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节气文番外 六月六
作者: 云笈七千,收录日期:2008-07-10,1246次阅读
[本文已收入海滩2008同人志《仙流志》]
番外一 六月六之幼年篇
金陵城。
六月六,晒红绿。
仙道夫人今日有事,起了个大早,先去看了看儿子——跟流川家的小子黏成一团睡得正香呢。流川枫的头枕在儿子的胸腹上侧卧,一只手揪着儿子的肚兜角儿;自家儿子也不老实,一手把人家流川盖着的薄被扯得远远的,一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流川的头颈。幸好天气热,两人体热煨着,倒不会着凉。仙道夫人笑笑,合上蚊帐关门出来,见大丫头香雪、芳霁二人指挥着下人,搬柜子搭晾衣杆子,趁太阳还没出来,把要晒的东西盘整齐全。想了想,书房里那些东西须得自己亲自看着搬弄,便去了书房。
太阳晒屁股的时候,仙道彰醒了,见流川正往自己肚子上滴口水,嘴唇微微撅着,被口水湿得亮晶晶,粉红粉红的实在可爱,便用指头去碰碰,见流川没动静,又轻轻点了点,还没动静,又往双唇里伸了伸,流川不觉含住吸了吸,正自得其乐,那粉红的小嘴儿突然一抿,伴着仙道“哇”地一声痛呼,流川枫咧开小嘴露出颗颗白牙,还两边儿侧了侧头,让仙道彰全景观赏到自己手指被咬住的状况。仙道赶紧告饶:“痛痛,别咬了。”流川这才呸一声,把他的手指头给吐出来。跳下床去穿衣服,边问他:“你还晕不晕?”
仙道忙摇头:“不晕不晕,再睡才晕呢。”又甩甩手叨咕:“从小就咬我,就喜欢咬我。”流川枫敞着衣襟跳回床上啪啪打他,脸红红训斥:“谁先咬的?”仙道忙告饶“我、我、我”,边帮他扣纽子,流川这才停手。
仙道心里想,谁让你当年包得跟糯米圆子似的,一看就很好咬。才多大点啊,就晓得用小拳头打亲上去的人,嘿嘿,那还不翻过来咬屁股!屁股也有奶香味儿,肉肉的很好咬。其实昨晚打架,还可以趁机咬一回……
流川想,那年元宵进宫见太后和皇后,这无耻匪类口水滴答乱亲,被我打了,竟敢趁我行动不便,揭了开裆裤咬我屁股!咬死你!
前事休提,且说当下。
——六月四日仙道彰落水,被他娘带回城躺了两天,浑身都不自在。他娘多精明,就派暂住家中的流川枫看守,他倒是想串通流川枫偷偷往外跑,结果流川这次不但老实,而且积极举报,仙道彰只好乖乖呆着。今天六月六,家家都要晒衣服晒书,爹在朝中,娘肯定顾不上他,便打定了主意出去溜达。
两人洗漱了,丫鬟给端来两碗糕屑——这糕屑是用面粉搀和红糖、油做的,俗谚说“六月六,吃了糕屑长了肉”,也是讨吉利的意思。两人端着碗,坐在廊子上,看着院子里人来来去去搬家伙箱笼,树上、房檐上都支了杆子,五颜六色的单衣袄子被子搭着晒。院中间儿的空地上放凳子,凳子上搁着竹凉板,板上摊着书。仙道笑:“蚂蚁搬家。”
