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痕
作者: 蓝色雏菊,收录日期:2008-07-10,2307次阅读
[本文已收入海滩2008同人志《仙流志》]
1
初冬的寒气无声地爬上树叶落尽的枝桠,一层薄霜泛着淡淡的白光,不知名的鸟儿在茂密而静寂的森林上空拉出凄厉的叫声。一座古旧的哥特式城堡孤独沉于这方密林间,夜色勾勒出建筑物沧桑得近乎狰狞的轮廓。空气寒冷而干燥,混着些微咸咸的衰草味道。
仙道抬腕看了看表。
九点五十五分。
门禁时间就要到了,下一班值岗的人也应该快来接班了。想着即将结束这无聊难耐的值岗,仙道的心情立刻好了起来。紧紧军服的领口,深吸一口气,他习惯性地一手抬起军帽,一手将被帽子压塌的朝天发梳理几下,露出光洁漂亮的额头。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由远而进,带着军靴踩在碎石路上特有的摩擦声。节奏冷静有力,属于那种自信而傲慢的人。淡紫色的烟慢慢散开,门里走出一个高大英挺的人影。逆光下看不真切,但那走路的姿态着实令人印象深刻,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凌厉和无人能阻的坚定。异常干净的军服,平整到没有一丝褶皱,钢塑般服贴在稍显瘦削的身板上。
那人径直走到仙道的面前。立正。行礼。一连串动作迅速流畅,而且,标准到无懈可击。
完美的表现,仙道在心中赞叹道。随即严肃表情,回以一个毫不逊色的行礼。然后,自然地微笑。
“新生吧?”仙道一边卸下装备一边嘟哝着:“听说今年的新生厉害得不象话呢!”
那人并无反应,公式化地上岗检查装备。没有一丝拖泥带水的作风,也全然没有新生的生涩感。
仙道掏出藏在怀中的银制方形铁盒,拧开盖子,心满意足地喝了一口,然后递到那人面前。“哎,要不要来一口,伏特加,这天可是要命的冷啊!”
这时他才看清眼前的少年,拥有一张清秀的面孔,皮肤白皙,就是嘴唇略显单薄了些。
可是,少年的反应不仅让人失望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打击。他冷冷地或者说不屑地瞥了仙道一眼,脸上的肌肉动都没有动一下。
仙道的笑脸就这样僵在那里,而后尴尬地把酒放回去,对于这种不解风情的人仙道向来是不予计较的,但出于一个老生对新生本能的关爱与教导欲望,他还是以一种过来人的口吻道:“我说你不用这么严肃,纪律这种东西嘛……”他朝不远处的一小簇灌木丛呶呶嘴。
一阵沙啦沙啦的声响过后,两个同样穿着军服的少年从树林中钻出,向城门这边跑来,显然是没有赶上门禁。手电的白光询问似地在他们身上晃了晃,其中一个非常高大,架着一副黑边眼镜,文质彬彬,另一个长的可谓漂亮,蜜褐色的头发,蓝宝石般的眼睛,很是俏皮。他的目光机灵地扫了一下值岗的人,立刻选择了正确的谈判对象。
“不好意思,只过了一点时间,下不为例吧。”柔柔的微笑让人无法坚持。
仙道打了声口哨,示意放行地挥挥手,同时注意到身边人的眉毛抬了一下和那个大个子不爽的神色。
“谢啦!改天请你喝茶啊!”漂亮的少年冲仙道眨眨眼,拖起大个子往门里跑去。
“哎~~~记得我只喝皇家红茶的。”
“白痴。”
笑容灿烂的仙道听到身后的声音,转身对上一双黑色清亮的眸子。聪明的他从不会被同一块石头绊倒两次,于是并不见怪地大方伸手:“仙道彰,二年级。”
“啪”地拍掉,“流川枫。”
今年的新生果然厉害的不象话呢!仙道心里想道。
2
一个非常适意的午后。仙道夹着书本走进图书馆。
图书馆位于城堡的中心,是这个建筑群的主建筑,比起周围的建筑更显高大肃穆。穿过穹顶层层褶纹的门廊拾级而上,墙壁上方精细繁复的雕纹依稀残留着华丽高贵的复古气息。楼梯打了五六个回旋,仙道终于来到他的世界。
这是最后最高的一段楼梯,鲜有人来。尽头是通向天台的大门,对面本是一个不大的了望口,因为长年的风雨侵蚀坍了一个大口子,学校索性敲掉了残破的墙壁,安上一面巨大的木格子架玻璃以遮挡灌进缺口的风雨。
此时此地,阳光肆意地泼洒进来,一屋子的温暖明亮,金色的阶梯仿佛通往宁静安乐的伊甸。午休时分,仙道喜欢坐在阶梯上静静地看书。故事如一幕幕老旧的电影掠过眼前,听着手指翻动书页的沙沙声,感受着全身每一处毛孔尽情呼吸和发丝间干燥清爽的感觉,内心满足而愉悦,四周静的可以听见时间流逝的声音。这是完全属于他自己的世界。
像往常一样,仙道阅读着,窗外的阳光和天空也没有一丝的不同。专注中书页不知不觉被一片阴影晃乱了。仙道抬起头,那一刻,他以为天使降临人间。
流川背对着阳光站着,雪白的衬衫衬得他漆黑的头发一片流光溢彩,黑色的双瞳依然清亮,却透着柔和的光芒。他就那样立在融融的金黄色中,散发着不可侵犯和纤尘不染的气质。这就是所谓的圣洁吗?失神间,手中的书“啪”地滑落。
流川居高临下地看着仙道,似乎不太喜欢他这种无限敬仰的表情。他俯身捡起那本书,翻到封面,是希罗多德的《历史》。他将书递还给仙道。
回过神的仙道接过书,冲着流川粲然一笑。“你怎么会来这里?”
流川抬了抬下巴,示意要上去。
“上天台做什么?”仙道一脸惊奇。
“睡觉。”一步两个台阶地从他身边走上去。
仙道的下巴就那样撑着好半天才合上,再一次确认了这家伙的思维与众不同。之后大部分的时间书都没能看进去,总是禁不住思考天使的个性问题,最后,他放弃地摇摇头,起身下楼。
3
穿过广场的时候,仙道被人叫住了。
那种甜蜜的发色和微笑很容易让人记住。“嗨!今晚有空吗?我可记得请你喝茶啊!”
“当然,荣幸之至啊。”仙道从不会因为客气而拒绝别人的好意。
“那晚上八点军官俱乐部见。”那人挥手再见,走远了忽然又转过身喊了一句:“你该知道我的名字吧?”便笑着跑开了。
应该是……藤真健司吧。上层贵族出身兼出众的才华能力,还有为人们津津乐道的容貌,能这么自信地说出这种话的人恐怕也只有藤真健司了。是啊,这所学校里又有谁不认得他呢?仙道想着,军官俱乐部是吧,还得回去找身合适的衣裳呢,毕竟很久都没有去过那种地方了。
虽然这个时代充满了太多无畏,野心勃勃的人远涉重洋在陌生而崭新的土地上一夜致富,原本穿金戴银的人们却因为奢靡挥霍陷入无底的债务深渊,但在以维护特权阶级利益为己任的军队里,贵族与平民依然保持着距离和差别。军官俱乐部便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出入那里的人都属于上层贵族、上级军官和一些享有特权的富人阶层,他们经常在那里举办类似沙龙的贵族活动,脸上终日涂满傲慢。
仙道对这些都是不以为意的。说起来,他也算是个贵族子弟了,但却是个真正的没落贵族的子弟。家中唯一的成年男性的早逝导致了家道中落,为了让母亲不用周旋于社交场合遭受冷眼,也为了让姐妹免于牺牲青春嫁给那些贵族老头,仙道选择了军校,可以让家中的女性在军队的庇护下安定地生活。或许有些无奈,却是作为家族中唯一男性不可逃避的责任。所以通常情况下,仙道是不会去那种地方和那些纨绔子弟厮混的。
4
当仙道潇洒而体面地进入军官俱乐部时,藤真正坐在一张餐桌前向他招手。白色的桌布上高脚烛台安静地燃烧着,一套精致的银制茶具在橘黄色的烛光中泛着温润的色泽。藤真的贵族气质是与生俱来的,高傲却礼数周全。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将一小块方糖搁在银匙中,小心地淋了几滴威士忌在上面,然后将银匙移到烛火上加热。蓝色的火苗猛地窜了上来,包住了渐渐溶解的方糖,藤真适时地把银匙移开浸入红茶中,一切优雅而从容,相当地道的手法。
仙道端起碟子尝了一勺,露出赞赏的神情。
带着满意的微笑,藤真开口了,“你就是二年级的仙道彰吧?”
仙道点了点头,对于自己的知名度情况反应平静。“今天能品尝到藤真学长亲自动手的皇家红茶,真是相当荣幸呢,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吗?”
果然聪明!藤真摊了摊手,做出被猜中的神情,直说道:“还不是历届迎新的重头戏,这次的军事游戏想请你帮忙。”
“哦!这个有你和牧这对‘军校双璧’出马还搞不定吗?哪里用得到我。”懒洋洋的口气。
“隐藏和定位系统的确没有问题,设障和干扰涉及到很多地理问题。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去年你不仅是第一而且地理是最强项哦?”
“没有其他选择了?”
“还有……”藤真好看的眉毛危险地弯了起来,“听说今年的新生厉害的不象话呢!……”
脑海中的浓雾渐渐散去,正要拨云见日,忽然一阵喧哗打破了俱乐部里融洽的气氛。
5
喧哗声来自俱乐部门口,一群新生模样的人与门卫争执起来。为首的家伙人高马大,一头嚣张的红发,正对着门卫龇牙咧嘴。
“哼!凭什么不让本天才进去?!”
“就凭你这个样子?没教养的小子!”
众人的视线全部集中到红发小子的身上:敞开的野外军服里只有一件皱皱巴巴的背心,暗色的军裤上沾染着污渍,赤脚拖着一双帆布鞋,极不协调,更不用说与屋里都是硬领衬衫丝质礼服的军官绅士们相和谐了。
有人发出低声的嗤笑。军校里讲的只有力量和军阶,顶多再加上地位和财产,精于此道的门卫当然不会正眼瞧一下这种乡巴佬,硬生生地把门给堵了起来。
“什么!你竟敢侮辱本天才!今天本天才非进去不可!”
