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汤
作者: 逆疾风时,收录日期:2010-09-18,1304次阅读
第一章
睁开眼睛的时候整个空间呈现蒙古幽明初开式的眩惑。不过我很快放弃了正于梦中的念头,毕竟光线郑重,让天花板看起来如此荧荧烁烁。推开无比沉重的被子,空气冷到发刺,呼吸有些滞迫,于是打开台灯,让懵懂灯光从湿绿的胶布灯罩里长出来,像烟灰一样吹散到房间的尽头去。右手抓过毛衣和校服开始穿,毛衣是黑色的高领,坚实勾勒着脖子的弧度,只是束得紧了,心里呼呼喘气。伸手去拉窗帘,两下不利落的金属摩擦声。外面的天空刚落完雪,黑到发绿,冷清刻板的厉害,抬高视线,像是沉在了三千米深深的海水深处,怎样都游不上去,连光线都忽忽地漂在水面上,到不了我身边。
出卧室右转洗漱完毕,下楼,习惯性先说“早上好” 。狭窄的小楼梯,反光的地板,黑淋淋的沙发,只有厨房灯是亮着的,便本能的走进去,藤真正在做早饭。
因为已经道过早上好了,我就理所当然的坐下准备用餐。
“说‘我开动了’。”藤真举着锅铲作势要敲,觉得他讲究得几近执著,我笑一笑,呼吸舒服了一点。
“我开动了。”合着手乖乖说,开始享用煎蛋和烤黄油面包。藤真是位柔和优雅的前辈,大我一岁,如果他还活着的话。苍白透明的脸在我看来特别亲切,所以一点不怕他,一点点也不。
解决掉牛奶,洗好杯子,笑着说“我走了”之后推门出去。
电梯正在维修,所以不得不走安全通道,四壁都是封闭的,无限压紧,逼仄过来,幽绿的指示灯牌,阶梯带着别无二致的高度和密度嵌死咬合,每一步都压抑收束,好像多跨一些出去就能踩空,连影子都投折成等份的弧度在延伸不尽的昏暗里坠落,那种喘不上气的感觉更明显了。一直向下走,直到看见一楼的楼层标号,才呼一口气出来,整个人从幽绿的深水里潜出来一样,氧气重新恢复充足,我朝着出口快走几步,流川已经在外面等我了。
他单脚架着自行车,微微低头打瞌睡,所以我能清楚看见他低俯的睫毛,非常好看。很少能有男生把眉眼生的这么利落狭长,而他垂放的手却意外有着柔和柔韧的线条,很难想象这双手里隐藏的暴发力,与他个性里的简单纯粹相互对峙,使他像极了一只睡眠中的动物。
也真是服了他,什么姿势都能睡,心情融化一样吸热暖和。
记起第一次见到流川的时候他站在我家门口,套一件桔梗色梭织羽绒夹克,左手提一口不搭调的大铁锅,是藤真熬汤用的。表情淡漠安然,心无所属的样子。也许是一直沉默着站在阴影里的缘故,他从门外走进来,就像是,从极静的水里兀自竖直浮起一样,光线从他睫毛的尖端流出,越过淌满发丝的额头,眼睛在一片灰里黑到发亮,一瞬不瞬的视线,半点不妥和窘怯也无,不作自我介绍,也不说明来意,仅仅因为我恰巧挡在他面前所以停下,抬起头瞪着我似的。从没见过这样的人,从没见过的神态和行径,却觉得自然而然,再真实率直不过。引的我嘴角忍不住上翘。
回一点神回来,看着大觉好好睡的流川,看了有多久,不知道,想去揉他的脑袋或者拍拍肩膀,但那都是不现实的,知道,所以只是想想而已。
忍住不叫他,伸手去拨一把自行车的铃铛。流川就倏地抬头起来,眼里有被整到的愠色,两道悬结的冰凝,光色明亮。把篮球扔筐里,“走吧。”我说,然后不客气的跳上后座,抱着包开心地对准他后脑勺笑一下,他看不见的。流川使劲蹬了两下踏板,歪歪扭扭骑出院子。我抱不到他的腰,只得用手扣着冰凉硌人的铁条。几幢卡片式建筑在头顶高高突兀着,左转,骑到这里往往铁路平交道口的横杆已经放下来了,所以我们会停下,安静的等一会,几分钟后继续向前,这下要骑快一点,可以穿过两个闪烁不定地绿灯,在校门外一条街的地方刹住,我下车。
“我很重哦。”看着他的眼睛微笑。
流川不屑地抬高头,视线挑衅,等了一会见我没什么要说的,就要走。
“哎,”我连忙按住单车龙头,“小心点啊。”
知道我的意思,流川瞪一眼过来,音质一寸一寸的阴凉,“不用担心。”
就利落干脆地蹬车走人,连再见也不记得说。
失笑,一直看着他的背影轮廓微微窝起,背向在城市的大雾里。只有这样的天气和时分是流川便于外出的,日光晦涩,行人稀缺,他习惯骑我的车去小球场打球,顺路的原故,我赖着他载我上学,提这么任性的要求,流川一丝不耐烦的情绪都没有,立马点了头应下,心尖就那么软软瘸了一下,发现他好像总有本事能让我一直吃惊。
因着流川的关系,我推翻了之前对于鬼魂的一切定论,深信他们属于人类中的异类,否则怎么能为人眼所见,能碰触物体,对世间的规则和热衷又持有那么深重的遵循与执念。只是,每想到这样的流川已被这个世界排斥,和我们彼此隔离,无法交汇,心就被砍了一刀似的窝起来,又痛又隐晦。7点一刻的时间,巷道深处上班上课的人群涌聚浮动,灰暗而疲惫,只有流川像一株生气勃勃的植物,散发着另人欣喜的活泼气息。和他比起来,他更像人类呢。
在教学楼外开铁柜换室内平底鞋,一沓信件哗拉拉摔在脚上。“仙道!”有人打招呼,于是先回头招呼一声,是越野,我的球队队友兼后桌。他过来边换鞋子边瞅那堆信,揶揄地瞧我一眼,用醋酸的口气嘀咕:“才来陵南多久,就这么有名气了呀,居然有那么多女友候补了……”
苦笑:“哪有?”
“咳,那群女生都问到班里来了,打听那个打SF、朝天发的13号,还向我索要你手机号!真是恐怖……”越野夸张地打一阵冷颤。
“你没有说出去吧?”我装作很受惊的样子。
“怎么可能,”越野不满,“又不是你。”
“多谢。”笑一下,我是知道我很有女生缘的,那些温柔的目光并非不懂,只是不当真贯了,不相信幸福了,它们太轻易就得来,没有安全感。我习惯始终保持静默,而它带来可能性,可以让别人看到一个静默的带着无限可能性的我。不过女生们最多也仅是这样写写情书组组后援团什么的,我也自在。
和越野并肩上楼,向一年10组的教室走。又是楼梯,低靡的束缚气压弥漫,好在学校楼梯宽敞,光线也充沛,只是一阶一阶重复,重复,无尽的重复,太多太多细微重复的动作,在不断消磨和损耗。不是有这样的梦吗?在黑暗逶迤的楼里拼命向下跑,可楼梯没有尽头,你一直一直跑,它就不断不断延伸,找不到方向,也没有标记可供辨识,想停,停不下,不敢想在滞重的黑暗里迟钝没落的感觉,像海水包围,负累缠身,觉得再不出去会让自己窒息而死。
“你最近来的很早啊,社团训练都不见你这么勤快。”越野对我说。
“是吗?”
“你一向都在打铃的前一秒钟才出现在教室不是吗?”
心里乐一下,没办法嘛,流川起的早啊,又不想让他等我。
见我怪笑怪笑的,越野捅捅我胳膊,压低声说:“对了,现在你家里还闹那些奇奇怪怪的事儿吗?”
反应过来,认认真真点个头,很让人信服的那种,“恩,没有了。”
“真的?”老好人不放心的样子,“要小心啊,住外面不像住校,要提防盗窃什么的。”
接受叮嘱,眨一下眼睛,“谢谢哦。”
刚来陵高的那段时间,没有比赛打,无所适从。修自行车的前刹可以花上两个月,校篮球队的训练每周准时到一次,养一盆蟹爪莲每天浇两遍水,跑步每晚一次,拒绝告白的次数一周几次或者几周一次。感觉心跳的速率和血液的流动一并放慢,这种慢,让人拖沓冗长窒息晕眩。于是等到真正成为首发打比赛的时刻,我抱紧那颗烫金色的球,一路爆发式的打完整场,疯狂榨取由指尖的兴奋战栗传入脑髓的颤抖满足。别人叫我“天才”,知道那是真心的,就坦然接受了,接着又被扣了“得分机器”这个俗名,只好认。
它要能带我脱离多好,带我走,带我上潜,浮出海面,不惜代价。
而关于越野所说的奇怪的事,就在那个时候,被我发现。
家里来过什么人的样子。他们大概持续来过很长一段时间了,行踪神秘自由如同鬼神,一种陌生危险渗入的气息。我握着气费单站在客厅里无声微笑,厨房几近荒废怎么能有这样的数额?一处一处仔细审视,寻获可疑的痕迹,视线辗转移动很久,才从黑石桌上拈起一根漆黑柔软,反射着暗暗绿光的头发,那绝对不是我的头发,就有些笑不出了,脊背上流窜过一阵惊悚的战栗。但想着哪会真有这么离奇的事,说不定是气表的问题,再四处看看没了线索,该是自己在疑神疑鬼吧,也就算了。
后来和越野开玩笑的时候说到过一次,他想象力就更厉害了,说什么强盗在家里踩点呢,于是就半被怂恿半自己凑趣的安置了摄象机在厨房里,却是谁都没当真过。
而那段惊骇悚人的录象就这样诞生了。看不见的人,在厨房里动作着,瓦斯炉的火燃起一圈,锅子被无形的手放上去,水龙头自行出水,菜刀一起一落机械地重复,有人在熬汤,最后,锅子被端走,离开镜头,其余东西被收回原位,静森森地像是在装睡着等待查夜过去的顽小孩。
我的冷汗一直没停,浑身像被灌满了水,动一动都晕晕晃晃听得见回音。“我疯了。”我端端正正开口宣布。可是我很清醒,我知道,再没有比这更清醒的时刻了。我看到什么了?可怜巴巴问自己。
鬼。
不是不怕的,但就像被一个梦惊醒,黄昏即为逢魔时刻,我沉的太深太久了,那种窒息晕眩的状态折磨我太多时间了,所以恐惧只是一瞬而过,就被血液里复苏暴沸尖嚣的因子淹没。
我留了张字条在灶台上。
之后那一天都处在了浑浑噩噩的状态,直到再一次想起我在那张字条上写下什么,我才醒悟过来:原来仙道彰这个人也是可以很疯狂的。
就自己对自己笑一下,把门卡放在识别器上,喀哒一声,回家。
突然想起电影The Big Blue里的情景:潜伏在海里,黑色从深蓝过度到千草绿,绿成了回忆。你漂浮在回忆里,呆着,等待人鱼,长久的等着,下定决心为她们而死,只有这样她们才能判断你爱她们有多深,只有这样她们才会出现,才会出来见你,永远和你在一起,或者带你远离。
钥匙推入锁孔,手摸在冰冷的不锈钢上,对自己说,好了,出发吧,带我走吧。有一个声音,它要带着我走。
整理一下笑容。
推——
客厅的大灯开着,一个男生坐在丰沛的光线里,无动于衷的脸,他身上有着极静谧优美的气质,苍白而不失风度。没有影子。因为之前在脑子里模拟过所有能想象到的情况,所以临头了到有点不知所措起来,我是真的没有想到对方和我差不多年纪,他坐在那里,端然笔直,脸上带着滚滚时流研磨而过也无法搁浅销蚀地气息,光线高悬,他下巴微抬如同审视,手上握着那张开玩笑一样的字条,好整以暇看我如何反应。
这就是我和藤真健司的相遇。
“呃,你好。”我放下包,尽力像平常一样微笑,侧对他坐下,这下看的更清楚了,他真的没有影子。
“你好。”他笑回来,这样气氛缓和了许多。
“我是仙道彰,”我手指动一动,“写字条的人,以及,房子的主人。”
他点一下头。
“请问你的名字?”
“藤真健司。”
我看着对方的笑容,缓慢隐秘的深呼吸一下,这才发现自己浑身缺氧,大脑发晕,觉得自己像个上门提亲的女婿,笨拙谨慎到畏缩的地步,而正因为这个发现,我有了余裕对自己嘲笑一声,手脚回温了一些,“那么,我能知道这一个月你们来我家的原因么?”