正指挥人搬书的仙道夫人看他俩边吃边乐,转头跟仙道说:“你可别在院子里钻来钻去,吃完了饭,拎了食盒去拜先生是正经。也给小枫备了一份,只不知先生这两天是在你们家,或者另有住处,若远了,就让人跟你去。”
“谢谢婶婶,”流川站起来说,“老师家就在我们家后头巷子,不远。”
仙道夫人笑眯眯摸摸流川的脑袋,赞道:“真乖。”收了笑对仙道:“你,疯够了就把‘雄黄’捉回来,今日定要给它洗澡的。”仙道点头,道:“都说叫‘雌黄’了”。
“管你‘雄黄’‘雌黄’,都是你自己弄错的。”仙道夫人笑。
“雌黄”是仙道彰从外头街上捡来的小黄狗,曾抱去给流川做伴,算是两人合养的。开始以为是小公狗,仙道彰说这小狗“又雄又黄”,取名雄黄,后来发现原是母的,只好改名雌黄。流川笑他果然是信口雌黄。大家叫顺口了,还是叫它雄黄。
仙道转头对流川道:“要不你等我去了,咱们再一道出去?”流川不屑道:“我自己去。”仙道夫人在旁笑:“你们俩吃了浆糊么,一时半会儿都撕掳不开。”仙道又密密与流川商量到哪里会合,哪里玩。
仙道彰的老师严彻住在府后头一处单独房舍,他一介落第秀才,无力置产,这房子乃是仙道明将花园隔出来建的,算是外书房。房外的地上被几芽南瓜的大叶子铺满,叶子下头已藏了好几个金瓜;南瓜秧子里又混着牵牛花秧子,爬满了西墙,两样都是他亲手所种,说是“南瓜充饥,牵牛悦目,一遮地一遮天,中间立个无拘无束人,甚妥”。
严彻吃了早饭,正在房外树下翘着脚喝茶,远远见仙道彰垫着脚提着腰高的盒子来了,就笑:“好啦?今日想是要出去逛逛?” 说得仙道脸一红——严彻名不副实,半点没有“严”师的模样,最是嬉笑怒骂放荡不羁的一个人。知道这弟子天赋极高,便不愿使劲管他。大热天的,学生要去山上避暑,停课;落了水,他去看望一番,把了把脉,大袖子一挥,放假。知道他自己就会待不住,果然今日就起来了。
虽是嬉笑不忌,这时辰仙道彰还是规规矩矩请老师上座,请了安将食盒呈上,请先生享用。严彻也端了脸受了,从袖子里摸出一颗鲜桃送给学生,取个桃李满天下的意思。规矩兴完了,仙道彰又重新帮他沏茶,边笑问他何时开学,严彻笑看他一眼,抿一口茶道:“六月十日吧,旬日你父亲也放假,也好考校你功课。”仙道彰一听六月十日,正高兴还有好几天可玩,一听到后半句,顿时撇了嘴。平日父母师长虽不禁他戏耍,功课进度却半分不可落后,若是荒怠了,还不是一个字——打。
辞了老师,半忧半喜的出来,一想到要去找流川,又高兴了。乐呵呵跑到流川家后头巷子,就见三个小孩围着流川,流川怒目不语,手上抱着“雌黄”。“雌黄”眼睛水汪汪的,见仙道来了,蹬了蹬腿儿,嗷嗷叫了两声,似是哀鸣,把仙道激了一吓:难道有人敢欺负自家流川和雌黄不成?忙大喊一声:“你们干嘛!”
那三个小孩儿转过身来一看:又来了一个小孩儿,看着倒魁梧,似大两岁,横眉怒目往这边来了。有两个心里就有些发虚,另一个还掌得住,反问道:“这狗跑到我们院子里把鸡咬死了,是你家的狗吗?”
仙道确没料到是这等事,一愣。流川枫却更怒了,道:“雄黄才不咬鸡,我听见你们要烤它来吃!”