红发小子叫嚷着拎起门卫的领口,上去就是一记恶狠狠的头锤,撞得门卫晕头转向,他的几个狐朋狗友乘机一拥而入。屋里的人一阵咋舌,惊叹于那个红脑壳的硬度。
藤真略微向前倾了倾身子,压低声音:“樱木花道,一年级的新生,富农的暴发户。”
仙道的嘴角弯了弯,若有所思地接腔:“果然厉害的不象话呢。”
那个红发小子似乎还不过瘾,杵在门里双手叉腰一阵旁若无人的狂笑。
“闪开!”冰刃般的声音破空劈下,冻结了樱木的笑声。侧身回头的樱木花道还没有搞清楚状况,一抹颀长的身影已如风一般掠过他的眼前,长驱直入,冷冷扔下一句“白痴”。
“你说什么!”樱木正欲发作却心头一滞,感觉到方才被自己的笑声砸成一潭死水的俱乐部泛起轻微的骚动。出现在眼前的实在是一个让人瞠目结舌的家伙。
很少有人会在这种场合身着军礼服,银质的扣子和金色的流苏泛着耀眼的光芒。刚毅的面庞似乎生来就适合军装,贵族的西装革履对他而言过于斯文软弱了,反不及这身更衬气质,威严而无失风度。
“哟,你昨晚的搭档来了嘛!”藤真的声音里是掩不住的笑意,“流川枫啊,天生注定的军才,正宗的贵族加传统的高级军官家庭背景。”
仙道瞟了藤真两眼,眼里促狭的笑意仿佛在说藤真你好像是个蛮八卦的人嘛,藤真则毫不介意地撇了撇嘴。
流川目不斜视地向吧台走去,要了杯加冰的威士忌,自顾自喝起来,黑黢黢的眼睛盯着墙壁上的油画,不知在想什么。昏黄柔和的灯光在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几处暗影,使他愈发显得清俊。
因为被人抢走了注意力,樱木花道颇为不爽地走到吧台前,同样叫了一杯加冰的威士忌,大口大口地灌进肚里,把酒杯重重往台子上一搁,嘴上还哼哼卿卿的。流川对他视而不见。
俱乐部里恢复了轻松愉悦的气氛。
6
咣当!酒杯破碎的声音之后是女孩子的惊叫。一个清秀的女侍应生正惊恐万状地端着盘子,看着眼前围上来的人。军校里是鲜有女生存在的,大概是军官家属,为谋个好福利在这里做活。
眼前的状况人人看的明白,几个素行不良的学员喝高了,趁着酒性滋事,要对这个可怜的姑娘动手动脚,而知道这批人身世背景和恶劣行径的其他客人似乎都没有马上阻止的意思。
“怎么回事?!”藤真好看的眉毛皱了起来,正欲和仙道上前。
“住手!”两个高大的身影同时出现,麻烦制造者的双手各被一只有力的手牢牢钳住扳在脑后。一左一右,两双同样充满霸气和正气的眼睛,目光相撞,火花四溅。流川枫和樱木花道,他们是否料到,今天的这一切只是他们所有默契的开端。
那帮醉醺醺的家伙显然被激怒了,一并挥着拳头冲上来。流川和樱木左右开弓,樱木的那帮狐朋狗友也立刻加入其中,俱乐部里呈现一片混战,满是唏哩哗啦的声音。
“你不打算上去阻止?私下乱斗可是要吃处分的啊。”
“处分可没有拳头来的爽快,看着吧,仙道,今天可是难得的热闹哦!”藤真一副有好戏不看白不看的样子。
仙道很快发现自己低估了樱木和流川的打架能力,那两个人的拳头显然不是吃素的。流川的风格是快、准、狠,见血封喉的那种,而樱木惊人的爆发力和行动力则弥补了他卤莽的打法。两人占尽上风。
那帮人则且战且退,为首的见势不妙也顾不得什么兄弟大义正打算脚底抹油,却被一张笑靥如花的面孔挡住了去路。
“这不是二年级的龙吗?私斗这种事传出去可不好办呐。”
龙的背脊窜上冷飕飕一阵阴风,他知道他今天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统统给我住手!”藤真的呵斥声音不大却足以使所有人停下来。
藤真指了指龙,对他那帮同伙说:“不想被处分的话现在就滚!还有以后记得,酒喝多了容易干蠢事,打架前别忘了先看一下对手。”
自知理亏、被揍的狼狈不堪且得罪不起藤真的龙一伙人逃也似地出了门。
“真是太谢谢你们了!”女孩子充满感激地鞠了一躬,“给诸位添麻烦了。”她的目光在落到流川身上时停顿了一下。
“请问这位小姐怎么称呼?”藤真问。
“赤木晴子,叫我晴子就可以了。”她羞涩的一笑,又鞠了一躬,“今天真是多亏你们了。”
“哪里哪里,保护像晴子小姐这样漂亮的女生是本天才应尽的义务嘛。”樱木傻笑着用本就皱巴巴的袖口擦着脸上的污痕。
“白痴。”
“你说什么?这次本天才可是听的一清二楚哦。你这家伙对本天才有什么不满吗?再说你自己不也急着冲出来?哦……明白了,你是想和本天才抢风头吧!你这个狡猾的狐狸!”
小狐狸的眼里燃烧起熊熊火焰,眼见俱乐部即将遭受今晚的第二场劫难,藤真及时地开口:“樱木啊,这么晚了晴子小姐一个人回家不安全,你送送她吧。”
于是樱木在樱木军团的陪同下欢天喜地地护送晴子小姐回家了。
7
藤真觉得头有些疼,怎么今年的新生都是无组织无纪律无头脑无畏又无敌的呢?叹完气转身再看流川时,忍不住笑出来。
小狐狸已经眼皮耷拉睡意来袭的样子,乱蓬蓬的头发、脸颊上的污迹、不复平整的衣服留着方才打架的证明。
“你好,我是藤真健司。学员联合会主席,本年新生战力考核的负责人,希望今年的军事游戏不会让你们觉得无聊。”藤真在流川眼前挥了挥手。
一刹那藤真看到流川的眼中有光亮闪过,但流川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以后记得门禁时间。”抛下略微有些尴尬的藤真就要往外走。
“等等。”仙道的声音有点哑,听不明白其中的情绪,藤真甚至觉得在刚才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忘记了这个人的存在。
仙道从容地走到流川面前,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将他乌黑的头发理顺,扶正衣领,拉正衣角,而后掏出一块手帕命令道:“把脸擦干净。”流川很乖地接过来胡乱在脸上抹了几把,迷迷糊糊地点了下头算是道谢,抬脚走人。
藤真想流川大概是真的困了,仙道做那一切的时候他浑身的锐气锋芒都缩了回去,显得不可思议的温顺。但当仙道望着流川渐淡的背影说“藤真我接受你的邀请”时,藤真没有出声,仿佛预料之中。
藤真是个很聪明的人,因为他能马上发现他的判断是错误的。仙道始终是个存在感很强的人,至少他应该一直感觉到旁边有一束炽热而灼人的目光。
很多年以后,仙道对流川最初的印象不是值岗的那一夜,而是军官俱乐部的那一夜。他的手曾经穿越流川的黑发,余温永远留存指间。那种如锦缎般光滑轻柔的感觉那么深刻,以至后来岁月的任何时刻仙道都能清晰地回忆起来,宛若刚发生过。仙道知道,从那一刻起,他的指尖触上干燥的又细又软的墨色,他迷恋上了这种触感,但仙道不知道,是否从那一刻起,他也迷恋上了这个人。
8
仙道推门进屋的时候,藤真和牧正站在一张巨大的军事地图前讨论着。
转身看到仙道,藤真笑着招呼:“仙道啊,来得正好,我们正在研究呢。”
牧向仙道伸出手,“牧绅一,学员联合会监督。很高兴这次能得到你的帮助。”
“不客气。”仙道伸出手和他握了一下。牧他以前是见过的,但并没有什么接触。今天仔细打量一下,是个大气而沉稳的角色,没有想象中那么极端和强硬。会有这种错觉多半也是因为这个牧的身份吧。所谓学员联合会的监督,是真正的领袖,藤真有权操作和控制学校里各种具体的大小事宜,但都必须在牧允许的范围内。一般情况下监督都由教员担任,牧是唯一一个学员身份的监督,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牧就是这个学校的主人,他的家族海南位高权重,历代继承人都是保守的鹰派领袖人物,这所制度森严、以培养帝国精英将官为目的的秘密军校就是由他们家族提议并组织建立的,而牧作为海南家族下一代继承者自然有其过人之处。
“对了,我一直没有介绍,”藤真指着边上的另一个人说道,“花形透,野战医学院的,负责这次军事游戏的救护。”
仙道这才注意到角落里还坐着一个人,那晚和藤真在一起的那个大个子一直用带有敌意的目光注视着他。
仙道有些尴尬地挠挠头,笑容下意识的带了一点抱歉的态度,心里却涌起恶作剧的欲望。“那个……”仙道回过头,语气是漫不经心的暧昧,“藤真啊,那天的红茶很棒呢,多谢你的款待哦。”眼角的余光则一直停留在花形的脸上。果然花形的脸色愈发阴沉,嘴角的肌肉抽动着,仙道敢肯定要不是牧在场这家伙一定会跳起来和藤真说个清楚,可是仙道没有看到,在他说出这句话时牧的眉头也皱了一下。
藤真轻咳了一声,“还是快点商量正事吧。”他有些不悦,仙道和花形的怨看来是结定了,而且起因纯粹是仙道的本能,藤真觉得最近自己的头疼真是越来越频繁了。
“这次游戏的范围仍旧是老地方。”藤真的手指在地图上画了个圈。
学校位于森林南面的低地里,森林中部是东西走向的小型山脉,南北坡较缓,东西面较陡,越往山上走森林越茂密,水源自山顶西北角形成,沿地形西南流下,在山脚的西南方形成小型湖泊,距离学校不远。历年的军事游戏都选择在森林西部进行,地势较险,地形复杂,地貌多样,适合考察新学员的综合能力。
藤真用红笔在地图上勾出一条曲线,在两端点了点,解说道:“起点在西面山脚,新生必须在规定时间内到达我们指定的地方,这条路不难找,但不太好走,而且时间不多,需要有快速的方向判断和行动能力。到达指定地点后,我们会提供假想敌情报,新生根据这些情报穿过这片密林就到目的地了。”藤真的指尖顺着深深浅浅的绿色延伸到一处淡蓝色。
“又是这个河滩,”仙道深吸了一口气,“五个狙击点,难度是不是太大了?”
“我们这届就有人都打掉过。”牧接口道。
“可是那个时候有足够的掩护,现在这里一点隐蔽的地方都没有。”
“仙道,你自己当时不也想办法通过了吗?”
仙道不说话了,垂下眼帘似乎在考虑可行性。
仙道知道自己不是喜欢攻击的人,所以在不利的情况下往往会选择防御性的前进,而那个人的性格是绝不允许被动挨打的吧,会不会太危险了呢。猛然惊觉的仙道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自从那晚之后,自己总是会不自觉地想到那个人,这可绝对不是什么好玩的事。
从混乱的思绪中抬起头,仙道放松地点了点了头,表示没有异议。“那么,我的任务是什么?”
“这里。”藤真点着那片必须穿越的密林,“我们想设置一些障碍或陷阱,比如雷区。”
“什么?!那样会有人受伤的。”
“别担心,只有硝烟没有火药,而且我们会把雷区位置通知新生,通不通得过就看他们本事了。”
“真是越来越苛刻了,游戏而已嘛。”仙道盯着圈圈点点的军事地图,嘴角牵起一抹略带嘲讽的笑意。
“谁让新生越练越精呢,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而已。”藤真的笑也很嘲讽。
“好吧,我拿回去做,给我一份复制图。”
仙道正要离开时,牧突然开口了:“仙道,听说你是很优秀的学员,帝国很需要你这样的人才。期待看到你优秀的工作成果,藤真说你是个设陷阱的高手啊。”
“过奖了。不过,陷阱设的再好也要有猎物心甘情愿地入套啊。”仙道微笑着退出了屋子,突然觉得很不舒服。
9
“藤真,你跟他很熟吗?”趁着花形不在屋里,牧从文件堆里抬起头,问向正煮着咖啡的藤真。
“呃?哦,不,一般吧,认识而已。”
“他是下一届的最优学员吧,为什么没有被选入特种呢?”
