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良缘 1-3
作者: 云笈七千,收录日期:2008-08-18,1533次阅读
第一回 抢人斗法,说书人细表根由
“抢人啦,抢人啦!小王爷又来抢人啦!”一群小孩儿本在城门口玩儿,见十六骑扬尘而来,忙冲城里大喊大叫。
“哎哟,又来啦?还让不让人清净了!”
“扰民么,这是扰民么。什么世道啊,男人也抢!”
“就是,县太爷也不管管。”
“哎哟,他管得了么。人家那是什么派势什么品级,他是什么芝麻官?”
“阿弥陀佛……”
呛呛呛呛呛呛呛!
——东城口那条路上开银楼的、开典当行的、开首饰铺子胭脂铺子的、开茶馆子的、开酒馆的,卖包子馒头点心的、卖线团儿的、卖芝麻糊的、挑担子卖菜的、打铜锣补锅的、卖杂货玩意儿的,各色做买卖的伙计掌柜及闲杂人等,自动站在街两边儿,有锣敲锣,有锅敲锅,脸上说不出是个什么神色——整个东城口“呛呛啷啷”响声震天。若是刚来不识得其中奥妙的外地人,大可以走到没一个行人的路中间儿,顺着人墙屏蔽出来的这条宽阔大路走下去,来到这条“人路”最热闹的末尾——“金仙道”首饰铺一探究竟。
当然,这人得不怕被马踩死——那十六骑熟门熟路,已风驰电掣冲到首饰铺门口。当先一个恶奴身高八尺,膀大腰圆,一双环眼横着精光暴射,也不看周围人头攒动,下了马就到那铺子门口砸门,“咣咣咣,咣咣咣”。
“仙道彰在不在?仙道彰在不在?”特大的嗓门儿喊了半晌,诺大的院子里头愣是没人答话。
“姓仙道的,别给脸不要脸,赶紧滚出来!”那恶奴叉着腰,嗓子都冒烟儿了,里头还是没动静儿。
嗓子冒烟儿还则罢了,可怕的是周围的“无知百姓”越聚越多,嘈嘈切切开始了:
“哎哟,这仙道的面子可真大,人王府都来了十几拨人了,这人愣是请不动诶。”
“别说请不动,我看这半个月了,人都没出来过。他到你那儿买包子了么?”
“对呀,我们还是邻居呢,愣是没见人出过门。”
“上次王府的人来送礼,被福田师傅砸了,这次不晓得会不会打起来?”
……热烈猜测中……
离“金仙道”首饰铺百尺之处有座“宫城茶楼”,里头专雇了位说书先生,讲这流川府的小王爷为何要来抢金仙道首饰铺的大师傅,以及一抢十六次抢而未成的曲折经历,听得外地来东城口采办首饰的外地客商兴奋莫名:
“哎哟,仙道师傅的手艺好到王府都要来抢人啊,咱们到这儿来办货真是来对了。”小声讨论中,茶钱也给得大方些。
那茶馆中说书的似模似样,一拍惊堂木,道:“话说这百余年前,咱们这东城口有两家首饰作坊是天下闻名,皇上御口亲封的是‘金仙道,玉流川’,这可不是咱们平日说哪家孩儿生的好,如珠如宝,似金似玉,而是说这街头仙道家的金作坊和街尾流川家的玉作坊,这一金一玉两家出的玩意儿,可是巧夺天工。
‘金仙道’的老师傅曾经用金丝拉成虾子须,拈成线、结成辫,制了一顶龙凤呈祥金丝帐,那孔眼密的,别说蚊子,蚊子的孙子都进不去。上头仍是用金丝,结出四对团花龙凤,龙凤口中吐出祥云,祥云中间儿是朵富贵牡丹,这牡丹花瓣儿,是用碧玺磨出,牡丹花心儿是金丝乱颤,金丝上头还穿着宝石粒儿,龙凤的眼睛,俱是宝石中活嵌的宝石,怎么叫活嵌呢?咱们的眼仁儿不是白眼珠中有黑眼珠么,这龙凤眼睛也仿此而来,是白水晶底上安了一颗黑水晶,黑水晶中间儿用极细的金丝穿着,可以动。别说这制宝石的功夫了,只这花丝的手艺就是独一份儿。这帐子,现在皇后宫中御用。
这‘玉流川’的祖上,曾拣了一块儿杂色玉,这玉色杂的都没人敢要,怎么个杂法儿?人家的玉大不了是杂两色或者三色,他这玉就一片儿白的横在中间儿,其余地方有七八种颜色互相渗着,愣是没人敢下手,要雕个花瓶儿玩意儿,五色杂拌的,您敢要么?”