“狗咬死鸡,不该偿命么?”那小孩叫。
“拿死鸡来看!”流川答得硬梆梆的。
“没理还横三分!打!”那个带头的小孩铁青着脸就扑上来,流川也不含糊,顺着一矮身放雄黄的势子,抱住那小孩的腰向墙上摔,没想自己人小力弱,人没甩出去,反被那人几肘子擂在背心处生疼生疼的,他反应极快,便要加把劲推那小孩往墙上撞。仙道一看流川挨了拐子还了得,没等流川推出去,冲过来也是一把,一手扯住那孩子的裤腰,一手抓着后领子往外扔,他比那孩子高壮不少,这一甩,只听“嗤啦”一响,却是将那孩子的衣衫扯坏了,力道一左,那孩子歪歪斜斜撞出去,刚好撞到了两个同伴身上,三人跌作一团。仙道彰扯过流川就抚他的背,“疼不疼?”
流川枫没答话,狠狠盯着对方三人。那衣衫被扯坏的小孩满脸通红跳起来,摸摸背后,凉飕飕。一想狗肉没吃着倒赔去件衣裳,二想着回去爹娘看见,必是一顿好打,心中三分火顿时涨成七分。二话没有,猛冲过来拿头顶流川的肚子。流川枫虽单薄,转身却快,退一步避开还伸出腿儿使个绊子,那小孩被这一绊,一跟头栽下去把嘴唇手掌都擦破了,心中更怒,弹起来吼一声继续。
那边两个小孩见同伴被打狠了,冲过来帮忙,被仙道彰双手一伸统统拦住,斗在一起:这两个比不了仙道力气大、身量高,配合得却好,一个来抱脚,一个搬住手臂咬他肩膀。仙道彰本是张开腿站着,那个来抱腿的又抱不拢,只有死死环住。仙道见迈不开腿,一手捂住上头那个咬来的嘴,臂上使劲往外撑,一手揪住对方胸口衣服,扭身往地上甩。倒是把这个甩出去了,脚边那个却一声喊,撞到仙道怀里,把仙道也擂倒在地上,仙道见他手松了,伸出一条腿来蹬。那个小孩却颇有股子憨劲,又反身去搬住仙道的腿,无论仙道辗转腾挪,硬是甩不开他了。先前被甩出去那个见他二人在地上折腾,也扑过来压仙道,仙道忙使劲一踢,便就地打起滚来,那死抱住仙道腿的受了这一蹬,手一错,把他鞋揪了下来,往后倒了个仰面八叉。等他翻转回来,看到仙道又将同伴压在地上打,忙将鞋一甩,飞身上去压仙道。
雄黄“护主心切”,一直在旁边跳来跳去汪汪狂叫,将这条后巷子里闹成一团。
正打得昏天暗地,突听一声爆吼:“小炮子子1眼瞎啦,鞋子飞到缸里来啦!”接着叮叮咣咣一阵门闩响,一个黑大汉拖着扫帚开门出来。那气势愣是将雄黄也吓得住了口。
——原来这六月六兴做曲,说是用这一天做的曲酿醋酿酒,醋特别酸,酒特别醇。仙流二人打架这条巷中住的这个大汉,偏是这城里做神曲2数一数二的人家。这一日大早请了神,沐浴斋戒,诚心正意,把炒小麦、生小麦、蒸小麦三味,簸的簸、捣的捣、蒸的蒸,伺弄完了,和了拌了,刚要团曲了,一只鞋从天而降进了曲缸,教人如何不火大?