“这个嘛……你得去问他了,我也不知道。”藤真将咖啡过滤器向下压了两下,再将浓稠的深棕色液体缓缓倒入白瓷杯,端到牧的面前,他知道牧不喜欢加糖。“听说是他自己要求不入选的。”
“什么?”牧的眉毛拧的很紧,大概是因为原味的咖啡太苦了,“我看过他的资料,真的很不错,本来想把他推荐给指挥部,但今天见了却觉得……怎么说……好象有点优柔寡断。”
“不,只是心太软。”藤真说的很肯定。
“这样啊,那的确不太适合做决断呢,看来我还要再考虑一下。”
面对牧一本正经的回答藤真忍不住轻笑出来。“我看你就别费功夫了,他会拒绝加入特种,就有可能拒绝你的推荐。”
牧愣了一愣,认识到自己这个想法的确很愚蠢,随即转开话题,“藤真,这个月底我会回一趟首都,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去,我母亲很久没有见到你了,她很想念你……”
“牧,”藤真停止搅拌手中的咖啡,打断道,“你看到了,我这个月很忙,我也很想念你母亲,但只能等有空了,记得代我向她问好。”
牧望着热气腾腾后面藤真不真切的笑脸,把脸别过去,望向窗外,交错着的枞树枝上挂满寒霜。
藤真的话是不无道理的。事实上,如果牧真的向指挥部推荐仙道的话,一定会很尴尬地遭到仙道的拒绝。仙道优异的成绩让他所在的通信部的学弟们崇拜得连天天上课迟到这种事都津津乐道,但仙道在这个精英聚集竞争激烈的学校里却是一个完全被动的存在。他放弃了众多为人羡慕的机会,不愿或者说懒于出风头的低调作风使他在整个学校的名气与他的实力相去甚远。知情者通常对此扼腕叹息,仙道本人却很满意这种平淡的状态。但仙道可能错了。军校这种地方,卓尔不群的能力绝不会轻易逃过高层的重视。有些麻烦是躲不掉的,只因为他是仙道彰。
10
军事游戏在一种危机四伏的紧张气氛中开始了。
流川的行动力无庸质疑,那些陡峭的崖壁、湿滑的沟堑和密密匝匝的灌木绝对不是他的对手,他扎实的野战功底使得他很快找到了前进方向,并以惊人的速度甩掉了大队人马,来到指定地点——半山腰的森林入口。
与他同属第一批到达的还有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红发小子。
这家伙是爬来的吗?看到樱木被荆棘砾石刮得破破烂烂的军服和粘满树叶杂草的头发,流川估计他是没方向的从小路摸上来的,居然还能按时到达,这家伙的生命力还真不是一般的强大啊,白痴果然不太容易死呢。
樱木看到流川摆明了鄙视的目光也立刻回以“以眼杀人”的眼神。
很快,他们就接到了下一步的任务和情报。除了要躲避假想敌的突袭,还要穿越一片以雷区为主的障碍区才能走出森林,而这么古老的森林本身就有很大的迷失危险。
进入森林之前,流川在地上摸着。因为是冬天,土都冻了起来,流川只能在有苔藓的树底扒起两块泥抹在脸上做伪装。
“哈哈哈哈,死狐狸,活该长这么白。”樱木如同终于抓到对手的弱点一般沾沾自喜。
流川冷哼一声,突然上前把樱木的头盔往下死命一按,“还是小心自己的红脑袋,免得被一枪爆头。白痴!”而后端起自己的枪转入林间。
樱木骂骂咧咧地跟在他后面也转了进去。
瞬间无影。
密林间的战斗渐入状态,流川和樱木猫着腰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动,悄无声息。高度集中的精神从脚底上升到扣着扳机的手指。偶尔有清脆的枪声在静谧的林间乍响,惊起扑簌簌的鸟儿。薄雾和茂密的植物干扰着观察的视线,但相对的敌方也不敢贸然接近,只能借突施冷枪来阻止他们前进。流川靠着弹片剥裂树皮的声音清晰度来判断威胁的距离,尽可能地避开。他灵巧地在树木间腾挪穿梭,快速得不给敌人任何瞄准的机会。如豹一般轻捷的身手看得樱木目瞪口呆,费力地跟上后,才发现已经进入这片森林的最深处,其他的人已被他们远远抛在身后。
枪声听不到了,连鸟鸣都很难听到。薄雾完全散去,但层层叠叠的针叶几乎封住了所有光线,四周晦暗不明。
“白痴,你还在吧?”
“哼,我可是天才呢。”
嘴上虽然斗着,两人的情绪却格外冷静。困境,近在眼前。
“搞什么嘛,雷区布在这种地方摆明了难为人嘛,再说我们干嘛要做这种工兵才做的小儿科游戏啊。”樱木忿忿地把枪口戳在地上。
“少废话。”流川将狙击枪挪到背后紧了紧,打开头盔前端的夜视灯,掏出探雷镜和雷区图纸,趴下身子开始匍匐前进,一副地毯式搜索的架势。
樱木虽不高兴也不得不哼哼唧唧地照做。谁都知道,这种情况下,多说无益,行动第一。
繁密的树木吞噬了所有的光线和声音,寒气从地底泛上来。流川全神贯注地搜寻着微弱灯光所及的每一寸地方,他的脸藏在头盔的阴影里,只有一双眸子亮若寒星。
任何假象都必定会留下制造的痕迹。身下厚厚的落叶是千百年一点点积叠起来的,叶片落下着地的那一刹那它们都同样的面向天空,背向大地。而布置过后必然会打乱它们本身的秩序。
顺着无规则的线索,凭着经验和直觉,流川找到了那一根细如发丝的引线,在图纸上标出它的详细位置,继续搜寻下一个目标。
引线不需要被剪掉,而是等待下一个学员来发现他。虽然雷管都是被处理过的,没有爆炸的危险,但是如果无法在图纸上准确标示出全部十处埋雷的位置,即使走出森林也是输了。
樱木在流川后面约莫二十米的地方。冷静不是他的特长,与其说他与隐藏的引线斗争不如说是与自己的焦躁斗争,好在设置者意图明显是防御性的,没有刻意刁难,布雷密度不大,而且没有复杂的多引线或连锁装置。在填满图纸的十处标志后,满头大汗的樱木追上了流川。昏暗中,两人却都能看见对方眼中无言的兴奋。
光线越来越多地透进来,泥土越来越潮湿,脚步也情不自禁地快起来。
豁然,林开日见。眼前河水清澈,潺潺悦耳。山里正处于枯水季,水流不急也不深,对面河滩上没有什么痕迹。
“我们是第一个哦。”樱木快乐地大叫起来,全然不觉那个“我”变成了“我们”。
“那是当然了。”流川的眉梢眼角也透着喜悦,“上吧。”
趟过河水爬上河滩的流川忍不住低声咒骂了一句,果然想得太简单了呢,真没想到最后的战斗必须在这么不利于自己的情况下进行,先前的兴奋喜悦已然烟消云散。
冬季的河水冰冷刺骨,军靴里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而僵硬。双手冻的通红,潮湿的肌肤被寒风刮过针刺般的疼痛,关节处一片青紫,肿的厉害,几乎连枪栓都拉不动了。
“怎么一个狙击点都看不到。”樱木的牙齿打着颤。
河滩上的高地草木丛生,不射击的话根本不可能找到埋伏点,而敌人居高临下,他们却完全暴露在河滩上,除了三块分散的岩石毫无遮蔽,简直就是绝地反击。
“喂,从这里到那里你需要多少时间?”流川指着距他们不远处的一块岩石。河滩的湿地使移动变得更加困难。但这是唯一的办法,只能赌一赌。
“本天才不会超过三秒钟。”
“那你过去,我掩护。”流川锐利的眼神透着不可抗拒的命令,干练地把狙击枪架在面前的岩石上,活动一下僵冷的手指,眯着一只眼靠了上去。三秒不到是吧,足够了。暂且相信这个白痴的爆发力和运动神经吧,而我,从来不会有丝毫偏差。
樱木瞬间明白了流川的意思,自己去做饵吗?的确是很危险,但也很刺激啊,再说难得这只狐狸这么信任我。深吸一口气,樱木像一枚流弹一样弹射出去,就地一连串迅速的翻滚。
“叭叭叭叭”,子弹追着身体扫过来,在湿地上印下两排深深的弹痕。敌人果然露出踪迹了。与此同时,樱木听到两声干脆的射击终结了扫向自己的子弹。这只狐狸果然有一手,几乎在判定目标的同时扣动扳机,而且一击即中,没有犹豫。
更多的枪声响起,带着席卷一切的力量掀起混战,密集的子弹飞向樱木和流川藏身的两块岩石,而他们借着空隙奋力还击。高速的气流擦过耳畔,震得头皮发麻。
当剩下的伏击点也暴露出来,流川准确地再度一击即中,表情是一如既往的自信而决绝。
“五个狙击点全部打掉!”指挥部的屋子里响起收报员不可思议的叫声。
“谁?”
“流川枫和樱木花道。”
一片喝彩响起。
藤真和仙道欣慰地对视一笑,任务完成得漂亮得不象话啊!
将腰间的绳索抛上去,利落地攀上高地。樱木明亮爽朗的笑声冲破林间直上云霄,而流川的嘴角浅浅一弯。
游戏终局。
11
流川和樱木成为新生中唯一被选入特种的人,藤真带着他们去资料部转编制。一路上,樱木因为没有被评上最佳而忿忿不平,流川则毫不留情地予以打击。听着不绝于耳又相当没有想象力的词汇,藤真哭笑不得。看来,他们优秀的特种部不仅将迎来军校历史上的最强搭档,还将迎来最令人头疼的一对活宝。
走出资料部,流川却恢复了沉默。他的思绪很混沌,刚才看到的名字在脑中久久盘旋不去。
仙道彰,上一届的最佳却自愿待在通信部的仙道彰,那个私藏伏特加的人说他叫仙道彰。就是他吗,笑得一脸和气却傲气到骨子里的人,趁着自己迷迷糊糊的时候摸自己头的人,藤真还说这次军事游戏的障碍全都是他设计的,他竟然拒绝了特选,这个人自说自话到这个地步吗?还有,自己好像也还有一块手帕没还给他。
流川突然有许多事想知道。等有机会亲自问他吧,至少要把东西还了人家。
“樱木君。”女孩子甜甜的叫声打断了流川的思绪。跑近了,又轻轻的叫了句,“藤真君,流川君。”
“啊,是晴子啊。”樱木的眼睛笑得弯弯的。
女孩子捧出一个精致的点心盒,小脸红扑扑的。“这是我亲手做的玫瑰酥饼,祝贺你和流川君,你们的出色表现全校都知道了呢。”
“呜……真是太感动了,晴子小姐对我真是太好了。是你亲手做的吗,晴子小姐你真是太了不起了!喂,狐狸,你就不能有点感谢的表情啊!”