我说的“你们”让对方不易察觉地微微挑眉,很适度的惊讶,他沉思一会,抬头反问,“能让我们借用你家厨房一段时间吗?”
这下换我惊讶了。
当然是觉得突兀的,但看着那张与我同样绷紧而强自不动声色地脸,有点明白过来,他们仍然有着人类的拘谨,把难处掖藏起来走路,壳再硬自尊也是软的,容易受伤。所以,我什么也没问,包括借厨房的原因,包括“我们”指的是几个,包括一段时间指的多久。笑一笑,突然对这个灰色空荡的大屋子有了些许期待的意味。
“可以啊。”我回答他。
藤真的眼睛闪过奇异的光芒,他愣着,做梦的表情,好半天才站起身,我也起身,这才发现我比他高的多。他笑的很好看,非常真心的那种,郑重地说“谢谢”。
后来这位擅于揶揄的前辈告诉我,他在灶台上发现那张字条时惊恐的想:这人绝对是个疯子。
挑一挑眉毛,你就不是疯子了,说来见就来见。
这样,疯子人类写给疯子鬼魂的字条打开一条缺口。“我想和你们见一面。”
说的多简单。
第二章
5点半放学,赶公交,坐两站路,下车后走十分钟,到家。电梯已经修好,不用再走那段灰仄的楼梯,舒一口气出来,不过电梯里是更加生闷滞塞的气息,有些厌烦,既而来到自家门前,回想着和一群鬼魂的同住生活,都那么久了现在想起来还是不可思议的厉害,以至于在开门时我都在揣摩他们从不曾存在的景象。
“我回来了。”开门,高高兴兴的口气。
藤真的声音就从厨房飘出来,“欢迎回来。”亲切的句子,让人产生丰沛好感。
换鞋,脱掉大衣,径直走去偏厅,去看那个打瞌睡的大男孩。当然是流川,挂在长长的原木桌子边手臂自然垂着,陷入睡眠。可睡眠如此逼近死亡的形象,于是我停下脚步,猛然觉得还置身于电梯里,身侧是墙,瞳孔骤缩,出口发光,心头生疼的惶闷,喘不过气。听他的呼吸声,听不见,也看不见规律的潮状起伏,想起这些自然是不会有的,便继续靠近,对自己“切”一声。算是发傻吧,总发傻,嘲笑自己先前的后怕,竟有点万念俱灰,想叫醒流川,叫不出,觉得一出声就给了自己梦醒的理由,于是看着他站了一会儿,很静,连我自己的呼吸也没有。“不能再呆着”,命令自己,不然谁知道会不会出神到他醒过来,轻手轻脚离开,进厨房去,帮忙,顺便给自己弄吃的。
“今天流川打了多久的球啊?”我随意问起的样子。
“他哦,”藤真一点没在意,“才回来。”
我皱一下眉,在外面呆这么长时间,万一遇上危险怎么办,净没心事的小子。“干吗那么拼命练球,以后还不得重头来。”
不知道我的口气里有没有一点嗔怪的味道,藤真倒是好笑地抬头望过来:“拼命?那叫喜欢。况且你觉得流川会在意这个么?”
是不会在意,因为他是流川啊。
涩笑一下,明白的,若还为人类,流川依然会用这样的方式这样练球。除了兴趣不为什么目的,除了喜欢不为什么而顾虑,我行我素,坦白鲜明,特有的独立意志,只凭心做事,只做自己喜欢的事。真的就是这样,真的就有这样的人,有时想,这种个性在世上还能不能找出第二个?然后得到答案,微微笑起来。
结果一顿晚饭吃的索然无味,眼睛控制不了地到处瞟,终于,我问看电视新闻的藤真:“流川呢?”
“我让他和樱木去买东西。”
抬手看表,7点过,这会儿还不回来,估计是路上又争斗起来了,怎么能不担心?“我去看看。”就往外走。
“诶仙道!”藤真叫住我,神情紧逼,有话要说。“你知道我们熬的那汤做什么用的么?”
静静看他等着他对我说。
他一声叹息,“仙道,你那么聪明……你只是不想懂。”
那也是不懂,撑到底。
“鬼汤。”藤真回答自己刚才的问题,“鬼魂通过喝汤转世。而我们……很快也是要走的。”
低头笑着,“你是怕我担心你们走掉吗?”
藤真抱胸细细看过来,一点一点量度我脸上的表情,捕捉一丝一毫的端倪。
知道自己控制的完美,那么无谓的口气连自己也能骗了,慢慢回到偏厅,拖开流川惯坐的那张木头椅子,异常沉重,手都不大利索,坐下,抱着茶水喝。
我们确实是有缘分的。我曾为了相遇的那一刻而这样奔波,从东京的品川车站,搭横须贺快速干线,抵达镰仓,乘上江之电,迁徙过漫长的大雾与徒步路线,与他接近。而他们又是如此特别,还在神奈川重重叠叠的人群中恰巧走近了我。可终究是我得意忘了形,由着这份缘分亲近,我竟然忘记了,我们之间隔错的不是距离,而是时间,像一颗星辰的光泽抵达地球的时间,在我抬头仰望它刺目的光芒时,它可能已经消失,不在那里了。我们只是过路人,一起走一段,不小心把心交给他,等到他走着走着,不知所踪,才发现自己只剩个轻盈的壳,看着命运带他走,带他到我不知道的地方,不敢想在茫茫人海中失去交汇,从此我变成他的陌生人。
从来没觉得这么恨过,我把牙咬到响,脸侧咬肌绷着,觉得被人开了好大一个玩笑,狠狠耍了,又该死的想起和越野聊天时想过的“不相信幸福了”,一下子泄了气。一直以来的相处已成答案,从遇上他,到现在,这份答案从来不曾改变。把茶杯端起,鼻子凑过去,让热气熏腾着,难受好一会儿,也就过去了。
第二天狠狠下了一场大雪,迷迷茫茫飘成一片。到公寓楼底下的时候头发已经湿漉漉全塌下来,觉得气闷,无所适从的除着身上的雪,听见樱木花道的叫声:“嘿,刺猬头!”
他是常来串门的鬼魂,性子活泼的很,四处瞟一眼,红色很好找,于是我只得又走出去,向院子里去,那里已经积起很厚实的雪,脚印深嵌,我连根拔起似的一脚一脚踩着。
藤真竟也在,他却不在,好在这次学乖了,我什么也不问。
“今天这么早放学?”藤真问我。
早么,是早,才下午3点过。“开教学研讨会,就提前放了。”
没了话题,不想再说什么,光笑着就很够,默默站着,看樱木摆弄一个巨大浑圆的雪人,雪人还是歪歪坐在面前铁椅上的,漆黑上耀眼的一团白。樱木花道笑得一脸贼兮兮,再看一眼藤真,也是抿嘴浅笑。
你们笑什么?刚想开口,就听红头发小子乱七八糟抽笑一阵,转到长椅后一脚轰出去,雪人就边塌边向我慢慢倾倒。正要躲,突然看见烟火一样的白雾里炸开幽幽绿光的黑,就中蛊一样动弹不得,只那么一瞬间的错愕……我理所当然被雪人熊扑在地。
冷啊!这一摔就被埋了个半身不遂,我嘶嘶的把领口和脸上的雪拨开,翻腾着要坐起来,狼狈的像溺水挣扎的人,拼命呼吸,然后面前的雪堆塌陷下去,流川和我同样暴雪过境的脸露出来。
流川。
樱木和藤真的笑声刹时就远去,只有他留在我面前,离我那么近,我能清楚数出挂在他焦黑眼睫上的雪沫子,明亮无比,瞳孔里有被风吹出来地尖锐光芒。我拂开他的视线一点点看进去,黝黑锐利的孔,所有流离光色喷薄的源头,深处虹膜发散,细细包裹着,收束一点,不让这光线太过锐利夺目,针锥状的收尾,不带余味的干净利落,非常喜欢。再看进去一些,能见到一对小小的,静默失重的海水色眼睛。
都说雪的白色能造成失明,现在我坚信黑色也会。
“仙道?”流川眨一眨眼睛,在认人的样子。
看他这样,很能想象到自己挂着雪白头发和眉毛胡子,圣诞老人似的脸,知道形象是挽救不回了,就干脆笑出声来。
“混蛋。”流川大概以为我在笑他,伸手过来捣我一拳,指节径直穿进我校服的黑色。
这个动作,让我和他都愣住了。
怎么忘了呢,我凝着他的眼睛,笑一点点,你怎么忘了我是个人类呢。心里的涩味涌起来,细小绵密,却柔软的一塌糊涂。
流川低头啧一声,开始挣脱周身粘腻坚实的雪。
这就体现出我身量和力气的优势了,我先一步比他爬出来,笑兮兮帮他把压盖的雪往边上堆。这小孩儿自然是不愿的,冷着脸瞪我,冰凉的视线节节砍来,我保持痞笑扫掉他脑袋和脸上的雪,哄着似的说:“好啦好啦,不气不气。”
流川重新低头下去,转身,直接走向暴笑着的罪魁祸首,狠狠一脚回敬过去,耳根有点红,不知道是为了樱木整他还是为了我的话而气愤窘迫,不过我怀疑后者只存在于我的臆想罢了,也才想起处理自己,都冻傻了。藤真过来帮我拍雪,揶揄洞穿的眼神直视。无辜地揉一下鼻子,就笑,他也笑一下,耸耸肩膀。再分一半心看那边狐猴大战,从拳脚换到雪战。
猜到事情大概就是樱木趁流川睡着时把雪堆到他身上,还胡乱殃及了我一把。这对冤家,傻乐着,又觉得流川这样被不公平的整到,有点忿忿不平。
帮他出口气,这还不简单?
“樱木今天没去找晴子小姐啊?”我问。樱木一下就愣住了,像只被摁停的闹钟,脸腾地红透,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的样子。
“恋爱了呀。”继续侃。还引来流川回头望着我。
“谁,谁恋,恋…那个了……”樱木脸红到要挖洞,还理直气壮的吼,“晴子小姐打工很忙,我不能经常去找她!”
想起昨天藤真对我说的话,再想想樱木,突然明白了,非常能懂。
晴子是个温婉漂亮的人类女孩,就在一条街外的便利店打工,为此樱木每次自告奋勇去买熬汤的食材,趁机和她搭话。奇在晴子并不厌烦这个毛躁的家伙,惹得樱木每次回家来都要兴奋激动地讲述一通。
刚才那话,竟让我听出一点点同病相怜的苦味。可樱木到底要比我要纯粹多了,让人羡慕。自嘲地笑,嘴上仍是开玩笑,“哎呀樱木你就不要打击没有女朋友的人的弱小心灵了嘛。”
结果身边流川嗤一声,闷闷的嘀咕:“你自己不是一大堆情书。”
没词儿,我凝着流川,你以为我在帮谁说话呀,心下仍是有趣的不得了,想这小孩跟自己抬杠呢,明明八棒子打不出一句话的人。
藤真接过话头:“流川你自己也有一大拨后援团和啦啦队呀。”
“喋喋不休的生物。”他回想起什么,眼睛向上翻一下,仍旧是面无表情冷冰的脸。
我埋下头,眉眼弯弯地呼呼笑。
樱木听不下去,叫:“哼!狐狸那算什么,跑来和替补的握手的都比那多!”
一颗雪球飞在红毛猴子脸上。
继续笑,想,还好各自的绰号属性不同,又有点明白为什么流川和樱木老爱打架了,猴子和狐狸同属单细胞生物。
“他们俩一天不打架就憋的慌。”藤真气定神闲摊掌心朝天。
多少被挑起些好奇心,想着算是见识到流川非正常状态下被吵醒后的睡眠暴力了,既而又有了个刚才对着我怎么没发脾气的疑问,不过我没细想,它便很快溜走了。
冲藤真使劲眨眼,“他俩什么孽缘?说来听听。”
“那个啊,”藤真好兴致的往椅子上一坐,双手交叠垫在下巴上。“那天我和流川从便利店出来,一正眼就瞧见这家伙挡了路两眼冒火直冲过来,说了一大堆什么不准靠近晴子小姐之类的话。”
我挑起一边眉毛。
藤真做一个理所当然的表情,“流川就骂了一句白痴。”
怎么可能没这句经典台词,我笑着点头。
“结果就打起来了。”
“后来呢?”
“后来那位晴子小姐就从便利店里跑出来,劝架,刚靠近一点,樱木就红着脸逃跑了。”
逃跑,被逗到了,你个藤真,少损一点人要死啊?
