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始篇
作者: 飒姬,收录日期:2010-10-21,2551次阅读
一生•始篇
1
仙道彰初次遇到流川枫,首先看到的是他和一个红头发的大个子家伙噼哩啪啦打成一团的热辣场面,其间夹杂着如“死狐狸”、“白痴”等等若干没有营养的对骂声,以致他下意识地把此人归为病发闹事的住院病人这一类,打死他都不会将其与那个传说中如此优秀完美的流川枫联系在一起。
如果这时有人从后面走上来拍拍他的肩膀,说:“仙道君,注意了,你眼前这个,将是你此生最爱的人哦。”绝对会达到让一向以风度优雅而著称的仙道彰大失形象地狂笑到捶胸打跌,全身抽筋,最后被湘北疗养院顺便收治的后果。
流川枫初次遇到仙道彰,是在和红毛猴子打得热火朝天的当口,被彩子的纸扇一击后,最后揍了一拳红毛猴子,心不甘情不愿地停手,摸摸头站稳,抬起头来就看到了一个身材过分高大(比他还高就叫过分)、发型古怪、面部表情很奇怪还保持一种极度僵硬状态的男子。以他的职业敏感性来判断,应该是新来住院部的病人,患的病十有八九是神经官能症之类。
如果刚刚那个人把与说给仙道彰的话说给流川枫听,简直就是给流川枫提供一个再展拳脚的机会,下场一定是鼻青脸肿,肋骨断掉两根,呈半昏迷地被扫出湘北疗养院大门,连博同情的机会都不会有——对流川枫说这种话,可不是想死么?
所谓的先知,总是受迫害的。
所谓的命运,总是要在不经意间降临的,仿佛不如此便不足以显示其玄妙。
仙道彰和流川枫的所谓命运的初逢,毫无诗情画意地足以叫人痛哭一场。
在此之前,仙道彰对于流川枫的事迹,早已耳熟能详,这要归功于仙道彰的女友竹野香。
一般人看到仙道彰,总会不知不觉地把他归为花花公子这一类。首先当然是因为仙道很帅,而且还帅得到了不当花花公子都让人觉得可惜的程度;其次是因为他一直保持的绅士风度和嘴角上扬30度的经典笑容,既阳光又足够魅惑。这样的男人没有被女人宠坏,还真是奇迹。
对仙道彰留下这种固有印象的人看到竹野香,差不多都会一惊。这倒不代表她很恐龙,只是怎么看都没有让仙道彰追了三个月又从三年前交往到现在的身价。竹野香是那种平板清瘦的女子,苍白地有点缺乏血色,细长的眼,单薄的唇,值得称道的是一头天生的乌黑柔亮的发,却也给她增添不了多少妩媚之气。更何况她念的是S大的精神科,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一大票原来还有点想法的男人立马却步。
对于众人的疑惑,和仙道彰一出生就是哥们的越野自有解释。他说仙道彰从小到大喜欢的就是这一型的女生,纯属个人品味不甚迎合大众的问题,不必往人品情操方面去联想。至于人品情操,有他从幼稚园开始就花团锦簇的历史记录为证,大家的眼光还是正中靶心的。
而竹野香能让仙道彰交往到破记录,无非是她表现了足以维持仙道彰热情的冷淡。正如吃了一锅麻辣烫后喝一大口冰可乐,一个字——爽。因此,也不能完全将这归罪于仙道彰,天底下男人普遍的劣根性嘛。
叫人称奇的是竹野香到底是何等样人,居然能对一向所向无敌的仙大帅哥冷地起来?
原因正如他们相识半个月后仙道彰对竹野香表白时得到的回答。
“对不起,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他叫流川枫。”
据竹野香说,流川枫是她刚进S医大时大五的学长,号称S医大开校以来的天才,总是以接近满分的成绩拉开第二名很大的一截。毕业后到美国公费留学,学成归国后在神奈川的湘北疗养院当医生。另外关于外在条件而言,用竹野香的话来说:“不是我打击你,彰,光就长相来说,你还稍逊一筹呢。”
湘北疗养院是神奈川县乃至全国都颇有名气的精神疗养病院,院长安西也是国内精神病康复研究方面的泰斗人物,他提出的交流疗法和温和疗法,在治愈自闭症、抑郁症和严重的神经官能症方面成就极高。但以上这些绝不是竹野香放弃东京各大医院的优厚待遇和身在陵南集团东京总部供职的男友跑来神奈川湘北疗养院的主要原因。
仙道彰有点咬牙切齿地想:百分之两百是因为那个叫流川枫的男人。
男人是很要面子的,他仙道彰实在不是很咽得下这口气。
然后就利用他的半个月休假跑来神奈川了。一来看女友,二来也实在是好奇心作祟,想看看那个在他头顶盘旋了三年的阴影究竟是什么样的。
湘北疗养院地处郊区,去到那里需要经过一段长长的沿海公路。天气很晴朗,打开车窗便会有和煦的风吹进来,带来湿润的海潮的气息。听得到风吹过路边行道树时的细密的沙沙声,还有不知名的鸟的叫声。仙道彰觉得自己心情好得简直想唱歌——也许什么时候应该来这边的海岸钓一下鱼,一定胜过参加东京那个年费四十万日元的钓鱼俱乐部。
这种悠闲自得的感受,已经许久未有过了呢。
湘北疗养院和仙道彰想象中的精神病院截然不同。一说精神病院,人们想到的通常是《飞越疯人院》里的竦人场景,而绝不是仙道彰眼前这几幢沐浴在傍晚温暖的淡金色阳光中的白色小楼,以及草地,小树林和瓜果园。这里不像是精神病院,反而让人莫名地联想起童话中的城镇,牧羊的女孩,也许还有……迷途的王子?
仙道不禁开始嘲笑起自己的胡思乱想。
接待处的女孩松井听说他来找竹野医生,拨了个电话进去,然后面有难色地回答说竹野医生到病人的宿舍巡房去了,问他要不要在接待处等一下。
仙道刚想说好,从里面的走廊里出来一个穿着粉红大T恤和牛仔短裤的卷发女子,和他年纪大概差不多,问他有什么事。
松井介绍说是疗养院的事务主管宫城彩子。仙道稍稍自我表现介绍了一番便说了一下来意,这个叫彩子的美艳女子便笑道:“我也正要去住宿部那边呢,倒是可以利用职务之便带仙道君过去,真是想看看阿香那孩子惊喜的样子。真不知道她是被流川医生同化了呢还是本来就这样子,成天乱酷一把的。”
仙道彰一进入住宿部,就在底楼大厅里看到了很热辣和火拼场景。当听到彩子大吼一声:“樱木花道,流川枫,你们给我差不多一点!”时,震惊的心情,实在难以言表。想起竹野香描述的流川枫形象,不禁有了幻灭的感觉,甚至从心底涌起了在这等样人的阴影下生活了三年的酸楚之感。
然而在彩子的纸扇袭击下心不甘情不愿地停手的两个人中被叫做“流川枫”的男子抬起头来看他的时候,仙道彰有一种被人当头打了一棒的感觉。
那个男子,有着锐利地仿佛能够看穿灵魂的眼神。
而用来承载这种震撼人心的眼神的,是一双清澈美丽而又冰冷的细长眼眸。
有一种突如其来的感觉。
仿佛竹野香到湘北疗养院来,然后他硬是抢了休假,追到神奈川,穿过那样一条长长的沿海公路,到达湘北疗养院,遇到彩子再被彩子带来这里的整个过程的最终目的——只是为了,让他被这样的一双眼眸,轻轻地轻轻地看上一眼。
2
流川极度不爽。
一个男人被另一个男人这么盯着看,都不会太舒服。
鉴于这个人看起来是新来的病号,流川强自按捺下还在翻涌不息的暴力冲动,也就在心里骂两句白痴而已——医生的素养使他没有将那两个字骂出口,呃,十分难得。
“彰,你怎么来了。”一个声音把仙道拉回现实。他这才发现竹野香也就站在大厅里的沙发背后,沙发上坐着一个及肩长发的少女,两个人都在盯着他瞧。
“我来看你啊。”仙道把脸上的僵硬肌肉扯回30度优雅笑容,“想不想我啊,阿香?”
