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入墨提斯
作者: 逆疾风时,收录日期:2012-04-07,2711次阅读
前言:
当我写这篇文的时候,我希望带领读者远离日常生活,我会说,让我带你到没去过的地方吧,一些只在梦境中才去过的地方,比如虚拟,未来和太空。出于梦想和逃避,我对这类题材着迷。
深入墨提斯,灵感来源于伟大的The Matrix,纯构思了一年,仍有许多不足,逻辑上有诟病的地方,还请多多包含。
引子
那一天,我说,直到那一天人类距离第二次入侵还不到200年。
他们从Gliese 581c小行星附近出发,经过漫长的无重力旅行,脱离折叠空间,抵达荧惑星船团,又在客船上方体验到了0.75G的人工重力,缓缓降临在母舰的中心甲板上。在这里,他们将重新得到合法的移民身份,在这艘诺亚级的移民船上,他们得以选择平静的生活。
磅礴、峥嵘的诺亚方舟,是人类进入银河大航海时期的漂移标志。像一只在宇宙中流浪的钢铁瓶。横倒的玻璃瓶顶,是朵张开的蚌壳,里面塞满陆地与人造海洋,和如珍珠般妩媚的城市光亮。不同于早期的移民船,它还是防御武力之旗舰,包括战斗Section和城市Section两部分。紧急情况下,前半部的战斗区可与城市区脱离,并变形为空母模式或强袭模式。城市区,则容纳了35万居民,超过54平方公里的高级都市区,及各种完备的娱乐设施。理所当然,在危机重重的航海期间,人类还是需要用高水准生活来调剂长途旅行的陈枯乏燥。
不过他并未为自己能来到这里而高兴,这样封闭的玻璃世界,他一直不喜欢。
候客厅三面的防护罩开阖,正由Battle State切换成City State。天空的全息影象咧开一条缝,宇宙蓝光线瞬间充盈整块黑色眼睛里的世界。完全看清了,凌晨3点最水色壮丽的太空美景,自绚烂花朵状的尘埃中诞生出的数千颗球状恒星簇。红绿色星云气韵袅娜,大滴大滴荧光绽放其中,状若一只巨大的宇宙玫瑰。背景是真实的黯蓝,从古老沉寂的荒洪中被打捞出,如同某种神迹,深度和光度是可用心感受的奇迹,近在咫尺。
那个小孩看着它们,从防护罩里的世界,眼底冰凉。他试着伸出手去,手指与舷窗抵死对峙。身边的悬浮标志现出“Danger”、“Keep Space”等字样。于是没多久,这于漫漫黯蓝中超脱幻象而生的世界重新消失在假想天空背后。
就是这个时候,最后一支队伍抵达了大厅。
驮着鼓鼓囊囊的行李包,每个人都带着露水般的倦容从低重力通道出现。控制在0.05G的重力,让人群的动作多少显出无可奈何,看起来像是在海底艰难跋涉,抵受着万均压强,靠扶杆垂死移动,走出的一瞬身体回归解脱的轻松。这支队伍里,有移民,军人,还有他们,这些11岁左右的孩子,刚刚结束在半开发小行星上被恶劣的生存条件和争夺的暴力轮番血洗的流离,被选择,被送来这里的战斗学校,没有给予痊愈需要的时间。但他们已经有了一张张坚硬忍耐的脸,那种拖着伤口般的坚持。
被编入队列偏后的位置,小孩没去留意那些即将成为同期的面孔,他向来睡眠强悍,此时已微微低下头发着呆打瞌睡。地板上的倒影光亮淋漓,他头发和眼睛的颜色在倒影里却还要突显许多,一丝不苟的黑,因此面目显得异常清冷,肤色白的几乎照不出轮廓。
撺哄的漫游者在厅中盲目穿行,军人严肃刻板的训话在很远的地方飘浮。小孩慢慢放一下眼睫,机器运转的滴答声响起,微弱地如同从耳骨穿过仅够一人听到。他突地侧头过去看,一下子捕捉到重力通道的方向。在他们来时的通道深处,剩下一个掉队的军人在慢慢往外走着。没有凭借手边的扶杆,只是在用双脚前进,从来没人这样做过。稍微想象就能知道,摩擦力太小,会打滑,最可能的情况,完全失衡,在半空乱跌,身不由己。而这个人堪称不可能的举动,让小孩被一种全神贯注不可遏制的张力控制,无法逃脱。
只有自信的人才可以肆无忌惮。
那人抬头起来,正好对上小孩的目光,因为没想到会被人发现,所以表情有一点吃惊。他冲他笑了一下,很快脱离了通道小跑着过去军人的行伍,头发是漆黑的桀骜尖立,眉梢却和眼线一致温柔下坠,有沉潜的隐喻。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准将。”
距离“第一次入侵”过去392年。
距离“第二次入侵”过去192年。
人类进入宇宙时代的第593年。
那一天,流川枫记得,他第一次见到仙道彰,就在那一天。
第一章
故事开始的时候,是关于一个女孩子。
这个女孩是在荧惑星船团上出生的,诞生时方舟正行经银河系的猎户座旋臂,能见到太阳。那时所有的滤色护层都降了下来,人们从重重叠叠的建筑中走出,仰望几百年来第一缕非人造的光芒。那一瞬间的惊动,就如在封闭黑暗的罐子中忽尔掠过的明亮,稍纵即逝,却艳丽得欢喜无比。这惊动和欢喜,是磨损难熬后感觉到的庇佑,类似某种恒无止境的恩慈。于是这个女孩有了名字,晴子。
只是,在晴子的记忆中,她从未触摸过这光芒,从来都未曾与之相见。
她其实并不甘心。
这样长到11岁那年,被送去战斗学校的前一天,晴子决定有一次小小的旅行,从城市区到战斗区。从她生活的D1区,走第四干道,到E3区,乘搭一辆磁力列车,横渡假想海洋,穿越基因克隆种植地,再下车,慢慢走完商贸繁华地带的大街小巷,边走边吃古地球年代盛行的零食,并请星际漫游者给自己拍照片,最后一站,在18点钟前,抵达G7区最高的瞭望台,点一大杯饮料。历时10个小时。
在电子交通图上用光电笔划出一条粗而执著的路线,红色的荧光迂回。晴子准备走时只有自己一个人,甚至没想过会遭遇不测,这也许是来自彼此生命间单纯的信任,因着六百年前的血源之亲,和六百年后的同存之情,可以让这里的人彼此交付。她站在镜子前,看裙子下的小腿,看额边毛毛碎碎的鬓发,看圆眼睛上两道褐色的小眉毛,感受着温热的血液循环和心脏跳动,都不知道自己,藏着这样勇敢热烈的性格。
把小飞机布包挎在肩上,出发。当列车从人造海洋上空驶过时,她坚持把毛茸茸的脑袋探出窗外,亮黑眼睛看着静脉色海水和对面的吵闹街道时有了无限惊奇。
这惊奇一直抵达瞭望台,方舟已经在切换天空的颜色,蓝白和紫黑抵触,如两道对峙的潮水,从战斗区里往外推出去,夹缝里的黑色则来自外面无量的银河,一线真实。
这就是她存在的世界。
缓慢移动的诺亚方舟,彗尾一般,来自天空的极尽,又去往天空的尽极。几十万人搭乘着她,一个百年,又一个百年,进入永远无法复原而茫茫无着的银河长旅。她的繁华中盛容着悲情,而且,壳那么硬。看她的第一眼就知道了,这样的空中之城,不能带来星球和土地的安实感。那毕竟不是母亲,这个由钢铁搭造起来的家,是逃亡中的人类给予自己的保护,罢了。因而晴子知道,自己之于方舟,一并她里面的一切,都难以获得塌实的感情。
至此,小小的旅行结束,她没有选择的进入战斗学校,接受封闭式教学,度过了理论学习的两年。
后来的那一天她见到他。是为哥哥打气而去看飞行球对抗赛的那个傍晚,她看见了那个男孩。隔着巨大的球形玻璃场,他从0.15G的场内高高降落,黑发千丝万缕飞着,露出淬炼金属般的眉眼线条,面貌是锋锐的美,领口一对凛冽的锁骨,夺球和回转控球时姿态同时囊括优美和爆发感。他破开四人的联合封杀,沿着壁面把球挑出,打入了作高速不规则移动的篮框。回防时,眉目又恢复安静的洁净幽凉。他就像是海水中一颗兀自旋转的星球,不自知的发散着引力。
晴子很轻易知道了他的名字。
那些尖叫着他名字的声音只让他显得更加疏离冷漠,带着决然。与任何人都太不同。与人与事不带眷恋,亦不能束缚,仿佛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就上路去往彼地,也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弃绝方向只为安恬静睡,有断然的无情,亦有华丽的深邃。与此同时,独来独往,寡言少语的性情也在暗地里被广泛议论与嚼舌。晴子有好几次撞见了他被打断睡眠后的暴力行径,小小年纪已有了成型的个性,单纯,又非常之倔强。似乎缺乏感情,可又拥有异常敏感的知觉。每一次,他为了补考而拿着电子板站在她哥哥面前很老实的说“不懂”时,口气似一小束洁白的月光。赤木有再大的火气也立时被浇没了。
记忆里的流川枫,冷淡,清透,并始终坚韧非常。由此晴子始终记得,她是多么、多么的喜欢他。
“赤木晴子,念一下465页的内容,行么。”不是询问,她回神回来,战史课的老师盯住她,脸色倒并不愠怒。
把电子板拿在手里,定一下神,开始念:“地球历2065年,人类终于攻克基因复制中最难的一关:胚胎细胞成长控制技术。很少的复制人得以出现在地球上,同时,智能程度极高的各型光电复合计算机开始出现,生物智能成为了人类生活、工作、军事等各个领域的重心……”
室内安静,晴子感觉所有人的视线都包围过来,隔绝成了无限量感的宇宙深渊。人类数百年的历史在小小的教室里铺陈开,有数以亿计的繁星在冷冷地观望。
“……随着复制人与智能机器的队伍丰盈庞大,它们拥有了权利和独立的意识。地球历2298年,在完全没有预兆的情况下,他们发动了对人类的战争,史称‘灭园之战’。由于长期高度依赖电脑与光脑,人类早已习惯于被领导管理完成各种活动,因此,创造、领导性人才大量流失,‘灭园之战’中,人类才会完全陷入劣势,最后,不得已乘坐飞船逃离了地球。
人类投射下的中子弹与氢核弹虽然将复制人扫除一光,但整整几百年的核冬天与中子辐射也灭绝了地球上过半的生物。这一切逼迫了幸存的人类开始全力为了扩展生存空间和宇宙迁移作奋斗,自此,人类正式进入宇宙时代。
银河历0201年,在付出了近四分之一人失踪、变异、死亡的代价后,终于在银河系及周围星系改造完成了得以继续生存的星球。就在人类的移民船团纷纷向目的地进发的途中,爆发了智能机器残党的‘第一次入侵’。
入侵中的智能机器通过培养新的复制人来获取生物电作为能源,它们将复制人的中枢神经换为光纤,大脑换为电脑,生物智能入驻为他们的思想。它们的意图不再是权利和独立,而是取代。银河历0212年,它们得到新的名字,virus。
银河历0398年,银河系及周围1000弛内的星系瓜分完毕,新成立的星系国家和星系联盟领土全面接壤。同时,亚空间跳跃航行法,重力控制和惯性控制技术趋于成熟,星际联盟军与宇宙海盗的对决也频频胜利,全人类进入人才辈出、名将量产、最为意气风发的时代。
银河历0401年,‘第二次入侵’到来。200年来,远遁在没有生命存在宙域的virus,其发展还是超出想象,联盟军与四方军的舰队遭到严重的打击,人们的内心中,疲劳倦怠,消极悲观,畏缩而绝望。
就是这个时候,南方诞生了奇迹。
南方作战的四大指挥官,打下二次入侵中最壮丽的一战,七大舰队力挽狂澜地把占据绝对优势的virus舰队从中截断,以黄金双头蛇战术与之周旋,既而获得了平局。”
他们成为比金琉璃色圆月更不朽的英雄,他们的名字和战绩如神明般被不断传诵着。可就在那之后,银河失去了部分人的踪迹……没有人,没有人再见过他们,于是又有了这样一种空穴来风的说法:四大指挥官,七支奇迹之舰将在第三次入侵的战场上,与200年后的人们,重新相逢。
银河历0598年,完美了星系跳跃技术并会晤了大量外星文明,银河大航海的黄金期来临。而离传说中的“第三次入侵”还有三年。星际联盟军把取胜之道押注在培养天才的指挥官和拥有卓绝战斗力的舰队上,他们倾尽一切培训着战斗学校里的学生,以全然肃冷的态度酝酿了200年时光。
晴子注意到,他早从臂弯里把头抬了起来,自始至终专注地听她念书。
15岁的男骇,已能从他眼里看到某种决绝,某种对信念和危险纵身一扑的决绝。
流川的训练繁重起来,像强大剂量的药丸,日日夜夜,无休无止。别人考核一过,聚餐吃喝,玩乐热闹,而他则转身完成更庞杂的训练内容。每天重复的时间,轰隆隆地就过去,迅疾得无法留下印象。像草,一岁一枯荣,每一天的喜乐都还在,却连自我也能忘了。这样的情况变得愈发明显起来是在抗冲力训练开始之后。对于机师来说,在真正的战机高速运转时,身体必须经受巨大的冲击,平均每一平方厘米就有50公斤的重量。虽然有缓冲器和抗G服,却仍然无法完全消除这种如同是高跟鞋在皮肤上踩过的感觉。故而抗冲力训练自来都是循序渐进,从半小时,到1小时,再到2小时。只有流川枫,从第一天训练起,就没从抗冲室中途退出过,一天30分钟结束,其他人都是逃出来的,只有他是摔出来的,衣服下全是淤伤,半天喘不上一口气,好久才站得起来。
然后依旧一言不发,冷漠疏离,可议论和嚼舌没有了,仿佛被他一身冰冷冷的狠劲一并封住。
当第二个能一口气在抗冲室待满半小时不出来的人出现时,他已经由30分钟加到120分钟;当其他人进入两小时训练时,他已经从20G加到了50G;当又有人得到推荐进入星际联盟军或雇佣军队时,他已经拥有自己的战机并开始出任务……在那段时期,进步于他来说,似乎极其重要。晴子有时候从训练室外就悄悄跟在他后面,看他累到不得不频繁地停下走路,找地方坐下休息,却又非常沉默,什么都不说。
他的要强太坚硬了,像盔甲一般层层包裹着,断绝别人看见他疲惫虚弱的可能性,如同一种一意孤行。
晴子也是一句话都不说,远远站着,也不知该做什么事,或许应上前去问他,你干吗要这么拼命?你想要做什么?你想要到哪里去呢?这样,该就能在问话中分辨出自己的感受,但晴子一个字也问不出来。只能一连几天跟着他,他停她停,他走她走,因为不说话的看他,所以记下了所有的细节,这样一看,就看了三年,既而,看到了答案。
学院的哭墙,有约20公尺高,长50公尺,似乎是仿自古地球时一个耶路撒冷旧城的护墙。在那上面,密布了塞入石缝的写满祈祷字句的纸条,刻满了来自不同方舟的、参与第二次入侵的学生的名字,在这些学生中,有的人所创下的战斗记录,在200年内都无法被打破,而这些人后来也不负众望的成长为联盟军与四方军的主力,甚至,王牌。
终于清楚了,晴子终于清楚他注视的是些什么人的名字,清楚他是追寻着怎样的高度而选择了方向,清楚他是怎样决绝地一步一走远,如此清醒的看见结果,但天真执拗推动,眼看自己贪恋那份不甘舍不得放手,开始觉得难过。怎么忘了呢?他们也是为了“第三次入侵”而被训练着的啊。怎知她一朝错,就错了整整五年。
就这样晴子被静默地击倒了。她一个人躺在黑暗中,看着天花板,用双手掩住脸,热的泪流出来,怎样也无法停止。泪水顺着太阳穴滴在枕头上,她蜷缩起身子,眼泪就落进湿润的唇间,哭不出声音,晴子抬起脸大力吸气把眼泪憋回去,终于明白,这份喜欢,只能是喜欢,始终,只成为了她一个人的事,就算天天看着他,也太无力,太渺小了。
后来,他们隶属的雇佣军执行长期任务时晴子去送,在落地窗外,一架庞大的航母缓缓落下。呼啸声覆盖了一切,大厅里的人声鼎沸,所有琐碎的声浪交汇叠加,一层一层地扑打过来,让她的耳朵里有了轰鸣声,渐渐无法自控地哭起来。她在公众视野中曝露了脆弱,尽管被视而不见,仍无地自容。但哭的时候,某种天真直接而剧烈的力量再次回到身体里面,另晴子想起了自己11岁那场最初的旅行,背井离乡般,颠沛流离般的远走,但是内心不懦弱也不迟疑。
我这样哭,因为我就是这样爱着你们,不需要任何怜悯,和评说。
终于,18岁,晴子18岁那年,决定有一次更长远冒险的旅行。
* * * * * * *
街角处有一座法国乡村风的圆形观景餐厅,里面随意摆落着古铜高背椅,和用插花细瓷餐具酒杯搭配的苍翠盆景。不算拥挤的店堂里,突地有人推门进入,头发和大衣上有些微干燥的雪花,纷纷扑落。渐渐可以看清那是一个头戴栗红色毛线帽子的亚洲青年,穿皮外套和球鞋,端一杯黑咖啡,坐到了他旁边,蓝色眼睛偏斜着望向窗外,潦倒的味道,似乎是在异乡遇见了第一场大雪。
“你好像对我的故事不感兴趣。”紧束身材轮廓的女子在吧台那头丢下吃到一半的樱桃蛋糕,穿上黑色长外套干脆地离开,茶壶长嘴般尖利的高跟凉鞋在地板上留下跺跺的走路声。
被女子丢弃的男人仓皇地四下环顾,他想象着凉鞋下的裸足陷入积雪中的场景,一种脱离掌控的恐惧感寒流般蹿上神经中枢,他把手里的公文包抱更紧了。
“先生,”亚洲青年把手机拿起来接,随意的样子,眼睛却看着他,示意他在跟他说话,“您知道最顽强的入侵物是什么?是病毒。它一旦侵入主机,就很难根除,等抵达核心,就会根深蒂固。在您的脑子里。”
先生无机质的脸立即对准他,刹时整个餐厅也安静了,所有人保持原动作驱动颈椎,从各个诡奇的角度看过来。
“它会被杀死的。”半晌,先生冷冰冰开口。
年轻人仪态安稳继续啜饮咖啡,露在外边的半截鼻梁里有和喉间相通的轻声低笑,“请您看看外边的雪,它下更大了。”
巨大的接近三面环绕的落地玻璃窗外,白雪已被大风吹成了斜面。马路上树枝暴露突兀的伤口,散发出汁液辛辣的气味。下夜班的年轻女子在街上群集走过,笑声明亮愉悦。而大雪茫茫,很快将他们一并掩盖,整块城市都陷入一种寂静微妙的梦魇般的氛围之中。
“天气不受控制了,不是么?这意味病毒离您已经很近了。请看看盆景那边的孩子,您知道他在那里站多久了么?刚才离开的女士,也缠您很久了吧。而且,我从来不知道,职业女侍能穿高跟鞋。”青年放下咖啡杯,栗红帽边重压下微微催眠的眼睛蓝到失重,“病毒就在这里,它会先杀死您的。”
在大楼的射灯光线范围内,大雪倾斜的重量感非常清晰。天空时而被闪电照亮。先生抱住皮包、疯狂地看着他,“你是谁?”年轻人舒出一口气,把右手放在自己的心脏处,发誓一般郑重地说:“我来自您的防护程序,我来这里是为了保护您,请相信我,这里很危险,让我带您走。”
餐厅重又恢复动静,人脸全部转回原处。
先生离开座位,整理衣领,向外走去,青年合上手机,似乎结束了通话也要离开,两人一前一后走向后门的方向。盆景边的孩子目不转睛尾随过来,神情凶狠的女侍把手伸到托盘下方,而下一瞬,一行穿黑长衣的男人出现,拦住了他们去路。
“那些是我的人。”青年挟住先生的手肘,“现在,快跑!”
深夜的钟楼为12点的最后一分钟敲响,街道两边是通宵营业的肮脏小店,地上都是湿漉漉的水。他们从怅惘看雪的女子身边飞快经过,女子转脸望他们,表情里有了狰狞的痕迹,纵情喝啤酒的男人见到他们,眼睛变得灯泡般白炽刺眼。角巷响起了枪声,大雪最深的时刻即将到来,年轻人转身利索地回开两枪,将先生拉进了黑暗深处。
“请换上我的衣服。”他脱下皮衣和帽子,“我扮成您。而您可以从这里出去,暂时不会被发现。”
“好……好。”先生大口呼气,把公文包塞进他手里,“你得带着它走,千万保护好了。如果我被抓住,他们为了它也不会动我。”
他离开巷道前最后说,“我在航空港设定了一架1小时后起飞的机子,在那里会合。”
“好的,先生。”
钟声持续敲响,年轻人站在那里,朝冲的头发少年般简单而桀骜,他等他完全走后,忍不住地笑了,打开公文包,借着灯光浏览里面单薄的纸张。最后一下钟声穿破雪幕,如一道神秘而明亮的光线,带来华美盛大的撞击亦消失地无踪无迹。
“再见,核心先生。”
仙道彰摘下耳麦。睁开眼睛时突兀的光线带来短暂的晕眩感,瞬间眼前光影闪动,午后方舟上闷热骚动的瞭望台。略微缓和一下错位的时间觉,笑,“我得说,的确很有趣,藤真。”
圆桌对座的青年优雅从容放下书,栗茶色柔顺额海在风中睫毛般颤拂着,“叫我少将,上校,要不就叫前辈,”他笑得非常好看,“和这个时代的人工智慧作战有心得了吗,看起来你很乐在其中的样子。从骗过巡逻舰进方舟,冲破第一道识别防线,到找到核心,让他自己对付自己的防御系统*,最后拱手交出密码,每一步都很出色。不论怎么说,我很愉快的祝贺你测试通过,我们又有一次合作机会了。”
“恩,什么测试?”佯装不觉地问。
“你知道泽北哲治先生吗?”二次入侵中最年轻的指挥官摩挲书面的手停下,端着茶往椅子背上一靠,露出另人怀念的战意激昂的神色,那个结局在握的预言师。
仙道也笑,地球历年创造复制人的那个吧。
“没错,就是他。据说他创造的第一个复制人是仿自在任务中殉职的唯一的儿子,泽北荣治。他几乎成功了,复制人有和他儿子一样优秀的基因,后来,也一样成为联盟军的ACE飞行员。”
有意思,“然后?”
“但是传闻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始终不好,泽北哲治终老将死时把‘泽北’叫来告诉他最后的遗愿,‘不成为第一’,这样说。”
“但复制人也有自己的感情。”
把泽北当成他亲生儿子不完美的延续,连结局也要求和他儿子的一样么。
“是,所以泽北选择证明,他可以成为他完美无缺的儿子,泽北荣治没能完成的事,他能完成。”
“成为第一?”
什么第一?……难道是……
“不敢想了么?策划‘灭园之战’,组织‘第一次入侵’,再到后来与我们交锋的‘第二次入侵’,全是他一个人的手笔。”藤真做出“怎么样?很恐怖吧”的神情。
“他是,怎样……”有些问不下去。
“不是很像么,自己是核心,所有的virus舰队,不过是附着在生物载体上的程序。”
难怪了,看着藤真,仙道冷静的问:“他把自己做成了人工智慧,你也是么?”
藤真很明显地顿住,杯口的热气氤氲上来,缭绕过柔和优美的侧脸,视线从发帘的下面露过来,吸口气,“怎么看出来的?”
仙道略微抬头,人造日光从阳伞的顶篷流落,眼睛因而变成了深海下翻动的潮水,有圆柱状的明润光亮,不能分辨的情绪直直地倾泻,“觉得你知道的太多了,猜的。”
结果,正中。
藤真愣一下,摇头,索性再笑一笑:“你曾为一个人感到害怕吗?”
“当然,你们每一个人。”
藤真拿起书,清瘦有力的手托着下巴,半阖上眼睛。
“你相信吗?我不再觉得害怕了。我不能解释这种感觉,以前那时候每一次见面都好像会变成最后的分别,就像那次我等待他的晚归,他托着一身伤边疼边笑下的机子,看到他的笑容就知道花形是对我多好的人。每次我想起这些就会觉得任何事情都不再重要了,最好的已经失去了。”
他的眸子明亮得像一块灼烧的琥珀,“你知道,我从小的梦想就是当上能够结束第二次入侵的指挥官,13岁那年见到花形,这个梦想就变成了,当上能够结束第二次入侵、和花形透一起战斗的指挥官。可它完成了一半,就死了。那天,翔阳没有一个人回来,我就知道,我不能再冷静地下令了。有可能存在不能下令的指挥官么?所以我的命尽管拿去,偿还内疚,但还要留下智慧继续战斗。这是我唯一想到的,站起来的方式。”
呼,这样,你已经,不在了么。
“你也很恐怖。”
“我用了200年时间准备。这一次,不会输。”藤真没有笑,仙道还笑着,别别扭扭的,明白藤真是丢掉了所有,又倾尽了所有来打第三次入侵,他是怎样靠着自己一个人,才走到了今天这一步。200年如黑洞,什么都没了,自以为熟悉的人,已经不在那里了。
“说说合作内容吧。”
“侵入virus程序,找到核心泽北,改变他‘为父亲成为第一’的意念。”
说的简单,“是你告诉我人工智慧可以将程序模拟扩大化,泽北的,应该不是一个方舟大小吧。”仙道再想一下,“你说测试。除了我还要多少人?”
“10个人左右。”藤真看一眼表,“现在你的第一个任务,就是与南方军会合后,尽快熟悉所有武器与掌握新战机的驾驶技巧,上校。”他喝完最后一口茶,“很快我会再和你联络,就这样,再见。”
完了,就这样?
妄图略微报复一下,于是趁联络切断前赶紧说:“保重啊,藤真。”
自休息室的前座恢复真实五感,仙道把耳麦拉到脖子上,慢慢舒出一口气。驾驶舱外的休息室,是每个陵南机师最忠实的记忆。若说驾驶室是工作最重要的标志,那么休息室就是这架庞大粗暴的母舰里,唯一与任务、同伴产生紧密关联的场所。靠墙的年代长久的皮制软椅,有摇摇欲坠的支撑感,仙道把脸靠在窗户帘幕后面发呆,从缝隙漏过来的,变幻分明的光线在他削长的鼻翼与脸颊上腾移挪动,由于神色过于平静而使得表情变得近乎凝滞。
还有30分钟他们就将结束长达两年的旅行,在荧惑星船团与南方军会合,这时的空气里似乎有了呼啸的风声和浓重的机油气味。仿佛能感到休息室在昏暗的银河中微微摇晃前行。拥挤在座位上的队员,神情委顿困倦,身上裹着臃肿衣毯,风尘得如同浮水的木偶,裹携着倏忽再会和漫长无期漂流。
藤真用了200年时间准备战斗,而他们只有仅仅2年,日以继夜,在不同的补给站到达并立即出发,披星戴月。裹着伤口在坚硬的睡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在银河餐厅里与形迹可疑的外星文明混杂而坐,面面相觑。这一路艰难到极点的旅途,却在将抵终点时变得日益清明。这里的人被时代选择,他们则选择了时代,历史将完全看清他们是如何与这个银河交会,与时光对峙。仙道往褥子里更深地陷了陷,将睡未睡时笑叹:“200年后了啊。”
南方军的母舰盖娅是众神之母般坚实壮丽的船,呈星射线分布的战斗机队列在四周,凌晨6点,荧惑星船团正式进入小行星带Island 71,紧随在方舟后的是小白鲸级船队。虽然方舟被光子盾与对空火器严密守护着,但若遭遇陨石直击,防护层就会被撬开,无数人被直接丢入真空宙域。要彻底断绝这些危险因素,就得靠人类自己的搜索。这样一点一滴,切实地守护船团,也是属于战斗机机师的工作。
他们进去时一级穿越门的红灯不停闪烁,低重力通道中蓝色的杀菌光线布满着,虽然消息早不胫而传,但穿着200年前的军服,他们仍是如同神话里的人群,走出来时没有人敢相信。
围观散射状进行,他们在窒息般的注视中将传输带上的行李拉起来,用力地摔在肩上。每只都是足有70公升的沾满埃尘的大背囊,绑着睡袋,似乎从未被仔细清洗过,背带结实牢固,抗起来还高人一头,但防水抗辐,非常实用。上面贴满各个年代各个航空公司各个起点和终点的托运标签,密密匝匝,不曾撕下来,如同累累勋章。
与海南舰队平整筒式长裤搭配高帮皮质军靴的制服风格截然不同,陵南舰队沿袭了古地球英伦风的军装外衣。领口全部被熨烫得挺立,袖口缝扎银扣,颈间一条黑底银纹领带。整齐一致的浓郁墨蓝色彩,在这群平均身高185的青年身上,变得格外沉凝硬朗。他们郑重其事的依次说“请多关照”,神色和动作淋上了实感,终于让人知道不是在做梦,然后两边队长见面。都是身材高壮的男人,额头高,脸型略扁,皮肤暗且粗糙,眼睛坚毅明亮,握手的时候,带着斤斤计较似的干劲。
“旧陵南舰711名战斗队员,全部归队。”
来接兵的田冈中将是位法令纹深重的中年人,脸上皱纹如同纵横沟壑,神情里的温和却开朗非常:“欢迎归队。希望我们能尽早融成新的战斗力,你们都是被选来这里的,我相信你们,让我们一起奋战,结束这场战争吧!”
从舰桥那边响起了掌声,重重叠叠、纷纷洒落,所有人,到昨天为止都还不敢相信二次入侵的指挥官与七大舰队所有的击坠王都会回来。有人相信么,他们在二次入侵后进行了超光速飞行,在银河中整整飞行了两年,中途更换飞船,补充物资和适应学习停留过二十八次,等到最后一次停下,200年已经过去了。
仙道彰站在队伍中,是唯一一个只穿着白色衬衣的身影,似乎怎样都不能同周围的深沉混合,闭着眼睛,微笑轻巧。
于是自那以后每一天的日子都在微微的期待中开始,在熟悉的疲倦感中结束,测验,试飞,学习,训练,演习,中午用餐时被团团围住大关大切,认识争先恐后介绍自己的陵南后辈,训练时和来叫板的现任ACE过招,从射击到障碍躲避统统玩儿个遍,再及时向苛刻的老田冈汇报模拟数据。这些时候,能强烈地感到被众人需要、被重压依靠,于是安心下来,觉得塌实了些。若是疲到眉骨恶心了,就往自己战机座上一靠,去盖娅外飞一圈,找个不在巡逻队路线上的地方,停下,看景色。
驾驶舱里,四块彩色数字触摸式液晶显示器安静地像白矮星表面的荧光,在逼仄黑暗的空间里细碎运作。视线稍移,面罩上的虚拟平显消失,连带消去一大堆逼得人喘不过气的数据。心情静静沉淀,闭上眼睛,努力听船舰在黑暗中况当况当地行进声,然后进入到照射机的光亮之中。
这时候诺亚方舟里还有睡梦中的人,歪着头,张开嘴巴,一脸无知怅惘。也许是沉睡了太长时间,完全不知自己已经,从星系的一端,到了另一端。仙道睁开眼,看见外面的宇宙,大朵大朵的星云被黑暗像花蕾般托着,明润欲滴,蓝绿淋漓,美到如梦如幻,美到入魔。冰封闪烁的银河从侧边跨过去,像条千鳞万爪的龙。一切都光滑灼眼,深浅可触,冷暖易知。
于是笑着,说:“再重头来过吧。”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两个月,其间藤真联络过仙道一次,说是又有了一位人选,也在盖娅上,于是就兴起地去找一个叫三井寿的人,这么着,在14号模拟训练室结识了这位在二侵里长于三星连射的击坠王。是个特别潇洒的人,据说曾在星际海盗中混过一阵,所以清矍里总带着点邪气的无羁。当时的情形有些好笑,三井在使用一架很老型号的机子试飞,似乎是他新医师拿的主意,想察看他的膝盖旧伤有没有发作迹象。怎知这位一点儿不配合,还一通飚机把医师整得够呛。
仙道来的时候,正巧三井甩一个加斯洛回旋停机,副驾上的青年一脸焦色,整个人像从失事战机里掏出来的。坑坑洼洼的机身,粒子漆已脱落,很难辨出本色,引擎嚎叫轰鸣,白烟滚滚,简直惨不忍睹。
青年医师和他们差不多年纪,戴着圆框眼镜,斯斯文文,老好人的样子,他显然没料到如此传奇人物竟能这样胡闹,楞是半天缓不过劲来。三井似乎也觉得自己过了些,忙关心道:“喂你没事儿吧?”木暮捂着胃,仍难受着,还是直起腰来说:“没事儿没事儿,你飞你的,不管我。”就又埋身下去,仙道一见,赶紧上前和三井一边一个扶了,让他坐好,又去端水。忙活一阵,三井才想起问人家姓名,这么一问一答,都是听到烂的名字,因着藤真的关系,就更是熟络得快。
像是潜心躲藏,无人相偎,感觉到与世隔绝之后,又再次出来面对繁盛世间无限欣慰。
他们常常在一起听课训练,往往是三井对木暮谈起自己的辉煌功绩,木暮就边点头边笑,表情时而惊讶时而神往,仙道则坐在他们后面默默发呆。后来就有一天,一个小个子突然冲过来气势十足地插话道:“我知道!最高记录是陵南ACE仙道前辈的47架!”这样,又认识了新入陵南的侦察员相田彦一。
是个容易泪流满面的崇拜者,话很多,性子也活泼的很,“我从学近代战争史时就知道仙道前辈你了,算起来还是我学长呢,一直敬佩到不行,想什么时候我一定要成为你这个样子,然后老姐就会说我比错了对象……现在你们突然回来,真是吓人一跳,不过想想也是,二次入侵后经济大崩溃,军事人才根本没法发展,更不用说培养花费似天价的机师了。当初执行这项计划的指挥官真是本世纪最伟大的预言家!”
唔,他说到藤真了,配合地听彦一讲话,发现他的眼睛正啪啦啪啦对准自己闪光。仙道不知道,自己之于彦一,是力量与智谋共存,是战争开始后绝不可能被击溃的信任的象征,在战斗与精神上,都是强有力的偶像。所以那么多,一大箩筐一大箩筐的话,全部想要说给他听。仙道也只好一一听下去,这样一直到,藤真让他去见安西光义上将的那天。
荧惑星船团神奈川战斗学院校长,继承了四大指挥官之首之名的上将,去见他,请求推荐计划的合适人选。其实,仙道进学院时颇没底的想,包括藤真在内,他们谁的存在不是一个天马行空?老上将可能把真正的王牌让出,托付给一个问题军团么?
于是他在幽深悠凉的阶梯教室见到安西时,把声音捋到了极低,说:“安西上将,冒昧前来,打扰您了。”
白发皑皑、身材圆福的老上将端然坐在林林总总的木制长桌后面,手里裹着茶,茶烟舞水袖般的蹁跹着,他的注意力从文件上移开,视线和静而安然,“啊,叫我老师就好了,仙道同学。”
就立马敬重起来。
与严丝合缝思考的人工智慧不同,安西上将是真正心中通透的智者,已登过人生半壁山,看见脚下枝叶纠葛,便处处有对是非的忽略,可以在云深处藏话。仙道笑一下,毕竟他也经历过了一场战争,尽管年轻,但轻装上路,不拘一格,便回转自如,颠覆自在。这时,遥远的师生情怀跨过一个断层直接漫来,怀念得很,安西老先生,很好的老师啊。
“安西老师,您知道,安德计划么?”
老上将慢吞吞呷着茶,眼镜上呈着两月静水流深的反光,酝酿了好一会儿,只问了仙道彰三个问题。
“仙道同学也参与吗?”
“是。”
“你们有几分胜算呢?”
“人算三分,机算一分,天算一分,胜算至少是有五分的。”
“还需要多少战斗人员?”
“四位。”
白发佛安稳点头,从手边递过四份档案来,仙道双手接了,很真心的感谢,“老师费心了。”
“哦呵,呵,呵,呵,”老上将笑得开心,“我们正巧去见见其中一位同学,他应该快要下课了。”说完起身负手往外走去,满是褶皱的脸上是非常之执拗确定的光芒。
那时候仙道以为,第二个提问是最为关键的,但后来在墨提斯凝视流川奄奄一息的脸再次回想,突然觉得,也许最重要的提问,是第一个。
*注:仙道与核心在餐厅里的那段心理战,看过Inception的亲一定懂。
女侍、小孩,是以仙道为目标的防护程序,仙道在获取核心信任后,将自己病毒的身份与防护程序对调,核心产生危机意识,防护程序再次启动,即出现了穿黑衣的一行男人。
是以防御系统对付防御系统的战术。
第二章
第二次入侵离去,传说凋敝了,人类进入极为艰难的一百五十年。
由于过度投入兵力而给社会结下的毒瘤发作,人力资源极度匮乏,医生、教育家、警官、系统管理员、电脑技师等各类专业人才大量减少,空缺不是由生手接替,便是任其荒置。而为摆脱对死亡恐惧的遣返兵,成了迷幻药与兴奋剂的毒瘾患者,犯罪事件的比率陡增35%,而检举率则降到22%,疯狂与暴力崩溃了社会的力量。
根本的体制日趋萎缩,衰弱的社会,军队必然衰弱,而衰弱的军队又损失官兵,如此,雇佣军才正式踏上历史舞台。
有别于“靠战争吃饭”和“为钱卖命”的概念,这些分落在银河各处的民间军事公司只是承担起了随战争应运而生的经济活动。军人教习所,银河运输和兵站控制户,卖场经营者,随便怎么称呼,雇佣军让作为客户的国家方面,不必维持运营大规模的补给部队。而作为交换,他们可以得到军方最复杂机密的新锐武器,并自由训练战斗机师,后来,甚至拥有了不输于星际联盟军的战斗力。
在战争期就在最前线卖命,进入和平就解除契约,并且,死者不会算入战死名单,联盟军也不必担忧世间舆论,是可以放心大胆用了就丢的存在。
在近五十年,对小规模行星国家和移民船团而言,雇佣军已绝不可缺。
同样,对于安西老师推荐的其中一位人选是雇佣军ACE的在校生,仙道也没有任何的疑虑诧异。
他们在楼梯转角停下,第一堂理论课下课铃已响,负责空间结构讲解的机器人在电子屏上留下作业。生气蓬勃的学生大群跑动,谁都不会静心走路的样子,震动的目光放肆地投来,似乎怎样也无法掩藏。仙道在安西身后靠墙站得随意,就听见问好声一直不曾停断,看得出老校长在学生中非常受爱戴。“仙道同学,”老上将安然一派的站着,“现在有什么想法么?”
被看出来了啊,闭眼慢慢吐纳一口气,胸中顿生自信的明亮,“传说时间之神是位珍惜容貌的男性,既然公认本人长相度还算不错,那么两百年应该也留不下痕迹吧。”
“很好,很好。”白发佛笑着伸手招了招,“流川同学。”
一个俊利无比的学生脱出人群,远远地走过来。他的球鞋上还沾着露水,鞋面有些许潮湿,穿着黑色的棉外套,和微微露出胸线的灰色棉恤。摘下苔藓色的毛线帽子,露出额发下的眼睛,点一下头,面无表情、迷迷糊糊地看过来。
“这位是仙道同学,他有任务要拜托给你,好好谈吧。”安西温和的很,拍了拍流川肩膀,转身离开。这时候了还叫同学吗?仙道有些想笑,蓦地又有些莫名,因着觉得那个拍肩有另外他不知晓的意义,倒还是勾起嘴角,“这里不方便讲话,能带我去天台吗?”
顶层的天色很快就要转亮,灰紫色的人造天空微微渗出光,整个教学区的小栋楼邸都沉浸在深不可测的寂静之中。是个濒临天堂光芒的好地方。此时,晨间亮度趋于饱和,流川得以再一次清楚地抬眼望去,蔼蓝和紫金交绘,盖娅的通行徽他是认得的,但是,这样漫不经心的人真是隶属以最严苛军纪著称的南方军吗?
视任务宛若无足轻重,如同横床抚清琴、半壶酒在手的松散,塌陷的头发,挽着的不温不火笑容,可,他很危险,流川极度相信自己此刻的感受。如已抛向了惊险平衡状态的边缘,在重压虹膜中辗转着傲然十足的光,蓝和不逊,清澈如水,浓郁不可分解。而这种桀骜气息正是在浴血过后愈加视银河凌虚蹈空拜服于脚下的人所具备的。通行徽可以伪照,但这种雪意的微薄杀气休想常人能够模仿的来。
那人从配备包里摸了块老式计算器朝流川丢来,“虽然你有从事雇佣军的经验,但要完成这项任务的话,我还是想做个简单的测试。一分钟。”漂亮地一把抄住,立刻会意,这是测验手速最直接准确的方法,飞行员考级时都会使用类似原理的器械。
流川微微站定,伸出右手,手指和腕子在天光下有很乍然的白,骨节凛冽的指根被黑色紧致的半截手套伏贴住,以敏捷急促的频率在一和加号键上交替摁动。随便一入神,就显得坚定单纯心无旁骛。
“停。”那人伸手捞过计算器,消掉上面的数据,抬头迎风笑着:“不行,只有每秒十一次的手速是达不到要求的。再来一次。”
没什么表情接过来,埋头重新开始敲。一分钟,“停。”再次审视数据,摇头,仍是笑,“超不过十七也是不行的。”
流川抬头猛恨过去,对面那人正松散地看着他,想要捕捉的时刻稍纵即逝。流川不确定是不是有那么一秒,这个叫仙道的人眼里有狡猾或者慧黠的神色拼命聚集过又迫散开,但他很确定,这个人正在观察他。……作为传达任务的人,他的行动力有点过盛了吧。
仙道眨眨眼,无辜微笑,视线慢条斯理逡巡到嘴角处,微辣地划了个圈,像是在用眼睛完成触摸、闻嗅的检视。
流川枫当然知道自己此刻的军容极不严整,嘴角边铁铮铮是上课睡觉时留下的压痕。因着在雇佣军的大放异彩,他已经破格在毕业前拿到中校军衔,听课也就成为可有可无的例行其事,就算再在之前,慑于睡眠暴力的听闻也无人敢打搅睡觉中的流川枫。可这个人,竟然一副新鲜兴致的样子。缓缓收聚目光,把这股无名火归咎于对方更高的身高,流川劈手夺过计算器,摘掉右手手套,塞进衣袋时有明显下沉的重量。
仙道悄悄喘口气反省自己,才认识别人多久啊怎么就这么副挑衅的德性了。抛出不客气的评语后,年轻的气息中分明流动出不动声色的强悍,显得迅猛,然后立刻就被盯住。
不是一度一度持续推移的进程,而是在瞬间发生,那种安静暴烈的灼然目光,就像天地间一道洁白惊落的电光,突然被它击中,已足够致命。可以伤了灵魂。没见过,这样的眼睛,愣着,更漫不经心地笑回去,输什么不输气场不是。
只这么拉持对峙,一分钟,计算器被丢回来,仙道盯着上面傲得人头晕眼花的数据,心里一恍一恍的动容,这小子,更有意思了。
“还不错,”真心笑了,“很高兴认识你,我是仙道彰。”
“流川枫。”一个字一个字的用力。
星辰的光亮已经稀薄,世间万籁俱寂。流川枫站在角落的暗中,五官清冽,黑发倾泻,眼睛中有被冕冠包裹的全食的星球。
银河历0601年3月6日,安德计划正式启动。特别行动总部建在了藤真的虚拟世界的地球,既营造着亲切感又便于保密工作。与真实世界的地球完全一样,四个全封闭真拟环境区里,移植了大量植物动物,完全再现了地球历年的最好环境。再往外,就全部是层层叠叠的红褐丘陵与纵横睥睨的深沟,完全能想象灭园战时地球经历了怎样的核弹轰炸。
几千度的高温使地表的一切融化,冲击波翻出地下的岩石,岩石又被融化成液体,最后又凝固为岩体,经过百余年核冬天低温寒风的剥蚀,形成了这种狰狞得另人疼痛难过的丘陵。
而沟壑则形成在核冬天后,被严重破坏的大气层氢氧比例,使太阳发出的光热与紫外线几乎没有任何阻挡就来到了地面,引起地表温度的急剧升高。核冬天聚集的大量冰雪迅速融化,在两百年内,地面完全被水淹没。而太阳光热的温度比地球自身再生能力要强的多,于是持续高温又将地表水全部蒸发。
白天温度可达到240度,夜间又迅速降至负150度,汽重新凝固成冰,这样反复地冲刷和浸蚀,便形成了深度可达几千米的地表深沟。
仙道在前面带路,巍峨磅礴的水雾中只稍微控制着行走速度,“人工智慧的程序内部高度模拟了真实世界,就像这里,支配着你的绝对五感,和你们校网上的联合演习程序很像。不同的是,虚拟世界中的所有事物,都承担着自己的运行任务,我们所要做的,就是找出支配所有运行任务的核心。到这里,还能跟上么?”
流川看着他的眼睛点头,这时真拟环境区的玻璃城堡正在一步步的靠近他们。他们要去的总部是用太空战舰废弃的能量室掏空建的,这样废置的房子,亦是贫民区最普遍的。
“来了么。”三井的声音,片刻后他从折叠门后面出现,他的眼力极好,露出一个思考充沛又富于情感的笑容,和一个孤独冷静又骄傲的眼神。也是天性洒脱,一见新成员就熟络地顺手捞来拍拍,发现便服上的校徽,愣一下,“很能干嘛,名字?”
“流川枫。”没什么表情,认真的口气。
有意思,拿拇指抵着自己胸口,“那你知道我吗?”
“炎字十四号机。”
三井作出“有眼光啊”的赞赏表情,仙道则把微笑的弧度放缓了,怎么,好像二侵里的人他早就知道啊,于是指着自己,问得巴巴的,“我呢?”
流川莫名其妙看他一眼,侧头走开。
啊,竟然这样,丧气地揉揉鼻子,惹得三井望望流川背影,又回头来望望他,意味深长的笑:“你做了什么,竟被人这么讨厌?”
笑得尴尬万分,“我怎么会知道。不说这个,藤真呢?”