听书的客商齐齐摇头,村俗!卖不出手。
“对了,没人敢要。若是磨个普通的镇纸凳子棋子,又将这怪石治得俗了,辜负这上天的造化。这流川老师傅偏不信邪,拿回去琢磨一番,碾出一幅‘人在花中眠’的屏风。嗬,咱们是生晚了没瞧见。旁边儿的红绿黑紫等杂色地方,只用大刀阔斧剖出深浅,石头上自有天然的花纹,不费雕琢,这就好比是画画儿的泼墨写意,百花齐放的天然意态不可言传;中间儿那白的一路,雕成了个人横卧石梁,脸上有一点红斑,是人在花中眠,花瓣落娇靥。这心思巧的!屏风刚一摆出来,就被京城‘点石斋’的老板高价买去献了朝廷,不然这点石斋,能有现在的出名儿么?”
“这流川家怎么就成了王爷了?为何又要来抢仙道师傅?”
“这就是同人不同命,各自有造化了。‘金仙道、玉流川’成名是前朝的事儿,后来龙兴天化,改朝换代,这江山就姓了流川。‘玉流川’这支曾捐钱招兵买马,开国有功,又是皇亲国戚,如何能够再做匠人?于是封了靖山王,本是一位闲王。不料出了位大才子流川绿,状元及第位极人臣,这靖山王一支更显赫了。没想到了这一代,小王爷流川枫却是个异数,不爱文章八股,偏将那祖传的手艺习得精熟,听说‘金仙道’家尚有传人,便要考量一番,这才几次三番前来拿人。”
“哦?”一群客商更好奇了,“怎么又没抢去呢?这王爷家要拿人还不容易么?”
“诸位客官,您千里迢迢来这里是为了拿什么货呀?是錾金的包金的还是镀金的,还是有仙道彰大师傅刻了字儿的?”有人捧场答话,说书的越发说的顺溜了。
“当然是要有名号的!”金银首饰玩意儿本不是论金银重量算钱,一只“二龙戏珠”虾须丝戒指,费金不过一钱,珠子不过米粒大小,别的首饰铺子卖一两金子,有“金仙道”字号的就得卖三两金子,若是刻了“彰”字的,就能卖到十两黄金。虽然这天下贱金重玉,但仙道彰制的首饰就是这么金贵。这茶馆里的客商听说今年“金仙道”出货了便赶早来,就怕拿不到有字号的。有些大商号干脆就在这东城口开了分号,坐地收货。
“这铺子虽叫‘金仙道’,里头却只有一个仙道彰师傅精通各种细金手艺,其余熔铸的、打坯子的、錾花纹的、包金的、镀金的,有上百口人呢,赚不了多的,只能喝粥,惟有指着仙道彰师傅这份儿心思手艺,才能赚大钱吃肉,要抢人家财神爷,人家还不得拼命啊?何况,您瞧瞧咱们这东城口大街,茶馆饭馆客栈点心铺子,衣食住行各色买卖,哪样儿不是多招待了外来的客商,本地人吃喝得了这许多吗?这仙道彰若是走了,您这些大客商还来吗?”
“哦~~。”众人总算明白这一大清早敲锣打鼓的是为什么了,敢情这满城的人都指着这“金仙道”做生意呢,谁都不想他走,这王爷家来这么几个人能管什么用?
“那,要是王府的人动粗、烧屋子抢人怎么办?”一个山西口音的客商问。
“嘿嘿,”说书先生喝口茶一笑,“自有人来办。您等会儿就晓得了。”
话音刚落,那边儿“金仙道“铺子门口又咋呼开了!
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哎哟,好多柴草喂,搬啊,不要钱!不搬白不搬啊!”围观群众“哄”地一拥而上,将王府家丁汗流浃背从周围田地拾掇来的麦秆一搬而空——搬家里去了,街上人立时少了一半。
那王府恶奴名叫岸本实理,之前王府来抢人,他未在队中,因此不知这东城口人的厉害,反笑那些来劫人的办事不力。现在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些刁民抢了柴草扬长而去,愣了,见对面歪脖子榆树下有一个穿着公差服色的人笑得欢,怒道:“这些刁民当街抢王府的东西,你做公的怎么不管?”
那人玉面长身,蚕眉入鬓,最上一颗衣服扭子没扣,帽子歪戴,腰刀斜插,懒洋洋倚着大树往嘴里抛花生。听岸本实理一说,笑嘻嘻说:“你当街放火抢人,我还不是没管?”
“你你你,”岸本实理脸红颈涨,“我是奉靖山王之命前来召人,仙道彰不过是个执贱役的工匠,聚众抗命,我不能抓他回去么?”
那差役瘪瘪嘴,道:“王爷的钧旨有没有?不然,手谕、口谕何在?没有这个,我们怎么办差啊?出了岔子算你的算我的?”