“看到你我很惊喜啊。”竹野香难得一脸灿烂地回答。然后就拉了他朝流川走过去,“学长,这是我的朋友,仙道彰。彰,这是我和你提过很多次的,流川学长。”
流川挑眉看了看仙道,心里只得出一个结论:既然他不是病人,那么……士可忍孰不可忍……
偏偏那个莫名其妙盯着他看了半分钟有余的名叫仙道彰的男子还好死不死地就在此时伸出他的手,无辜兮兮地对着他笑起来:“初次见面,我是仙道彰。”
流川“啪”地一下拍掉他伸出来的手,咬牙切齿地挤出两个字:“白痴。”
心情……爽多了……
仙道看着流川理也不理扬长而去的身影,有点怔忡。
本来仙道是把酒店套房都订好了,等着接竹野香过去小别胜新婚一下,可是竹野香第二天仍是要上班,疗养院离市中心又实在有点远,彩子就贼兮兮地笑着说仙道君啊你可以住阿香这里啊,我和阿香住一个套房,我晚上可以放着ROCK睡觉,你们不用担心会吵到我的。她这么一说仙道脸皮再厚也实在抵挡不住,连连说算了我明天再来吧,反正我假期半个月都呆在神奈川呢。
彩子一听他这话,双眼顿时闪闪有光,一迭声说仙道君原来你要在这里呆半个月啊,太好了太好了,有没有兴趣在这里做义工?就当支持女朋友的事业嘛。工作内容很简单的,也就是陪自闭抑郁病人说说话什么的——放心,他们没有攻击性,只是需要和外界进行一定的交流而已,我们医院最近社工比较短缺,仙道君你是这么阳光又积极向上的好青年,一定会感染他们打开自己的心扉拥抱世界……彩子的演讲慷慨激昂地持续了十一分钟又二十秒之久,听得仙道头昏脑胀只顾乱点头,最后彩子很大力地一下子拍在他肩膀上:“仙道君我果然没看错你,就这么说定了!谢谢你对本院工作的支持。”
什么和什么?仙道彰看着彩子热情洋溢的表情和充满期望的目光,觉得得有点毛骨悚然。
后来竹野香笑笑说:“彩子她是急啊。安西院长提出的交流疗法和温和疗法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要让患者保持与外界的一定交流和循序渐进式的引导作用。但是现在请社工是很难的——条件不低,工资不高,工作枯燥,就算是我这种受过专业训练的,也不耐烦一整天陪一个患者聊天啊。来这儿的社工,很多都是干了一个月就走人的。”
“那个和流川打架的红头发是谁?”仙道这才想到问。
“哦,那个人啊,叫樱木花道。还记不记得那天坐在沙发上那个女孩子,叫赤木晴子,去年秋天来这里的,据说是目睹哥哥的死而导致的很严重的自闭症。她除了哥哥以外就没有其它的亲人了,那个樱木大概是喜欢她的吧。她住院的费用都是他交的,也常常跑来看她,一来就陪她说一整天的话——其实也只听得到他一个人在讲。他跟学长打架,还不是因为学长是赤木小姐的主治医生,赤木小姐似乎对学长很有好感呢,他嫉妒呀,真是单纯呢。”竹野香说着说着就笑起来,“其实很多病人都对学长很有好感呢,不管男女都一样。”
“呃?”仙道有点惊讶,“你刚刚还对我说一堆什么交流什么温和,他看起来怎么都像是交流和温和的反义词嘛。他那种冻死人的样子,只会吓坏小孩子。”
竹野香笑起来:“可能是学长他给人一种……可以信赖的感觉啊,很专注很值得依靠的样子。”
“难道我就不值得依靠了?”仙道一副受伤的表情。
竹野香扳过他的头,让他的目光正对着自己的眼睛:“对啊,彰……那么多人都说你其实是个可靠的家伙,怎么我看着你的时候就觉得你从来不曾属于我……真是,叫人郁闷啊……”
“阿香……”仙道想微笑一下来调节气氛,却被竹野香凝视着他的眼眸给定住了。他愣愣地看着竹野香看了一会儿,低下头来把脸埋到她细瘦的肩膀上,低低地笑起来:“你是不是,太多愁善感了……”
他抱住她,她便静静倚在他胸口。彩子房间传来震天响的ROCK。他听不到她的呼吸声。她的体温与他的相仿。他拥抱着她像是在拥抱着自己,怀里仍旧一片虚空。
彩子本着物尽其用的原则把仙道发配给一个因迷恋木村拓哉过度而得了妄想症的大学女生藤井,还笑咪咪地解释说:“仙道君啊,你这样的万人迷,区区一个小女生有什么搞不定的。可惜人家迷的是木村,不是尼古拉斯凯奇,要不然更有效果。”
藤井是个扎两根辫子,戴着巨大的汽水瓶底眼镜,有点矮胖的女生。仙道立马奉献必杀放电笑容一个:“早安,藤井君,我是仙道彰,今天天气很不错啊,出去走走吧。”
藤井看了他一眼说:“好,不过十一点的娱乐新闻开始放前我要回来。”
“可以在新闻里见到木村?”
“对啊。”藤井开心地笑起来,“仙道……是仙道君吧,每天都能看到木村真的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呢。你知道吗——我们正相爱着呢,真是一件美妙的事啊。他近期内就会向我求婚呢!”
仙道不禁微笑起来:“木村不是正在东京吗,藤井君怎么和木村联系的呢?”
“他上娱乐新闻的时候都会朝我眉目传情啊……”藤井一脸含情脉脉,“电视上说他和工藤静香可能就要离婚了。所以,他一定马上就会来和我结婚了……”
仙道憋笑憋地很辛苦,终于忍不住小声笑出来。
“你笑什么?”藤井突然厉声叫起来,“怎么,你以为像我这么又矮又胖又近视的女生就得不到木村的爱么?”
糟了,彩子说过不能刺激到病人的。仙道连忙微笑着说:“没有了,我是为藤井君开心啊。藤井君是比较丰满,不过现在骨感的女生早就不流行啦。还有,哪个男生会喜欢比自己高的女生呢?近视么,隐形眼镜就行了。何况藤井君戴眼镜的样子还特别可爱呢。”啧啧,真狗腿。
仙道多年累积下来的战斗经验,说两句甜言蜜语骗骗小女生,不在话下。藤井果然喜孜孜地笑起来:“仙道君真是好人,哪里像上次来的那个竹野,当自己了不起死了。仙道君不会喜欢那样的女生吧?”
竹野,阿香?仙道有点哑口无言。是同性相斥呢还是阿香比较失败?不过想来以阿香的个性,的确不大可能会逗得藤井开心呢。
“早上好啊,藤井君。”一个胖胖的戴着眼镜的怎么看怎么该去给烤乳猪店做广告的白发老头呵呵笑地走过来。
“早安,安西先生。”藤井迎过去,“您也出来散步么,我们一起来聊天吧,仙道君是很有趣的人呢。”
老头伸手抬了抬眼镜看看仙道:“我听彩子说过了,仙道君是新来的义工吧。”
“嗯,对。”仙道觉得没必要解释。
“藤井这孩子今天特别开心呢,是因为你吧。”
仙道看了一眼藤井,微微笑着说:“和藤井君这么可爱的女孩子聊天,我也很开心啊。”
“好,好,好。”老头发出有点奇怪的笑声走过去,“我先走了,你们慢慢聊吧。”
“藤井君这是谁啊?”
“仙道君你不知道么,是院长安西先生啊。”
“呃?”
送藤井回屋后,仙道慢悠悠地从患者宿舍里晃出来,想想差不多快到午饭时间了,决定这么一路逛到餐厅去,如果碰到阿香就最好了,一起吃个饭,然后回她的宿舍去睡个午觉,要不干脆躺到草地上晒太阳吧,一回东京,可就没有这么悠闲的日子过了。其实,和藤井这样的女孩聊聊天,也挺有趣的呀,仙道想。
意想不到的是一出宿舍门竟然就看到流川。面对面走过来,没穿医生的白大褂。很随意的牛仔裤和紫色的V领衫,显得皮肤更加白皙。刘海有些长了,垂下来便遮了一半眼睛。风一吹,微扬的发丝下便泛出粼粼的眼波来。流川应该已经二十六岁了吧,五官眉目仍旧清朗地像个少年,完全不到他应有的年纪。
“喂,仙道。”流川居然叫他。
仙道有点不敢置信和受宠若惊,问他:“你叫我?”
流川皱皱眉往四下里扫了一眼,意思是说这里只有你我不叫你叫谁。
“有事?”