藤真拿食指关节抵着太阳穴,夸张的叹口气,“樱木认定是流川要抢他喜欢的女孩子。”做出个“怎么样?很无语吧”的表情,又加一句,“晴子当时就追上去了。”
恩?又有意思了。
“可她没追多远就跌倒了。吓得樱木掉头跑回来想扶又不敢扶。”
藤真完全说戏的口气,“晴子站起来之后就对樱木说了很多话,大意就是樱木君是个善良的人,请不要再打架了,并说要给流川君道歉。还过来递手帕给流川。”
点头,“梁子是结在这里哦。”
“才止?流川低头就问晴子说‘你是谁啊’。”
大笑起来,下一秒一颗雪球砸在我肩膀上,转眼看小狐狸,用那种逮着把柄后惹人火的视线,再轻飘飘挑一下眉毛,流川果然受不住,和红毛猴子一起进攻过来,就往旁边一扑拿藤真当盾牌。一边躲,一边笑,想果然是流川,没心思到了一定境界,都不知道照顾女孩子面子。不过这样也很好啊,特别的很,单纯的很,很多事情被无视的彻底,不必自讨麻烦,想想自己,一点点灰心。
于是从那以后每一天的日子都在昏沉困倦的疲惫中开始,微微震颤的兴奋中结束,一个学期的知识提纲,整理笔记,归纳总汇,做题,背诵,默读,俨然变成一个勤奋生为期末考试作准备,到不是为了分数成绩,只是没来由的不相信自己会居于人后。上课还是听唠叨似的听讲,听不下去就自己翻教解什么的,有问题自己啃,一处一处攻破,越难越有耐心,很有成就感,再对着食物大块朵颐,回家摸到被炉边去坐,富实的温暖充足,进入到一个状态,完全专注。因为之前没怎么听课,所以复习时都是崭新的知识,连兴趣也被激起一点来了,结果顺道还被同居的鬼魂们奇异地瞧上几眼。周六的早晨被闹钟闹醒,睁一只眼睛寻找到声源的方位,换运动服,黑蓝色,晨跑,想到接下来是田冈教练的恶魔式训练,立马就一阵强烈的不适,都要得周六恐惧症了,却不抱怨什么,这样,连烦恼的时间都被抽得干净。在玄关换Converse跑鞋,发现流川侧卧在小沙发上睡觉,一片昏暗里漆黑的头发和白皙的手腕都凸显出来,大衣领子蚕食着小半边脸,鲜活饱满的色感,融合聚积,赏心悦目,虽然都是与皮肤同温的水,无法触知的深度与宽度,却茫然向往到令人着魔。看着他,觉得自己才像是鬼魂,看一个人得,那么小心翼翼,看到深处,失去线条和形状,剩一片黑色的海洋,眼睛咸涩,慢慢浸润。于是张嘴不出声地说:“再见了。流川。”
出门去,顺着海岸线晨跑,walkman的耳圈里放Gorillaz的HIP-HOP曲子,天亮的晚,整块海水陷入安眠寂静,潮水吞伏,海洋是烟灰色城市表皮上凸露的心脏。大海上空则是夜色里的高楼灯火和被台风吹来的铅色云团,层叠的堆积与蔓延,沉潜宽阔的气质,无声无息,如同万籁俱寂,可以获得自由。
身上心上的疲惫一丝丝挥发消失,静懒得像只蛹了。
“状态很好啊仙道,”田冈教练连连拍我肩膀,“明年,冠军一定是我们!”
不远了啊,我笑一下。这样下去,真要相信只有篮球也是可以幸福的,知足的很,很多人很多事都可以不那么在乎了。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一个月,统考那天我一如既往在打铃前一秒钟才出现在教室,只带了人和笔来。座位是临窗的,很满意,可以看见海岸线。窗户上结着龟裂的雾,开一点点,可以闻到整片整片腥咸的海风,冰一样坚实锋利,拂得面颊生痛。很用心的考,捱到最后一道铃声,收完卷子,人流逃难似的往外冲,仿佛各自的心情和肆意,是在这围墙外面的。但要说对这里一点喜欢也没有,也不是,至少,得学着喜欢上。能不学么?在外面,有什么样的理由,可以让我不学呢?
流川,这个名字似乎可以沉埋到底了。
下午的考试是英语,2点半,现在10点34分,中间一大段空裕的时间,不准备回家去,就坐在凳子上,生根发芽般的不想动。握着钢笔写单词,那种拉很长的斜体字,写R和W的时候忍不住把圆弧划得很饱满。几分钟之后去嘈杂的食堂用餐,遇见越野和植草,一起吃了顿饭,拿越野的告白糗事开刷一通。嘻嘻哈哈。
直到,藤真说要走的那天。
第三章
其实藤真一直以来都在帮助城市里其他流浪的鬼魂,毕竟我这样的疯子少,敢让鬼魂在家里进进出出,现在藤真这么说,该是救助的差不多了。我们的相处,该是时候给一个再见了。
“我会想念你做的早餐和晚饭的。”我拿藤真开玩笑。
樱木低着头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我知道他是舍不得晴子。
“转世后去追她吧。”我说。
“哼,不用你说本天才也会的!”樱木打起一点精神了,激动起来,“到时我还要学篮球,把替补的狐狸和你一并打败!”
“好啊,”我想笑,“只要到时候我没有头发全白了牙齿掉光了,杵着拐杖也走不动路了。”
就有点说不下去,到时候,什么时候呢?你们还是这个样貌么,出生在哪里,茫茫世界,可以拿什么去指望,但好在,仙道彰有够坚强,能对你们说念念不忘。
“什么时候走?”问藤真。
“平安夜晚上。”
明天么,还来得及,“流川,流川,”我冲打瞌睡的小孩儿笑,流川抬起头,迷糊的目光陡然清明。
“马上要走了,想不想和我打场篮球?”下巴抬起来一点点,神色挑衅的那种。
“要。”流川立刻回答,说的“要”,不是“想”。
“那等我考试回来就去?”
问的不是问题,流川便没答。
看着他的眼睛微笑,一瞬间发现,那双眼睛于我是个癌,病发了才知道。
相信有一天,终会弄到因为黑色盲了眼,好的很,成为身体的一部分,不用再四处找寻,不过也只能是我了,其他人一定承受不来。
想着要和流川打球呢,就微微笑着想了一天。下午复习的时候还在出神,想那小子该把头贴在桌上垂着手睡着了,心里小小的欢喜,就埋头看得很专心。过一会打铃,白花花的卷子传下来,端起笔开始写。周遭紧逼的安静,头顶上电灯机制地嗡嗡响,外头天黑的早,城市里的灯火亮起来,像靠荧光素和氧气发光的海洋生物,从黑暗的深处现形,寂静地徜徉漂浮。磨人的计算题演算完毕,呼一口气,抬头看钟,还剩一点时间,闭上眼睛分辨秒针的滴答声,一调降,一调升,像呼吸,一吸,一吐,平稳的,规律的,持久的呼吸声,在嘈杂紊乱的笔触声中鲜明的凸显出来,就傻笑起来,竟觉得有一点幸福。惹得考试一结束越野就火冒三丈瞪过来:“仙道彰!不要以为你考得好就嚣张成这样!”
诶,不是呀,我很无辜的眨眨眼,笑容收不住,只得挤出点赔罪的味道。
下了车,走在神奈川的街道上,煌煌的灯火,穿过密密招揽客人的租车,满目的楼房和私人旅馆,空旷的地方可以望见海,临岸的小店铺紧凑拥挤着,大都还是陈旧的木结构古建筑,从外向里仔细看,幽暗仄迫的房间里,排满冰冻的鱼,绮丽光滑缎子似的鳞。冬天的夜色深重,海边的餐厅和小吃摊就亮起牵绳的灯泡,像小小的织锦灯笼。过平交道,一段黏滑的石板路,头顶穿梭横亘密麻的电线,三五簇交叠捆绑,左转,商场前已经安置上了圣诞树,两人高的那种,渗开湿绿色参差裂口。
平安夜要到了。
走到大路上,折过去,就看见公寓门口等候的人。灯下的粉尘纷扰在他打直的脊背上划出边界,深冬的霓虹灯在他的手和篮球上沾染着艳红的大簇光芒,背影淡的像没有根的莲花,开着开着,下落不明,不知所踪,一瞬间有拥抱他的冲动,不过我只是加快一些脚步,穿过露光的街道,涂花的围墙,狭窄的人行道,到了流川面前,温和儒雅出声。
“怎么在这儿等?”
流川抬高头,利落狭长的眼睛,“在阳台看到你,就下来等。”
傻小孩儿,我还没吃饭呢,“你怎么没在睡觉,还跑到阳台上去?”
这问题像是把流川撂倒了,他埋着头,在反应一样慢慢思考,我就保持静默盯着他深深的脸颊轮廓,淡漠安然,心无所属,有点像早晨架着自行车等我时的光景,就没了一点打断的意思,耐心等着。
流川,我的时间虽然不太多,但我会等你到最后,你可以慢慢想,没关系。
拖过自行车,执拗地坚持这次由我载他去球场,结果流川和我一样执拗,瞪着我眼睛,像抓着瞳孔尖子。
“你不准我就不去了。”丢杀手锏,自己都觉得特无赖。
好在再无赖也是杀手锏,流川把球锵一声扣框里,一下子跳上后座,感受着这份沉沉的分量,我笑得有点得意的骑出院子。
“去学校打吧?近一些。”走吧,我带你去。
背后没吭声,是同意了。捡了无人的街道骑,时不时用眼角余光向后瞟一下,省得他犯瞌睡一头栽下去,几个转弯,一个漂亮的刹车,把单车停在最靠近体育馆的那道墙后面,我准备带着流川翻墙。
“干吗那么偷偷摸摸的?”流川不满。
“拜托,”抱起篮球,我在侧边的花台上借力,轻松跳起,右手在墙顶撑一下,一条腿跨放过去。“我们一般不把偷入学校这种事做的正大光明的好不好。”
校门6点45准时关闭,7点钟门卫就会打着手电一间一间教室仔细查看,搜罗逗留的学生,被发现抓住的话处罚会很惨,这会早没了考试的学生,唯一要躲开的,就是门卫了。等他们检查完教学楼,实验楼,再穿过操场,检查过体育馆,离开,我们就能悄悄溜进去。有一道窗户是不锁的,那是我让越野专门为我留的,方便迟到时混进去。
“流川,快一点。”我看见远处操场上四晃的灯光,他们来了。敏捷的跳下,靠着墙等。
那只是很短的一点时间,只短到我正在奇怪流川怎么没穿墙而入,就见到他像一只猫一样伶俐地从头顶飞下来,无声无息踩在地上,直起身斜着眼睛看着我。这一跳从起跳到落地一气呵成,重心提得更高,直接省略了中间停顿的动作。比我的漂亮。
失笑,你这么爱跟我争,就来争一辈子吧。
打手势,示意流川过来在矮木丛后藏好,电筒光近了。下雪的关系,有植物的地方很容易找到掩护,我和流川两个挨挨挤挤的猫着腰,警惕地望着两道光柱逼近,可你越想着它要来了要来了,它就吊胃口似的老照不过来,等了好半天,还远远近近徘徊着。觉得好笑,怕流川睡过去了,侧头看,就见那小孩儿两眼有神安安静静地等着,一副兴致很高的样子。他那么生动又专注的表情,是来源于另一时空的,仿佛一株失踪于晚二叠世的苏铁,坚韧,刺状小叶,鳞片状的茎,独立的意志,在错隔的时间中被唤醒,然后复活。分点心再一次感叹和他的遇见,心底生出无限宛转,像生在手心上的交织缠绵的掌纹。
光线消退远去,门卫竟检都不检查这边,真是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走吧。”
我带着流川靠近体育馆的侧边,数第十一块窗户的框,用力一推,一片吞魂食魄的黑。带头钻进去,凭着记忆摸到帘绳,确定全部拉好后扳动电灯开关。如同日食将息,整个诺大的篮球场焕焕亮堂,皮肤下的血液也慢慢沸腾起来。燃烧似的地板,红到发亮的篮球,头顶的探灯月亮一样挂老高,一点点动静都能叠起巨大的回音,我听到自己鼓动的心跳,再一次确定,我是喜欢这个的,非常喜欢,喜欢到可以说,爱。
“流川。”我把球扔过去。
他接住,沉静冬眠如烟灰的眉眼慢慢苏醒,看向我。
你见过烟灰吗?那些燃后的烟灰,无疑失去了重量和形状,但在它内部,还埋藏着高度警觉机敏的鸟群,任何一点动静,它们都会不失时机的腾空飞起,哪怕它们没有结构,没有动力,只是粉末,在某一瞬间却能驾驭能量,遵循本能,轰的驭风散开。
脱掉累赘的外套,把手表摘了,简单热身。
那一晚算见识到流川真正的一面,进攻诈骗,防守争夺,挑衅斗气,他拿球时整个人凌厉无匹像一柄出鞘的武士刀,对周围时间事物无视彻底。纯粹的亮黑色使他眉目非常出众,挑着又傲又冷的温度和光度,视线也是流动矫捷的,鲜亮活泼滚过我面颊。他快步带球尚未接近三秒区域,人就忽的长身跃起,右臂在空中凌厉打出一道弧线,霸道的灌篮,动作非常漂亮,有点惊心动魄。看着他,像看着之前的我,那样不顾一切的风格,只要进球,必须进球,逼近极限,流川和我一样,对它不带任何目的,不带任何杂质的爱着。
但,和这样的流川一对一,仍然是有缺憾的,就是越发激烈的争抢间无法碰撞,只要流川稍微把握不好,就可能带球穿人。利落的一下,迎面穿过,一点感觉也没有,出了一身薄汗,算是被吓到了,站着,等血液和肠胃里发冷的感觉过去,有些索然,脸上湿淋淋的,像被人用一把水泼过,恶狠狠的,清醒了,彻底的,被警告了和他的界限。
流川,若能和你以人类的方式遇上,不知道该有多好,多期待。
“仙道,”流川黑沉沉的眼睛望向我,漆黑的火焰,“我输了。”
笑起来,他还是他,比的时候有死也不服输的气势,比过之后又无比坦然的承认自己的失败,一点敷衍和违心的意思都没有,倔强直率的口气和神态让人喜欢,这样的气质于别人是欣赏,于无比随遇而安的我,就是吸引了。脱掉鞋子,去工具柜拿过拖把和水桶,与流川开始收拾善后,枫木的地板,脚上传来冰冷刺骨的温度,有一种站在寒冰上的古怪感觉,呼一口气出来,看见自己的倒影在水迹下磨沙,轮廓深表情淡,上冲的头发,腰弯着一些,突然觉得安静,竟有一点点慌,回头看一眼,安心下来,告诉自己“今天不是平安夜”,接着又把自己嘲笑了个够,想他总归是要走的,我算什么?抓着注定要消失的一份感情不放手。为什么?不喜欢上一个人类呢,为什么?流川不能是人类呢。就笑,笑得越来越厉害,一发不可收拾,心里有个疯狂的小鬼,一直笑一直叫,乱七八糟得停不下来,只能忍着,他吵他闹,我不管,等他自己折腾,累了,然后彻底倒下。心有多结实坚硬我知道,不怕他捅穿一个洞出来。看着倒影里的脸,看着自己,也万万不愿泄露出半点疲样,就算我再衰一点再狼狈一些,在这个世界上,也不可能有人的眼睛锋利到可以发现仙道彰会需要依靠。
打点收拾完毕,和流川原路翻窗翻墙出来,扶过自行车,看他头一点一点要睡着的样子,不敢叫他坐上去。“别睡呀,睡着了我怎么把你弄回去啊?”