“啊,那个,”三井笑得更意味深长了,“快去瞧瞧里面吧。”
会谈室是干净朴素的大房间,对着正门方向,坐了个美得锋芒毕露的年轻女子。大波浪卷发半空虚浮着收覆住曼妙腰线,明媚动人的如同来自幽暗密林骄矜优美的巫女。甚至能想象出双手叠放于胸前、眼睫深闭悠悠长长的吟唱姿态。可她现在,正在和藤真针尖对麦芒。
“你能比马克希姆佳伦星上那台叫做‘十亿巨型脑’、能在一毫秒内算清一颗恒星所有原子数量的电脑更强大吗?”
“十亿巨型脑?”藤真以一种丝毫不加掩饰的轻蔑口吻说,“它充其量就是一把算盘而已,不足挂齿。”
“那么,你能,”女子声音压低,稍微前倾着身体,“比‘星际思想者’——那台能计算出丹格拉班德贝塔星上一场持续五个星期的沙尘暴中每一颗单独的沙尘运行轨迹的电脑更强吗?”
“一场持续五个星期的沙尘暴?”藤真优雅微笑,“你难道不想问问我宇宙大爆炸那一刻所有原子的确定矢量吗?请别拿对付袖珍计算器的问题出来了。”
房间里陷入诡异沉默的拉持状态,门外三井听得要笑晕过去,和仙道对眼神儿,意思是“这是藤真?这是和女士说话的藤真?”
半晌,年轻女子再度开口,咄咄逼人的凌厉已经收掩许多,“难道说,难道你,”她深吸一口气,“比西塞罗尼克斯4号星那个神奇而不知疲倦的超级同源中子游说器更强吗?”
“能说动大角星巨驴走路,我确实有所耳闻,”完全能想象出藤真歪着头故意半阖起眼睛的样子,“不过,若那驴子遇上我,一定能学会跳舞。”
“她是谁?”仙道微笑一会,问三井,倒被捅了一肘子。
“银河歌姬都看不出来,什么人呐你。”
银河巡回演唱期间,几百人的星探和记者在船团上嘁嘁喳喳肆机而动,从半开发小行星到漂流船只,连那一片片低空漂移的全息广告屏上,都全部是不断变换色彩与字幕的银河歌姬海报。神经末梢热情与尖叫的微粒子沸腾。通过银河网络散播开的歌姬彩子的资料,和演唱会激动人心的氛围,随处可见的汹涌着。在这个银河时代,文学家和艺术家的急剧稀缺,使得人类对于各种赏心悦目的文化的追求渴望,已成为地球历不断轻易放弃各种传统文化和历史文明的人类所远不可想的程度。
这位在各个星际往来穿梭、巡回演唱的歌姬彩子,竟就是他们正在找寻的最强大情报家族的长女,事实真是很惊人。
“仙道上校,既然回来了,就进来打个招呼吧。”
被点到名,于是边笑着“哎呀没打搅你们吧”边过去上交安西上将托付的资料。
彩子有点遭到惊吓的样子,接着又妩然笑笑,眼里两点星意盎然,开心极了,“真的没想到可以和这么多优秀的前辈共事,即使在这个时代,你们也是不可奢求的人物,我叫彩子,请多多关照。”
“别叫前辈了,好像先人一样,”仙道极淡的笑着,没什么意义的那种,“叫名字就好。”
藤真略微翻过资料后递给彩子,她也埋头看,既而抬头,表情带着生动的骄傲,“南方军海南舰队的舰长,雇佣军湘北舰队的舰长,旗下进攻之鬼,电光火石,都是了不起的人物。”
“和你一起来的是?”
藤真突然问。
“流川枫。”学着那一个字一个字的认真劲答了,才发现没对,于是有点窘地补充,“雇佣军ACE。”
“那么,我们先进行一对一的意志力特训吧。”藤真摇弄手里的咖啡杯悠悠下着命令,仿佛所有物质在他的手指之下,都能充盈出一种柔顺的生命力,“你们两个一组,每天来这儿准时报到。”
* * * * * * *
认识藤真之前,他没有想过要成为驾驶员,射击、操纵战斗艇、机关工学一类的科目都让他把才能天赋不自知的隐藏起来。
认识藤真之前,没有人叫过他天才,虽然后来所有人都这样肯定他,并赐予了一直吝啬给出的魔术师称谓。
仙道彰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小小年纪就已乐知天命,又天生暗藏大局眼光与冷静直觉。遇人遇事的首要动作是微笑,无算计,至安心,并且对每一张陌生的脸都是这样平等慷慨的给予。困了会直接在课上打瞌睡,饿了会随手拿过室友的柠檬片生嚼,高兴了会去那片永远一无所获的仿真海边钓鱼。没有时间概念的散漫,却拥有不漏过任何点滴的细腻。喝一杯药,看一只飞鸟,琢磨一道难题,回忆一个人的名字……全部可以停顿半天。
专注而不执意,好奇而不多情,与人与事,不放手亦轻视,不着意亦相忘。
后来,当金牛座系第五行星的第一场流星雨下起来的时候,陵南战斗小队遭遇了翔阳。在无重力室外,他看见了那个领队的孩子,坐在四个成员之间,像株柔韧的水生植物,头发上是微薰的浅金色光泽,眼睛里嵌着大簇滴落的萤火。他眉飞色舞地讲着战术,然后注意到什么,远远地看过来,抬着下巴,那样挑衅的神色。
他隐约知道他,似乎是百年来第一个以一年级身份成为翔阳正选的人。只是没想到是这样一个孩子式轮廓的少年,鼻翼秀气而眉眼鲜明,像一道潜伏彗星的碎片,火与热都绕着他跳舞。
仙道倏地就笑了,他摸了摸自己那颗犹如沉在药水中的黑白底片似的心,因着那道无可抗拒的火和热,而澄清了自出生以来所忽视着的、淡然着的、隐藏着的和对峙着的性情,它们从沉默的深海被打捞出,显得如此光亮。让人终于可以看清。
“你是个天才,”藤真交战结束后来找他握手,盯住他的眼睛里只有单纯的兴奋惊奇,“不过更天才的是,你在这样的学校里还隐瞒了这么久。”
“其实是迟钝吧。”仙道伸左手出去,慢慢地笑了,终于知道自己喜欢着什么,很感谢他的。
“我几乎怀疑你是为了二侵而生,”藤真一本正经地下着判断,像个资深无比的前辈,“大银河Galaxy会入驻新的名字了。”
保持着微笑,仙道并没有表现过多的喜悦之情,他只是感觉可以与对方产生瞬时的呼应。他也清楚的很,他们的目标并不相同。
那时的天空外,一切都很美,飒踏的流星是美的,漂泊的星云是美的,磅礴的宇宙灰尘是美的,战机是美的,蓝色、绿色、红色的涂漆,点点滴滴,都很美。并不复杂和艰深,只因为是最寻常、最坚实、最稳重的时期,这样盛荣的状态给予了那时的他们固有的庇佑。
再一次见到藤真健司,仙道感叹他终究成为了指挥官。
那个依旧如水生植物般柔韧的少年站在模拟屏高高的中层台前,看着他们列队经过,面目静冷得如同没有呼吸。
仙道能记起他的许多样子。站在透明舷窗前托着下巴,不动声色的沉思,或是在走廊相遇时程序性的行礼,在布置战斗时熠熠如星的眼神,或是胜利过后远涉人群而来的俏皮微笑,甚至是和老头子们开会时百无聊赖巴望着尽早结束的神色。他记得住所有这些匆匆奔驰过的片刻场景,在他们从少年到战争爆发前的那段年月中循环往复,伴着他们越来越少的联系和越发出脱的优秀形象,浓浓的硝烟从百年前的时空滔滔漶漫。
他们用身体记住了在滚火的银河中独自厮杀的恐惧感,用残破肢体与鲜血堆砌了生存的代价,没有赢,但各自的声名都愈加淋漓。四大指挥官创下了奇迹,横跨三个星域、六个陨石带、由联盟和virus舰队追逐对峙联结成的阵形,状若两条黄金双蛇互相撕咬着尾巴。而这样的阵形在战略结果上,没有意义。于是战斗终于告段落,魔术师留下四十七架这个绝对的击坠记录,带着荣光和奇迹从二侵中全身而退。
就接到一纸调令,两百年的跃迁计划。
仙道彰抗着满身行李,觉得如同被人活生生挖去了半个辈子。远处飞船的光线已经抵达,越来越分明。随着众人挪动脚步,知道自己会抵达银河的某处,或历史的某处,却明白那始终不会是生活的某处。从此以后,浩瀚宇宙与你成为遥向呼应,没有归宿,入天入地都相距几百万光年。它要你为了胜利而与世间保持距离,要你长期冷情的面对自己的内心,要你穿越这黑暗漫长的隧道,同时终点亦漫长。
飞船里散发出热而重的机油气味,仙道站在众人的最后,穿过无数流泪的人群,又见到了藤真。
他们像置身在暴雨轰隆的孤岛,是唯一干燥平静的两张面孔。只是记忆中从未见过藤真这样委顿与无望,因而一切景象都显得陌生无比。藤真伸手过来,触感生硬,散发着来自重叠皮肤的浑浊温度,是银河中因无人问津而荒芜冷情的星球。仙道听说了翔阳和花形的事,他不知道藤真要怎样靠自己走出来,毕竟,走过太多太多的路,记住的,始终只是那个让他发现了自己的少年。
“你因为花形而不再相信自己,可花形相信你,所以为了他,也再相信自己一次吧。”仙道的眼睛在混浊天色中蓝到入魔。他祈祷,若这个宇宙中真有什么魔法,那它一定要叫作花形透。
藤真微微震动了一下,为自己因为无望和失控而变得苍白的脸色作了个嫌恶的表情,他眼睛里什么也没有,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握着的手用了用力。
这即是预言师与魔术师最后一次见面时的场景,像一场伤入骨髓的默片。
奇奇怪怪地,让仙道彰记了很多年,很多年。
三井好笑着,“这是藤真?这是和女士说话的藤真?”
仙道非常想告诉他,是藤真啊,这就是藤真,你不知道吧。却什么也没说。三井本来就不知道啊,多么正常,就算来自一个时代,毕竟不是同一世界来的。
操作师弥生小姐将场景切换到格斗模式,迫使他的注意力稍微收回。训练场已模拟出古地球年一个叫日本的地方,天边的红叶,在风中刷刷刷地飘。飞行区整块呈现出庭院青苔般暗湿微弱的光泽,围墙上涂抹着浮世绘老画,描了许多四季花卉镶螺钿的漆器盘子。流川发现身上衣服换成了白色机师服,只有流线纹样,是种稳重清贫的好看。仙道站在他对面,机师服是大开挂的黑色,像赤肤烧出的陶器,不明显,却很容易留在心底,他指一下不远处停着的两架地狱猎犬机,笑得很显眼,“不必客气,来打倒我试试看。”
新入安德计划的相田彦一气势汹汹扑开折叠门,“仙道学长对战流川同学!”
总部休息室鸦雀无声了一秒,彩子最先反应,从玻璃几上横踩过来卷发飞飞小跑而出,接着是潇洒闪身出去的三井,再接着是慢慢走路的藤真,他回头说,“一起去看看?应该会很有意思。”彦一就才注意到最后起身的军人,是个轮廓伟岸挺拔的男子,发型绅士,不怒自威,暗褐色泪痣包裹着古铜式的老成持重。
南方军用他们尊敬的第254颗小行星的名字来前缀他,帝王星牧绅一。
进入一号模拟场的缓冲室,光线被照明设备拢在薄薄的幽暗中,荧幕,操作台,计量仪,电脑,治疗装置规则严整的排列着,机械散发出电子臭味。彦一的姐姐相田弥生坐在主机前操作,透过显象屏,能见到高空中两架地狱猎犬错身驰过,又激烈的交缠跌滚在一起。分开的瞬间,7号机在低空做了个大摆渡的折式扇形漂移,一举咬住了11号机的六点钟方位。
藤真神色微凝,不动声色。地球历年有句话叫蛇打七寸,而对于任何战机来说,六点方位亦是致命的心脏部位,因为无论是目标锁定还是武器投出,都得朝前,所以理论上,只能退求其次,保全自己,摆脱对方,否则会立即陷入被动地位。
可出乎所有人预料,11毫不缩退地弹出三枚导弹,空中霎时浮现如同来自七月流火时大火星的错落光线,烧出又亮又长的刺目轨迹。
三井咬得牙痒,好小子,当着你三爷爷的面玩儿三星连射!彦一埋头查阅手里印着“秘”字的PDA,饱受惊吓,这一招,早被视为传说,放眼整个南方军,不超过十个人会,而这个与他同年的雇佣军新星,竟将三星连射演绎得如此轻松,真是难以置信。
箭式导弹跳蹿杀来,仙道不慌不忙地开启引擎加力燃烧室,向前猛一推操纵竿,让战机向地面恶扑下去。开启燃烧室做俯冲是个极度危险的动作,在高速飞行状态下,只要稍一松神,就可能扎到地面,炸成残骸。
彩子禁不住以手掩唇,心脏瓣膜翅膀般飞速鼓动。就在她开始用冰冷的拳头来捏紧神经时,7的机头倏地转向,做出一个乘奔流霞云焰般完美的V型俯冲,而紧随其后的三枚导弹,纷纷撞上地面引爆了。
相田姐弟抱在一处几乎热泪盈眶,显象屏上的数据显示,7离地面最近时,不到100米。这是什么概念?如若仙道再晚0.1秒拉杆,就可能导致坠机。
流川注视着面罩上的数据记录,眼睛变成一片灼热无声的矿。
它是黑色的。
它有火焰。
“我们来让游戏更好玩吧。”精明干练的操作师回头来俏皮地一眨眼睛,那边战场已经切换成了峡谷地带。峡谷细长多弯,弥生还提高难度地丢了自动导弹与粒子光束进去,一时峡谷中天崩地裂炸成一片,却见7与11从容无边的辗转腾挪,双双飞出了爆炸区,转入最后一个弯道。观战的人都明白,在这里将要分出高下。
“仔细看了,”三井对彩子说:“一场战斗里能同时见到两个S级动作的机会可不多。”
率先抵达弯道的是7,仙道趁着弯道遮覆视线的一刹,操控机子大幅减速,顺势横飘到了11的正上方。
“漂亮!”牧不由赞叹,他很了解,地狱猎犬的雷龙导弹是可以自上至下垂直进攻的,而11现在,正处在攻击范围内。
面对上方分裂出的吞天食地的子导弹,流川的目光变得深渊般凛冽,有烈日和冰雪在其间瞬息消融。他左手迅速关闭主引擎,右手同时启动机身前段的减喷射口,战机因而学叶飘退了一小段距离,悠然避开了雷龙致命一击。
“魅、魅影机动!”彦一惊呼,血液轰地燃烧了,这就是雇佣军雪藏的ACE了,还以为是怎样心狠手辣剑走偏锋的家伙,但他不仅飞得好,还很正统,这就是湘北流川枫了?肺里还没吸进气来,就见到7也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魅影机动,眨眼间,又回到了11正上方。没有给予反应的时间,三枚导弹从11机翼侧缘滚落,与对方的迥乎不同,这次的三星连射,仿佛是温柔又挑衅地擦过对手脸颊。
藤真微笑的弧度变薄。留在他记忆中的仙道变了,像是海面上的潮声与雨点坠落的细微振动彼此融合,有了新的颜色,不再持有恒常的深蓝,而是失重的灰蓝与黯紫交替。见他如此游刃有余,赢都赢出深不可测,知道是稳定独特的风格在成形。
不随时而止,仍在不断蜕变,这个时代,依旧是属于魔术师的。
地狱猎犬缓缓降落,流川从训练室出来,性格里桀骜的部分被完全解放,他抬头恨住仙道,你想告诉我,我能做到的,你也能,是吗?这样最好了。被死死盯住的人眨一下眼睛,将流川的想法分辨的清楚,还在奇怪,就听见牧绅一问:“魔术师,你学三星连射和魅影机动花了多长时间?”
两年没听人这么叫,怀念地愣了一下,既而见大家都紧迫地注视自己,反应过来,笑出一点腼腆,“一共半个月吧。”
“什么?!”三井出离愤怒了。
“不可能。”流川非常确认的否定。
“如果是在现实,我不能保证成功率,但现在是在虚拟世界,”仙道回复他,一个字一个字说的清楚,“这是你意志力特训的第一课,流川,我问你,你不身在水中,会需要屏住呼吸吗?”
对方明显愣住,眼帘低垂仔细地想着,即使在迷茫的时候,整个人也闪烁出刺眼光泽,但他对自己的光,完全漫不经心,并且不自知。仙道见他这样,眉目也不自觉带上了风清月朗的笑意,“规则能变得透明,只要你,试着呼吸一下。”
流川看住他眼睛,不讨厌这样的语气,一点点也不,于是慢慢点头,只有一下,却非常有重量。
3月10日,最后两位战斗成员,湘北舰长赤木刚宪,电光火石宫城良田加入安德计划。都是优秀极了的人,可以以命相托。但没少人是热血心性,三言两语过不了眼就动拳头,很有几个问题儿童,天克地冲的都齐了,脾气秉性也暴露个光,流血事件更没少惹,藤真吸口气,是了,这个计划还缺医师。于是木暮和晴子来报到的那天,三井和赤木都“啊”了一声,完全没了反应,严肃下来,样子怪怪的。
至此,安德计划十二位成员全部集齐。
他们的所向和所求,以及获得的道路,像宇宙中的星辰一样被赋予了固定的漂移规律,虽然那时没有人知道,他们,他们即将去的地方,他们将要遇见的人,他们注定要面对的事,是怎样以主动选择和被动带领交集在一起的。
后来的日子,只要盖娅没安排晨间演习,仙道就必定陪流川一对一,认命地打着哈欠,好几次休息日的早上爬不起来,冷飕飕的洗漱间里冻得骨头直打哆嗦,抱着褥子和电脑机子一进操作舱就是半天,都忘了特训目的是什么,就记得跟他交手。流川那小子,绝对是这个时代还未长成的名将,于他,更是未来劲敌的那种。算看清了,一次一个样,成长迅猛,让人哑口无言,心痒难耐,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泽北荣治要赢全世界,多傻,多没劲儿,赢全世界哪儿比得上赢流川枫来的有意思?
这么想,又觉得太欺负人,毕竟,仙道慢慢蹲下身来看练习场边陷入睡熟的家伙,自己是心急了,这还只是个小子罢了。他自我,充满鲜明,天生具备耀眼锋芒和饱满斗志,万事浑然天成,虽已初具名将气质,但不论是实战经验还是狠辣谋略,都还过于稚嫩,所以,气焰夸张的小子,还是得输给我,最后赢的人是我。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流川。”伸手过去胡撸一把头发,熟门熟路的将揍过来的拳头逮在手里。
流川感应到什么似的一下子清醒过来,连收手都忘了。他的脸颊削瘦,身体单薄,眼神却极度警觉,眼睛又黑到发艳,世界都倒置成清透凛冽的颜色,有异常剧烈的生命力在近距离呼应,“你刚才说的话,再重复一遍!”
恩,什么?仙道无端心虚起来,传说陵南ACE没有时间观念又、又不是假的,“不好意思,我来晚了,流川。”笑得清朗轻盈,“怎么?”
流川把手放下,按在仙道双肩上,做出懒得和他交流的姿态,遇到疑难杂症似的皱着眉毛,面目瞌睡,眼睛却雪亮一片,在他让仙道身子完全僵硬前,终于,把手伸向了温柔坍塌的头发。因为虚拟世界的形象是来自中枢系统提供的照片数据,仙道记得,下飞船后直到记录入档,自己都没来得及打理发式,所以导致与流川碰面以来,一直是塌着的。不过,对方察言观色后显然找到了症结所在,流川慢慢地,将它们拨成朝立的样子,让整块额头和下坠的眉毛显露出来。
声色、气质、式样、微笑都在和大脑皮层里那个永远无法停息的记忆咬合重叠。
仙道眼睁睁看着流川一点一点倾斜嘴角弧度,一刹间什么想法都给炸了个干净。这个削瘦清透的男孩,正在以他预料外的激烈力量自我生长,虽然这力量只是他自己内心的解放,虽然他从不表达,也不沟通,但这感情的流露过于亮烈,已深不可测量。他的眼神,从来都是打伤灵魂的方式。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准将。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流川。
镜头一格一格地凝固,像在药液中逐渐浮凸的黑白底片,这十个字,终于不必无休无止的迷路而终于找到下坠的方向。
“你来晚了,白痴。”流川找到要说的话,手拿下来,像强自坚持过三万场彻夜训练后,准备不发一言陷入睡眠。
“喂…”一句解释没有还出口伤人还心安理得的睡觉,换了再好脾气的人也忍不住要跟他扛上了,仙道伸手按住对方肩膀,故作正经的吓唬道:“你不能控制自己的睡眠的话,会被人工智慧趁虚而入的,将睡时意志力薄弱,可能会被直接混乱思维信仰,甚至,造成认知崩溃!”
“不错,我们一定要小心。”
藤真拿着资料从门外进来,他今天穿着千草绿的皮外套,里面是白色细麻衬衣,粗布裤,大头厚底靴子,粗糙可靠,且自然而然,把记忆里的从容优美一点点勾了出来,“从前也有人进过那套程序,但再没有醒来。他们以为自己成功完成了任务,返回了现实。但实际上,那是程序给他们‘看到’的假象。”
对一切视而不见的目光收回了,流川慢慢眨一下眼睛,大概是没懂充分,眉眼中还充满了真气。
于是藤真很好看的笑了,向那边资料堆里用功打瞌睡的彦一喊了一声:“彦一,过来帮个忙好吗?”神色是闪烁的,若花形还在,此刻必定已有了大难临头的直觉。
彦一不好意思的擦擦嘴角,揉着眼睛,噌蹭地跑过来,站住,“有什么事要吩咐吗?”
看来还在若睡若醒的状态,脸上尚留着衣料蜿蜒的痕迹,藤真叫他来,是要准备开刀么?
“彦一,你真的是彦一吗?”藤真端正姿态,收起了微笑,严肃时的眼睛在头发阴影下凝滞着,和两百年前的那时,一模一样。
“啊?”彦一愣得慌,“恩,前辈……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你真的是相田彦一?”
点头。
藤真脸上的表情更深了一点,“那,有什么证据?”
惊吓地望向仙道,仙道慢慢笑一下,停留在一个很鼓励的角度上,温和地,“认真回答问题。”于是彦一过度感动起来,也没那么紧张了,“这,身份证的话,我可以调出来……”边讷讷地伸手去摸上衣口袋里的PDA。
摇摇头,“不,我并没有在质疑相田彦一,我是在质疑,你。我想知道的是,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你就是昨天的那个彦一?”
彦一可怜兮兮又呆楞住:“昨天的,和今天的……有区别?”
水色眼睛透露出三清之渊的明亮,藤真伸手捋一把额发,换了个很戒备的站姿,敌意的,“我记得昨天你一个人在资料室呆了一天,对吧?”
怯怯点头。
“谁能证明?”
藤真把手一扬,答案似乎也在呼之欲出的下一秒被掷入虚无中了。
彦一都快哭了:“前辈你在怀疑我什么?我虽然接触了所有的资料,但绝对没有泄露出去半点。是不是我的保密工作哪里出了问题,请告诉我,我会负起全部责任的!要、要是真的犯了大错,也请给一个改过的机会!我和姐姐不一样,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和你们一起并肩战斗,我……”
还是个容易泪流满面的少年,任谁都听的出来,他真的就是这样想的,句句都掏到心里去了。
“记忆,对吧。”藤真一声轻轻的叹息,“你有昨天一天的完整记忆。”
思路显得有些跟不上,点头却又是反射性的。
“那如果记忆是假的呢?”悲伤地皱起眉头。
“假的?”彦一打个激灵,混乱无助地再次往仙道的方向瞥,却被藤真一把按住肩膀,就被重压而下的力量焊接住,一动也动不了。
“想想看,如果你从来就没有存在过,现在的你,只是被植入了‘我是陵南舰队侦察员相田彦一’的记忆。而记忆能被伪造,身份、记录就更是轻而易举,那么,现在,你有什么确切的证据能证明,你,就是相田彦一?”
张大嘴,眼睛里流动出惊骇绝望的神色。
“我,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了。
藤真慢慢地俯低身子,用刚好够两个人听到的声音说:“会不会,你已经死了呢?”
彦一的表情就像刚刚被核子鱼雷轰炸过。
“会不会,你就是由virus造出来的生物机器人,在必要时误认为自己是人类而已。又或者,昨天的相田彦一已经被virus秘密杀害了,现在站在这里的,只是一个植入了昨天一天在资料室记忆的间谍!现在,你回答我,彦一,你真的是彦一吗?”
一时人声寂静。
彦一大力呼吸一口气,凄惨地大叫一声,转身扑进仙道怀里边哭边喊:“我是谁?!我是谁?!我不要当机器人!!”
沉重地在心底划十字,仙道拍着彦一的背,尝试了几次“冷静点听我说”都没能让无辜中枪的小朋友听进去,于是他只好朝流川递眼神儿过去,恐怖的人哦。
小孩儿完全清醒了,默默地、极赞成的点头。
藤真抱歉地冲仙道作个鬼脸,宣布:“善后都交给你,五分钟之后开会!”
第三章
会议室的落地窗全部推开,安德计划的成员随意落座。调出房间中心的立体光屏,藤真聚焦众人,面目冷质的安静。
“首先,”他端起光电笔点开屏幕,虚空中展落一副巨大闪耀的银河系立体图,“介绍一下我们的对手,墨提斯。这是一个庞大的人工智慧系统,一方面,它模拟运行着一个独立的、改造后的银河系蓝图。星球轨道,宇宙生物,与我们熟知的真实银河排布完全不同。这个部分,是在虚拟世界。另一方面,它是virus舰队意志、行动的源泉,换句话说,就是大脑。这个部分,是依靠操纵复制人在现实中进行的。而制造墨提斯的核心,”藤真在北螺旋臂某块宙域里连续点了几下,出现一个轮廓清瘦,面貌张扬不羁的青年。“就是泽北荣治,关于他的情况,我已经和你们每个人都谈过了。到这里,有什么疑问吗?”
彩子举手示意,“如果泽北荣治是核心,那根本无人可消灭他,在墨提斯里,他定规则,他是王。我们能做什么呢?”
“好问题,不过你显然不用担心这个,否则我们就不会在这里。”藤真露出一点微笑,“这就是安德计划的意义所在,我们要做的,仅仅是改变泽北荣治‘为了父亲成为第一’的意志。原理很简单,核心的意志,决定着墨提斯的运行、virus的行动,意志的改变,意味着系统重装,意味着virus失去最终行动目的。”
“即是说,它不会主动进攻?”宫城惊讶地吊起眉毛。
“我想,更类似于瘫痪。”藤真回答。
“从对战变成歼灭战么,空前绝后了啊。”三井忍不住打声呼哨。
“有两个问题,”牧绅一准将十指放松地交叉,是尊重的姿态,说他与安德这群人年纪仿若,谁信啊,“第一,你怎么能确定那就是它的核心内容;第二,你和安西智者,为什么选择了我们?”
“我想我知道第二个,”弥生礼貌地接过话头,“地球历年,奥地利数学家哥德尔发表了一篇题为《论<数学原理>及有关系统的形式不可判定命题》的论文,其中有这样一个观点:在任何数学系统中,只要其能包含整数的算术,则这个系统的相容性就不可能通过几个基础学派所采用的逻辑原理建立。简单说,就是在任何系统中,总有些真理是游离于逻辑之外的,这些真理就叫做歌德尔命题。我猜想……除了系统中不可避免产生的命题,你们也能成为歌德尔命题。”
“你的发言及智慧另人印象深刻,”藤真很适度的赞美着,“要入墨提斯的六位战斗成员,都是在必要时候有惊人作为的高手,对于人工智慧来讲,就是歌德尔。也许你们觉得自己选择安德只是一念,但安德筛选出你们,可花了百年。既然是最无法推知的存在,那么具体行动将会由你们自己制定,我了解,你们中的两位指挥官亦有着相当的能力。”
“至于第二个,”藤真的笑容开始变淡,逼近幻觉,“因为我自己就是人工智慧,所以将心比心,很容易得到答案。”
仙道垂下视线微笑,仿佛空气里已是相顾无杂言。一定要让自己坚定的无懈可击,才能一意孤行,故去的人,永远不变,所以作为核心的意志,才会没有可趁之机。两年前的最后一句话是个蛊,将心比心么,那么藤真的一定就是“为花形结束这场战争”了。
“那么,我们要怎样从墨提斯里出来?”移开话题的是赤木准将。
“以前用的是钟声,但这一次,我们只能用电车,”藤真想了想,“如果是到了宇宙里,就利用虫洞。”
再停顿一下,没人再提出问题,那么,“我简单说明一下每个人承担的任务。相田小姐,负责操作台,随时通告战斗队员墨提斯的情况变化,提供物质帮助;彩子小姐,交换情报意见,并注意侦察杀毒程序的位置所在;彦一负责所有的系统侵入,辅助计划顺利施行;木暮、晴子,与我一起行动,进行临时紧急治疗,毕竟,脑死,人也活不了,”那么,剩下的就是,“六名战斗队员深入墨提斯展开行动;我,负责保护你们的意识。”
银河历0601年3月24日,“第三次入侵”正式爆发。不同于前的是,这一次,是由人类联盟先发起战斗。南银河联盟的阵容,虽然还未正式发表,但已经有了最终决定。总司令一职,由星际联盟军宇宙舰队名指挥官安西光义上将担任,他和同时代的第二号人物竞争了近半个世纪,因而也获得了白发魔的称谓。副司令官一职是有四大指挥官中号称“智将”的高头力上将,身居总参谋长席位的是田冈茂一上将。往他之下配置有作战主任参谋,情报主任参谋和后方主任参谋。
在作战主任参谋之下,设有作战参谋五名。其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藤真少将是二侵时代四大指挥官中最年轻的,人们唯一知道的是,提案此次远征计划的亦是这位年轻军官。
十六名将官再加上高级副官及通信、警备等其他人员,构成了总司令部。而实战部队则动员了包括200年前称为奇迹之舰在内的五支舰队。
海南舰队,司令官牧绅一准将。
陵南舰队,司令官鱼住纯准将。
大荣舰队,司令官土屋淳准将。
爱知舰队,司令官诸星大准将。
湘北舰队,司令官赤木刚宪准将。
另外,再加上统称为陆战部队的各种独立部队,连同国内治安部队的重武装人员。在非战斗人员方面,技术、工兵、补给、通信、管制、整备、电子情报、医疗、生活等都动员了各分野中最大限度的人数。等于在南方战场集结了全行星同盟的六成兵力。
诺亚方舟的城市区与战斗区脱离那天,街道上拉起了横贯整条生态船的安全带。世界被横分为两半,士兵通过身份验证走入这半,并抵达各自的飞船底部,像是没入了黑洞,犹如地球历年一句描述事件视界的话:没有任何人可以逃离这里,从这里进去的人必须抛弃一切希望。流川装束严整地穿过堆积的人群,独自一人。这一路所见大多是送别的场景,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眺望或是缱绻地坐守一处叙话。空气污浊,散发着重叠汗味的异样气息。再往里,就都是雇佣军的军人了,流川通过安检,停下脚,前方一公分处是惨黄色分界线。
再往前一步,就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离家这么远了。
无意识的看着它,再抬头,可以看见不远处高耸在银河背景里的盖娅,多气派、多壮丽的船,从那么小的地方仰望它,能感觉到胸腔里异常剧烈地冲撞,心脏在离心旋转,越来越快。再凝神,仿佛可以看清透明舷窗处朦胧的人影轮廓。
于是飞快地向前走去。流川的直觉,向来很准。低重力通道外,来接他的果然是仙道,低垂着眼睛,默笑地走过来。时间是凝固的固体,流川辨认着大厅灯光在他脸颊上的舒朗线条,比印象里更突出的朝天发贴近发根的地方,反光暗暗发蓝,鼻梁骨垂长,因此阴影囊括着的五官显得更加深而稳,唇角上浮,一点一点勾成很完美的弧度,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真实到,不可思议,近到,不可思议。
流川看着他,突然就松开了握扶竿的双手,从艰难跋涉的人行边徒步穿过,像得神祗祈爱的雪地精灵一般,优雅敏捷的走了出来。
你,还记得,还记不记得,仙道,彰?
仙道似乎是愣了,又似乎没有,情绪的起伏,在他身上,看不清楚。当流川以为他不会再波动出什么情绪了,却见到仙道双眼闪烁地看过来,入定了一样:“夸张的小子,”然后很自然的接过部分行李,“跟我来。”
跟我来,好,就跟你来。
“流川中校,你已编入湘北第四舰队,赤木舰长会适时的分配任务给你。我现在带你去你的房间。”
适时?就是说,不和大部队一起行动了。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经行宴会大厅,能见到彩子的饯行演唱已进入了预备阶段,在距离中央还有一些距离的地方站满了人,从攒动的黑影中甚至见不到舞台的灯光,只是近些天来这里已经如临战场的气氛消退了,一批批军士喝起了泛银河系含漱爆破药,类似于古地球年的烈酒。仙道认得它,三井曾推荐说,喝下一整杯那玩意儿,感觉就像是被一大块包裹着柠檬的金砖拍碎了头。
巨大的临时舞池里已经横七竖八撂满了被拍死的家伙,被红黄灯光照成触目惊心的狰狞形状。看一眼,上下左右都是惨烈的喧嚣,闹得神经嗡嗡响,是巨大的不能得到沟通的孤独感,无法抵挡。只得从军宴厅的这一处慢慢移向那一处,生平没尝过这种累,更没这么不适过。
流川拦了仙道一下,指着边上的出口说:“那边。”
仙道停下喘口气,点头,拉着流川从几个雇佣军身上跨过去,视界里浮现宇宙蓝的银河光,静置的、冷静的颜色,好了太多。
“饯行演唱要开始了,你想留在这儿的话,我就去帮你放行李。刚才好像有看到宫城他们。”时代果然不同了,要变古董了,他们那会儿,哪能啊。
流川瞥一眼手,右手,手腕子还在仙道那攥着。
仙道放开,笑了笑,讪讪的。
“我不要。”流川略微皱着一点眉头,站在面前,眼睛看过来,流露着举手投足都真实的自我,因此显得洁净直接。
那视线走出光年之外的空茫,再顺着寂静的走廊一路向外。
“那,还是跟我来?”
废话。
征战前夕轰轰烈烈的宴会厅外,格外地安稳。
和流川一起这样慢慢走着,仙道想,光听起来就出奇。
走廊一侧是舷窗,星光切割过金属的隔绝,四处漠然洒落着。先走进墙壁的阴影里,再是星光里,再是阴影里,没人说话,空气里却盘踞着古怪的张力,像在胶着,更像在咬合,安稳结实的咬合。这样的时刻感受起来,略有些郁郁冷清,但是不惊不惧,兀自带有一种美。
仙道曾经想过,若能有这样一个女孩,可以陪他从开始走到终点,他便娶了她。不求朝夕,不言别离,而要获得这样的陪伴,多么艰难。对于感情,因知道不易,所以卑微惊却,早已丧失。对于自己,已知战斗是生命的一部分,所以从不多求,从不奢求。
三个月前,他在荧惑星船团上见到一个好小的孩子,仙道明白,那时只有那孩子知道,我是谁,可透过那眼神,心里有了猜测,下一次见面时,他会来告诉我,他是谁。这种感觉,非常注定,非常奇妙,与期待。仿佛在剧热与寒冷交替的浪潮里飘浮,心脏和面庞焦灼,身体从孤独和悲伤的封闭中脱出,那些前世般的点滴被回想起来。幼时顺其自然的日子,星云与灰尘美好的日子,水生植物般的少年,早已料到的扬镳,被训练消耗和磨损,被迫的、过度的成长,失去的同道,最后一次握手,最后一个能证明他活过的人……像一场压抑许久的火灾,星星点点地燃烧着,终于爆发出来。仙道望着地面凛冽的影子,想一笑而过,办不到。自己,之于星空,再之于流川,说不清谁为谁生。
我觉得自己,为了一个人已至少等过两百年,流川枫。
来到走廊尽头时见到晴子,拿着什么,失神地从走廊的这头一直走到那头,见到流川,跳起来,惊得脸红都忘了,出声想问什么,又不敢,迟疑了一下还是迎过来,不知怎么开头似的停顿着。
印象里晴子是个甜美温柔的好女孩,妹妹般的,有着明眼人一见就知的对流川的好感,虽然进安德的事实总觉得夸张,但藤真看人从不出错。于是仙道很快消除了心底的违和感,赶紧帮她找词儿,“你找人吗?”
“啊,是,”晴子感激的抬头看一眼,她矮了他们很多,于是又平视着就别开了目光,“我带来些茶叶,想拿给你们,仗一打起来这些东西就会很紧缺了……我还以为你们都在。”
她是以为流川在吧。
廊上的灯光亮堂,像在水底深深窒息、濒临了底限后猛地浮出水面,在胸腔中留下了空旷破裂的照明感。在这里星辰的光亮很薄,晴子站在角落中,褐色温婉的头发挂在她的眼睛和肩膀上,眼底有细微地散发光泽的眼波,里面仿佛已懂得了半途长苦、悲喜欢乐和流转的漠漠时光。
仙道悄悄地看流川,发现他是那样疏离淡漠的望着晴子,显得万情俱寂。只有眼神像一小束洁白的月光,但除了亮,没有更多的东西。真是,这小子,一定都被天上的神宠爱光了,否则怎么会有这样好的福气摆到了眼前,都还不自知。
晴子慢慢露出一个微笑,把手里的盒子交给仙道,即使心里挣扎感伤,她仍然把甘苦冷暖内敛着。因为她心里有永远珍惜的小小的角落,并始终保持着默默、温柔、和记得。
仙道接过盒子,说着“辛苦你了”,一边感觉到这份心意的重量,和漫长。
晴子礼貌的道别离开。
这个女孩已经是为了爱胜过需求爱,多好的人,别人一辈子都求不得的幸运。
仙道不禁叹口气:“你啊。”
“怎么?”流川过去开自己单人间的门,骨节凛冽的手按在识别器上,回过头来,看住他问。
“你在意吗?”开导的口气。
对面点头,很有分量的那种。便才反应过来,流川是说在意他而不是晴子,就又被打动了,觉得再被他拉着不分时间地陪练也愿意。这个人,冷情和专著间都是得天独厚的,真不知是不是得长相幽蓝、满脸星星雀斑的女孩,才能求得他半分注意,“也没什么,就想起个人了。”
其实说是执行机密任务,特别地分配到了单人间,条件也没好到哪去。比起那种高度分配了空间结构的压缩小房间也大不了多少的单人间,唯一的好处是有舷窗,门一关,铁筒似的房间里好歹能透出点星光来。虽说银河里的景色是一成不变的,但所有的机师都不会拒绝有窗的房间。
从活动墙的底部把床铺拉出来,将衣物和新配的被褥安置叠好。仙道靠着一边的墙壁看他,发现流川蹲坐时的背打的不太直,是铺位过低的缘故,因而从领子到肩颈到脊骨有很硬气的线条,发觉这样逼仄的房间给他用起来竟也能显得严谨规整,和自己随意无边的格式真是完全不同。就像黑色和红色裁成的运动式制服在他身上也非常的耐看。
仙道找到折叠桌,展开,把茶叶罐子取出来在暗格里塞好,拿了对干净的杯子,用速热壶里的水沏。粗糙的杯子里,都潋滟着有很美名字的茶,菊姬,濑祭,晴耕雨读。
“跟我们一起来的,有个叫小田的机师,”仙道起了话头,手里递茶过去,“他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妻。本来好不容易打完了二侵,以为什么都好了,能回去娶她了,结果接到两百年跃迁的调令。战场上那么硬的人,分别时都哭得碎了。你都不会相信吧,我们搬进飞船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接受长达半年的心理治疗。”
流川右手托着茶杯,安静的听。
“所以,珍惜别人啊。”慢慢把嘴角勾到很完美的弧度,并不具备情感,与喜悦无关,只是一种交际,想借此让流川懂得。有人说,越会笑的人,越聪明,而迟一点说话的人,则尊贵。
流川的沉默是金,是内慧,所以他一开口就把仙道撂倒了。
“她是谁啊。”
完全说不出话来,仙道认命地大摇白旗缴械投降,克星,绝对是克星,你赢,你绝杀,真正的绝杀,我认输。
流川轻轻哼一声直把魔术师打回原形,“大白痴。”
盖娅完全进入了状态。先以50倍光速的帕尔斯光速跳跃航法,由联盟首都向着西银河的反方向而去,如此持续两日之后,再算定修正航路,要重覆八次的长距离光速跳跃和十次的短距离光速跳跃,预计再过六天,就会抵达摩索洛斯走廊。
在南银河联盟势力范围向北延伸的边缘三角形项点地带,有一处被称为“宇宙坟场”和“魔鬼三角”的摩索洛斯要塞,她被两重陨石群像藤蟒般缠挟在中央,里面长满了蓬勃的变光星、红色巨星、和异常重力场。而在这要塞之中,逶迤着一条摇摇欲坠的贯穿通道,那就是摩索洛斯走廊。第一次入侵期间,摩索洛斯走廊爆发过六次攻略作战,却只给了联盟军彻底的惨败,那时的人这样说,“她是个噩梦,她脚下踩满英魂与死尸。”
海南舰队的准将在拥挤餐厅里走的一派威严,军草灰与铜黑的搭配,筒式长裤和高帮皮质军靴的搭配在他身上,非常出采。他注意到什么,折转了去副官那一桌的方向,和正搅着叉子一脸慷慨就义对付食物的魔术师打了个招呼。
“哟,仙道。”
抬起眼睛,有点回过神来,啊,牧绅一。
“牧前辈。”
坐在仙道对面的陵南队员迅速地让座位出来,不过牧没有要坐下的意思,只是看过来,仙道也没有要起身的意思,气定神闲的端起茶来喝。
“第一战是摩索洛斯要塞,觉得怎么样?”
把眼睫放下来一点点,笑容轻巧:“竟然与墨提斯的第一战重叠了,不过,是要这样才有意思的。”
牧也勾起嘴角来笑,样子让人明白为什么被叫作帝王了,“不论是虚拟的摩索洛斯,还是现实的摩索洛斯,对于海南来说,都没所谓。”
不愧是南方军第一人,好大的口气,不过,怎么觉得他是过来挑衅的?
“牧前辈!你要坐在这边吃吗?”
从海南用餐区那边跑来个气焰招摇的青年,端着两个盘子很快地穿过拥挤的走廊,有着略长的张扬头发,和紧扎的紫色头巾,看得出很归顺牧的样子,他抢占到几个挨着的位子,又坚持去领餐。于是牧只好坐下,仙道看过去,笑笑,表示很理解。
“能问吗,墨提斯里,为什么也是摩索洛斯要塞?”
半晌拿起叉勺,仙道继续完成吃饭工作。嘈杂的环境,倒成了说话的好地方。
牧拿右手掌托着一些下巴,视线自然地垂下。
“那里是信息数据储存库。”
咀嚼的速度放慢,也就是说,是储留“记忆”的地方了,是吧。
“攻下要塞,然后从那里混淆核心的意志吗?”停顿一下,不该啊,窃取和改造记忆都是会带动很多意料外因素的。
牧转向右侧的舷窗,凝神看宇宙风景的样子,“去要塞里暗杀内务部的部长,他在墨提斯里负责记录数据的挪用情况。”
咽下一大口饭,发现还能吃得习惯,仙道把杯子握在手里,闭上眼睛,嘴角弧度停留在合适的位置上,极淡地,“这是要给泽北留下什么讯息呢?有人进了他的记忆,拿走某样东西,他有本事,就把东西夺回来。但事实上……”
清田嚷嚷着回来了。
牧头疼般的叹了口气,和仙道对视一眼,同时说:“事实上,什么不没拿。”
边感叹着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边在清田发顶上不轻地揍了一下,“怎么还这么毛毛躁躁的,吵死了。”
仙道惊奇地挑起眉毛。
这样的牧绅一变得像疼爱弟弟的兄长般了。
“关于怎么拿下要塞,我已经有了战略,就缺个人选,想听听你的看法,毕竟特训的时候,是你接触其他战斗成员多一些。”
是这样吗?想一想,的确,藤真更多仪仗的是牧和赤木的统率能力。
清田作出专心吃饭没在偷听的样子,眼睛里却浮现出迷糊神色,牧也没刻意避开他说话,看来非常放心他,“你看过要塞资料了么?”