“院长说你对待病人的方式很好。”
“吔?”难道自己真的是天才,才当了两小时义工就博得精神科专家的高度赞扬?“好在哪里?”仙道兴致勃勃地问。
“不知道。”流川的眼神在说我要是知道刚刚理都不会理你,“叫我观察。”
仙道摸摸头笑起来:“这样啊,可是现在没办法表演给你看啊。”
流川一双细长锐利的眼朝着他上上下下扫了几眼,仿佛是确信再没什么看头似的摇了摇头,然后立马转身就走。
仙道也就这么悠悠闲闲地把手往口袋里一插,迈开步子跟上去,“为了能让我好好地表现,让你好好地观察,我们一起去吃个饭培养一下感情吧……”
然后他就毫不意外地听到流川发出的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的声音:“白痴。”
突然就觉得心情大好。
3
患者宿舍后面过去就是医护人员宿舍,中间一个铁丝网围起来的简易露天篮球场,旁边稀稀拉拉栽了几棵叫不出名字的树,树不高大但枝叶茂密,叶子的颜色有些象冬青,绿油油的,但叶片比冬青大得多,被阳光晒出一种类似于青涩苹果的气味。
“大中午的还有人打球啊?”听到篮球砰砰砰的声音,仙道转过头去看,看到的先是一个鲜亮的红头,然后看到的是——一颗急速朝他面门奔过来的篮球——仙道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躲——本来理也不理仙道的流川感觉到仙道的动静,转头一看——
那颗篮球就不偏不倚地吻上了流川的脸颊。
肇事者樱木花道显然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刚刚他还和晴子小姐在快快乐乐地玩投篮,也就是普通的投篮不中砸到篮架角飞出了球场而已,然后似乎碰到了一个人——樱木花道转头往球飞过去的方向看过去,正午的阳光有些耀眼,他眯起眼一下子看不清站在那里的两个人影,就叫起来:“把球丢过来——”
站在那里的人却没有把球丢过来,而是托着球直走过来。樱木花道天真地想:啊,真是个好人,还特地把球送过来给我——咦,这个人是谁——当樱木花道看清楚是和他一起无数次地破坏疗养院禁止打架斗殴的规章制度的流川医生,流川枫的时候,饶是他这么巨迟钝的人,也觉得一阵恶寒,特别是看到流川白皙的右颊上一个红印和一点尘土时,他那头不到一寸长的红毛都竖了起来。
于是樱木花道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两难之中:他樱木花道虽然血气方刚,但还没有到不讲理的地步,不道歉实在说不过去;要是向这一向的死对头死狐狸赔礼道歉吧,以后岂不是要落他下风?他还在犹豫,那颗刚吻过流川的右颊的篮球倒是毫不犹豫,径直吻上了他的右颊。
小宇宙……爆炸了……
眼见一场斗殴又要开始,仙道彰不怕死地决定当和事佬,虽然他个人不甚擅长肉搏,不过就这么站着看这两人表演全武行实在是太不够意思了。一念闪动之间,他往前跨上一步,用左手去挡樱木花道看起来气势汹汹的右拳——
仙道制止了一场斗殴事件,将其转变为……呃,流血事件。
他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左手还没有挡到樱木的右拳,鼻子就已经被樱木的左拳击中,鼻血淋淋了?
流川站在仙道的后面气定神闲地想:这个人怎么就这么笨呢?他就不能把头一低,伸出右拳打在红毛猴子的肋骨上么?然后再猛捶几拳,区区红毛猴子,有什么放不倒的?
仙道的自我牺牲还是有贡献的。因为道歉的对象不是最恨的死狐狸,樱木很爽快地赔了个礼;因为已经向红毛猴子报过仇,刚刚的一记猴拳又被仙道用鼻子接到,流川也决定息事宁人。况且仙道俊挺的鼻子虽然没塌,但是鼻血却汹涌地很,不能晾在一边不管。反正宿舍就在旁边,于是流川便拽着仙道上他自己家急救去了。
流川住的是顶层阁楼样的一室一厨一卫的小套,楼梯上来他家门口旁边就是房顶阳台。阳台其实是公共晒衣场,从白大褂到花花绿绿的女士内衣应有尽有,阳光很好,一排排衣服在风中荡来荡去。那条米色的平脚短裤好象还是阿香的嘛,仙道想。
因为是一室户,一开门看到的就是客厅兼卧室兼书房。房间很整洁,东西摆放地有条不紊,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空气里漂浮着一股刚刚洗过在太阳底下晒过收进来散发着清香的床单的味道。嗯,是张不错的双人大床,铺着雪白的床单,一看上去就很舒服……
“躺下。”流川简洁地命令道。仙道于是就往那看起来很舒服的床上一躺。流川从柜子里拎出个白色的小药箱来,拉了把椅子坐到床边,看了看仙道:“把手拿开。”
“呃?”仙道一时反应不过来,流川便不耐地伸出手把仙道一直捂在鼻子上的右手拉开,然后放在——啊,没什么地方好放。流川看了看自己新洗过的雪白床单和仙道的血手,然后就把那只手搁在仙道自己T恤上,立马留下血手印一个。
“流川你太无情了,我好歹也是为你流血,竟然这样对待我。”仙道仰头看看自己的胸口,一片血渍,估计都渗进衣服里去了,皮肤上也觉得湿湿粘粘地恶心。流川不理他的抗议,一伸手把他的额头按下去,另一只手用镊子夹了棉球给他擦掉鼻子周围的血渍,“吵死了。”
仙道很乖地闭嘴,睁大眼睛看着流川给他上药。流川的脸离他大约三十公分远,前所未有的近距离。仙道看着看着不禁在心里想一个二十六岁的男人怎么还会有少年样的清爽干净的线条,纯粹无杂质般的眼神。他也应该是有过这样的年代的吧,应该是还是个爱翘了课跑去钓鱼的高中生的那个时候,其实倒也不是真的为了钓到什么鱼,也就是静静地坐在无波的水边,一片叶子掉进水里晃开的涟漪有时都会让他觉得很有妙趣。十年前——十年前的流川是什么样子的呢?应该和现在的样子相去不远吧,可能会再稚气一点,穿着运动服骑单车,后面一群尖叫的女生这样子。仙道想到这里,不禁微笑起来:如果十年前,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年的他遇见十六岁的流川,会是什么样子呢?
流川看到仙道一边看着他的脸一边微微笑,于是很不解地问他:“你笑什么?”
仙道说:“不告诉你。”
流川皱皱眉哼了一声,也就不问。仙道突然就觉得他皱一皱眉眯起眼的样子……呃,很可爱。
很可爱?仙道被自己吓到。
一时幻想过度,一时幻想过度。仙道安慰自己。
“自己把脸擦干净。”流川径直管自己走开去卫生间洗手去了,仙道从床上爬起来去照镜子。
唉,真是大失他一向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形象啊,鼻子上面包一块纱布,两边各塞一个棉球,咦,怎么左脸这么干净右脸仍然一片血污?仙道想了想恍然大悟地笑起来:这个脾气比天还大的小子,本来已经帮他擦到一半了一听他竟然不回答,立马就丢下他让他自己干去。他也不以为意,继续把脸擦干净,嗯,还好,还能见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受伤的仙道比普通人还是要帅一点。
“流川能不能借件衣服给我,我总不能穿这样出去吧。”仙道指指胸前的血手印,对从卫生间里走出来的流川说。
流川打开衣柜丢了一件T恤给他,然后又拎出一条深蓝色的运动裤和一件白背心出来,又回卫生间去了。
嗯,有一点小,流川虽然只比他矮一点,不过比他瘦一号。仙道换好衣服抬头又看到也换好衣服的流川出来,便微笑着说:“流川你穿得这么运动去坐诊哪。”
流川眼睛都没怎么抬地回答说:“下午要打球。”对了,听阿香介绍过,一周会有两次患者和医护人员的球赛,目的也就是所谓的“增进交流”的手段而已,并不是很正儿八经的比赛。
“现在好去吃饭了吧,就是不知道餐厅的午饭时间过了没有。”
流川抬头看看壁钟,十二点四十五分了。“没饭了。”
仙道苦着脸,肚子正大唱空城计呢,“那你有没有泡面什么的。”
流川打开冰箱往里一看,找出一包意大利面,“我去煮面。”
这小子……其实还不错嘛,仙道有点感动地想。还没等他感动够,流川又冷不丁地抛来一句:“把我的枕套洗了。”
呃?转过头去一看,枕头上果然有一块很小很淡的血渍。仙道认命地把枕头拿起来拆枕套——算了,把枕套和刚刚弄脏的T恤一起洗掉好了,他仙道彰也不是好逸恶劳之辈……
枕头下有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坐在椅上的女子。BINGO!是他喜欢的类型吔,勾魂凤眼,雪肤,黑瀑般的长发,有着弱不胜衣般的体态风情。呃?这个女子穿的是白底蓝条的衣服?湘北疗养院的住院病人服?