“你是哪里办差的?上司是谁?竟敢问我要手谕!你是几品?王爷的手谕是你能看的么?”岸本实理确实是拿着鸡毛当令箭,小王爷说的是“请人”,这些人“请”来“请”去请不到,索性变成抢人,现在只好横着说。
那差役翻个白眼,站直了身子拍拍身上的花生屑道:“三张纸糊个驴脑袋——您老好大的面子!有事儿找我们县太爷去。在下管不起,也不敢管。”逍逍遥遥地走了。
看到此处,茶挂的说书先生得意道:“看见了吧,这都是一套一套有人盯着的,他真要敢杀人放火,县太爷自会出面。”
“哦。”众客商摇头晃脑地表示明白了。
“呛”的一声,却见茶馆靠窗那一桌上,一个白衣少年将茶杯往桌上一掼,茶水四溅。他剑眉上挑,脸颊微红,可见颇为恼怒。旁边同来的那位公子眼睛大大,嘴唇丰润,一望可知是女扮男装的俏丽姑娘,正摇扇轻笑。
哎哟,这不是来闹事的吧?茶博士忙上前笑呵呵问:“客官,茶水洒了,要换一壶不?”那少年眼睛一横,“不用!”倒将茶博士吓得退后一步,往柜上看看,请老板的示下,却见自家老板双眼直勾勾盯着那位女扮男装的姑娘,满脸潮红,似要飞出无数心来。
第二回 一波三转,小王爷楼外起楼
东城口宫城茶楼内,白衣少年怒气冲冲掼了杯子,同来的另一个少年笑嘻嘻劝道:“小枫,这仙道不过工匠一名,你跟他置气,何必?若是真要他来,绕这么多弯子做什么?将其划为匠户,府内听用便是。”
按本朝律令,若入了匠籍,则子子孙孙世为工匠,为朝廷作业,实实在在的“世袭罔替”。虽有匠田可耕,却必须到工部完徭役,并缴纳匠田赋税,比一般农户还辛苦十分。这匠籍在国初鼎定时便已厘定,除非仙道家获罪入籍,当是再无更改,不过若有当官的硬指一罪要他入籍,这工部的差官也会觉得多多益善,又何妨顺水推舟?
那少年“哼”了一声,眼波一动,却不答话。出主意的少年吹吹茶沫,也不再说。
过了一会儿,一队衣着光鲜之人牵着马匹挑着盒子到了茶楼跟前,领头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跑进楼子里,眼光一扫,看见那白衣少年,忙恭恭敬敬上前磕头请安:“王爷,郡主,快晌午了,是回府还是在这里吃些点心,请示下了,小的们就好准备。”
原来这白衣少年就是东城口人一天念个百来回的靖山小王爷流川枫,那女扮男装的乃是其胞姐,闺名彩子。因父母已故,两人无拘无束惯了,虽然王爷出行要备档,于他却是颇为寻常。
“我去趟县衙。”流川小王爷道。
“我在这儿等你罢。”彩子扬扬手,两个小厮将食盒抬过来,两个俏婢伶伶俐俐地上来收拾桌子,摆上自家的杯盘点心。几个人又忙支起锦帐围屏。
一茶楼的人怕事的赶紧走了,剩下的径直看得看花缭乱。又小声讨论:
“哎呀,这就是流川王爷啊,啧啧,都亲自出马了,我看这次仙道师傅在劫难逃啊。”
“哟,平生就没见过这么讲究的,看那些丫鬟小子,穿的比掌柜还好呢。”
那茶楼老板宫城良田红着脸想了想,亲自去端了个黑漆的托盘到锦帐前,作揖道:“特为郡主奉上小店特产樱桃酥烙,望郡主笑纳。”旁边的仆役厌他莽撞,又见他不懂得磕头,便要申斥他。因见锦帐里丫鬟走出来,这才罢了。
那丫鬟只伸手接了盘子进去,听她说道:“这个青瓷碟子衬这红莹莹的樱桃倒好看。”里头就“嗯”了一声,再没声音。
宫城老板干笑两声只好走开,心头滴血,那是家里祖传的越州青瓷,世上再没有的折枝茉莉款式,一套十个,缺一个就全废了。他一时脑热送出去博美人一笑,连个响儿都没听到。
且不说宫城老板这里的煎熬,那小王爷流川枫带着十来个跟班,摇摇晃晃来到半旧不新的东城口县衙,小厮上前递了帖子,片刻后,便见这县衙六扇门全开,一行人迎到仪门。当先一个穿着青色团领衫、鸂鶒补服,头戴乌纱帽。面如冠玉,眉目英挺。流川枫一见那人,诧异道:“怎么是你?”