点头。
在守着走廊入口9800万星里的虚空,在那片未曾标明的寂静中悬挂着一颗几百年来无足轻重的金黄色人造星球。人称phanuel星,它是一座直径七十公里、质量六十兆吨的巨大人造天体,表面包裹着厚厚的流体金属层。这颗星球上寄居的生命形式是由灭园之战后的人类支系演化而来,他们故步自封的隐居方式顽固地令人吃惊,但自有独立的模式,与强悍的火力。
“phanuel星上有两支军队,一支是摩索洛斯守备兵,一支是由核心统制的要塞驻留舰队。两者关系并不亲密,”牧作出一个“人工智慧也逃不了人性定律啊”的表情,“在守备兵看来,驻留舰队是厚颜无耻的寄生虫,需要指挥作战时就躲在要塞里静观其变,而对舰队官兵而言,守备兵不过是只能固守陈规的傲慢角色。依靠着绝对攻占不下的摩索洛斯要塞的自豪,和对来袭者的一概轻视,让他们勉强处于同一屋檐。事实上,他们虽然彼此轻蔑互骂,但因抢功不让,往往立下巨大战果。而他们为了避免司令官的统一,也从未惹出过致命事件。”
有意思,看来墨提斯中,向诸强要求洗牌的意图要先演变为phanuel星攻略战了。递茶的动作放缓,突破口就在这里,想想,仙道摩挲着杯缘,让我想一想。
“呵,还真有一个,再适合不过的人选。”
“是吗,你知道我准备怎么做吗?”牧不信的样子。
“大致吧。”语气非常好,是确定的。
“很好,那么行动定在三天之后,到时我会通知具体时间,”牧又露出了标准的帝王式笑容,“在这条船抵达现实的摩索洛斯之前,我们要结束安德行动的第一步。”
听着真来劲儿,少有的血热起来,笑得很明显:“当然。”
连着两个夜晚,似乎无限漫长,却又异常短暂。流川睡一会儿,就又醒过来,走廊上的灯很快就要转亮。他借着背后的星光摸到制服外套,不是机师专用的,却一样结实耐用,黑色和红色流蹿勾勒出他的肩背与手臂轮廓。看一眼电子钟,凌晨5点,滴答声机制的清晰。流川推门出去,走廊上冷极,骨头中空里有微小灯芯簌簌地抖,他一路走到司令室,通过重重身份检验,进去了里面。
“啊流川君,”焦头烂额的操作师一眼看到了他,“他们都进去了,你也准备准备吧。”
来到电子设备前,见到已经进入程序的人都仰在电子椅上,戴着耳麦,命连一线,双眼紧闭如同深睡。他躺下来,天花板幽蓝眩惑的如波澜水光,然后注意到挨在身边的是仙道,静的像船,沉潜入深深深的海底,非常寂静,不发出一点声音。操作器的荧光在他脸颊上投下了极深的光影,在此刻这样无防备的身体里面,却隐藏着极其强悍守一的力量,它隐藏而专注,光而不耀,看似柔软,却薄发有力。
在无人所知、无人可告的凌晨,他们打响自己的战斗,但是很安心,头一次,这样坚实的安心不是来源于自己。弥生过来递上耳麦,在流川额头上匆匆落下一吻,是年长女性温暖而挚爱的吻:“活着回来啊。”
八面阴凉,白茫茫的地铁站里有错综呼啸的列车和浓重的雾水,沸腾似的大风几乎让人不能呼吸。赤木、牧、宫城、三井站在廊柱后面,角度各异地眺望周围,藤真,在寂静的车站那头站出等候的感觉。侧过头,流川发现仙道就在他左手边,头发朝冲桀骜,露出轻灵静冷的眉线。
“已经在墨提斯里了吗?和想象中的不大一样……”宫城一只手机制地摩挲着自己的碧绿耳钻。
“不,这里是整个银河进行数据交流的中转站,也是现实与虚拟的夹缝。千万不能在这里走散了。”藤真严肃地回答。
“那么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等一个人,”藤真抬头看一眼时刻表,似乎是和那人约定了时间,“水户洋平,负责调控墨提斯所有信息流入流出的人。我手上恰好有一样他很感兴趣的技术,于是我们做了笔交易,他答应给我们一条线,通过这条改造过的线我们得以在墨提斯的任意电车路线点出现。”
三井挑起一边眉毛,“嗬,你还真敢。”
“这个世上,”仙道侧头对流川说,“大概只有海盗和藤真是见可利用资源是不论来路的。”
话音刚落,轰隆的呼啸声穿刺而来,一列如同是史前翼龙鼓动着粗糙嶙峋翅骨的列车嘶叫着停下。风和烟雾都被扇起来,浩荡过他们的眼睛和头发,却丝毫没有撼动任何一人。车门缓缓开启,一个戴小毡毛、穿灰色呢子大衣的男人出来,朝他们挥了挥手。笑意朦胧,能见到很精练敏锐的眉眼线条。他过来拿走藤真手里的储存卡,转身,凝滞般的踏上另一列准备奔驰的地铁,一个人,最后,消失在远方的蟹青霭雾里。
晴子、彩子和木暮正透过窗户玻璃朝他们挥着手,于是藤真说“出发吧”,带头进入电车里。
* * * * * * *
司令官眉头微蹙,烦躁地用手敲击桌面。近来两天,摩索洛斯要塞周边的通信都遭到了强烈干扰,毫无疑问,又是宇宙海盗在蠢蠢欲动,但这一次与以往有很大不同,他们没有任何准备攻击的举动。现在的会面室中,两军司令都在为商量这一事态而讨论因应之法,可两小时过去,他们的谈话没有取得任何实质性进展。
“你说有敌人,可在没掌握确切位置的情况下,无法安排作战!之前的行动也是如此,占据不了先机,出击之后也只会是白白忙活一场!”
“所以才要主动出击,找到埋伏的地方,他们大面积地阻断通信,一定是动员了相当大的军队!”
“那么很显然,他们这此依旧会徒劳而返,宇宙海盗六次来袭,六次都被击退,这都是我军战无不胜的证明!之前的司令官就是犯了盲目出击的错误,才以致到现在都无法歼灭他们,这里可是不败神话的要塞,让海盗们尽管来,来自取灭亡!”
南烈一把揪住对面衣领,站了起来,线条平静的脸上有了毫不隐藏的残暴目光,“你再说北野先生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新任的幕僚从里到外抖嗦了一遍,他的头发胡乱着,脸色欠缺血气,催化着阴暗的错觉,也许这是因为太长时间忍受这群守备兵的眼色,但他忍气吞声,因为这是份不会稳定长久的工作,他知道。
静滞的空气变成遇火的羊毛,先蜷缩,再冒烟,起泡时吐出浓重的灰烬,南的视线在其间烧成黑褐的脆性针瞳状,轻轻按压都会被粉碎。在金平终于因烧焦似的视线而低下目光时,通信室突地传来了联络,那是一份很普通的通信。干扰很激烈,像被暴风包裹打转的滴溜溜小船,断续间,艰难地拼读出了以下内容。
……从银河首都而来的巡回表演船只,一艘布雷门轻型巡洋舰被派遣到摩索洛斯,但在走廊内遭到海盗攻击,正在逃逸中,请求phanuel星的救援……
南烈松开手,“看来必须现在出击不可了,”他的口气无比决断,“Run And Gun一直是丰玉舰队的传统,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不会变。”
“我不同意!”
“这又是为什么?我的部下可和只顾安全的宇宙寄生虫不同。”
两人俱都带着轻薄灰末的表情出现在共同的作战会议室中。南烈向下属传达舰队出击命令的时候,金平审视了下大致情况,“我认为这是个圈套。”
“圈套?”
“是的,敌人的目的是要把舰队引出摩索洛斯。我们应按兵不动,先看看情况,再……”
南烈不快地嗤之以鼻,“你是说只要一出动就会遭到敌人的埋伏,只要一开战我们就会输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又是什么意思!”南的副官岸本毫不客气道,“身为军人,战斗是我们的本分!不仅要守护自己的领域,更该前去歼灭敌人!何况,对身处险境的友人置之不顾,传出去,白白惹人笑话吗?你不是北野先生,不必你在这里指手划脚!”
“南烈提督,金平提督的话很有道理。不论是敌是友,不知道确实位置贸然出击,可是相当危险的。再等一等看如何?”
不多言还好,金平的下属一提出意见,立即决定了事态发展,南烈出击的决心更磐定不移了。
只有胜利,北野先生才可能回来,“不,一小时后率舰出击!”
不久后,从要塞司令室的出入港管制显示器的画面中见到,由大大小小五千艘战舰组成的摩索洛斯守备舰队开始出港。仿如巨人的手臂横卧的战舰,及光晕彩带般流线形状的驱逐舰,井然有序地向帝王蓝的宇宙空间进发,像是最微小的水滴汇入最雾水壮丽的瀑布,像是百代逆旅壮阔淡定的瞬间,像是微妙的夜与昼的转换交接,呈显在眼前的时与地,能吞得人无限空芒,一瞬间就找不到自己的踪迹。
金平颓然坐在空荡的会议室中央,看着这一切,他此刻似乎非常软弱,一双疲倦的手,摆在膝盖上,掌心和手指微微有些发抖。像“去死吧!”、“去吃点苦头回来吧!”这些话,都不知诅咒了多少遍,但他坐在那儿,仿佛突然才意识到早已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我最讨厌的就是你们了,可我为什么,还是想你们赢呢。”
六个小时之后,布雷门轻型巡洋舰传来了第二份通讯,说好不容易抵达要塞附近,但仍遭到追击,请求炮火掩护。
银幕出现了舰影,影像被放大,那艘布雷门轻型巡洋舰像柔弱的花朵般,颠簸地向要塞漂近。在她背后,可用肉眼见到许多分散的光点,是那些仍纠缠不休的海盗。不过追逐只持续了两分钟,海盗舰艇在将进主炮射程范围的最后关头齐齐停了下来,迟疑地漂在境界线上,当确认他们欲扑的花蕊经要塞管制室的诱导信号渐渐引渡入港后,才死心跺脚调头离开。
“学聪明了,知难而退!”要塞士兵们一团哄笑,那种要塞的力量和自己本身的力量不分彼此的融合,构筑起充实的幻相。
入港后,轻型巡洋舰由磁力场控制停泊在半空,本是光鲜亮丽的表演小姐,却在遭到恶徒的残忍蹂躏之后,变得相当凄惨,她的衣衫尽破,容貌俱损。累累伤痕中的白色缓冲材料像不蔽的皮肤一样羞愧地暴露出来。满载着整备兵的核能动力车缓缓开近着,他们不是要塞兵,而是辖属于驻留舰队司令,于是路见不平、心怀仁慈的男士一见,就立生无限同情。
巡洋舰的舱门开启,一位头上扎着白色绷带的年轻军官出现在视线中。他长相英俊,头发乱成一片的蓝,轮廓清矍,下巴边清楚分明一道十字形伤疤。背包里堆了泛滥成灾的CD碟,印刷粗糙但品种丰富,几乎囊括所有能想得起来的歌星专辑。他搭着外套坐在那里,塞着耳朵听音乐。
音乐对于phanuel人来说有种奇异的作用。
在他们与世隔绝的发展过程中,各类文学艺术家的稀少、各类型艺术作品的缺乏,使得他们对于出现的各种高水平文学或艺术作品的欣赏追求,达到了一种病态的程度。
造成这种局面的第一个原因就是毁灭了半数文明的灭园之战。这场战争中首先撤离战区的都是各国政治军事领导人、企业大亨、金融家和科学技术人才,几乎没有人类艺术家被带出来,而等到逃入宇宙中的这群人类支系有所醒悟时,他们已进入一个“空白文明”时代。
第二个原因是脱离船团的phanuel人面对险恶残酷的宇宙环境,首要大事是生存而非创造。在生命朝不保夕的情形下,根本没有时间和心情来记录记忆中的诗词歌曲、美术雕塑。于是等到几代phanuel人生衍之后,这些信息就彻底失传了。
第三个原因是phanuel人的生活还一定程度的依赖着电脑和光脑的协调,这些机器虽然有效提高了人类生活和工作的效率,但它们是创造不出带有情感的作品的。
所以,等到phanuel人建设出适合自己的生存环境,逐渐安定与发展起来,开始需要一些心灵营养时,他们发现要达到这个小小的目的并不容易。于是每个phanuel人都是带着深深的“文明饥渴”降生于这个历史的新纪元时代。
这个塞着耳朵听音乐的漫游者立刻夺得了他们的好感。
“我是表演船的少校。我想要晋见要塞司令宫。”是清晰明了的银河通用语。
“我们明白了。不过,要塞外的战情究竟如何了?”
整备军中的一人询问了大家最关心的问题。
少校脸色陡转怆白,喘了口气,“我们也不大清楚,因为通讯被隔断了。但,你们的舰队似乎是被全灭了。我很遗憾。”
黯然地望着那群倒吸一口冷气,像是被粒子光束杀死的人们,少校只沉默了一下,就立即沉声道:“海盗们似乎已想到了某种方法能通过走廊。这不止是摩索洛斯的事,还关系着phanuel星的存亡。快带我去见司令官!”
这要求马上被采纳了。
在会议室内等候的金平司令,当他看到由驻留兵簇拥着的两位轻型巡洋舰军官入室时,立即威严仪态站了起来,“我是要塞司令长官金平上将。请赶紧说明事态,外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若真如方才传报所说,海盗想出了通过走廊的方法,那摩索洛斯要塞的存在意义就很值得怀疑了。就因为它是不能移动的,所以才需要驻留舰队。可这全是南烈的错,他擅自行动,咎由自取!可眼下,他必须冷静下来,针对情形想出一个万全之策。
“事情是这样的……”少校压低了声音,微微欠身,深蓝发色下的视线跌着一点点,于是金平赶紧侧过耳朵凝神细听。
“事情是这样的,金平司令,你已经被我们俘虏了!”
异变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尖声叫骂中警备兵只来得及掏出手枪,但少校的手已勒住了司令的脖子,眼神调笑地将一把对金属探测器免疫的复合材料手枪幽幽对准了青筋暴起的太阳穴。
“你这家伙!”司令室警备主任中校的脸色如漏水般急剧消退下去,“是海盗们的同伙吧!竟如此胆大包天,一个人闯到这里……”
可不是么,单枪匹马地就来了,少校暗自摇头,但胆大包天的可是一群人啊,于是他笑了,很狂的那种,“听好了,让你们都认识一下,我是前‘炎之骑士’海盗团的三井寿上校。现在两手都没空,也没办法向你们行礼问候,不过,见面礼还不错吧。”三井洒然地笑出声,“能够如此顺利,说实话,我可没料到,还特地伪造了身份证来,竟然检都不检查一下……不论再怎么坚固的系统,也要看人如何去运用,不论再怎么精良的军队,也不能大敌当前仍一盘散沙地闹内部崩溃。虽然不想帮你们升级,不过也确实算给你们一个好教训了。”
“到底是对谁的教训呢?”警备主任的手枪瞄准了他的同伴,一位帽檐扣极低、身量也不出挑的年轻军官。
“这样,我们手里都有人质了,不妨做做交易如何?你们一开始就没打算从这里出去吧,现在有条生路了,要不要考虑一下?”
那被瞄准的军官从鼻子里不屑地哼出一声,抬起下巴,更狂妄地视线突地就暴露在灯下,像道万钧雷霆前的稍纵闪光,他挑起斜飞的一边眉毛,从军服下取出一块盘状装置,“你以为是我的话就很好要挟吗?看见没,这可是杰服粒子发生器。”
空旷的室内如同爆开一片灼痛的电流,光子电子簌簌飞散,驻留兵们大势已去的闭上眼睛。杰服粒子发生器,最初是运用在行星规模的矿物采掘和土木工程上,是种能在一定量热量能量中引火爆炸的模拟瓦斯。但不论什么分野上的工业技术,人类仍急不可待地将它转到军事用途上。
警备主任哆嗦了下双手,眼睛徒劳无功地狠狠剜着对方,能量光束枪已失去用途了,一旦开枪,所有人都会在一瞬间被点燃的杰服粒子烧成灰烬。
“主、主任……”
一名警备兵放下了枪械,无奈地出声,中校得以回神过来,用那湛泛着空虚的眼神,求助地望向金平上将。三井略略松开手臂。在两次深长的呼吸之后,摩索洛斯的一位司令官屈服了。
“你们赢了。我投降。”
三井心中暗暗松口气,好,到这一步,是成功了。
安德的成员们各依指示继续行动着。变更管制电脑程式,使各种防御系统无力化,再经空调系统将催眠瓦斯流散至全要塞。布雷门轻型巡洋舰中潜伏的海盗技术兵一拥而出。在只被极少数人发现的情况下,摩索洛斯要塞就像被完全撬开的珍珠蚌,任人攻池掠地。
5个小时后,从混沌睡眠中醒过来的将兵们,赫然发现自己被解除了武器成为了俘虏,不禁愕然!这里的军官总数,包括战斗、通信、补给、医疗、整备、管制、技术等要员共有40万人之多。另外支持着包括驻留舰队在内的一百万以上人口的环境和设备一应俱全,可看得出墨提斯想把摩索洛斯建设成名符其实的永久要塞的意图与事实。
但,如今在这里,到处都是海盗团的将兵。
就这样,在第一次入侵时便仿如吸血恶魔般豪饮了数百万官兵鲜血的摩索洛斯要塞,在不流一滴血的情况下,更换了新的主人——
第四章
“首战太漂亮了,三井,你真的是我们的Super Star!”
三井穿过军官专用电车的门,一刹间窗外的要塞景像转换成了银河气韵峥嵘的风景,他已置身来时的车厢中。还在缓和空间切换的不适感,就见到木暮激动不已的来到了他身边。
“还、还好啦,”三井难得地有些不好意思,想起什么,“这下你信我以前跟你说的不是吹牛啦!”
“我信我信。”木暮还没缓过来,宫城也踏进了门,在接收到彩子的“做的好良田!”之后,瞬间将拽劲儿收了个干净,眼睛呈无机质状发散着泪水光芒。
藤真停下手里下到一半的黄金十二宫棋,笑的眉目如画,“辛苦了。”
“这才只是开始而已啊,”三井咧嘴笑笑,想起什么,佯作四处张望地嚷嚷道,“那个举荐我的臭小子呢?”
“在这里。”仙道很自觉地从棋盘中抬头起来,边思索棋路,边笑笑,“怎么还叫我臭小子,多好的机会啊,本色出演。”
宫城在一边爆料,“他紧张,去了好几趟厕所。”
“去你的!”三井甩眼刀过去。
“最难的一关已过,后面的该都不在话下了。”仙道停了颗棋子在白羊宫前,侧头看左手边的真拟影象,在那充满障碍物和危险的走廊之中,丰玉舰队仍在为了索敌而四处徘徊着。为了和要塞取得联络而煞费苦心的通信官们,困难重重地排除了无比执拗的干扰电波,好不容易恢复了通信。仙道清楚看见,接到要塞通信内容的军官脸上浮出做梦的神情,神色大变地把内容传达给了司令官。不稍时,全舰以第二战斗速度开始回航,显然,他们只认为这是个买人情给要塞寄生虫的好机会。
触几下屏幕,景象转到要塞司令室那边,海盗军官都神情激奋地站在那里,牧和赤木,各自分开了一些距离面对着广角探测模拟器的方向。
“敌舰队,预计五分钟后进入射程范围!”
“要塞主炮,能源充填完毕。”
“瞄准校正完毕,随时准确发射。”
“让他们再接近一些。”牧坐在指挥桌前,以与他指挥官身份极为调和的行仪端正的严苛姿势,注视着前面覆盖了屏幕上的大幅画面,及毫无防备逐渐接近的光点群。
景象外,仙道也忍不住地深呼吸了一下,眼里流动出青丝金甲前百步射日霞的气宇轩昂。
“将军!”藤真一子干脆地落在魔蝎宫前,愉快地笑了,“三心二意,没劲没劲。”
仙道也不跟他争,索性全神贯注凝视着真拟屏幕。
“怎么,心痒了?”对方没放过他的意思,“本来可以升为准将指挥舰队作战的,谁叫某人在受勋仪式上迟到了。”
“拜托,”仙道假装哀号道,“两百年前的事了还挖坟出来说!”
“发射!”赤木下达的命令,浑厚沉实的声音穿透耳机坚决明确的传达给炮手。
屏幕上无数白色的、充满量感的眩目光块,向着光点群袭击而去。这场景深深冲击到了画里画外每一个人的心里。直接被主炮正面击中的丰玉舰队前段,百余艘战舰,在高温高浓度能量下,连爆炸的时间也没有,直接在一瞬间蒸发了。不会有痛苦,血与肉刹那就遍布在宇宙埃尘之中,无声无息地沉没。
而能量余波仍像一朵蘑菇云般疯狂地滋生扩张,终于,完全绽放了,浑厚透明感的蔚蓝虚空中托起极端失重的焰色菌丝,下落之处,后方军舰、第二列军舰、左右舰列接连爆炸,而远在外侧的舰艇也成了地震的城。守备兵被夜妖的恐惧深深渗透,往日拍刀逐恶灵般强力守卫的主炮,如今已幻化成为月下塞壬的邪恶殿基。
“快应战!全舰队主炮齐射!”南烈司令的怒吼声轰然屹立。
这声怒吼,对已被击碎的将兵们产生了某种镇定人心的效果。脸色苍白的炮手们奔赴操纵台,锁定自动瞄准系统,用颤抖手不停按下按钮。数百道光束在银河中滚成烫金色以极繁复的线条向要塞倾泻而去。
但,以舰炮的实力要破坏要塞是不可能的。所有射出的光束都打在外壁上,既而被弹开,琼碎玉裂。过去海盗所尝到的失败及恐惧感,现在都加倍奉还了回去。
五分钟之后,只见比舰炮光束大十倍以上的粗大光柱,如小妖魔眼中巨翼天使的威芒般,从要塞中射出,净化似的剖开军舰中腹,透出一道无法填补的幽秘洞口,将散布着的支离破碎的舰体与残片都粒粒消融着。
仅仅两次炮击,丰玉舰队便已半身不遂。得以苟全的人已失去了斗志,剩下的,亦只是勉强停在原处没逃跑罢了。
“胜负已定,虚拟世界里,不需要客气,”藤真淡淡地下结束语,眼神已可在高亢和低沉之间游刃有余,“不过现实的摩索洛斯就没那么好摆平了,看看他们主炮的威力!”
仙道点点头,随手拂乱棋盘,重新落子,这时晴子尽职尽责地拿着治疗仪器过来,很仔细地给三井和宫城作检查。
三井冲她笑:“啊,首战最大的功臣来了。”
“恩,什么?”晴子停下动作,迷茫地眨着眼睛,车厢里一群人都面对着她微笑。
仙道侧头瞧藤真一眼,对方只作不懂地挑挑眉毛。
彩子嗔一声“傻孩子”,指着影象中站在赤木身边的一个红头发年轻海盗,“就是他啊。本来说什么也不信我们,不愿与我们合作,可一见你就变卦了,脸红成乱七八糟的一堆,说什么这么可爱的女孩子另当别论、绝对不会骗人的云云。”
“红毛猴子。”流川不知什么时候睡醒的,衣服揉皱了,几根头发也歪斜地支棱着,全身流露出小动物般倦怠的气息,他皱一下鼻子,很权威的下评语,“大白痴!”
看看影象里手舞足蹈的那位,还真形象到不行,仙道笑倒,喘口气,伸手从彩子那儿捞过一团颜色污浊、皮粗肉厚的全套外星种族装束摆弄着,“你看我们,中奖了,沃贡星人啊。”
回应他的是流川极其困惑的眼神。
* * * * * * *
沃贡人长得极为惹人生厌,这一点即使对于其他的沃贡人来说也是如此。浑身包裹地流质状的石油灰皮肤,醒目翘立的半球形鼻子,以及完全掩盖了眼睛的突出猪仔式前额。他之所以如此颠覆造物主审美水准的原因,完全是归咎于几百年前,第一个踏上沃贡星球的支系人类来到未开垦的蛮荒海滩,慢慢站立起来呼吸原始海洋那湿咸的空气,在第一缕沃贡五卫的反光照在他身上的时候,造物主说“哦,原来我也会出错。”于是像丢弃失败品般的嫌恶地扭头而去。而为了把自己造成的丑陋与不幸一笔勾销,他带走了进化的力量。而几百年过去,沃贡人仍坚韧地生存下来,蔑视一切优劣法则,在这phanuel星的背面频繁活动着。
“由于重力控制技术的不完善,磁力车如同游戈鱼群般在高楼城宇间横冲直撞。于是他们将主干通路设为九九制度,即横向九道:左右顺行逆行各四道,中间一道为特种通道;纵向九道:负三层为维修和机器人运输道,负二负一层为慢速车道,中间三层为高速车道,最上三层为军用政府用车道。下六层车辆禁止进入上三层。各车道间以变色光为划线……”
坐在磁力车里,边翻阅交通条例边听彩子给他念着的phanuel星交通概况,仙道有种头晕像嚼柠檬的冲动,但他心底安定沉稳,是逼近不泛一丝波纹的断然冷静,脸上温暖,是与壮阔天地相通相融的淡然如水。“请等一等,彩子小姐,藤真有在旁边吗,”仙道指着第71页一行极小的印刷字,“这里说‘所有车辆进入主干通路后必须开启自动驾驶,否则交通警察和交通管理机器人将有权对其巨额罚款,而一旦因其行为产生严重后果则将依法进行逮捕与刑罚。’”
“没错,怎么了?”藤真很和气地问。
仙道笑着摇头,于是一张沃贡人的脸极笨拙地甩了两下,“就是说,我不仅不能响应美丽可爱乘客要求搭载的请求,还得拖着一大群丑陋的电子警察去接应流川?”
“理论上来说,是这样。”毫不同情的声音从广播里机制地传出。
“好吧好吧,”仙道在头套里露出一个阳光灿烂的笑容,“是要这样才有意思的。”
发动车子,点点滴滴的按扭闪烁着万抹星辰的光泽,舒口气,从车库驶出来的一瞬,仙道还是被成千车群和浑然一体、千变万化、互相涉及和互为因果的城市景象感染了。人造光从遥望不见的顶层穿下,像渗透珊瑚般跌落下千丝百孔的光影,车流间隙中粉墨着流线飒沓的活动标、悬浮通告、广告牌。如同疾病泛滥,有着惊惧不安似的分秒必争。星球上空被迫蒸腾出乙醛,二氧化碳,垃圾废气,污染颗粒……显出一种丰盛的真实。
几百年前的人类城市,也是这样的感觉吗?
“怎么,负责狙击的竟是流川枫那小子么。”三井略微不屑地坐在仙道常坐的位子上,语气是轻浮的,但凝视影象的姿态已熔铸成了纹丝不动。
“不回去么,你的任务已经结束了。这是第三天,那边的身体不吃饭的话,这边的你也是抗不住的。”藤真没有看他,挪移的光线把脸颊轮廓分界的异常明晰,在听到对方啧一下,说“以前还不是挨饿挨过来的”,明白过来,于是笑了,“以后有木暮这个及时补位营养师的医师在,你想挨饿也不行了。”
突然被点到名的温良医师惊了一下,慌慌张张地从屏幕前收回目光,推推眼镜,很认真地想了会儿目前的处境,“以后,我也像现在这样,陪他一起挨饿。”
沃贡人的饭店是一律开合爆发的装潢风格,采用了大量氐宿绿与反射蓝的粉刷色。现在,中楼主厅前进入了一群佩带警备胸卡的探员,他们的一举一动呈现出熨烫过的规整、平板和冷静,显得极为棘手。
“车队到达前我们会派人清查饭店朝东的房间,还请配合一下工作。”宛如是机械人无平无仄的声线片片皲裂,一个探员正核查着早晨的旅馆服务员名单,他停一下,又抬头目测角度和距离,补充道:“一百三十七楼至一百五十楼,暂时限制人员在走廊里进出。”
藤真立时就皱了一下眉毛,彩子捕捉到这微渺信号于是奔向自己的机子开始作业。
九点零五分,四面开门的庞大电梯里进来一个推着餐车的沃贡服务生,门一关,镜子般的电梯间表面闪烁出迷迷漫漫的尖锐光亮,反射中隐约照映出服务生腆肚阔鼻的滞重形象。超重的知觉大约持续了有三分钟,但电梯的速度很快,有极其轻微的倏倏的风声,是高速下与空气的摩擦。
终于停在一百四十楼,沃贡人走出来,却迎面遭到一个探员伸头伸脑的察视。
“对、对不起,这里暂时不能出入。”这个探员长着人类的面孔,可状硕得出奇,又搭配着与面团外形极端相符的儒弱性情。
沃贡人用带很重口音的通用语问他,“为什么。”
“安、安全原因。”
人高马大的探员局促地不拿正眼瞧他,仿佛庞大无比的身体里只包裹着一块很小心的心脏。
“14013房的客人点了两份宝石蟹煎蛋,一定要趁热送去。我只需要一分钟。今天的值班经理非常苛刻,我不想丢掉这份工作。”沃贡人语速极快地说完,似乎情绪惶急,而站姿又是逼近无法撼动的生根凝滞。
对讲机里突然传来声音,“车队还有十分钟到达,你那里怎么样?”
沃贡人在听见十分钟的时候,绝望地摸了摸扣着的餐盘盖子,只有眼睛,只有眼睛突然流动起气势锋锐的光,像是欲要破冰而出,水势磅礴的声音一寸一寸的露出来。
探员没有丝毫留意,只是很紧张地回答了对方,“对、对不起哥哥,S2组一切正常。”
那边很无力地说:“你干吗跟我道歉啊。正常就好。”
嘀一声,通讯路上安静了。
美纪男为难地看着面前的服务生,想起什么,掏出电话开始拨14013房间的电话。
“彦一,”藤真飞快地通过通讯器下令,“快,把它截下来!”对面传来很专业地回复,“报告长官,我早就在做了!”
下一刻,电话铃声就在安德成员围坐的小圆桌上响起。好孩子,关键时刻没掉链啊,先前那样吓唬你真对不住了。
藤真把电话向三井面前一推,眼角眉梢都是戏谑的光。
暗自骂声“怎么像在演鬼片?”,三井也不客气,气势汹汹地拿话筒起来,“喂?”
屏幕里能见到美纪男明显地惊吓了一下,显然他才是那个宛如接到鬼电话的可怜人,“对不起先生,你、你是否叫了客房服务的宝石蟹煎蛋?”
“什么?!”那边立马怒火冒起三丈高,“我一个小时前就打了电话,你们现在才来问我是不是点了?!virus啊,难道你们根本还没开始做?!”
三井强忍住笑,把话筒凑到藤真跟前,藤真反应也很快,揉出腻声腻气的声音说:“哎哟,亲爱的,我饿坏了。”
手足无措的探员捧着咆哮的电话,冲着它使劲道歉,“对、对不起,对不起!……”
一直冷言旁观的沃贡人很冷静地把电话接过来,口气是针状的森寒,“订单乱了,马上送到。不要浪费时间。”最后六个字,简直是冰冷万籁地开在了雪面上,那边正入戏的两人径直从剧本中被冻了个清醒。
美纪男向服务生做了个很感激的表情,朝后摆摆手,说,“快走吧!”沃贡人没急着走,站着,打量他一眼,手指勾了勾,于是探员眨巴下眼睛很自然地俯下身子,“什么?”就感到耳后一片刺痛,眼前像透过肮脏磨砂玻璃见到的世界,知觉像日落般无望地湮灭下去。
流川以沃贡星人绝对进化不出的敏捷从探员手里抽出对讲机,颇费了番力气才将人拖进隔壁房间的浴室,锁好,推餐车进来,轻轻关上房门。几乎同时,对讲机中又传出了问话,“车队还有五分钟到达,一切正常吗?”迅速从餐盘底下掏出微型录音机,倒带,从容按下回话键,“对、对不起哥哥,S2组一切正常。”对方又是满满的无力,连多余的话都懒了,只例行回复道:“很好。”
扔下对讲机,流川伸手从餐车底下一阵划拉拉掏摸,三分钟之内,组装出了一把摇光A90狙击枪。
来到落地窗前,用一块塑料圆圈和一柄小刀,只弄出了两声另人齿酸的动静,就利落无比地割开一个圆口。半分钟时间架枪,卧倒,调整最佳姿势。内政部圆漆柱挺的入口一览无余,警卫的车辆在几百米高的半空罗列成群蚁排衙的两列,息息衍衍的交通灯拦截着车水马龙的九九大道。
车队已经很接近了。
离开工作室,彩子拿着资料匆匆忙忙赶来,发丝稍嫌凌乱,她不耐地一把捋到耳后,“虚拟世界的联盟军,现实世界virus舰队中最强的山王舰队……他们在墨提斯里承担的角色,是杀毒程序。”在四周都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中,藤真一点一点把手交握起来,这里的联盟军应是囊括了雇佣军式的额外任务,且不论他们保护的正是内务部长,在墨提斯里,山王出现在这里的解释,只能有一个。
核心也在这里。
流川平稳地端着枪,身体与地板僵硬的碰触感逐渐清晰,手指神经持续紧攥着。一个声音,蓦地响起来,惊愣一下,流川简直是不置信地回头盯住地板上被遗弃的对讲机。是个与之前相较更年轻、冷情、控制一切的声音,“各单位注意,车队还有半分钟到达,请最后一次确认一切正常。” 没有收到S2组的回答,这个隶属山王的年轻军人眉目微凝,再问了一遍,于是传来一道儒弱的声线,“S2组一切正常。”没有断开回路,他继续追问了一句,“没有任何可疑人员出入?”松开按键,很快听见了一个轻微清晰的“NO。”
所有人舒一大口气出来,三井张开手,掌纹中蜿蜒着漫溢的汗水,“呼,比自己行动时还紧张,真是亏惨了。”
没有任何后怕余韵的流川枫,静冷无比地注视着狙击枪的瞄准镜,一直到内务部长体型魁伟、肩宽体胖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他从悬浮的车里钻出来,由贴身保镖重重簇拥着,快步攀上台阶。他不知道,自己的顶心已被瞄准镜的十字瞄准……接着,内政部长感到自己因外力无法抑制地猛搐了一下,那么多人围拢来,七手八脚地想要捞起他,血液就汹涌哽咽地回流进肺里,堵住了呼吸。他张嘴想要说话,血就从嘴里深切式的喷了出来。
“快!一百四十楼!”适才的声音突地从对讲机里炸响起来。
屏幕外的人统统大骂一声。流川已经收起了枪,但他站在那里,眼睛中的黑色至为剧烈,是凛然战意还是倏忽挫败,无从探测。怎么可能有人,具备在一瞬间找出射击点的恐怖洞察力,这是谁?那一瞬间的感觉,就像与陨石流迎面抵毁,自我是如此顽劣而执拗,并因互不相让而充满了毁灭感。
“流川!”藤真的声音,从内闭双线通讯耳机中传来。没有浪费更多时间,出门后,避开探员的搜捕往外独行着,包围更快,轰轰烈烈的警铃声中所有出口已被全数封锁。沃贡服务生的脸色粗糙污浊,脸上却有灼黑视线,好似伤口。
“被发现了吗?”与仙道链接的线上传来问话,从他所停的位置来看,四处都能见到恐怖袭击的大簇红色光芒。此时的屏幕外,除了藤真,所有人都站了起来,疯狂翻卷着能应对紧急情况的计策,完全分不出半点余裕来听和说话。
“流、流川君被困住了……”终于,晴子控制着焦急语气,尽量清楚地回复。
短暂思索后,仙道接通彦一,这一次,所有人都听清了他说的话,“帮我连接饭店所有房间的电话。”语气是宇宙般庞大无量的冷静带来慰藉无以言喻。接着,十秒钟的静寂充塞了呼吸中的真空断层,仿佛所有的焦虑都被暂时搁置,和忽略不提起。线路一一接通,魔术师用通用语紧急地宣布:“快跑,这幢楼里有炸弹!再重复一遍,这幢楼里有……”
满世界警笛,天地倒塌般的混乱,恐怖袭击等级又刚刚升为橙色,根本没人敢不相信他的话。魔法生效,局势一瞬间颠倒,附着在走廊尽头的悬浮磁力车纷纷载着饭店里的人群急速往外奔逃,像负荷过盛的蒲公英花球,稍微吹动,便天翻地覆。
包围圈完全顶不住。
“电话有录音吗?”笑着打断那边的剧烈欢呼,耳机里是彦一无边膨胀的崇拜声音,“攻入电话录音系统不会比攻入保安系统难,仙道学长!”
那就好,深吸一口气,仙道解脱下那一身沃贡人的臃肿装束,丢去后座,紧致的蓝黑体恤下已是热汗淋漓,双手以轻盈的方式握在方向盘上,同时踩刹车和油门,“藤真,饭店西南角三十七度方向。”
握盘打了两次相反方向,瞬间点踩油门,车子似碧绿清潭中乍生的蛟龙般长尾摆出,扶摇游起,以极其完美的螺旋漂移从六辆交管车构成的路障缝隙中擦了出去,锐不可当地纵穿三层纵车道,在所有交通警察和交管机器人神经回路前,傲然远去。
“他把空战技巧玩儿到磁力车驾驶上,天才啊!”三井目瞪口呆若有所思,木暮在边上内心无限抖擞,以后他的战机便车还有磁力摩托,统统坐不得啊坐不得。
同一时刻,流川将一个山王的探员塞进沃贡人的化装里来争取时间。突破最后一条封锁线,终于抵达R07方位的磁力车停泊墙。此时从里往外看,整块纵切的楼面上全是镂空蜂窝状排布的空荡车道,密匝切割过的的外界景色显露无疑。
“从现在所处位置往右数第七个车洞。”藤真的声音波澜不惊,“至少跳两米半出去,现在,跑。”
晴子的手在微微发抖,彩子注意到这一点于是伸手去紧紧握住,抿唇一笑,“藤真是什么人?他的精密计算能力你还不知道么。别担心,会成功的。”
晴子点头,在彩子转头过去后,又蹙起了秀气的眉毛,她担心的不是能否成功,而是……流川同学现在,在想什么呢?
这个人有多独立自我,她太清楚了,对所有人,他素来坚韧直接并且自我保护,从不暴露任何创伤和脆弱,至为我行我素,甚至不给别人机会来懂得和明白他的意志。无关信任,亦无关任务,那层壳过于无坚不摧以至于晴子从来都没想过,这个时空中,竟然有一个人,还有一个人,能让流川枫用来依靠。
他信任他,把最要紧的任务环节交托给他,保护他,让他安全撤退,他如此强,晴子相信了,是真的强,能做到的更多,比……不动声色的五年多太多。那一刻几乎哭出声来,可没有眼泪,一点也没有。一直以来告诉自己任何人都难以陪伴流川,因为这个人如此坚强,如此硬,不需要被人保护,没人能保护得了他,所以不觉得委屈。但,都是傻话,骗自己的,所以,该嫉妒仙道君的,是不是?她却感谢他,让她看见没有计较没有条件就能交付的彼此都已出现,让她终于可以,停下。
那个瞬间,流川破开水银色的洞口光线,让重力完全束缚身体跃了出去。
所有人都看见了九重车道交织的无朋巨网迎面砸来,耳边尽是突然刺出的喇叭尖叫嘶号,磁力车上下碰撞时钢铁的垂死挤压声,一切都是倏忽掠过的片段,流川覆盖在眼前黑艳的发,缓慢捏紧枪带的手,颜料块般滑抹流泻的车道变色光,拍碎身体的海洋般的风,皮肤上传来窒息的冰冷和擦伤的刺痛,他没有动摇的黑色眼睛,他的强硬,他护住身体的动作,越来越多擦碰到的车。
他一定连想都不曾想,他真的彻底地没想过,即使时间和跳落点都计算准确,但若仙道行车时有丝毫的差错,导致交接时失之交臂,他会怎样。
直接落地,从那么高,丑陋地死去, ,在所有人面前。
最后一层纵车道中央的红色光束像一条脆弱拉紧的绳,背景幽暗,猜辨结局可能存活可能死亡,无处探知。世界在被渐渐看清,失重让灵魂产生速度感,越来越稀疏的车流以停滞般的缓慢悬浮虚空来标志着以坠至终层。流川骨节紧绷的指节从枪带上松开,没有闭上眼睛,心脏仍在难熬上浮,看着坠落的下方,有捕捉到他的机械人在冷冷地观望,仿佛地狱宣判前的默望无常。冰冷一秒一秒地凝上他的眉头,张口呼吸,咬住被冻僵而略微发抖的唇,还在下坠,他抖着手撩开额前刘海,开始,生平第一次开始感觉颤抖,但脑海中一个念头瞬间主导他,如此如此强烈,什么都忘了,仿佛所有的恒星都燃成灰烬,一万年的宇宙都陷落了。
仙道彰,我相信的你有多强,我就能有多强。
磁力车上环状指示灯的蓝色反光出现在针状瞳膜的前端,像磅礴的潮水一样迅速流畅地向里滑,余光里那一抹蓝色包裹住黑色的发,淹没过肩膀,手臂,越过通讯器,枪带,然后,消失了。剧疼的一下,摔在后座揉成一团的沃贡人装束上。
像被吃水的人重拉脱离了水面往深处跌去,死死控制住方向盘,转瞬又获得了上升。终点已示,地面就在离最低点三十米处等着,仙道伏在方向盘上长舒一口气,笑得温暖灿烂,你是我带来安德的,我怎么可能让你死?
换成自动驾驶,越去后座,不怎么敢用力地扶流川起来,两个人都狼狈地要命,磁力车被很猛的火力筛过了一遍,四壁都摇摇欲坠,但不论怎样不堪入目,惊险万状,对着流川,就能笑得晴朗美好。
所有担着抗着、耗去心力的东西,仙道为其倾尽所有,殚精竭虑,但这个人的信任不是那么沉重的东西,它很轻,多么不可思议,仿佛连他的强韧神经,自然而然,也一并分了过来。他有魔力的么。
“还好吧。”
不是问句。
缓缓恢复锋锐度的虹膜后面,他带着挑衅抬起头,光泽与温度都是仙道所熟悉的,冰雪和烈日,似要把人逼近失神边缘。
“比你好多了。”
右侧肩颈四处是破碎伤口和血迹,但流川还活着的事实远远压过了被讥讽带来的懈气,他的眼神还挑衅着,仙道想,但我能怎样,加了力道拉他到前座来,紧紧地小心着,“回去吧。”
“仙道,流川,”声色焦急,几欲从空气中分裂出来,透明的振动顺着血液逐渐流入手腕上的静脉,黑暗似药剂般控制包覆,将人麻醉,“他们要关闭底层重力场了。”
“什么!”
彻底地把最底层冻结,做的这么绝?
“加速,车站位置:7.6,16.9,3.0。”
藤真的指示是对的,但却没来得及,三十秒之后,底层变色光一阵天昏地暗的闪烁不明,像是从隧道的深处传来一声机械的呜咽,世界被银河水覆灭了,千万车辆都成了真空中的陨石,无法自制地柔弱的飘着。而在悬浮的世界中唯一一辆获得动量的磁力车,立即暴露在电子机器人的搜索下。
生命的最后五百米逃杀吗?仙道轻轻笑了。
“现在怎么办?”
那边立即听见了三井和宫城嚷着来接应的声音,但这里的指挥是藤真,所以他们都静心等待着。
“再过五分钟就弃车,虽然远了点,但包围圈还没形成,逃脱率更大,后座底下有武器。你们,”藤真吸了口气,背景里有大声的责备,他的声线略微不稳,“你们要知道,若是连这一关也过不了的话,那面对山王就根本没有……”
“我明白的,藤真,”打断他,仙道看了流川一眼,“别担心,我们保证活下来。”
持长徐歇的沉默,“小心。”
“一定。”一定。
清醒了,在战争面前,个人生死的喜悦都是渺小的,山王,怎么忘了呢,两百年后,一切绝不能如前般上演。第一次如此强执地命令自己,绝不允许在这虚拟世界中不为人知地独自死去。
这决意不事张扬,却是两个人在瞬时共鸣,仿佛隐藏桀骜的共心双星。感觉到这一点把武器翻出来后,才坚定不移承诺过的决心还来不及变局促,流川已经注意到他,明察秋毫地问,“会用么。”
不是问句。
仙道自嘲地笑一下,努力维护王牌形象,“演示几遍给我看吧,要学不会,在这里丢下我就行了。”
竟让他听出傲气来,于是把已发出音节的“白痴”给硬生生逼了回去。流川端起自己那把浑厚繁杂到无以复加的枪,整个前座安静,只有窗外警铃的蜂鸣无休止地来回反复,如已是漫漫无期。严厉的目光扫过去,仙道拿起枪,看他。
掠一眼计时器,已足够充分。
还有246秒,流川让手里的EON-74组合型突击步枪活过来。
追狙光在遥远的后方,外界的车体打着各式样的旋儿垂直地从玻璃前尖利地飞逝退去,仿佛潜入海洋黑暗柔软心脏时耳畔逃离的被垂死碾压的水泡滚动声。负三层车道是一座死寂的森林,远远近近勾勒着磅礴湿润的绿色尸体与荒静无边的幽冥灵火。
此时这两个以自己作精神支撑的人,身边有着极其相似的空气,像花与心,剑与手,不需要看见或听闻,仅仅或舒长或急促的呼吸,就足够感觉到对方的存在。
上手之快,他真的是百年天才,流川微抬下巴,眉眼里的凛冽接近满溢。在银河系的征战历史上,是有关于“对枪”的传说的。二侵之后,将各种火力结合一处的组合型突击步枪开始受到广泛青睐,虽然体形庞大又配重繁杂,但因使用涉及面全,套路运用灵活,而一度衍生出另人应接不暇的组合技巧,而“对枪”,是其中最具传奇性的一种格斗方式。它通过观察对手武器切换次序,瞬时模仿,是即使在技巧相差悬殊的情况下亦能立于不败之地的战术。
然后传说复活了,演练到第三遍,仙道已记住了所有的开启位置与出击模式,神情有些像第一次逃课的孩子,有几分桀骜和生疏,但他这样锐不可当,却没有任何突兀,仿佛那是不经意间的灵魂一瞥。渐渐地,仙道追上了流川的操作速度,稍微变换顺序,也立即跟上。
“下车。”流川看着他眼睛,是灼烈或冻结的黑洞入口,只能纵身投入。
第一道冻结激光进入射程范围,两人同时放手,磁力车的初速度险些将他们掀翻,看表盘,还有两百一十七米。多到不可思议的激光轨迹在黑暗的底层车道中拉散出潜伏彗星的狰狞气韵,混排在隐蔽处的各种侦察器都在急剧锁定,凛然战意如龙渊跃马的古战场,真的想不到,这样的时代还会有机师生生地用双手枪战,谁信呢。
骨髓是抽空的,浑身上下找不到半点儿依凭,仙道调整着姿势,已训练至绝佳的方向感随即重生,他相信这和两百年前的无重力格斗不会有太大区别。激光迫近,流川用周围漂泊的车辆作翻身、旋转、滑行和躲避,所有的动作都漂亮到不可能。到三侵这样的时候,重力已能被随时控制的产生,消失,变向,甚至反射,而无重力格斗更是评价机师素质的重要项目,即使流川只作寻常规避,也完全可能冲破最后的防线。至于仙道,用的着担心他么,那家伙什么能力七年前就见识过了。
可对战比在拉大,仅仅三分钟,拉锯线已成对折缩短。
“请求报告位置。”这时候没有雷达,全靠他们的总指挥。
“7.0,16.8,3.0。”藤真在耳机另一端回话。
倾听之间,轰的一声,银白与金黄的冻结能流近距离爆发出来,织成绕指双剑,风引雷缩地都连成面了。
流川惊动,此时出手没有角度,来不及,竟躲不开。沉重的不甘挣扎着定格,柔软虚空承托的侧面,有细密的震动在交接着变化,青冥色流泻的冻结光线从侧边激射而出,看似无的放失,却在刹那之间,将致命的几处冻结能流全部擦偏轨道。
趁这一秒,流川迅速挪转方向,脱出劣境,目光凝住在仙道身上。
那人随反冲动量撞上一辆运输车,出了口长气,嘴里却笑道:“怎么一个都没正中啊……还是回去多练几天吧。”
“白痴。”冰冷坚硬的瞳膜下面有倏尔逝过的笑意凝结流转。
还有,最后一百米。
交火猛烈,汗水淋淋的迷了面部,抹掉之后又被重重的辎重与货车遮了视线,剩下的,只有进攻了。肩上的血凝成珠子弥漫了一路,像流浪亿万年的命数,时间成了浅白色,从列车的尾部像活着的生物般从水下抬起眼睛观望。于是笑一笑,仙道调动起他惊人的记忆力与协调性,一边准确地回忆流川的出枪动作,一边暗自体味这套枪术的精髓。一开始堪称完美,追击他的生物机器人甚至模拟出了很高的枪技值,但在第三个变换上,记忆突地模糊了一下,还好他凭着反应快用一个小动作引了过去,却已是一身冷汗。
“好险好险。”喘口气,仙道有点被动地躲避了一会儿,血雾礴散,完全隐藏不了位置,好几道激光几乎擦中他。
流川没有看他一眼,只一个转弯出现在视线边缘,位置上正好能看清出枪的动作。
不自知地松口气,调整速度频率慢慢步入状态,记忆不清的地方逐渐暴露多出,但流川总能及时出现提醒帮助应付过去。没有一言一语,眼神交流,却在这细微的距离间,拥有无法测量的极其自然的默契,像一怆然的温暖,慢慢汹涌,直至静默深流。
踏上电车尾部,流川一如既往的冰凉眼神,在险恶突危的背景里,显得坦然。仙道微微仰起脸,挽了一个眼里的微笑给他。
淡漠的挪开视线,这孩子总是要强,不能允许内心感情的疑惑流露,但不知为什么,明明是生死边缘的战斗,却觉得像是,他与他,在“对枪”一般。
第五章
现实的摩索洛斯要塞是已推测出的距virus大本营最近的要塞,虽然也有phanuel这颗人造星体,但没墨提斯里那么多弯绕,驻守的都是生物机器人,火拼起来该和对抗无人机差不多,唯一要头疼的,就是它们的主炮雷神之锤。所谓喜忧参半理论在古地球年代就有很完备的讲解,在仙道,就是墨提斯里善舞风云,现世中被老田冈抓个正着说我不碍你的劳什子安德行动就将人踢去了前线。
田冈总参谋长,都是总参谋长了仍惦念着陵南这边,其实老人家的心思很好懂,他等三侵等了大半辈子,又从跃迁来的击坠王中得到这么多将将之才,都快灭顶的梦蓦地就重燃了,他第一次觉得,可以结束这场战争,终于不再只是梦想。
仙道其实很不解:“除了我还有很多优秀人材啊。”
老田冈一口浊气上涌,捧着死去活来的胃差点没一命呜呼,“仙道,你没吃早饭是不是?!你身为王牌都不积极起来那舰队要怎么办啊?!”