啧啧,这小子,被他的外表骗了。
“流川我抓住你的把柄了。”仙道在那边高高兴兴地叫,流川听到了从厨房探出头来,“干嘛?”
“你私藏美女病人的照片啊?”仙道把那张照片一晃。
流川呆住了。
看着流川僵硬的表情和越来越暗淡的目光,直觉告诉仙道他闯了祸。虽然还没弄明白为什么,还是马上条件反射地说:“对不起。”
流川拉了拉嘴角,挤出几个字:“没关系,她是我的母亲。”
4
其实流川的手艺比仙道想象中的好上三倍有余,虽还没到大厨级别,两份意面还是堪称有色有香,白色的面条,淋上红红的番茄酱和肉末,原本应该是很引人食欲的。之所以说“有色有香”不说“色香味俱全”是因为流川身上散发出的低气压压得仙道心惊胆战,只有吃到最后时胃袋有了被装满的感觉,味道么,压根儿就品不出来。
吃完饭去活动区那边的球场,一路上流川仍是一个字都不说,仙道觉得有点忍无可忍了:“喂,流川。”
“干嘛?”
“你好歹说句话嘛,你这样我很有罪恶感啊。”仙道一步跨到流川面前挡住他去路,“要不,笑一下也行。笑一下当原谅我好不好?”
流川抬眼看他:“原谅你。”仍旧是波澜不惊。身子一偏就想从仙道旁边过去。
仙道偏偏不依不挠,一个箭步又挡牢他:“笑一个来看看嘛,流川。很简单的,只要把两边嘴角轻轻往上提半公分就算过关了。”
流川看着眼前堵在眼前这人,咬牙切齿地提起他的右手,握拳,正想出拳——然后就看到仙道用小狗般无辜地要命的眼神望着他,一只手还指指自己还覆着纱布的鼻子——流川缓缓地把拳头松开,放下,一字一顿地说:“让,开。”
仙道委屈兮兮地让开,让流川大踏步过去,自己蹭啊蹭啊跟在后头,一边嘀咕:“真没幽默感……”笑一笑有这么难吗,好象他一个笑容比人家美女褒姒的还金贵。
话说回来,照片上那个美女,也就是流川的母亲,如果真的是精神病人的话,想必流川的童年必是不大快活的。那一副爱理不理的死样子,难道是童年阴影的缘故么?
为什么自己就没什么童年阴影啊?怎么说他也是单亲家庭长大的不是吗?
到球场的时候,一大群人正在从球场旁的活动室里搬椅子出来。两个人看了看,也走过去帮忙搬。
当仙道左右两只手各拎着一把椅子从里面出来时,有人用力狠拍了一下他的后背。
“新来的?”是一个长着张窄窄的脸和三角眼的矮个男子。
仙道很踌躇,因为他实在弄不清这人是医生还是患者,户外运动大家都穿着便装。如果答不是就要很麻烦地解释一番,如果答是万一这人是患者那自己岂不自认神经病?
那人看他没回答,就很和蔼可亲地说:“刚来不适应是吧,慢慢地就好了。”然后大讲了一番要怎样在精神上放松的问题,讲到最后很莫名其妙地发表了关于各个牌子的各种味道的香薰油在气味治疗方面的功效问题。
仙道很辛苦地聆听完他的长篇大论,看着他满足地离去的背影,问流川:“他得的是什么病?他原来是不是香精油店的老板?”
正在热身的流川停住动作抬起头来看他一眼:“他是安田医生。”
“吔……大家都这么脱下制服的话,流川你分得清分不清谁是医生谁是病人啊?”
流川偏过头想了想,说:“我都认识的。”
“是说在你不是很认识的情况下……”
“不知道。”流川说完话就进场去了。
“仙道君你好啊。”仙道抬头一看,是很适合做烤乳猪广告的安西院长。
“院长您好。”仙道连忙站起身。
“不介意吧?”安西指指流川原来坐的椅子。仙道连忙点头,他便坐了下来。
球赛开始了。
虽说只是促进交流作用的非正式球赛,大家倒都是中规中矩地很认真。流川这边的队员身上套红的篮球背心,对方则是黄的。想来流川这队是医护人员队,可是仙道看着他们在打球,真的分不出两边的人有什么区别。有时候会觉得他们都是正常的,只是一群普通人在小区里的球场打球;有时候又觉得他们全都是扭曲的,行动的姿态里都透出一种莫可名状的非现实味道来。
除了流川,只有他是特别的。
流川的球其实打得很好,绝不逊色于其厨艺。他的动作精确而漂亮,他只是在那里就像有无数的聚光灯打在他身上,当仙道觉得所有的人都是疯狂的时候,只有流川遗世独立般地在那里,简直就像是某种精神的坐标似的。
看他那只套着黑色护肘的白皙而线条漂亮的手臂,看他奔跑时风掠起他的刘海露出的秀美的额头,看他一口气过人、跳起、投篮的行云流水般的姿态——仙道看着看着就觉得目光象是被磁铁吸过去一般,几乎是粘在流川的身上不能移动。
“仙道君看得这么认真,有什么感想没有?”安西在旁边呵呵地笑起来。
“有时候觉得所有人都正常,有时候又觉得所有人都不正常。”仙道回答。
“基本上来说,仙道君你的感觉是完全正确的。”安西说:“我们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为了矫正病态的思想,而只是想要让他们适应自己独特的思想,甚至视其为理所当然,再不因此而折磨自己或者他人。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将深藏于他们内心的,引起这种病症的真实的痛苦引发出来,然后在此得到抚慰和平复。不知我这么说,仙道君你明不明白。”
“听懂了,虽然不是很能了解具体的方面。”仙道笑起来,“不过在这个地方,病态被视作理所当然的话,原本正常的会不会也被同化?刚刚我都以为安田医生是病人呢。”
“人心是很脆弱的东西。”安西伸手扶扶他的眼镜,“最容易被外界所影响。即使是我,在这里呆得久了,有时也会觉得回不去外面的世界呢。”
仙道吃过晚饭回到医护人员宿舍时,发现家门仍然紧闭,看来阿香和彩子都还没回来,他又没有钥匙,进不去。拿出手机拨通阿香的号码,已经接通的嘀声后一片忙音。仙道心想也许是阿香正在忙就先不接,等一会儿再打好了。
不如,去找流川吧。仙道跑到楼顶的房间去敲门,也没有人应。阳台门开着,朝外看看天已经快暗了,风有些大,原来晒满阳台的衣服差不多都收进去了,包括阿香的米色平脚内裤。只有两样一片白的东西仍挂在那里,在风中飘来荡去。
定睛一看,不禁笑出来,原来就是他中午洗掉晒出去的自己的T恤和流川的枕套。
不如就在阳台上乘凉吧,风这么舒服。仙道走到阳台上,选了个靠墙的地方坐下,继续拨阿香的手机,仍是接通的嘀声后一片忙音。说不定在开会什么的呢,仙道想,那就不打扰她了,晚点再下去看看彩子有没有比她早回来。
天渐渐地暗下来,星星一颗一颗地从天际跳出来,最后布满了整个天空。神奈川的夜空真的美丽,没有一丝阴霾的广阔而澄净的天宇,满天的星辰明亮地几近璀璨。也许是几万几亿年前的光芒呢,仙道想,穿过那么漫长的时间和岁月来到这里,照亮此时我望着它的眼睛。
真是的,到了这里之后,怎么多出这么莫名其妙的诗情画意来了。难道已经被同化了?嗯,有点忐忑不安。
汽车声。
还有人开车啊,昨天把车子停在下面的时候明明看到宿舍旁边的停车位形同虚设的说。疗养院的公用车辆好象都是停在进门处的门诊和办公楼那边的。
仙道走到阳台边上往下看,黑乎乎一辆车子,前面银色的奔驰标志牌在夜色中亮得有点晃眼。啧啧,有钱人嘛。
车上助手席这边下来一个人,车子就又开走了。那人便朝着宿舍楼这边走过来,高高瘦瘦的一个人影,原来是流川。
神秘的小子。仙道重又坐回原来的墙角处,别人的隐私啊,还是少知道的好。
渐渐地就听到流川走上楼来的脚步声,到门口,停了一下,往阳台这边来。
阳台上虽然不是很暗,但仙道静静坐在那里没动,流川竟然完全没有发现,径直走过去收衣服。
“喂,流川。”
流川被吓了一跳:“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进不去楼下的门,可不可以先在你这里呆会儿?”仙道站起身来。
“哦。”流川扯下晾着的T恤和枕套,往仙道怀里一丢,自顾自往回走,仙道也只好捧着衣服跟在后头。
流川突然停止了脚步。
回过身来。
仙道还没来得及说为什么就已经说不出话来在那一瞬间只觉得自己停止了呼吸。
风撩起衣角和发丝,白皙的肌肤在夜色中透出一种朦胧的柔光来。
流川的眼睛,明亮地仿佛映着满天星斗。
星光,穿过几万亿光年的时空,最后落入流川的眼睛,再照亮仙道此时望着流川的眼睛。
流川往回走一步,直到和仙道面对面不超过十公分的距离,伸手抓住了仙道前胸的衣服。
仙道很惶恐地想自己该不是哪里又得罪流川让他想要在这里开揍吧的时候,流川吻住了他的嘴唇。
星星熄灭了,宇宙远去了。
5
有鉴于流川和樱木昨日势均力敌的对战和自己今日被樱木一拳就收拾了的惨痛经历,仙道对逞勇斗狠自己绝对不是流川的对手这一事实有十分深刻的认知。
但是——现在——仙道有不可遏止的冲动想要把流川吊起来毒打一顿……
这个小子,突然吻了他也就罢了,接下来居然咻地一下像推厕所拉门一样地把他推开,一边还摆出颇嫌恶的表情擦擦嘴巴,一边毫无诚意兼毫无音调起伏地说:“对不起哦。”
刚刚的诗情画意早就飞到外太空去了,仙道只觉得天上的星星都是嘲讽地看着他的眼睛,其中最叫人受不了的一双当然是流川此时看着他的眼睛,还有那装无辜装得比仙道平时的水准还要高上十倍的表情。
深呼吸……深呼吸……嗯,变身回优雅自如所向无敌的仙道彰。
“你夺走了我的处男吻,要对我负责。”
流川那眼神摆明了是一万个不信,也对,有脑子的人都不会信。流川那双漂亮地要命(为什么现在看起来还是漂亮地要命?仙道不解)的眼睛带着鄙夷兮兮的目光把仙道彰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处男?”