几个小子先还愣愣的,见人打出来了,那三个小孩想是见过这黑汉厉害的,不知谁喊了一声“二五3来了,跑!”哧溜就跑没影儿了。把仙流二人一狗剩在那儿傻着。
黑汉见仙道彰右脚光着,左脚那只鞋跟院里瓦缸里那只一样,举着扫帚就冲过来,唬得仙道一激灵,扯着流川,喊了声“雄黄快跑!”光着脚就跑,那大汉气吼吼在后头追,这一追,竟逼着他二人上了山,往鸡鸣寺里头窜去。
那鸡鸣寺是百年丛林,本朝太祖命人督工扩建,又亲自题匾,规模宏大,香火极盛。这一日大好的日头,庙里百名僧人正过“翻经节”,将寺院藏经在院子里铺开了翻检曝晒,不少香客居士信徒也来翻经祷祝,沾些福气。虽然没初一十五人多,也有几百口人在场子里。这会儿只见一只狗、俩小孩儿、一个莽汉,一条线地蹿进山门,将那前场晒的经、后院晾的钟4、白石打的罄、黄铜包的灯、焚着香的客、抱着书的僧,统统冲搅个混乱稀烂,又哧溜往后山门跑去了。
小孩跑了不好追,黑大汉便成了僧人的靶子,十几个和尚一哄而上,七手八脚将他按住,点着数儿要他描赔。这下那黑大汉便叫起撞天屈来,他声又大,力又沉,心头又冤,这一天就跟和尚们挣扎呼喊过去了。
倒是仙流二人一口气跑出后山门,累个半死,在山腰歇气。仙道推流川坐了树墩子,自己叉着腰一屁股坐到地上,低头见雄黄伸着舌头,哈吃哈吃地在流川脚边趴着大喘气儿,指着它骂道:“你你你……”饶是他聪明,半天也想不出来要骂它什么,只好道:“给我乖乖回去洗澡。”被流川枫一瞪眼:“拿狗出气”。
那雄黄也甚乖觉,见仙道骂它,就拿爪子捂眼睛,头扎到流川裤管子里头,见流川骂仙道,便大觉有理,拿脸在流川脚上蹭来蹭去,又去舔流川的手指讨好。
歇气歇够了,听到禅院钟声响起,闻到米饭香气,肚子自己就咕咕叫起来,仙流二人对望一眼,慢慢下了山,回家吃饭,还走的是后门。
后院的小丫鬟见两人脸上汗一道,土一道,自家少爷一瘸一拐,右脚鞋子还没了,忙问怎么回事,仙道本就是遮遮掩掩避着母亲偷偷进门的,哪敢多说,就教人打水洗脸,那丫鬟笑着出去,一会儿就听仙道夫人的大丫鬟芳霁在外头说:“让两位小少爷去园子呢。”
仙道冲流川撇撇嘴,流川横眉道:“是我打架,不关你事。”仙道鼓鼓腮帮子,拉着流川的手走出去,心头不停盘算说辞。到了花园,见槐树底下井台边儿上,几个惯常伺候的婆子丫鬟正候着,说夫人说了,几个院儿里东西都晒满了,各屋子的铺被箱笼也抬出去了,也没处放他们俩,只好委屈他二人在这里洗好了晒热了,再去吃饭。仙道这才放了心,不过是洗澡吃饭,娘故意打趣而已。但见巾子皂角衣裤都备下了,旁边一个大木桶热气腾腾,两个瓦缸也盛满了热水。一条小黄狗皮毛被淋湿了,露出小小的躯干,被两个小厮按在地上,用皂角奋力搓,正是雄黄。见他二人来了,雄黄兴奋乱摇尾巴,汪汪叫两声,一个挺身,两人都没按住,跳到流川脚边大叫。
仙道突然一笑,蹬了剩下的那只鞋,便跳上去扒流川的衣服,被流川一通好打。一个婆子捂着嘴笑:“怪不得说‘六月六,猫儿狗儿同洗浴’呢。”几个人看着仙流二人在院子里追来打去,一只狗也满院子追着叫,都笑了。
番外二 六月六之成年篇
仙流二人悠悠闲闲一路东行,这日清早,到了川湘黔交界的山江地界。
“别人叫你‘逮拆’,是阿哥的意思。若是年轻女子,衣服肩膀上绣的是一只鸳鸯,就叫‘逮颇’,阿妹;已出嫁的绣的是一对鸳鸯。‘木饶’是你好,‘囊位’是谢谢,‘扭汝干’是再见,‘伊利囊位’是不用谢……进屋的时候一定不能撑伞,不能踩门槛儿,别踩到堂屋中间的岩板,那是‘龙穴’。别在屋里吹口哨,会招鬼进屋。”仙道彰见流川枫已是横眉怒目不耐烦,改口道:“呃,你不会吹口哨。”
流川枫撇撇嘴,不就是之前在大庸5的苗寨里踩到人家里的岩板了么,苗寨的人都说不知者不怪,偏是仙道啰嗦。
仙道彰牵着三匹骡,笑得甚是欢畅:“我不全说给你听了,有我跟着你倒没什么,万一咱们走散了,哪个阿妹来踩你一脚,你又把自己脚走肿么?”
