤痛。

不能看……

似乎有种魔力，看了他的眼眸，就会和他有相同的心，所以不能看。

我望着他，不禁犹疑，他的眼似乎在看着我，又似乎穿透了我，怒火在这种悠远的目光中一丝丝被抽离。

“因为，爱上恶魔之子是一种罪恶。”噙着冷笑，我一字一顿说道。

“恶魔之子？”

靠近窗台，我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被金黄灯光渲染得奢华浮靡的城市。

夜晚的城市，与白天截然不同，就像一个倾倒的大垃圾箱，到处鬼影憧憧，带着血腥味的欲望在大街小巷中肆意蔓延，废墟周围的阴暗角落怀着某种恶意的安静着，无处可归的流浪汉蜷缩在破败的大提琴后。

“我从小有个理想……”轻轻抚摸着窗棂，我说道。

“小孩子有理想是一件好事。”一听到恶魔就开始两眼发光的人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话题转到了这个地方，但还是决定不要违逆说故事的人比较好。

“就是长大后娶那个住在没人敢靠近的森林中的女巫为妻。”

“……这个理想会不会太过远大了一点？”

“可是还没等我长大，她就死了。”

“……”想说太好了却犹豫该不该说太遗憾了的人矛盾挣扎中。

“然后我就遇到了他。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森林边的山丘上，他和牧羊犬在嬉戏，我策马追捕逃奴到那里，他居然想要救那个奴隶。”

怎么会忘了呢？那天天蓝云净，牧羊散落在广袤的草原上，像少女绿裙边上绣着的白色小花，青青山陵上，铃兰花开。

他傲然挺立在那里，犹如飞掠过天空的雄鹰，羽翼所到之处，便是一片惊人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