藤真看到流川懵懂的样子和晴子眼中一闪而过的忧伤。知道不被爱的人和不知道被爱的人究竟哪一个更悲哀呢,藤真想,或许还是什么都不懂的人比较幸福吧。
12
特种的学习训练紧张得透不过气来,优秀如流川也需要投入百分之百的精力,忙碌而艰苦的生活使人无暇顾及其他,日子每天在疲惫不堪中结束,常常是一回宿舍就倒头大睡。一直等着机会见仙道的流川竟再也没有见过他,而这一等将近一个冬天,再见面时却是一个非常滑稽的场面。
开春前最后一次的大扫除往往是全校动员。学校被安排在森林的古城堡里,夏日免不了蚊虫的肆虐,为了减少到时的疾病和烦扰,也为了干干净净过新年,藤真的洁癖彻底地发挥出来,全校几百来号人全被他调动起来打扫卫生,谁也甭想溜号,就连牧也被要求把学生联合会的办公室打扫干净。
当时,还没完全睡醒的流川正努力地用一把大鸡毛掸子捅掉教学楼某扇窗户右上角的蜘蛛网,而仙道正从外面爬上教学楼的某扇窗台打算擦那扇窗户,于是流川的鸡毛掸子很不幸地落到了仙道的那张俊脸上,所幸的是隔着一堵玻璃。鸡毛掸子挪开后两人都看到对方相当惊讶的表情,原以为已经渐渐淡忘的人和事就这样鲜明而郑重地登场了,而眉梢眼角的喜悦也不再需要掩饰想念的心思。就这样隔着玻璃窗手掌相合愣愣地笑了许久,流川才想起来,一把拉开窗户。
仙道跳进来,开口第一句是:“怎么越来越瘦了。”
“食堂的东西不好吃。”
“是你自己挑嘴吧。”
“哪有。”流川的表情很孩子气,仙道忍不住想摸他的头,控制住了,而那一夜的触感却已从皮肤下面悄悄爬上来。
流川像是想起了什么事,“你有一块手帕还在我那。”
“哦,那种小东西没事的,你拿着吧。”
静对了一会儿,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是一个冬天的心情太长不知从何说起,两人无措着。
“那个……你明天到我那里玩吧,我就住在通信的B幢2楼,我有好东西请你吃。”没等流川回答,仙道笑着挥挥手,跳出了窗。
13
流川环顾仙道的寝室,两人住的,另一个室友不在。仙道的书桌理的很整齐,案头除了课本外还有很多历史书籍,包括他曾经看到过的那本希罗多德的《历史》,桌上还立着一个很大的玻璃瓶,里面装满了稀奇古怪的石头,有一些上面还刻有稀奇古怪的纹样。
“尝尝吧。”仙道把一盘琳琅满目的点心送到流川面前。
清香扑鼻,入口香甜,流川不客气地挑着,不一会就把甜的都吃了。
“你喜欢吃甜的啊。”仙道的口气很惊讶,但很识相地没把下一句话说出来,怎么和小姑娘一样。
“这是你做的?”
“味道怎么样?”
“比晴子做的好。”
“你居然能记得人家的名字啊?”
“红毛猴子天天在耳边烦。”
“呵呵,不是我做的。是我姐姐做的,从首都捎来的。”
“我就想嘛。”小狐狸的眼皮往上一翻。
仙道立刻咬牙切齿地扑上去,“你小子看不起人是不是?!”刚想掐上小狐狸的脖子,碰到那凉凉的皮肤竟舍不得了,于是两手很尴尬地搭在流川的肩上,他清亮的眼睛就在不到二十公分的地方注视着自己,仙道心里一阵慌乱,还来不及收手,就听流川严肃的问:“仙道,为什么拒绝特选?”
双手高举过头顶,仙道的声音听起来可怜兮兮:“人家怕死啦。”
“我知道你不怕。”不容质疑的反对。
仙道的双手在空中僵了僵,而后无力地垂下来,他的笑容不再,沉沉地说道:“是的,流川,我不怕死。可是我怕看着身边的人死,我怕我没有办法保护他们。流川,我和你是不一样的。”
流川顺着他的目光看到床头的照片,仙道在三个女性的身边笑的很真实。流川才意识到自己一点都不了解他,他有个姐姐,可能还有更多的姐妹,他的家庭生活,他的成长经历,关于他的一切,自己一无所知,因此自己无法体会他的心情,也无法理解他的想法。从那一刻起,从来不关心其他人的流川开始想了解一些东西。
14
冬天的屋子里待久了不禁觉得冷。仙道从柜子里摸出一只篮球,问:“要不要出去运动一下?”
流川点点头。篮球是自己喜欢的,而且打的不错。
下午两点的操场上阳光格外灿烂。
“一对一。”流川对着正在褪去外套的仙道说。
仙道愣了愣,笑着说好。本来只想玩两下暖暖身子的,现在想来,这么有个性的小子怎么可能让自己轻松呢,既然是个难得的对手,今天就放手痛快玩一场吧。
运球的声音响起,血液开始沸腾,神经开始兴奋,肌肉开始紧张。近距离激烈的身体对抗诱发出体内最原始的力量和欲望,呼吸炽热了空气,心跳听不出节奏。
棋逢对手。
围观的人渐渐多起来,谁都不愿错过这样一场精彩的对决,人们的热情被渲染得夸张。
有一种人,只有亲自与他对抗才能感觉到他的强大。他的强大在于他的韬光养晦,即便知道是漩涡也依然会被他吸卷进去。那一刻,只有流川看到了,仙道瞳孔的颜色变得很深,闪着奇特的光芒,他平静无波的眼睛下面波涛汹涌,而且,深不可测。一种不可战胜的压迫感和控制力从淡然的笑容下一点点弥漫上来,扩散开去。
这更加激起了流川的斗志,他愈挫愈强,但他尖锐的锋芒在仙道面前却如利刃入水,了无痕迹。
终归还是稍逊一筹。
流川很不服气,但他坚强而且从不认输,所以,他认真地说:“仙道,我一定会打败你。”
“好,我等着。”有意思,仙道的嘴角勾起完美的弧度,被流川这样的人一直注视着算不算是一种难求的幸福呢?
余兴未了,人群骚动着,有人按捺不住,也跃跃欲试。
在这种藏龙卧虎的地方每个人都是心高气傲的,仙道有些后悔怎么一不小心就露了头,自己可没兴趣陪其他人耗着。仙道有些为难。
“三对三怎么样?”最熟悉不过的声音和笑容。人群中一片哗然。
“藤真?!”
不愧是军校的风云人物!所谓的风云人物就是学校里只要有点文化的人都认识并且总能在最热闹的时候华丽登场锦上添花的人物。但今天的藤真看起来有点特别,没有平日里那种高高在上的笃定,也没有一贯乐于捉弄人的精明,有的只是单纯的兴致勃勃。
仙道立刻明白了,和流川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即笑嘻嘻地将球抛给藤真。
三年级的藤真,二年级的仙道加一年级的流川,的确是很让人期待的组合,或许也是空前绝后的,虽然只是一场篮球赛。
其他的人很快也三个三个组了队,决定来个捉队厮杀。不出几分钟这则消息便传遍军校的每一个角落,大家都涌来观看这场千载难逢的比赛,怀着各式各样的好奇。
面对不大的操场上人潮涌动,仙道开始怀疑今天一时冲动拉流川来打球是否是他所做过的最不明智的事,他甚至怀疑藤真是否是故意出来火上浇油的。
牧也不例外地听到了新闻,脸上露出些许不赞成的表情。藤真也是,什么身份的人了,还和小时候一样爱凑热闹。拉开窗帘,牧却看到了目瞪口呆的一幕。
那是怎样一幕热血澎湃的场景啊!
少年们无拘无束地奔跑着,跳跃着,挥洒出所有激情。飞扬的发丝和欢乐的口型,尽情舒展的凌空飞翔,一切——出神入化。篮球在晴空下拉出一道道明亮的弧线,而他们已不仅仅是在打球,每个人都是在纯粹而彻底地享受一种心情,体验一种感动。
人群欢呼着,不时地随着球砰然入网爆发出更大的欢呼声,震得四周宁静的山林仿佛颤抖一般。
而最令人惊叹的并非他们美妙绝伦的表演,而是他们之间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默契。简直是契合得密不透风,难以相信是三个人的第一次合作。或许,有些人的灵魂就是有着相似的颜色。
比赛的结果没有出人意料却带给了人们意料之外的精彩。
一个个地击溃,他们三个却从始至终骄傲地立在场上。
三年级的藤真,二年级的仙道加一年级的流川,所向披靡!
15
心满意足的人们渐渐散去,藤真、仙道和流川一下子跌坐到地上。抹一把额上的汗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彼此相望,兴奋喜悦溢于言表。
“今天真是过瘾啊!”
“那是,怎么说也是你藤真亲自出马啊!”仙道还惦记着藤真的搅局。
“仙道,你说咱们要不要来点好酒庆祝一下。”藤真没和他计较。
“好啊。”话音刚落仙道就笑不出来了,藤真和流川都一脸期待地望着他。“哎,那个,你们别都看我啊,我也没力气去买啊。”
“不用,我们这里不就有人有现成的嘛。”藤真开始以牙还牙。
“哪里……”仙道头一次不知如何辩解。
“伏特加。”流川的声音不大却足以摧毁仙道。那一刹那,仙道肯定在流川脸上看到了所谓的幸灾乐祸。小狐狸果然不是徒有虚名,出卖朋友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好小子,这笔帐我们以后慢慢算。
“是啊是啊,什么事情瞒得过我们藤真主席啊。”仙道的笑就要挂不住了。看来他辛辛苦苦藏好的两瓶上等伏特加注定要毁在这两个天使手里。仙道认栽,谁让他对美丽事物的态度历来宽容。不过他也记住了,不要得罪流川,更不要得罪藤真。
那一夜,梦里还依稀萦绕着伏特加清冽醇厚的香味。
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不论是对仙道、流川还是藤真,至少是在进入军校后,从来没有感到过这种排山倒海的快乐。因为那天他们尝到了对他们来说最弥足珍贵的滋味——自由。
他们不再是什么贵族子弟帝国精英,只是一个个简单的少年;他们不再是身份被保密自由被抹杀的机器,而是一个完整保有个性的自我。没有这样那样的压力与束缚,有的只是自由自在的快乐;没有军校里严肃沉闷的压抑感,有的只是明媚的冬日暖阳。
那一夜,校园内的乔木悄悄抽出新芽。山外,已经是春天了吧。
16
藤真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头晕忽忽的,痛得厉害。迷糊中感到一块凉凉的冰袋覆盖上发烫的额头。
“花形。”
“你怎么搞的,工作这么辛苦,也不知道注意身体,跑出去打了一个下午的球,还喝了一晚上酒,你存心让我操心啊,也不看看这什么天气。”
“我不生病,你怎么会舍得扔下那些瓶瓶罐罐来照顾我啊。”
“还闹。”花形轻轻地握住藤真的手,“好好休息,我会在这儿陪你。”
藤真安心地闭上眼睛,露出温暖的笑容。回想起昨天的点点滴滴,竟生出许多感慨。
他知道,那种自由和默契的感觉是源于那两个人的。那两个人,都是活得很自在的人呐,而独自生存的久了,终归会觉得寂寞,于是遭遇了,才能彼此体会到这种自在的快乐。而那两个人,太过相似又太截然不同,所以遭遇了,才会有一种天造地设的默契。
藤真依稀记得昨夜酒后,他们相望的眼神,那种迷醉和沉溺,浓得化不开。藤真知道,没有人能够把他们分开。而那种不安的感觉又是什么呢?
