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
作者: 凤凰,收录日期:2006-03-25,1030次阅读
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
一生记得他迎着漫天风雪闯来的样子。
原不该是这样的。
让他念念不忘的,应是娉娉婷婷十三余的江南妹子,穿花越柳豆蔻枝头;或者是山涧濯足的村女,蓬头粗布不掩国色;最不济,也该是白玉杯上花魁的唇印,殷红而丰盈的……
偏偏统统都不是。
倒是那个人,一身风雪,叫他记挂了一辈子。
还记得是数九的天气,阴得骇人,人都恨不得死在暖暖的炕上。好不容易在山脚下遇见一个猎户,说,怕是三十年来最大的雪。
可不正好?他回道,会是三十年来最美的雪景,人一生能见几次?
猎户变了脸色,摆着手,连声道,去不得,去不得的。
只一笑,还是上了路。听得身后有人纳罕的吸气声,接下来闷闷地呸了一口,想来是说他不识好歹的意思,那冻得有点发白的嘴唇不由得又向上弯了几分。
那猎户没骗他。
果然不容易。
喘着气,乱了头发,衣服也划破了好几处,总算站上山顶——却是“豁然开朗”四个字!他一笑又再一叹,如此好景致,也算不枉了!
目力所及是白茫茫的一片,十丈软红尘都生生地埋在下面。明朝若有太阳,一照便是晶莹剔透,说是“银色世界”,却也可想见刹那间折射五光十色斑斓痕迹……梦幻空花,这时候方才省得了。笑容渐渐淡薄,像平日支颐看江湖恩怨,那般的风起云涌,久了不也一一分明起来?但这世间多的是七窍玲珑心,何曾见冰肌玉骨可意人?所以还是爱煞这雪地,干干净净。
正想着,一回头,冷不防撞上一对黑眸,叫他着实吓了一跳。再看看来人,一身的雪白狐裘,怪不得能融在雪地里让人浑然不见,直到到了面前方才吓了一跳。大约也是走的累了,那人犹自微微喘着,吐出白气,白皙的脸上罩了一层薄红,点漆也似眸子粼粼地泛着水光————白,只让人想起阳春白雪;水,便是高山流水的旷远了。
他看得有点痴,开口愣愣地就是一句:“你怎么来了?”才觉得这话说的不对,那人已回了一句——“偏只准你来?”
虽说是初见,没来由都是旧时莫逆的口吻,一般的不客气——还有无赖。
想来是又同时惊觉了这一点,半晌又都固执的不肯做声,终于撑不住,他哈哈笑起来,转眼看那人,只嘴角约略有些儿笑意,一双黑眸犹自带了微愠的水气。
后来想起来,少不得还多亏了这一笑——那么清高狷介的人,一时竟也好亲近了。
山顶都是峭壁,其中一面由下到上从里望外的凸出一块,可巧又还靠着块巨石,因此便有六尺见方的一块空地可以遮风挡雪。天近晚,他和他一道寻了去,在那地方点火、铺衾,一道浅斟低酌。他带的,是一坛京城老刘家十八年的女儿红,刚一起封,闻着就已醉了。那人拿出来的是一壶竹叶青,不知道有多少年,但那般的清冽,一生怕也难忘。
看着外面,鹅毛大雪下得正欢,兴冲冲,直往下压。只觉一生不曾如此尽兴。他叫了一声好:“若非峨眉清音阁的水,不能酿出这样好酒来!”
而他——他伸手抓过那坛女儿红,仰颈灌下一大口,剑眉一挑,在地上画了个“刘”字。
——
真真解人!!!
他莞尔,然而,那人居然也是一笑,愉悦的,快意的……天南地北,见过的美人难道还少?偏生到那时才知道什么叫莲面生春!一时间他只想,这一生胸中块垒,除了他,还有谁能懂?又有谁值得倾诉?
他不胜酒力,早早醉了。他却一直喝,半夜里雪下得最凶的时候,他看着那张睡脸沉沉落泪……
一早醒来,那人站在雪地里,正定定地看他。他的目光迎上去,撞上那泓深潭底下汹涌的暗流。一时明白过来。
血轰地烧起来,像是昨夜的女儿红,劲头到这关头方才一尽涌上。
他扑过去,拉住他:“我是仙道彰,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回头看他,嗫嚅着,那几个字,终是没有说出口。
——我是仙道彰,你叫什么名字?
后来就年年登高赏雪,在生火的地方生火,在铺衾的地方铺衾,在煮酒的地方煮酒。他必然在那一块岩上极目远眺,然后蓦地回头。却再也没有一个身影浑然融在风雪里,然后陡然闯进他的视线,狠狠的,吓他一跳……
——我是仙道彰,你叫什么名字?
屈指一算,原来已是三十年前的旧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