于是还来不及庆祝安德的第一步胜利,就匆匆道别盖娅,在第三天的早晨,抵达陵南的新驻地,第三舰队爱和的旗舰梅罗纹加。
第三舰队是五支联盟舰队前锋中的前锋,整个前段进攻中伤亡最惨重的部分。到了这儿后才算真正上了最前线,虽然不比摩索洛斯交战的中心,但近些天来的日子已过得如冰窖一般,伤员开始大批大批的送回来,残机也是上百架上百架的往机修组堆,轻伤的还在战场上搏斗着,重的都已经返遣回了那么多。
站在舷窗边往外看,浩瀚的大银河,黑色已如水,灼痛的激光光芒和爆炸火焰抹上血色,生命轻易就能碎为齑尘无数,万千星辰也谪为漂浮的坟墓。仙道的小队执行了几次援救任务,带回的人却不多,那些漂浮在真空中被撕的七零八落的机体,触目惊心,便知道,又升级了,血肉之躯和钢铁猛禽的对抗,谁说不是演化过程中的畸形呢。于是又早早晚晚随处听到呼喊“仙道上校”的声音,只得挥开瞌睡往起飞舱赶,在激光弹流里拼死拼活,又尝到了两年前的那种累,那种倔强。最长的一次突袭,他们在宇宙中整整飞了十三天,严重脱水,下机子踩最后一步时仙道竟然觉得晕眩。
自嘲的笑笑,然后想起一个人来,那可是个硬细胞的家伙啊,神经都拧成一股了,单纯的很,也强韧的很。
这样到第一个月快结束的时候,仙道坐在餐厅里麻木地舀着餐盒里并不可口的麦片粥。这里的每个人,吃食物都有种匆促慌张,速度快,不细嚼慢咽,填充是唯一目的,食物是唯一抚慰。似乎吃饭的时间,被共同的用来将难熬,艰苦,疼痛,和无望慢慢溶解。
所以当发觉人群中有微微惊动时,万事不放心上的仙道会好奇也不是没道理的。新陵南舰的搭档越野拍一下他肩膀,兴奋道:“快看,是‘上帝之眼’啊!”
在巨大舷窗外一成不变的透明宙色和清濯星辰照耀下,一枚宝瓶蓝的妩媚眼球神迹般愀然睁开,似有另人动情的无限慈悲。蔚蓝眼孔和白瞳外层包裹着肉桂色眼睑,与人类的眼眸极其相似。这银河中的美丽眼睛,是由一颗昏暗恒星吹拂来的气体和尘埃揉成的外壳。她其实浩瀚无边,发散的光线从一侧抵达另一侧甚至需要两年半时间。被她观望的时候,所有的悲喜已消散无踪。
上帝亲临下的战斗,格外的意义。
正惊叹无言间,人群后方微微骚动,一位相貌忧郁神情坚毅的军官一路突破拦截他的众人,笔直地朝这桌过来,竟好像是冲仙道来的,最后却被鱼住拦下了。
“又是他,”越野一副了解内幕的样子,“我们都知道,他想向你挑战,只是,他的技术是全飞行队最差的,却想和你过招,真是笑话!”
那年轻军官隔着几条桌子和鱼住争执着,瞧不真切,隐忍又决绝的样子却像是在扼住自己无声的嘶号,用尽了浑身力气来平复身体的颤抖,人在沉默着,脑子里却不知在拼命克制着什么。
这个人的尊严,竟如同被钉子划伤的眼睛疼痛,不敢遗忘。仙道。
“他叫什么?”
“不需要你操心吧,仗都开始打了,现在都有伤员送回了,你还有心思管单对单?”
“不是了,除了美人我对什么都不挑剔的。”况且,单对单的话,还是和那个小子比较有趣。
“……福田。好像叫福田吉兆。”
上帝的眼睛下,人类只懂仰目,衣锦夜行的人,不胜颓唐。仙道默笑着走过去,礼貌而有条不紊地打断鱼住说话,面对福田。
他识人亦从不出错,这人有大将之风,他很确定,“愿意转来我们小队吗,福田上尉?”
后来,辗转翻腾的四个月以后,陵南福田吉兆这个名字,才开始被大银河记住。
他转入陵南第七小队的第一个月,就受到田冈总参谋长的召见,却遭到异常严苛无情的评判;他的第二个月,因恶意伤人而进入了革职查看和长期禁飞期;他的第三个月,在模拟训练室中和经验丰富的伤员们一起度过;直到他的第四个月,才重新投入Galaxy。他的眼神像在炙烧,温和像在分裂,全身都是掏空的饥饿,这种战斗的渴望甚至弥补了魔术师对陵南影响中所欠缺的部分。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他们正式和virus交战。前后不过四天,已经历了两场浴血恶战,所有的舰艇战机都火力全开,但形势仍旧另人绝望。根本来不及为幕僚机的瞬时歼灭沉痛哀悼,也来不及缓冲擦撞而损伤的部分,面对来来去去的机体,没有活不活的概念,只有是不是人,该不该杀,觉得自己才是进攻之鬼,才是机器,拼上一切赢,疯狂榨取脑髓里微微颤抖恶心的疲惫感,什么叫性命,什么叫生存,什么叫怕,不存在了,没有了,忘记了。拼的实在不行,停下机子喘口气,喉头尽是鲜血,不过总算不至于昏厥过去,因为浑身上下都疼,所谓藕断丝连是真的,冲击力捣碎了所有的骨头,它们却还被神经线牵扯着。没有休息时间,一个战略点攻下,立即就是下一个,所以接到敌方撤退消息时,那持续蜂鸣的神经嗡的一下,烧断似的松开,简直不能相信,摩索洛斯就这样让出来了,暂时都好了?
爱知之星,很优秀的指挥官啊。
虽然不认为胜利会来得这么快,但所有从炮口尖儿上打滚回来的机师都说,是偷袭得力,是上帝有眼,所以梅罗纹加正陷入前所未有的喜悦气氛中。仙道应和着,边笑,和平期只是战斗场上的暂停哨罢了,边把自己更深的没入了密舱。
这种轻型塑胶制的密闭水槽内盛满了浓盐水,温度保持恒定的三十二度,潜在里面,色彩,光热,声响,被完全隔离开,待满一小时恢复的体力能抵熟睡八小时。不过要不是憋气憋的,和防止伤口恶化,仙道绝不介意在密舱睡个饱饱的午觉。然后,他就是这样困倦惺忪地在回房间的路上又重遇见湘北的上校。
仙道知道他整个人最先被灵魂感知的部分,是眼睛,所以细细捕捉,那视线,从来都是灼热刺眼,不懂适可而止,能让人几近盲,以至于太少人能自始至终的与他对视,更少人能发现那是世上仅有的不探测心意的目光。流川站在舷窗前打瞌睡,看起来清减了些,炙烧光泽的发丝在灯光下分裂出清晰呈现的黑,包括右半侧脸上那块突出的颧骨,衬着锐利绉白的脸色,羽翅般随时可飞坠的凛冽。
走上倾斜走廊。此时的银河是美人,佛兰芒流派风格的滚边雪纺星云,纯正的火烈鸟红,照得太空桃花盛放,海藻般浓密的黝黑底色,碎钻珠玉的星宿轨迹,她有着战争中不能见到的胭脂妖娆,无数战机在其间贪恋般的缓慢航行。
“她依旧美,不是么。”轻轻说一声,流川就立马侧头望过来,雪意电光般的视线,如同此时的银河一般,不可被测度,被重现,被分享,仙道至为珍惜这一眼的瞬间,所以他熠熠地笑了。
你离我这么近,我又看见你。你也依旧珍贵,流川。
安静剧烈的目光慢条斯理逡巡到胸口处,微辣地划了个圈,仿佛是在用不屑和挑衅来完成重遇后的检视。仙道当然知道自己此刻毫无军容可言,外套随便地扯在肩上,胸口敞开暴露着一块,水滴都还漉漉地挂在紧致的肌肉线条上。他从不缺乏重击人心的性感,但也只有流川能这样面不改色的盯住他看,所以后果是他被看的不好意思起来,并对这样似曾相识的见面方式感到毫无办法。
“等你那么久。太慢了,白痴。”
那又怎么样,我可都等了你两百年,“有什么事吗?”湘北才一到就来要人了。
“一对一。”
笑了,还是他的风格,至直接至利落,从不收束和拘谨,是一种从外表联结到内心的洁净透明。但是,他就不能有一次是说“前辈,请你和我一对一。”这样么?
“现在的你不行。”流川又加了一句,皱着眉。
晕黄的走廊灯光把玻璃上的反光映照在他皮肤上,穿透眼睫上的晃动水滴变成闪烁光影。他的视线,只坚定不移地停在仙道整截绑绷带的小臂上。
一个男人被说不行,真被他这么看扁就窘了,这样想,本准备打完招呼就去休息,却完全没了睡意。流川这小子,天生是拿来挑拨人神经用的啊,这样也能激我,仙道哭笑不得的虐待起头发梢,再也困不下去,咽掉一大口哈欠,雷厉地收拾好自己,确认过形象后,无所谓的活动两下手腕,笑得一点点痞,“我随时都行哦。”
流川狠狠克制住自己,半晌,看着他的眼睛摇头,这孩子一向受不得挑衅,这样出乎意料的执拗拒绝让人发呆。
“跟我来。”他说。
从湘北模拟训练室跃现出的灯光,显得刺眼,但是很静谧。像是引领他认识一个新世间。仙道疑惑地跟随,想问他不是说不比么,来这儿做什么,却不愿揣度什么,觉得一切景像都是一扇门,推开便另有渺茫天地。身边来回走动起伏不定的陌生机师,电子器械散发臭气,潮水般的操作声,还有半夜醒来时才能感到的飞船的颠簸,若不感觉困倦,深夜时还可以睁着眼睛想象风在银河星群表面呼啸而过的声音。一切都是小心翼翼的感知。
流川拉出一架模拟训练器的座位,随手选了个虚拟场景,意思很明显,仙道苦笑一下,自觉地过去坐了,戴上电子眼罩,输入编号和用户名密码。
仿真度不算高,场景“冰封溪谷”里是漫天漫地哗啦啦的大雪,像棉被一样覆盖在驾驶舱前,能见度很低。握住操作器的手柄,将战机拔高升空,白雪包裹住视线,玻璃上咕嘟咕嘟的小水滴繁盛升腾。用力呼吸,听见流川靠得极近的声音,“启动机载计时器。然后记住我做的动作。”
他先开启了加力燃烧室,一瞬间的战机剧烈震动,预热了尽半分钟,流川握住仙道的左手关闭引擎,锁定机子状态,再拉过他的右手开启了战机前段的减喷射口。
迅疾奔腾的战机,猛然与速度背道而驰,退后一步。魅影机动啊,仙道微愕,可这和寻常操作不一样,经过了非常多的简化,不难,甚至从节省手速的角度考虑还很简单,但这样的简化背后,是多少次的将基本理论嚼碎渗透再反复计算和推敲,多长久持续的保持频繁思索跳动思维再萎缩融化和结晶。
湘北中若说有谁能完全做到这些,仙道还只来得及想起一个人,“安西老师简化的?”
流川瞄他一眼,这人什么脑子,怎么什么都知道?
计时器上的数据现出,耗时3.2秒,消耗手15次每秒。
潜心下来,胸中是壮阔飞雪间与战斗意念相通相融的专著,仙道试着自己完成了一遍,左手辅助,右手关闭引擎,再打开减喷射口。
等到再次望向计时器时,竟一时难以接受,内心的惊动完全无法盛载,一定好没形象的,“耗时2.0,手速每秒10?”
整整在标准操作基础上,简化了三分之一,而效率,竟然是联盟驾驶理论的一倍。就算是再有眼界,再坐拥冷静的机师,面对它都会失去自控与把握的。试想一下,银河三大势力珍若掌中明珠的联盟驾驶理论在这套简化驾驶理论面前临危照耀,不盛其衰?不用virus了,得立马窝里斗起来。
仙道感觉到自己强热而剧烈的血液,在身体深处起伏动荡,几欲将他分裂。
掌握了不得了的东西呢,摇摇头,这样教人不断地吃惊,是流川的风格,“这么昂贵的简化理论,你就这样教给我了?”
如果你去问三井,湘北三星连射驾驶理论竟然卖到了十四万星元,这种事靠谱吗?
他会气得翻白眼:做梦!
于是你懂,哦,也是,一个飞行动作,怎么可能会卖那么高的价钱?
那他会孺子不可教的大翻白眼:你听的什么呀那是,我是说,只花十四万星元就想买到湘北的三星连射,那是做梦!市面上,三星连射的转让价,最低都在二十四万左右。除非,两方交好,价钱才会稍微宽松那么一点点。
于是你凌乱了。
这时候三井会很行情的告诉你说,二十四万你也许就会觉得多,但换个角度想想,真的不高,要不为啥二侵之后军事力量完全没法发展呢,毕竟一架好点的制式战机就得几千万呢,而飞行动作又比战斗机昂贵多了。不说三星连射,就流川在安德跟仙道对战时做的那个魅影机动,你知道转让出去,价值多少吗?
多、多少?已经是无意识的在问。
嘿嘿,三井老大哥式的挂着你肩,笑道,有市无价,如果联盟军、四方军想收购,他们该会拿一艘母舰来跟你换。
于是你眼前阵阵发黑,软趴趴仰倒,晕厥前听见一阵因大捞一笔油水而发出愉悦“哦呵呵呵”老狐狸的笑声。
仙道侧着脸,视线里看不见谁,却微微屏息着,倾听对方如何回答。
“你不会,它就一文不值。”流川告诉他。
* * * * * * *
这是确信无疑的事情,那时的人们都猜测,灭园之战撤离地球的最后一只移民船会消失。他们已经见过生命如何于光束中成为无数细微埃尘,平民,妇女和孩童,会随着这破旧老化的生态船,一起湮落,不会存留,并永远不会被探测与需索。宇宙的尽头是静寂。所有人都会消失。
没有能力时空穿越,等终于以常规速度抵达火星时,已经有三分之二的搭载者成为殉道人,于是放弃前行,就地扎根。唯一能拯救人心的工作,就是建造他们自己的火星人类基地。可,生存从来不是被选择,而是由它来选择那些与它对峙的人。这对峙的意志越剧烈,彼此抵抗消耗的时间越长,它杀死对手的几率就更大。
没有足够的工程作业器械,进程极度缓慢,劳动力稀缺,连最后的自动氧气循环生成系统也濒临崩溃。
神话就在这时开始了。
年轻人站出来,主动接受火星星线有限过滤辐射,以寿命锐减和外貌变异的代价提升了身体十倍以上的机能。生存欲望强盛并带来彻底的获救,他们利用身体优势提前十年结束了火星基地的建设,让这最后一只移民船上的幸存者在造氧机器彻底损坏前得到了避难所。
那个时代的事,像一封投递给银河后代的旧信,信里发黄故纸与辛酸记忆彼此渗透潋滟春阳,异变的人类,给了自己新的称呼,玛尔斯人,以次来永恒地纪念这一多段苦难无终而希望不失的日子。传说,他们都有火焰色的,燃烧不尽的头发。
上次见这人时只是个海盗军官,还真没人注意,这下事实公布的时刻又太快,神话与现状差距悬殊,光辉完美的玛尔斯人形象被直径投递到虚无,开始成为不得善终。
“原来你就是仙道啊,哼哼,竟然来的这么晚,你还不知道会被我打败呢。听好了,我是秘密武器樱木花道,给我记住,我,会,打,败,你!”这个玛尔斯后裔的笑有一种接近没心没肺的纵情,声音响亮,听来异常高调,甚至还会前俯后仰,失去控制。而当他感觉极其羞愧或愤怒时,喉咙里就会滚动出一连串类似兽类的咕噜声,有一些不加雕琢的可怖。
然后樱木花道就伸右手出来邀握,手很大,热力滚滚,坚实的骨节突起,静脉极其明显。仙道正笑出些讳莫如深的风度打算兵来将挡,流川就过来一把拍掉了手,他眼中的猛烈淋漓不尽,空气中仿佛有瞬间的暴雨打过金属表面带来不同质感的声音共振,“都知道,仙道,只能由我来打败。”
“臭狐狸胡说八道,谁知道了!”
“地球人都知道。”
一下子炙热起来,有簇簇涌动的电光火焰,将电车小小的空间照亮。
狐猴大战的导火索哭笑不得的站在那里,摸到牵连范围外默默观看,发现这两个人打架的手法都挺缺乏,五分钟都过去了,你一拳我一脚连节奏都没变过。一对儿小动物。平时的流川仙道绝不会这样说,但和樱木在一起就真的成了任性的孩子,单纯,行动力十足,富有攻击性。
之后狐猴大战告段落,因为晴子来了,小女孩心急火燎的拿着药水棉签团团转,樱木脸红得乱七八糟,两个字的谢谢活生生被他掐成了一分钟,亏得他连气儿都忘了换。晴子很认真地皱起秀气眉头:“不行啊,樱木君,……流川君,伤口很容易被感染的。”
这倒是,即使有一天人类说自己征服了大银河,也不敢说征服了病毒。仙道于是很自然地接过晴子手里的药,把流川拉去远离红毛猴子的地方坐着。
仙道不知道,他在照顾他的时候,说话的语气从来都是挑衅式的:靠过来一点,眼睛别瞪我,忍气的时候药水要拿稳,上药的时候最好不要发出声音,白棉衬衣打架容易脏下次要换个色,不许被他打着脸,想踹到我这么大动作是不可能的……从来没有这样长的说话,让仙道感觉知足并接近漫溢。而流川的匮乏情感敏锐知觉也让他发觉,在接受他的照顾前,便可以提出要求:不准磨蹭。不准废话。不准你管。不准笑。不准躲。
不知道自己和流川在一起是不是也成了孩子呢,一对儿什么的,仙道想,听见藤真说,“看资料啦,仙道先生。”发现自己盯着第一行字发呆,回神笑一下,埋头认真研究。
藤真看着仙道潜心默背,突然说:“第一次见你和谁,分享感情。”转脸过来,浅栗色的头发微微泛光,笑得敏感柔软。
“是吗,我吗?”
“小心啊,你有弱点了。”
仙道明白他的意思,侧着头,眼底笑意有大片霞色海水,一层一层重叠,蔓延,褪远,“我倒觉得,我没有弱点了。”
藤真有一种神色会令人难过,就是现在这样,低着头,眼睛消失在发帘下面,屏蔽出巨大的不能得到泄露的孤独感,但他探索测量这孤独感的时间已久,所以很会自我控制。
“希望你是对的。”
仙道收起笑,认真的,“从来就没有人错过。”
不愿再深谈下去,藤真摆弄着手边的星棋,一点一点落成中盘厮杀的局面,“觉得突兀吗,让樱木留在我们电车里。”
仙道做出“你自有你原因”的表情。
“虚拟的摩索洛斯已被山王夺回。是晴子救樱木回来的,他当时整张脸都是血,我都没注意到他是个玛尔斯人后裔。也许是天意吧,他受了那么重的伤还能活下来,并在半个月内恢复,我便给他一个机会。他不是还想着为海盗们报仇么,那就留在这里,由我,偶尔还有宫城和赤木来教他空战技巧。”
樱木还什么都不知道是吗。
“但时间越久我越发现……”预言师笑得有些不可思议,“晴子真是捡了不得了的家伙回来呢,樱木搞不好,是一个哥德尔,乱码一般的存在,完全不能预测。”
“你确定?”
面对仙道的惊讶神情,藤真幽深难测微仰起脸,“你不信。你想要试试看吗?”
某种大难临头的直觉活生生砸在头顶。但临死前还是要满足一下好奇细胞,仙道佯装豁出去的样子看他。
“你清楚无限非概率驱动吗?”藤真问道,眼里的捉弄显露无疑。
天啊,该不会,“该不会,这电车就是……”
藤真用很诚恳的目光点了头。
这就是为什么这辆电车能辗转深入墨提斯的各个地方,无限非概率驱动,当然是它,只能是它。据说这种可控动力推进技术曾经由达蒙葛兰星系银河政府投资研发过,科学家们预言,若它能在三百年内研发成功,将意味着人类迎来不到一秒钟内完成星际穿越的时代。
“其实原理很简单,”藤真回想了一下仙道学生时的宇航物理学,很放心地继续讲下去,“只需要把基于单个超微57型亚介子脑的逻辑电路接到一个强布朗运动发生器,比如一杯热茶的原子矢量绘图器上就行了。”
这样啊,“水”是“墨提斯的所有电车路线”,“固体分子”是“电车”,“布郎运动”意味着“任何位置都能出现”,所要做的,仅仅是筛选罢了。
“怪不得墨提斯造出来的程序都跟你做交易。”那个叫洋平的,“所有人都认为造出这种驱动不可能啊。”
“就是因为实际上造出这样的驱动不可能,所以它必定是一种有限非概率。那么,如果我要造出来的话,所要做的全部事情,就是计算出它如何不可能的精确数值,并把这个数值输入有限非概率发生装置,最后,来上一杯热茶。”
仙道不得不为他鼓起掌来,那么变态的计算,也只有他能做了。
又想起一句话来,“但,启动时会有‘不确定现象’产生吧,因为可能成为任何程序角色,而且目标指向在场的任何人。”
从前开始这电车里可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藤真一脸“你说到点子上”的笑容,“当然没有,因为我都把它喝掉了。”
“什么?”这下是真没听懂。
对面一脸遗憾地摇摇头,又打起太极来,“所以我说,乱码一般的存在,完全不能预测。”
仙道反应了一秒,或者更短,茶,藤真说喝掉的是茶,乱码,于是顺着视线过去,樱木,乐颠颠用角落里的紫砂壶茶具倒水给晴子小姐喝。
藤真是故意的!
没防备,而意识随着形态的剧变至为无能为力。所谓无限非概率的“不确定现象”,简单说,就是正在发生的这件事其发生的概率无限趋近于零。
但再是趋近,也没有等于零,是吧。
所以一只章鱼出现了。第一次坐在人类的椅子上,有柔若无骨的小小躯体,像水泡在掌心承托般的轻巧,觉得空气都会硌着胸肋。它很虚弱,但依旧是一只非常非常英俊的软体动物,形体修长,腕足伸展出淡淡纹路,眼睛极其明亮,似总浸润着海水。本能变色成莲花般的皎洁。非常冷静。思索的时候亦带着不迫从容。
我应该先了解发生了什么,它想,我得知道我是谁,这里是哪儿,我生活的意义是什么。这一切远胜过在椅子上摇摆折腾,左支右拙,所以我必须保持理智,别多问。呃,先给对面的家伙起个名字吧,这样我才能开始认识世界,人,叫人好了,哦不,等等,叫恶魔吧。好的,给自己一点儿认同和信心,别受对方搞笑表情的左右界定,要来去自如,要生性逍遥。那么,开始心态平和地建立关于未知世界的连贯体系吧,我需要,需要……哦,那是什么?
一棵幼树般的小动物活活泼泼地端然立在椅子边,四肢矫健而神态灵动,冰雪皮毛,鼻红盎然,额前像剪着齐眉白毛,越发衬得黑眼睛水光潋滟。是完全自给自足活动在一处浓密幽深森林里的小小兽类。
森林,真实的森林,藤蔓纠缠的树上一只红毛猴子,吱吱唧唧,手里抱着一只晴天娃娃。
章鱼却只关注着椅子边的小动物。它的眼睛那么亮,那么漂亮,叫小狐狸吧,章鱼想,我想知道它会喜欢我吗,就见到对方一下子腾跳而起,一爪子在它腕足上撕了条口子。非常奇怪,他脑海中刹那的念头是,哦,不,看在随便什么的份上,千万别再来一次了。
混乱世界的尽头,章鱼与狐狸的本体面对面就地坐着,仙道目瞪口呆地捧着自己鲜血长流的手臂,对面流川跟他眼对眼。这样的时候,歉意难安情绪的表达在流川身上出现明显的障碍,如果这个时候开口逗他,仙道坚信,他的眼睛一定不能圆满地完谎,甚至不会反击,但一定会情绪激动。所以他说,“没事儿的,小狐狸。”樱木比他直接多了,已经在大声嘲笑,流川却没接任何人的招,径自拖了医药箱过来。
这时的电车外,埃尘呼啸,浪潮涌动,迅疾变幻的人群逐渐散尽,窗外一片黑暗。仙道记得流川帮他把伤口很紧很结实地裹起来,感觉想笑,抬头所见处,黑色眼睛里星辰闪耀光亮,像碎裂钻石,深深印刻,甚至无法留照在浅薄的地面倒影上。
一瞬间有跌落异界时光的感觉,心中的惊动,缓慢,却足够清晰,仿佛穿越到古老的地球年代,篮球场上的少年人帮他检视手臂上的擦撞,眼神烧灼,是庞大持久的咒语,象征着唯一的执着。你们并肩过世间风月,夕阳海霞。
把热茶捧在手心里,藤真优雅缓慢地喝着,再仰脸抱歉地冲仙道作鬼脸,“要去见核心了,不紧张了吧!”
就地坐着的仙道和流川一起抬眼瞪他,根本没有人紧张好不好!
藤真只作不觉,抛了只淡紫颜色,质地扭曲的小物件过来,“菱米面具,依据菱米光线折射的原理,模拟出最完美无缺的假面,是大银河中最神鬼不觉的诈骗师。虽然这样说很对不起我们的易装师弥生小姐,但要见核心的话,至少也得这样的配备。只是更容易穿帮了,千万小心。”
仙道没什么反映,只随手把它挂戴在耳廓上,调试按扭,瞬时改变了面貌和军服样式。
“三井,宫城和赤木正与河田的侦察队伍周旋,好好把握这段时间。”
“当然,那么,”陌生粗糙面孔笑得稀薄无着,却是能够取暖的力度,“去跟核心打个招呼吧。”
在泽北荣治成为山王舰队无人争议的ACE之前,之后,直今,没有谁真正试出他的实力到底有多深。
他从四岁起就懂得怎么用镭射枪瞄准,用计算器练手速,不懂识字时就已懂识辨操作简化公式,或是惯爱跑去无重力室睡午觉。这一切好过流连毫无营养游戏室的课程,好过在女性间左拥右抱的导师,好过太多太多,所以泽北从小就非常安静,不多话。穿高领蚕丝白山王制服和自己的高梆鞋,脸上经常是一块一块硕大的深紫艳红的殴打痕迹。剃到发根的额下鬼神眼睛完全裸露,有明显哭痕。
而他个性极其骄傲,这骄傲让他处于一种与孤独并行前进的状态,他看见自己走在抵死对峙的边缘,生命的浪费程度开始加剧,感觉极其焦灼。所以什么时候被欺负了都哭,只除了因眼高而被前辈们揍倒在地时,泽北荣治望着冷冽天空,眼里空洞,一滴眼泪都没有,完全没有。
带着这样的眼神外出任务,如果途中有其他的舰队王牌,他们就会上前邀战,他们已经很懂得分辨那些喂养着如此冰冷眼神的人。
从模拟训练室出来,若动作快的话还能赶上最后一班回宿舍的地铁。走在深夜的走廊里,听到鞋底在空旷花岗石地面上的敲击声,有仓促无着的生活存在感。当地铁的呼啸从身边掠过时,在玻璃的怆白光亮上看到师兄的脸。
“你个臭小子,竟敢放我鸽子!”
被蚕丝白包裹的巨塔身躯从黑暗中浮过来,河田雅史一把拎住泽北领子,而后者的口头表达,忍耐妥协等各种能力开始呈现不同走势的剧变。
“师兄,抱歉抱歉,因为要晚点了,所以抄了近路。”泽北稍稍挑起眼角陪笑。
“什么抄近路,你就是要翘老师的练习所以从这里逃走吧,我还能不知道你?”河田佯装铁面地继续数落,即使情绪稍缓,脸色仍显钝重。
“呵呵,果然脸大的人就是视野好,什么都逃不过师兄法眼。”
他竟然真的提到这个了,仙道颇有些五味陈杂,墨提斯的核心是天生粗神经,还是就喜欢招惹河田生气,这么踩痛脚的奉承话亏他都说成了习惯。这样的家伙真的需要安德计划吗?
不过戏还得卖力演下去。
深吸一口气,卯足了劲儿喊,“泽,北,荣,治!你活得不耐烦了吗?!”
一个小动作把泽北轻松绊倒,将他手臂反剪在背后,用了真劲儿,就听见哎哟哎哟的求饶声,仙道叹口气,一面还得用深恶痛绝的口气训斥:“别人都说你是山王中最俊的一个,你一定很骄傲吧?有不少名门小姐都给你送过情书吧!”
“快放开,胳膊要断了,哎哟哟……”
“哼,脸大,脸大有什么不好,有男人气魄,哪像你这种小白脸?”
“是是是,师兄我错了,师兄最有男人气魄,呜呜呜……”
竟然就哭啕起来。
有那么一刻,仙道盯住泽北,眼中有太多记忆与忍耐浮现,难以盛载,全部化为杀气惊动出来,却至为小心,没有抵达核心,因为若他死在这里,太便宜。
要你输,就一定得在你最强的战场上,输死你。
哼一声放开手,泽北委委屈屈地起来,天真透明地问他一句,“师兄你不是还在追查内务部长那案子吗,这就回来了?”
“就是那件事,”河田停顿一下,“闹好大一个乱子,原因似乎是他接受贿赂秘密寄送过一些来自摩索洛斯要塞的旧物。”
摩索洛斯要塞。
泽北面无表情,“他是被灭口的。”
“但他留有后手防备,东西没有到对方手里,人死了,结果就没人知道旧物的下落。我们两边都在拼命找。”
“知道是什么东西吗?”
河田漠然地望泽北,“泽北哲治老先生的遗物。”语气很好,是冷的。
气场改变了。
泽北的目光不事张扬,却桀骜的显眼。这种决绝,在他听到那四个字的时候,已经能感觉到。他,有恨之入骨的理由用这个名字反复折磨自己。
泽北已经很久不再回忆地球历年那段生活。院落白墙头上攀爬下来的捆石龙,老篮球场里的雨水和腊梅,磨脱皮的毛边篮球和一起打篮球的父亲,卖冰棍糯米糕团松饼的小店铺,国营的中华冷面,走出大幽黑墙门宅的军营生活,真相,最后一眼的冰冷眼神,战斗的天然舞台,从来没有被人翻看的成绩册,那么多项目、那么长久时间的第一,进山王,最后一次走那深窄巷子,上木楼梯,死掉的金鱼,干枯的花草,楼梯两边隐藏的药味。
穿越走廊的拐角,流淌着雨水光影的墙壁上是潮湿的粉尘微粒,空气中弥散着灰尘和消毒水,一切都非常清晰,他知道他会看到那张病床。
苍老父亲无声静躺,输液大瓶里的透明药剂顺着导管逐渐输入手腕上的静脉。有多少年没见过他,记不清楚了,老人的掌心与手指微微浮肿,发皱的皮肤上浮动蝶影状的色斑。他满脸幽恨,最后抬起右手指住他说,“不,不,成为,第一……”
我不是您最理想的儿子,我知道,但我爱您,所以我要证明您是错的。他没能完成的事,所有的事,我能做到。
泽北荣治说话的力度一字一字都是真实的尊严,“他死后,我没有动过他的任何东西,现在,也一样不会关心。”
“我只是觉得你有权知道这件事,”河田避开他的眼睛,“等我找到它们,我会亲手交给你。看或不看,随便你。”
世界转入脱离虚境般的寂静。
此刻的泽北永远不会流泪,因为他要人不敢妄测他内心中是否存在软弱迟疑,披着壳,也许内里已揣着动荡,也许仍是无情。
他正要回答,腰间的传呼器尖声叫起。
皱起眉,“怎么?”
“有入侵者。”猛的抬起眼看他。
血液都停了,仙道站住不动,泽北却掉头跑起来,“师兄先回去吧,不用担心这边,我去会会那家伙。”
舒口气,梗塞过的血液却极其不畅,内闭式耳机中藤真的声音也不大平稳:“拖延战术出问题了,真正的河田现正掉头返回,你快离开。”
不可能,“现在拦着河田的是流川吧。”那就绝对不可能。
“仙道!”
“流川。藤真,”仙道说,调试菱角面具改换了面貌,“我需要一架级战机,把位置给我。”
预言师狠狠握起了拳头,“你们一个一个都照着自己的意思来,大不了赔上一条命,但你们拿什么来赔失败!”
想起之前无限非概率引发的闹剧,那时眼中看到的,世界,和,一只小狐狸,流川,这两个字让坚持内心的力量与标准比任何时候都强大而确定,“藤真,我们为了什么而战斗?”
“为了赢。”
“为了活下去。”
第六章
看多了机师,河田有他自己逼近直觉的判断标准。有时候战斗力和战机或天分并没有直接关系,只是因为个性。当个性无法退让,无法隐藏,无法抑制,甚至在一般人眼里也有了明显的变化,它就成为了光。它照上河田肃白的脸,亦让他在侦察到这架敌机的第一时间就慢下速度。
制式战机停在风中发出细微宛转、幽深难恻的呼吸声,黑死魔的镰刀对剑形双翼,黑色棱角紧束分明的机身,它毫无征兆的出现,它逼近的速度,它在夜色中刮出无限延长的风,它危险可怖的美感,都在无保留地威慑性地暴露。
这架至为桀骜炙烈的战机,名为剑雨,但它显然已被收服为坐骑,河田略微露出惊愕疑色,“佐田,注意规避。”
但对方处理进攻时机的细节,极为迅疾,热核膨胀后的幻觉和阴影融成了能量流,只在瞬间,剑雨已不动声色地出现在佐田战机的尾部。根本来不及反应,连逃生装置都未开启,便被荒凉火焰瞬间缠裹熔化了。
河田静冷地望着这一幕,心中震动,但身体如临危不乱的城,不惊亦不惧,同之前的战斗一样,他绝不会有丝毫懈怠,并要竭尽全力,对方的实力,很显然是ACE级别。
“已被重武器锁定,注意规避,重复……”电子合成音无休止地来回,雷达仪尽头出现一点不停闪烁的红,就在流川正前方,光点于夜色和月光的芬芳包裹中刺眼起来,喧嚣的对战中心构筑起摧毁人心的消极错觉,一架幽暗战机急速逼近,带着熟悉的声音和儒弱,“对、对不起哥哥,我来晚了。”
河田美纪男的机子刚刚穿越过大气层,因而,机体炙热,散发着来自剧烈摩擦的高温光亮,否则,幽灵坞在夜色之中,是极难辨认的。
以闪电折字的水瓶机动完美避让开所有导弹,流川稳住机子,与美纪男的距离拉到了一百米,下一秒,幽灵坞机头上掀向地面倒退了很长一截距离,诱使剑雨追击迎上,然后猛地做出流星机动,并接连又做出一个魅影机动。动作分解开来并不难,但组合在一处的威力却是满胸满怀的打击,这需要机师的手速,有瞬间的爆发力。这一点扪心自问,流川做不到。
这时剑雨战机已处在幽灵坞的正上方,无疑美纪男成功了,在如此近的距离出手,不论对方是怎样人物,也绝难躲过。将拇指移上导弹射击扭,美纪男的目光却一滞,在他身后的剑雨,几乎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做出一个魅影机动,比联盟空战师所使用的驾驶理论,至少还要快上2秒,其速其快,完全无法回避与破解。还不及感觉到惊怕,进攻之鬼又完成了一个燕式漂移,转眼与幽灵坞呈并驾齐驱之势。
在剑雨正要瞄准击落对手时,一枚宝石色冰灵柩从河田的战机中猝然打出,拖着豹尾长短的蓝色尾焰,向着剑雨战机封喉而去。
流川果断放弃幽灵坞,猛地拉退剑雨,那枚蓝色导弹紧擦着机头,坠了过去。再次调整方向,剑雨却颠簸不稳了两下,耳边清晰听到,一个如同是胸腔破裂的声音。一大朵白色寒霜,铮铮地结在机头之上。低温导弹?沉重一秒胜似一秒积上眉头,流川眼中的黑色剧烈,亦是一秒盛似一秒,他非常清楚,甚至猜出这就是赤木前辈没能拦住他的原因,低温导弹极为棘手,即便躲过正面打击,冰灵柩绵延的低温,仍会对战机造成迟钝甚至失灵的影响。
再看那枚打空的导弹,落入海洋般的树林中,瞬时溅起一片冥蓝鬼火,烟霭树木严霜尽覆,无可挽救地连片倾塌。
再一交手,立成玉瓦之势,双方都迅速变换着姿态,准备迎接下一轮正面交锋。一瞥间,流川的目光湛亮蓦然一凛,猛拉操控杆强行做出流星机动,一道黑子光束已劈落在原来的高度上。心底空旷荒凉的余韵不停,若非实战经验累积,剑雨怕已被一击劈落。
是幽灵坞,经冷却,机身上的高温已经拂去,乌黑而不带反光的表面设计,以肉眼已极难察觉,更何况正面的雷达反射面还不到半厘米,反映在雷达之上,亦只有针孔大小。
情形急转直下,应付河田已需全神贯注,而暗处幽灵坞还冷不防地放出杀手锏,再过招,已是险状累累。如同无影鞭,激光剑的黑子光束,缠住剑雨不断变幻着劈砍轨迹,这差之毫厘的距离间,尽是死生边缘。喘口气,战场上形势又变,一架火鸟飞坠般直刺入交战中心,面罩通讯器中竟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果然没本天才就是不行啊,弱狐狸快闪一边歇凉去吧!”
“大白痴!”忍不住急,怎么不动脑子,白白丢掉一个突袭的好机会。果然河田没有放过这架火鸟的破绽,两枚冰灵柩已经袭出。流川随即出手,两枚血色导弹后发而先至,在半空与其对上,低温高热两两相撞,一声震响,两块巨大水雾气韵磅礴地在夜色中绽开。趁着水雾未散,樱木花道胡乱地扣动机炮按扭,一串子弹毫无目的地激射出去。
绝对接触空战不超过一个月,流川很确定,竟能有这样暴露位置的白痴举动。
可也许正应了藤真所说,这是个乱码般的存在,对于墨提斯,仍然如此。因为所有人都听见,远处传来一声沉闷重响,接着就凭空一缕白烟袅娜升腾,待看清时,没人说出话来,冒白烟的来源竟就是隐遁在夜色中的幽灵坞,它的一个能源盒竟然被火鸟乱弹打穿。此时的它白烟滚滚,被摧毁的能源盒时而闪烁亮烈火花,显然,隐身性能已大大削弱,偷袭的威胁性也大大削减。而看在河田眼里,这两架机子又有着不言而喻的默契。
“好大一个哥德尔。”屏幕前藤真严整白素的脸上,倏地笑了一下,接着又迅速恢复,连接上樱木流川,“快引走河田,核心到了!”
“分开飞!”流川说,知道不论如何已欠下红毛猴子人情,但顾不上了,火鸟和剑雨腾空而起相对飞出,眼见两架机子分离,河田求之不得,随火鸟而去,离前弹出冰灵柩的三星连射,以求彻底封住剑雨的行动力,以防他对弟弟下杀手。这一记三星连射,绝到及至,完全避不开。三枚冰灵柩眨眼已至,即将打中的刹那,剑雨以一个加斯洛回旋向幽灵坞急速翻滚过去。
冰灵柩随即贴着剑雨而去,这时的天边有大片碎裂的星辰,星球的淡白影子在头顶隐约浮现,沉寂而丰饶的树林像摊开的掌心。这一切在流川的眼中深深印刻,艳黑包裹住眼睛,决绝的力量繁盛地升腾。血液仿佛全部都重压在了腿部,难熬的冲击力,劈头盖脸砸来,几乎快被压碎。剑雨的机腹逐渐被寒霜覆盖,而被剑雨死咬不放的幽灵坞的能源盒,亦被寒霜所侵。
流川用力呼吸,仿佛是在等待浮出海面那一刻。
最后的印象,是幽灵坞从受损的部位不断溅射起大簇火花。机身局部早已变得沧火,而又逢低温导弹持久侵袭,便龟裂出数道细小裂痕,在高速状态下,裂痕根本无法承受强大冲力,于是纷纷从机身上剥落,凹陷成巨大的缺口。胜负分出,幽灵坞在空中接近失控,摇摆不定,失去了战斗力。
纤长睫毛半遮下的景物疾剧奔腾,而精神力消耗的速度也是接近了顶点的困倦。可心里的确有一块钝重着,警觉而寂灭,前方核心的战机皇鬼已幽幽出现,正用俯视猎物的眼神盯上了他。这是一架造价相当昂贵的级战机,由稀有无比的全麟石、宇辰石打造出的芯片,和彩虹石装载的能量弹发射系统,单从用料来说,整个联盟都养不起两位数的皇鬼。流川重新调整飞行角度,拉起衣领擦拭脸上细如白珠的汗水,喘口气,心里的战意沉淀下来,静静爆沸,像一颗终于灼烧起来的变光星球。这样的时刻,也竟从未曾感觉到身陷绝境而有一丝的无望起来呢,因为若是那个人的话,该也是如此吧。
皇鬼出手了。
它瞬间在空中做出一个横向飘移,机头对准剑雨的同时,机尾向着另一侧水蛇式滑动起来。这是摆尾机动最高级难度动作,最大的难点有两处,一是战机侧向滑行时,对战机姿态,角度,速度,频率的精确度要求极高,另一处就是对身体机能的要求极高。换作寻常飞行员,面对如此高速的快转弯,是承受不起冲击力转换的,最坏的可能,头骨嘭地炸开,胀溢般的爆掉。故而这个动作在很多空军基地明令禁止,非特殊情况不容许尝试。而皇鬼一照面就做这个动作,明显地是在示威,在挑衅。
随着皇鬼幻化淋漓的滑行,幽暗梭中弹出了千丝万缕的银色环形能量体,比导弹的速度快很多,略微擦中,都具有微爆性。
流川的目光瞬间灼热刺眼,是曾经让仙道失神的盲。一旦盲,世界都沉落在黑暗中了。剑雨不间歇地做出流星机动加魅影机动,任炮声雷动火弹横飞,它只管腾挪转移,如雨如霰似无休止。泽北眉端微凝,这里竟能有人在不到2秒时间内完成魅影机动,有意思。
而剑雨也没有一味规避,立马拉长了滑行距离,以螺旋漂移组合流星机动,在高速下降的同时散出遮天蔽日的血色导弹,重重叠叠都拧成网了,银色能量体击中网状轨迹,随即嘭彭爆炸,一时白雨跳珠,漫天皆是。
此时的天空炮火闪耀,如海市蜃楼般虚幻不可触及,近同人在高处不胜寒,原来是这么的骄傲。真有意思,泽北微微勾动嘴角弧度,却,一点也不可惜,“在出墨提斯之前,竟遇上这么个角色,得把他铲除了呢。”
下了这样的决定,泽北面无表情地启动了死神之镰,那镰刀形状的机翼瞬间被一层金色能量薄膜覆盖,这种能量薄膜使原本锋利的两翼变得更加锋锐坚固,如同是武士时代最切金断玉夺人心魄的妖刀村正。这对死神之镰,是泽北在二侵之后自造的绝技,因从未有入眼的大敌,所以竟还没有投入过实战。
皇鬼两翼上的热力如潮,巨压缠缚,重如山岳,置空一秒,猛地冲下,两边刀锋直发出哧哧之声,面对面迎向了剑雨。流川看得清楚,右手已将操控杆推到了最底,但眼前白影闰动,皇鬼瞬间横向掠开,一声震耳欲聋夹杂着淬碎火花的金属撕裂声在耳边爆开,却不似人间声音。身子四周,无数电光花火霹雳腾起,密密层层,也不知有几百几千。流川没放开操纵杆,左手抹去溅入眼里的血水,定神望去,风声簌簌,翠星撑天,银河纠结,机体深处匝匝麻麻的接线喷吐断裂,其中几根凶恶地扇在身上。剧痛是怎样从后背拼命地生衍,怎样从神经发疯地扩散,都是纤毫毕见的清晰。在别人眼中,却只是刹那间事。
皇鬼的机翼已将剑雨横向剖成了两半。
终究,是这样结局,泽北居高临下地冷冷观望,这念头刚过,一片如林藤蔓的导弹群忽地迸散而来,皇鬼瞬时回击,银色能流与导弹群对空撞裂,化为漫天飞火,迷迷蒙蒙,非花非雾,遮住了视线。只这片刻的愣神,一架鲨蓝色级战机以讯雷之势横切进来,与尚未完全解体的剑雨对接后,疾速离开。
恩?泽北惊愣一下,脸上浮现癫狂之色,立即鬼神一般缠上去。
握住操纵竿的手稳到不可能,仙道紧紧地注视雷达,满目灼烈的光,有什么过疾过盛地在深蓝中绽开,几要崩溃全身的力量,“流川?”一声过后世界仍旧黑暗死寂,余音簌簌摇晃,冷汗顺着侧脸纷落,滴在手臂绷带上,觉不到疼,只是慌,心里有一株藤果交生的植物,一刹那就是几百生落,纵横交织,要入魔入狂。
深吸一口气,“流川!”回答我!