眼睛不知不觉一片潮湿,有泪水顺着眼角流下。
“花形,你好久没有陪我打球了呢。”
“藤真。”花形看到藤真的眼泪,心揪一般的疼,他更紧地握住藤真的手,“对不起。”
因为没有人能把他们分开,所以,如果,有一天,分开他们的只能是他们自己。所以,他们还是不自知的好。而自己,好在还有一个人,可以容许自己在他面前害怕脆弱。
17
手腕轻扣,剑锋急走,斜斜地挑向对方肋下。
那一瞬间,流川的眼光飘过窗户。那一瞬间,他清楚地看见,窗外绿意盎然的藤蔓下,一个高大的身影适意地靠在大理石的廊柱上。有那么一瞬间意志的迷失,但他很快回过神来。
落点有了一点偏差,但无妨必杀。流川利落地收势,神情中流露出一些不满意。
下课铃一响,流川立刻跑了出去。
“什么事?”流川一边问一边扯下头套,他的黑发濡湿而凌乱,白皙的脸颊泛着红潮。
“结束了?”仙道看起来精神很好,“结束了一起去走走吧。”
“等一下。”流川跑回去。
仙道便站在廊下静静等着。
有特种部的学员三三两两地从屋子里走出来,经过他的身边时都禁不住打量他几眼。流川这种人是易受尊敬却不易接近的,所以对于这样一个轻而易举做到此事的人,人们对他的魅力多少会有点好奇,而仙道礼貌的微笑似乎回答了他们的疑问。
不一会儿,流川换掉训练服出来,两个人一起朝前走去。
他们并排走着,脚步缓慢,之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若即若离,一丝绵密却清澈的气息在那相距的空隙间静静流淌。仙道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思绪零碎,但他知道流川在听而且明白,流川若有若无的微笑使他们走过的一切变得轻柔起来。
这样走了一天,然后就有第二天、第三天,五天、十天……他们每天经过的校园的树篱,最初的时候,枝头花苞绽放,而后开出花朵,仿佛一只只展翅欲飞的鸽子,最后,大朵大朵的白色花朵掉落在他们的肩头,纷纷扬扬。
或许他们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种并肩的行走已渐渐成了一种相依生存的证明。在这个绝然于世外却又为时代牢牢羁绊的时空内,他们像军校里所有的好哥们一样,整日厮混在一起,并不知道究竟做了些什么,只是以自己的相处方式打发日子,而彼此之间的情感日久弥坚。
仙道和流川都保留了午休时间去图书馆的习惯,但流川不再上天台睡觉,而是坐在仙道的身边,听他眉飞色舞地讲那些久远的历史故事。那个时候的仙道尤其帅,流川喜欢眯着眼睛观察他兴奋的神情,偶尔在他胡诌过头的时候抛一个白眼。而更多的时候,流川会靠着仙道的肩膀沉沉地睡去,透过衬衫传来的体温和春日大地的味道让他睡得格外安心,耳边仿佛还回荡着古战场金戈铁马悲怆的撞击声。仙道把书本搁在膝头,抬眼向落地窗外望去。
今年的春寒不厉害,雨季来的很早,算是山里少有的暖春。窗外,满是被雨水冲刷得鲜绿透亮的叶子。那一刻,仙道觉得时光不逝。
18
藤真站在医学院门口的时候,一辆敞蓬的军用吉普开过来停在他面前,牧坐在里面和他打招呼。
“藤真,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藤真挥了挥手,“好象比往年晚些了呢,帝都的情况还好吧?”
“嗯,都很好。不过又要辛苦你了,安西将军说要来学校考察战力,组织一场汇报演习吧。”
“是吗,”藤真很轻的叹了口气,“又有得忙了呢。”
牧四周看了看,问道:“你现在在这里干什么?”
“哦,就过去议会楼那里。”
“顺道,搭我车吧。”牧推开车门。
“谢了,不用了。”藤真笑得有些勉强,“我等人一道过去。”
牧看见花形从藤真身后的门里走出来,欲言又止。他深深地看了藤真一眼,说了声再会,驾车而去。
“藤真,你这么久不回去,真的没问题吗?”花形的口气有些担忧,他知道面前这个人从来就不喜欢帝都那个家,但每次只有等到从那里回来的牧确认平安后才会睡得好些。
“能有什么问题,人不都活得好好的吗?不是还待在帝国荣耀的光芒下吗?”藤真不屑地冷笑了一声,有些不耐烦地说,“走啦。”
花形摇摇头跟上去。这家伙就是太倔强了。
19
由于军校一向作风严谨,汇报演习的组织和进行都异常顺利。在安西老将军及其随行的副官田岗面前,各个学院的优秀学员联合打了一场漂亮的全方位模拟战。
对一年级生而言,这场汇报表演与其说是向将军表现战力,不如说是终于有机会一睹高年级生的真正实力。牧和藤真不愧为“军校双璧”,在一场登陆战中,对空降地点与时间的准确判断以及迅速集合降落在各地的伞兵协同作战再一次证明了藤真天生的组织能力和出色的全局观念,而在突破防线的近身作战中,牧的肉搏战技术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浑身流淌着海南家族血液的他也继承了海南家族历来的霸气与风范。在非主要阵地的信息战中,仙道彰大放异彩,他冷静的反应与过硬的技术为其他战场提供了极为有效的支援。担任正面战斗任务的特种部依然是每次演习的主角,今年有了樱木花道和流川枫的特种部则显得格外轻松。
演习结束后,安西将军特地邀请了一些表现优异的学员参加庆祝晚宴。不过,这些学员好像都不太适应这种太过正式严肃的气氛。
田岗副官正在慷慨陈词:“各位帝国的精英,今天,你们所表现出来的优秀素质和一往无前的勇气就是帝国的骄傲,今后,你们都将决心为帝国而战……”
“啊,本天才最爱的鱿鱼酥居然没了!”大厅里响起樱木的大嗓门,他正沮丧地端着一个空盘子,而后扑到一旁已经睡得口水直流的流川身上,“死狐狸,我刚才看到你在吃的,你这个狡猾的狐狸居然偷吃了本天才最后一块鱿鱼酥!”
根本被无视的田岗副官不得不结束了他原本冗长的讲话,脸色铁青,而学员看上去反而因为演讲被打断松了口气。
被吵醒的小狐狸不客气地挥出拳头。藤真和仙道眼明手快冲上去,一人抱住一个,阻止即将上演的猴狐大战。牧有些尴尬地望向安西将军,却看见老头子呵呵笑得很开心的样子。
混乱中藤真机灵地躲过流川迷糊的拳头,仙道却不幸挨了樱木的一下。于是流川醒过来的时候听到仙道在骂人。
“仙道啊,你的肉搏技术看来还要提高啊。”藤真笑不可抑地说。
“是啊是啊,刺猬头你要多向中年人学习学习,不过要赶上我这个天才是不太可能啦。”樱木全然不顾旁边面色发黑的牧。
“我可不喜欢近身作战,打到脸就不好玩了。”仙道冲着藤真举了举酒杯,“藤真啊,下次把我也带上飞机吧,伞兵这么拉风的登场被你抢尽风头也太不够哥们了啊。”
“啊!我也要去!”樱木又跳起来。
“白痴。”流川总结陈词。
谁都知道这次的演习意味着战争离他们越来越近,但谁都没有想象中的焦躁或激动,反而是意外的轻松。他们从进入这里的第一天就预知了自己的命运,他们终将走上战场,现在一切的努力只是为了能活着回来。因为知道无法想象战争的残酷,所以不去想,只是静静地等待,默默地珍惜。
一切,就像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
20
藤真觉得这些日子流川好像有些变化,但他不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虽然知道安西将军在临走之前请流川过去谈话,但当流川向他询问起那个人的时候,藤真还是很惊讶。
“那个人啊,是个神枪手,当时和你一样,能一口气打掉所有的狙击点,不过后来被特种除名了。”
藤真没有料到流川能知道那个人的存在。那个人的存在如他背后的故事一样是军校最大的禁忌。他不禁隐隐担心自己把他告诉给流川是否正确。但他了解流川的性格,所以只是淡淡地对流川说了句:“流川,不要给自己找麻烦。”
这是学校最古旧的一座建筑,楼梯的木板腐朽得似乎一踩即断。流川穿越昏暗而潮湿的走廊,来到一扇虚掩的门前。他推开门,嘈杂的声音和浑浊的空气迎面而来。
房间是多人寝室的模样,一盏吊灯发出惨淡而幽蓝的光线,照在下方的桌子上,其余地方依然是黑洞洞的。桌子很大,是几张拼起来的,两个人就坐上面,一个踩在凳子上,另一个则靠着桌子跷着腿。桌上堆着东倒西歪的啤酒瓶,几个人都叼着香烟恶狠狠地摔牌,没有人在意他的到来。
“我找三井寿。”
几个人的动作停下来,瞥了门口一眼。
“小三,你艳福不浅啊,这么好的货色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一个家伙吹了声口哨,在另一个的眼色下噤了声。
那个人从桌子边跳下来,问道:“你找他干什么?”他的长发在朦胧的光线和烟雾中泛着幽蓝。
“谁是三井寿?”流川口气冰冷。
那个人皱了皱眉,其他的几个人却开始狂笑。
“你就是吧,出来说话。”流川命令般转身下楼。
“切!”三井摁灭手中的烟头,“我出去透透风。”
这时,其他人方才止住笑,不可思议地冲着他的背影喊:“小三,你不会吧,你真要跟着那家伙去吗?!”
借着楼道口的月色,流川看清了三井的模样,藏在长发后面的脸庞其实非常明朗,很英俊的人。
“现在可以说了吧?”
“前辈,请和我比试射击。”
三井没心没肺地大笑起来,有点歇斯底里,整个人靠着墙壁滑落到地上,直到笑到没有力气才说:“你谁啊?”
“流川枫,一年级。”流川的确有些顾虑和惊讶,但表现的很平静。
沉默了几秒,三井突然开口:“你杀过人吗?”
流川愣住了。他们天天与致命武器打交道,但不过都是虚拟,没有上过战场的他们都不可能有杀人的经历。
“连人都没有杀过你的枪再准又有什么用?”三井的语气透着轻蔑。
“可以保护人。”
“保护么?”三井的嘴角扯开一个近乎凄凉的笑容,“如果真的那么简单就好了。”
21
那是他心底最深处的故事。
两年前的深秋,刚进入军校不久的三井寿是全校最优秀的学员。
帝国北方的边境突发暴动,为避免引起其他地区的恐慌,政府军决定采取最迅速最秘密的军事行动,或许也有意实践军校训练的成果,三井寿和其他一些优秀的学员被秘密挑选出来送往北方,他们协助地方军完成了许多特别任务,也在真正的战斗中结下深厚的情谊。
镇压进行得很顺利,但在最后一天的日常行动中,他们遭到一群极端分子的突袭,被围困在一个不太熟悉的街区。那是一群孤注一掷的亡命之徒,疯狂地攻击着他们。三井奋力杀出重围寻找救援,却得到了令他震惊的答复。为了剿灭这批最为棘手的危险残孽,指挥官命令放弃本方人员,对那片街区展开地毯式轰炸。
三井记得那时自己几近疯了。他抢了一辆军用吉普,抱着自己最心爱的狙击枪冲入火海,穿行于枪林弹雨和硝烟弥漫中。意志已经迷失,只是机械而疯狂地把找到的战友们一个个拖回来。而最终,他们仍然离他而去。
那一天,年轻的三井寿痛哭着,哭了他以为一辈子的眼泪,以致而今想起来的时候竟连哭的勇气都没有。独自回来的他不堪残酷与痛苦的回忆,而更不堪的是他必须永远保守这些残酷和痛苦的秘密,于是整日的胡作非为,迫使学校将他开除出特种部。
想要保护的人在这世上死去,眼望着自己,而自己无能为力,那么那些努力又有什么意义?!