那人半笑不笑地施礼:“下官恭迎王爷。”
流川抿了抿唇,心里老大不自在,紧握着扇子随那人进了正厅。
——此人是当朝贵妃的胞弟藤真健司。藤真家本来家世清贵,他也当得起才子二字,不料姐姐一入宫就封了贵妃,本朝对外戚控制极严,藤真健司固然诗书满腹,先是被主考压着坐了个红椅子(最后一名),后来又要顺水推舟将他进翰林院。他家活动了半朝的人,才低低放了个近郊的知县,却又进了虎狼窝。这东城口因紧靠京城,田土肥沃,到处是皇亲国戚的庄园大宅,豪奴们何曾把一个七品芝麻官看在眼里?要保乌纱就得委屈逢迎,处事不公,老百姓又要骂,考绩不好仍是死路一条,这里的历任知县多被折腾得筋疲力尽,只求把上司讨好,早早离任。不想藤真来了这里,一个钱没给上头,反立起一张铁面来,在任上狠办了几件案子,将那几家特别出挑的皇亲国戚家的豪奴打的打,枷的枷,有总管来说情,一概拉出去枷着站一天,说是王府逃奴招摇撞骗,枷完了还给人送回去,请主人家“看着办”,这一来,去宫里告状的人就不少。传到皇后那里,是巴不得贵妃家得罪光了满朝上下,传到皇上那里,却说这世风日下,藤真这“强项令”当得很好。因此,这铁面也越发的铁了,谁的账都不买;他这位子也越发的稳了,多少年都没得升迁。
按说流川这话就不好说。
奉茶之后,藤真问道:“不知流川王爷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流川枫想了想,仍是说道:“本王向知县借几个人办点事,如何?”
“如有可效力能效力之处,下官莫敢不从。”说得倒挺客气。
流川枫没理他言下之意——若是帮不了的,可就怪不得我不讲情面了——继续说道:“这里一个有名的金匠仙道彰,我府里要用他做些器物,藤真县令传个话吧?”那意思,你也就是个县令,我堂堂王爷来知会你一声儿是给你面子,拽什么文?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在背后撑腰?
藤真县令展了展眉毛,大袖一掸袍子,便端起了茶碗,“此人虽系平民,却关系我半城生计。下官忝为本地父母,岂敢与民争利?王爷要什么器物,让下人定制就是,何必自折身份?再说您家学渊源,不能看上这匠气东西。”
——端起了茶碗,这就是要送客。这番话可太扎人了:你一个王爷跑来说这个话,本来就没什么面子,你要什么东西买不到啊?摆明了是来抢人饭碗捣乱嘛,这就是“与民争利”。再说您家里以前也是玉匠,自己没事儿不会干么?来回地折腾也不嫌累的慌!听得旁边站着的师爷木暮公延胆战心惊。
果然,流川枫眼风一扫,冷笑一声:“家学渊源自是没有枕头风硬挺!”
师爷赶紧偷眼看去——这是县令死穴,一点必着啊——藤真神气儿都没变,端起茶喝了一口闲闲道:“枕头风硬,硬不过胎里带的富贵逼人。”
流川枫“不学无术,好奇技淫巧”那也是曾打到太后面前的官司,满朝上下谁不知道这一代的靖山王府摇摇欲坠的家风?藤真这句话也甚是毒辣。
此次交锋,县令小胜。流川小王爷冷冷眼风一扫,袖子一摔,走人。
出门唤过小厮:“去,给我看看‘金仙道’前后左右什么人住?得便宜就买下来。”自去与姐姐会合,姐弟两商量了些什么,倒不得而知。
那县衙内的县令大人也唤过那位衣冠不整的衙役头三井寿:“‘金仙道’那里盯紧些,别让人闹事。”
那“金仙道”首饰铺子右首住的恰是个泼皮破落户,几间屋子租给别人收房钱度日,整日地赌,这几日输得精光,便想把有几分颜色的娘子卖与人换两个钱捞本,不料他娘子甚是精明,见有那尴尴尬尬的人在门边来来往往,便晓得有蹊跷,让自家兄弟去打听了,大大方方找中人卖了房子,那泼皮天天在外哪里晓得,等他回来看一把大锁锁住了门,才知道自家娘子先下了手,将房子卖给了靖山王府,要撒泼,你泼得过王府的家奴?只有舔着脸找去老婆娘家,从此被娘子收服老实做活不提。
这边靖山王府买了地,第二日便拉齐了工匠开工修房子。只两个多月,一个小小院落便齐整了,一座三层高小楼恰恰矗在“金仙道”的墙边儿上,将那铺子内的动静瞧得清清楚楚——原来那铺子竟占地不小,前头是铺子、作坊和徒弟住处,中间一堵墙隔开,除一扇小门外,中间又是作坊的炉子,又是厨房,厨房门开在后院里,因借了作坊炉子的火,倒能终日有热饭热水。后院便是有家有口的师傅们一家一户的住处——流川枫一日上楼两三回,拿着御赐的“千里镜”瞄来瞄去,没见到那传说中的刺猬头仙道彰,别的人却在书童的解说下俱都朝了相。
自那王府别院的匾额一挂,两队卫士一排开,这条街上可清净了,修楼的时候还有人在院子外头指指点点看稀奇,现在,除了王府的管家丫头仆役来来往往,连住这条街出门买菜的都要绕路,生怕触到虎须,被王府的人抓去几棍子就敲死了。
老百姓先就怨声载道起来,说王府扰民啊扰民;来往客商也不高兴了,谁还敢三不五时去“金仙道”门首溜达?周围开吃食店铺的老板更不乐意了,没人来,我还做什么生意啊?其中最不高兴的,还属“金仙道”铺子里的伙计,本来好好的生意,谁想惹到靖山王府这么个冤家,几次相打相骂不说,又在旁边起个楼子,某人日日站在上头拿个筒子朝这边望,真是,吃多了撑的。那脾气不好的福田师傅,每天早起或者歇息的时候,定走到院子当中间儿,叉腰向天大骂几声才算浑身松快。掌总的田岗师傅可犯了愁了,这一变成左邻右舍,可成了膏药,揭不下来捂着烫啊。怎么办啊怎么办?