“恩。”
把车推到校外车场里停好,“我们慢慢走回去好不?”
“恩。”
真老实,趁流川没注意笑得宠溺。口袋里手机兹兹震动,是来自东京的父母,接了,放在耳边,听他们的声音熨烫着耳廓,侧头看流川,正碰上他的视线,狭长失明的黑,癌症要发作,于是赶紧说:“恩。平安夜快乐。”
电话那头是母亲的笑声:“傻孩子这话可说早了。”
看着他眼睛,慢慢回答:“其实是晚了点。真的。”
挂掉电话继续向前,我另外指了一条路,通向海边,夜晚的街道上海风腥咸,有很多流动摊,人很多,吊满鱿鱼干的小木车来回走动,用摊火烤,压成薄薄的一片,卷着番茄辣椒酱吃,还有卖水果的,提前削皮洗净,堆在玻璃柜子里,菠萝,牛奶果,番石榴……拨进塑料袋里,附送一小盒酸甜微辣的饮料。一见就饿得狠了,迅速从堆积的摊子边转一圈回来,手里多出一盒炒面,烧烤咸鱼和几只竹签串好的鱼排,“要你看着我吃不好意思哦。”流川半点不屑,斜着头丢来大白眼一个,“白痴。”
不敢冲撞人多的地方,两个人紧紧贴靠围墙走着。“呐流川,以前平安夜你是怎么过的?”
侧头,见他眉毛皱起一点,回想的样子。“……在壁炉上挂裤子。”
恩?那好像是美国的习俗吧?不过……
“难道不是挂袜子么?”我问。
平安夜在壁炉上悬挂圣诞袜,圣诞老人就可以在圣诞前夜从烟囱降下来把礼物放进袜子里。
流川彻底缄默不语。
想到什么,“你,该不会是……”该不会是想要大一点的礼物所以才挂裤子的吧。
要笑出来,忍。
“我想要篮球,才挂裤子的。”流川辩解。
哦,这样。想起自己以前每年都用零花钱去买零食回来吃,怀里抱到满,在大风呼啸的微薄阳光里,穿球鞋走很远的路,抬头,觉得别人脸上也是快乐的,到家的时候,有开门的人。
现在虽没家里人,却有亲近的人。身边人。
一下子觉得轻松,也许是走在海边的关系,沉潜自由,宽阔无边的气质,于是趁着这股轻松劲没头没脑地对流川说了句:“我一直很喜欢这片海。”对上他清凉的视线,我牵起嘴角微笑,很突兀的话是不是?却不知道为什么,很想说给你听。流川不答话,我便边吃边走,边说话边走,全神贯注的,直到听到一阵嘈乱的敲击声,直到流川叫我:“仙道。”
“唔?”
流川停下来,抬手,“那边。”
看过去,被那阵势惊一下,黑压密布的人群无底深水一样吵吵嚷嚷从街对面举着充气棒一路敲过来,见人就敲,行人退避不及,高中生间兴起的迎接平安夜的玩儿法,以前只觉得疯,现在仅剩一股冷血直往头上冲,周围没岔道,店铺大都关门,躲不开的。立即反应,我把外套脱下来拿给流川,他看着我没有接,眼睛里仍然是执拗的神色,却,有一分骄傲的绝望,狂乱的,那样的神色在他眼睛里沸腾,吃惊过后,一个念头猛然砸下,我的心刹时皱缩一块,脸上仍然笑着,说:“跑吧。”
他转开眼睛,接过衣服穿上,黑色的,帽子也兜头上,厚实的整个挡住了他的上半边脸,只露着尖锐雪白的下巴。
我一指定方向,流川立马模糊在人群里,我赶紧追。
他不想这样逃的是不是,那样的神色,槌头从四面八方呼哨过来,敲击叫嚣着,不知道有没有挨上,整颗心都在他那边,一点点也没分给自己,世界彻底离我远去,不知道有没有把人撞伤,那一刻我只知道我要流川安全的出去。他就在我旁边,在人群里周转狂跑,我看见他眼里的疯狂,血肉之躯一样叫出声音,他痛恨这样的自己是不是,被人保护的,黑暗中逃跑的,见不得光的,自己。我是对的,他的世界里还是人类的要强,没有死亡和魂灵的概念,死亡对他来说已是经历,不会再付更大的代价,作为魂灵,他没有消身隐世的自觉,除了喜欢的事什么也不在乎,他只要继续做下去,不计方式,不计后果,但他那么骄傲,并不是真的执著到了没有任何威胁的地步。
想过这一层,突然就明白,对于流川,还是早点走比较好,虽然心里不禁有点痛,却痛的畅快淋漓。
这是我们单独在一起的第一个晚上,也是最后一个,我们穿越过所有陌生人群,穿越彼此被隔绝的时间,穿越大海,互相靠近,直到发现他的眼睛就在我鼻子的高度,三公分的身高差,过马路的时候,我跑在前面,带着他飞快地跑,我们一起跑过绿灯闪烁不定地街口。
退路在身后消失,海风挤压肺里的空气,忽然听见流川喊我:“仙道,仙道!”
“流川?”没听过的带着焦急和顾虑的声音,一下子有点慌,我停在他面前,手去够他的肩膀,却费力难看的僵在空中,忘了,我唯一能做到的只有问话:“怎么了流川?是不是刚才有撞到人?”
他把头低着,摇一摇,像认错的孩子。
“那是怎么了?”说话啊,流川,求你了。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等来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一句,却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心酸。
“仙道?”
“你没有给我添麻烦,不要说对不起。”我也不怕你给我添麻烦,我是真的心甘情愿的,流川,你明不明白?
他点头,身子和头发都在微微晃动,眼睛还是一转不转地依附着我,一瞬间觉得温柔,好想去拉他的手,和他一起回家,但这个愿望越强烈也越可笑,深重的苦味把眉梢压塌陷下去,接着又在胸腔里泛滥,只得赶紧对他笑一笑,让人信服的那种,努力把身体前倾,展开双臂从他肩膀上绕过去,嘴唇就在他的右耳边上,不想太明显,手环了环就放下来,勉强算一个拥抱,即使温度和触觉都没有,短短的一下,心有点疼,但还是觉得好幸福。
原来是有幸福的。
“以后,好好活着。”我笑得洒脱。
第四章
半夜里梦到那座楼梯,梯格糊成一片灰的看不清楚,只有黑漆的扶手,向一条蛇盘环着向下重叠和延伸,走了很久很久,恍然觉得可以停下了,但心里莫名焦急,怎么也停不下来,为什么不能停呢?已经,不再有必须得出去的理由了,也不再厌恶黑色了,但那理由是什么呢?我努力去想,却直接从梦里醒过来,再没睡得安稳。
深呼吸一下,6点20,下楼,一个人也没有,藤真做好的早餐放在桌子上,还是热的。以前不是没有这种情况,但今天彻底不同了,该是,完结了。
评讲课听的索然无味,大概考的还好,我哈欠连天也没有引来任何一个老师的不满,便完全百无聊赖起来,连一天也变成了一段不大好熬的时间。桌子上的温度不错,我摆开胳膊埋着头,又想起这双胳膊曾经抱过他,竟然觉得死心,一口气睡了六节课,像陷入昏迷了一样,要补掉晚上辗转反侧欠下的所有瞌睡,到最后一节班会,5点22分,饿醒了,挣扎着爬起来,老好人越野帮我买了汗堡和鸡肉卷,直接拿起来吃,看得后桌一个劲踹我板凳。
唉那什么,不是故意要捣乱,就忘记低调了。
放学时光顾那段很窄的楼梯,被天花板打压着下坠,只有走廊有灯,所以折合成两截惨白的反光,中间一段黑透的梯格和扶手,墙壁是灰尘堆就的,污的一点点白也没有。一层一层往下走,速度渐快,转弯的时候从发光的窗户里看见埋头俯身的学生,制服是黑的,坐成一致的横竖平滑地向上移动,没有写字声,连脚步声都下意识被我压抑了,突然想起在偏厅听流川呼吸声的经历,听不见,不能停下来,远离教室里关着的一张张没有气息的脸,像受苦受难的死去的灵魂。
“我回来了。”正式放寒假,他们却早一步走了,屋子里透着一股安静的窒息感,难受的很,走到阳台上去把窗户推开,慢慢深呼吸。想起昨天的这个时候,流川也许就站在这个位置静静望着我回来的方向,不禁有一点痴,他注视着一个人可说是全心全意,等一个人更是全心的毫无保留,被他这样等过一次,非常知足了,要再说还有什么遗憾和留恋,都是不该的。
低头往街道上看,矮矮的楼林,中间横亘着马路,路边被雪覆盖着,皑皑的一片,此时还飘着粉状的小雪,从早上开始一直没停。捞起茶杯里的柠檬吃,苦涩味充盈口腔,酸得眉毛脸颊都皱起来,既而又笑出来,对自己说:“过去了。”
离开阳台去厨房刷茶杯,眼睛莫名其妙的往外看,看见了一抹头发的红色从街道的阴影里浮现,几个闪烁,一转眼消失在便利店的门口。
那是樱木,我忘记思考,那竟然是樱木。
他一定是去见晴子最后一面,那么,说不定……抓过钥匙就直冲出去,一路跑着穿过大街,明亮的玻璃自动门缓缓敞开,便利店里温暖干燥的气息烫了我一下,转眼见到樱木站在柜台的前面,和一个明媚的女孩子说着话。
她就是那个晴子吧,乖巧的样貌,光彩温润的笑着,在叮嘱什么的样子,细致柔和的目光,比着指头一条两条的说,她站在柜台后面,抬头看着樱木的眼睛,没见到他脚下只有一片反光的地板。“再见了樱木君,以后请好好保重。”
樱木乖乖点头,眼睛从红色发梢后面小心的望着,红着脸傻笑,却,非常真心,没有丝毫勉强。看得暗自吃惊,我隔了一些距离站着,低头微笑,真的,非常羡慕。
“我会想念樱木君的!”晴子的声音,晴天一样不染纤尘的干净明亮,她说完,伸出手,要和樱木握手告别。
樱木花道和我刹时睁大了眼睛,樱木身子微微颤抖,像抖索在风里的灯芯,他慢慢看向晴子的手……天,他怎么能握,他又怎么敢握呢?她是人类,而他是…鬼魂啊。晴子的手有些僵硬了,犹豫着要不要收回来,可她到底是个独特体贴的女孩子,马上坚决继续等着,樱木就盯着那右手,泪水夺眶而出。我一下有些反应不过,记忆里有那种疼痛的感觉,凌迟一刀,缓慢而剧毒无比。
但记得这疼痛,就会记得流川。
“晴子小姐,”樱木终于有了反应,“我走了。”说完,鞠一个躬,觉得还不够,又鞠一个,笨拙又率直的行径,最后头也不回的往外冲,这才看到我,吓一大跳:“刺猬头?!”