三井寿就那样靠着墙壁坐在地上,忧伤潮水般淹没他黑色的瞳孔,而后消退无波,一切空空洞洞。
这时,流川却平静而坚定地对他说:“如果不够的话,就变得更强。”
三井惊醒过来,望着流川,孩子般清亮的眼睛,是他从未见过的自信和勇气。他想,这个人或许真的可以做到他一直以来逃避的事情吧。伴随着逐渐清醒的感觉,三井发现眼眶中有了久违的湿润。他的声音在颤抖:“我已经有两年没有拿枪了,你回去吧。”
流川意识到,不论面前这个男人的射击术有多么强,都不可能再和他较量了,至少现在不可能。要走的时候却听见他问:“是谁和你提起我的?”
“安西老师。”流川停顿了一下说,“他一直惦记你。”
流川离开的时候,身后传来压抑的哭泣声,低不可闻。
流川知道三井那些故事还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是在战场上三井亲口告诉他的。听到三井说“战争是政府的事,而战友的生死是我的事”,流川只是苦涩地笑了一下。他知道,如果在军校的时候听说这个故事他可能会说出“军人应该服从命令”这种愚蠢的话。
流川一直有自己的坚持和骄傲,包括他发誓要保护自己重要的人,而第一次遇见三井的夜晚,三井的无奈并非是单纯如流川可以了解的。
22
今天的仙道看起来特别的高兴,他兴奋地举着一枚放大镜趴在一块斑斑驳驳的碑石上看着。流川在旁边瞧了一会儿,他知道他喜欢这个——湮没的文明和历史的痕迹,但在他看来不过是破烂的石头和古怪的花纹。
“流川,这是一首游吟诗人写给爱人的诗呢。”仙道的表情简直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什么嘛,一点都看不懂。”
“这是种很古老的象形文字。”仙道招呼流川站到他的前面,背对自己。“闭上眼睛。”仙道说。他将流川的右手放到石碑上,再将自己的右手轻轻地覆盖在上面,引领流川的手在石碑上缓缓移动。
“眼睛读不懂的东西可以用心去读懂啊。”仙道低沉而温柔的声音近在耳畔,流川可以感觉到他温热的鼻息。自己的手就这样被他握在手中,十只手指纠缠着,他的掌心温暖干燥。指尖触摸着拥有古老神奇力量的文字,抚过漫长岁月里坚守下来的歌谣,竟仿佛真的读懂了那些深远的爱意。流川刹那间慌了神,懵懂的他觉得所谓的天长地久的爱情也不过如此,此时,此地,还有身边的这个人。
仙道觉得流川的体温很低,手指和石碑一样冰凉,当他发现自己这种近乎疼惜的心情时,害怕地闭上了眼睛。仙道从来就怀疑那些古老的故事具有某种诅咒的意味,很不真实却强大的宿命感。他不喜欢。
夏天的第一缕微风吹来。
仙道看不到流川转过头来凝望他的眉梢唇角,仙道只感觉到流川冰冷的双唇贴上自己的双唇,有着少年独特的柔软与甜蜜,却青涩无比。
仙道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只是这样等待,等待结束这个安静的浅浅的吻。之后他感到流川风一般经过他的身边。
仙道很久后睁开双眼,他的目光越过石碑停留在很远的地方。学校城堡高高的尖顶上,童话般森林的尽头,夕阳染红云朵,火焰般绚丽,浓重得好像要落下玫瑰色的泪来。
他和他的初吻,发生在一个初夏的黄昏,一个世界静止的逢魔时刻。
23
灾难的来临却毫无预兆。
凌晨时分流川硬被藤真从被窝里拖出来。
“流川,仙道家里出事了。”藤真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担忧和紧张,“他的妈妈和姐妹乘坐的马车掉下山崖,昨天晚上接到的消息,后来仙道就再没回过寝室。你去找找吧。”
流川很自然地向图书馆跑去,来到顶楼,他看见仙道就坐在平时他们坐的台阶上,悬着的心放下了。
仙道坐在那一动不动,双手抱着头,十指深深地插进朝天发中,脸藏在胸口。流川知道,此时他不想任何人看到他的表情。
流川捡起掉落在仙道脚边的一封家书,不经意地一瞥却使他呆立当场。事情远不止藤真所讲的那么简单,而仙道所承受的也不仅仅是悲痛,还有更多的悔恨与愤怒。
仙道的家人其实在帝都过得并不好,虽然没有生活上的顾虑,他美丽的姐妹们却一直忍受着那些高级军官或贵族的烦扰。在一次最糟的情况下,性格刚烈的姐姐出于抗争而误伤了一名贵族军官,为了不牵连身处军队的弟弟,她们决定逃离帝都,正是在逃离的路上,她们为了躲避私人军队的追捕而落下山崖。
这封信就写于逃离的路上,姐姐似乎预知了将要发生的不幸,将一切全都告诉了仙道。而在此之前,她们一直都怕他担心生事而隐瞒着。如果按照藤真的说法,学校的确向仙道隐瞒了事情的真相。
流川清楚地记得仙道望着家人照片时的神情,那种牵挂和巨大的满足与幸福感,对于仙道这种淡泊而自由的人是唯一的。而他寄予期望的庇护者却反过来伤害了他最为珍爱的东西。
一下子全部都失去了,最初的惘然如今只剩近乎绝望的不信任。不论爱与恨,可能都已在那瞬间死亡。
坐了整整一夜的仙道在初夏清晨的凉意中颤抖着,身旁萦绕着单薄的空气和厚重的哀伤,看起来像个被抛弃的孩子,孤单而恐惧。
流川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披到仙道的肩头,再有些笨拙地帮他裹好,把他整个的抱在自己怀里,紧紧地包容起一个孩子的胆怯与脆弱。仙道不再颤抖,而是埋在流川的温暖与安全里大声地哭起来,痛彻心扉。
流川就这样被仙道依靠了很久,然后听到他哭泣的声音:“姐姐说,我自由了。”
24
这些天,仙道看起来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但对于仙道来说,日子越来越死气沉沉,所有惊天动地的大事在他看来都无聊透顶。
外面的世界已经一片混乱,战争开始了。说不清的正义和道义,国家利益而已。许多人等着被送上前线。
牧成了学校里最忙碌的人,藤真却不象往常那样的配合。
“我真不明白,仙道他居然拒绝了指挥部的特招,这可是帝国的荣誉啊!”牧在学生联合会的办公室里向藤真抱怨。
“荣耀吗?那为什么不可以拒绝,是命令吧。”藤真并不理睬,看着窗外的风景。
“不行,得想想办法,这是田岗副官特地指示的。”
“有个人或许可以说服他。”一旁的花形意外地开口。
“花形?!”藤真几乎是愤怒地叫了出来。然而已经来不及阻止。
“流川枫。”花形说出了名字。牧也做出了决定。
藤真很激动地站起来,摔门而去。
花形没有丝毫犹豫地追出去。
在楼下,花形追上了藤真。他抓着藤真的胳膊喊:“你自己的事都解决不好干嘛管人家的事!”他从来不曾对藤真那么凶过。
“那会毁了他们!”藤真几乎是吼着说出这句话,脸涨得通红。
“可是终归会发生的。”
藤真愣住了。
他们头一次这么认真的吵架,却都为自己说出的话后悔。
“你是不是接受了指挥部的特招?”花形的情绪平静下来,“你可以不上前线的。”
“反正迟早要上的。”藤真低下头。
“那你也该知道,有些事情终归需要他们自己面对,早一些总比晚一些好啊。”
藤真抬起头望着花形。从自己认识这个人开始,他就是这么冷静,冷静到近乎悲观,但他往往是对的。
藤真想起自己在帝都的家,想起那个迂腐愚忠到可以牺牲自己女儿的男人,想起那个传统懦弱被自己称为父亲的人,想起美丽而勇敢地选择结束生命的母亲。虽然牧的母亲一直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照顾自己,而他也知道牧的心意,但只有在诚实温文的花形面前才毫无躲藏。
“藤真,我会和你一起去的。”
藤真笑起来,很明亮很轻松的笑容。
站在窗口的牧看着一切,包括绿荫下相拥的身影。
屋内一片寂静,残留着咖啡的香味,是藤真刚才泡的不加糖的咖啡。
25
流川的性格不是一个好的说客,也不会因为牧的请求而去做说客,但他对仙道说:“你是个军人。”
这出于流川的本能。他是一名天生的战士,从来都把披上征衣作为个人的命运,绝不会拒绝战场的召唤。这里面并没有什么神圣的东西,只是很简单的责任与理想。
“这不是我自愿的。”仙道压抑着烦躁。
“但你现在是!”流川不会掩饰自己,很直接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作为军人逃避是一件耻辱的事情。”
“你有什么资格来判断我?”仙道很轻柔地问,却字字千斤。他抬起头望着流川,第一次在流川身上这么强烈地感觉到传统而高贵的将官家族出生的气息,“流川,我说过,我和你是不一样的。”
流川愣在那里,他最怕看到仙道平静无波的眼神,根本看不透那深藏其中的波涛,就像他根本摸不透仙道深不可测的强大。但今天的水面上蒙着一层灰色的雾气,晦暗不明。
沉默的僵持中,仙道缓缓离去。
对于挑战他原则的人,仙道会发怒,但今次他没有。他并不伤心,只是失望,原来那个人并非他所想象的那么了解他。这世上总有许多无可奈何的事,正如他自己所说的,他和他是不同的人。
26
流川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看到藤真坐在他的床边,似乎在等他醒来,隐在刘海下的眼睛黯淡无光。
“流川,仙道不见了。”
同样的人告诉他同样的事情,这是第二次。但不同的是,这一次藤真没有焦急地叫他去寻找。
流川没有了像上次那样的镇定,他慌乱地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出去,藤真没有拦他。
流川跑到每一处他和仙道曾经待过的地方,仙道都不在。一切都不在了,时光碎片般剥落,回忆模糊不堪。
最后,流川跑到校门口,那是他和仙道第一次相遇的地方。他犹豫了一会儿,向着外面的森林跑去。一路上,他虚浮般跑着,祈祷能够追上那个熟悉的身影。军靴在草丛间刮出沙沙的响声,可流川听不到,仿佛五感被剥夺了一般。有一阵子,他甚至看到了幻觉,看到仙道就站在前方转过头来冲他微笑。
藤真一直站在校门口等着流川回来,站了整整一天。花形心疼,却劝不动他。
终于等到筋疲力尽的流川回来,藤真满脸掩不住的憔悴,眼圈通红。
“仙道他走了,不会回来了。”藤真说得很坚强,就好像在帮助流川坚强。
“我做错了什么,他为什么要离开我?”流川嗫嚅着,嘴唇干燥而苍白。
藤真张开双臂拥抱了一下比他高出许多的流川,说:“他不是要离开你。你没有错,谁都没有错。”
背对着城门顶端铜铸的秃鹰标志,藤真仰望湛蓝高远的天空。
他羡慕着仙道,也敬佩着仙道。羡慕仙道没有他这么多繁杂而沉重的羁绊,敬佩仙道有勇气选择离开或者解脱。而自己又何尝不想像他那样呢?藤真想起仙道的姐姐,和自己的母亲一样坚贞勇敢的女子,她一定会为仙道感到高兴吧。
仙道,他现在自由了,真正地自由了!