这一日,田岗师傅交完了货收了银子盘了账,又在那里发愁,看小徒弟相田彦一在旁边歇着,吩咐道:“去看看你仙道师兄在干啥?”彦一还没动腿儿,三徒弟越野宏明从院子外头进来,刚冲了凉,还端着盆桶,没好气儿道:“别去了,昨晚他在院子里拉丝拉了一夜,刚起来,院子里呢,跟那小王爷对着飞眼风儿。”
田岗好悬没被口水噎死,“飞、飞、飞什么眼风儿?胡说八道!”急吼吼地朝院子里去了。一看,越野说的何曾有错?那孽徒便站在院子当中,对那楼上窗户内站着的小王爷微笑傻笑眯着眼笑,笑完了,还拱了拱手儿,自走到老槐树底下,打了桶井水起来,便开始脱衣裳洗澡。那楼上“嘭”地一声关了窗户。几个弟子在墙角根儿下捂着嘴笑。
田岗刚想笑,突地顿住,吼道:“仙道,洗完了到正屋来!多大人了,天天三不着两,没做正经事儿。”
不多时,仙道彰湿淋淋地进了正屋,这房子有了年月,前后树荫相连,倒还凉快,边挥着蒲扇扇风,边笑道:“师傅别犯愁,这小王爷若真要把我们怎么了,何须起个楼子?若是现在这么,烦的又何止是我们?”
田岗知道这二徒弟从来精明,小时候就是买个糍粑还要饶人家半碗黄豆糖粉的人,末了人还要夸他好儿,因此这句话听进去了,心就稳当了一半大儿。
只听那仙道彰缓缓道:“我看这流川小王爷倒不是那等浑人,不过不大懂得世上的规矩,闹得到处人仰马翻。不然起了心要捉我,何等容易?要么捏个罪状,将铺子封了,人就直接拘进他府里;要么直接让侍卫捉了人回府里,人一离了这地方,任是知县大人也管不到的。”听得田岗不自觉点了点头。
仙道彰道:“咱们知县大人是有名的‘强项令’,估计这几日必有动作的,师傅且把心放宽些。”咕咚咕咚喝了两碗茶,叫上小师弟彦一去吃晚饭。
第二日早上,前头铺子里刚摆开早饭,外头就进来一个公人,歪带着帽斜挎着刀,蚕眉星目,嘴角噙着坏笑——不是三井寿是谁?
仙道彰从来都比别人起得晚,正在院子里洗脸,一瞧这人,笑道:“小三,你又来蹭我师娘早饭吃?”上去与三井寿勾肩搭背,好不亲热。原来这三井是在对面街上安西武馆长大的孤儿,自幼与仙道彰野在一起,长大了虽各干各的,交情也比别人不同。尤其三井寿性子狂放粗疏,与仙道彰倒是臭味相投的一对儿好兄弟。
两人吃了肉包子绿豆粥蒜醋拌的小菜儿,打着嗝儿坐到仙道的小屋里说话。
三井下巴一扬,瞧了一眼外头的小楼,笑道:“那位爷算是跟你拧上了,怎么都不走了,你怎么办吧?”
前几日刚交了一批首饰出去,这几日却是仙道彰的休息日,他坐在床沿无精打采道:“走着瞧吧,他现在都没吃了我,估计也不会哪天打碗水把我吞了。”说着就要栽下去再睡过。
三井赶紧抓他衣领提起来,“他倒不吞了你,想吞了你的手艺必是真的,你倒睡得着。”说着恨不得啪啪两耳光扇过去。
仙道彰微微睁了眼笑:“他一个王爷,学了又怎样,跟我一般开铺子?他要学,我上赶着教了这个学生。”
三井寿一屁股也坐到床板上,“那行,咱不说你,说说周围邻居,还有对面儿的点心铺子,我们师娘都不敢走这边儿去买菜了。自打你有了名儿起,想你这铺子主意的官儿不知有多少,可是谁帮你顶回去的?”