没有采取寻常规避,鲨蓝甚至解除了对皇鬼的锁定,仙道猛推操纵杆,由斜下俯冲而去,没有做任何锁定,随手向天空放出了一枚血色导弹,接着关闭了引擎的加力燃烧室,保持机身与地面垂直,懈怠懒散地飞着。这举动让泽北也产生了飘忽感觉,若换作是他,占据先机后早该一番抢攻迎上了,而这个人,为什么不积极进攻以求脱身呢?虽说级战机有自己的攻击模式,但是凡为重武器,哪有不锁定就射出的道理?难道是,失去战意了?
得出结论以后,皇鬼开启了死神之镰加快冲速向鲨蓝斩杀而去,但随着驾驶舱内一阵警报尖声叫起,泽北一瞥雷达,目光惊凝,手指如被火烧,遽然拉动操纵杆,生生改换了突刺轨道,那枚血色导弹已干净利落地从旁擦过。飞尘散尽,澄空清明,皇鬼停伫在百米开外,惊怒神色,刻在泽北的脸上。
那枚在空中完成大半个纵抛的导弹竟与皇鬼的位移路线有一个交点。且不说对方是怎么预测出他的加速度的,光是判断出导弹发出角度与战机行进轨迹的这份精确度,就足够震动。
偌大时空骤然安静,静悄悄的,树林呜咽,悲风哀鸣,入骨的静弥漫在空气中。仙道抖着手去解束缚带,汗水太多,竟然打滑解不开。
“白痴。”
背后被人骂了一声,仙道瞬间被震惊以至半天才说出话来,“你……怎么可能没事?”怎么可能,他亲眼看见机子那样从中间被剖开。
“不信自己看。”流川已经来到副座坐下,开启固定装置,脸色很白,唇线分明倔强,汗水一直没停,但身上真是没有伤口,别说伤口,一点血迹都没有,“竟然是双座机。”
真神了。
“幸好是双座机。”笑容尽量往无辜无害上装,仙道很无力地瞧一眼自己垂在身侧的右臂,鲜血从绷带底下汩汩地冒着,是在切速转换时迸裂开的,才知道没有什么汗水,都是血。
流川皱着眉又骂了声什么,很轻,冰冷眼神里几分自责几分焦急。
真整到他,不舒服的反而是自己了,于是赶紧说:“换你主操作,我用一只手协助你,要哪些控制区?”
“武器控制和雷达控制。”流川很快地接道。
“好,这两个交你,其他的都给我。”仙道说完,舒一口气,再看他一眼,定神下来,用左手拉紧操纵杆向左侧规避而去。
当皇鬼和鲨蓝第三次错身而过时,泽北发现对手那种他最厌恶的曲折迂回打发变了,是之前剑雨的风格,甚至还有提升攻击力度的趋势。从数光年外的距离望来,凌晨的空中杂乱闪动的弹火光芒犹如流萤乱舞,而身在其中的皇鬼亦见到壮丽盛筵中的进攻鬼魂。
皇鬼堪称恐怖的战斗力完全解放。一道闪电连射,第四枚导弹碎片擦破了燃料箱,第五枚击中了导弹挂架,为了避免当场爆炸,仙道果断地丢掉了配置。
“好狠的角色。”一字一字道。
“战机上的燃料马上就要用尽,导弹只剩下两枚。”看不见流川的眼睛,就算此时里面有什么惊动,也完全被平服语气遮盖了。
这人是不是说什么都能保持冰冷镇定,仙道笑出一点弧度。
“那就决胜负吧。”
飞快地用左手操作起来,仙道让引擎尾焰疏忽闪烁着,接着相继熄灭推进引擎,让鲨蓝以一种惯性的无力姿态向地面坠落。看皇鬼不失战机地猛扑下来,看流川瞬间会意将武器控制区调为了纯手动,看他尽全力拉到最底的操纵杆,却不看他的眼睛。
鲨蓝驾驶舱里的警示灯是蓝色的,水蓝色,只有呼吸声,不是深洋。流川弹出最后两枚导弹,点火,却没让它们从挂架上分离。真是任性妄为的人啊,仙道眉梢轻挑,这种做法的危险性极高,导弹很有可能因尾焰高温立时就被引爆,却很想笑,你也知道能陪你任性到一对儿去的人只有我了,不是?也没去看流川,因为知道任性到底的家伙都一样骄傲,知道信任对方的方式就是生死不问连累抱歉。
两个人都在等,非常静,静到可以感觉出鲨蓝是怎样靠着导弹喷射口获得了微弱动力,皇鬼在接近,仙道瞬间靠这微薄动力做出一个眼睛蛇机动。已经断定鲨蓝没有燃料的泽北满目惊愕,在抵达仍呈一定角度倒飞的机子前开始下坠,两枚导弹重重擦过去。动力完全丧失,鲨蓝透明舱顶外的天地流利地从天堂往地狱的方向摔,有重量的血液瀑布般向脚底淀去,耳中声韵踉跄,皇鬼看穿喷射口当引擎的底细后再度俯冲下来,仙道刹时展露微笑,用最后一点燃料做出一个2秒不到的魅影机动,对准核心的机炮闪烁火光,流川已经扣动扳机,皇鬼的侧边机翼瞬时被穿出几个弹孔。不可一世的皇鬼竟就落了与幽灵坞一样的下场,机身不稳,剧烈晃动。
泽北全力控制着机子,无心他顾,仙道立即触动逃生装置启动闸门,机头与鲨蓝的主机分离,急向森林跌落,在距离地面还有百米时,逃生器的磁力减速装置启动,让下坠速度降到安全值。核心眸子里的精光灼灼,迸射而出,眼睁睁地看着鲨蓝消失在视线中。
随着逃生器安全着陆,仙道揪下面罩,噪音和疼痛都还停留在身体里面,发根,眼睛,脊椎,手臂,胸廓,腿骨,从头到脚。慢慢吸气,觉得气管纤细以至氧气稀薄,竟还小看核心了,太凶险了。
“快走吧。”
仙道笑一下,片刻发现流川没动静,低垂着头,一只手还握在扳机上。
“喂,流川?”看他这样,担心起来,竟还没有得到回答,仙道迅速关闭座位的固定装置,将人抱出逃生器轻轻平放在地,感觉到自己的每一根骨头都在哆嗦,无可抑制地轻轻颤抖,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冷。
“醒一醒,流川,别睡。”
呼吸不清,帮他把面罩掀下来,锐利雪白的脸上满是迷迷漫漫的汗水,发线和凛冽眉毛纠结成乌黑一片。
小心检视着,皮肤下都是被冲击力弄出的淤伤。翻动到肩背的时候,仙道的手明显抖缩一下,大颗的汗珠从额上滚下来,因为他亲眼看见,几道深刻伤口像活着的生物一样伴着烧焦血味开始从左肩向后剜过去。生平第一次,仙道彰感觉自己那么仓皇无助,无枝可依。
“仙道,”流川叫他,他对上他的眼,终于松开紧绷唇线下的牙关,“不在水里,不需要屏住呼吸。”
那个瞬间,仙道觉得自己仍是个不善表达的少年,站在八面临风的位置上。不敢相信,这在剑雨被剖开时受的伤,流川竟然全凭一股意志力来压制它,而一场恶战过去,精神力急剧消耗,伤口这才爆发出来。我的天,你到底想什么?你怎么这么不要命?你知不知道那可是架级战机?你竟敢就这样瞒着我?你……责备出声来的时候都没察觉,看到流川凌迟人的黯淡眼神才发现,用染血的胳膊扶他起来时听见自己声音轻的不像话:“别说话。让我看看。”
让他靠着自己肩膀,手掌合上一条条海眼般的血口,白的是骨肉蓝的是神经,汩汩粘稠的血液像水浆迸裂般杀出。仙道只觉得非常寂灭,好像身体里最重要的一部分支撑被完全抽离。手心湿润,既而是心口,既而上溯到眼睛,身体里全是水,天旋地转几乎抱不住,“别睡流川听我说,伤口并不严重,好吗,坚持一下,我们很快就回去,你醒过来,一点伤痕都不会留,还有一对一,记得吗,你还没打败我,不能逃的,是不是……”慌不择言起来,那么多血。
明白了,为什么不能看他的眼睛,纵然一切都是“不得不”加压成的骨牌。一直到此刻都知道他很强,但才明白,让流川死实在太简单了,只要把他拿出来,赢的名义置上去,他就能一次次替他冒险,一次次为他拼命,承担至此,绝不要他担心。在藤真下达撤退的命令后,第一个行动阻截河田帮他争取时间,没有犹豫。
藤真挂着静冷的声音很合时宜地如期而至,“帮他保持清醒仙道,已经在这边施行急救了,让他的意识保持清醒。”
仙道一边听着眨眼睛一边出汗,他微低下头,笑容无着,“我该怎么办?”他说话鲜少带情绪,可这五个字,近乎是疯狂的。
这边灵魂都要烧起来,这边天都快亮了。
“流川,流川你听到吗?”没有回答,他终于笑不出。
沉默好一刻,流川勉强睁开眼睛,以为能第一眼看到他,却不是,眼前尖锐的亮度形式凛冽,像太阳一瞥间华美沉溺的三千光华。不是来自眼睛,是墨提斯里的太阳,是逼近真实的日光。从浑厚云幕中降落,矢志不移地透过亿万绿叶的叠挡,呈现出无数狂沙大小的柔和投影,降落在他们相互依靠的轮廓上,美到,说不出,惊动到,说不出。
“以前……”仙道口不择言地开了头,以为说不下去的句子却源源不断地冒出来,“养母还在的时候,我问她,为什么星星会发光。她说,不论人类流浪到哪里,在哪里迷了路,这些星星都会帮他们找到回家的方向。后来我才知道,有些光芒进入眼睛的时候,它的星星也许已经消失了几万年。但是你看,太阳不一样。从地球诞生之日起,从生命开始演化之前,它就在用光热守护人类了。你相信吗流川,在大灾难之后,在连庇生之所都不复存在之后,太阳却还在那里,就像是,自始至终爱着我们一样。所以,即使所有的星星都熄灭了,人类也可以,找到回家的路吧。总有一天,我们可以回去地球的吧。流川,和我一起回去能看到太阳的地方吧。”
别死,流川,求你。
* * * * * * *
他是突然惊醒的,没有任何预兆,世界恍然如梦,传来军队病房特有的戊二醛气味。莹白背景里眼中色块的瞬息浮动变得更明显,他感觉到头晕目眩和伴随而来的冷,是失血过多后的症状。整体发光的天花板与房间地板其实挺虚幻的,不是么,上下没有人影,像水与空气接触的界面,而你在分叉路中。
他开始清醒,慢慢坐起,伸手拔身体上各色的针管,很疼,但疼得不像是真的,才发现左胳膊的颤抖到了不能自控的程度,他最后摘下呼吸器,扭曲变光的视线仍然清晰,找到门,门背后是走廊与整面发光的透明舷窗。如果现在是白天,那么宇宙此时的红魔色调与璀璨星辰都很合适,但不是,上帝之眼范围内只有很遥远的走廊脚步声。他渐渐认出梅罗纹加,可是,在墨提斯里他睡着了吗?他让人工智慧趁虚而入了吗?其他人又在哪里?
走廊脚步声又再响起,而这一次很不相同,来人一件满是体温的外套兜下来,蓝色眼睛很没法子地望着他,那人说,“还在输液,别乱跑好不好。”
看见了,是仙道。尽管制服下缠着的胳膊跟纸一样白,尽管神情如此疲倦,他的头发依然鲜明朝冲,还是他,是真的。
伤口开始剧烈地疼痛,胃里也疼如刀绞,回来了,知觉这才回来了,“对不起,我没有控制住睡眠。我保证不再犯,否则,就不能回家。”
仙道的睫毛动一下,眉线皱起,“你的确犯错了。”拉他到走廊椅子上坐下来,“看不见什么才不能回家,记得吗?”
他坐着不动,很努力地想,他的头很疼,一块冰凉湿纱布擦到额头上,他想接,仙道挡开他的手,浅红液体洇在纱布上。走廊尽头的门是突然推开的,灯亮,温润女孩子拿着输液瓶高高地举过头顶,她看见他,惊叫一声满脸担忧地跑来。
他想起来。
“太阳。”
仙道倏地笑了,笑得很柔和,“傻瓜,那时你没睡着,这里是现实,你回来了流川。”傻瓜,就算你犯了错,我也永远不能让你受那样的惩罚。
晴子,你的名字太好了。
病床呼吸机和脉搏测压机同时被推过来,晴子让开一点,仙道带着流川进门去,她就跟着,病床在房间中央,扶他坐好。仙道拖了条凳子坐下来,努力低着身子,从平行的高度看他,看他恢复亮度的艳黑色眼睛与头发,看他放松下来轻浅呼吸的样子,像个找到依靠的孩子,刚才慌吗?直接就跑出病房来,还是害怕?回不到我身边你会害怕吗?
还不是探视时间,所以只好向晴子求情,“让我在这里呆一会儿行么?”
她一定是个万福天使。
感激地朝她笑一下,转过去问流川,“头疼么?还有什么不适没有,胳膊疼不疼?”
流川摇头。
“真的?”
瞪一眼,点头。
“那,要不要喝点水?”
犹豫一下,又点头。
难得见他这么老实,只觉得特别受用,小心地用左手迅速倒杯开水回来,用唇试过温度后递给他,看他埋下头一口一口地喝,“在我们这群人中,最不易被虚拟世界影响的,大概是你小子了。”语速放慢,“变强许多么,几个月前还明明嫩得像个初中生。”
看着他毫无生气的脸,想起什么,换成开玩笑的口气。
“不会是因为我吧?”
难怪那时候安西老师问他有没有参与安德,到底流川是白发佛最看重的孩子,不给他找个催化变强的存在怎么行?否则哪有那么便宜把自家王牌送出去?真是,被磨着一对一那么久了,这才后知后觉。
头很应景地痛起来。
“不睡?”流川突然抬头问。
摇头,“头还痛着呢。你睡吧,我看着你睡。”
摇头。
这孩子一向睡眠强悍,这会睁着眼睛的样子让人心疼,仔细看,表情缺乏的脸上竟还有种阴暗神色,若一定要形容的话,就是恨。他在恨自己,当然是,流川枫个性那么强,被泽北完败的滋味一定难受的要死,恨自己么,仙道彰又何尝不是在恨着自己呢?
战后现实里的第一次面对面,仙道也没能问他,想对他说,流川请你告诉我,我是该为你的擅入战场饱责一顿,恨不得就此把你锁在医院里,还是要讲一句对不起,因为让你担心?可不可以请你告诉我,我是该为你的爱护感到喜悦,还是该为你的独行专断感到生气?
可仙道没能想这些,流川对他,永远有豁免权的。
想着帮他分散一下注意力会好些,于是絮絮地找话来说,“神以主观的权威生杀掠夺,且是绝对的创生与绝对的死灭,其中没有图鉴,无从辨认,也没有任何道理。这此行动从结果来看虽然像是冥冥保佑,但战斗成员都付出了不轻的代价。你有失血症状,我手臂动脉撕裂;赤木前辈多处骨裂,精神上也很受打击的样子;宫城还在急救;三井前辈严重脱水,被勒令去密舱休息;还有樱木,记得么?木暮正在那边帮他做手术。”
流川听见樱木,神色中有复杂的光闪过。一句抱歉一句谢谢,都是他很难讲出口的话吧。
想到这点,仙道忍不住要笑,单细胞动物闹起别扭来还真是谁也不输谁,“知道‘诸神之机与诛神之机’么?”
流川扬起眉毛安静倾听的样子让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也许可以在这群星缠裹的病房中不为人知地独自老去。
“是个来自红色大角星牧夫座的故事了,你这个时代的小孩果然是不知道的。”
将每一处吐词都做到优雅周全,“那位牧夫座的圣贤说战机分为两种,诸神与诛神。诸神机,以联盟为形,翔阳为眼,陵南为擎,海南为翼,武园为讯,爱和为炮,大荣为甲。当然,以现今群雄竞逐的局势来看又不同,雇佣军可与四方军并驾,应为左右翼,四大指挥官为眼,安德为杀招;再以同盟协约为包裹,以共抗大敌为缠结,是将银河势力筑为了一架战机。若泽北200年前赢了二侵,也就等于众星服臣,完全驾驭了这架诸神机。可他最终没有达成,因为要一直驾驭它,还得有民心、政法、知识作支持。所以反过来说,我们的诸神机始终要比virus强大,这仗再怎么昏天黑地的打了600多年,我们可也从来没输过。”
流川眼神直接而清透地看仙道,完全是打伤灵魂的方式,“诛神?”
视线放低,静默起伏的,“上可斩杀四象,下绝二十八宿,是谓诛神机,个人的战机,于一朝毁,亦将无用于天下。但,也并不是说,诛神机没有一点优处,否则怎么会有核心,有安德计划,有我们呢?”
莹白中星光倾斜,银河里的繁星,低垂地闪烁,明亮,寒冷,有清楚的星宿轨迹。梅罗纹加在确定的航线上缓慢前行着。
“一对一只是求胜的一种,在你明白这一点之后,我不认为你会再输给泽北。”从现在起,你的自我成长将处于意料之外了,流川,你不会再输给任何人,甚至有可能是,我。流川眼中有冷的力量猛烈卷席,非常挑的神色,让人无法呼吸,但他却觉得有些寂寞。
“不过,要报一箭之仇的话,得赶在安德之前。因为,这个计划最后,赢得绝对是我们。”
他抬头,迷惘易接近的样子。
再次证明仙道彰骨子里是爱煞了惹这个人的,瞬时换上一副戏谑神色,眉梢眼角,侧脸微笑都在有技巧地泄露挑衅,“流川,爱是什么呢?”
眼神明显动摇一下,又立马恢复,透明无疑地望过来。仙道叹气,就知道这小子没那么多羞涩神经。
“我一直在想,对于泽北来说,他对父亲的爱,在墨提斯里,是设计成了什么形式呢?毕竟他对父亲的感情一直是个谜,只依靠人工智慧单向的猜测是不够的。但现在我很明白了。那份对父亲的爱,一直作为太阳存在着。”
爱是太阳。
爱是恒久大地,是庇佑海洋,是恩慈天空,爱是自始自终。
是从什么时候起呢,觉得爱,该是这样?仔细回忆,想不分明,也许是墨提斯里抱着他的时候,也许是想娶一个开始到终点女孩的时候,也许是在荧惑星船团被那孩子认出的时候,也许是两百年跃迁的时候,也许是与预言师告别的时候。
还说得了什么,幸好爱,是这样。
“我们一定会赢。”
没有想象中的浑身散发出猛烈斗志与耀眼光芒,流川非常安静,显得心无所属。虽然仍是苍白削瘦,但眼睛,还有眼睛是湛亮的。
流川,爱是什么呢?
流川?
第七章
陵南的旗舰已经抵达phanuel星,疯狂工作的日子在安德的每个人来看都已经是久违感觉,掐指算算,其实离计划第二步结束还不到两天。只是这两天中,太多事发生。归队之后的任务再次重压起来,作息又恢复了极端效率,将virus堵截在走廊的战术大获成功,这边是被占领的phanuel星,另一边就是大荣,走廊尽头的虫洞还驻守着海南,所以编排先遣部队的任务落在了仙道头上。
没有工作午餐,只有研讨会议,和爱和指挥官总参谋长舰队组长轮换的见面,模拟审核战术,整个下午和夜晚,喝掉一大杯一大杯的咖啡,站在咕咕翻滚的热水机边旁边敲定计划,凝望落地玻璃窗外上帝之眼的柔媚轮廓和它的霭蓝晕光。宿舍里电脑,广播机,茶水壶,联络手机,微型打印器的声音,没有一刻停下来,是波澜壮阔的声浪,把脸抬起,才能喘口气。若实在忍不下头痛,这是常有的,因为在墨提斯里极耗精神力,仙道便去流川那里,讨一大杯晴耕雨读来喝。梅罗纹加似没有暖气一样,很冷,有各种部门的人来来去去,坐在门边的丝丝冷风里把茶一口一口喝掉,然后拿清水把杯子洗干净还了,去食堂餐厅里问师傅要一些热食带走。
通常在深夜10点左右回联合作战室,对着立体投影和陵爱湘组合小队满满登登讲满四小时,最后在一阵雷鸣掌声中结束,弦断。
问题的关键还不在这里,毕竟需要用人的时候鱼住准将是绝不手软的,只是无论什么时候没有感觉不到一种被禁忌的压抑的猜想。virus在预谋着什么。而面对已经濒临极限只因胜利在即而强自坚持的舰队,这猜想是危险的,该杀的。一旦暴露,军心动荡。
所以在用来等湘陵小队返回的那五个小时中,仙道会任性地摆脱一堆庞杂烦琐事务,而在降落舱外的轰隆隆喧嚣中睡得浑然忘我。如果弥生小姐没有来的话,那么这个短觉会舒服的多,可事实上,这位工作起来像男人的陵南侦察员,重点明确,有力,简洁的叙述,将困倦全冲突回去了。如果对象不是仙道,弥生的口吻绝对会是粗暴的。仙道听完立即要出降落舱,所有人都自动让出窄小电梯的右侧,电梯飞速爬升,露着银河胭脂明亮的星群轮廓,有大风在脸上蔓延。回到地面上,进入通讯室,瘦的接线员递来耳机,听到一片刺耳的金属噪音。
核心的声音骄傲无边带来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无望感受,“六百年一样不破不立,一样能重头来过。很好,泽北荣治下一步就是城下叫阵了,先毁大荣海南,再灭陵南爱和,按时相遇,交手不迟。”
几乎从骨子里开始发冷,几乎,只因任何变故和重大事端临到头来,都不可以有内心的软弱或迟疑,不能有。挽给弥生一个微蓝利落的微笑,“我知道了,谢谢。”
坏消息来得飞快。
尽管全面封锁了消息但仍然泄露出去,很快在梅罗纹加中已闹得满城风雨。爱和舰队的副官没让仙道等多久就来了,匆忙穿过重重走廊直抵司令室,示意鱼住准将旁边的座位,自己走过去站在诸星后面。安西上将和田冈中将都在。
大概猜到出什么事的仙道,嘴角忍不住勾起一个很凛冽的弧度。
田冈中将看着所有人沉默了一刻,“不错,virus舰队已经从走廊两边的陨石群穿越出去了。这消息是湘陵第四小队于十分钟前传回的,赤木和鱼住准将都能担保其可信度。现在,我们需要立即讨论出应对之法。”
舰队能穿越陨石群?以为自己听到胡言乱语了,这仗要怎么打,这一剧变之后什么问题都有了,几乎所有的二步战略都以virus被堵截为大前提,这下所有的努力等于都白废。
“安西上将,我们是不是该先预测virus的行动以做好防御准备。”
“不,我建议派遣无人机去陨石群勘测,一定有其他途径能让大批舰队通过。”
“这一路上电磁波信号都极不稳定,等待无人机传消息回来太担搁时间。”
仙道维持若无其事的脸色,也不想说什么话。只是看到各种意见和反对的声音在空中相互爆炸,看到桌子两岸的人在交谈或者争吵,人群颜色形状嘈杂,独自分辨空气里混合的烟火气味。这一切使得仙道因为想隔离这些显而易见的问题而陷入独自深思。还用问么,在这里的人都该知道字面的意思吧,先毁大荣海南,再灭陵南爱和,按时相遇,交手不迟。大荣现在是孤立无援,两边都鞭长莫及,而virus甚至都不用采取全灭,只需纠缠住,或者根本就放个烟雾弹,再全力向没得到联络的海南施压,把他们从虫洞逼走,这下phanuel星就成了装鳖之瓮,成了最后三支舰队的坟墓!
“我同意立即援助大荣的建议。”田冈总参谋一早就在等有人提出来了,“鱼住准将,由你负责指挥行动。”
“遵命!”
“那么有关于二步战略的意见么?”白发佛稳稳捧着茶杯,“赤木准将?”
的确,大荣的危机并非是燃眉之急,战术里有时间最先和意义最先的问题,陨石密度导致无法采用光速跳跃,率先援救大荣只能使战机延误至少一倍长,而且救援队伍的消耗磨损也非常大,战略意义却只有一点点。
“诸星准将?”白发佛挂着微笑的声音依顺时针次序询问着。
爱知之星简单明确了一下自己的意思,和大荣会合后,立即赶往海南,“即使virus兵力强大,占尽地势之利,甚至可能拥有超乎想像的新武器,我们都不能因此而却步。只要联盟以争取自由的大义来行动,联盟士兵一定会振作士气,全力出击的。”
海南,显然爱和指挥官也注意到了,海南位置的战略意义。
老上将眼睛神色通体坦然,“仙道上校?”
沉吟一下,“海南和大荣不同,如果是我的话,不会放弃进攻大荣的机会,但更多的重心是放在占领虫洞上。”停顿片刻,让所有人都明白过来,“虫洞的意义正在‘断绝virus退路’和‘守住联盟最后的求生退路’两种情况间激烈变换着。”
“那我们还在等什么,通知海南死守啊!”
鱼住准将挑明了最明显却是最困难的问题,怎么通知?
“问题又出现了,摩索洛斯被两重陨石群重重包裹着,即使是在走廊中,飞船也无法进行短距离跳跃。如果是用普通通讯,由于断层影响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时间才能接收。”赤木准将尖锐地提出来。
谈论沉默下来,桌面反光上全是一张张毫无办法的变形的脸。
“为什么不采取virus的方式呢?”
所以人寻声看过来,匪夷所思。
“它们能从陨石群穿越,无非是依靠操纵技术和新式武器。而超乎想象的新武器,事实上应该是不存在的。不论是战斗艇,核分裂技术,光束粒子,只要在virus中发明并实用化出来的,联盟在理论上仍可能实现,人类的想象力较人工智慧虽然有差距,但以集团来看,这种差异就缩小了,同样,战术施用的可能性增大。所以能打败人工智慧的,是无新武器情况下用兵的突破。穿越陨石群,联盟一定有机师能办到。”仙道一口气说完一大段话,看向安西上将。
安西上将慢吞吞呷口茶,意思非常高深莫测。
“上将,我请求成立一支特别飞行小队穿越陨石群去海南。”
耳边多余的杂音已经可以降到几近为零,仙道由此明白此时此地懂这句话重量的只有两个人。
“我给你一艘飞船,三个小时准备。”
足够了,起身要走,直把一干人等的疑惑错愕抛到眼后。
“仙道同学。”白发佛叫住他。笑了,现在了还叫同学?“守住虫洞之后,大势也许仍然不会改变。”
他点头,“但那时安德计划已经成功。”
老上将低头沉吟了一下,抬头,“我知道,你们是最强的。”
在接下来的三个小时中,仙道花30分钟将自荐与他荐的人员选出,通知任命再回到房间整理装备,确定没有遗漏后,花了10分钟抵达航空港。凌晨5点的引擎轰啸,烟雾涌动,指挥入港的人群已经逐渐散尽。头顶上的宇宙一片黑暗,仿佛幽暗迷人的洞穴入口。这次行动所使用的磁力飞船轩辕十四已停泊眼前,不愧是设计师无数夜晚灵感的结晶。电磁场引擎像乖张铁饼似的挂坠全身,能使它在陨石流中完成战斗机喷射引擎做不到的全角度穿行、随时转向。
仙道记得自己冻得牙齿格格发出声来,感觉难熬,抬头所见,是充满末日色彩的黑色飞船,配合尘秽鹊起,诸音蜂扰的反重力发动机,在兹兹电流声中轻巧地掠过玻璃星球的表面。漫天星辰汹涌光亮,重叠印刻。记得,大战前那一段长久的沉默如金,即使就此死去,它亦会是灵魂的光。若是有可能,仙道想用尽全力的,来记住这些。
剩下两个小时,仙道决定就待在磁力车里补觉救命,反正到时候上船的人来了自己也知道怎么走。结果闭眼才闭了几分钟,藤真少将来联络,将神经从沉眠里狠狠连根拔起。
通讯器里传来温和声音,“不耽搁你多久,就问你句话,”藤真似乎在笑,让人发作不能,“到时候你是参与安德第三步,还是参与三侵最后一战?”
“有第三步了还有最后一战么?”是吧?
藤真啼笑皆非地说:“守虫洞之战不就是最后一战么。”
睡醒了,若流川在这儿得骂白痴了,还真是自找。
“那我选三侵。”
“想清楚了?你们穿陨石群尚且不说,我知道你们什么能耐,可成功之后呢,你能确定虫洞有这么重要的意义么?也许这只是稳住海南的战术。”这句话是藤真才说的出的。
“别在这儿吓唬人了,你之所以到现在才出现,不正说明了virus将海南的一切通讯途径断了个彻底么。连你都联络不上,虫洞还不重要?”
藤真笑出来:“天生暗藏大局眼光与冷静直觉,魔术师宝刀未老啊。”
仙道也笑:“我有亮过刀给你看吗?”
对面不笑了:“现在战事这样,我会去支援大荣,他们的舰队指挥土屋淳也是不可多得的将领,和你有些像,既然你选了三侵,那安德就留给他。”
“如果我们这边不赢,安德也很难进行吧。”
“是。”藤真坦白地很快,“这场战斗是要用他的失败让成为第一的意志产生动摇,哪怕只是一丝一毫,安德就可以成功。”
仙道安静下去,安德第三步会直接带领大家走向胜利,这是无疑的事,身为舰队ACE谁能真心地说不去,而虫洞守卫战凶险万分,很可能一去不返。可在仙道看来,他生平从没像这样一刻确定过,他们穿越200年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安德,是为了三侵。他不觉得他的一生已经了结,有些事情结束,有些事情开始,走在路上的时候,已经有了能让心神荡漾的故事。
这里也是我的时代,我的家,藤真。
“确定了么,要选三侵?”预言师问,又笑着说,“希望你在二侵时的运气尚没有用完,魔术师。”
想不起二侵时靠了什么运气,活下来是实力啊。
“那么保重了,仙道。”是老朋友说的话。
知道他不需要,还是想说,“保重,藤真。”
藤真挂线后仙道又靠一小时零十一分钟的睡眠吊了口气回来,转醒后眼见着副驾入舱了,便去狠泼了一把冷水洗脸,吞咽掉几个哈欠,好歹在长途跋涉前压住了瞌睡,进去炮手舱里面就看见已经就位了四个人,福田,御子柴,小田龙政和,调试镜片光度没在看他的流川。坐下来,发现和模拟训练室的情况没什么不同,小小有些无聊,唯一没见过的是炮手座椅分两列对外,全部为肩并肩和背靠背的排列,是竞争和保护的关系。
无声地挨个打完招呼,才发现坐在右手边的流川已经睡着,酣睡的样子恍若有光自天堂的缝隙渗漏。
这倒霉孩子,仙道哭笑不得,谁来叫醒他。
可到底这一觉也没有睡得安稳,因为四分钟之后负责磁力船船长一职的上校到来。仙道想了很久也没弄明白流川怎么可能没出拳伤及无辜的,事实是流川眇视了三井半天,回魂回来,冲着仙道:“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不是他,没反应过来,那边三井笑得一脸颐指气使,“就凭安西上将亲自来任命的我,就凭我是陨石流竞速区的记录保持者!”
流川看过来,仙道还是没反应完,于是小孩儿瞪他一眼,自己出击,“200年前的。”
三井啼笑皆非的样子很勉强了,“200年前又怎的了?你们现在哪有这么痛快刺激的比赛?”
这时池上和越野已经出现在二号舱口,宫城和诸星并肩向这边走来,仙道开始眉骨急跳,这两个死要面子的家伙,还不知要折腾成什么样子。
“比手速。一对一。”
仙道对流川这句话的评价为不是滋味在心口难开。
两个人同时从配备包里摸了计算器,宫城开始计时,余下的人怀揣各种表情观看。凭着一口争夺湘北王牌的意气,短短六十秒里已是大浪狂沙,雷引蛇缩,计时一结束,两人互扔了计算器,流川差了两个点数。
“你作弊。”一句话让三井脸上的表情敲扳定格,“你最后几下是按的3。”
“胡说,我怎么可能干那种事!再说,你又怎么可能看见!”
“眼角碰巧看见的。”
把一勾再勾的唇角深深埋进托下巴的手掌里,还是被三井一眼瞧见了,“仙道,你说!”
两边视线刷刷地劈来,哦,上帝!
深呼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对三井笑容潋滟轻描淡写一拍肩,“上校,我当然……”悄悄拉住他身后流川的手,用力握一下,失重的蓝色眼睛里是更坚定的含义,“信你。”
小风波过去后二十九分钟,总算人员到齐,离起航还有五分钟,仙道看着那个坐在驾驶舱里的人愈发内心抖擞,他第一次觉得三井开始像一个敌人,摸着各色按扭和操纵手柄开始反叛。他真的做过海盗,谁再说这是传言他跟谁拼命。还剩一分钟的时候,所有人各就各位,耳机里清晰传来三井联络塔台请求出港的无机声音。
“吃早饭了么?”仙道压低声音问身边的流川。
他眼睛一横,眉目锋利冰冷,意思是什么时候了你还问这些无聊的?
“反应过来为什么是三井了。”笑得柔和无着。
流川半点没往这边瞟,就算他有暗暗骂过白痴后翘起嘴角,也是仙道看不见的方向了。
“你隔夜饭都保不住。”
隔夜饭?和我待久了会讲笑话了嘛。挑衅来了,接招接招,“谁先晕机谁就请吃饭。”
“哼。”谁怕谁。
完全无视漫漫漠漠的穿越时光。
银河历0601年9月24日早晨7点20准。
* * * * * * *
盖娅在虫洞前部停下的时候,海南舰队的准将踏进了舰桥。回音巨大,半弧形舰桥上方的一整块荧幕外,宇宙的星光漠然洒落。进入统合司令室,光线被照明设备拢在薄薄的幽暗中,荧幕,操作台,计量器,电脑,通讯装置规则、严整的排列着,无数操作员站立在全息影象前,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全息影象上的图片。
“牧准将。”副官温和行礼,是个眉目舒长有着淡定神韵的年轻上校。牧嘴角掖紧,目光如炬盯住占据指挥台左半空的影象,数据显示,就在刚才,14号探路机传回了虫洞新通道背后的照片。
“是不是电磁风暴干扰?”
“不,已经排除这种可能性。”副官严峻地摇头,“14号机在过去6小时内,没有越过电磁风暴时的发生迹象。这一点,通过邻接宙域13、15号机的勘测相继确认了。”
“不是系统错误吗?”
“传输系统是高头中将亲自进行的调试,昨天才刚刚结束总检查,错误的可能性极低。”
刚刚才与virus进行了短兵相接,虫洞被核子光束击中后坍塌并重新裸露。而照片上的星球全面呈现出倔强又勉强的稀蓝色,间杂很辛辣厚实的土灰。似乎这就是世间万象的颜色,扎扎实实地见到历史的伤口。蓊绿颠簸,从此端到彼处,静默蜿蜒中隐藏了生命真相的艰辛。
尽管这里的人几百年来不曾亲眼见过她,但一刻没有忘记过这个名字,他们的母星地球。
副官默望向牧准将。他应该知道怎么进行下一步,发挥全局眼光,冷静分析局势,最大条件地运用可能性,或在关键时刻身赴战场挽救舰队。他是南方军的第一人,是最受尊敬与信任的帝王星。他现在保持的波澜不兴地沉默,是在完全摈除内心动摇后的绝情思考,神宗一郎由此知道他们已经走至绝境。
虫洞竟可抵达地球,简直被开了好大一个玩笑,狠狠地耍了,凭什么?这场百年战斗从来不是公平的,没人认输,所有人都只要一个结果,就是赢!我们骄傲地说,我们赢了再回家!可摸爬滚打到现在,竟然横劈出一个天大的玩笑,怎么允许?所有的流血和征战都没有意义,所有死去的人都不瞑目,可我们明明能赢!敌人都不能左右生灭,天意算什么,算什么?!
牧传达了进入司令室以来的第一道命令,“迅速清理战场,加强18号线方向的防御,再发射四台无人机侦察。”
“了解!GHOST3、4、5号机到18号线,D装备,2分钟后发射。”操作员传令完毕后在影象上模拟出阵形图,“virus1200架战机构成左翼,距离本舰200光秒,右翼为1500架战机,距离183光秒。中央兵力1300,距离195光秒。预计20分钟过后接触。”
确定无误后,牧接通了盖娅的通讯装置。
威严,无可撼动的威严。
“今天,我不叫你们士兵,我叫你们古地球的同胞。同胞们,听我说!你们所听说的大部分都是真的,virus,集结的机器兵团,正在逼近我们的家园,我们将有一场艰辛的硬仗要打,想要赢得这场战争的胜利,首先要斩除内心的恐惧,我现在,站在这里,心中毫无惧意!”振动几乎让胸腔破裂。
“为什么?”
此刻的盖娅是地底城,背景幽暗,连光都能被黑暗吞没,只剩余声音,只留下听觉。
“是因为我跟你们有着不同的信念吗?不是!”
一点一点地呵问,让每一个字在喉咙深处停留尽可能长的时间,然后慢慢灭下去,终于等来地底荒魂的苏醒。
“我能无所畏惧地站在这里,是因为我记得,我们跟这些机器对抗了六百年。我记得这六百年来,它们三次发重兵要毁灭人类文明。当二侵的英雄都归来我们身边,当三侵的名将都一一耀眼涌现,我记得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是……我们依然屹立不倒!”
仿佛一千条龙聚集在一起的嘶吼,仿佛在风暴云中感受了闪电的产生,呼应的回音从各个角落拔地而起,夭蛟地在天地外回荡共鸣。
“这一刻,让我们向病毒宣战!让这银河因我们而惊动!让这儿的星球,钢铁,陨石都因我们而颤抖!”
银河历0601年9月25日3点13分。
南方军第一舰队海南正式向virus宣战。
磁力船轩辕十四正式越过第一道陨石群。
整个作战室有如深宵时的万籁俱寂,神经线的敲响锣鼓宣布着业已三更,每个炮手都从颠簸的深度疲倦中获得拯救,五脏疲乏,双肩到颈椎的骨头似钉在了十字架上,看见突然亮起的月白小灯下介介澄明身影。诸星率先松开早已和操作柄连密不分的双手,鼓掌声乍然的很虚幻。一片欢呼声中仙道把自己往椅背上一摔,长长舒口气。
流川是最先行动的,消掉固定装置就往驾驶室走。虽然炮手全方位地挡开了轩辕十四躲不掉的陨石,主驾驶的负荷也绝不会轻。他走路碎裂的清脆声清醒了其他人,随即才纷纷醒悟过来去了驾驶室,三井冲他们竖起拇指笑得风发无边。
“美吧你,”仙道凑近了看见船长额上淋淋大汗破开灰霭脸色,顿时一阵往事唏嘘的喟叹,“幸好陨石群竞速赛保持者风采未褪。”
“废话。”三井吃吃地笑。
放眼望去,第二道陨石群的领域灰沉压境,如雾如城的石流仿佛海上蜃气缠裹的仙山神岛,凑的近了便能有龙族灭命之灾。朦糊的银河幕色下他们看不见世界的另一端,那庞然飞刺的陨石轨迹似悼念故人的三万尺白绫,把尸魂地的景状收尽眼底,距离传奇性的纵穿陨石群目标已极近,只是尽头仿佛是谁在瞻仰刑具。
等等,是真的有谁在尽头观探。
“看雷达,什么东西过来了!”最快的还是电光火石宫城。
雷达上显示的陨石忽地渐次消失,如同是被什么来自水下的力量生生扯落,娓娓的发散轨迹蓦然一卷完全丢失。在所有人的呼吸声停止时,生鲜血色刷地从雷达上逼出一条水线形状笔直朝着他们来了。
“那是什么玩意儿?!”副驾瞬时满脸冷汗。大铁饼磁力飞船轩辕十四装备了联盟重金采购来的引擎,开加速时速度能高达500星节,跟一架战机差不多,最快的核子鱼雷也不过是这个速度了。这得是个什么货?
“不会真的是核子鱼雷吧?”小田抛出一种可能性。
“你们统统给我回炮手位置去!”三井放声喊,双手已像经过精密计算般的飞速操作起来,“迂回!迂回!”
和这位三星连射王同级甚至高居长官级的人们全部愣了一秒,反射性的服从式迅疾散去。
像是和海底联结的锚链骤断,强大引擎无需加热,巨大加速度让一群人仓促地滚倒。
“你刚刚看声纳了么?”流川拽着仙道起来。
这么危急的情势下仍然笑出来,“没,我尽算它有多快去了。”
黑色眼睛中是寒天雪地里冰鸟栖卧的微光,“速度太快,没有精确成像,长度大约25米,像鱼。”
“你觉得是电子生物武器?”仙道返回座位绑好固定带,拇指移上发射器按扭。
流川没看他,只点了一下头。
糟糕了,仙道神色黯淡下去,电子生物武器是virus在一侵时的兵器主力,这一定也是virus留下的。问题的关键不在于它不是一艘磁力船能对付的,而是,他们的突袭计划是否被料中了?
“不会,”流川立马看穿他,一字一字地确定着,“它是用来对付爱和的。”
结果被我们遇上了?也不是没有可能。
“只有希望如此了。”
弹出一枚北落师门αF18远程导弹。这种高危弹本身已是北宫玄武系列中的皇帝,又经过了联盟执行部门的弹药优化,威力不以言喻。仙道在一个回旋上毫不犹豫把它打了出去。不同于战斗机,磁力飞船上,是目标选择正对它的炮手,故而要不要出手,用什么武器,以什么角度,完全是瞬时的判断。荧光材料在真空中拉出清晰漩涡状流线光芒,重压的后座力完全由轩辕十四承担下来。
光晕绕在那未知生物盘旋游动带起的漩涡上,一瞥间游过的机械肢体呈现真相或是幻觉,在仙道之后炮手们都纷纷打出远程导弹,宛如闪电的仓碎花朵怒撕黑暗,黑影中狂蛇般的身躯夭矫暴露在肉眼范围之内。
“那不是鱼,流川。”
仙道竟然觉得能接受,那是一条龙。
如同在千万年的宇宙中穿越,上古的神迹劈面砸来,是吐玉珠升云水散渚电光,破风鳞落雨渡修罗魇刹。瞬间那条龙身体剧缩,长鞭般缠动,钩尾一卷,狠狠拍在陨石上,这些未燃尽的流星四散飞碎,解体而来的部分和磁力船激碰着,十几秒之后,从龙舌甩出的光弹携卷炽焰直冲飞船,它也随后恶扑而来。
“它……它崩掉了一块高速飞行的陨石?”副驾呢喃讶语。
若非炮手攻击和陨石冲撞阻挡了一时,龙早已逼近,而为炮手配备的弹药亦无法对它造成致命伤害,同时飞船还要专心规避陨石群,情势急转直下。
“导弹没用,那玩意是用来对付舰队的。我们还有什么武器设备?”天旋地转中的通讯线路上传来御子柴的吼声。
“只有土司空炸弹了!”三井也用吼的回应,他正在疯狂掌控着,加力全开的引擎让轩辕十四如同七月西流的火之星荧荧发狂。密匝的仪表板上各种数据射电耀变般灼裂眼球。
“为了减轻负荷我们把武器装备都卸掉了,只有十枚土司空炸弹!”副驾驶边监视着声纳边解释,“除此之外我们连心宿二炮都没有一门!”
“土司空足够了!”通讯线中三井的声音如鞭如剑,“小伙子们坐稳了,别把你们的隔夜饭吐出来!”
好没来得及消化话里有多少糁人成分,操纵舵已在三井手中暴戾地转动,轩辕十四只滑冲了短短十米,立即以加斯洛回旋在石群切面上辅助出一个完美的螺旋机动,从进攻的角度看,就是重重叠加起来的回字形。同时副驾驶开启了飞船尾部舱门,十枚土司空以向心加速的轨迹弹了去,外道三枚,中间四枚,内道三枚,微型引擎又使它们间隔维持十米,互相构接成准确36度圆心角。在声纳监视器上,它们结出了一朵十瓣苍蓝巨蕊,在潘多拉盒开启的短瞬间,迎向virus的魔龙。
“漂亮!”作战室中异口同声。完美的猎杀阵,这机械龙只要是由人工智慧设置的,就一定会选择躲避绕开,正如土司空是鲸鱼座中最亮的恒星那般,设计土司空炸弹的科学家们都对它寄予了一颗就炸穿方舟级旗舰装甲的厚望。
所有人都在等,线路中有大海心脏处的雪白死寂。
“接近中,目标位置50米!”副驾驶高喊。
这怎么可能,龙没有减速,难道它判断出这十枚土司空没有威胁性么,不可能!