27
流川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发生了许多许多的事情,快乐的或不快乐的,但自己从未清醒过。
直到某一天,樱木过来把枪扔给他,说:“狐狸,咱们要上战场了,你要不活着回来我可饶不了你。”
流川一下了醒了,接过枪骂了声“白痴,你也一样”。
28
战场上的日子过的飞快,今天只想着明天要活下来,生命变成最美好也最奢侈的东西。
秘密军校里走出来的精英不负众望地成了帝国的战斗精英,他们每个人都留下了引以为傲的神话战绩,战争走向朝帝国有利的方向。
牧于后方的总司令部效命。
藤真自被调入前线指挥部之后就一直在那,现在已升任为一级指挥官。花形如自己承诺的那样一直都没有离开过他。
流川和樱木最初并肩作战,成为一对无敌的传说。后来,樱木以陆军将领身份被调到西线,流川则继续留在南方作战,现在,他是南方战场总指挥的首席副官。
每一个经历战争洗礼的人都在忍受思想的煎熬,道德与战斗的意义渐渐动摇最初的使命感和正义判断,他们都曾经在腥风血雨中怀疑过,愤怒过,反对过,而个人的力量显得如此徒劳无力。在发现胜利带来的荣耀并不能与尊严和自我价值混为一谈时,他们愈发地嘲笑自己嘲笑世界。以命相搏的一天又一天里,他们越来越疲劳和麻木,每一次抱着枪往前冲的时候,心里只剩一个念头:不能死,还有刚刚在战壕里一块儿相依的好兄弟,都不能死。
那是最残酷也是最单纯的岁月。
29
流川不是再没想起过那个人。
曾有一次,流川记得很清楚。
那时,他在南线某个前沿阵地的战壕里等待作战开始的信号,漆黑的夜空下着雨,安静得只听见雨水滴滴答答,偶尔有流弹在头顶划出灿烂的流星。
流川抱着枪靠着战壕坐着,一身脏兮兮的湿泥,他觉得有点冷,紧紧地缩成一团。他突然开始想念仙道,非常非常的想念。怀念他温暖的掌心和安全的肩膀,还有和煦的笑容。那一刻,他突然能够想明白了,仙道的骄傲和逃避,还有他所说的不同。流川想象着仙道现在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带着什么样的神情……
“嗨!兄弟,借个火。”战壕里一个人走近他。
流川掏出火柴递给他。
那人点燃一刹那的光亮,流川看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
“三井。”
“啊,是流川啊。”三井笑起来,顶着一头清爽的短发。
“又拿枪了?”流川很久没有这么好的心情了,说话的语气竟有几分揶揄。
“是啊,重操旧业。”三井拍了拍手里的家伙,感叹道,“真不容易呢。”
后来,三井给流川讲了自己的故事。
三井说,战友的生死是他自己的事。
流川很苦涩地笑了一下。如今的他,已知道保护一个人并不是变强就可以的事,他已能深深地了解到这份无奈。
那一夜,他们打了一场漂亮的大胜仗。战争的结局,几成定数。
而更为重要的是,流川和三井都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30
战争进行了将近三年。
战争即将结束的时候,流川接到一个意外的任务。
帝国的南面越过一处狭长的海峡是另一个国家。这是一个政教合一的公国,领土广大却贫瘠,大片大片的沙漠由北部的海岸线向南延伸,只有在南部的绿洲上坐落着一些城镇。但在北部一望无垠的沙海中散落着许多古老而神秘的部落,他们小群聚居游牧,生活充满宗教色彩,几乎与世隔绝。整个公国实力弱小,连参与战争的权利都没有。
现在,南方军队被要求渡海攻占公国北部。任务由藤真直接下达,而在此之前,流川将作为此次任务的最高指挥官亲自前往考察登陆地形。一切都显示,这次行动有着特别重大的意义。
随着战争的结束,各战胜国间势必重新划分势力范围和平衡国家利益,借口攻占公国北部取得对海峡的控制权,就相当于扼住了整个大陆的出海口,这对帝国来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或许也正是帝国参与这场战争的最终目的。为了保证计划的顺利进行,总指挥部决定派遣一支精锐部队在北部的沙漠腹地秘密登陆。
协助流川的是来自帝都的地理学教授泽北荣治,而他的另一重身份则是帝都皇家军事学院的战略学优等生。初次见面的两个人多少有点惊讶,一个有着教授头衔和战略家称号却长着一副娃娃脸,另一个则是以骁勇善战威名远扬却意外的容貌清秀。
31
流川和泽北乘坐直升飞机降落在沙漠边缘,身着便装。有人开着吉普来接他们,车子向驻扎在沙漠腹地的大本营开去。
流川透过车窗望着沿途的风景。耀眼的天空下,浩瀚的沙海渐渐呈现在眼前,烈日灼灼,不时有燥热的气流卷着沙尘扑面而来,这算是沙漠里不错的天气。
他于平静中生出战场上不曾有过的兴奋,很奇妙,一种不带嗜血欲望的战斗快感,不是用武器而是用人与生俱来的头脑和品格,好像回到了初进军校参加军事游戏时的感觉。
这是流川第一次执行这类谍报行动,而身旁的家伙已是个中高手了。他们两个将加入一支由考古研究者、探险者和当地人组成的考古探险队,分别以活动资助者和地质学教授的身份。除了来接他们的队长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而即便是队长也不知道他们此行的真正目的,不过是被告知为军方的命令。他们将在这里度过特殊的两个星期,取得第一手资料,确定登陆位置。
远处隐约可见帐篷和走动的人影,汽车马达的轰鸣声微弱下来。
“嗨,到了,下车吧。”队长招呼着他们和大家认识。
大部分人穿着粗糙的野外工作服,少数穿着民族服装的是当地的向导。他们看上去都非常的和气和热情。
“现在带你们去见一个人,估计你们这次得靠他,那家伙对这里简直了如指掌。”队长带着他们向其中一个帐篷走去,一路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工具和仪器。
“底子干净吗?”泽北明显地有些放心不下。
“没问题,军方查过他,什么都没查出来,一个地道的考古探险家。”队长停了停又补充了一句,“一个无政府主义者。”
“什么都没查出来并不代表什么都没有。”流川的话即便在这种灼热的环境下也依然显得冷冰冰的。
但是,刚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他就后悔了,他宁愿不曾这么说而这一切就不会真的发生。
那一刻,那个人恰巧揭开帐帘走出来。下一秒,流川呆在那里,手脚冰凉。
32
他穿着普通考古者的短工作服,腰上挂着一个皮革的工具包。因为工作环境的关系,他的皮肤变得有些暗,浑身蒙了层沙似的邋遢。他的脸藏在遮阳帽的阴影里,只露出满是胡渣的下巴。
但这些已经足够了,流川只一眼就认出了他,一个自己曾发誓要一辈子保护的人——仙道彰。
一瞬间,许多复杂的情绪在两人对视的眼里闪过,但他们都很快地掩饰了过去。
仙道上前打招呼,带着他一贯的对待陌生人的微笑。在旁人看来,流川依然一副冷若冰霜缺乏热情的样子,但仙道能够觉察出他的表情有些僵硬。
越过流川的肩膀,仙道注意到后面有个男子正仔细地打量着自己,那个男人有着鹰一样的眼神,是个多疑的人。
触到仙道略有深意的目光时,经验丰富如泽北也不禁生出种不自在的感觉。他上前和仙道礼节性地握了握手,寒暄两句后就各自散去。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
流川是个军人,职业的本能促使他在这种关键的时刻思考他是否需要相信这样一个人。
谎言果然是可怕而可笑的东西。军校的秘密存在使得每个学员的档案都经过处理,那三年的经历只存在于每个人的记忆中而无法为现实证实,这便是三井所谓的孤独的残酷吗?于是,仙道意外的脱队使得关于他那段岁月的一切都被抹去,抹杀得干干净净。仙道彰从来就不曾在那个童话般的森林存在过,也从来就没有遇见过流川枫。
现在这个叫仙道的人是军方都找不到漏洞的人,谁又会想到他曾是帝国的精英呢,当初最严密的防范而今却成了最致命的疏忽,这又是怎样的讽刺啊!
33
沙漠的夜空格外干净,流动着的沙丘在月色下仿佛银色的海面,仙道就坐在那片梦幻的海上。
流川无声息地走到他身后,静静地立着。
“仙道,这些年,还好吧?”声音平静到不可思议,话却不像是出自自己的口。
“嗯,很好。”仙道转过身来,眼眸中是初见时的温柔和煦,“流川你呢?”
“很不好。”没有停顿的回答。
字字清晰真实得如同根根针扎到心里,流川的眼睛清澈到如同一种逼视,又无法逃避。仙道定在那里,仿佛逃亡多年最终还是在审判庭上听到被宣判自己的罪名。
自己从来就无法给予这个人幸福。仙道久久地坐在那片银色的海上,宽大的手掌一把又一把地抓着银色的沙砾,每次都抓不起来又永远不会两手空空。
“回去吧,沙漠里夜凉。”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是对自己说还是对流川说,仙道起身向帐篷走去。
34
第二日清晨,流川在温柔的驼铃声中醒来。
睡得非常安稳的一夜,陌生的沙漠里,帐篷和夜仿佛具有包裹一切的魔力,引领着人们回到过去。流川恍惚中嗅到城堡墙角的青草味道,看到路边大片大片的白色花朵,阳光泼洒进木格子落地窗,怀里的人哭得痛彻心扉。
回忆有时候也是种治愈的力量。流川从来不乏直面任何状况的勇气和镇定,但始终被某些怀疑和不安束缚着。而这一夜温暖美好的回忆则度过了种种以为复杂的心情。两个人,好好地重逢了,这是最重要的明明白白的事实。
帐篷外,仙道仰面躺在吉普车的下面检查底部的装置,一会儿听到有脚步声渐渐走近停在头顶上方。
“早安,仙道先生。”是那个有着鹰眼的男人。
“早。泽北先生昨夜睡的好吗?”仙道的声音从车底闷闷地传出来,并没有探出头的意思。
“托你们帐篷的福睡得很好。”泽北换上一种亲切的口气,“仙道先生在这里很多年了吧?探险工作非常有意思吧?”
“嗯,对我来说非常吸引人。”仙道伸出一只胳膊,“麻烦递我把螺丝起子好么?”
泽北蹲下身拣起一把螺丝起子放到仙道手上,“听口音,仙道先生是帝都人吧?”
“谢谢。”仙道接过来,掩饰了一瞬的警觉,麻烦的男人,“算是吧,我的母亲是土生土长的帝都人。”
泽北刚想再问些什么的时候,流川走了出来。
“准备得怎么样了?”流川的口气很公式化。
“仙道先生说我们今早就可以出发,不知道他准备得怎么样了。”
仙道从车底探出头来,露出可以看见一口白牙的灿烂笑容,冲流川比了个OK的手势。他看见流川倒过来俯视着自己的脸,直直挂下来的留海后面不经意露出熟悉的笑意。
仙道爬出来,拿毛巾揩去一手机油,钻进驾驶室。看到车外泽北和流川也确认完毕准备上车。见泽北先往自己的方向走来,仙道禁不住有些头疼。却看流川快步上前,赶在泽北前面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转过头对泽北发话:“你坐后面那辆。”上车,利落关门。
听到久违的命令式语气,仙道眉眼舒展笑得无奈,“你这种丝毫不考虑对方想法的强硬作风还真是一点没变啊!”