和他一起飞快地退出来,深入无人的巷道,开口问:“不对她说你喜欢她么?”
樱木使劲摇头,还红着眼睛,“我等下辈子。”
下辈子?想笑,笑不出,猛然想起刚刚跑下楼的原因,像被人劈到下腭上,直中大动脉,心跳也能停止了。
“樱木,流川他,走了没有?”
“不知道呀,”樱木抓着头发,“不过你现在去的话,说不定还来得及。”
你说……什么?
樱木快速跑起来,我紧紧跟在后面,不能想,也想不下去,来得及,樱木说来得及,逼仄的巷道,过往行人惊惶贴上墙壁避让。“道别”、“来得及”几个念头在我脑海里摇摇欲坠,他还没和我道别,他还要等到我道别的是不是?面前一段下坡路,封闭的石灰岩,百转千折,重叠重复,顾不得喘息,水银色光线涨起,那段楼梯又回来了,回来,来找我了,我不断跑,它就不断延伸,永无尽头,好像从我认识流川的第一天起就在奔跑,因为流川,是的,是流川,总是怕他等我,这次却怕他再也不等我了,可能会和他永远失之交臂的感觉猛然砸下,没有防备。
老天爷好像总爱和我开玩笑,让我遇上他,喜欢上他,现在我藏好我的心事它又留我一个道别的机会,剩一个希望给我。但这个玩笑我开不起,我不可能,也不敢拿流川当结果,从没试过这样无能为力的软弱,心里恨死了这样的自己。
停下来的时候背上出了一层薄汗,街道空寂无声,有错落的影子从墙侧和巷口慢慢涌出。鬼魂们默默围拢低头不语,衣料一俱深重的黑灰,断续地举步走着,像教徒安静而虔诚的朝拜,面前的光和雪花展开,带领他们去往天堂,完成某种仪式。他们在长巷里缓慢移动,中央一口大铁锅,他们拿长柄勺从里舀汤出来倒进空叠叠的碗,热气氤氲,如罩迷雾的朦胧。
从他们身边经过,看他们的目光盲目伏藏在三千米深深的海底,冰冷潮湿的黑色凝聚,粘腻肮脏的头发遮住面孔,只曝露出一点点无血色的皮肤,像腐烂秽弃的海藻,边缘渡有与环境同调的暗霜,非常静,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们端着碗喝汤,很慢很慢地,一口一口喝。
仿佛那道汤,非常珍贵,非常美味。
只有这个时候,他们脸上才出现一点人类般安祥又满足的表情,仿佛禁锢已久,非常疲惫,喝完汤的鬼魂闭上眼睛,然后大雪纷飞,他们在降落的星辰下化为雾,化为烟,静静敛去,消失不见。
在一片黑灰的底色中寻找透着点绿光的黑,一如最初在厨房桌上拈起那根头发的颜色,相信自己第一眼就能发现,如此确信。自己笑一笑,听到有人在身后喊,藤真的声音,他拉着个瘦削男生的手分开鬼魂们跑过来。
“花形。”藤真介绍,然后惊异地笑出来,“仙道你怎么敢来?”
“怎么会不敢?”怎么可能?
嘴上甩一点笑出来,七分淡定,一分疲惫,合适的控制着角度,说不急是假的,不怕也是假的。看着藤真牢牢和花形握着的手,控制不了的羡慕。
“流川呢?”总在问藤真这句话,总是在问。
“他已经走了。”
心跳重重熄了火,抱着浮木在空荡荡的胸腔内漂浮,随时摔落,随时淹没。流川走了啊,闭上眼睛,想的更凶猛,非常难过,不能阻止自己似的,又不相信,心如灰烬,挂念着直到最后我也没能好好跟他说声再见,迟疑了这么久,一直不愿亲口对他说,现在才明白,不说,就是一个完整的遗憾,于是自己笑一下,耻笑自己之前的可笑。
知道脸上的沉重吓死人,我勉强开口,“那,我送送你吧。”
“是‘你们’。”藤真强调,“我是和花形一起的。”
一直站在旁边的男生点一下头,端正严谨的脸孔,看藤真时却是温和的,他们默契地帮对方拿汤过来。印象里汤是最温暖的食物,有光泽,气味芬芳,抚慰胃,然后直抵灵魂。本来还在想这是不是就是孟婆汤呢,现在看来,孟婆汤该有多冰冷,才最是符合被迫斩断一切牵挂不舍的心情,而鬼汤,是把他们从痛苦不舍中解脱出来的,温柔的汤吧。
想象着流川喝的时候肯定是微微皱眉,干脆利落地一口气喝完,哪里会像面前这两个,慢慢小喝着,就笑起来,觉得自己又铁石心肠了一点。
“你们一直牵着手哦。”
花形窘迫地退缩一下,被藤真狠狠拽住,瞪一眼过来,藤真直视我的眼睛,非常露骨的直视,非常坦白。
“下一辈子,我们还要再相遇。”
然后——
再喜欢一次,是吧?
你对花形,樱木对晴子,我,对流川。
“那也给我握个手成不?”伸左手出去,他是个左撇子,早看出来了。
藤真像初次见面那样很真心的微笑着,伸左手出来仔仔细细挨合着我手的姿势,我们再一起上下摇了几下,同时大笑出声。
“再见,仙道。”藤真保持笑容,和花形缓缓模糊在茫茫雪雾里,风一吹,消失的干净。
我抬头盯着天空看,漆黑一片,被雪光印照出些微轮廓,有一些星星,淡到仅够分辨。觉得非常美,如同幻觉。想起彗星,它们每几十年经过长途的流浪,经过地球,在不可预知的某一天,才会出现在夜空,行踪神秘曲折,它将先后飞过金牛,仙女,白羊,英仙和仙后……去往茫茫未来。
等它再次出现的时候,见过它的人也许已经死了。
与樱木的道别又闹很久,握手的时候看他那样子就知道想给我来下狠的,不过努力半天的成果是白费。没关系,我安慰他,下辈子吧。再一次抬手看表,8点21分。
不锈钢的门是被我挥上的,很大的声音,客厅的灯啪一下就亮了,我眯着眼睛适应突然的明亮,然后瞬间之内就看见那双利落狭长的眼睛,迫人失明的黑。站在客厅里的流川,冰冷地看着我,手搭在开关上,我脑子里嗡一声炸得彻底失去思考的力气,呼吸窒了,见鬼的表情,我是真的被吓呆了。
天!这个行刑时间还真长。
流川斜着眼睛看我,鄙夷我的狼狈,兴师问罪的口气:“你跑哪里去了?”
恶狠狠地句子,在他眼睛里就只有冷淡,上一秒一点点隐秘的猜测也瞬间扫落一空,变成我的妄想了,一下子丧气的紧,觉得从来都是我一个人在自作多情。
而我是有自尊的,被他这样狠狠问话,口气随即也冷下来,“你呢?在我家里做什么。”
话一出口,有点后悔,怕他就这样和我赌气离开消失的干净。流川把头放低了一寸,依旧无表情地看着我:“那不麻烦你了。”就穿过我往外走,丢下最后一句话,“我以后再来找你。”
只一愣神,他已经出了门走进安全通道,黑颜色海水一样覆没他的背影。深深的无力感,“流川。”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竟然停了下来,转过身注视我的眼睛。
一心一意的注视……得得,缴械投降,半点脾气也没有了,我隐约猜到什么,走过去,穿过他往下走几格楼梯,让他居高临下看我,却拦住他的去路。冲他嘴角勾起,眼睫垂落一点点,“住下吧。”意料之中听到一声冷哼,我笑得更灿烂了,“还想和我打球的话就住下吧。”
流川即刻咬紧牙关青筋蹦起,他若揍的到我我恐怕早被一拳打到楼梯下面去了,好半天,他终于剜似的移开眼睛,没好气的脸,我笑得更不知死活了:“看嘛,还是得住下来。”
他眉头皱起一点,不忍心再逗他,我开始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依流川的个性,那么要强,输给我了之后不想留下任何遗憾,所以没有走。这辈子的仇这辈子报,要争赢了我再走是吧?既而想到藤真那一环,想到那个暧昧不清的“走了”,是去我家了吧,忍不住咬牙,藤真健司,这时候还不忘整人,成了人还了得,接下去又想起自己适才怎样大起大落的心情,切,到是我自己整自己了。
回神过来,猛然发现正和流川对峙在楼梯道上,荧绿的灰色空间,他整个人都突兀的鲜明,从开始到现在,于我,一直是这样。
好傻的孩子,我不动你也不动,连赌气也和我争么?我笑,一步一步向上走。
“回去吧,流川。”我说,他没动。
仰头继续笑,仍然看着他的眼睛,黑到发亮,那里面一定布满磁石,看着看着,就被引向深处。他的鼻梁骨垂很长,整个鼻尖,嘴唇,下巴,颈部形成一段凌厉尖锐的轮廓,利落清俊,眼睑上的皮肤落着一截睫毛阴影,竟还不如他眼睛黑,到像是冰上素净的倒影了,从深嵌的眉眼到脸颊间的整个弧度很优美,光色,线条,质感,想象用手摸的话会是什么样的皮肤相亲的触觉。
“流川,想好了?”
流川突然转脸过来,显得非常不满于我刚才的提问,接着毫无停顿地转身,原路走回去,进家门,敏捷迅速。还是流川,任何时候都是果决利落的,他既然要留下,就不会再有一丁点迟疑的停顿,决定什么就是什么,以他的纯粹,我再顾虑多一些,都只是显得优柔寡断罢了。
苦笑一下,回家,看见流川靠在沙发上握着遥控器换频道,就一直笑着,让他抬头就能看见。
“哎流川,”我凑到沙发背面去,“你平时在我家的时候都不无聊啊?”
他拧了眉毛,回答我:“可以睡觉。”
睡觉?这怎么行:“哎,我说流川,明天我带你去玩儿吧。”得,这回直接用眼神把白痴两字砸过来,但眼睛是亮的,非常有神采,就伏在沙发背上伸双手出来这个那个的给他讲述和比画,他的视线就随着我的手指微微挑动,一丝不苟的听着,被流川那么专心的对待,那份藏起来的自负也被撩动了,我竟然少见的得意起来,给他炫耀口才,直到发现他严肃打直的背也放松下来,完全倚靠在沙发上,温顺的,惬意的,脸仰着一点点,露出斜挑的眉毛,凌厉也被我的话慢慢引走,整张脸素净的柔和。一下子分了神,竟不记得讲到哪里了,趁他没察觉过来我赶紧问:“怎么样?想去么?”
他微微点头:“要。”
又是“要”,早就发现了,他的世界里是没有“想”的,只有“要”,完全遵循本能,凭心做事,明明白白。
这样独一无二的个性,怎样珍惜才好?
就笑着往流川身边一躺,躺到了夜深时分,电视里有庆平安夜的娱乐节目,花花绿绿的荧光,叽喳热烈的人声,就显得打瞌睡的流川特别安静冷清。起身把遥控器从他手里逮出来,轻轻叫:“流川。流川。去床上睡吧。”
流川摇晃一下头,抬起手背揉一揉眼睛,仰着脸茫然的看过来。
心想其实他不算是有睡眠暴力的,都是没人好好叫醒过他。低下头,看见流川瞪着我的眼睛,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整个屋子只有我的卧室里有床。
想一想,换上一个调俏的笑容,“你择床不?”