“处男吻的意思是说我是第一次被男生吻。”仙道看到流川眼里顿时闪现的迟疑之光,心里很有点得意,“死也要死得瞑目啊流川,被男生吻虽然比较惨痛,不过如果你告诉我原因,我可以考虑原谅你。”
流川眯起眼睛,那表情,居然有点——狡黠,“惨痛?”
仙道洋洋得意地点头:“给我留下了精神上的创伤……流川你要怎么赔偿我?”
“明早八点到我诊室。”流川的口气很认真。
“呃?”仙道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
“精神创伤嘛……”流川慢悠悠地说,“我给你免费治疗。”
仙道气结。
手机不知该说是太及时还是太不及时地响起来。
果然是阿香。“彰,对不起哦,明天我们院在海南大学有个对外的心理咨询会,晚上我们在开筹备会。你在哪里,我和彩子都回来了。”
“嗯,我就在附近,呆会儿就过来。”
仙道放下手机,本来把他推开自己又退开两步的流川竟然又向他跨过来一步。
流川的眼睛还是很亮。
仙道感到自己心跳开始紊乱。
流川只是伸出手把他手里的枕套抽走而已。
黑眼睛带着分明的笑意看着他,说:“再见。”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出了阳台门,拿出钥匙打开家门,走进去,关门。
仙道开始咬牙切齿。
流川流川我不报仇誓不为人——虽然我对窥探人家隐私没有兴趣,可是这是你自己莫名其妙地惹到我,对我做这种事也就罢了,竟然还摆出那种神气来,我仙道彰咽得下这口气就不叫仙道彰,无怪乎那红毛猴子给你取个绰号叫狐狸,真是贴切地让我想向他递佩服书……
仙道彰,二十七岁,度过了有生以来最莫名其妙的一天,最后被无以言喻的后悔情绪包裹着进入梦乡。
那个臭小子后来又朝着他跨过来一步的时候,他怎么就没想到往后退一步呢?
一大早湘北疗养院的公用车就开到医护人员宿舍楼下,阿香和彩子起来梳洗和准备东西,两人在外面砰砰咚咚的声音吵得昨晚半夜才睡着的仙道躺也躺不牢了,干脆就起来泡杯咖啡坐到客厅沙发上,一边喝一边看两人在那里跑来跑去。
“咚咚。”敲门声。
仙道过去开门,站在门口的竟然又是流川。一副困困的睁不开眼睛的模样,头发稍微有点乱,穿着件有点大的V领衫,松松垮垮地露出线条优美的脖子和锁骨。不得不承认他是很赏心悦目的,仙道有点忿忿地想。
流川叫了声:“彩子,快一点。”听到彩子应了一声就转身梦游样地走掉,完全视仙道如无物。其实他有没有看到仙道还是个问题,反正仙道看到他的眼睛是闭成一条线的。
“咨询会这种的他去有用吗?”仙道很疑惑地问彩子。这个家伙,说一次话不会超过十个字,来咨询的人还不疯掉。
“咨询会嘛,是扩大本疗养院的名望和社会影响力的一种方式而已。”彩子叹了口气说,“形象,也是很重要的呀……何况是海南大学提供的场地,会有很多年轻学生来……”
还形象呢,分明就是出卖色相。
早上去探望了一下藤井,藤井正看富士电视台播放的木村的新剧看得入迷,仙道心想这下她总用不着我了吧,于是就逛出来。湘北疗养院大概有七八十个住院病人和三十几个医护人员,以疗养院而言规模也不算小,不过因为地方大,就显得人丁廖落。而且因为是周末,对外门诊公休,疗养院里越发显得安静。仙道百无聊赖地在宿舍区底下逛来逛去也没碰到什么人,打算回房间去睡个回笼觉。
“早。”总算听到人声了,回头一看,是樱木和晴子,樱木手里又捧了那个昨天引起一场乱的篮球。
“又去打球?”
“对啊。”樱木快快乐乐地回答,“晴子小姐早上想要玩篮球。”
仙道看看晴子,晴子也正在看他。女孩其实是很漂亮的,身材也很匀称,穿着件浅黄色的T恤和卡其色的短裤,有着春天里的小鹿般的柔和气息。
偏偏却有那么暗淡忧郁的眼瞳。
很严重的自闭症。不过看来她和樱木交流还没问题嘛。
“樱木君对于赤木小姐而言是特别的吧。”仙道笑起来,“我听阿香和彩子说赤木小姐入院以来就没对别人说过话哦。”
“对我也没说过。”樱木抓了抓头,“虽然我也很想再听到晴子小姐叫我……”
“那樱木君怎么了解到晴子小姐的想法呢?”仙道颇感兴趣地问。
樱木花道有点讶异地看看他说:“看着她的眼睛不是就能明白的么?”
仙道彰哑口无言。
究竟该将其归于樱木花道对晴子的喜爱之情还是红毛猴子之流的野生动物的直觉呢?仙道想,我怎么就没有看着我喜欢的女生的眼睛就明白他在想什么的特异功能?
和樱木挥手告别后,仙道决定放弃去睡个回笼觉的打算。天气这么好,不如去海边钓鱼吧,莫辜负了等闲春光。
仙道开车到市内,找到一家户外活动用品商店,买上一堆钓鱼用品,放到车子后备箱里。看看时间已经中午了,于是决定先找家店解决一下民生问题。
比较叫人头大的就是仙道今天单纯是为了去钓鱼跑出来的,穿着T恤运动裤球鞋,压根儿就进不去高级点的饭店的门。至于披萨店汉堡店这种地方,早就被周末出来逛街的学生挤得满满。不要说坐下来吃没位子,外卖窗前都排长队。仙道很认命地找了家便利店,买了一堆面包饼干泡面饮料之类,还有些生活用品。在疗养院还要呆一阵子,就当以备不时之需吧。
和满脸通红眼放红心的女店员告别,走出店门,把东西放到车里面,抬头看看,日头挺大,正是正午阳光最盛的时候,现在就去蹲到海边,实在不智。仙道想了想,决定去海南大学去探望一番在那里开什么咨询会的同志们。于是重新又折回便利店,问女店员海南大学怎么走,然后就得到很详尽的回答和一张免费赠送的神奈川县地图。
唉,才在疗养院呆了两天不到,对于各色女子的注目礼就有点不大习惯了。在疗养院里压根就没有人对他仙道大帅哥的风采表示一丁点的瞻仰之情。仙道自己在那里笑笑想,其实这种东西,倒也真的乱没意义的。
进了海南大学,倒是用不着问咨询会在哪里开,正对校门会展厅门口就挂着个很傻的横幅。因为差不多是午餐时间,都只有出来的不大有进去的人。仙道把车停到旁边的停车位里,运气不错啊,最后一个车位。然后就径直走进去,就看到一干人等有气无力地坐在一排桌子后面,还有两三个人在做咨询,剩下的有吃午饭的,有打磕睡的,不一而足,实在很叫人怀疑 “形象,也是很重要的”的意义,彩子自己还在那里猛看妇女生活报呢。
倒也是彩子先看到他:“仙道,你怎么来了?”