相对运动时间不到一秒钟,听不见爆炸声,但气浪让整艘轩辕十四伶仃翻转起来,唯一目睹那壮烈一幕的是靠近舷窗的宫城,十枚炸弹爆炸的瞬间,是一道危垂的火柱,纵切整片陨石群领域,犹如从四匹大火马拉的太阳车上倾倒出的火剑,犹如羲和氏一瞬间诞下十颗灼烧三界的恒星,爆裂,激射,火花球的碎片全角度投掷出去,有的直接嵌入了飞船的船尾。
“成功了!”宫城呼喊着舞蹈手臂,他看着那个漆黑背脊在爆炸的瞬间被弯折和扭曲,只要那是个机器,就绝不可能还存在。
三井猛地倒转控舵,轩辕十四在虚空中呈垂直倾侧,艰难停下,过热引擎在船底抛出大量水汽的混合体。所有人都注视着舷窗,背后的陨石域是沸腾地微小星系,无数碎片陨星都被吸往爆炸中心,三井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想象那未被完全毁灭的嶙峋脊椎在星系孤点中永远地蹁跹,心里长出口气,再次感觉到承担同伴性命的,重压职责。
“您飞的太好了,上校,”副驾驶颤抖着身体,他已经流光了所有的汗,更没有了一丝的力气,“我开了磁力飞船八年,从来不知道它可以做加斯洛回旋。”
“我也是从开磁力车的小子那里学的。”三井很坦白,拍住副驾肩膀用力握了一把。他的手搭上对方肩膀,忽然被惊了个趄趔,他怎么能让自己的掌心脱离了操控舵?显示器上,黑暗里仿佛有一只魔鬼巨爪洞穿了寂静。
作战室中所有人都看见,一根漆黑背脊贴着舷窗游过,那根脊椎上每一块鳞都是礁石般的森利,小弧度地摆动,没有任何征兆,一朋巨口黑洞似的半沉,露着狰狞上颚,看不完形状,只瞧得见勾齿蛇眼般的黄色。
轩辕十四瞬间倒翻。
三井救了所有人。龙鳞近距离张罅,荷电粒子光束炮,中子光束炮,热线炮,雷射氢爆飞弹从龙鳞下倾出。东线炮手全部瞄准了炮弹轨道出击,重重地对空相炸,可如此就只能依靠主驾驶一个人在陨石中择路冲撞。
“为什么它没死?!”大颗的汗水滴落,诸星暴怒了。
“应该不是同一只。”仙道边打边苦笑一下,“而且很可能我们在帮它们完成升级。”
“引擎过热,坚持不了多久。”作战室刹那安静,还是流川,那么静冷地挑明被所有人忽视的事实。
三井抬头看了一眼,几乎凝滞,陨石断界中他们只顾着驾船奔逃,把声纳扫描器始终瞄准背后的突袭者,却没有意识到前方拘突般神挡杀神的存在。狂怒的陨石,宛如一座奔往修罗道的城。
轩辕十四距离那座迎面的巨大陨石尚有十九秒路程,巍峨凹突的表面像堤坝似的切断了生命之源,数千万吨的硅酸盐和上百万吨的铁镍含量混合成了这个来自显生宙的庞然大物。在它背面遮挡着数以亿计的小块流星,在这里它为王,在这里它是不被动摇的。前有陨石,后有追龙,磁力飞船像是一口被燃烧怠烬的氧气。
发不出光来。
“西线炮手开炮,西侧引擎全开,笔直向上。”三井再次重复。
过热引擎让整个作战室炽热窒息,威猛的墨蓝炮光照亮整个宙域的苍白,陨石轨迹在舷窗外流泻出一万年世界的雨水。龙也察觉到了危险,机械长尾在拼命卷动,妄图保持平衡。
不需要东线炮手做什么了,宫城,小田,越野,仙道,流川,都停下攻击,要保证最大功率的飞出去,即使受到小体陨石擦撞也绝不开火,像闭上眼睛迎接更加浑噩无望的梦境。
而闭着眼,能看见什么呢?
“我是轩辕十四的船长,湘北舰队第四小队的上校,二侵的三星连射王,在这里我说了算。”通讯线路上三井缓缓地说,“我命令你们都活着。”
几乎要服从了,几乎,但大脑仍被理智主控着。
“来吧。”他们的船长面对陨石的王城低吼出声。
头顶的灯光剧烈扑闪之后彻底熄灭,银河将睡,星辰是所有悲苦欢喜的发光体,轩辕十四跌陷般的抖擞,盘古死了,于是天与地,上与下,石头与埃云,天堂与地狱,又重新倒退交缠,包裹成黑暗束缚的无着外壳。仙道深闭眼睛放开全身的力量,自然垂落的左手被越野掐得死紧,流川的左手,在他右手里握着。被疲惫磨损的皮肤挨着,感觉到指上相似的茧,因为颠簸,所以握紧,不害怕,不能害怕,因为仙道彰是不能先败的,一旦败,这右手就会传达给流川。深刻体味到告诉藤真自己没有弱点的理由了,哪怕自己已经累到垮了下来,只要手还牵在那里,他也会端,捧着抬着,没有让他摔落的道理。
磁力飞船以寒冷犀利的姿态擦着巨大压强差过去,如同血丝爆射的瞳孔,龙一瞬间被陨石带向了虚无幽冥。作战成功了,而轩辕十四在二道陨石群的阻面上经受着激烈的碰撞…无休止的碰撞,让人误以为跌入了路西法长达九日九夜的堕天。
不知什么时候终于静下来,抬眼就望见星辰如寒生花,陨石似暑中霞。淡淡的埃尘在星球上堆起千层塔屿,碎裂的机械肢体雪雪地飘落万里。作战室还未恢复供电,仙道擦不了嘴角血迹,只好咧嘴笑一笑,右手用力握一下,“还好么?”
倔强到无可自拔的声音响起来:“只是右手臂脱臼罢了。”
用力握回来。
用那种听起来高高兴兴的语气:“只是断了根肋骨罢了。”
这才感觉到左手被越野鼠夹子似的抓着,伴随左耳一叠声的呼嚷:“仙道仙道,我死了没有?”
心中只有片段的黄昏,故而不觉宇宙遥远,“你抓得这么紧,死了还不得拉上我啊。”
这么想,不自觉把右手放开了。
后来的跋涉就不用说了,趁着更换飞行角度,抓紧时间包扎伤口,有节制的喝水和吃东西,只是没有睡觉的权力,但谢天谢地没再遇上突袭,一直到轩辕十四脱离第二道陨石群,他们总共花了7个小时。
到这里,行动进行到最后一步,他们关掉反雷达装置,开启定向导航,一路毫无防御的往虫洞飞去。这是和virus的斥候进行的小赌注,飞越海南舰队与virus舰队交战线时他们一定会被人工智慧的侦测网捕捉到,但是,在人工智慧罗列的可能性中,会有逃脱中的飞船不安装侦测防御系统么?会有不在任何干扰下就被侦察到的情况么?在绝对理论化的思考下,virus只会把映在雷达上的影像当作陨石,就这样麻木不仁地眼看着轩辕十四穿越。
第八章
停泊港一直通往盖娅底部,在虫洞的下面,隧道长的像三生,磁力船间或在坡坎上碰创。牧刚走进港口,漫天漫地的磁力流就哗啦啦的破散,暴雪梨花似的灰盖而来,包裹住了无檐帽下的眼睛和鼻唇。踩着碎冰的回音往前走,眼眶中的惊动,热热地流露出来。随着轩辕十四的灯光尽熄,低低,幽幽的察视到泥淖贯身的暗中,正对一束小小光线,如此,成为牧端然沉静的来源。在彼时,与世隔绝的时间轰然作响,轩辕十四上的所有人,久经疲倦戒备与战斗的折磨,脸上密布繁盛的桀骜,这些张扬的决绝,在他们从飞船门一一现身时,已经感觉到。
牧准将及其下官二十人,全部在等这支队伍的传告。
所有人下了船,心有余孽似的,唯一的反应就是跑掉去吐了个一塌糊涂,感官退化到粗糙恶劣,神思也穿裂骨血的折堕,像一口堵喉塞身的淤血,只有吐出,才能让疼痛搁置,麻痹的东西,让人好了许多。
“仙道上校,”牧在那边发话,“这次你们辛苦了。”
气儿还没顺过来,低着头没法回话。
“密舱会为你们开放4个小时,请抓紧时间休息,接下来请暂编入第四小队与我们通力合作吧。”牧甚至微笑了一下,期待的样子,接着开始和唯一站着的船长说话。
胃里一阵天地搅合,那种麻痹不稳的速度未减,不多久就见到了流川的眼睛,两点黑色的光,有点怄气,不能输的,自己就笑。想牧和三井怎么越说脸色越灰败下去,大概战事又有变数了,不妙啊。
过会三井来说了情况,看仙道又看流川,六目相对冰凉一片。
“那我们来海南是做什么的?”三井怒言着。
“王牌。”流川眉峰极挑。
仙道忽然觉得泄气得厉害。
是时流川只听进了他说“要报一箭之仇”的话,自身的强韧与磐石无转的意志将他裹在和煦的庇护中,使语言一击致命,对任何犹疑都可以挑剔,鄙视。对泽北那份单对单的战意,是伤口沃育的血肉,它们投注为他眼里的静沸,在最艰难的时刻愈发只见到彼此,彻底高傲,彻底任性,只因泽北荣治是流川枫不得不对抗的存在。
流川给了仙道这样一个竞争对手。
出了停泊港往休息舱走,与众人落后着半米,从黑淖气氛中脱身,仙道低声询问牧绅一场上的形势具体如何,回答意料中的很无望,让人气都叹不出来。从后面望流川黑色炙烧的发,想起病床边讲故事的那一晚,心情躁浮地揪起来,再冷静不了一刻,决定逼自己在4小时内就想出法子,结果回神时发现流川瞪着他的脸。
琼光勾玉的眼睛一横,亮烈凶狠,意思是该全神休息的时候还瞎想什么?
不知怎么,这次的艳黑目光好似给了仙道一刀,火气立时被捅起来,“横什么横?virus牵来十二颗迎击卫星,‘恶魔的首饰’,用那玩意儿杀我们就像踩蚂蚁一样简单,这不是只打赢泽北一个人就能解决得了的!”
流川侧脸的颧骨倏地压紧,飞刺般的凛冽,眼睛转过去没看他。仙道也不愿去催,由他站着不动,脚下密舱幽蓝柔服的水波一汩一汩在他上身晃坠,还在使劲生闷气。前头的队友都依序戴好呼吸器下了水,很识相地没人注意这边。自己一直站在他身后,他也脱不下衣服吧,仙道想,对自己叹口气。
一直走到密舱门口都没停,关门的时候疲乏从外皮到心都摧残了一圈,径直往控制台过去,倚靠玻璃幕墙坐在地上,环住左膝,恶心头晕猛敲着天灵盖,额头重重地放上去,恶狠狠地表情,冷极倔极。
因未曾识别大局,所以没人像这样忧极攻心,他亦只感受到了无情。其实非常希望流川能懂,但清楚知道他还是他,不会轻易为谁改变,只是这失望,为何那么地无可回避。
幕墙外静静安灵的银河,看着就有万年虚幻。仙道不知道银河可以这么静,这么虚幻,这么撑不起一个人来。自嘲的笑笑,知道自己此时不过是个平凡可击倒的人,他确实受伤害了,不跟泽北比较,他的自尊不许,毕竟骨子里是这么骄傲。
四遭空阔而寂灭,竟从未感觉到痛或流下一滴眼泪来呢。持续麻痹神经导致晕沉地昏睡下去,结果听见右腿骨闷闷的一声,整个人疼地一缩,激灵得醒了,彻底的。
“我招惹你了么,这样踢?”
“起来!”他满脸嫌弃。
“做什么?”很傲气的站起,偏过头,很目中无人的看着他笑。
“跟我过来。”转身往密舱那边走,仙道停了一下跟上去,流川开门,让他进去,反手把门摔上,上前两步,站在仙道面前。
“你要干吗?”仙道迎着流川目光,难得地皱着眉头,很无奈的样子。
“闭嘴,”流川的口气,非常之执拗确定,“不许你动。”
仙道挑了眉,下一瞬冰冷的血液沸热了又生生僵住,流川很气势地扒下他的外套,用粗糙的手法扯掉腰带,再挡开他的手掰起紧身体恤往上掀,仙道大脑当场停机忘了怎么反抗。这个那个地看流川把他几乎剥光,不可自控地脸红耳热起来,发现流川的眉眼并未变柔和,硬脾气也没放下,眼睛里打伤灵魂的力度更是半分不减。知道他还没消气,还来不及作什么准备,流川已经一拳飞过来,正中脸颊,世界哗啦一声,仙道径直摔进了水里。
密舱广阔无边,重荡的水流甚至惊扰不到独自寻觅静处休息的队友。密室的幽蓝光线像水面上封的一层冰,流川居高站着,看不见水下,但涟漪此牵彼引终于恢复寂静,仙道还没浮上来。察觉不出时间,流川竟然有些着慌,倒还是不曾僵了动作,他瞥一眼未递给仙道的呼吸器,蹲身下来,想透过重叠倒影往里望。十分心思花了三分找人,七分警惕,结果一不小心,分反了,于是很自然地被突然出水的双手揪住衣领,悔青肠子也来不及了,重心猛地倾斜被一把带了下去。
浮出水面时两个人彼此拽着腾不开手划水,只好暂时休战攀住密舱边缘喘口余气。
流川捞过呼吸器扔来,“戴上。”
就这个?就完啦?仙道蹬大眼睛看他,流川用看白痴的眼光打回,于是只得自己揪掉裤头扔上去,再空一只手伸过来。
“你要干吗?”流川撩开刘海,冰冰地扔话过来。
“这里是密舱啊拜托,脱光衣服再下水是规定知道不?”
“紧急情况怎么办?”
“4个小时牧准将还是能保证的。”只准欺负我不准欺负你哦,哪那么容易。
流川拍开仙道的手,用很简略的动作把湿漉漉的机师服拽下来,明明白白,不多废一点时间,眼睛完全是坦白的。
原来新月的光在水里就是这个颜色。
戴好呼吸器,慢慢潜沉,“赶紧休息。”声音从空气与液体的交面传来。
幽蓝色的水体,即使睁大了眼睛,能见度仍很低,流川艳黑的发鲜明入魔,丝丝缕缕地挪移着。
那几个小时里宛如回到了生命最脆弱的羊水时期,完全与世隔绝,受到保护,肢体平平展展地打伸,不需要表情和动作,在这里没人看你。似乎穿越到地球母星的冰川期,有寒武纪晚期的静冷,石炭纪至二叠纪的冰冻水流,第四纪大冰期的深王蓝。因为不动,所以在冰川擦痕的混碛岩,页岩中的燧石结核和基岩底盘中留下封存的痕迹。靠近些,晃折的额发,眉毛,眼睫,鼻梁,唇,都是纤毫入眼。他们在冰中,只是彼此的标本。其实何苦怨流川呢,反倒觉得愧疚起来,说什么打赢泽北一人解决不了问题,他自己又是能解决世界问题的人么?笑话,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还不自觉把力挽全局的责任往身上揽,这是盲,是自骗,但即使仙道彰在欺骗整个世界,流川亦能看穿他,并以自己的方式,为他一生守口如瓶。
没人可得常胜,流川,谢谢你此时还在我的身边。
头顶响起到点音乐时,所有人都潜上来,既而发现不是系统发出的声音,是紧身打扮的彩子的清唱,她卷发飞飞捧着一大叠雪白毛巾矮身向一群人打招呼,美如隔梦。
“彩,彩子小姐?!”只有宫城接过了毛巾,把它挡在胸口上,笑得像条使劲扑扇尾巴的鱼,又想起什么,立时哭丧着脸。
“彩子怎么呆在这么危险的地方?”
妩媚女子漂亮的眼睛一瞪,掏出把来路不明的纸白扇子啪一大声敲在他头上,“是从来就没离开过!也不想想,是谁从盖娅一路飞去梅罗纹加打前线的!”
都不记得了啊。仙道感慨地想,等了这么长段时间,中途一直没法联络上,在墨提斯里都是虚拟形象,看不出人好坏,见了面却还是这样嘴里不饶人的骄傲样子。只是,最终好歹也幸福了一对,在一起,总是好的。
“牧准将让我通知大家,请尽快到第三起飞舱集合。”彩子右耳上那颗与宫城一模一样的祖母绿耳钉耀眼灼目。
“知道了。那彩小姐您能,能先出去么?”仿佛在用很粗糙的手做什么细腻的工艺品,七嘴八舌的声音都很无力。
“你小子,快说!是什么时候的事?”彩子一走,三井就挟过宫城的脖子问得很邪恶。
“什么啊。”电光火石尽量往天真无知与人无害上装。
“耳钉都送给人家了。”仙道冲他笑得痞痞的。
他也笑:“是彩子细心,她说梅罗纹加飞船的制热器性能低得可以,水里的冰都化不开去,戴着这种金属的耳钉会冻伤耳朵。于是我就交给彩子保管了,答应她我一定会回来取的。”笑里的傻气化不开。
借个睹物思人的小东西能用上这种理由,真傻,就像水里的冰都化不开一样。夸张的比法,喜欢,想起那一夜从墨提斯回来在走廊等候,就是冻得瑟瑟地抖。和在密舱不一样,它下面是个冰川期,他们置身在冰川中,而走廊是蔓延的冰城,没有尽头的。被流川的手晃了眼睛才发现在出神,寒意重回,仙道雷厉地穿上衣服开门冲了出去。
“彩子小姐,”她没走,就在走廊上,赶紧问,“高头上将在哪里,我有急事找他。”
“第五起飞舱。”
谢谢都忘了说,全速奔跑起来,仿佛慢一点点就能断掉灵魂,这时流川已经跟了过来,2:14,零号舱里出舱口外的机子如同狮子座上伸展金毛白翅的神兽,一架一架雷雨般飞出了旗舰。
“我想清楚了,”仙道勾住铁架子就往下一层跳,“我想清楚怎么对付‘恶魔的首饰’了!”他跟着他一路跑到五号舱的控制台,仙道突然停下,拉住流川,笑容定在脸上,你知道我要走是不是?你打算跟我一起走的是不是?但不行,这次不行,“留下,流川。”顾不了地说。
他看进他眼睛,隐忍着,犹豫片刻,利落干脆地开始返身回走。不是说谎,勉强,你知我的,是不是?
“流川,两天之后,看太阳的方向!”吼起来。
海南舰队最后的主脑都待在控制台上,整个空间没有任何声音,高头上将抬头,睿利的目光扫过地面的人群,于是侦测员又重开始活动,他拿过通讯机:“接牧准将。陵南仙道彰上校,使用旗下367号开采运载式飞船的口述申请通过,请即刻暂停他的出战任务,并派遣第5小队随行协助。全员无条件执行。”
和牧一条线上的所有机师都听清楚了。
“章鱼要干吗?”宫城自知道无限非概率的事后就给他起了这么个绰号。
“他可是我们二侵的魔术师,自然是为变魔术作准备去了。”三井跳进新的战斗机银狼。
透明舱盖落下来,神问得很客气,小组成员的通讯都从他那过,“流川君没问么?”
线上所有人等了一刻,剑雨那边没任何动静。
会伤到他尊严的,一贯沉默寡言的福田非常清楚,像是在对自己叮嘱,我们不能让他输。
两天,等一个天将神器的奇迹。
连毛毛躁躁的清田也停止了诸如浪费战力资源的抱怨,紧急联络的警笛开始拉响,外面的战斗正吃紧着,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倒海眼般的没断续,“风雷阵型被virus切断,战死人数一千,损伤不下五千!”,“重甲舰艇一旅被切断联络,二旅四旅还在坚守战线!”,“大约一千virus拆毁九点钟侧炮塔,歼灭数不到400架,炮塔阵型破裂!”,“后撤的海南第三小队被半数歼灭,王尔古雷尽毁!”。
联系塔台请求起飞的指令一一传出,耳机中流川的声音战意磅礴:“剑雨一切正常,随时可发射。”
他希望仙道此时戴着双线通讯机回路的另一端。
……
仙道彰说:两天之后,看太阳的方向。
……
我相信你。
战事终于进入火并状时,立于盖娅玻璃幕墙前的高头上将看见海南大阵凭空阔宽了两倍,是战机终于拉开了冲锋间距。起初这些战机都是以第一行进速度前冲的,彼此靠巨型重甲结成密密匝匝的防御阵。此时红魔银河中每一架机子攻击领域都空腾了出来,这些器械沉沉地拉出精密计算过的纵横距,不留死角地形成了十字钉网状机阵。层层迭迭的构造出一片钢铁荆棘。
自一侵起便是联盟最强的常胜舰队海南组成的天鹰座阵,火拂般推进着。
“最早在二侵出现的机阵,”司令室的牧紧紧注视着模拟屏,“我们终于还是把本钱押上了么。”
于级战机中随时待命的副官声音一脉流云似的静如山画,“以剩下的兵力,我们能挡得住么?”
“剩下的兵力,是不够扭转战局的,得尽快把它们那十二颗迎击卫星拉出来!”牧沉吟一刻,终于摇头,“弱点在背后和两翼,virus要突破第一个天鹰座阵,损失就得几千架。”
“它们一定会全军散开,不做正面缠斗。”在漩涡中心还能有罗盘磁针般强大准确的分析,南方军中只神宗一郎一人而已。
模拟屏上的局势立时生变,“准将,virus完全散开,避开了阵型,东侧快挡不住了!”
牧看得清楚,他知道,损失再大也不足惧,可东侧战线一旦崩溃,无疑于给它们长驱直入的机会。
“这支队伍在全力打通东线缺口,它们来势太快,我舰没有战机可以阻挡!”
“……牧准将,”神迅疾地说,“我已率第四小队往那边赶去了。”
牧与刚踏进司令室的高头上将一齐往侧边的真拟屏望去,一列铜甲紫漆的制式战机在吹乱魂断的千万缕星纱背景下不迂折地垂天急飞,领首一架剑雨对空射出一枚堕星落云的火烧弹,即刻螺旋机动驰向东侧战线,随后整群战机流星尾焰般跟随它向东逼近,辎重的大舰艇已经载着成片燃料运输机移动重心。virus赤炼红的小支战机转瞬撕破了原先的第一层十字钉网状阵,很快就要与诸舰队的名将碰头。此时盖娅最大的真拟屏前已有士兵抖开了五舰联军的淡青色雪狮菊大旗。
待所有士兵反应过来时,战机已呈桥星阵全部排开,如弯弓上弦势若钩月,瞬时所有炮口默绕着炮火光霞,仿若扣箭的右手贴近了面颊。以左轮机动将瞬时加速度推到最大,凝眸刹那的银河,是千年一眨陡然也无话的默片,水尽星穷间风舞残骸心急如促。最后完全破虏了,如一个信号,桥星阵己方成千成百的战机也同时扣动炮口,同样数量的弯弧弹带起尖啸地光,又一个片刻,成千成百枚炮弹齐出,一场毫不停息的火山雨把virus彻底覆盖了。
“两百年,又见到三星炮岚。”高头上将一格一格展开折扇。
冲在最前的上百敌机解体引爆,碎片羽箭般八方蹦散,火光残骸组成的障碍线丝毫没阻扰随后的virus舰队,其前冲之势丝毫没衰减。三井不断地下令投射炮岚,更多的敌机被轰落,可人工智慧的程序强制性展现出可怖的意志。三次连射后,它们已经逼临到堪称为肩距的近,三井喝一声:“乱星阵!”
桥星的小队完全打散,分为左右两股绕着virus就杀了过去。落成余数的流川直接正面直冲,远在盖娅真拟屏前的各军官看见他一架白月高笳般清利的机子直突入敌机的阵型,左右双剑似的各自开火,在战机狂乱中连续打避上下抹捻。若全然没有瞄准,却让靠近他的敌机火星子般坠炸,virus的冲锋势头竟有被流川一个人强行截断之势。
“天生进攻之鬼!”牧喟叹一声,好像在录象里见到二侵时的仙道。
转眼间剑雨炮弹已空,流川调转战机闪电般地驰回运输机边。擦过的瞬间翻身就交接完毕,麻利的掉转操纵杆,转身就要杀回去。却忽然发现背后一架敌机压迫着宛如欢喜般绝世的杀意逼近。
流川想也不想,转向一弹打出,对方的机翼挥刀般一斩,飞弹破为两朵临池火焰。吸气间那一架红纹飘零的战机已经逼到剑雨面前,这种因对抗而充满毁灭的感觉又回来了,皇鬼,泽北,流川几乎是以尊严的血液与浑身的伤口来记得身临这一对死神之镰的战栗感。第二斩,惊雷转电中剑雨舞出水瓶机动,而皇鬼机翼蕴涵的劲道毫不拖带地切断了起落架,既而继续切裂松弛的武器挂架。
第三斩,逼得毫无空隙,流川在迎击中同时做出魅影机动与三星连射,两炮与两翼凌空相切,竟如脆薄腰刀似的在死神之镰下崩成了焰花碎片,第三炮,擦着皇鬼的机头打空。
第四斩,左镰略微凌空震动,而后用右镰再次斩下!剑雨在千均一发中滚转后退,于是机镰误刺入小田的制式战机,艳红从刺穿的机体那头怒喷痛涌,机体更断作两截,切状血流从断裂处劈似的刺状飞散。
不碎火光映着皇鬼如妖如怪的死神镰刀,两架银氅纹镶白甲的战机飞至剑雨后方,两匹银狼一坐一右迎着机镰全力打出了四星连射,密如一击的巨震让这相撞宛如四柄武器都要断裂一般,神和三井挟着流川急速退离。
“泽北的镰刀,”三井的声音在通讯器里回荡,“知道你小子能耐,但不是对手。”
流川慢慢握紧操纵杆上的拳头,虎口在流血,他感觉不到。
此时,剩下的海南舰依旧在苦战中垂死抗争。已经突围的皇鬼缓缓做出螺旋机动。两侧机翼在旋转中一片重华流泻。virus主舰打出了三色的烟雾炮,呜呜地升腾烟雾在机师见来竟是大厄感觉,三弱一强,气韵惊人。
随着泽北持续地作出螺旋机动,战场上局势忽然大变。纠缠中的virus毫不犹豫放弃了所有海南的战机,汇集一处,向东侧空隙冲杀飞去。不论海南在后方如何掩杀,竟无一机再回头。如卷起了赤潮,virus急速地汇合,妄图越过那个缺口。天鹰座阵努力偏向东侧去弥补缺口,可与它们擦飞过的机子损失惨重,拖着长嘶般的烟雾坠落无底,骸骨残碎还挂在炮口上。以阵型严整著称的海南完全被打杀了脚步。而virus更是毫不介意损失,强行避开海南要与核心的本队汇合。
皇鬼的旋转停下时,就像地狱中唯一的邪火冥神,召唤他编织的忠心不二的子体。
吐火罗纹的剑雨做出加速回旋,瞬间的重压倾斜着内脏与血肉撕扯着,既而又往不同方向夺路奔逃。流川用胸膛死死压制住推进器,在巨大的耳鸣与晕眩中保持回旋弧度不变,让机子在空中划出繁复眩目的轨迹,周身都是敌机,拉持战线持续激烈着。可一把洒满了整块宙域的干扰电磁彻底切断了他们与母舰盖娅的联络,有的战机在撤回盖娅时就被击落,剩下的在散架了的颠簸中与敌机争抗着。而很快,海南的右翼,也被撕开了,大有,被全灭的架势。
“诸神,以雇佣军与四方军并驾,为左右翼,四大指挥官为眼,安德为杀招,以同盟协约为包裹,以共抗大敌为缠结。”
在夜深不眠的小病房里,记住了那个红色大角星的故事,还有讲故事的人低沉说话的时分。现实虚拟往返了太多次,太扑朔迷离的路,一时就想不起来曾经去过的地方,归路在哪里。晴耕雨读。仙道说,一对一只是求胜的一种,在你明白这一点之后,我不认为你会再输给泽北。通讯器里有如火燎干柴的哔啵声,流川的双眼是灼烈洞察的深渊,“神上校,能把战场上的指挥权暂时转交给我么?”
“上将,让我去。”帝王星审视显示屏,神色平静到疯狂。
高头捏紧扇骨的手却突然松开,蓦地舒出一口气,只说了两个字。
你看。
揉杂混合的两方舰队开始持续不断地发生分离,最终,连成了环状,构成一幅奇异画面:全部海南战机的前段部队猛攻virus的尾后,而virus的前段则袭击分流成两股的海南舰队其中一股尾后。
“我从没见过这种阵形!”牧凝视着侦测器上的模拟阵势,轻轻发出喟叹。
“不……是出现过的。”
高头上将低言沉吟,自人类在“地球”这个边境行星的地表上生活开始,这种阵形的战例就已发生过许多次了。virus之前突破天鹰座阵所运用的优越战术,也不是破天荒头一遭了。
“如同两条光芒辉映的巨蛇,在互相咬住彼此的尾巴,你想吞掉我,而我也想吞掉你。”
不知是谁在临场指挥,高头脸上冷肃一片,“黄金双头蛇啊。”
200年前,由四大指挥官一手创下的奇迹,横跨三个星域,六个陨石带,由联盟和virus舰队追逐对峙联结成的阵形,状若两条黄金双蛇互相撕咬着尾巴。而这样的阵形在战略结果上,没有意义。
200年后,黄金双头蛇又重新出现在银河上空。并且和第二次入侵的结果一样,获得了平局。10分钟后,virus与海南的战机缓缓分开,又将恢复为两军对垒前的阵仗。惟有皇鬼浑身散发出战意与乖张自负,如同兽,剧烈至极。转眼飞至海南分尾上,要生生把蛇形咬断。
“诛神,上可斩杀四象,下绝二十八宿,是谓诛神机。”
一架剑雨猛力缠上,通讯线上是无数声的暴吼,流川一阵激烈抢攻挡开泽北荣治攻势,输?凭什么!
“个人的战机,于一朝毁,亦将无用于天下。”
流川觑准皇鬼操杆转向的当口,虚发一炮,抹杆就往下跑,泽北狂笑一声:“上一次放走你,便不会有第二次!想再从死神之镰下跑走,门儿都没有!”随即两翼上巨力缠裹,光芒暴涨,追着剑雨下腹赶,“能斩你一次,我还能再斩你一次!”
两架机子贴得越来越近,泽北仿佛如影随形的神鬼。流川像是要跟他在速度上较劲儿,拼命地直朝前飞,双蛇里一架银狼半路里杀了出来,将用四星连射的机头甩出闪电折字的大弧线。泽北一缓神,他要与这架机子联手么?或者是障眼法?
皇鬼这边正追得个头尾相挨,剑雨已在一瞬拉退速度,泽北一声冷哼,一个魅影机动加半个螺旋摆尾,死神之镰如火如怒地倒砍上来。突然,前面的剑雨又不见了,这次是谁?银狼?剑雨?
肺里还没吸进气来,流川已经完成一个一模一样的魅影机动,眨眼间回到了泽北正上方,三枚导弹已被狠狠甩出。不是流川曾经尝到的那种温柔又挑衅擦过对手脸颊的三星连射,而是进攻之鬼施上浑身劲数的一剑,剑刀相击,把那似凝聚了六百年所有诅咒纵集九天九地之力也无法阻挡的机身洞穿!皇鬼瞬时如栽下马,拖蹬跌滚。泽北荣治从来只知自己会赢,可他却败了!virus舰队所有的战机如遭冰封,狰狞万状地停留虚空,忘记了战斗,巨大盘尾双蛇凌蹈无声动弹不得。本已寂静缭乱的宇宙里刹那更是如回去了霰雪时代。
“一对一只是求胜的一种,在你明白这一点之后,我不认为你会再输给泽北。”
流川枫没再多作耽搁,立即拨杆回伍。剑雨急飞到海南舰中,远处盖娅已在呼天抢地,喝彩声响彻舰桥,气势如虹,震颤真空,他只仰目抬望棺椁似的磅礴虫洞,目光灼烈烧炙,是天地间一道惊落的电光,足够致命。virus舰队这下才回过路来,搀护着无法停稳的皇鬼往后飞。
片刻之后,战事步入最后的局面。
十二颗“恶魔的首饰”在广袤星河中显现了,这一近乎高贵美丽的大量杀人系统如同长獠幔皮的猛犸象,一字平川移山式慢步前移着,妖银灼目的表皮,反射出美杜莎瞳膜的光彩,雷射氢爆飞弹,雷射炮,中子光束炮,荷电粒子光束炮,热线炮,皆化为毒蛇长发,曲引环缩地将战线一路往里拉。
模拟屏前的牧摘下无檐帽折起掖在肩章下,走出司令室,步步威严地朝停机舱他的级战机热狮走去。
* * * * * * *
“Wave after wave after wave,it's all for him,and so we watch the sun come up,from the edge of the deep green sea。Put your hands in the sky,surrender,remember,we'll be here forever,and we'll never say goodbye……”
流川知道自己在场上拼完整整40个小时已是从盖娅临时医疗舱醒来, 的事了。为避免疲劳作战,每个机师得到4小时睡眠时间,流川枫管不了这些,几番换位都不让,后来被彩子抢过宫城的通讯器一通劈头盖脸的骂,才勉强回来。适才因药效过后,伤口疼起来,疼得醒了,便再待不下去一刻。站在走廊上望着玻璃幕墙犯迷糊,被来往士兵吵得头痛,才走几步,闻到满口满鼻的血味。便知,又有许多人回来的不得全尸。
世界在黑夜中。如同三万炎魔同时挥下长驱蛇舞的鞭,如同地狱浆上倒吊狞犷烧焦的尸,星辰解体,银河恸哭,气浪在荒混宇宙中似吞天食地的网,所有人悬坠其上,临危摇晃,无处可逃,彼此的绝望与绝望碰得伶仃作响。
十二颗恶魔的首饰漂移的很慢,非常慢,但所过之处,尸骸遍空,没有活口。没有一点办法,完全阻挡不了,卫星彼此支援掩护,比在摩索洛斯遇到过的雷神之锤,威力上,不相上下,攻破上,难了百倍。怨不得仙道之前说这武器杀他们易如踩死蚂蚁,不是打败泽北一人能解决的,竟然是,真的。
“I've never been so,colourfully-see-through-head before,i've never been so,wonderfully-me-you-want-some-more。Never never never never never let me go,hold me like this for a hundred thousand million days,too many tears,too many times,too many years i've cried over you……”
走出走廊,踩着光亮地板上厚而松软的星点影子走,发里的汗水,热热地流下来。突然又似乎听到彩子的歌声,凉凉的,续续的,倏忽又在杂声中隐没不见,就像昏暗肮脏的背景里,在玻璃镜里对着耳钉上小小的莹绿光线,如此,开始端然地歌唱起来。流川看见她,在彼时,歌姬小姐是与世隔绝的人,浮生乱世,她不沉浸其中,只有边缘的静默观望,而此时,彩子在全力说出内心的欢喜与凄楚。白衣长裙,立于幕墙前,背后万般人群只当彼岸千星,流川忽然觉得,如果那个雇佣军的师兄能够听到,那么,他就一定可以活着回来。
低灰渗澹地幕墙前,大抹鲜红的色块重叠泼落。彩子锋芒毕露的唇上,大色口红,艳得好似伤口。大波浪卷发半空虚浮着收覆住曼妙腰线,静默地如同来自幽暗密林骄矜优美的巫女。正是双手叠放于胸前、眼睫深闭悠悠长长的吟唱姿态。
两天之后,看太阳的方向,在这里闭上眼睛,也看不见日光,仙道。流川想,也许他是生活界限外的人,同时也是目标界限之内的人,所以让人充满好奇,也有隐约畏惧。他并不只是一个穿白衬衣,竖刺头,喜欢低言浅笑并且回转自如的人。从来就不是奇迹,是他拼。
“Looking for something we will always want,wake up in the rain,head in pain,hung in shame,a different name,same old game,love in vain,and miles and miles and miles and miles and miles,away from home again。”
随着最后一句歌声落下,虫洞豁然动荡。
是大虚剖开九重魔蓝重新俯临世间,是白云神驹自万丈高悬奔踏跨下,无杂质的,热金色日光在黑夜中乍生出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从虫洞中缓缓流淌出,救赎而温柔的,与阔别六百年的人类重新相逢。流川不转瞬地看着,流水线般倏忽的光线从他雪封的脸上自下而上逐渐将呼吸淹没。刹那间的银河有完美的空间感,远远近近的影子呈现出低眉垂拜的姿态,虫洞似在发生一个缓慢的爆炸,每一秒每一分,都骤增着光度与温度。
日光由顶峰开始跌向低弱,渐渐地,完全看清了,自虫洞抵达战场的,是一座远较战舰磅礴的冰城。那是在神魔传说中才能想象得到的光景,冰块随着加速迅疾膨涨着体积,夸父般巨型的冰城本身的重量使它变成无坚不催的强大。恶魔首饰上的雷达,感应器上的索敌系统纷纷捕捉到城的接近。但,漂飞的冰城既非能源波亦非金属体,只是由氢与氧构成,本身不具备威胁性。像凶煞逼近的幽灵,仅因速度和质量堆就了另人骇言的恐惧。人工智慧的电脑踉跄运作,virus的镭射炮瞄准冰块喷出超高热能量光柱,也仅仅在冰面打出直径三米的圆柱创口。即使再高输出功率的雷射炮,也不能将冰块打穿。人工智慧武器特有的彻底指向性反而成为一大弱势,限制了扩大破坏的范围。
战场暂停,盖娅上所有人都匆跑过流川身边,堆挤在幕墙前,玻璃上满是压扁的眼睛和手,人人停住,怔怔地看着,奇迹还没停止。冰块在炮火轰打下蒸发产生的大量水蒸气,既而立马吸收了镭射的热能源。在绝对零度的真空温度下,气又急速冷却,化为拂凌万丈的巍峨冰云,并随着惯性,继续以亚光速向十二颗迎击卫星挺进。飞弹更猛烈地攻击,却只让爆簇的光芒更繁盛艳丽。
冰城水雾缭绕,血光壮丽,里面尘封载满六百年来不死不屈的魂灵,那一刻的宇宙如海,深海里那些透明光亮的幽魂是来自遥远芯蓝母星的歌。
仙道带去的,只是一艘开采运载式飞船吧,他是怎么变出这些的?
流川饼着脸,静心下来思索,竟然有了猜测。第一次去安德总部时,他在虚拟世界中亲身去过地球,地球,她违背太阳的一面是冰的半球。若从上面切割出一块一立方千米的冰块,那么它的质量可以达到十亿吨。再把这块冰拖运到无重力的宇宙空间,在绝对零度为-273.15度以下的宙域,不必担心它会溶化。
而使用开采式飞船的目的该是为了把冰切造成可航行的太空船模样,这需要用镭射线将中心洞穿,装上冲压式气喷射引擎。这种引擎前部配有吸收负离子化星际物质的网状磁场,而被吸收的物质被引进冰块中空,会立时发生核融合反应,产出的大量能量源源不断地转化为大冰船的动能。
剩下的,就是让大冰船自己无休止地向前航行了。随着它的速度持续增加,吸收星际物质的能量也越高,它便会接近光速,既而达到亚光速。
在古地球年代,就有关于狭义相对论很简易的公式,E=mc^2,随着速度逼近光速,物质的实际质量会急剧增大。如速度达到光速的0.1时,质量只增加0.005倍,达到光速的0.9时,质量增加1倍,而若达到0.99倍光速,质量则增加21倍,若再继续逼近光速,抵达0.999倍,则质量增69倍,再进一个分度值,则飙到223倍。当十亿吨的冰块大功告成到三万只诺亚方舟级生态船的重量时,十二颗恶魔的首饰也不过是孩子玩意儿了。
而其中最为艰难惊险的,并非采掘工作,而是精确小心计算冰城发射的角度,稍有差池,从虫洞飞出来时就完全可能一路扑进海南舰队大本营,到时就真是全军覆没,千古骂名了。
海南旗舰盖娅的舰桥上,人群宛如石林雕塑般的不发一语注视着眼前奇景,监察员呼吸困难地用眼尖子锥着质量器上剧烈变化的数字。当透明冰城即将接近光速的一刹那,宛如心跳完成最后一下,灿若朝色的璇玑巨冰与迎击卫星开始发生冲撞。雪凌怒,擎涛裂,飞云吭,冰帝花,生死赌,神魔画。银河中,是以冰快重心为地震源的城,连带virus宇宙大爆炸般的分崩离析,而从荧幕见来,是一眼千星尽素裹,一眼白河黛青发,惹所有人惊叹到两两消乏,最后连卫星碎片也分辨不暇了。
盔甲般坚硬的人群被击倒了,热的泪从不遮掩的脸上流下,带有极其让步的自尊心,它背后是一种被长锢被解脱的强烈感情。纯洁,如同心脏。在幕墙前曝露了灵魂的眼泪,就如蛟人手捧珠玉暸望海上庞月。这时刻,是能让身边所有人看的,因没有人在怜悯评判,他们都在落同样的泪,从下睫正中滴出,如此一致,才能和那座冰城一体,和早已死去的人一起,走下去。
侦测员抖着手摘下耳机,站起身来,颤声和泪水齐落,“……十一,七,四,一,零!全部消灭了……十二颗恶魔的首饰,一,一个不剩,全部消灭了!”
牧单手五指疏张深入赫发,轻叹,“仙道那家伙。”下一瞬,仿佛穿石裂云无间之火吞没了九野八荒,仿佛十洲祖脉三岛来龙擂起紫电寒霜。来自盖娅的高呼声几乎震落整个宙域的星辰。他们六百年的所爱,终是,在最无望的时刻助他们打了最无懈可击的翻身仗。
爱是太阳。
爱是大地海洋天空,爱是自始至终。
第九章
下了运载飞船,再搭车穿越大半个盖娅,抵达宿舍的时候,已经晚上10点多。仙道把庞大肮脏的背囊靠在门旁边的床铺底下,倒了一杯热茶,蹲坐下来等着看有没有人来接他。那时仙道身上是穿了许久的皮靴,棉衬白衣,军服外加法兰绒外套,脖子上裹块跃迁到仙王星时买的手织暗红细麻围巾。没有理睬脸上青紫的冻伤,很脏乱憔悴。但潋滟倒影里所见的仙道,确定,倔强,像一块灼热的陨星。
晚宴更像是一场深夜的露营,坐在落地窗旁边看星空,厚重绿黄星云被尘埃风吹得稀纱,转机带来的欢喜气氛更是起伏动荡,几乎炙烧。每个人都在挖肠挖胆地叙述,是如抚家珍的细细称赞,没有隔阂,非常一体,军衔的使用也不频繁。人们利用仿酒,冰块,歌,来消耗自己的伤痛。在幽长阴凉的饭席里拼命吃东西,或放开胆子评头论足,笑容与乐观就像青石板缝隙里的羊齿柔绿植物与小朵白花。谈论名将的声音非常有底气,贯穿到底,帝王星,爱知之星,两代三星连射王,进攻之鬼,魔术师,电光火石。
越野常常觉得,背黑锅,补墙角,爆脾气,胃疼,是和陵南王牌私交,并积累情谊的证据,他得在转幻无常充满翻覆的各种场景下随机应变,像是祝酒时举高杯子还礼,胃被抽打得生疼,还要挤笑,“大家客气了,这是高头上将敢用奇兵。这么危乎其危的战术光想到是不够的,强弱在智,而成败在用。有上将如此智将坐镇虫洞,真是幸事。”越野这会儿记得说仙道是奇兵,倒不记得两天前打得最昏天黑地时差点听信了他临阵脱逃的谣言。
一桌的清田嘀嘀咕咕,“的确厉害,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谁的全局眼光能跟牧前辈相提并论呢。”
旁侧温文尔雅吃饭的阿神笑意儒和:“说全局眼光,我最佩服的还是那位二侵的翔阳指挥官,不是他提出大跃迁计划,三侵的结果会怎样还很难讲。若没有这些人,不知会变成怎样的结果。”
“哦,你是在承认我的三星连射技术比你好么?”
长木桌那边厢,三井一脸威风逼人,“你说,我那招四星连射怎么就这么漂亮呢?”
迟来一步的牧绅一坐在清田早帮给占好的位子上,只听见“漂亮”半句,于是很融入话题的说:“最漂亮的,还是流川调遣黄金双头蛇后赢泽北的那出,没有那一下,能不能撑到援军来就很悬乎了。要说仙道也真不够意思,谁都给蒙在鼓里,半点口风不透,一会人来了该当领罚!”
听得陵南一干人等魂都白了,不会真的被关禁闭吧。
与帝王星交好的爱知之星伸手过来碰杯,“本还以为此战要死了,结果冰攻这招一出,实在太绝,纵死了也值。这般横空出世,virus就算将千年的战略研究了个通透,也造不出如此打法。这已用不了漂亮一说了,只能说恐怖。”
清田用力过度地去砸诸星杯子:“这算什么了?牧前辈才是南方军第一人,战术眼光高着呢。”
牧却突然笑了,喧嚣的谈论中心里只把泛银河系含漱爆破药递到唇边,一口一口饮透,重现入战时的王者模样,“此战过后,纵然不是敌人,也做不成朋友了。”
原来他是在意的,神的表情是自然而然地由微愕至料定。
体格嶙峋的老厨推着餐车更换菜色,让要添肉食的人,拿好盘子,在座位上等候。三井独自抗着庞大的装酒瓶子的背囊,跨过堆满油腻的逼仄过道,运去了角落里宫城那群人身边,身影矫健如狼。他把酒分递完毕,将背囊扔在地上,坐上去看脂粉灿烂的银河,没让别人看他的脸,摸出一只烟点燃,没有抽,对它微笑,举起手来晃动。
“舰队指挥啊,是最玄妙的了,领导魅力和战术眼光就得是天生,缺一不可,强做也做不来,你说是不是啊铁男。作战下令实在够孤家寡人,独来独去,面不改色,不动如山,真的没意思,都两百年了,ACE让出来也没什么,但也只能是流川小子了。”
彩子竖着耳朵听半天,终于忍不住捂嘴弯眉嫣笑起来,她本就爱给后辈背里捅刀,听到这里立即凑过来跟三井抖内幕,“这话就不对了,谁说流川面不改色,不动如山了,我看就没有。”
三井“哦”一声,剑眉微挑,英武气韵的笑容因热衷暴露出三分邪气,“愿闻姑娘高见?”
彩子用了还算保全淑贤的低声道:“大冰船穿越虫洞的时候,我站在玻璃幕墙最前头,所有的倒影都瞧得清楚。流川就站在我后面几步远,到冰块迎击卫星的关头,那小子竟然紧张!呼气的下唇都颤。吓得我以为看岔了人,结果不是,等所有卫星被击碎后人人都抱在一起哭时,那小子跟定形了似的,就那么一直望啊望,根本没动静,直待着仙道的飞船从虫洞穿出来后,他低下头,竟然……”
湘北问题儿童一齐催她:“竟然怎么样啊?”
“他竟然,笑了。”彩子停顿一刻,漂亮的眼睛睁大,“要不是我推他,他还不得一直杵那笑着让别人都看去啦!”