流川翻一个大白眼给我看,很慢很费力,显得睫毛很沉重似的。
“那就没问题了,上来和我一起睡吧。”
摆出个“你若不答应,就是心虚”的眼神儿,流川好胜心起,拿眼睛斜斜看过来,“你怕一个人睡。”
被噎昏死过去,就笑:“是怕沙发太窄,不够你翻身。”
口气异常认真,流川眨一眨眼睛,竟没再和我较真,一语不发上楼去了。再次被他弄到吃惊,怎么没注意到呢,流川是这样一个细心的人,不乱拂别人好意,对待地如此郑重,另人无言到心动。
进房间加一叠被子,流川慢腾腾爬过去睡里面的床位,一下觉得呼吸有点紧,躺下来,留了大半床位,动作小心,熄了灯,深深舒口气,眼睛盯着天花板半点睡意也没有,一直盯着,听外面的街道上偶尔有车辆驶过,车灯光线折过窗帘的缝隙,在天花板上投下块状的,顺时针扫描的影子。
流川突然开口:“干吗不睡?”
声音那么近,像听筒一样熨烫右边耳廓,我没转头,却笑起来:“培养睡眠呢,怎么,你睡不着么。”
就觉得如果他说是,我可以整夜整夜不睡觉来陪他说话。
除了藤真和樱木花道,他一定没怎么和别人说过话吧,虽然知道流川是惜字如金的人,但这里面肯定是有区别的,不用说,突然变成不能说,这当然是有区别的。又想起和他第一次见面时,他就是这样,一言不发,那个时候,如果被避之不及、惊惧的目光对待怎么办,有没有一点害怕呢?你会害怕吗?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呢?
没了动静,一片昏黑中无从判断流川睡了没有,索性闭眼,低低开口:“流川,这儿一直都是可以给你住的。”
没声音,没有呼吸可供判断,但身侧下陷的重量非常平稳,该是睡着了,想这小孩老是犯瞌睡,就像上辈子没睡过饱觉一样。
但他现在正好好睡着,就在身边。
“晚安。流川。”
第五章
印象里假期生活永远都是迟缓低效的,但和流川在一起就彻底不同了,像一张日程表摆在那里,每件事都分分条条规划执行的清楚。六点钟起床,和流川延着湘南海岸线晨跑,两个小时,对着荒洪的海水投影和透体而过的海风片刻都停不得,像小学生一样暗中较着劲;然后钓鱼,一整上午,通常是我兴致勃勃而陪在一边的流川瞌睡连天,然后回家,有一两条战利品。下厨的时间口哨声吹得满满登登,把白红交织的肉片在不时以水适度调和、故而咸度适中的酱汁里涮烫成半熟入锅,豆腐微烤,葱段微辣喷香,再加配菜,用高汤慢慢调味,和酱汁一起卤煮,寿喜烧咕噜咕噜模样初成。把蛋汁倒进碟子,开了一听可乐先小喝着,美滋滋赞叹自己厨艺。偶然也能引流川下厨帮忙。
厨房是贴满碎花瓷砖的窄长型小房间,有很多窗,因为朝西,地上到处是明晃晃的光,他不在这的时候,竟从来也没注意到这些。本来以为让他进厨房一定是灾难,就靠在铝合金推框门上,带了点不怀好意的神色,结果却发现雷厉风行的流川做起家务来也相当有气魄,他切菜的动作麻利熟练,力道也算是可观,至于洗碗打扫的事情,做起来也是二话不说的精力充沛。我挑一挑眉毛,他真的是什么都爱跟我争,双手抱在胸前看眼前卷起袖子的精干黑色背影,发现原来想要笑,是这么自然而然的轻快感情。
接下来是闲适的用餐时间,但才刚落下筷子,流川就会从午睡中自动醒转,挨过来,一看,手里拿着篮球,头晕。
问题的关键不在于一对一的次数有多频繁,这种程度还不会累着我,只是出门的时候没有哪一刻是不多出个心眼儿的,一路上遇见个人就重蹈惊吓的覆辙,心虚的什么似的,一刻不停地时刻警惕着周遭环境,实在是有点惊弓之鸟,好没形象的,想一想,这不是自找的么?也没办法。
所以在对打刚开始时的那一个小时内,我会哈欠连连应该也是可以理解的事。如果是在露天的篮球场打球,恐怕整个下午我都会分几分心去注意来往行人,而那样只能让流川愈发恼火,所以学校的体育馆在假期里不对外开放,校队也没有组织集训已经让我非常谢天谢地了。于是协商一致后,我得到一个舒舒服服补午觉到2点钟的机会,时间一到,流川就过来沙发叫醒我。他一般会叫上五六遍,每一声里都带着点特别上挑的口气,中间停顿一下,看我转醒没有,接着便是有些不耐的语调,觉得再装下去要穿帮,我就用鼻子轻轻恩一下,抬起双手把脸放进去,用力摩挲一阵,从疲累沉静的睡眠中潜出来,一下睁开眼睛对着促不及防的流川笑一笑。
这样的日子过着也挺好。
不过,并不是每一天的日子都能这样,因为毕竟有一位杂志社的记者时常登门拜访。
门铃机制刺耳的声音将我直接从昏眠中惊醒,回魂一下,这才发现流川站在沙发边上,他是准备叫我起来么?看一眼表,时间早了点啊。
确定流川上楼进房间后,我开门,“相田小姐。”
漂亮的大眼睛含笑,“仙道同学刚才在睡觉吗?真是打扰了。”
请她进来,倒杯茶递过去,“没有的事,您不用在意。”
“不好不好,”这位剪利落齐整短发的女记者向我招一招手,“下次我会事先给你打个电话。那么……我想采访是不是可以开始了?”
……
调整一下微笑的弧度,一些谦虚,一些自信,因着对方是长辈的关系,就一字一句回答地清楚,说一点都不得意是假的,《篮球周刊》知名度很高的杂志,有人喜欢我,愿意为我写专刊也不容易,虽然这话由自己想来很有些自卖自夸的嫌疑,不过不期待是真的,所以并不觉得兴奋,紧张是更不可能,对自己的心情无可奈何的很,一点小小的无聊。
然而相田小姐是这样聪明的女性,一直絮絮问着很新奇的问题,让我溃散的注意力慢慢集中了一点,并且始终保持笑容,那么多问题,觉得里里外外被人解剖分析了一遍,就说的随意无边,得耍的读者找不着北才好,为自己的奇怪心理作个鬼脸,估计被越野和队长知道了又得痛骂我的散漫。
数着时间,好不容易捱到采访结束,她还保持着笑容,这才发觉自己都没在笑了,她却笑了全场,很真心的那种,觉得有点感动,就送她到楼下。
结果相田小姐就感动到脸泛花痴,最成熟的年纪还能笑得和花枝乱颤的少女一样,觉得她是真的很喜欢我,想笑,也就笑了,“慢走,相田小姐。”
“仙道同学加油呀!”白雾从她嘴边翩斜腾起,她举一个拳头。“全国大赛!”就一路小跑进了马路边等候的车子。
看到车子一路驶远,往回走,边走边想全国大赛的事,能不能带领球队赢是我的责任,即使不表现出来,于骨子里我是绝对执著于胜负的,否则也不能和那个小孩争不是?不觉间到了家门口,打开门,发现房间里光线微低的柔和,流川竟没在睡觉,下楼来坐在靠阳台的沙发边上。头偏着看向外面,表情安静,心无所属的样子。
我走过他身边时还浅浅发呆着,我站着,一直看着他,他怕是连我回来了也没注意到,我等了一刻,等他慢慢觉察到我站在他身后。他抬头看到我,眼神即刻清明,有一点窘。
“今天没陪你去一对一不好意思啊。下午闹到你了吧,没睡好的话再上去睡会儿?”
他看着我,还是无表情的冰凉,声音清亮:“仙道。”
“唔?”
“那个记者说你有全国级别的能力,”他皱着眉头措辞,“你什么都做的很好,那对篮球是怎样的?”
怎样的?流川,难道你看不出来么?
“和你是一样的,流川,喜欢到可以说——”看着他的眼睛微笑,“——爱。”
我的意思是,“一直都是爱着的。”一直。
微低着头,流川微笑起来。
一下受到了惊吓,无法形容的美感,连大气也不敢出,完全呆掉。然后,感动到诚恐。
是我的,却留不住的。
静静看了一会儿,退出客厅,转弯,进厨房,再没能跨出去一步,还保持着微笑,从有关于他所有的记忆到现在,一直笑着,都成习惯了,竟还会觉得不够用。他终究是要走的,一开始就是,他那么爱篮球,他一定要走的。那句话说得如此认真,没法再认真了,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仙道彰也能这么认真说一句话,却太过自然,即使失去也还是一切平静。
我似乎也还能是我。
看一眼表,荧光针一度一度的响,动手给自己弄晚饭,灯光下黯淡的影子,不想显得太狼狈,于是呼口气让脸色恢复常态,之前想他走他没走,现在却不想他走了,想他留下来,知道自己自私,说什么都好,何况“想”这个字也是合适的,我和他于这点从来不同,我一直以来只是“想”,不能“做”,只能这样,而已。
回到偏厅,毫无知觉的把食物往胃袋里塞,流川过来坐下,眼睫低俯,沉静寡言,没什么不同。一直都是爱着篮球的,我想告诉你的是,我总是在这里的,可以和你一直打球。
新年过去后的几天,家里突然打电话来,是下午偏早的时候,刚刚吃过饭,拿起电话,清楚地听见一片嘈杂人声中厨房里的阵阵炒菜声,盖过了第一声问候,不过,我想,那一定是母亲。
过一会,那边关上了门,繁杂的噪音没有减低多少,才注意到这边窗外还有工地上的施工声。
流川起身去关了窗户。
“小彰,你寒假什么时候回来啊?”
一愣,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
“小彰?”
“妈,我不回了。”
“怎么?”听起来口气失望的很,又冷又硬。
从未让家里人失望过,心里隐隐有些不痛快,不过仍然坚持自己的决定,只好得劳烦教练背个黑锅,“球队要训练,教练监督的很紧。”
那边沉默一会儿,“也行,那你春假一定得回来啊。”
恩,乖乖在这边点头。
“记得做一会儿作业要休息下眼睛,不要把背驼着,这几天你们那儿冷着呢,衣服带够了的吧?有没有按时吃饭?你的成绩单我们已经收到了,没什么好对你说的,你也从没让我们操过心,就仔细照顾着自己,啊。记得晚上睡觉前把煤气关好,检查门窗……”
失笑,“妈。”
“得得,嫌我罗嗦了不是,那就这样?有事给我们打电话。”
“恩。你们也多注意身体。”
放下电话,想起刚搬来那阵一天七八道铃的响,接到手起茧子,就又笑一下,对着流川看过来的视线摸摸朝天发。是不是爱一个人就会把他一直当小孩子?就想,如果把刚才老妈唠叨的话给流川唠叨一遍他会是什么脸色,不过又立即发觉不妥,大大后怕一下,幸好没说出来,幸好,否则一定会悔一辈子。
“你不高兴?”
诶?
走到阳台边上,背向他,看着窗外漂泊的大雪,虽然不符自己的一贯风格,但还是决定说实话。因为是他。
“我在想,等雪停了该怎么办?”等我走了,你想跟人打球的时候上哪儿去找啊?
“白痴,”流川皱着鼻子瞪我,“该怎样怎样,想什么有的没的。”
睁大眼睛看他,是了,我怎么又多事起来了,好像老头子哦。
第二天买早餐的时候突然起了一个念头,决定到那家便利店去看看,如果幸运的话应该可以见到晴子,如果不在那儿也没什么奇怪的,因为节日里大家一般会回家团个聚。
“是你?”是她,早晨的当儿,只有我一个人。
“啊,” 赶紧笑一下,想词,“你认得我吗?真没想到。”
晴子把东西分类打包装好后递给我,小巧的笑一下,“那么高那么惹眼,想不认得也不行呀。”她好看的赫发全塞进红色的小帽子里,让我想起樱木。
“都放假了还打工?”
“最后一天了,明天哥哥就过来接我。”
“好好加油啊。”
“谢谢,”她眼睛向下瞟一下,手指不自觉地纠在一起,“你……”
这才迟迟反应过来她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帮她解嘲地笑一下,“仙道彰。”
“仙道君,请问,你有樱木君的消息吗?”晴子的脸微赧。
摇头,有点想笑,樱木那家伙要知道了,还不给幸福死了他。既而,又觉得什么都不知道的晴子这样等他,有些可怜。但,总还是抱持一线希望的好,即便再渺小,能够想着他,也是足以幸福的力度。
“那……他有樱木君的消息吗?”
他?谁?