“来看一下你们啊。”仙道左顾右盼,“阿香呢?”
“她呀,和木暮医生一起过去和这边的教务主任谈为海南大学的学生建立心理健康档案的问题了。”彩子很无奈地指指坐在旁边头点得像鸡啄米的流川,“本来应该他和木暮医生一起去谈的,可是这家伙刚刚被一群女生包围地滴水不漏,拔都拔不出来,只好阿香去了。”伸手推推他,“流川,下午还要呆到四点呢,你先吃个饭吧。”
流川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睁开眼来,伸手揉揉眼,瞄到仙道,说了一声,“是你啊。”
仙道就干脆在流川对面的咨询者的座位坐下来,刚想说什么,就看到流川原来朦朦胧胧的眼睛突然大张,脸上的表情——嗯,毛骨悚然加戒备万分?
立马就感觉到自己后面站了个人。
流川冷着脸:“你来干嘛?泽北。”
“我来咨询啊。”一个男人的声音。
流川的脸色更加不善,“有何贵恙。”
只听得叫泽北的男子轻轻笑了起来,“医生,你说我爱上一个叫流川枫的男人,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医啊。我老爸老妈就我一个儿子,还指望我传宗接代呢。”
仙道差点没把脑袋往面前的桌子上砸。啧啧,脸皮比他仙道彰还厚的男人,今次总算是见识了。
话说回来,毫不客气地吻了他的流川枫,居然还有热情的男性追求者,说不意外是假的,说意外倒也在可以理解的范围内。
等等……流川居然在对他使眼色……仙道一惊一乍之间,流川已经站起来,说:“我要去厕所。”就大踏步往外走。
仙道转过身来,看到那个名叫泽北的男人。一张很清秀的脸,留着平头,衬衫外加西裤皮鞋,一看就是所谓商务精英级的人马。
泽北刚想追出去,仙道就笑嘻嘻地拍了拍他肩膀,“你要咨询也不用跟着医生到厕所去吧,况且这里美女医生也很多,说不定对治疗你的病还大有神效呢。”说着说着还手一指椅子,“我刚咨询到一半,看你这么急,先让给你好了。”也转身三步并两步地往门口去,听到身后彩子说“先生,你可以先坐在这边,把发病的症状说一下……”时,差点就没有笑出声来。
出了门,看到门口停着辆黑的奔驰吉普车,呵呵,这个人,没有车位可以停别处啊,怎么就堂而皇之停在大门口呢,阻碍交通啊。
赶到门口往停车位这边来,果然看到流川站在自己的车子旁边,“快点。“
“遵命。”仙道打开车门坐进去,流川就迫不及待地钻进助手席,“快开车。”
仙道却慢慢地把车遛到大门口,摇下车窗,笑得很灿烂地对门口警卫说:“先生,里面有辆奔驰车乱停停到会展厅门口,妨碍行人啊,真是的,就算有钱开着名车也不能不遵守规定,不能这么无视管理人员,你说是不是。”
在观后镜里看到警卫匆匆套上红袖章往会展中心去,仙道得意地笑了笑,一踩引擎:“走了,去哪里?”
“回疗养院吧。”流川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然后说,“谢谢。”
“不用谢,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会向你讨回这人情。”仙道心情很好地说。
流川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你还不太笨嘛。”
“那当然。刚才,一看你的眼睛我就知道你想说什么。”
6
车子开上沿海公路。
从车窗里看出去,远远的海天一色。
“流川,不如我们钓鱼去吧。”
流川没反应。
转头一看,流川早就靠在靠背上睡了个七荤八素。仙道把他睡着了不回答擅自当成默许,然后就慢慢地把车开到旁边的岔道上停下来。
仙道下车,到后面行李箱里搬出渔具来。流川却醒了,摇下车窗探出头来:“你在干嘛?”
“钓鱼去吧,流川。反正你也是偷跑出来的,马上回去不是太无聊了。”仙道很熟练地扛起渔竿拎起水桶,“出来吧,海风很好。”
流川打开车门走出来,站直了看着他说:“我饿了。”
“对哦,我好象也还没有吃午饭。”仙道摸摸头笑起来,“不过我刚在便利店买了一堆东西哦,都可以在海边开午餐会……”
流川看一眼丢在车子后座的一堆食物,点头表示同意。
“流川你再这样吃下去在三十岁以后一定会像打气球一样地膨胀起来。”仙道眼睁睁看着流川不慌不忙地吃掉了一根巨长的法棍,喝掉两听可乐,然后又把手伸向一盒水果夹心三明治的时候,手里的渔竿差点没有掉下水去。
流川没空理他,接着就打开第三听可乐。
仙道啧啧有声地看着他,从薄薄的唇,尖削的下巴,一路看下来看到明显比自己的要小上一圈的腰身,“浪费粮食啊。”
流川哼一声表示听到了不屑理睬。
仙道自顾自地微笑着,在那里看渔线沉沉浮浮。海水仿佛是从他们坐的礁石底下无尽地扩展开去的,洋洋洒洒铺开一片碧蓝的澄净之色,海天之间似有白影出没,不知是帆还是远方的云朵。海风有些大,扑面而来的却是潮湿而温润的气息,情人的手指般,理过发梢,抚过眼角。
暮春晴朗天气里的海,果然别有意趣呢。
突然就觉得肩膀一重,仙道转头一看,有点哭笑不得。流川这家伙,吃饱喝足了,压根儿就没有什么欣赏景色的心思,一心奔着周公的约会去了,睡着睡着头便砸到他肩膀上就当寻到一个免费枕头。似乎都已经睡得很香了,呼吸均匀而悠长,密密的长睫毛在风里微微颤抖着像是春天的树梢。细柔的发丝蹭着仙道的脖子,一阵酥酥麻麻的触感。
春天真好……肩膀好湿……呃,湿?肩膀怎么会被打湿?
流川的……口水。
仙道突然就觉得很无力。
这个家伙。
情不自禁地就笑起来。
渔线突然往下一沉,有鱼上钩了!仙道刚想把渔竿拉起来,马上就觉得肩膀上沉沉的动都都不了,根本就提不起手来。于是就伸出另外一只手去推流川:“流川,醒一下,你这样压着我怎么拉线啊。”
流川不动。
如果仙道彰对流川枫的品性了解地再透彻一些,绝对不会因为那区区一条鱼,在这么危险的地方,这么危险的状况下,还不知死活地加大力道和声音,“醒醒啊流——”
一只横空出世的拳头拦住了仙道将要说出来的话,直朝他胸口而来。
仙道慌忙往旁边一躲,然后——脚下一滑,再然后——“扑通”!
“流川!!!!!”仙道从水里钻出头来,拼命甩开头上脸上的水珠,极度怨恨地看着流川大梦方觉醒似的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然后一双眼很无邪地亮晶晶地看着他问:“你在游泳啊?”
仙道差点没有气绝身亡。
“喂,是你把我打下去的!”
“是这样啊,对不起了。”流川的表情很诚恳,“条件反射。”
仙道再一次有了想把他千刀万剐的冲动。
“流川你也不拉我一下,下面礁石很滑,我踩不牢啊。”
“好。”流川是知错认错的好孩子,立马伸出手来。
仙道伸出手用力拉住,然后——“扑通”!
看着流川与他自己刚才无异的狼狈样,仙道舒了一口长气,然后就很严肃很无辜地说:“怎么会这样啊?对不起了。一时大力。”
流川原本还在猛甩水珠的头猛地定住,转过来双眼直直地盯着他。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上,水珠附在脸颊上,使他的肌肤显得越发地白,几近透明,连他盯着他时的模样都有些发狠的漂亮。
仙道彰笑得一如往常地善良无害。
做坏事被人抓到,真的是,一件很郁闷的事情。
两个人还是湿淋淋地从车子里爬出来的时候,就看到了一脸哀怨愤怒的泽北——看着流川时的表情是哀怨,看着仙道时的表情是愤怒。
泽北上上下下地把两人看了一圈,看到两人竟然一起湿淋淋的时候,哀怨的表情更加哀怨,愤怒的表情更加愤怒。
“枫——”
“叫流川。”流川毫不客气地打断他。
“呜——好吧,流川,这个小子是谁?”