他们以突破乐呵间骤静的气氛为目标,以此作为对自己产生某种幻听的反抗,却仍因震惊和不平而哑口无言着。而当事人流川状似神外飞天又随时随地选择摘取内容倾听的能力让他第一时间停在了门口,他已经很能分辨出彩子话里的要点。只是越想心里越拧得厉害,偏偏又赖不掉什么,索性转身回走,结果和一人撞个满怀。目光一对,仙道。尽管他的笑容有礼貌并且有条不紊,流川还是怒了。
仙道什么眼色,立即邀请小孩一起去小食堂里的摊子吃宵夜,“记得吗?我欠一顿饭,上次打赌输给你的。”流川愣愣回想一下,点头,扒拉好外套,与仙道一起推开走廊尽头的门。盖娅晚上12点就要锁门歇息,晚归的士兵就只能划指纹识别记过一次,所以仙道出门时在锁上动了点手脚,调晚了2个小时。在小食堂灯影虚煌的窗口找位子坐下,窗外有地球年的三轮车载油锅炸烤串摊,鲸般寂静地缓慢飘过。机械人朝流川递盘子来,接过,是十枝细竹条串满的转基因土豆,仿生蔬菜和复制的牦牛肉。不过要等炸热,他们坐在板凳上等。
仙道把双手插在裤袋里,伸直双腿,舒展身体,食物的香味让人振奋。流川抬起瞌睡连连的脸,花了点时间找,“洒了那个就能吃。”瓶子上贴的字是辣椒粉和孜然粉。
窗外的漂移摊子里突然抢出一个小厨的脸,眼睛完全显露在光线的暴烈抚摩下,留下灼热痕迹,亚洲人的皮肤经射线常年间射,已经变得黝黑,干燥,毛孔粗大,颧骨上有很多红晒伤斑。但是小子一点不回避,很与人亲近,他摁停浮动重力装置,递过一盘热菜,激动地说:“这是我的第16趟了,我常年一个人坐贩卖船,现在有些明白为什么中国古人说,同渡一艘船需要修十年的缘分,一定要心意执着,目标相同了。真,真的盼来王牌机师来这里吃夜宵!这,这位一定是湘北流川枫上校!”
尊敬畏惧地,又转过来换上亲近的口气:“这位一定就是此次打碎十二颗迎击卫星,从两百年前的二侵战场穿越过来的,陵南ACE魔术师仙道彰上校了!”
仙道笑出一点得意谦虚:“你不加这么多前缀我一样会说你说对了。”
“天啊,我同时碰到了进攻之鬼和魔术师……哦,我的兄弟们一定得羡慕死我!更不用说我的姐妹们了……”
和小厨三言两语聊起来,大盘大盘的热菜,被灯光磨损得憔悴发黑,色彩蘸旧,像被打捞起的沉船,带着大战近结的延歇回音,那是另一个无法进入的世界。酥油灯似的光线寂静闪烁,灰淡蒙住了眼睛,于是觉得这刻的时间会无损而长寿。
“他们,他们都说好日子不远了,您觉得是这样么?”
挂灯在杯面上闪烁出鳞鳞碎银波光,仙道帮他启了瓶冰冻柠檬,“你相信是这样么?”
对方沉默着,嶙峋喉结在将说未说的状态下牵引着,重复起落轨迹。
仙道透过一丝眼睫阴影观察,眼睛失重的蓝色不断汹涌上前,流川递了加热过的柠檬汁瓶子过来,仙道笑得很孩子气,抱在怀里冻伤的地方贴着焐。
“我……我相信。”
狡黠的眼睛,不服从的朝冲头发,坦然的面部轮廓,让他看起来色调光明,“你看,这件事只因你说‘我相信’于是从被动的等候变成了我们主动来完成你们的期待。”
孩子的双眼在暗中发亮起来。
“我可以给你一个保证:12点前,一切都会结束。”
喝一大口柠檬汁,定心下来,“您,您一直都是这样吗?不论什么事,一定都能做得到。”
“没有能不能,只有想不想,不是么?”
被搅晕的小子讷讷点头,“我上这条船以前,曾经想过自己会怎么死。是在人流量畅通的公共休息室里,还是在空无一人的工作间里。如果一下死去,立马就会被系统处理告知,即使它们只是一群机器。如果是半死,又该怎么办?很小的时候,我就是眼见着父亲一点一点咽气的,命是漂浮的,谁都不敢抓在手里。死亡一向都比生命更容易获得机会。而你们是死亡比生命更勇敢的人。”
听得发愣,仙道忍不住和他碰杯,流川也把杯子端起来,看着仙道,小厨也看他,于是祝酒词只跟他有关系,笑了:“那么,为了我们十年的缘分吧!”
十年修得同船渡,我可修了两百年,流川,瞧瞧这缘分,不是一辈子能行么?
小窗口的谈话最后因避免贩卖船线路堵塞而告结,道别小厨,仙道侧对流川默笑,上嘴唇一处微凸的边缘稍微牵动,看起来很温柔,却又带着微薄挑衅的设定,这始终是魔术师面对进攻之鬼无法改变的一种肌肉习惯。
“你的死亡比生命更勇敢,是么流川?”
不动声色地吃东西,答案显而易见,沉默就是对问题的涵盖,甚至用不着分辨,甚至很容易忽视它在岁月之中的坚韧与珍贵,流川始终是自我意志最坚定的那一个。
“白痴,伤成这样。”
流川显得眉眼薄怒,伸出手指,借着昏弱光线在距离仙道脸上冻伤处一厘米地方轻轻模拟着点碰。
影子在空气中无限挑衅利落移动,仙道就作出很疼的样子突然地笑了。
那是个千万盏星灯参不透的法,不久之后就知道。
“如果你准备出发去母星,我要跟你一起。一对一。”
流川你的意思是,我要去哪里,你就陪着我一起去么,“为什么?这本来不是你的计划。”
“我没有计划,看你,反正随时都不迟。”
这样任何事情都可以临时做准备,这说明我们一直是在行动的准备之中,一切都不迟。
“恩,流川,一切都不迟。”
“你不觉得迟了点么,师兄?”泽北摩挲着颈上的耳机,静止在座位上。时间太匆促,他们只见了半个小时,半个小时里,几乎什么话也没有说,屏幕光亮很刺眼,房间外是喧嚣的世界,门开开关关,潮湿的冷风就刮吹进来。泽北穿着旧的蚕丝白线军服和泡水的靴子,样子是河田从未想过的泯灭落拓,他看着他傲得发疯的唇角,知道他不可能从战事失利和遭遇强敌的水火中恢复过来了。一个心智未长的大孩子,这样过了凡人六百年的生活。
“我说过的,荣治,等我找到它,我会亲手交给你。看或不看,随便你。”这种口气,泽北很不熟悉,他的师兄河田,小时候就很少叫他名字,即使是如兄如长的存在。因此他对名字过分敏感,幼时常常会突然发泪大哭,或无由地怀揣某种患得患失感。8岁时打完第一场架,浑身上下的皮肤没有一块完好,密密涂满药水,然后用警告的眼神将所有人封闭。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仰躺着,晒太阳,说,给自己消消毒。
光线剧烈,泽北荣治望着冰冷天空,那里除了星球,什么都没有。
他终于接过河田雅史手里的真拟录象带,他不允许任何人从身边夺走属于泽北的东西,并不是他真的在乎,只是,太骄傲了,那么长久之后,终于明白自己要认输。
院落白墙头上攀爬下来的捆石龙,老篮球场里的雨水和腊梅,磨脱皮的毛边篮球和一起打篮球的父亲,卖冰棍糯米糕团松饼的小店铺,国营的中华冷面,走出大幽黑墙门宅的军营生活,真相,最后一眼的冰冷眼神,战斗的天然舞台,从来没有被人翻看的成绩册,那么多项目、那么长久时间的第一,进山王,最后一次走那深窄巷子,上木楼梯,死掉的金鱼,干枯的花草,楼梯两边隐藏的药味。
穿越走廊的拐角,流淌着雨水光影的墙壁上是潮湿的粉尘微粒,空气中弥散着灰尘和消毒水,一切都非常清晰。
他知道他会看到那张病床。
录象里的苍老父亲无声静躺,输液大瓶里的透明药剂顺着导管逐渐输入手腕上的静脉。有多少年没见过他,记不清楚了,老人的掌心与手指微微浮肿,发皱的皮肤上浮动蝶影状的色斑。他满脸幽恨,最后抬起右手指住他说,“不,不,成为,第一……”
泽北走近他,窗外迎面的日光灼烧刺眼,如瓦数骤升到了极至,照在额头上,要让人盲。带来暖热,像划过脸庞的泪水,像被父亲临终索求,不被认同,从始至终,一旦盲,就逐渐沉落在黑暗中。从蹲下到握住父亲的手时,呼吸是堕折的,一切都看不清楚,一团黑,就是一团漆黑。
我知道。我知道。别说了。别说了。
到此场景开始更新。泽北哲治喘喘地用力吸气,仿佛知道在面前的已经是一个他彻底无法了解的倔强骄傲的孩子,他分明明白他内心的痛楚,却无法安慰,无法拥抱,甚或无法用语言来沟通,他只是尽全力,把话说完,“……我,一样……爱,着你。”
泽北猛地抬头起来,他听清。
为什么会这样呢,窗外天空的蓝,乡村的树叶,还有日本街道的陈旧,怆然间浓郁清冽起来,这样的颜色,只在真实的记忆里看到过。杏黄雨水,玫红糕团,松绿捆石龙,和楚蓝药水。心意像是廉价品般声势下跌,将轻易处理。那个脸上缀挂汗水微笑起来有洁白犀利牙齿的孩子回来了,还和父亲打篮球,健康得像朵向日葵。为什么,那个时候拒绝听完您要说的话呢?
父亲说,不成为第一,我一样爱着你。
* * * * * * *
“叮。You got a message。”
“不看?”流川指着刷卡后小鸟般跳出来的黑色询息卡片问。
“哦,黑色的鸟是种威胁。”仙道很玄妙地眨了眨眼睛,“我看的第一张询息卡,上面是翔阳全灭的噩耗,第二张,写着跃迁计划,第三张,我希望它不能再惨一点了。”
流川没那个耐性听完,已经刷地抽卡出来,扫一眼,脸色骤冷。
接到消息之后,他们就赶往去邻近一个操作室的路上,有小团伙的庆祝圈想邀请他们过去做发言,在半途就生生遏住脚步。仙道和流川是在通行电梯里听完牧的叙说的。那时玻璃舱外有干燥细碎的冰花从下往上倒飘,消失在黑暗的飞船顶部,逐渐变大。仙道只觉得双手冰凉,通讯器悉索作响,原来是手指在轻颤摩挲,甚或是什么用于构筑的东西在身体里缓慢碎裂的声音。
右手被温暖地握住,又瞬间放开,微微的骨节突长,静脉幽蓝,流川的眼睛,在抬头起来的高度上,有难以捕捉的忧虑,带着不可置信的诚实。
告诉我,该如何保全我们最后的希望,流川。
另一世界的门被打开,白光和喧哗涌入,瞬间被沉没于炙热的地中海水,那是藤真建造的虚拟地球总部大厅里憋闷浑浊的空气,和大堆聚集着等待倾听真相的人群,牧,赤木,三井,木暮,宫城,彩子,晴子,弥生,彦一。仙道和流川进来时,他们的身体在两边像潮水一样被哗哗地退开,看不到他们的脸,只听到硬军靴在光亮地板上发出吱咯的生硬碰擦。腾开后露出的真拟影象里,泽北荣治把右手当刀子似的哚一声插进河田的心脏部位,如同某类低等生物将自身肉体分裂,而分裂出的个体也会长成一摸一样的母体。
河田变成泽北,影象里出现了两个泽北。
影象在循环反复播放着,椅子里不发一言的藤真,在黑暗中的眼睛过于明亮,像浸润在剑光之中,仿佛随时就能有血滴垂下来。
“如你们所见,变成泽北的那位是大荣的指挥官土屋淳。”他们的总指挥皮肤绽白语音黧黑。
“他的精神似乎被寄宿了。”弥生的口气仿佛是盛宴时吃到了浓稠清淡的酸汤。
“我说过,你很聪明,”藤真说话的冰冷样子几乎逼近了流川,“但这件事的意义是你远无法想象的。先说结论吧,我们,输了。不是输掉安德计划的第三步,不是输掉安德,我们输在……一开始。”
沉默凸显出藤真脖子和手臂上那些消瘦的轮廓,长期伏案折出驼背,腰部不太能够支撑力气。两百年前,他曾经对花形说过,他是一个领导者。领导者的肉体是以静止力度来支撑长时间的精神工作的,肌肉可僵硬,脸部表情可停滞,但大脑必须有力而灵活。藤真说,身体的协调能力及口头表达的能力得日益进化,如果没有,就要怀疑他的优异性。藤真是优异的无疑,可此时的藤真,仙道确定,有一面已经完全死去了。他像是精神不振容易衰老,要咳,要喘,要生病。
“在自己的领域里将精神寄宿于其他程序,是有可能的,但问题是,这个河田,不是墨提斯里的程序。”
弥生脸上露出恍然的惊悟,是啊,那不是土屋准将么。
藤真的嗓音跌转为粗砺,每一个句子都拖着陌生的蜿蜒长音,“所以,那不是精神寄宿,是感染,或者以你们所见到的换更准确的形容就是,复制。能做到复制自身的,只有病毒。病毒的基本定义为,一切墨提斯无法识别的存在,泽北之所以成为这样的存在,是因为意志改变了,这是安德计划,也就是我们造成的。”
话音停一瞬,手脚像被束带牢牢固定,到此刻意识依旧清醒,只有麻木感从头顶开始缓慢地往下走,仿佛漂浮在无风无浪的瀑布锋面上将要顺流坠下。
“泽北不是核心,他是杀毒程序。”
藤真清翠湛绿的声音在各种目光的曝露下不到一分钟,已在迅速转黑腐朽,“我们的三侵结束了。”
完败。
天国摔到炼狱。
第一反应是绝对不相信,“不,不,核心难道就不能自我复制么?”彩子的脸上是凌乱败放的花朵,右耳祖母绿的耳钉,发出剧烈光线。
对方低沉的脸是她能触摸的真实可近,但亦是藤真控制的底线,是他内心设置的二分之一,五分之一,或是十分之一……甚至更少,“人是不能完全认识自己的,所以数据亦是不准确的,他只要还是人工智慧,就不可能做出与自己完全一样的存在。”
“那谁才是核心?我们还有机会的,它一旦开始对付变成病毒的泽北,我们就能找到它,对付它!”
“我们找不到它的,牧准将,您还看不出么?泽北为什么在无限复制自己?等他将virus舰队的所有机师替换下来,现实就将开战,墨提斯便借我们的手来抵抗病毒。等我们所有人死干净了,核心才会出现。”
宫城很快从话里找出质疑点:“为什么还要开战?难道看完那段录象后他不是放弃了成为第一么?!”
“你们要成为第一,可以,就在我不存在的世界里成为第一吧。”这时候最明白泽北的竟然是流川,清冷声音在空气中无限准确缓慢移动。
“那,那泽北应该要毁掉墨提斯啊,为什么会在现实世界里开战?”彦一絮絮地反复疑问。
仙道回答他,“自他六百年前选择与人类对战起,就注定着有一天他会无法区分现实与虚拟世界。”
木暮皱缩着小心询问,“那,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面无表情的望着老好人,要是有谁知道,早就说了,木暮慢慢察觉过来,眼镜的反光渐渐被空气与光线抛弃,眼睛清楚幽闭在不甘之中,在与真正的成功一步之遥的地方,谁能甘心,如何甘心。
开始感觉害怕后,木暮是第二个流泪的。
晴子穿着草莓红的上衣与栀子黄的短裙,独自埋在哥哥怀里背脊像小动物似的轻轻抽伏。轮廓粗糙,面目坚毅的男人用骨骼壮硕的手将妹妹的头发一遍一遍地抚透。
赤木问:“我相信进安德时对泽北的推测没有差错,但最后为什么他会是杀毒程序?”
“你们还愿意听我的意见么?”藤真笑得若有若无,“如果,‘泽北荣治是核心’这个结论无论如何没有错。那么他一定做过选择,选择自己不再继续当核心,他设计出一个比他更老道智慧的存在来接管墨提斯,而自己,因为选择了与人类征战,于是承担的角色意义相应的改变,成为了杀毒程序。而这,并没有违背他的意志。”
多么讽刺,杀毒程序要成为第一,而人类是病毒。
“还有问题么?没有的话,我们散了吧,”藤真的样子,如同无动于衷地听撕裂中的琴弦发出凄厉声音,“如你们所见,我的意志已溃败,这里的世界也将坍毁。你们走了吧。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是实话,联结蓝天烈日,冰雪清泉,以及莽莽沟壑中抵达的偏僻贫民窟,真拟环境区与星球血肉相联的深刻感受,是一种植根,但它正在被连根拔起。
三井是第一个走的,他抖开手臂上看去陈旧结实的酒红色外套,披在肩上,头也不回地推门出去,背影像骑着喧嚣摩托奔驰过风雪漂泊的异乡街头,让人被他身上琢磨不定的脆弱和坚定的流浪气质所迷惑。
人群开始顺着走廊往外走,通道天花板上长形白色吸顶灯快速的坠落,刺眼光线刷刷地发出声音。没有人想通往路途的终点,但没有选择。一具肉体要在最后的时刻战死,化为灰烬,被结局和大势操纵。它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尊贵重要,放弃保全和坚守自固,不再需要盛名赞誉,称号修饰,以及造价昂贵的专属战机,个人的自我重要性都被摧毁了,留下的,就只有肉身脆弱的真实感罢了。
最后一个回头的是彦一,他经过仙道身边想问什么,忍住了,由此仙道对他点一下头,心里得以一点一点平静下来,所有的假想与幻觉,在一一的消除与清理。他没有往外走,流川也是。简直看到了他的珍贵,流川枫静冷规整的呼吸声被仙道感觉,他相信他的生命力。这能量渗透全身的骨骼,肌肤,血液,内心的魔障亦在被一层层地刮除,呼吸在剧痛的胸腔中变得新鲜纯净。
“怎么不走?看这里一点一点消失很好玩儿么?”问流川寂然而清透的眼睛,那简直能象征星球永恒的时间,穷尽一生,不抵它的专情执意。
“你没走。”这回答简直如同一个告白了,听得仙道一阵发呆。
“我没想到最后留下了两个人。”
藤真说话的样子让人哑口无言。就像你不能要求一个病人,用柔和诙谐的语言来寻觅解脱,那是不可能的事。他几乎不做任何尝试,来流露一些微被压抑的彷徨与绝望,沉默放弃是疾病的核心所在。
“你脸白的像绉纸,仙道,你想问什么?”
玻璃墙外的雾水只与无望迷茫的时间随行,整块覆没荒芜丘陵的沧桑星球。如果它能叫做一座城,则它此刻是一个被腐蚀消陨的宫殿,废弃在沟壑丛生寂然无声的古老冰河之中。浮世画,仪器,藤真,投射距离更接近的日光,人和虚空的联系如此密切。
“泽北到底为什么要打到现实中去,真的是他无法分辨现实虚拟了么?”仙道的声音静冷到了极限,流川的眉毛在阴影下轻轻皱起。
“你过于聪明了,仙道,过于聪明的人最先发现真相,也最绝望。”藤真脸上有华丽得令人晕眩的喟叹性笑容,“仙道,你真的是仙道吗?”
这算什么?这里没有单纯如彦一的人,藤真。
“你真的是仙道彰吗?那,有什么确切的证据证明,你,没有活在一个虚拟世界里呢?”
转头疑惑地看流川。
“我们生活的世界,是不是在一个更大的程序之中呢?”
艳黑的眼睛在惊异中睁大。
都听明白了。
虚拟世界中的虚拟世界。
“彦一提的那个问题:泽北为什么要毁掉现实?也许因为我们所说的现实也是虚拟世界。人类在其中承担的意义比我们想象到的还要小,不断占领领土与扩张权力,也许就是病毒。整个墨提斯才是杀毒程序,我们的一举一动不过在帮最外一层系统升级,我们在宙斯肚中啊。”
仙道垂下眼睛开始想,头疼像出血般的在脑子里流淌着,很快抬起头来说:“你同样没有证据证明,藤真。”
在一个世界与另一个世界之间被划清的边界,就在此刻,他的内心依旧尚未被完全清除干净,并非空无一物。
“你爱花形是被设计好的,你愿意相信么?”仙道看着他的琥珀色眼睛。
藤真蓦地看过来,目光颤抖脆弱。
“你不爱花形,就不会把自己做成人工智慧,”这些话几乎在逼他分裂,“就不会把意志定为‘为他结束这一切’,这才是你的虚拟世界在坍塌的原因,因为你不知道自己是为了花形透还是为了某个莫须有的设计!”
吼起来,“我能用什么——”
“心。人工智慧没有感情是假的,只能靠责备自己度过两百年也是假的,不可能让你一个人挽救全局,计算之外什么都会发生。没有你,就没有二侵的魔术师,就没有现在的安德,明白么,我们现在还未绝望的。什么现实与虚拟的分界?如果,你真的丢弃了爱花形的心,又为什么要流泪呢?”
不忍心去看藤真的脸,逼自己忽略他隐约的颤抖,语速安稳下来,“选择什么人,是不能被程序决定的,是真的在爱他,你都不愿相信?将指挥官的职责履行到底,行吗,我和流川回去了,我们会在海南继续驻守,到时一定还需要你的帮忙。”
话已经说到底了。
视线里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转身,虚拟世界里塌毁的速度减缓了,核心的灵魂在惊世骇俗的剧变,却始终不定。
仙道疲倦地扯下耳机,欲言又止的眼角眉梢,悠长拖延。流川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看见他与这个世界的距离,隔着一步遥远,是这样的仙道,断崖独坐凝望蓝绿海面心平如镜。地狱云开始往海南舰队蔼蓝与紫金交绘的舰旗涌,努力揉搓力气,就是最后的真相了,眼泪几乎当场滚下来,麻木地忍着,慢慢起身往旷凉通道走。
“等等!”流川冰峭的声音从背后砸来。
不买帐,继续走。
“仙道,你害怕。”
脚步一顿,转身面对他,“笑话,我为什么害怕?”
“两个人,只有一个是对的。”
藤真和仙道,或者仙道和流川。
流川大部分时间说话很少,而一旦开口说话,就能让人一点办法也拿不出来,笑容崩溃,完全没辙地望着他。
拉他到透明幕墙边靠坐着,观望星辰以及银河边际冰雪绵延的天地,宇宙上绽放出一朵一朵的莲花,是红火的灯笼星球,漂浮着远行。
“我一直对世界的真实感感受模糊,相信吗?我和藤真是从小认识的,却只能在虚拟世界中见面,三侵是跨了两百年来打的,墨提斯和真实现实无一有错,墨提斯里的人类和现实人类无一有错,似乎已经,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了。”仙道把手搭在膝盖上淡淡开口,他知道流川只是听。
他两的灵魂定是属于同一时期和质地的,年轻而坚硬。
“刚才对藤真说的话,没有一个字是确定的,只是种可能。你说的对,流川,我的确是害怕,如果,真的存在最外层程序,人类的意义是病毒,virus是杀毒程序,我们必然会死的,面对无限复制后的泽北舰队,我们一定会死的,所以反证回来,最外层程序是存在的。除非,我们能活下来。”但是……可能吗?还有什么再微小也好的可能性吗?“如果,我真的是虚拟世界千万个傀儡中的一个,所拥有的一切都不是自己的,不是真的,我宁愿现在就死。”
帮流川一点一点理好上衣领口,关节擦到皮肤时柔和而温暖,想起在安德特训的日子,流川喜欢把这件大衣配着旧牛仔裤穿,在饱睡过的午后,会独自带一瓶矿泉水去找仙道一对一。还记得风中清醇的樱花香,漂浮在从训练场倾泻进来的阳光里。而那时的场景,全都不是真实的。
“有什么能区别现实和虚拟的方法么,流川?”
仙道没有想要听到回答,虽然流川是这样,难以轻易停留在事物观望的层面上,构建成为内心超越现实表象的信念,他从不服从任何现实的表面。可以说,他真的是唯一,不被虚拟世界左右知觉的人。
但,稍微试想这也是被设计出的可能性,就已经是活生生的心如刀绞。
流川没出声,仙道再摸揉他的头发,“好了,谢谢你听我说这么多,你还是不适合思考这些。明天会很难的,走吧,回宿舍歇息,太晚了,难为你没打瞌睡。”
站起身正想走,被流川抓住袖子用力拉下,今晚的仙道,人在这里,却也似不在了,像死了,只有躯体给从虚拟抬回来,他要吊唁,在白花花的帘幕下准备喊他。
仙道愣一下乖乖地和他面对面坐着,苦到了极至反而笑出来,“怎么了,舍不得走,想要晚安吻么?”
流川一瞬不瞬地望他,眼睛还是打伤灵魂的力度,无法逼视,在透亮湛白的星光下像被捣碎的水银。
………
“如果,”流川说,“如果我们存在的意义只是要和泽北战斗,那我为什么喜欢你。”
声音坚定逼近,银河辗转迂回,心跳顿动起伏,天罗地网的气势控制,步步为营,坐着,无法动弹。
仙道听见自己低沉沙哑而缓慢机械的声音,“你喜欢我是你存在的意义么?”
“是。”
如同留在枪管中的最后一颗子弹将他洞穿。
第十章
晴子没有走,她偷偷去找了樱木花道,木暮一直送她到病房外的花园围墙下,那是距藤真宣布安德计划失败后的第23分钟的春日凌晨。花园里的茶花正在绽放,硕红繁叠的花瓣,一层一层地铺垫,扎扎实实地开着,浸润在露水中轻轻呼吸。还远远不至医院开门的时间,虚拟世界中的规则也守得严格规整,晴子把医疗小包挂在胸前,将裙角系上一个紧扎的结,慢慢地攀上围墙,骑在墙头上呼一口气,脸颊因慌忙而变红,突然望见底下提前进行晨间复健的樱木花道震惊十足的脸,惧意一消,扬手跟他打招呼,清凉风钩挂着头发,天边逐渐绚烂的朝霞绵延到晴子眼睛里。
结果重心不稳从墙头跌跌撞撞地落下,樱木纵身往地上一啃成功垫背。
“啊樱木君,你的背,对,对不起!”晴子拉他坐起来,仿佛早预期到自己这个苯手苯脚的下场,仍忍不住想哭。
“没,没事,晴子小姐,一点儿都不痛!晴子小姐是专门来看我的吗?啊呜呜,晴子小姐……”
却听外头传来清脆的声音,是巡逻小机器人穿行时发出的宛如自行车般咯哒咯哒的链条声,晴子和樱木一起憋住呼吸噤声,于是小机器人很快消失在发亮的春日天色中。
“要是,不再需要战斗了,樱木君会到哪里去呢?”
大天才顶着被光线烤熟的脸,模模糊糊地讲他在梦里见过自己的家乡,他试图对她描述他去当海盗之前生活的地方,玛尔斯星上,奥林匹斯山脉边的一个小基地,但最终因心跳过于震耳欲聋没法讲完,晴子摸摸他的额头,从医疗小包里翻出些镇痛的药水来。
“我听母亲说,她在分娩我时见到一颗汹涌翻腾光线的星球,她说,那是外婆从小就对她说过很多遍的故事里的星球。平静照耀,从核反应区,辐射区,跋涉过对流区,穿越太阳大气,漫过方舟防护层,当堂穿行而过。光亮在人造的剧烈酷暑午后降临,然后母亲生下我,我随了那颗星球的名字。”
晴子对樱木描述战斗学院里的生活,并不遥远,只离着发生过的太多事情,它仍旧存在。
“开学的时候真拟影象就模拟出满学院的花,那些花,地球史的课程里都要教人辨识。红梅和粉末状樱花,吊满窗粱的紫藤萝,繁盛的杜鹃与水菖蒲,还有水仙与八仙花。看书看得眼累,就结伴去全息影象海边跑步,站在岸上对停靠过来的虚拟渔船和货船欢呼,它们每天驮着一样的消息与物品,包装精美的饼干,电影海报,报纸,邮件,和书籍。我们假装自己爬上了船舱。”
“后来,习惯了看被选修实战课程的学生用穿着式飞行器在空中训练场进行翻越躲避赛与定点夺标赛。他们中优秀的人都会被选到各个船团的雇佣军或是联盟去,更何况,他们是为三侵作着准备,所以每个人的存在方式,都很拼命。就如同荧惑星船团已在宇宙中拼命了上百年一样。是那时,我认识的流川同学。”
“学校的哭墙上记录了每一个年轻的二侵军官的名字,战绩,所持记录,语录,因为从小听着他们的故事长大,所以早就形成全副全能的形象,战斗系统把他们当目标,当憧憬,当朋友,当对手。因为有一天看见一条‘荧惑星船团的柠檬好酸。’的语录,知道了仙道前辈,看见一条三星连射至今未破的记录,知道了三井前辈,因为知道四大指挥官,知道了藤真前辈。”
“因为可以停泊小的宇宙船,荧惑星船团成为银河闻名的商业繁盛地,许多小飞船都会代替船团来交换食物与货品。每个月月初与月末的市场,是最忙碌的。运输小机器人全数出动,充满无数零件喜乐熙攘的运作场景,主干道上启动了无重力装置,装复制蔬菜,肉类,水果,仿生海鲜,各种腌熏制品,干货,各种宇宙能源器,能量石,黄金,人造布,小食品,替盐,泛银河系含漱爆破药……全部打捆装箱飞上天空。那时我抱着一条小狗,背对人山人海光线明亮的大集市面向全息大屏,向往热歌热舞的银河小歌姬彩子于各个船团间奔走。”
“除了集市,另外一个美好的记忆,就是参加安德计划。第一次去的时候,宇宙射线滂沱,下足了48小时,如果正逢高能粒子束的变轨,奔腾射线就会撞上飞船,弹出α,β与γ射线后继续长驱直入,覆盖太空舱,穿越抗射服,剩余的高能量,仍会直扑人体,导致患癌。所以我们停下等射线雨过去,通讯道上,全部被带着红蓝光芒的张牙陨石淹没,漂浮着海盗留下的太空垃圾,天地阴暗,闪电和轰雷状星云交向辉映,前方幽暗曲折的航道与窄窄的捷径,一次一次被光覆盖。等待结束的时候,我知道那是值得的,是那时,我认识了樱木君。”
赤木晴子对着目瞪口呆的樱木花道,讲述完毕,然后俯身撩起他的病服裤子,检查腿上的伤疤,又卷起衬衣袖子,检查手臂和肩膀上的,那些是在各种时期的战斗中冲动或不慎经撞击与搏斗后留下的印迹。零星分布的红色大伤疤,在左边肋骨的下侧,还有一条长15厘米的缝线疤痕,是晴子缝的,依旧触目惊心。最严重的,是背里固定了一颗钢钉的脊椎骨,这样的伤,仍让樱木陷在复健期间。
清算着这些伤疤,与晴子稳固的空中之城的生活比,实在相形见拙。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欣慰之心,脸色红透地打结巴,说,“真好,晴子小姐有这么好的童年。”又觉得这聊天根本没能对等起来,于是也挖空心思地回想,有一句没一句的说,实在憋不出来,赶紧总结,“要是,不再需要战斗了,我想,我想和晴子小姐在一起!”
好的呀,好的呀,“我会常常来看樱木君的。”直到,现实的世界终结。
樱木大力地呼吸着,脸上保持傻笑,他从前只是一个与人骇怕的玛尔斯后裔,只关注着海盗食物与打架排名,而她广泛接受朋友,百无禁忌,善良透明,“要是没有樱木君的话,要是樱木君不是海盗的将官的话,我们的计划在第一步就会受挫了吧,樱木君一定是我们的救世主!”
樱木红着脸憨笑,于是就提起一件,过去差点让他当不成海盗的往事。
他刚能记事时玛尔斯星的军官就给他们戴上了“钢锅帽”,送他们去了列车站。在列车奔驰的过程中,樱木万事恶劣的态度,让他一开始就带上了浪迹天涯的叛逆者特性,印证胜于说辩,樱木带着无法被单细胞处置的急噪不耐,推开奔驰的列车窗户,朝着白雾茫茫中的任何一种可能性,纵身扑入。后来,也没有出动人来找寻他,尽管他是整截列车中史无前例的,桀骜不驯,自我主义,暴力倾向,脱离组织集体,没有秩序和服从意识……人们向来知道,红发小子生来折磨人。
他从列车跳出的事被有共识地忽略了。樱木心甘情愿接受恶果,在白雾茫茫穿插车龙的世界里茫无目的行走了两天,那时他不过是个小子,也不懂得害怕,直到一个戴小毡毛、穿灰色呢子大衣的男人强行出现,那个男人笑意朦胧,不容置疑,有很精练敏锐的眉眼线条,问,还要不要活下去。樱木记得这温软语气瞬间照亮所有被隐藏起来的委屈死倔,这引领未知的力量从未有此强盛,他吼,要,我要!本天才怎么可以在这里就死去!于是听到吱呀一声,列车的门缝开启,年轻男人捕获般地抓起他的手,带他跌跌撞撞地进入所知觉的世界。
成为了海盗。
* * * * * * *
流川知道那个人是将依旧并且始终被人需要的,但他真的没有想到,自己也是可以需要他的。仙道彰熟睡在那里,是截然不同的深藏气质,仿佛从他的身体中分离延伸出另一种自我。那个少年时翘课钓鱼,乐知天命,浑身散发失重介质和轻灵微笑的仙道,和那个在全联盟面前身挑众望奇招横出的魔术师,哪一个是他更心安理得的真实灵魂,他的随意与自尊,他的典范与迷糊,纠结一处,不能够分辨。这使仙道在荣誉的表相之下,仍围绕着一股静水流深的惘然气质,仿佛他的生命在两个背向抛射的矛盾界面漂亮行走,平衡和安稳已经收缩自如。
“仙道,醒醒……”黑暗中感觉到身边有人俯身下来,柔软发梢掠过,衣上褶皱发出簌簌响声,从皮肤上散发出温热如小动物的气息,依旧熟悉。仙道独自醒来,看到流川背靠着墙坐在床的外边,静静对着壁灯看他,由于色差并不鲜明,所以没有突兀地违和感。他揉搓一下睛明穴,问什么事。
流川的眼睛刹那凛冽,像早春的花,其他的都还紧紧含着苞,它蹦地一声开了,令人惊跳,“刚刚那个女生来找我……”
女生去找流川?那个?哦,是说晴子吧,呼。
他对着仙道仿佛伤口疼的表情露出疑惑,一闪即逝,“她说了一条关于大白痴的重要线索。”
大白痴?恩,是樱木吧,几乎以为自己要忘了他了,但从想起名字后印象就渐次深刻起来。
“怎么了?”瞌睡丢到一边儿去。
“他不是由墨提斯创造出来的程序。”流川抓着他的眼尖子,语速很急,“他的意识从玛尔斯星开始,在中枢站的列车中跳出后,迷路,再被人带去的墨提斯。”
“他一个人?”
“一个人。”流川无视自己口气里的不平。
“不可能啊,经过中枢站,我们也去过那里的吧,照藤真所说,一旦在那里迷路,等于意识流失,他被谁……”等等,是他。
流川插嘴:“现在的问题,他当时的年纪,为什么会被送到虚拟世界去。”
把挡在额前的头发拨开,眼睛微沉,偏向舷窗,窗外背崩的冰雪仍然滂沱无休,使劲搅动脑细胞,结果发现有一个问题应该最先问,要不是才睡起来怎么会反应到这时候。
“你小子,早就有猜测了吧,樱木这条线索到底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快说快说。”
流川微笑的样子简直让人感觉内心被击败,但他很快恢复,眼角眉梢,冰锋犀利,“玛尔斯人后裔,天生机能优越,做成virus,把原有意志,拿到虚拟世界销毁。”
看着他好看的脸发了好大一阵子呆,virus,一直以来的简易定义是,以复制人的生物电为能源,将部分中枢神经切换为光纤,由人工智慧操控其行动与思想的半生物人。简单点说,就是由机器操控的人。而玛尔斯后裔,作战自然比复制人来得高效,或者,根本就复制的玛尔斯人,流川说的,竟然真是有可能的。那么,樱木在中枢站乘的列车也有意义了,那一车子的小孩本来就是要送去销毁的,他们都是原有意识。怪不得迷路后更没人去找他,因为原本就不需要,原本就是要他们消失。但万万没算到的是,樱木不仅活下来,更被人带去了墨提斯。樱木不是什么哥德尔,他甚至曾就是有血肉的人!
怪叫兼动手动脚起来:“天才啊,流川!”
“火星才是它们的大本营。现在我们也能去攻陷那里。”流川很自信。
不,不,“离母星太近了,赌注太大。”
母星两个字让仙道有了另一种想法,如果说,玛尔斯后裔在很小的时候就进行了意志替换,那么,他们的身体一定需要被放在一个盛满营养液的器皿中,身上插满各种插头以接受电脑系统的感官刺激信号,来继续完成生理成长,才能作为电池维持入驻为大脑的人工智慧的运行。
“火星人类基地,到成掩人耳目培育新virus的好地方了,完全就是……墨提斯在进行升级一般。流川,你觉得泽北会做这些事情吗?”说的时候心是悬的,呼吸紧张地不顺。
对面眼睛亮起来,关注的两个极端是内心深处及开放性的万物世界,完全过滤掉中间世故繁杂的地段。
“不会。”
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了,斩钉截铁的,“这是新的核心做的。”
“它会是一台机器么?”
为了完成对玛尔斯后裔的绝对控制,作为机器的形态直接操作的确是最好的,编写新意志,及时分配,掌握着所有程序的源代码,零出错。可谁又敢说,它一定就是台机器呢?
心跳感如胸骨某处负担着被劈开的深重刀伤,仙道甚至清晰地知道这疼痛来源于第几处骨节,手指触摸到凸起处便可以顺缘深入,他记得它,并且毫无二话地将它背负在身上,这也是ACE机师的宿命了。
赌一把?“墨提斯核心在现实的玛尔斯星。我们赌一把?”
“哼,当然了。”
“命是本钱,流川,”仙道摇头笑,穿好衣服往外走,“我们没有更多赌注了。”
他摇头:“有的,仙道。”他用眼睛见证缓慢生长、青涩辛酸的成长时光,和所经受的煎熬挣扎,对人的偏执与强烈,“我是有的。”
“啊,抱歉,”想起了什么,拉门的手僵滞半空,又问,“你……”却说不出话来。
仙道只愿这是必经的最后一道鬼门关,这条惊魂不定的前路近乎摧毁他的意志,往前走的时候,心里又存在疑惑。去找藤真的时候,更有种强烈的预感,感觉前方等待他的并不是解脱。
因为在最艰难的时刻误打误撞出了转机,晴子从头到尾被一堆高级机师以奇迹与感激涕零的眼神拥簇着,又因为告诉了她樱木还有可能找回自己原来的身体,这个小女孩充满惊喜与眼泪的微笑一直没停过,就觉得她能叫晴子真的太好了,温柔的名字,让人也想为她完成温柔的事情。
再次回到白雾茫茫的列车站,又再次来到那个动荡的塌方地段。在雾色深浓中重新走上遍天眦裂的断地铁路,是虚空的森林,凝聚着危险野性的力量,濒临飞刺的列车像静静崩发的暗中野兽,发出潮水般的喘息。全部安德计划的成员简直被迅疾交替的喜噩耗催挎精神,于是藤真很明智的决定由他自己与樱木两个人飞去玛尔斯,理由是若与核心正面交涉则不存在被控制精神的问题。
他们搭的线是自盖娅起飞的一艘制式战机,别的不说,速度快,一来一回加上交涉不会超过7个小时,这意味着,战事发展也会极快。藤真眉目凝重举步穿过站成一列的人群,樱木却一个一个很仔细地握了手。
像樱木这个人,你是很难改变他的,对于他的缺点,比如过于执念和内心天真,没有人可以强迫他变轨,也并不需要十年如一日地面对一个比生活更容易给人期待的人。早就有人说了,他是救世主来着。但有个告别却是极好的,这个告别不要任何诺言,也不需要未来,因为樱木花道清楚明白自己不过是个新丁,大局什么的他不懂,但他已有自觉,这可能是他一辈子最光荣的时刻,所以注定已经无法拥有浪迹天涯的长久,像那么多匆促别过的人,一次交集,美得如一个将吹之梦,只是还来得及有一个告别。
当握住弥生,彩子,晴子的手时,他甚至可以看到她们如何从小女孩的芳香柔软蜕变长成大女孩的冰雪聪明。当握住木暮,彦一,牧,赤木的手时,他感觉到外力加施,血流沉静,带着大汹灌输的力量。而握住三井,仙道,宫城的手,就会感知到他们具有怎样的优秀基因,并一天天地变为高大与英俊。最后的流川,两只大型动物是以互掐结束的。
樱木花道知道是要去打一场为自己而打的战争。恨不得自己是一道光线,来得快也去得快,如果停留太久,对战友和对手来说,都已经是种消耗。所以没回头地上车离开。
要是,不再需要战斗了,我想,我想和晴子小姐在一起!樱木探出车窗向晴子握紧拳头,一定要去到你的那个,真实的世界。
仙道拽下耳机,望着自己缓慢放肿的手很控制地发呆。操作室里的细微声响伴着清凉微光,是各军官在门边疏忽不见的军服一角,像急鸟在夜空掠过的翼毛。闭上眼睛,侧耳倾听,是玻璃樽里机械怪物彻夜的进食声,旺盛而持续,战争中活着的声音。学校生活时无数次,仙道从那样的时刻醒来,就可以看到银河流星雨,以神秘的姿态出没不定,于万籁俱寂中降落在耸亘星球山与横漂战舰表面,直至清晨结束。
流川默望着,记得,在此前的七年生活里,从未曾失眠的自己,睡眠剽悍,沾枕即睡。也许是空气中氧分含量稀缺,使脑子供血的速度减慢,有类似麻醉的轻微晕眩,像害上某种高山症,怎么也没有睡意。
此时舷窗外的冰粒变大已经哗然有声,他们都未对此就冰块发表更多想法。
流川知道,他们已经处在战斗末期,它即将结束,但也有可能意外延后。持续的变故造成内心建设崩塌,战绩滑坡,将使盖娅中那些仍可行的应敌之法因变故而消失,他们都明白,却不能在此交流这些而招致负面想象的事。
踏上盘旋而上的走廊,冰块滂沱,一路能看到苍翠欲滴的星云,蟹爪,马头,沙漏,刺栲,独木万鹤……随着高度变化,星云的存在形态也吹拂变化着,矮小的灌木丛星球,单薄的地衣蓝,越走越荒芜,直到寸杂不生的白雪冰层,皑皑雪块就在幕墙前,似乎伸手就能触及。形式阴沉,雾朵凛冽,似乎一直延伸到雷声轰隆的神域。
眼前覆盖机械铁色无法溶解的坚硬灯光,流川知道自己进入了修理舱。冰冷的光线,打在眼睛上,有力度地重。找到自己那架剑雨,大捧颜色的线路从它的躯体里细细地延伸出来,几套零件被拆放出来由电脑运行检查,但负荷的热量仍无法发散,剑雨大汗淋漓,把涂漆完全渗透。空气外燥内潮,战机就在这浑体的湿漉漉中奋力修复自己。
流川找到放置琐细零件的操作台,打好绑腿,用韧长布条顺着小腿缠起来,防止因长时间保持姿势而产生静脉曲张,并尝试操作机械手臂进行更迅速的人工修理。粘湿残缺的零件纠缠在金属上蠕动,刮擦在导针上,不用在意它们是否好坏,反正能替换的备用品到处都是。离这个区的机械维修师工作还有9个小时,背,军衣,绑腿,手套上几乎都是汗水。疲惫像是栖息遍地的软体动物,稍微掠过蹭碰,就能迅速依附,灵敏贪婪的持续深入。
作业一直没停,回过神来时已经是上午11点,工作了5个小时,流川驾驶机械手臂已将战机的外部元件全数修理完毕,更精密的零件却没了法子,只能等专业人员来。毕竟再怎么心急上战场的时间,也要保证性能状态的大前提。继续等着,听偌大空间里机械表滴滴答答地响着,似是突然才意识到机器运做的响声,也似是它们突然运做了起来,发觉像是第一次遇见仙道时那样,再轻的响动,还是被他一个人捕捉到了。奇怪自己怎么想起这些来,准备起身回房间去睡,眼睛不听使唤地往入口处看,结果看见仙道的身影从门边倏忽现出来,悠悠散散地,一转眼已经走近过来。
“你找了很多地方么?”每一根眼睫都裹满绒毛般金黄色的光线,像一株比人类历史还要长久的植物。
“不,我只找了这一个地方。你上次不是首发第一个飞出去,心痒吧。”仙道过来坐下准备接手,“做得挺不错嘛,该拆的该修的都弄得七七八八了。”
说着又变出一只大个儿备粮的口袋,根本像是藏零食用的,胁迫轮值的队员采买粮饷时必须带去,顺便帮他排队,说什么“啊还有那个哪家的什么什么请一定带回来哦……”之类的。
“这么多怎么吃?”流川挪开一些,最后只拿了水。
“一口一口吃。”仙道从口袋里面掏出几小瓶宝矿力和几个午餐罐头,一个一个地启了,笑容是“我知道你什么都没吃”的意思,“一定要把它们吃完。”
“吃不下。”
“吃不下再给我吃。”
流川看他一眼,已经在这种单向获得温柔的权力里感觉到窒息。然而真的没有吗?在安德成员全数集齐的第一天,几夜通宵忙得不阖眼却还能指着彼此哈哈大笑的问题儿童们,解脱了就叫藤真变酒馆出来,喝到用酒瓶互相乱扔,在划酒拳声中输到脱裤子,还要扯着喉咙鬼叫高歌直到大猩猩铁青脸把他们一票人全部揍闷声的那次聚餐。在仙道侧坐的他,不动声色地挑了各种章法可疑的食物,一样样儿地丢过去,适意仙道可以吃。
最后一项留在口袋里的,是流川喝了一半的晴耕雨读。
仙道看见他额头上一绺比阴影深的墨绿色,就伸手去拨长软刘海,看见条机油印子堂皇匍匐在那里,就忍不住笑,去工具箱里找洗手粉用手帕沾湿了,坐回来,放轻力度一遍一遍地擦,最后甩在地上的帕团,吸饱了墨绿,躺着肢体展开,无法动弹。
继续笑,“机油蹭到脸上很影响威严啊,上校,赶紧检查一下其他地方有没有蹭到吧。”
轻声呢咕句“白痴”,用手背擦擦额头,神情自若,表示已经对这些习以为常。流川想起从前听过仙道彰“万能”的说法,现在看来,是没有虚张的,他既能熟练使用机械手臂,又能驾御精确度高的部分。记得自己刚入雇佣军时对机长保证的那句“什么工作都能做”,而到现在,才明白到真正的执行是如何。
在灯光中仙道脱掉外套,轻声询问,“我做得还行么?还是,你比较愿意让专职人员来?”