仙道彰赶紧睁眼:“你你你,多亏了你小三好兄弟……”好话便说了一车。
三井寿对着他的头就扇过去:“恶心死你大爷了我。先头是小官儿,能糊弄,后来可多亏了如今这位县太爷,不然你早当太监去了。”
——原来当年仙道彰曾在铺子里当了一阵伙计,偏是敏王爷妻舅的女儿前呼后拥来买首饰,仙道彰几句话一说,这位娇小姐就三魂迷了五窍,回去就开始犯起病来,那位“皇亲”一听还了得,就要把这首饰店的小厮打死,经不住女儿啼哭,便说既这么着,就阉了放在王府里偶尔瞧瞧也罢。幸好这消息笑话儿似地传得快,这边赶紧把仙道彰藏了出去,又塞了钱,才免了祸。几个知情人说起来无不笑倒的。
仙道彰想起当年的事,先就大笑起来,道:“好吧好吧,其实县太爷也没什么好发愁的,这小王爷搬来了,倒是件好事。你们那房子后头不是个臭水塘子么?说是什么湖的。其实这湖再挖出不到半里就连了运河,索性把这条街上老房子都推了,现出前头的湖来,趁着冬天闲人多,雇人连运河都挖通了,将这条街的人都拢到新挖出来的运河两边儿去,地又宽敞,又近水,以后船来船往,不是生意?比守着城里的人好多了。前头这街一拆,地方便极宽了,谁走不是走,他虽是王爷,还能拦下三五十里,让人不许修码头上下船不成?”
三井眼睛一亮:“这倒是个主意,不过,这街上的人又出钱又费力,他们干么?”
仙道彰笑道:“出得了多少钱?照咱们这位县尊大人的圣眷,通运河的事儿一说八成能准,那是朝廷出钱挖,挖时还得修条道儿,大伙儿赶紧拆了自家的木石料,把新房子盖好,在道儿边上卖挖运河工人的吃食都要发财的。我料这些人开铺子的人托缙绅们一说,不但新地换旧地不给钱,县尊还得要免点儿火耗,那也算白捡的便宜了。”
三井寿笑道:“你这么一说,我也要去跟师傅师母说说,早些搬到河边儿上做生意存老婆本儿去。”便笑着走了。
过了一个来月,藤真健司果然行文要求连通运河,满朝上下虽然没几个爱理他,却当不得圣眷正浓,早有锦衣卫人等把行文抄到皇帝那里,并将靖山王家里等等细事一并禀报了。恰此时定国侯里通外国之事被锦衣卫侦知,便令抄了侯府,将所获银子拿去疏通运河。当下满朝文武人人自危,也没人去管这小小东城口之事。
经这一冬过去,东城口便大变了样子,大半城的人都挤到新修的码头边上讨生活,那条老街上居民便日渐稀疏了起来,连“金仙道”的铺子作坊也搬去了运河边儿上,只有仙道彰爱清净,锁了后门,一人守着老房子琢磨新首饰。
待到年时,三井寿陪师傅师母到城门头上赏雪,只见白茫茫天地间,新城这边珠翠满目人声鼎沸,旧城那边厢,似乎只有流川王府别院那朱红的小楼,与“金仙道”作坊低低的黑瓦紧偎在一起。
第三回 灵犀一现,骄憨年少全懵懂
若是那一日三井寿去看望老友,便能看到,依偎在一起的,可不止是楼而已。
流川枫被鞭炮声惊醒,原来自己又趴桌上睡着了,蜷了一晚上,身上有些酸,直起身来伸了个懒腰,他身上外头是一床锦被,里头是床蓝花土布被子,他一起身,都落到地下去了。伺候在旁边的小太监听到响动,赶紧站起来把窗子开了个缝儿,开了门出去要洗脸水。
流川枫身边那个人跟他同趴在桌上,同盖那床土布棉被,现下被子一滑,没了盖的,风一吹,一激灵醒了过来,瞧见流川枫就是一乐。此人当然是仙道彰了。
流川枫心想,这人无缘无故笑什么,不理他。去外面要洗脸水的小太监捧着盆回来了,后面跟着一溜儿下人,拿着盥洗用具新鲜衣帽梳妆盒子,还有两个小厮抬着脸盆架。小太监一看小王爷的脸上被墨汁印出好几个花样儿,狠瞪了仙道彰一眼,另有人来绞了热手巾给流川洗脸。
仙道彰起来活动了下手脚,笑道:“今天是小橘子公公当值啊,辛苦辛苦。”自去院子里的井水里打水洗脸漱口。