“哦,我叫仙道彰,第二次见面,多多关照。”仙道仍旧笑得很无辜。虽然他的笑容一向看起来比较无辜,可是遇到流川之后他才深刻地了解到,做了坏事之后居然还能心不慌气不乱地对着受害人无辜地笑,才是对已经怒火中烧的受害人最大的打击。
泽北果然一副很想把他掐死的表情。
“你们两个,到底什么关系?”单纯的小子,已经气得快要发疯,说话的声音都像咆哮。
两人面面相觑。嗯,好象是没什么关系吧。
“没关系啊。”流川仍旧很坦白。
听在泽北耳中不啻于一句讽刺。“流川,你,你,我……”
“身上这么湿湿的,我很冷啊,流川我先上去了。”仙道决定离开是非之地。怎么说他最多也只是帮凶,事情交给元凶处置就行了,何况是和他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
“我也要上去。”流川看了一眼泽北,不耐地说,“你还不回东京。”
“我来是为了要把你带回去啊。你不回去我不是白来了。”泽北继续哀怨地申述。
“我不回去。”流川的口气斩钉截铁。
“你不回去我怎么对伯父交代啊。跟我回去吧,就当我求你好不好。”泽北已经快要跪地哀求了,连仙道看着都打心眼里同情他。
“不回。”
“你现在不回去,说不定等你想见他的时候就算回去也见不着他了!”
咦咦,话题怎么来了个180度大转换,谈话重心发生了本质性的偏移,移到了那个所谓“伯父”的身上。算了算了,还是事不关己,仙道摇了摇头,径直往楼梯那边去。
“我的母亲死的时候,他没有来。”流川说,“他死的时候,我也不必去。”
包含着强烈的感情的语气是仙道没有从流川的口中听到过的。呆了一呆之后,仙道醒悟到流川所说的话的内容,不由地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
流川的眼睛深不见底。
仙道不自觉地就想起他所看见过的,晴子的眼睛。
同样都是一种,自虐般痛苦而又快意的目光。
7
泽北无言地点了点头:“我会把你的话转告他的。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回东京一趟。”
流川不语。
泽北苦笑了一下继续说:“还有,我希望你知道,我是因为你才来这里的。想要你回去,也并非为了满足他的心愿,而只是怕你将来后悔现在做的决定而难过。既然你现在不肯回去,那我先走了。”
走到门外时又回过头来深深地看了流川一眼,“我在东京等你。”恋恋不舍地终于上了车,走了。
流川转过身来,很意外地看到仙道还站在那里。
“你还在啊?”
仙道笑笑说:“想问你要不要安慰啊。”
流川哼了一声:“不要。”
“嘴硬的小子。回去照一下镜子,表情看上去都要哭出来了你。”
流川偏过头狠狠瞅了他一眼。
一字一句地说:“你的,不要。”
“不要,就不要吧。”仙道云淡风轻地笑笑,看着流川急步走开的背影,也跟着上楼去了。
洗过澡,换好衣服,找了一块干净的布下来,打算把车子里头擦擦干。两个湿透的人坐在里面坐了这么久,车里也都湿地像淋过雨。仙道埋头在座椅上擦擦擦,刚擦完想歇口气,一抬眼就看到流川。
“哇,这么无声无息,不要吓人好不好。”
流川看来也洗过澡换过衣服了,白肤黑发,白衣黑裤,愈显得整个人黑白分明地清朗。身上有股淡香,大概是洗发水留下来的味道,闻来便觉得很惬意。流川挑挑眉说:“仙道,可不可以借你的车子?”
“没问题啊。”仙道从裤兜里掏车钥匙,随口问了一句,“你有驾照吧?”
流川蹙眉想了想说:“被吊销了。”
“呃?”仙道正要把钥匙递过去的手停在半空中。
“四次超速三次闯红灯两次撞车尾没去上培训班。”流川脸不红气不喘还毫无愧疚之意地一口气解释。
“得得,你去哪里我给你当司机。”仙道把钥匙塞回兜里去。目前还没有把这辆四年前买的奥迪TT Roadster 废弃再买新车的想法,怎么也不能让此人这么折腾。
“南冢墓园。”
去墓园之前先去了一趟花店。仙道坐在车子里等,流川出来的时候仙道很有点惊讶地看到他手里捧的不是菊花而是白百合,没有包装,花瓣和叶片上还是湿湿的,显得分外清新。
“很漂亮。”
“她喜欢。”流川抱着花坐进来,一时间仙道有点分不清扑面而来的究竟是流川的气息还是花的清香。
“她”想必是流川的母亲吧,照片上那个和流川一般,雪肤黑发,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的女子,果然是很适合百合这种清雅的花朵的人。
南冢墓园也是在郊区,离疗养院还不是特别远,差不多三十分钟车程。和东京都那些气派非凡的墓园截然不同,大门就已经有些破旧,往里一看也是十分的萧索廖落,而且因为不是传统节日,拜祭的人很少,越发显得荒凉。
“流川,我陪你进去还是在这里等你?”
流川想了想说:“你先回去好了。”
“那你待会儿怎么回来?这里好像都没有公交和的士。”
“有巴士。”
“那好吧。”顺着流川的眼光看过去,不远处是有一个孤零零的巴士站牌,很突兀地立在那里。仙道目送流川的背影进入墓园的大门,掉转车头打算回去,想了想又转回来开到那个站牌下面,下来仔细看了一下。嗯,站牌上写着两小时一班,末班九点,现在四点多一点,流川应该可以坐五点的那班车回来。想着想着仙道不禁嘲笑起自己来,流川又不是第一次来这里,肯定清楚怎么回去,自己干嘛在这边这么婆婆妈妈地瞎担心啊?
好了,回去了。
回到疗养院时正好遇上在外面开咨询会的这班人回来,一群人正在从车上往下搬东西。阿香看到他车子开进来,便朝他招手,“彰,你回来啦?”
“哟……”彩子仿佛是从地下冒出来似的出现,还一脸很暧昧的笑,“仙道大帅哥啊,没跟我们家流川私奔啊?”
“呀,彩子,我只是心地比较善良,救人于水火之中,怎么会起歹念呢。”仙道亲亲密密地搂住阿香,“要私奔也是和阿香,阿香你说是不是?”
“啧啧啧。”彩子拿眼横了仙道一下,“好的好的,你们要幸福甜蜜找个没人的地方去,不要在这里刺激别人。”说着说着便抱了一叠宣传册走了开去。
“今天的事情我听彩子说过了。真没想到你和学长的感情还不错嘛,居然一起上演大逃亡。”阿香在他怀里吃吃笑,“学长还真厉害呢,还有疯狂的男性崇拜者。”
“感情不错?和那家伙?他可是我曾经的情敌啊。不过呢,和我相比完全就没有战斗力了。”仙道阳光灿烂地笑起来,“至于今天的事情,完全是我太善良之故。”
“切……”
“仙道你该不是趁流川睡着把他运去哪里卖了吧?”仙道和阿香正抱成一团吻得情生意动时,门外传来了彩子的叫声和震天响的拍门声。
“杀风景哦。”仙道笑笑帮阿香拉好衣襟,然后去开门,“彩子,你不知道打扰人家恋爱会被天诛地灭吗?”
彩子横眉怒目:“我只知道贩卖人口最高可被判死刑。说真的,你知道流川去哪儿了么?有工作上的急事找他找了一晚上,那家伙既不在家也不在办公室,连手机都关机,都快十点了。”
那家伙,怎么会还没回来,总不可能在墓园里呆到现在吧。
说不定正好错过了班车?
说不定那班车停开了?那种地方根本就是荒郊野外,也不会有什么乘客的。
“我去看看。”说着便抓了丢在桌子上的车钥匙出门去。
彩子在后面叫:“你去哪里找他啊?”