回答的是:“行。不要。”
“我以前看你资料时知道,你也有在半开发小行星上生活的经历,那段日子过得很辛苦吧。”
很容易就能想象,身无长物,流落环境恶劣的星球表面,只能去修配厂做搬运零件的苦力活,而要接触战斗机,更只能凭借勤奋与钻研一点一点靠近。流川便是在那时,磨砺得单纯且强韧的吧,即使在沟壑峡谷之中,尤让人觉得是未佩冠的王族,这样即使走入茫茫人海,也会如同穿越无人之境。
与自己,极其相似。
“我七岁的时候,在仙王星一户中级人家里寄养,因为就读的战斗学前课程开设在废弃祠堂里。寄养家庭,有两个儿子,其中最小的一个,比我大了六岁,实习时不慎,在陨石区对抗赛里被削去右臂手肘以下的部分,那时没办法承担细胞培养费用。我去摸那段残臂,结果他跟我打了一架。”
仙道想着就摘下手套用手指隔着衣袖包裹和摩擦流川肩膀上那一长段愈合创面,像巨大花冠下的粗枝,特别拖延,支撑,仿佛要彻底抹去曾经皮肤健全的记忆,和彻底提醒他流川还活着的事实。仙道侧过脸去不露声色,猜想他可能突然爆发焦躁,激烈争吵,甚至扭打一处。但都没有,流川只是伸手过来覆了一下,很快拿开,力度快速,深沉而静稳。
从七岁那年我就知道,仙道想,自己是生存比死亡更勇敢。而你,与我正好相反,流川。
去拿最后一半晴耕雨读来喝,从反光里见到流川的脸,由此清楚窥伺到他真实的情绪。死亡比存活勇敢。再没有动摇的感觉,黄金双头蛇一战,流川已经强大到可以一个人获取所有,仙道不愿流川跟着他变动的了。
从头至尾,不会为自己的强大对谁道歉。
如果今天流川必须为自己的强大付出代价,那么他将为他偿付,因为已经有过一刹,感受到深情和溺爱,就可以用一辈子的时间,让自己离开,因为等到天一亮,美梦就要醒来,发现依然自由自在,也依然孤军奋战,所以没有相欠也没有责怪,完全没有。
仙道的对手从来不是virus,不是泽北,而是这样一个男孩,倔强的、凌厉的、坚硬的男孩,却也最珍贵窒人。
他最爱的人。
修理舱外隆隆的警报轰响不绝与耳,声势惊人,操作板都在分明颤动。漆黑深夜大冰瓢泼而飞,银河能够晴朗的可能性接近为零。战斗果然并未结束,而绵延无休的virus只是使他们的路途增加更多不能预知的危险,但一切只能正面迎击。
“藤真那边到底怎么样了?”流川问。
仙道用了最后一分力气摇头。这里已经属于与世隔绝的地界,什么都快没有了。搭乘式飞舰,磁力车,军人,咖啡机,日用分配机械,食物战衣,真拟大屏,通讯台,通告,战讯……所有战斗的附加产物正在消失无踪,只剩下可以容纳的战机,燃料,火,以及跳上战机随时可以出发的机师。
“活着回来啊,流川!”维修师和联络员冲进来像忙碌爬行的工蜂,仙道已经见不到流川的影子,世界混合不同进化程度的皮肤与发色,甚或语言,全是听不懂的语言,支撑他的,只有单纯的目标,向前,一直向前。
“剑雨一切正常,可发射。”唯一听懂的声音,从世界尽头传来,机子被推进隔了道门的起飞舱,线一扯,轰的一声,不见了。是了,这样就可以了,至少最后一句话,告诉他,要活着回来的了。
周身人群宛如树林中古老的冷杉和苍柏,一棵一棵寂然挺立,仿佛它们注定将以同样的姿态死去与灭绝。耳朵与眼睛覆盖密不透风的不安焦躁的谈论,远处看,是厚实杂乱的一层攘动。探近后见到的仙道,能分辨出一丝一毫结构坚硬的淡廓表情,每一度的微笑都具备完整的形体,散发出呼吸以及濒临死亡的临界。浓密幽蓝在发上错落竖立,构建一个无限孤独的小星系。
眼泪落下来的时候都没察觉,飘飘地迈步走,剩下的事,整个银河里只有仙道彰能做了。
仙道知道他会在一块如同露天阳台的虚拟车站见到藤真。他的眼睛朝南勒出细细的刺绣光芒,肩上裹着苔藓绿错落军衣,帽子笼在头上掩住全部的垂发,遮挡几欲晒晕人的雾光。仙道很快走近,站在固定位置的木椅子前方,藤真的背后,面向前方八廓虚空以及涌现沉伏的车群。长时间闭起眼睛吹风模样,一动不动。藤真的视线像白色的青稞酒,盛在洁净的玻璃眼睛里面,有难以捕捉的锥刺气味。
“我不明白,仙道,我进不了墨提斯。”他的声音像冰水流触出虚弱内脏的轮廓。
“我明白,但我能进去,所以我来了。”仿佛正蹑手蹑脚走过星辰怒放的虫洞隧道,寂静的姿态让时空不可置信的驯服。
“你真是个恐怖的角色。”藤真正身面向他,魔术师的淡恬微笑通常位于嘴角弧线的梢处,外颊用硬朗线条刷过,头发根颜色鲜明的铁蓝,垂着厚厚的反射光。眼睛像是临着阳光照耀显得睿亮,看进去后,却色调沉暗,很深,也很隐藏。
“你既然来到这里,一定已经猜到我在做什么,说说看。”
“樱木没有和你在一起,说明核心已经见到了,他完成自己的使命,剩下的,就是去夺回自己意识的控制权。希望,他面对的不是泽北。”
空气中充溢一股烟雾以及烧焦物,血腥和腐烂的气味,四溢列车中有拖带绿色数据链面样邋遢的物什与各种军装颜色装束模糊的人事掉泄出来,它们隐没在白雾中下落不清。
“而你在这里,要进墨提斯,是为了让泽北来感染你吧,然后,在复制的过程中,让核心掌握泽北的源代码,结果便很简单了,核心将你俩同时删除,现实世界由此获得平衡。你,已经将自己全部的代码交出去了吧。毕竟,人工智慧在权衡利弊上分得太过清楚,核心是为了消除病毒,我们是为了停止战争,交易一定是达成了的。”
藤真不动声色地听。
“不牺牲任何人,自己一个人去消失掉,你还是这么傻呢。”仙道优雅笃定地微笑,“如果花形在,定是会这样说了。”
雾气车站逐渐沉寂空落,转经以及呼啸的车列,连同熙攘信息一起,逐渐退去,他们所站之处是一艘卸落完所有记忆的流浪船舶。而远处隐没在雾光之中的青黑色列车更为肃穆,它从无限远的高度乍落,无声停下,正对他们的车门敞开。仙道悠闲的样子如同喝完最后一口温润厚重的下午茶,默默举步往里走,经过藤真身旁,脚步单薄地似剪纸,只有侧脸的入目微笑让心发出轻轻撞击,叮叮当当地响,在藤真的记忆中留下最后的印象。
“为什么,为什么你能进墨提斯?!”藤真用力扒住仙道手肘,指节死死泛白,“不能进去!不能是你进去,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活……我不想再让任何人死去了!你是对的,一切你都说对了!但删除是什么意思你真的懂么?!销毁意识,你怎么敢跟我抢这个?!这里可以无牵无挂去死的人只有我,只能是我!”
“这不是你可以决定的,”仙道握住对方手腕慢慢拉离,“也许从你决定当指挥官,而我当机师开始,结局就是如此了。毕竟,在墨提斯里与泽北正面交过手的,只有我和流川而已。所以能进墨提斯的,也只有我和流川而已。”
你不让流川死,所以自己跑来死么?怎么你们都是一样的自私?认为剩下的那个人一定就可以好好地活呢?
泪水开始混杂在不同程度的颤抖弧度中往下淌,听身边一波一波粗暴的大风如同潮水起伏,藤真僵硬地像座流泪的塑,看仙道后退两步进入到车厢的阴影里面,“不让流川知道吗?他会揍死你的。”
花形,你也没让我知道,我一直想揍你到死的。
仙道摇头,“是我的。泽北留下最后两个名额,料到鲨蓝的机师会想到,同时料到他会来……那一刀,是给我的。”
流川,连泽北都知道,我不是来替你的,我是你的。
列车门戛然闭上,这是非常真实的时刻,这里没人需要保全任何任性的尊严,仙道用剩下的全部时间静默,想,不让他知道,是因为知道,自己是唯一一个。
身体伴随物理空间开始移动,内心流动纷繁的意识与景象,却更感觉到它们的内向与珍贵。藤真开始随车奔跑,最后送行的是二侵的战友,从小认识的朋友,这样的结局,真的挺好。
虚弱的泪水,在奔跑中摔出了力度,汩汩冲刷过地板与大雾,带走色彩斑斓的数据链条和玻璃窗户的污浊凝块,迂回转折,无可抵挡,刷刷刷地落。
藤真穷尽了一生的力量喊,“仙道彰,我相信!”
我是凭我自己的意志爱的花形透,我相信。
车窗的敲打声愈落愈远,剧烈大风堵住喉咙,被堵在胸腔里的呼吸,猛烈窜动,几乎要顶破隔膜。仙道在一阵一阵疼痛冲击中把胀裂般的头靠在臂弯上,闭起眼睛,仿佛已经入睡。不论那是谁,闯入虚拟世界的心脏,就必须要与它的威严做较量。
仙道走下车,抵达的是一处从未有阳光照耀进来长年浸泡在雨水之中的篮球场,见到泽北荣治后,更感受到这寂静和冷的震慑,重重包裹,已经在无所寄托中窒息,是不会获得任何余地的地方。
似乎见到泽北的眼睛,越来越近,是青山之雪和盛大星球所榨出的冰冷雾气,也是一棵梦中绿色静脉割裂的腥咸气味。仙道微笑着闭上眼睛,在暗中默念他的名字,他希望,意识被销毁之后,他至少,也许,还可以保全对一个名字的记得。
左胸口鼓动的部位被一刀刺穿,疼的几乎立时死去,可没有,等待超过限度后,反而不去计量,肌肉产生一种冰冷感,浑身是只被掏空的容器,力量是蓄存的水,一汩一汩地漏失。外面是雨水,冰凉雨滴顺着他的眼睛,流过整张脸庞,处境无限寒冷孤立无援,里面是汗水,顺着心脏丢却温度,既而,纤毫可知的分解。再见了,泽北荣治,你就,和我一起消失在这里吧。
藤真,我爱他,我也相信。
流川是,改变了我“生命比死亡更勇敢”意志的人,所以我知道,自己也是唯一一个,能改变他“死亡比生命更勇敢”意志的人。所以我不害怕,我放心,忍得下心自私,唯一遗憾的,是没有喝完流川那半瓶晴耕雨读。
第十一章
0601年10月1日11点17分
人类最伟大的胜利是在万念俱灰中突然降临的。
那个时刻,流川看见了在时空中停止了动静的virus战机,像发黄的粉白樱花花瓣,瞬间就被宇宙风吹落,飘洒整片银河,已经死去,但依旧带着不可置信的凶恶姿态。冰雪发出蓝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与天空联结的缘故,那种蓝,根本不可能属于人世间,除了源自地球的最后一颗眼泪,绝无第二种可能。三侵副司令官高头力上将记录下战争结束的时间,银河历年0601年11月30日11点18分。宇宙呈现寂寥而沉重的红,印衬绵延挪舞的蓝绿星云,它们终年姿色缭绕,神态淡漠流连,此时亦有难以言述的寂然无声。而狭长银河带上存在了几万年的陨星,深深隐藏滴落,光芒金黄醇厚。
盖娅升起细娓的旗,探照光即将从膨胀丰盛的星辰中映染出,仿佛它们是与时间等同的存在,却又超然世外,与天地密不可分。人群蓦然突破沉沉雾霭般的气氛,像在突然之间,幕布被掀开,太阳光发散而出,旗舰锯齿般轮廓沉陷鲜明,斜面折射全盲,似有了生命力的变化。阴沉的蓝紫,过度至银灰,再在透亮冰块抚摩下,蔓延出桃红。人们欢呼拥抱声线璀璨,如同火焰燃烧,不可思议,又无可置疑,这场战争的一切细腻转机过渡地充满奇迹。
流川长久地凝望这景象,和安德计划最后的描述,一模一样,里面留存着他们幕后的一切奋力,壮丽肃穆,现实的喧嚣狂喜不能与之对等。流川停留一刻,迅速拨转方向掉头离去,是豁出生命与之靠近,最后双手空空归来。
我们是怎么赢的?
下了机子后是天翻地覆的掌声,流川只是下意识在寻找一个人的影子,他以为自己可以第一眼找到他,却不是,背后突然有人拉住自己叫:“流川同学!流川同学!”
“快走这边,”晴子用尽力气喊出来:“藤真少将与司令室取得联络,牧准将通知让所有安德计划的成员到场。”
“我走前面,拉住我。”
晴子曾料想,若对他提起下剑雨到走进司令室的那段时间,他大抵会皱起眉来思索,然后直接地说,我不记得了。他自然不会记得丁点细节,也不会记得随便出现在他身边的任何一个人。虽然流川枫看起来仍旧冰冷犀利,眉线傲气骄矜,但骨子里的不安与暴躁,是有外泄的压力的,这是种断然清楚的感知,比任何的盛气凌人更强势,可以让人骨折。
呼吸恢复,流川纹丝不动地站在人群最后,三井最后一个来,门合上,将巨大舰桥大厅里的欢闹一并关闭,牧打开了通讯,各种问题迅速地得到解答,可流川全部听不见,他只关心唯一的问题。
“仙道上校还活着吗?”
“如果只是能呼吸的话,那么他还活着。但他的意识在墨提斯中与泽北一并遭遇销毁,恐怕……”
牧的眉毛在帽檐下皱起,“没有一点其他的可能吗?”声音里的隐忍沉重到了极限。
他的意思是,现实中人类在墨提斯里的形象全部是凭藤真编写出的源代码,一举一动是靠着意识操控,失去了源代码,等于没有了身份,但仙道并不是编写出的程序,他是人,所以仍然保有意识,就像最初的樱木花道一样,除非被杀,才会死,删除这种程度,是不会致死的,仙道还能呼吸,不就证明了这一点?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们还能在茫茫虚拟世界中,找到仙道的意识?
“有这种可能性,但别抱希望,因为他所在的位置,就像无限非概率一样。我们找一辈子,不一定能找到他。”
话音落,整个司令室死寂下来,片刻,冰冷声音从一个角落响起,“直到找到为止。”是流川,他的寡言一向不会索然,只有惊跳。
竟然觉得明了,能说出这话的,只有流川,只有他。
“我明白了,上校,”藤真对流川说,“那么你就和我一起来找吧,即使你不来我也会一个人继续的,直到找到为止。”
他垂下眼睛没回答,鼻梁上的阴影往下加了深度。
其他人都已经想好了:“我们也去。”
流川抬头从阴影下面看每一个人。
“绝对不会丢下一个人,大荣土屋淳准将也是。”
藤真宣布:“接下来的官方公布,联络通讯和二步安排就交给老师们吧,还有准将级就不要来了,剩下的人去操作室集合,每两人一组,每组3小时,一次两组,一天一次,区域划分到了再详细说。”
流川已经走了出去,就如他进入的时候一样,不动声色,神情冷厉,仿佛只是遵循着意志所为,只是要实现所说的话,只是如此而已,他内心的情感,并不向别人开放。
上校们都调动了任务安排,匆匆赶路,舰桥中通告战结的声音从各处传来。
“大白痴!”握紧的拳要措断灵魂。
在操作室见到沉睡状态的仙道,人人都惊忘了好一会。
“这臭小子明明就在这里,”三井捞过耳机左手在盘上一阵恶敲,“真想揪住耳朵猛摇一通泼盆冷水就弄醒他。等找到他的魂儿了,就先摁在地上踩两脚再拎回来吧。”
“三井前辈。”
“……别担心了,这家伙命大,二侵那么硬打硬都死不了,还能在这里栽了跟头?顶多被饿个十天半月,现在的医疗技术,木暮说的,只要人还活着,就能续着命吊口气,王牌飞行员啊,什么苦熬不过去。但就得抓紧了,我们不可能一直这么找下去,过一个月,就不会再为找人出动战斗系统了,过两个月,就会被系统通告人员死亡,到时指不定就得被处理了。”
空气无限稀薄,流川呼吸变得不均匀,要看着他死么?怎么可能!
“一定不只是我们找,田冈总参谋那么宝贝他家王牌,陵南那边肯定也会出动。但就现在的话,这事还属绝密,只有先靠我们几个撑着。”
的确是这样。
视线里仙道恒定地深睡着,构成他身躯与灵魂的质料来源于两个空间,要靠穿越联结,这些温暖厚重的气质,伸展自如,从来不被掌握,连最后选择成的结果也不被掌握。它们像是经由漫长而不为人知的注视与留恋胶着而成,最终冷却成形为他安安静静的样子。流川坐在仙道的对面,闭上眼睛,想象他的魂魄温柔地从未远离。
他始终一样。幼年的流川枫与青年的仙道彰分成了两瓣,面对面地站在一起过,看着前方就像看着轮回前后的彼此,这是他们中间间隔数百年寂静的时间,用来记得初识的注视。仙道彰,我马上就来,你再找不到回家的路试试看?
0601年10月10日03点24分
据与陵爱湘的通讯恢复已经超过4个小时,最后由海南舰队公布的结果是:由联盟各舰队抽调组成的特别行动小队成功联合暗杀了virus的核心。名称“安德计划”。
盖娅最底层的东南边是档案室,陶瓷地砖,墙面被粉刷成澹灰和米白混合的生丝色,空荡荡房间里,只放着三样东西。一张配了角木蛟花纹的旧架子木桌,放着白色烛芯状桌灯。一面搪瓷饰铸铁墙,各种狮爪形电子钮,漆成彩色,后面连通封锁资料的暗格。一台触摸屏,用来操作,调放古老资料,装密密麻麻证物的袋子,凌乱的手抄本、大量图纸书册。牧把已经对高层领导,对记录部,对联盟方传输了很多份的高秘档案再重新编排,加秘,保存,设置解秘时间,制成最后一份保留。一切结束后他只感觉倦怠深入骨髓,混同了无垠无力。
“牧前辈您说,参与安德计划的得是些什么样的家伙呢?科学家么?”清田拆下绷带,检视左臂上皮肉愈合后的部位,它软绵绵地耷拉着,与用力支撑的右臂形成鲜明对比。
牧有点回神过来,“啊,都是些问题人物呢。”
“无人侦察机已经全部派出去进行回收工作了,”门口打掩护的神副官抱着笔记本叮嘱说,“您还有三分钟能躲过下一班电子机械人查房。”
“那这就走了。好好恢复啊,清田。”牧揉过野猴子的张獠发顶后出门去。
盖娅通行厅三面的防护罩开阖。完全看清了,凌晨3点最水色壮丽的虫洞那头景象。他们的母星表色素白,半月形的凹陷阴影一簇簇开在修长的逶迤山脉上,不染蔻丹,不生烟尘,隐约透着朴素的、盈盈的蓝色,给冷温护着。
那个男孩看着它们,从防护罩里的世界,眼底冰凉。身边人大多在踊跃地交换想法,高谈阔论,只有他独坐一隅,如同一个来自另一星球的访客,对身边的喧嚣场面和陌生人群,没有任何隔膜,却也丝毫不存在交流的途径。
就是这个时候,最后一支队伍离开了大厅。他们都是需要转移去方舟重症监护室的士兵,由于虫洞的关系,能很快抵达救援所在。血,排液,心电图,感染的位置,针头扎入的力度,药丸的副作用,失眠呕吐浑身疼痛,伤口溃烂强制愈合,病情都要得到控制和清除……如果曾经对生活的真实性产生疑惑,那么从这些人身上能感觉到存活的幸运。置身在生死边缘,所关注的只有身体感受,任何事物,都不再及上自我存在感知来得重要。
流川看着他们,想要谁来告诉他,仙道将会如何生活呢?不知过了多久,联络电话突然尖声叫起,他急忙接了贴在耳边。
“孩子,有仙道同学的线索了吗?”
是安西老师……“没有。”流川的脸上再次显露出冷淡表情,仿佛能将一生的无法甘愿就此杀死,“但已经在用无限非概率找。”
“希望能顺利找到,你们要相信那个孩子也是很坚强的。”
流川这才想起,湘北舰队的前锋部分应该从摩索洛斯走廊穿出来了,一问,果然还有2小时就将对接。不用担心,安西上将说,一切已经结束了,这边的事都不重要,才挂了线。
是的,这一刻他发现自己曾经所执着过的一切都不再是重要的。
他坐在这里,只是因为在等待4点钟的换班。
阴影盖过来的时候,整双黑色眼睛里面空无一人,似乎被人间遗忘,只有思索的苗微微跳跃。
“魔术师让你这么担心么,进攻之鬼?还嫩得很呢。”
眼睛猛得抬起来,面对他的质问,仿佛带着对自己的置疑和怒气,每对视久一点,都承受不住质问似的,发出吱咯吱咯结构分化的声音。
牧绅一坐下来,转过脸去不看他。两只手套被扯下来,塞到肩章底下,捞起缠满海藻绿丝似的褶皱的袖子,掖了下湿透的头发,帽子粘在手里,用了很随意的坐姿,没有丝毫略微犹疑,所以副官要进言已经来不及。
“我第一天当指挥官的时候,对自己说,要超过二侵的藤真健司。那时的我把他当成必须打败的对手,从书里读来的典型战役都要以自己的方式去模拟演习室打分较长短。我尊敬他,同时知道,有一天的我会完全赢过他。所谓三侵的将官都曾是二侵将官的崇拜者一说,也不是完全没道理的。”
牧因从未吐露过掏心底的话,脸上的细小血管全数膨胀起来,静候一旁的神就只见到准将的脸越说越黑,若他指出来,大人物大概只会耸耸肩用“我本来就长得黑”搪塞过去。
“在安德的时候是看不出的吧?完全没有竞争意识。”
流川透明认真地点头。
“因为我发现,这些少年时完美无缺的形象是失真的,他们最多都还只是同龄人,有的还在蜕变成形的阶段,体能没有达到颠峰,才智也没有完全施展开。并不能说被领导着走过来的每一步战略都对——这些是留给后世评论家吵的——但任性的地方还真不少,是吧?像你对仙道的印象,一定也比不过亲自眼见来的真。”
流川抬高下巴,视线像从不懂得疏离的界限,要纵身投入,带着命定的执着,要靠近那个人,补充生命里某种元素的缺乏,“白痴一个。”
牧好笑:“虽然对他执著,但你好像完全不是崇敬之情么。”
“佩服他,也是对手。”裹着黑色外套的流川,有着不想与周遭无关产生任何牵连的清净索然,就连佩服这个人,当这个人做对手与喜欢这个人,在他看来,该也是没有任何牵连的。
帝王很认可的点头:“一辈子要遇不上个好的对手,也是无聊。”我都要小心的了,“所以帮我个忙吧,流川上校。”牧边笑边叹气,“找到他的时候替我带一拳。”
……不会计较粉身碎骨。流川枫的行事原则一向自我中心,做喜欢的事,为此付出一切代价,有甘愿的勇气,他比任何人多得的是自保能力,在事物之间出入自如,不沾染任何悲喜,所以常常显得无情。
但他真的只对一个人完全无法,他的任性逼他做最坏打算,他要他生存比死亡更勇敢,他又能怎么样呢?对他,总是输。
0601年10月20日04点33分
土屋所待的特别监护病房,是一所光线破落的家庭式小房间。银河历0601年,由对古地球旺季旅馆布置的研究而应用到了对病房的修饰上,不再征用装修光鲜的区域而改成了隐藏在分岔曲折走廊的偏僻位置,只接受寻访而去的回头静客。病房里面有看了身体报告之后而调配来的医用机器人,待得最多的还是护士和理疗师,也有一些黑过程序后理所当然出现的探病的人。病房装修简单而正统,窗外是真拟花草,饮水机做成了水井边压动水汞的样子。
清晨能看到年轻单身士兵,撒着人字拖披散头发嬉皮士似的,一边说笑一边端着脸盆,走过走廊的光亮地板,去公众浴室洗澡。走廊的铁铸椅子上,有坐着研究地图的人,脸色深索,没人经过的时候,会拿出烟抽着失神,深夜如果失眠,走到那里,也会有人举着联络器与远在几个光年外的归宿通讯。有些士兵在这母舰上已经住了很长时间,有些则只是停留一两夜就要再次奔上银河。土屋借着闭塞灯光走出去借个火,或搭讪几句,都是很经常的事情。说一会话,就要被医师逮住丢回去。
他们抵达的凌晨4点,流星雨滂沱,门被推开的瞬间,扑进来潮湿清冷的消毒水气味。青年卸落行囊,他背后一个抱着笔记本的小子过来拧开床位边的壁灯,他们脱去防射线外套,化学纤维质地的精密衣料在空气中生硬摩擦,爬满流光的玻璃窗被室内光线蒙蔽,浮显在面前的是来自湘北与陵南的军服颜色,两个人都异常的年轻。土屋淡定自如地对上一双艳黑眼睛,那比本人的脸冷厉了好几倍。
陵南的士兵礼貌道,“抱歉打扰您休息了长官。我们在盖娅等待通行令,所以这个时间才到。”
土屋指点了椅子,适意坐下谈话,他的模样很清淡,和藤真颇有些相仿,随意的姿态仿佛与他们熟识已久。
在出发之前,彦一上网查找关于大荣指挥官的资料,看到关于他的解说。一些曾经去过东方军的交换兵回到舰队之后,会在上交报告或每日记录机里提到大荣舰队的指挥官土屋淳,天生名将,绝无二出。彦一倒觉得风格像仙道。这个每天早上在走廊尽头捣鼓中药,不发一言的古怪准将,他们猜测他住院的原由,甚至猜到安德,却无法具体得知。
“能询问您一件事么,您是否还记得,在那个虚拟世界里面,您……”
“是怎么被找到的?”
彦一在虚汗淋漓中转头,流川直盯进土屋的眼睛,包括稍稍挑起的眼角,单眼皮的轮廓,散落在眼角和脸颊的淡褐大痣,嘴唇当中一处小的突起,下巴中间的深陷。
什么魔术师背后的记录魂啊,居然说风格像仙道,根本一点都不像。
“这个嘛,很抱歉,我不记得。”土屋笑容无辜,很欠的那种,“因为我当时已经失去意识了,根本不了解自己的位置,完全搭不上那里的信息列车,没被撵死都很幸运,更不知道是被谁带回来的。”
“这是怎么回事啊,也不是藤真少将带回来的。”彦一莫名其妙地望他,土屋望回去,意思是你们都不知道还指望我知道吗。
“难道您,找到了出口什么的?”
“出口,呵。”土屋戏谑地笑起来:“你们指望那里会有出口么,想想里面都是些什么?全宇宙的信息都在那了,被各个虚拟系统过滤和丢弃的数据都在那儿,你们觉得我为什么现在还在住院观察呢,因为就算一直维持着自己的意识不受到污染,还是有很多杂的询息混合进来,分不清哪些是自己的,要出口?有的,就是彻底放弃防守,早点解脱还比较舒坦。你们一定奇怪为什么我在这儿?我的回答是,也许因为一直想着要回来,便回来了,而这里的一切,人,大荣,银河,是真实的吗?我不知道。不过也没关系了,好过呆在那地方,就算这边是虚拟世界,我也会好好地活下去。我还是我。”
他的话音长久持续,这男子的眼睛如此孤独无着,求生欲念强盛却无法拯救自己。这样的大荣指挥官,彦一做梦也想不出的,要命的是,他说的一切都是仙道学长还在经历的,担心,担心到说不出来,剧烈的驳斥呛出了眼泪,这么优秀的人都这样了,学长呢,学长会怎么样?
仙道学长的记忆也会被混同,可再退让一步,他们根本就找不到他!
但是,这场谈话之后,有什么不同了,也许事实让人更绝望了,可,在绝望中依旧让人恒久忍耐充满信心的,不正是仙道彰么,不论发生什么,他都绝对不会输,听着,他,不可能输,不论撑多久,不论多可怕。
“是吗,我们明白了,请您休息,我们走了。”
流川的眼睛完全是亮烈而决然的,仿佛从未曾识别恐惧,所以不知留恋和迷惘,亦只是冷情。
“别听他的,流川同学,仙道学长他从来没有给我们半点失望,他也从来没有放弃过努力,既然已经找到了土屋准将的话,相信一定也能很快找到学长。以前藤真前辈唬住了意志不坚定的我,让我知道,迷失自己是多可怕的事,你们进出墨提斯这么多次,一定不会被迷惑的。”
为什么,仙道不在之后,所有人都在担心自己呢?
流川不说话,也不示意,只以发声来表达感受,但彦一竟然懂了,那声哼是“废话”的意思。
掏出通讯手机拨到湘北那边,贴到彦一耳边,流川口气直接而清透地说,“哪里像了。”
是啊,土屋准将和仙道上校……彦一停下脚步,闭上眼睛,那边赤木准将毫无防备接通通讯,就听见气沉丹田山河一狮吼:“哪里像了啊!”
0601年10月29日21点15分
一片寂静白皑,风却刮大了起来,又冷又饿。体力因为接近七百二十个小时的误走,已经透支。茫茫白雾和滂沱列车,不会终止。中枢站此刻似乎凝聚着未知与感染的力量,是静静守候在石碑后的山神,发出妖鬼一般的狞笑。车道依旧在曲折迂回地绕圈,仙道受伤而未曾愈合创口的胸口已经麻木,踩出去的脚步虚弱无力,他第一次感觉内心被拉持,沮丧,茫然和焦灼离离寸生,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何时会出现,脚下一软,整个人滑倒在荧绿数据地里,一时竟没有力气站起来。
流川,我实在太累了。他把背贴在褶亘流淌的烂链子里,骨头寒冷而颤抖,他无法在一个地方停留,否则很容易被那里的信息吞噬,他会忘记自己的名字,形态,来历,到时就真的该崩溃了。
那些墨绿色的数据,像羊齿植物般呈现透明漂浮感,能够看见绿色编码,若遍布的分叉细脉。羽状编码的边缘,有柔和的浅波状,齿状和锯齿状……最长的编码一直腐蚀到仙道的腰部,来回摩擦,发出碎裂般的细响。都是这个世界被遗忘的情绪和记忆,在这里绮丽纷繁,潮状吞伏。
用力地望出去,仅只能摸清前面10米左右的范围,仙道把唇线勾的弯折不可触量,抚摸尖立的头发,对自己说,一定会走到的,如果在这里逗留,恐怕有野兽跑出来。
我知道,我知道,内心有个颤抖的小人儿扯住自己头发,痛苦地喘息,说,再让我稍微休息一下吧,我实在是走不动了。
那可不行啊,你要是睡着了怎么办,其实我应该先单独跑到前面去看一看,也许会见到什么人来接应,也许我该把你一个人放在这里,否则我一定走不下去。
不,我们在一起,不能分开,我喘一口气,就起来。
仙道默默判断着自己有没有意识分裂,继续用了忍耐的极限,支撑自己继续走路,信息湿地和倾盆绿链,两条腿已经不属于自己,像断了线的偶,难以控制,全靠意识,机械地动作前行,筋疲力尽。
有一个瞬间,仙道认定自己是在一个梦魇里,无法醒来,被这茫然无着的压力胁迫,没有丝毫出路,转过一个车站,又一个车站,没有列车处于停止的状态,它们会经过,但绝不停息,永远在前进,不肯慢下半分。隐约看见远处的雾里出现手持电筒的人影,似乎正大声说话向这边走来,他奋力挥动手里的电筒,向仙道打招呼,示意自己所处的方位。仙道看见了,朝那边走过去,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穿越大雾,高声地喊着,总算找到你啦。那是戴小毡毛、穿灰色呢子大衣的男人。仙道扶持着自己,力气激奋,加快速度往前走。
刚一转弯,前面豁然开朗,对面黑色列车上悬浮大片闪耀灯火,明润灭却如若繁烛。灯火在车厢里顶与外架上汇聚,像从虫洞中流淌出来的银河,可见木头结构架筑的隧形轮廓,有了烟火生息,仿佛与世相绝的狱间人气。数据雨中抵达的龙憩似的列车。
仙道听见从自己胸腔最底处叹息出的声音,“唉,为什么见到你,我一点都不意外?”
对方极限敬服地挑高眉毛,从背包里掏出用锡纸包裹的大块巧克力,递过来要他吃,再拿过整壶的冰凉茶水,“因为你已经有了猜测,说不定会见到我。”
有条不紊地接过水食,说谢啦,再很适量地进食。
“你大概知道了吧,我叫仙道彰。”
他的微笑蕴藏着宁静而深不可测的力量,“还不知道呢,我只记录下了模样的数据而已,赶时间。”他想一想,“我叫水户洋平。”
“恩,我知道。”
“知道什么?”
仙道吃巧克力与说话的姿势像是完全置身其中,又静观其变。大方而静落,轻轻喝入茶水在喉间停留,再慢慢咽下,仿佛不管他是坐在小村庭院,还是星球餐馆,神情都一样地平淡自若。
“你是个哥德尔吧,竟然一直没被人发现,很厉害哦。还得感谢你,要是小时候的樱木花道碰不到你,我们就完全没戏了。顺说,要是我碰不到你,我也就没戏了。”
洋平坦然漠然的微笑,显得很寡言,但内心分明厚实,他是心中隐藏着一面海水的人,只有同类能分辨,就比如仙道。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好小一个孩子,死倔的要命,独自一人走路,浑身打颤,眼神却横。那时我就想,带他到墨提斯,隐遁在他身边试试看,一定不会是日复一日重复无聊的日子。果然。”
对樱木默默旁护,坚韧不移,甘愿做背后的隐性人,实在是非常难求。
“那么,现在呢,你来找我没有什么做为交换么?”
太聪明了啊,洋平摇头,会减少很多乐趣的,“我想要你的几个回答。”语气仿佛即兴而岌岌可危的积木,随时可摧倒。
等候的样子里有优美至极的淡定之感。
“你凭什么知道外面的世界一定就是现实呢?像我,到现在都还不怎么接受自己是个虚拟程序。也许现实才是我这样儿的,你们那个所谓现实,不过是限制的条框命令更繁复罢了。”
又是这个问题吗?
眼睛里失重的蓝伴随微笑流露出来,仿佛可以与时间分割,以光度与力量充盈饱满的轮廓在此凝固。强烈的磁性和胶着摧毁现实与虚拟的边界,留下意志的臣服。若虚拟世界有所知觉,必将为这完整的生命美感与自信力所屈折,绿色数据所触觉的身体,每一部分的组成与结构,都有敏锐,细微,深邃,和坚强重重保护。
因为,我……
“因为我爱他,堪比存在的意义。”
洋平压低帽檐,每一个字都像隐藏种种本能的魔力,幻化出无穷尽的质地,推动他继续刁难。
“也许你们是双重哥德尔呢?”
“好犀利的假设。”仙道重新打量水户一眼,他是不是有些像藤真?“若我们是哥德尔,则最外层系统是不可能让代表病毒的人类获得胜利的。毕竟,打击摧毁人类的方法,实在是太多了,连我都能想出好几种来,更不用说人工智慧。”
“就这么确定?”
“一辈子没这么确定过。”
“哈哈哈,好极了,你的意识完全没有被损坏嘛。”洋平笑了会,踏进列车,谈话的缘分到此结束,就像只在夜色中开的花,不能迎接阳光,黎明之前,必定自行凋谢,永不重开,那是属于月光的底线,“走了,送你回去。”
意识完全没受损害么?要感谢流川呢,就算我救了世界,却也是你救了我,流川枫。
“谢了,”笑着跟随的仙道,兴奋与疲倦同时交战无法自控而又甘心情愿的沉陷,“洋平,你,很喜欢那个孩子吧?”
“恩,本来,想当他一辈子兄弟的。”
0601年11月1日02点34分
有些人在出场的一瞬间就是靠近的。仿佛失散之后再次辨认,大脑皮层里存留的记忆,依旧数据分明,没有差错。那种近,有着温暖真实的质感。可以刚刚见到,就与之拥抱。心里有熟悉的言语,要说给他听,又并不焦灼急迫……即使彼此的路途交汇之后也是各有终点。即使彼此都是对待外界不同方式晦涩内向的人,但是经过彼此确认之后,就能展开旅途,互相交付内心回忆。这只是一种直觉。就像仙道直觉能第一眼看见他的,仅仅是流川而已,甚至难以分辨是流川的遗世独立使他心生向往,还是自己的桀骜不驯焕发隐藏意味。
狐狸与章鱼眼对眼愣着。章鱼甚至有点知道在这样的时刻,小狐狸一定会重新出现。
它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短卵圆形的头上拍上一爪子,肉垫触感像手工纳的厚软棉底,干燥洁净的轻拍。章鱼一只一只收缩了腕足护住头,变色成覆盖着藻类石头的颜色,是礁岩,石缝和海床间的黯淡情绪,揉成又静又乖的样子。小狐狸拿前爪把腕足刨出来,很仔细地闻嗅上面已经收敛的伤口,那些突兀而肿胀的红色伤疤,然后小心地拣了位置放轻力踩,踩完了还似乎数了一下数,偏斜起矫俐狭长眼睛,几要把章鱼逼视得喷出一口墨来。
破绽百出的样子意外的相当取悦它。
于是再才补上自己的,给了个扎扎实实的扑倒。他们一齐抵达整个旅程的终点,走出白雾茫茫的虚拟世界,返回现实。
仙道拔下耳机,抬起头看流川,只觉得百感交集,一时默默无言。
边儿上三井不干了:“我@#$%^&*,无限非概率那是个什么变态玩意儿?”
身体移动不是非常顺利,感觉空气污浊僵滞,仙道把头伏倒艰难撑起身子,流川帮他抽掉输液管之后,更像是进入了缺氧的煎熬状态,口舌燥热,头疼欲裂。抬起头,看见流川冰冷直视的眼睛,于是慢慢回一个微笑给他,示意放心。
“你变成什么了?”
三井心有余悸,“……海鸥。”
不给面子地笑出来:“怪不得刚才没见着你,原来都飞天上去了。”
在极度虚弱中直起身,强忍着头痛和不适,抚摸流川的脸,他赶紧闭上眼睛,仙道直接把他揽进怀里,看似抱,实际是掩,是让流川遮掩自己示弱的姿势,但并没让他狼狈,因为生命里只有这一对可以相对肆无忌惮流下眼泪的人,这是段属于安全的回忆,即使他曾经消失不见。
“好兄弟,你是我见过最命大的人。”三井和宫城过来一左一右不客气地在背上甩巴掌。
另外一个小组的彩子扔了耳机,将仙道从巴掌雨中拯救出来,勉强跟他完成一个拥抱,“回来就好了。快快,叫医生啊。”
剩下的10分钟,机械人推着手术车穿越电子门以及气浪,朝着低重力通道行进。
恒温光线在通道遥远的顶方,四周一层层干燥亮丽的指示灯打着默剧式的呼哨从身体三面飞逝重复,仿佛时光隧道里从躯壳中重温有关陌生与熟悉的记忆,整个通道是一个小虫洞,生平第二次,仙道仿佛又站在了初次抵达荧惑星船团的那个时刻,被一双打伤灵魂的眼睛发现,很潜伏,等待了又等待。
奇妙的感觉,好像有要变强大的自觉了似的。
仙道不喜自己气息奄奄的样子,便向着流川巴巴地讲话,像只小小的蓝色风车,叶片哗啦哗啦响彻不息。一只手握在病床一隅上,低微的失重感险些将平衡打翻,“流川,为什么一路上都没有人了?”
“你依旧迟到。”
“那,为什么要走低重力通道?”
眼睛里的艳黑封闭而强盛,并不悦人,也许那象征着与心跳同步的时间,“转院,白痴。”
大到不可思议的睡眠在大脑皮层中强制发出低沉的咆哮,视界中色块腥甜,像满墙烂漫花枝迎风摇摆,光影闪烁,水银般的寒冷穿骨而过,隐约听到攀满招摇蔷薇藤蔓的外墙上,机械人加速的脆声,似古地球年的自行车脚踏板被踩动带动的链条,喀哒哒,喀哒哒。脑海里是浪尖反射的眩目波光,鱼鳞般密匝扎实的疼痛。
你不该让我看你的眼睛,流川,我看见它就失去力量了。
“通往地球港荧惑星船团,SR711号单梭飞船还有5分钟即将起飞,请未抵达的乘客尽快上船。”
地球港荧惑星船团?就是说,要回我们的母星地球了?
是他,是流川要和他一起回去,想象之前与之后的日子,如果不是跟他一起,谁会第一眼察觉到他呢,要他不在,他的训练计划一定会继续胡乱下去。尽管这些好像谁都能做到,但要不是流川做,算了吧,肯定当耳边风,才不听呢……
很久以后仙道还能想起这个画面,那是他与流川最初的本心。不擅言,大多时间沉默的他,只能以行动表意。使得仙道人生重要的时刻,总是没有声音,但他却给其中的寂静所吸引,明白长路寂寂,大音声希。
流川抬起下巴,眼睛里缓慢流露出的每一滴温度都金光四溢,像微小的太阳。一如初见11岁的流川枫。
“仙道,你想要到哪里去?”
“我已经,哪里都不想去了。”
尾声
樱木同学:
我时常想,要是碰不到樱木同学,我们一定不会再次迎来安生和平的日子。
不知道你的肌肉恢复手术做得怎么样了?竟然真的重新找回自己原来的身体,樱木同学已经超出我的想象,越来越厉害了。在我们这边,湘北第四小组的机师都带着各自的使命去地球了,希望哥哥的年终考核能顺利通过,流川同学与仙道前辈的一对一继续进行,宫城前辈与彩子姐度假愉快,三井前辈与木暮学长的野地摩托之旅平安无事。啊,还有藤真前辈,希望他重组翔阳的工程能尽快实施。
听安西校长说,埃斯帝星系举办了一场举世盛大的夏之IH飞行球大赛,他已经推荐了两组梦之队去参加,据彦一的姐姐弥生小姐透露的名单,第一组有海南的牧准将,神上校,湘北流川上校,哥哥,陵南仙道前辈,后备是藤真前辈;第二组是海南清田同学,陵南福田前辈,湘北三井、宫城上校,还剩下一个名额……安西校长说,是一个我们都认识的人,不知道会是谁呢?真期待。
我们的日子永远这样就好了吧,无休无止。
虽然哥哥说联盟不可能永远拥有这样的平衡,但那些都是很久以后的事,现在要做的就是坚持每天给樱木同学写信,这是我做为医师在三侵后的第一项工作。说起来,接下照顾病人的工作后更加感觉,完成工作是很幸福的。
不知道为什么仙道前辈看到这里时一直在苦笑,说他永远也不要受伤住院了,再被那样照顾下去一定挂掉。我想,他这样说,是怕流川同学寂寞吧。不过确实没办法,该经历该受伤的时候,谁也不可能说避免就避免,但无法改变并不是坏事,体会过伤心,失望,疼痛之后,再次相逢的时刻才能无比美好。
请樱木同学一定要尽快康复啊,我会在太阳的方向,一直等你。
赤木晴子
银河历年0601年11月18日11点53分
完
参考文献:
《烈空》,《宇宙时代》
《银河英雄传说》,《终极机师》
《安德的游戏》,《星际迷航》
《银河系漫游指南》三部曲
The Matrix系列,盗梦空间,超时空要塞F
后记:
前段时间去赶哈7的首映,虽然早就看过小说,但听到西弗勒斯说那句always时,还是哭了。放映一结束,所有人站起来鼓掌。那时想:怎么可以有人的死,不是带来痛苦,而是带来,爱。
所以这篇文一直想要问的东西,不过就是,生命脆弱感与宇宙磅礴感被相对放大到极限的时刻,还可曾记得爱?也第一次采用了Galaxy的题材,原因大概是它的另一个意思吧,一群出色的人或灿烂的事物。血脉骨骼般的星系,细胞般的人类,跋涉千星万水与另一人相遇,太阳作灯盏,觉得非常美。
于是开始兴致勃勃地构思。发散了又砍,砍了又发散,加了虚拟与现实的混合,想知道自己逻辑思维的极限在哪里,只是让读者望而却步了,默。所以对能读入戏的亲还得说句感谢。但同样,我希望这篇文不是带来咀嚼的艰涩感,而是带来,爱。因为答案也是它,always。
仙道和流川都是最终会成为内心强大的人。
所以,我不担心他们。我爱他们。
2011.8.9
附:关于这篇文到底讲了什么(我知道很少人看懂了)
正如题目名为“深入墨提斯”(墨提斯:宙斯第一任夫人,因恐其诞下推翻帝位的子女而被吞入肚中,成为宙斯智慧的来源),这篇文也是一个寻找真相中的真相的过程。
最表层真相:
灭园之战,一二三入侵。在第一章由晴子叙述。
二层真相:
这一系列的战争全部是由人工智慧发起的,它的核心是泽北荣治,核心的意志是“为了父亲成为第一”。在第一章由藤真引出。
这里不得不提到哥德尔现象。除了来自外部的安德计划成员,也是可以从程序内部产生的(比如洋平)。这时核心为了程序平衡,就得把这些哥德尔消除掉,最好的办法,就是编成virus的舰队,与人类对战。
可对战结果是人类的奋起反抗(三侵),这时,对墨提斯来说,人类就是病毒,而与人类在一线交手的泽北,他的意义变成防御程序,于是新的核心诞生(虽然文中没点出,但让泽北受到管束的人……有人猜到么?是老师堂本)。
接着是安德计划的意义。让核心意志改变,从而终止战争,是没有错的,但这时的泽北已经不再是核心,所以他们改变泽北意志的结果是,让他无法被墨提斯识别,由防御程序变成了病毒。病毒的特点,无限复制。
似乎安德和三侵是完败了,但幸运的是还有第三层真相:
救世主樱木花道的身世真相。樱木是生长在火星人类基地上的玛尔斯后裔,身体被选作virus的机师,意识被拿去销毁,误打误撞中又被洋平救下,从此长住于墨提斯中。这条线索在第十章被仙道与流川挖掘出,既而猜测到新核心在现实里的所在,玛尔斯星,并由藤真与其达成交易:共同除去病毒,泽北(仙道让自己被感染,然后新核心将两人同时删除)。战斗从而反败为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