晴子赶紧解释,“我经常看见你们一起出去打球,昨天,他来买之前樱木君一直在买的东西,所以,我觉得他们应该是认识的。”
流川?他来要那些食材我却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他不对我说?
猜到什么,心踩了个空,不断地落下去,落下去,一直,却落不到出口。知道流川不会不告而别,所以我还尚且记得给晴子说再见,开始挪动步子往家里走,心搅得很重,急急往回赶,脸上木然霜寒,没有了表情,其实一直都可以保持面无表情,因为满街都是拖着冷漠手镣脚镣走的,陌生人。也并不是谁都值得一个一个真心微笑。速度减慢,这种拼命赶路的感觉几乎是上辈子的事了,又几乎是一弹指,一直减速到家门前,掏钥匙,冰凉的金属摔在水磨石上,啪啦一下,被惊醒了。
门一阵风被卷上,似曾相识的巨大回音,嗡嗡刺激着耳朵神经,知觉这才姗姗回到身上,手里捏一把冷汗,温度回升,呼吸也恢复了,心里却紧张的要命。推开厨房门,坐在餐桌边的流川,打瞌睡被吵醒的样子,很不满的瞪着我。
一下子觉得气血上涌,“为什么,流川?你还没有打败我不是吗?你要逃走吗?”
从未有过的严厉口气,一个字一个字无机质地说出来,完全不是我,流川看着我的眼睛明显动摇了一下,我靠过去几步,就看到了,是真的,结果是,真的。
鬼汤,不晓得该怎样定义它,明明送藤真和樱木走的时候没有这样强烈的反映,现在看着它,觉得恐怖,它是能让他死去的东西,真正意义上的消亡。样貌,国籍,身份,记忆,人格,抹杀掉,重新组合,成为另一个其他的人,我不认得的,陌生人。他走了以后就不可能再遇上,怎么想都是,流川枫是独一无二的,但它却能让他消失,让他死去,可我能怎样呢,仙道彰?到现在,竟还想也不想的对他说这些话,要留下他吗,不可能的。
我永远不会开口。
“对不起流川,…我…”我是谁?有什么权利和立场决定他的去留?
但,为什么一开始就是流川呢?为什么?!
一刹间万念俱灰到找不着支点,我低着头不去看流川的脸,疲惫从四肢百骸里发作出来,淹没过头顶,累到脱力,流川就站在那儿,我知道他的视线,一动不动地依附着我。他的双手握起一点,但还不是拳头,也没有发抖,他生气了是不是,在他看来,我只是在无理取闹,乱发神经是不是,多管他的闲事是不是?可我又是万万不愿让他困扰的,只要流川好就好,他好才好,不停想不停想,是人类所以不可以,是鬼魂所以不可以,从一开始就知道的啊,怎样做都是挣扎无用,徒劳无功,再牵扯下去又算什么呢?我想留下他就自私的表现出来,让他知道,留下吗,他会吗?这样算喜欢他吗?算吗?
“记住你说过的话,仙道彰。”流川说。
抬起头,一下子撞进他眼睛的黑色,视线如同淬火过的金属,冰冷坚硬,又更像一场黑海上的暴雨,直接而猛烈,迎上去的时候,都感觉窒息。呼吸心跳什么都没有了,被那片磁石的黑洞吞食,失明了一样,所有光线都熄灭的干净。
流川的嘴唇动了一下,什么声音也没有。
逼自己冷静下来,从斜上一点的位置看他的额头和鼻子,这才发现他的眉毛皱起,像个吃了苦药的孩子,越苦越沉默。他竟然在为难?而让他为难的,竟然是,我?
心有点疼,喉咙咸涩,突然明白,我,没有把自己的意思传达给流川。我说,我和你一样爱着篮球,想和你一直打球,他却当作了战书是吧?他愿意做的,只是和我堂堂正正争一场,我有全国级别的能力,这样,即使是重新转世,不论在任何地方,只要拥有同一个目标的话,终有一日可以再相见的。他如此自信,自信我们都是可以站在同一高度的人。笑一下,发觉我在他面前很容易就会笑,发觉我如此了解他心里的想法,所以他才什么也不说,相信我都懂,对不对?
一点一点深入他的眼睛,最后一点遗憾突然也没有了,他在等的是什么,突然间就明白了答案,但那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流川,如果这是你希望的。
于是解嘲的笑一下,闭上眼睛低声说:“我知道了,流川,我知道了。”
他低俯的睫毛动一动,眉毛缓缓展开。
真心实意的看着他的眼睛,唇角勾起,没有想象中的勉强,你看,这所有的时间都在往前走,身旁的一切都决绝行进,不会怜悯半分,用尽了全力,只是把去路延长拖细,走的那么艰难,即使和你一起,周身都是漏洞,又能让你依靠多久呢。
就这样磨磨蹭蹭过了几日,掐指算算,不过两周,每天还是与以前一样,没有任何不同。唯一有变化的是,每次一对一之前变成了我去叫醒流川。
“眼睛好干涩。”微微低头打个哈欠,他从来不怎么表露情绪,这份只在我面前的孩子气让人无限幸福,真的。
就很想他是个与我一样有血肉的少年。要是,他还热爱篮球。
他会不会以烬灭一切的气焰卷袭全场呢?
我会不会来看他的某一场比赛呢?
我笑着称赞的时候,他会看出我的心不在焉而气愤的拍掉我的手么?
他会去找我挑战么?
后来是不是一直一直一对一呢?
直到老去,直到死去么?
就觉得一定要活下去,到老,到死为止,磕磕绊绊也好,一定要等到他,看着他的时候在心底一直说,然后可以伸出手抱着他,这样过完一辈子。明明没有什么是能够由我来决定的,却仍然会用永远和一直这样的字眼来说服自己,一线希望,到时他就能在阳光中醒过来,就能在第一眼看到我,一切都非常美好,美好到圆满漂亮,什么都好了,一定。
“流川,”我抬手在他头上乱舞一气,明明知道挨不上他仍然把头偏开,不服气的瞪着我。
“让我送你走好不好。”
鼻子不知为什么,酸酸的。
说完,正要落下视线,却见到流川放下悬石一样放松了坐姿,还是那样明亮利落的眼睛,没有一丝惊讶,非常听话的点头,仿佛,一直以来就在等我这句话。
身子有一点僵,不知道自己明天还能不能铁石心肠的笑出来,灰色的光线逼得我想起之前溺水一般的日子,只好闭上眼睛,一片黑色,好方法,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着了,他的眉眼底色就是整个失明的视野,我就是他瞳孔深处一个静默的人。这样,什么都能撑过去,而他,到还不至于赶我出去吧。
才发现自己一边瞎想一边使劲冲他笑。
流川枫,我已经预订了你的下辈子决定赖着不走了,你赶也赶不走了。
胡思乱想的没法收拾,他没好气的瞪一眼过来,摸摸脸,奇怪,没笑出什么来呀?
抱着篮球出门,雪下地昏天黑地,挂了口罩穿着醒目制服的除雪工还在工作,马路两边堆积脊椎一样的雪堆,露出创痍灰的路面,白色明晃晃到扎眼,特别是身边还有流川,鲜明刺目的黑与白,一刹间像进了黑白老电影里的街景。一个四口之家从身后穿到前面来,姐弟两个拿着礼物盒一前一后的跳,笑的很安静,年轻的父母并肩走中间,怀抱食物袋和烘托节日气氛用的彩灯,他们清一色套长大衣,只露出小半截裤腿,棕和黑,女孩的裙却是明媚的鲜红,是灼目的一撮光。小男孩回过头悄悄瞅,凝着我和流川极高的个子惊羡的眨眼。
朝他笑一笑,男孩笑回来,两个洁净乖巧的酒窝。
就听见身边流川鼻子轻轻哼一声,听上去像是笑了,转头过去看,该是慢了一拍,他脸上什么也没有。
第六章
原本一切都好好的,和以往一样与流川劲头十足的一对一,但谁都没想到转弯的时候遇上一辆面包车猛甩盘子,速度不算慢,轮胎突然一下打了滑谁也没反应过来,伴随着尖长锐利的磨擦声车尾一歪就直栽过来,本来也不是冲着我来的,可我下意识斜上一步去拉流川胳膊,迈出去了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莽撞,都急傻了,流川叫了我一声,左腿膝盖和肩膀马上被撞了两下,斜着擦过去,没站稳,路滑的要命,踉跄了一下。
“仙道?”流川苍白的脸出现在视野里,无措无助的模样让我发呆,从没见过他这么紧张的样子,真的,于是觉得有点想笑。
“伤哪儿了?”他急的声音都变了,眼睫在发抖,“眼睛花不花?恶心想吐吗?有没有闻见什么奇怪的味道?”
第一次听他说这么长的句子出来,于是连忙安抚地笑一下:“没事。”随即又挎一下眉毛,到是你啊,我哪儿有那么弱啊,这么紧张。
接着车那边就跳下两个人,边闹边跑过来,刺地耳朵疼。波浪卷发的女生指着一个劲赔罪的蘑菇头的鼻子骂:“都说下雪天开车开慢点了,这么不小心!”
“对不起嘛彩子……啊对不起啊这两位同学,没受伤吧?”
流川冷冷看着他们。两人一下就噤了声,抬着灰蒙蒙的眼睛不知所措地瞧着我。
到是我有点不好意思了,试一试肩膀,没问题,弯一下膝盖,只一点点疼,于是面向这两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人,就笑:“什么事也没有,以后多小心点就行。”
男生放下颗心的样子,把手放胸口上长吁口气,又把视线小心翼翼地投向身旁,仿佛他的世界只存在她一个人。女生漂亮的眼睛则盯了一下我紧夹在右臂的篮球,
“膝盖对篮球手来说很贵重的,还是去医院看看比较好。”也许因为我笑得太心不在焉,她后半句却是在对着流川说。然后她拧着飞扬的眉毛从挎包里的记事本上撕下张纸,向手里哈一口气,飞快写上一串号码,“我叫彩子,这是我的电话,要有什么事就打过来,我们会负责。”
流川认真点一下头,接了过去。
叫彩子的女生微微欠一下身:“我替宫城,”白一眼身边的蘑菇头,“再给你们道个歉,非常对不起!”
宫城也印随着赶紧鞠躬下去。
整个过程我完全插不上嘴,啼笑皆非。
等他们两人重新回到车上,驶远了,我面向流川,知道他还生着气,于是赶紧说:“如果你没有在瞪着我就是我眼花了,我还闻见你头发上雪的味道,没有恶心想吐。”
“去医院。”流川盯着我膝盖,要烧出个洞来。
“球不打了?”
流川坚持着摇头。
“可我不想去啊,流川。我不想去。”
漫长固执的对视,和黑色失明的癌对抗,而我并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在那个时候就像是风雨欲来的海面,朦朦滚动的灰雾里一闪一闪的海蓝。我在笑,一点点苦味,一点点困扰,他能懂,他一定能懂,所以这次赢的是我,好久,流川终于移开眼,撇撇嘴,“随你。”
越野曾给我说,你想让人相信你的时候,简直就是一个巫师。
笑一点点,我看着流川眼睛,没想到这对于他也是灵验的,原本坚定不移的直视变得微妙的尴尬,我解嘲地咳一下,慢慢转身继续走,流川紧紧跟过来,无条件的尾随和信任,流川相信我,他是真的很相信我。
忍不住笑出来,非常幸福,这种感觉,如此熟悉,他看她时,相田看我时,花形拉藤真手时,晴子问起樱木时,流川笑时,都是如此,退让潜伏,等待了又等待,并不轻易表现出来。
“流川,过来。”我仰脸招呼他,脸上仍然拢不住的笑容,他眼睛里的光色晃动,我趁他迷糊劲没过去赶紧伸手去揉他的脑袋,只有毛茸茸的雪花的触感,他恶狠狠瞪我,边把头斜到一边去,很不服气的也伸手来揉我的头发,忙躲开,我就哈哈笑出来,看他闷着笑把脸转开,那一刻什么都太好了,太幸福了,完美到令我怀疑只需轻轻一声,他就可以为我停下来。
这么想,就笑一下,清醒过来,现在的日子的确是只有我们,然而往后推,永远无法一切如常,任何一点意外都能轻易撼动我们的生活,担惊受怕,我不是我,他也不是他,不能让他用这样的方式留着,我再一次确定这一点,没有悲伤,没有难过,一点感觉也没有,想了那么久了,怎么会有感觉,无论如何也逃不开的东西,还是痛快淋漓面对的好。
神思回来了,“刚才怎么这么紧张?”