——二人干着违禁贩私盐的活儿,一路自然小心谨慎。此次他们走西线盐道,从四川进了湘西便换了苗服,过桑植龙山、永顺、大庸等地,到达山江地段。途中穿州过县,碰上过几次苗族人赶场6。那些白皙秀美,穿花衣、挂银器,像翠鸟一样轻灵的阿妹,见到这两个山神一般俊朗高大的阿哥,纷纷注目。胆大泼辣的,便轻手轻脚跑过来,重重一脚踩下去,先对阿哥表情达意。若是阿哥也有意,那便牵牵阿妹的衣角。在赶场贸易完毕之后,女子约着女伴,男子约上一群伙伴,去赶“边边场”,对对歌、说说话,若是对得好、对了眼,就可谈婚论嫁了。
流川枫那时方学了几句苗语,却不知有这等风俗,见自己和仙道被年轻女子来来去去踩了几十脚,又痛,还莫明其妙。看那些女子脸带薄红,一副娇羞之态,显是没有歹意,又不好发怒,听仙道在旁笑得欢畅,气得跺了他一脚,把一个刚走近的阿妹吓了一跳。
待问明白了,究竟是被“非礼勿视”拘束大的孩子,自己反倒不好意思的,逮了仙道飞一般穿过场坝,一口气赶出好几里地。这一日又被踩,又走的远,脚肿了好几天。
仙道彰伸手摸到流川腰上,轻轻捏了捏,道:“咱们今天就能到腊尔山,先去拜访寨老吴三月,肯定是住他家。他们家怎么也吃的好些,你这几天可瘦多了。”
流川枫皱眉道:“还是酸汤菜么?”
仙道点头,“苗人好客,但是实在是穷,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么。寨老夫人一定做腊肉和酸鱼招待你,只怕你还是吃不惯。”
流川颇有点不好意思:“那个酸汤菜,味儿有点儿像……”最后两个字“泔水”忍住了没说。他与仙道彰一路上除了露宿山林,就是借宿苗家,虽说以盐换食宿,让缺盐的苗家人喜出望外,但是苗人的热情,却让流川吃了点苦头:
贵客上门,要过喝拦门酒、对歌、打鼓三道关。第一道“饮酒为友”,仙道彰仰脖子就干了,流川也不甘示弱,仰脖子便喝。此时用的都是糯米酿的甜酒,流川枫喝得挺高兴。第二道“卡歌”,对方唱了迎宾曲,仙道便和了一首,流川学得快,加上诗书满腹,编个打油诗样的歌词儿全不在话下,又不非要唱苗语,也唱了一首,却把最后一句“呦喂”给忘了,那拦门的苗家人就当他没唱完,全都盯着他看,端着酒等他接着唱完了敬酒,让流川闹了个大红脸,总算仙道笑够了,接过来又唱了一段,才算过关。又喝酒,此番喝的是刺梨酒,度数高了不少,流川喝了便觉得心口发热。第三关打鼓关,那俏阿妹打起鼓来花样百出,裙带飞扬,银环叮当,实是美不胜收,流川看了一会儿,心中赞了一会儿,方听仙道在旁边说,流川你可得看仔细了,学不会可进不去寨子啊。来不及去瞪他,忙仔细看了,所幸学的似模似样,短短一段鼓点敲完,那阿妹亲自捧过一碗酒来,流川心中防着酒烈,便轻抿了一口,不料这次却是当地的“苞谷烧”,一口就满嘴是火,流川红着眼睛去瞟仙道,见他仍是一口干掉,干脆回过脸来咕咚咕咚往下灌。结果人还没进堂屋就醉倒了。