小橘子当着流川不敢做声,瞪着他背影,心道:“主子就是被你勾引坏了,今年太后宫里放赏钱都少了一半,我还被太后打板子。个野人,个刁民,个邪魔外道……”边腹诽着,看王爷洗漱完毕,忙道:“今天厨房里备的是薏仁阴米粥,点心是紫云糕荷叶卷,主子昨天说想吃辣的……”还没说完,流川枫就摆手:“今天我跟仙道吃早饭,你别伺候了,回王府去开了玉石库,把我去年做香炉剩下的那块料拿来。不是说有新鲜獐子和野鸡?配几个菜中午吃火锅。”乘待诏给他梳头,将桌上的几张纸拿过来看,对昨晚自己画的花样甚是满意。就听外头仙道彰开了大门,“哗”地泼了残水,大声道:“我去做饭了啊。”踩着雪吱吱咯咯向厨房去了。
流川枫大声道:“我要吃上次那个,那个姜。”仙道彰应了一声。
长在深宫见多识广最讲究皇家礼仪风范的小橘子公公在心里流泪:“主子啊,你干什么要跟这种粗人说话啊,我们这些传话的奴才是干嘛使的呀?掉价儿啊!世风日下啊,国将不国啊,您您您……真的是……学坏了呀……”
却见自家王爷指着那堆锦袍皮靴腰带玉佩荷包道:“怎么又拿这些来?我又不出门。今日要跟仙道一起守着炉子,你去,把我上回让你照着仙道的衣服做的那件拿来。那个穿着伶俐。”小橘子公公忙道:“主子,上回那个细葛布的衫子是夏天的衣服,冬天的袄子咱可没这么粗布粗款的。而且今日太后指的老师要来讲课,您……”
流川枫斜他一眼:“既没有,只穿里头的袄子也罢了,只要利索。讲课那人你别管。若是来了,你让他去书房好生招待就是。”
小橘子没法儿,只得含泪去了。
等这一大帮子人伺候流川梳洗完毕,便被流川赶走了,仙道彰却还没回来,流川枫心道:做个饭这么久,笨死了,我也瞧瞧去。踩着雪进了厨房,看见仙道在灶下添柴,手边立了个竹筒子,还有个长长的铁钳,流川枫好奇,坐到小凳子上,拿起那竹筒子来瞧,又问:“这个是做什么的?”
仙道彰转过头来看他,就穿了一身厚棉絮了的淡红色锦袄锦裤,也没穿外袍扎腰带,脚上一双青缎子鞋铺绣着宝相花,翘头上各有一只黑色斑斓的蝴蝶颤颤巍巍。头发整齐束在顶上,只一根簪子挽着,也没戴冠,倒跟个寻常家孩子似的,雪白面容、俊秀眉目,十分精神。便笑:“今日小橘子公公没念你几遍?”
流川枫撇嘴道:“再念就打发他去庄上种地。这个竹筒是做什么的?”
仙道彰拿起铁钳通了通柴,道:“若火小了就用它吹吹火。稀饭好了,包子才上笼呢,等一会儿才好。要不你先吃着。”
流川枫说“好”,瞧见桌子上有一小盆稀饭两只碗,便走过去,问道:“勺子在哪里?那个姜呢?”
仙道彰便起身去洗了勺子递给他,又从橱柜里拿出一个坛子来,往碟子里倒,“还有糖蒜,你吃不吃?”
流川在那边盛粥,点头,“吃。都说王府里锦衣玉食,怎么这里的我都没吃过?”
仙道拿了碟儿过来坐下,笑道:“你那里什么没有,干什么吃这个?这个是我们穷人没吃的,才腌了下饭的,你以为多好呢。你不过吃得少新鲜罢了。”想到流川枫第一次到这里听说开饭,便自去堂屋里危襟正坐等着他端水洗手传菜上菜,便忍不住笑。
流川枫猜到他笑什么,问他蒸的什么包子。
“师娘昨日拿了汤圆心子来,我包了糖包子,热热的吃着极好,一年就这么几回呢。”流川枫想到家里元宵节晚上煮的蒸的炸的各色汤圆,心想那有什么好吃的?哼了一声。
仙道彰喝了半碗粥又去看火。倒是流川枫见火小了,兴兴头头走过去,也不说一声儿,拿了吹火筒往里猛吹口气,草木灰立刻反扑过来,呛得他连连咳嗽,还迷了眼。仙道彰忍住笑扳着他的脸给他吹眼睛,又打了水来给他洗脸,激得他一跳:“怎么水是冰的?”仙道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难道水打起来就是热的?”。流川红着脸踢他一脚。
此时粥已冷了,包子却好了。两个一人手里捧一个取温暖,流川正要一口咬下去,就听外头有人叫门:“仙道哥,仙道哥在不在?”