“是么?我怎么觉得有充分考虑仙道先生的顾虑啊?”流川全身放松地靠上副驾驶座,心情看起来不错,“我可不想有人因为被一路盘问而影响驾驶心情把车开丢。”
笑容一下子垮掉。流川,果然还是那只小狐狸啊。仙道狠命扯过操纵杆,踩下油门,吉普车马力十足地向着沙漠深处驶去,头顶的天空干净得透蓝透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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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的直射渐渐强烈,天空与沙漠的交界线看起来更加遥远却分明。仙道的车开在车队的最前面。
流川将一张巨大的军事地图摊在面前审视着,不时抬头看一下车外的地形环境,也并非全然专注的样子。
“你还真是不避嫌啊?”仙道边开车边瞟向旁边的地图,“这是军事机密吧。”
“有回避的必要么,你能猜到七八分吧。”
仙道沉默了一阵,缓缓开口:“沙漠里的人容易失去界域感,在这待了几年我也没有什么国家和战争的概念了,目前的工作是生活也是乐趣。其他的一切都和我无关,只要你们的计划不会影响我的工作,我不想被卷进去。”仙道的口气有些沉重和疏离,也许在刻意避免再一次不愉快的冲突,多少还是隐隐担心着流川所谓逃避的指责。
“我也不要你被卷进去。”流川飞快地接口,坚决的态度让仙道吃了一惊。
是的,他不要他卷进去,他只要他好好的活着。这是昨天他再一次见到他时突然产生的强烈意识。不要他去为任何东西卖命,不要他去争取那些虚无的名利荣誉,不再以自己的标准去要求他判断他,没有身份没有立场也好,只要能好好的活着,保有自我的意志和生存方式,就足够了。
车队在一处明显的城邦遗址停了下来,这些隐约可见往昔繁华的断壁残垣是荒漠中的坐标,人们靠着它们才能不丢失自己,而连绵起伏的沙丘随着南方而来的内陆季风流动着,人们跟着流沙的痕迹前进探索,以免被逆风的沙暴吞噬。
考察队的人们搭起了几个简易帐篷放置物品,然后各自分工搭建测量仪器观察记录,这些信息数据都能为流川泽北自由取得并用于军事计划。仙道则搬了个工具箱钻进遗址的石堆里。流川的目光偶尔越过忙碌的人群投向仙道,那是他所不熟悉的仙道。覆满尘土的工作服,朴素单调的气质,专注到近乎迷恋的神态,他小心翼翼地用一把刷子扫开表层的细沙,日复一日不厌其烦地去体会这种枯燥。那样的仙道让人同时心生钦佩之情和失落之意。
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却一时看不到显著的成果,考察队的人们习惯了这种生活。几天下来,仙道和流川并没有过多的接触,一来不想引来不必要的猜疑,二来各自手头都有紧要的工作。在考察队还未寻觅到令人振奋的重大线索时,泽北和流川的地图制作工作已近尾声。按照计划,泽北和流川决定第二日先行回去大漠边缘的大本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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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清晨,流川意外地醒得很早。走出帐篷,看到仙道也已经起来了,靠坐在颓败的半截城墙上出神地望着远处。天空微明,淡淡的天光呈现出一种寂寥的紫色。流川走到仙道的面前,黯淡中看见他英俊的脸庞很是倦意,下巴上渗出青色的胡茬子。
“来告别么?”仙道笑得无心,递过一只银制方匣子,“要不要来点?”
流川接过来喝了一口,上好的伏特加。“算是吧,我不喜欢不辞而别,对等待的人不负责任。”流川把酒瓶盖子拧好,扔回给仙道。
仙道别过头去,望着沙丘移来的方向,突然说起不相关的话题。“情况不妙啊,今年的季风不太规律呢,说不定会遇上沙暴,也许考察队应该和你们一起今天就回大本营。”顿了顿又问:“流川知道这座城市湮没的原因么?”
流川的眉头皱了一下,显然不打算回应仙道的回答,但保留对这个答案的兴趣,便表情严肃地等着仙道说下去。
“从地形看没有地质灾难的痕迹,地下有着庞大而完整的下水管道系统,是个正当繁荣而富庶的城市,钱币和生活用品都如常的堆放着,人们没有预见灾难也不曾撤退,就这样一夜之间不明所以的成了空城。有什么力量可以让人类消失得如此彻底?”仙道幽深的眼波闪过一抹看了太多而看倦了的冷漠,“是神怒吧……触怒了神祇而遭到的惩罚。”
“仙道……”流川咬了咬下嘴唇,心有一刹的揪紧,他想起多年之前那个初夏的黄昏两人十指纠结的逢魔时刻。
“流川,多保重。”仙道像从荒凉的心境中回过神来,冲他莞尔一笑。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的蓝色眼眸,温柔荡漾的湖泊深处水草缠绵。
仙道熟悉这片沙漠,更熟悉它的恐怖。沙漠腹地的登陆计划,为了最有效接近距离最近的城镇而设计的路线是没有绝对正确的答案的。沙暴是毫无预兆的神怒,没有人可以死里逃生。
37
晨光开始透亮,周遭安静得过分,流川和仙道颇有默契地对视了两眼,由仙道先开了口:“泽北先生,你可以出来了。”
泽北的身影从凌乱的建筑遗迹后面闪出来,他拍着掌:“仙道先生刚才的分析十分精彩,不过……你似乎知道的太多了。”旋即掏出一把白色的勃郎宁手枪对准了仙道。
“放下!”是流川冷酷的声音。
“你没有资格命令我,不要忘记我们是同级。”泽北眼神凶恶地盯向流川,“这个人来历不简单吧,流川君这次怕是有隐瞒军情和泄露机密之嫌,我想你一定不打算为这个人就此毁掉你的家族荣誉和大好前途。”
“我以我的个人荣誉和人格担保仙道先生与此次行动没有任何关系!”流川言辞冷厉。
“抱歉,已经晚了,我已经上报司令部。他们会尽快采取行动。”泽北露出胜利者的微笑。
对峙中身后传来强力引擎的巨大轰鸣声,伴随着呼啸的漩涡状大风,一架军用直升飞机从天而降。局势发展迅速得让人反应不及,军方派的人已经到了。
仙道与流川的眼神飞快地交流了一下,难掩紧张与担忧。如果帝国军队的上层官员插手查办此事,情况将变得复杂而艰难,也许军校的旧事会被挖出来,隐情暴露面越广事情就越难疏通和收拾。
有人不断从帐篷里跑出来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人们都忐忑不安地看着直升飞机落地。
舱门打开,一位全身制服的高级军官跳下来。那一刻,流川和仙道都惊讶地差点叫出声。上天也许做了个最好的选择,也许是最坏的。那个人是——藤真健司。多年未见的蜜褐色头发和熟悉的社交姿态,怎么样都不会认错的藤真健司。
38
作为临时调查室的帐篷外头有荷枪实弹的士兵立着,大多数人躲得远远的,似乎想逃离这种不安的气氛。门外只有泽北在焦急地踱步,对于被拒之门外这件事相当不满。不远处的军用吉普里流川正倒头大睡。
帐篷内,藤真坐在指挥官的位子上十指交叠,眯起宝蓝色的眼睛看着站在面前的仙道,一声不吭,看到仙道浑身发毛,才缓缓地开口:“信不信我会下令把你拖出去毙了?”
仙道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我可没兴趣把你当精英卧底,顶多就是个情报贩子。”藤真把身子向前倾了倾,“考察经费不是小数目,经济利益对仙道君来说肯定比立场更重要吧。”
“我承认您说的是事实,但借私人恩怨攻击对方人品可不好啊。”仙道松口气说,“别跟我扯忠于帝国的鬼话,不过作为情报贩子我还是有职业道德的。”
“抬高情报价码也是职业道德么?”藤真嘲笑的口吻。
仙道眼中掠过一丝惊讶,随即笑起来,“牧君在您面前还真是毫无保留啊……我的确在跟他交易情报,但是这次行动我并不赞成,野心太大风险太高,不过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所以么……”
“你配不配合是你跟阿牧之间的事情,我要讨的是另一个承诺。”藤真突然站起来,语气威严,“承诺你不会再做出任何可能伤害到那个人的事。”
“藤真君有什么筹码?”仙道没有畏惧对方的逼视。
“你欠我一个人情,”藤真背过身去,“回到帝都后,我亲手把伤害你家人的混账送进地狱。”感觉到身后的人突然僵硬了,藤真挥了挥手,“你出去吧,对上面关于你的事情我自有解释,你好自为之。”
仙道疾步走出帐篷,越过人群的视线,走到空旷的沙漠中。他抬头看太阳,才发现阳光如此刺眼,刺痛到双目几乎流出眼泪。
39
泽北被藤真一句“精神可嘉判断失误”郁闷地打发回帝都,藤真留下和流川共同计划即将到来的登陆行动。
流川依然会坐在仙道驾驶的吉普的副座上去查看地形,一路静好,无边的沙漠苍白如单纯的心境,时光却仿佛流金般璀璨温暖。
沙暴是魔鬼的华尔兹,突如其来又疯狂。仙道以往说这话的时候通常心境凄凉,而真实遭遇的时候却释然得想就此长睡不醒。
上一刻的记忆还是眼前铺天盖地扑面而来的沙砾和风眼中颠簸凌乱的车身,下一刻睁开眼恍惚如另一个世界。车身大半被埋在沙子中,车门和天花板沉重到纹丝不动,前窗的上边缘透出一丝光线,身边是和他一样困惑又淡定的流川。
仙道拧亮车内的照明灯,拖过后座的无线电设备摆弄了一会,说道:“等人来吧。”
“嗯。”流川充满信任地点点头,犹豫了一下打开面前的收音机。绿洲少数民族特有的悠扬音乐飘出来,他向后惬意地靠在双臂上。
仙道笑笑伸手摸了摸流川的头发,也学着他的样子双手枕在靠背上,沉默倾听。
在这个不算绝境的糟糕环境中,在这个昏暗狭小的老式车厢内,许许多多的情绪慢慢地爬上来。
流川的黑发柔软的触感,并肩而行时空气中香甜的味道,被用力拥抱时强大的温暖。
“流川,过些日子我想去南方。”
“嗯。”
“我大概是没胆量回去吧……”
“……”
“只有麻烦你来找我了。”仙道转过头去,注视着流川的侧颜,“这次,会一直等着的,所以,想我的时候拜托来找我吧。”
流川淡淡笑起来,“这算是拜托人的态度么?”
仙道在那清亮的眸子里看到自己深情的眼睛,隔了许久明确看清了的思念。额头坠下来抵在流川的肩膀上。对不起,流川,对不起,我爱你。
流川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头顶传来嘈杂的声音,沙砾被渐渐拨开,天窗轰然拉起。
仙道狼狈地爬上来最先看到的是藤真愤怒的脸,仙道尴尬地向他做了个求饶的手势。直到流川安然无事地出现藤真才卸下焦急的心情,有空甩了仙道一个白眼。
仙道抓抓朝天发,窘迫的模样依稀看得出军校时候的痕迹。仙道觉得,一切都真的过去了。
40
战争渐渐被人们遗忘。
藤真荣归帝都,混得风声水起。空闲的时候会回府上给牧倒杯不加糖的咖啡,然后由花形医生亲自开车送回家。
樱木如愿娶到了晴子小姐。
三井在南方的小镇上开了家酒馆,生意兴隆。
某年某月某日,吧台上两位高大英俊的男子举杯向他示意。
每个人都实现了一场逃离,无关爱与背叛的逃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