第一次吃酸汤菜,流川吃不惯,扒了半碗饭就要下桌子,主人家又羞又气,说客人在他家没吃饱,自己出门要被人笑死。做好做歹地劝,流川盛情难却百逼无计,忙又忍着吃了一碗蒿菜野葱饭。仙道彰惯是酒到杯干,一顿能吃好几碗,吃的挺习惯。
仙道彰知道他的意思,笑道:“其实做法也像泔水。这里不产盐,交通不便,朝廷为了省事,规定‘汉不入峒,苗不出疆’,盐很难进来。听寨老说,这里世世代代都缺盐,倒是汉人每当改朝换代前,贩私盐的人多了有进来的。少了盐吃饭没味道,全身乏力。除了菜里多放姜蒜花椒7之类,有人就想了个办法,把菜叶泡在米汤里沤几天,等菜泡出酸味再煮,就是‘酸汤菜’了,其实也是以酸代咸的无奈之计。这么代代相传,现在‘苗家不吃酸,走路打踉蹿’呢。若是看到有人卖野鸡野兔,咱们多买几只慢慢吃,给你补补。”流川枫重重点头,“放盐。”
仙道彰左手揽住他肩膀,一摇一晃地走:“放心放心,咱别的没有,盐管饱。这里山上有一样好东西,当地人唤罐罐菌8的,拿它塞在野鸡肚子里,被烤出来的鸡油一焖,啊,那个肥嫩那个香啊。”
流川枫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他在金陵繁华地长大,到四川锦绣处做官,虽不刻意讲究,这两地的饮食却自成一派,精细独到,哪里吃过这酸溜溜的菜、不放盐的汤?加上这里少油,富人家里有腊肉熏鱼,穷人家的菜几乎看不到什么油星儿。一路上借宿之家都拿出了最好的东西招待贵客,流川枫却实在吃不惯当地的酸、腌之物,虽然饭量渐长,衣带却渐宽。
山路一转弯,眼前顿时开阔起来,脚下都是低矮的小山丘,青葱可爱,溪流蜿蜒如丝线,流川看见山间小路上到处走动着蓝衣的苗人,奇道:“这么早,今天赶集么?”
仙道也伸头看了看,一拍掌道:“赶集也没这么多人。今天是六月六吧?这是苗家的大节呢,四乡八寨的苗人都要去勾良山的歌场对歌。咱们干脆去歌场见老吴。”
流川点点头,走了两步,倒回来一把抓过缰绳,“我来牵!”仙道彰闻言,伸个懒腰,笑得双眼都眯起来:“我的腿早不疼了。”流川只是“去”的一声不理会他。突然想到,若是去听歌,便不用过三道关,喝拦门酒了,倒是挺好。
没到勾良山,已经听到满天满地的歌声,男女老幼,见面都是歌。等到了勾良山的歌场,流川任是赴过琼林宴,见过万国朝的盛况,也吃了一惊,那场子是山间的一块平地,其开阔赛过金陵承天门到午门的场子,然而此时此地聚集的人,怕不有上万?青年男女,垂髫耆老,都作盛装打扮。尤其是女子,顶上或是头帕高如峨冠,或是银冠银凤银簪,身上银项圈银披肩银镯子,蓝衣黑裤、蓝衣红裙,衣裙上彩绣斑斓,脚下船型花鞋。那遍身银器经阳光一照,耀人双目。此时众人已经散开,有的几人一对,有的几十人上百人对阵,到处都是歌声。