“彦一?”仙道赶紧出去开门,拉了人进来便塞个包子。那人掰开一点儿一闻,一双大眼睛顿时笑成一条线:“仙道哥你可真舍得,拿这个做包子,一早吃了,元宵节可吃什么呀?”仙道说:“到时就去蹭你们的吃。”流川枫默默低头咬包子。
彦一此时才看到坐在桌边的人竟是小王爷,目瞪口呆不知该行礼还是怎样,仙道彰搂过他道:“你姐姐不是要出嫁?怎么不回去帮忙?师傅没放你?”
彦一模糊着冲流川一笑,转头道:“结亲还有两个月呢,男方那边贩货刚回来,出去结银子了。嫁妆早几年慢慢都有了,这半年家里又卖河工的吃食,也得了些钱,打了几样新家具,就是想要个别致些的首饰压妆。我想着我们百姓又不许用金玉珠翠,银的人人都有也不稀罕,便来求仙道哥给个主意。”流川这些日子住在这市井之中,也瞧见了些,那寻常人家妇女带的都是铜的银的,一则本朝曾有严令,庶民穿戴逾越了处罚极重,一方面贫家小户金玉也难得。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且看仙道怎么处。
仙道彰想了想,问:“我记得你们家是有几颗怪形怪状的珠子不是?”
彦一把央求仙道的事儿说了便专心啃包子,似乎必能得偿所愿。此时抬头道:“嗯,早先爹说都没用,拿去卖给了药铺和药,就姐姐手里还有两颗差不多样子的,像是一对儿。这么长,说直又不直,说弯又不弯。”
仙道拿过一只碗来水缸里舀了半碗水放桌上,道:“你画我看看?”彦一蘸水画了模样。仙道想了想又说:“记得小时候,我和你们姐弟上山去捉蝉,你得了一个又大又光彩的,如今哪儿去了?”
彦一边啃包子一边道:“姐姐收着。因你制得好,现在那翅膀上还发绿的金的光呢。”仙道便起身道:“那就行了,你去把这几样拿来,再去师傅那里换些银块和铜丝来,我赶着做几样,必不让叔叔婶婶没脸。”
彦一本想着仙道出个主意就好,现在听他说竟是要亲自动手,喜出望外:“能得仙道哥的东西,就算是木头石头也是好的。”顿了一顿垂下头,脚尖蹭着地慢慢道:“我姐姐知道了也必定高兴的。”跺了跺脚跑了。
流川便见仙道张了张嘴,一句话没吐出来,脸上却有点红,问道:“他姐姐想嫁你?”仙道转过身来看他一眼,低头收拾碗筷,流川枫道:“哦,原来你不喜欢。”起身去堂屋拿起笔,继续画他的花样,却见笔被冻住了,狠狠在墨汁碗里搅了两搅,提起笔来还是不成,只好回厨房去找仙道要热水。见他边洗碗边发呆,皱眉上去道:“你在想什么?”仙道笑了笑,道:“我小时候在彦一家养活了两年呢。”便不再说,流川好奇:“怎么他们家养你?你爹妈呢?师傅呢?”
仙道彰慢慢道:“我没见过爹妈呢。听说犯了忌讳,被当官的捉去流放关外,死在了路上,师傅当时还在我爹的铺子里当学徒,抱了我回去养,金铺里没一个女人,谁都不会养孩子,只好给钱让彦一家养我几年,六七岁了才回来学手艺的。”
流川枫皱眉道:“我也没爹妈管。但是你很好。”
仙道彰转过身看他,轻轻笑道:“你也不错。”
流川枫见他眉目舒展一笑,眼中晶莹闪动,不知如何,一时间竟神为之夺,等回过神来,觉得脸上发烧,强自镇定了一回,又转到堂屋去,坐在粗木凳子上发了一会儿愣,摸着心在腔子里跳得飞快,诧异道:我这是怎么啦?是得了心疾么?抓起茶杯就喝了一口,不想那是极冰的陈茶,觉得不妥却吞岔了,一口水呛在喉咙里,忍不住地咳。
此时仙道收拾完了厨房进了堂屋,说道:“怎么也不知道关门,这么冷天。”见他趴在桌上咳得脸红颈涨,忙上来拍他的背,等流川咳得渐渐平复,方坐下来执笔道:“今天可不跟你画你的香炉了,先给彦一家的首饰画出样子来。”却见流川看着自己愣了一会儿,眉毛皱着,突然脸上一红,哼了一声,抬腿便走了,在大门口把急冲冲捧着玉石进门的小橘子公公撞个趔趄,见主子出去了,赶紧又跟了出去。
咦?这又怎么了?仙道想了一会儿,不得其解,想到,这小王爷自来任性,怕是想到别的急事了,遂静下心来画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