他瞥过来一眼,这时我们已经到了学校附近,街边的车流断续着逶迤,伸展至四面八方。
“不是紧张。”他又瞪我一下,“是你不知道小心。”流川熟门熟路找到围墙外固定的花台位置,看到我的神色,冰凉的视线定在脸上,半举的手还抚在砖头墙面上,想一想,干脆靠近过来挡住我的呼吸,飞快地说:“不要不在意,不准你不在意。”
看进他的眼睛,失魂夺魄的黑,低头看着他握起来的双手,他说不准,半点理由也不需要,我无法不照听他的话:“我会的。”一定。
整个校园内没有任何声音,大风呼啸,白雪堆积,挑留不下脚印的地面走着,流川回一下头,清冷的目光扫过来,我把手卷起来放在嘴边:“流川!”
空气里起了些许微薄的回音,在整块水泥金属堆造搭建起来的厚实躯壳里来回环响,他停下来,斜着头看我。
凌厉无边的眉眼,我贪心的停顿了会儿,垂下眼睫笑,“这次不能放水哦。”
世界都飘进雪里。
我累到闭上眼睛睡着时世界是荧黑的,散着亮光,还不是死寂的灰尘。像陷入了辗转不停的睡眠,没有一根神经运转得了,维持一秒种都不成,前几次醒来还睡意绵绵,后来就胀痛疲惫的很,怕我不清醒?有什么必要呢,以后我都得小心照顾自己了,怎么还会不随时清醒着?他说不准不在意,我还能掉以轻心一点点么?
我在等,非常确信,确信到听得见它来时的声音,逼仄无尽的脚步声,像在奔跑,被时流鞭打着被迫前进,我学会了通过它来辨认出现实和梦境的区别。那段久违的关于楼梯的记忆终于回来了,还是那样窒息晕眩,我在安静中与黑暗并行着向下跑着,突然间离那片发光的荧黑色无限接近,却在到达它时失去了踪迹,灰暗,呼气,一刻不停。终于明白,这幢楼梯只是暂时休眠,从未远离,它只是被我无暇记起,可等一切结束以后,它还是来找到了我,重叠重复,磨损消耗你的血液与心率,使你迟钝麻木,慢慢死去。却,不着急,一点也不急,向下走的时候相信这黑色是看着我的,或者,我一直在看着他。多好,一旦知道尽头有一个终点,就坚定起来,一旦知道终点前有一个人无论如何都在等着,就安下心来,等待那一层的到来。
他一定在的,对自己说,生平从没这么确信过,从没因为什么而这么相信别人。我依然被困在楼梯里,面前是更深的道口,一折一转,它反复从我的手边滑过又深入黑暗,淹过我的鼻子和头发,升到光线忽忽飘着的水面上。他若在我身后,我停下不走都行,但他不准,他说了不准,我还能拿他怎么办呢?只能不怠慢一点的往前走下去。后退的路抹杀的干净,一切都必须前行,怀揣了点忐忑等待着,即使想再久,到时候见上了,心跳也一定会鼓动个不停。对于他,我一直很有耐心,我的时间还有一辈子,不怕再等上一次。
楼梯又延伸一层,这一次有了微妙的不同,我对着失明迫人的黑色给一点点微笑,说,去找他。
听见了,那么,好吧,它说,去吧。
彻底醒过来,9点钟的光景,厨房里是淡淡的香味,落地灯亮着一点,水银色光线穿越繁盛透明的布罩灯花,心里顿生谦卑的明亮。一天中最后剩下的八分之一,做什么都有些匆匆。
流川从偏厅的原木桌上撑起头,努力保持清醒,睫毛低俯,眼睛磁性鲜明的黑,鼻子就有些酸得沉不住气,忍着,慢慢起身进厨房,无知觉的拿勺子搅着锅子,发呆,手滑到锅身边缘,指甲上尖锐的疼痛把我烫回神回来,放到耳垂上挨一下,关掉火,稳着手添了一碗汤,烧一样的温度,把它放下,凑近轻轻吹了一会儿,才想起不用,笑自己的多事,细细端好了沿和底,托着冒烟的碗走出来,带上门,汗水太多,捏的很紧,手一下就酸了,倒是忘了被烫的疼。这事儿看藤真干了许多次,前前后后该没差多少,那么,我把汤顿在流川面前,千万别出什么岔子啊,否则我还不得以死谢罪啊。
“流川。”从未有过的小心的口气。
他眨一下眼睛,拿过碗,想说什么,却遇到困难。我不急,慢慢等着,别扭的孩子,一句谢谢也要憋半天。
“不用谢了,流川。”
他睫毛一颤。
“我知道的。”笑出来。
他眉毛皱起一点,眼睛里黑色的海水吞浮,所有的冰雪都消融了,“谢谢,仙道。”他还是凭自己的力量说出了这句话。
一共四个字,我的心飞起来。
桌面蒸出一圈水汽,碗则被流川的手轻轻拥合住,还是那样柔和柔韧的线条,屋子四周都寂静无声,只有桌上的台灯发散光芒,像坐在了蜡烛的烛心,所有有关于他的记忆都在温度不高的内焰里静静燃烧和熔化,整块时间是一座潜眠的空城。有生以来,我如此清晰地体会到自己的幸运,朝生暮死的人类,与时流平行前进,在这样的情形下,却只有我能够遇见他,和他在一起,甚至帮助他。
坚实充盈的感觉,好像我也成为一个支点了。
我在流川对面坐下来,巨大的两米长的原木桌子,本来也是我认为整间屋子里最温暖的东西。桌面抚摩上去有木头清晰的纹理和节痕,在上面堆自己喜欢的东西,不厌其烦。电脑,酒红布面灯罩的黑铁台灯,很多木头相框,铺成一堆一堆的唱片,笔记本,还有铅笔,茶杯,热水袋,木版画,仙人掌,香熏炉,盛水果的瓷碟……书堆满了,搬到地上去,挤压的书得到了解放,咧成任意或开或立的姿势。虽然乱,却是家的气息。我把它们往边上推,敛干净,腾出空间来,想想,没什么需要做的了,我把手交叠起来静放在桌上,深呼吸几下,嘴角慢慢勾起,天,可千万别半途僵掉啊。
“不好喝别怨我啊。”
“不会。”流川看着我的眼睛在桌子另一边回话。
他抬起手喝第一口,轰的一下,心底炸穿一个洞口,冷水哗哗倾泻而进,重心不定,整颗心都剧烈抖索起来。很快,我对自己说,又轻轻呼吸一下,把所有的着力点都从我放出去的位置上收回来,想不到这样的时候反而能无比振作,自己都要佩服自己了。
命运的轮子咿呀着转动,我可以看见在静置的空气里面,怎样的苍老无情的轮子在碾压过这个小小的据点,怎样的力量在强拉着他离开我的方向前往未知的时间。
流川真的是一口气喝完的,中间一点也没停。
盯着他看,连眨眼都不愿,数着秒数,每一秒每一秒地盯着他,还是第一次这样长久地,面对面地看他,只是这次,再也不会移开眼睛了。
然后故事该结束了,剩下的,就是等一切平息下来,归于沉寂,它们像烟灰一样警觉地停留在楼梯台阶上。楼梯,觉得它就像是我长长生命线的表象,现实在梦中的象征物,长长的,或滞重或逼仄的,别无二致的生活,然后在某一层就突然遇见流川,整个世界就蹈为荧黑,是的,是荧黑,覆盖掉所有不分不明的灰黑,而它本身也在发光,我喜欢他。早知道了,知道了又无可奈何的要命,就不说,以为不说,就没有承担,也就不存在失去,只是,最后一点时间不能傻盯着他看啊,悔起来会死的。
“流川。”
“恩?”
“你信不信命?”你信不信我们还能相遇?
果然,他很慢很费力地翻一个白眼递给我,可我发现自己连这个也会很想念。
“午睡的时候在一边看着我,做什么呢?”
“你睡的不好。”
“我睡的好不好,你都在意吗?”
“……恩。”
“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有没有害怕?”
“……你笑了,就不怕。”
有生以来头一次庆幸自己爱笑的特质,我勾起嘴角,眉毛舒展,眼睫垂一点点。“睡觉被叫醒了不对我发脾气,因为是我吗?”
他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点头,皮肤和头发都在慢慢褪色。
被逼地再问不出一个字来了。
才发现这么久,我一直像个固执的小孩子,那么骄傲自负,连自己也骗着慰着,等到真正濒临答案的时刻,都还倔强的傻。
不是谁的错,不是我不是流川,突然一下才想明白,是不是鬼魂都没所谓,是不是人类都没所谓,命运都不是什么,我知道,如果我开口说,流川就一定会留下来,他喜欢我的,原来,但我那么自私,连他的份也一并自私着,不可能再多了。
“再见了啊,流川。”
“成为人类以后好好活。知道吗?”
伸手出来,把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微笑,你看,仙道彰那么强硬,什么都可以为你撑着抗着,不用费心。
“我会的,仙道。”他看着我的眼睛。
听他那么认真叫我的名字,有些上瘾,大概是戒不掉了,不过只在这一个人,没事儿,戒不掉就不戒,疼一辈子。
“我不信命。”他的声音小了,透明颀长的指头伸过来在我手心掌纹里敲一下,柔和渺小的气流,“我信你。”
天,胸口滚痛,我都不敢承诺什么,你到信任的彻底。不过也只能是我了,换作别人,抗得起么?深吸一口气,学他那样很慢很费力地翻一下眼睛,“伤脑筋啊。”
白痴,流川用眼睛答复,那片黑色的海水拂过来,在到达我之前又重重潮退下去,逐渐干涸,消失在光线中。
看了好一会儿,闭上眼,荧黑的一片。五感歇停,身上心上猛的抽空得干净,一点点依靠的重量也没有,风一吹就能四处飘散,灰飞烟灭,可他不一样,成为世界上最微小也是最执著的生命,可以涉过最绿最广袤的海洋。
可以来到我身边。
那样,我就哪里都不去,原处等着,又或者,去一个你一抬头就能望到的高度,要你看见就好了。
流川,我也信你。
那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很短很仓促,像黑色中破裂出的道道缺口,清楚无比。梦里的小孩是刚学会走路的年纪,连字都还咬不清楚。背背裤,俏生生的亮发,细细的黑眼睛,圆脸。他正盯着地板上一颗静止的篮球,瞪着似的。橘红色,晾在神奈川夏日的海光里晃的利利落落的眼花。小孩没有走过去,也没有离开,坚决地和球对视,仿佛要捉一只蓄势待发地伶俐骄僻的猫。
好可爱的孩子。
笑眯眯盯着看,直到天明独自醒来。
于是假期结束,赶了四天四夜的作业,11点准时睡下,累到一闭上眼就轻易地陷入睡眠,什么不适和不自在都没有,那一段优美的记忆已经完整的留在黑色里面,在那段没有尽头的楼梯里的,某一层。
每一个周六仍然坚持晨跑,在玄关换跑鞋的时候忍不住往沙发那边望,什么也没有,果然。留下一个不经意间的习惯,时不时提醒着自己,足够了。
顺着海岸线跑下去,一直,穿过平交道口的转角。
不得不说,这个转角第一眼看上去就是特别的,它乍耸在那里,仿佛凭空一刀留下的切口,边缘缝扎了水银色光线。灰影幢幢的建筑漶漫到它那里就戛然而止了,一切的轮廓,声响,形状,气味和温度,似乎转折进另一个世界。
这样的转角,让人带有些微期许般的喜欢。
也许不久以后,一个眯着眼睡觉飙车的漂亮男孩会从这里经过。
完
后记:
此文为我爱的他们,引我入仙流界的人,以及所有爱他们的朋友。
得说,16岁的仙道彰遇上15岁的流川枫是我16岁最重大的事。
这篇文章的后半不是在时间精力都很充分的情况下完成的(其实就是赶的= =我暴露了),而且不出所料的,烂尾的很厉害,所以一定请看文的各位多多包含。
说起这篇文的灵感,是去年的事了,关于一个补课的地方楼梯闹鬼的故事,当时走那段楼梯就是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奇怪的味道,很陡很黑,关键是一个人,所以有了这样一个构思。可是,我还是错了。从把流川设定成鬼魂的那一刻起,这篇文章就已经脱离我的掌控,并一路往SE奔去了,所以才会写一个流川重新转世的结局,这样他们才有再一次相遇和再喜欢一次的机会,对吧?
然后想补充一个地方,那个车祸,其实设定的时候是想写流川就是车祸死的(所以那个时候他那么紧张仙道),不过他自己又不可能对仙道说,就只好不了了之,这里自圆其说一下下。
最后,要说我真的真的爱上仙流了,并且会一直爱下去。
不是他们就不行,就是这样的感觉。
2010.3.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