仙道流川牵着骡马,不方便在人群中钻来钻去,便拣了一个小山坡,站上去到处瞄,回头笑着对流川道:“我们来晚了些,若是更早些,就能看到大队的人吹木叶、打花鼓、吹锁呐、吹芦笙。你没见过这里打花鼓的高手,据说他们学艺的时候,是放花瓣在鼓面上,鼓震花不落,方为高手。吹木叶,跟咱们小时候吹草叶儿差不多……”一一为流川介绍。说完了,瞧见远处山坡上有几个人头戴银角,对流川道:“估计在那儿呢,我瞧瞧去。”
流川皱眉道:“你怎么知道那是寨老?”仙道回首笑:“牛角在苗族极尊贵呢,必是鼓藏头家、巫师家、寨老家的人方能带银角。”说着去了。
流川一个人站在山坡上,四处瞧瞧听听,虽然曲调与中原大异,歌词也听不懂,却觉颇为有趣。一会儿就见几个年轻姑娘推推搡搡站到了对面山坡上,其中一个冲着这边就唱起来。流川看看周围,就自己一个人站着,难道竟是对着自己在唱?若是对方唱完了,嫌自己不答走了也罢,若是盯着自己应答,这才麻烦呢。不禁脑门上冒汗。突然灵机一动,我把她的曲子记住,编几句词儿,你是几句我也唱几句,我听不懂你唱的,你也听不懂我唱的,正好!
此时肩上被人一拍,回头一看,是仙道彰,一手抱着个小姑娘,只四五岁,大眼睛,蓝衣短裙,身上照样是全套的银器,只头上少几样,啃着自己的指甲,呆看着流川枫,眨眨眼睛,又一头扎到仙道怀里,跟他耳边说话。
仙道笑着一把将那小姑娘塞过来,道:“这是寨老的孙女儿小玉,她娘去帮咱们找寨老了。小姑娘说喜欢你呢,阿哥。”流川傻愣愣接过小玉,小玉一下抱住他脖子,“吧嗒”亲了他一口,自顾自地蜷在他怀里咯咯笑,倒是闹得流川手足无措。清了清嗓子,一脚把仙道踢过来,道:“那边来对歌了,你上。”
仙道笑:“那可是找你的,万一见我对得好,要嫁我怎么办?”被流川瞪了一眼,道:“我听听她唱的什么。嗯,她唱的是‘哥哥若是来看妹哟,千万别从陆上来,路上虫蛇毒又多,怕将哥哥来咬坏’,第二支是‘哥哥若是来看妹哟,千万别从水里来,六月风高浪也大,船小把哥摇下来’,第三支,‘哥哥若是来看妹哟,一定要从梦中来,梦中相会甜又美,哥哥放心找妹妹’。嗯,梦中人,旖旎,旖旎啊。你怎么对?”见流川皱眉,他笑道:“我教你一段儿苗语的歌,你准能学会,照这个唱给她,行吧?”
流川歪着头瞥他一眼,实在是可疑,想了想,难道他还敢让我跟人对上了去赶“边边场”不成?不怕。便点点头。
仙道附在他耳边轻轻唱了两遍,又说了一遍,流川只记发音,死记硬背极快,这便吐气开声唱起来,毕竟不是头回唱,倒不怯场,只是声音青嫩,高亢的地方微微颤抖,结尾了再没忘记重重地“呦喂”了一声。听得仙道在一旁大乐。
唱完了,却见那姑娘冲自己一笑,转过身去,已有几个后生站在另一边邀歌了。流川枫松了口气,一直趴在他肩头上的小玉却抬起头来,翻来覆去打量自己。流川问仙道:“她怎么了?”
仙道脸朝着别处,伸手在脸上一抹,回过头来道:“没见过你,好奇。小玉当年见到我也是这般。”流川伸手拍了拍小玉的背,想,这么小的孩子,还当年!
却见山坡下快步走来一个老者,五六十岁仍是极为高壮,头插银角,手上拿着烟杆,说的却是半生不熟的汉话:“仙道你可来了,我们以为你三月间就要到。”上前热情把住仙道臂膀说话。说了一阵,那老者转过头来对流川枫道:“这是仙道的阿妹么?竟然陪他走这么远的险路,真是有情有义的好姑娘。这边也没什么事,咱们这就回寨子休息去。”
流川枫闻言,愣住。瞪大了眼睛,看鬼一样看着寨老。寨老见他的表情,也疑惑地瞧他,问道:“刚才不是你唱的?‘两朵花儿不结果,两个女子难对歌,妹是花儿要等蜂采,姐花已插在郎心窝’?你不是仙道的阿妹么?”
流川这才知道自己着了仙道的道儿,怨不得刚才小玉听了歌那样看自己。放下小玉就上前打他,却见仙道坐在地上抱着肚子哈哈大笑。对寨老说了句:“我是男的,还不会苗家话呢。”上前一把提起仙道,一手打他。仙道挨了他几下,求饶道:“我错了我错了。我不是没有办法嘛。你若说你有情郎了,不是更伤姑娘的心?”
流川见他还开玩笑,下手更重。
寨老在旁边也明白了,只当是仙道开玩笑,对后面的话就呵呵一笑而过。劝了两句,抱了小玉一起回山寨。
仙道流川骑了寨老家的马,将骡子栓在后头,轻松松晃悠悠并骑而行,仙道见流川脸有怒容,便道:“我给你唱首赔罪歌儿,好吧?”没等他回答,自己在那里哼起歌儿来。他的声音却比流川沉厚一点,这首山歌曲调婉转悠长,颇为动人,流川枫仔细听了,道:“什么意思?”
仙道深深看他一眼,用汉话唱到:“东边的哟那个山连山,西山下的沱江宽又宽,我是青山哟不会老啰喂,你是绿水哟不会断。”流川枫没来由耳根上一炸,微热。将歌词在心里嚼了一遍,听仙道彰将最后两句反复低唱,一时竟觉得这山歌赛过万千唐诗宋词,缠绵无限。
想了想,唱了一遍,想,苗歌里多是阿妹阿哥,哪有什么你呀我的,定是仙道改过的,大声道:“我是青山。”
仙道彰笑笑,点头道:“是,你是青山。青山在苗语中是‘蜿蜒木9’。”流川“哦”了一声,跟着念两遍,想着树木蜿蜒葱笼,跟青山倒也有点关系。却见仙道笑得既得意又贼滑,怒道:“你又来?!”一拍马臀,走了。听身后仙道却没追上来,仍不紧不慢地在后头反复唱那两句:“我是青山哟不会老啰喂,你是绿水哟不会断。”
注:
1、小炮子子:南京方言,指特别调皮讨厌的小男孩儿。
2、神曲:曲的一种,糖化发酵力最高。
3、二五:南京方言,骂人少根筋或者指少根筋的人。
4、钟:一种长而无袖,左右不开衩的外衣,因其形如钟,故名“一口钟”,也叫“一裹圆”、“斗篷”。《西游记》第四十六回,孙悟空跟妖精国师比赛,猜道:“柜里是破烂流丢一口钟”。电视剧《西游记》里就真的捧出来一口破铜钟,是演错了的大bug。
5、大庸:现在的张家界。
6、赶场:赶集。
7、中国人传统的辛辣佐料是姜、蒜、花椒、茱萸。据称,1572年,明朝的第十二任皇帝穆宗朱载垕在临死前颁布诏命,准许私人进行海上贸易,这时,辣椒和其它三十多种美洲农作物才传入中国。而本故事发生的时代背景,是明朝初期。没有辣椒。因此,当时的湖南没有辣妹子,当时的苗家菜,也没有后世那么明显的“腌酸辣”。
8、罐罐菌:就是牛肝菌。
9、蜿蜒木:苗语“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