关乎那小子的隐私,还是不要宣传的好。万一他不高兴了恶扁他还真的是受不住的,回东京后,不如报名去学空手道吧。
仙道开车开到半路突然地就想,那家伙都是个二十六岁的大男人了,难道还不知道自己照顾自己么?说不定就去哪里过夜生活了呢。其实刚刚只要说不清楚就可以了啊,还要这么担心兮兮地跑出来,和阿香的吻也才进行到一半。想到这里仙道差点就没立马掉转车头往回开。
算了,出来了就去看看吧。今天自封好人,就好人做到底。
反正只要流川不在墓园,他就可以安心地回去的,其它的,不关他事。
车子停在墓园门口,仙道下来的时候打了个寒战。夜风,还真凉呢。
墓园的大门已经关上了,一扇破旧的边门还开着,被风吹地摆来摆去,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往里一看便看见裸露在夜色中的一排排苍白的墓碑,使他联想起高中生物课时看到过的骷髅标本的颜色——
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
仙道正在被墓地气氛感染的情况下,猛打了一个冷战。
“这么晚来这里干什么?”嗯,还好,是人不是鬼。一个个子矮小满脸皱纹的老头子,应该是墓园的看门人。
“我一个朋友白天过来这边,一直没有回去,我来看一下。”仙道很努力地笑得自然一点,刚刚猛地被这老头一吓脸部肌肉还在僵硬中。
“现在哪里还会有人在里面。”老头上上下下看了他好几眼好象要确认他是不是脑子秀逗,“要是里面有什么也就是死人和鬼魂了。”
“老伯你不要吓人好不好。”仙道只觉得寒气从脚底涌上来。
“那就快点回去吧。”
“要不,我在门口叫一声?”
“小心把鬼魂叫出来哦。”老头在那边作回忆状,“以前有一天半夜,有个人也来这边找一个人……”
“好了好了老伯,那我不叫了不叫了。就进去看一下,你能不能借我应急灯或手电什么的。”看样子一个吓人的鬼故事就要开讲,仙道连忙堵住老头的话头。
老头颇有点意犹未尽地叹了口气,领着仙道走到大门旁边的墓园看管室里去,翻翻找找了一会儿找出个手提式应急灯,按了一下,摊开手说:“里面没电了。这边就只有蜡烛了,你要不要。”
仙道彰一只手拿着根蜡烛一只手给蜡烛挡风,往墓园里走,自我感觉很像鬼片里那种穿了件黑披风装神弄鬼召唤亡灵的角色。幸好烛火抖得还不是很厉害,要是连蜡烛都灭了,他这么站在这墓园中间还真是哭天不应叫地不灵。
风其实并不大,可是墓地里实在太安静。安静地,几乎能让人听到气流涌动的声音。
“要是里面有什么也就是死人和鬼魂了。”看门人的声音突然在脑中响起。
可恶的老头。
有点像小时候的……试胆大会。一群小孩子,约定在传说中的“鬼屋”里探险,能在里面呆上最长时间不逃出来的人就是赢家。仙道鲜明地回忆起那时的感觉,万籁俱寂地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呼吸声和心跳声,一点异动就足以叫人心惊肉跳,就算看到一起来的小伙伴的影子,也压根儿不敢去叫他,生怕自己看到的只是鬼魂的幻影。
长大了当然知道是没有鬼的,可是在这样的气氛下,过去看过的各种恐怖片里的墓地的场景一一浮现眼前,实在也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
仙道通常都是试胆大会的赢家,但这并不表明他是胆子最大那个人。他只是很聪明地找了一个离入口最近,月光最亮的房间坐进去,然后从窗户往外看,看着一个个人从屋子里跑到外面,等到除了他以外的人都跑出来了,才急步跑出来。
想到这里,仙道突然觉得是老天是故意安排这么个场景给他。那几次试胆大会,他从不曾到达走廊到底最深处的那扇门——他已经习惯了在入口等待,就能够轻轻松松地成为赢家的过程。所以,老天命令他像现在这样,手里颤微微地握着一只蜡烛,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一个人孤单地完成小时侯从未真正结束的冒险。
一片叶子不知道从哪里掉下来,落在他脸上,轻微的触感使正全神贯注地找寻的仙道不禁抖了一抖。
刚刚这想的什么呀。周围的黑暗和孤寂,果然很容易让人产生莫名其妙的想法。
“流川这混蛋。”仙道忍不住在那里狠狠地咒了一声。
某个方向传来了很清晰的回应。
“白痴。”
仙道朝着声音的发源地转过身去,然后就看到了流川。
走廊深处的那扇门,打开了。
Game over, 冒险结束。
公元2003年4月12日夜晚十点三十七分,于日本国神奈川县郊外南冢墓园中,第七排从左往右数第十一块墓碑前,仙道彰找到流川枫。
那时的天空无星无月,墓园里本该出现一下的磷火也没有登场。
全世界只亮着一支烛光。
烛光映在仙道彰的脸上,闪在流川枫的眼里。
8
流川倚着墓碑坐着,仰起头看他。
烛光下流川的脸,有一种孩子般的柔软神情。刘海掩映下的眼瞳被烛火映出一片金黄的美艳之色,看得仙道有快要窒息的感觉。
白百合的花朵零散地落在周围的地上,一枝还落在流川的膝头。
“在这里演《墓地惊魂•百合之鬼》呢流川。”看着流川似乎还十分自在地坐在那里,仙道突然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这名字很没品。”流川很不客气地评论,然后站起身来。
“精神不错。”仙道笑起来,“我本来以为你会蹲在这里哭呢,还准备了一箩筐话想要来安慰你,看来用不上了。”
“无聊。”流川下结论,想了想又问,“你怎么会来。”
“当然是担心你了,你要是出什么事情我会良心不安的啊。先别说鬼魂什么的,要是前两天电视上讲的那个杀人犯潜伏在这种荒郊野外怎么办?”仙道觉得有义务吓吓流川,才不辜负自己一路过来的辛苦和惊吓。
可惜仙道很错误地估计了一个人在这种郊外墓园呆了五六个小时的流川的胆量。流川不仅不为所动,还冷哼一声以表轻蔑,然后就告诉仙道说:“我是空手道三段剑道三段合气道二段。”言下之意,就算遇到什么歹徒,也肯定是那个歹徒倒霉。
看来回东京后马上去练空手道也没用了,仙道在心里哀叹,他练这么多“道”干嘛啊,又不是参加武术比赛或者混黑社会。
“走了。”流川大踏步地越过仙道往墓园门口去,还不忘问仙道一声,“你还不走?”
“喂,流川,你这是对晚上舍弃温柔乡跑出来找你的人的态度?”仙道欲哭无泪。
“谢谢。”
“语气都不诚恳。”仙道嘀嘀咕咕。
真奇怪,现在怎么一点都没有刚刚恐怖兮兮的感觉了,连刚刚觉得有点阴惨惨的空气都变得温柔了起来。难道是有个空手道三段剑道三段合气道二段的家伙在旁边的缘故?
走到门口时,到墓园管理室去还剩下的半截蜡烛。两个人走进去时,看门老头被大大吓了一跳,确定流川不是仙道从墓园里带出的鬼后,吐了一口长气,“你还真在里面呆到现在啊。”
流川嗯了一声,没什么废话。仙道对着老头摊摊手表示无可奈何。
两人上了车后,仙道开了CD机放音乐,流川把眼一闭就要睡觉。
“说真的流川,我要是不来你怎么回去,不会打算在那里过夜了吧?”
流川连眼睛也懒得睁开,十分理所当然地说:“你这不是来了吗?”
你究竟爱不爱我?
这是天底下所有的女人最喜欢问她们的爱人的问题。
这个问题,说好答也不好答,说不好答也很好答。只要你愿意,“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自来水一样从喉咙口放出来都没问题。偏偏有的时候,那个“爱”字,就算没有千钧重,也足以压得你的舌头翻不过身来,硬是发不出那个音。
仙道真的很不明白,后面这种尴尬的情况怎么会出现在他身上。他当然被问过很多次,从来都是快刀斩乱麻一锤定音的回答,但是现在在阿香灼灼的目光盯视下,就是说不出那句话来。
“阿香你别这么看着我好不好,像是要把我吞吃下肚,我很怕的。”仙道试图缓和气氛,“还有问这种问题,不要用逼供的语气问啊。”
今晚的阿香……有点不正常。往常在东京时,就算阿香发现他和别的女孩子聊天喝茶约会,连眉毛也未必会动一下,有时还会大度到不可思议地说:“不用解释,我知道你是逢场作戏。如果真要分手,早点告诉我,省得耽误大家的青春。”就是这么个从容优雅地有时候都会让他觉得太过冷酷的阿香,今天晚上,居然坐在宿舍楼下前厅的沙发上等他,一脸寒霜地盯着他和流川走进来。回房间后,还像审查人犯一样狠狠地问了他这个问题。
“你回答我就行了。”
“我不喜欢你会从东京追到这里来?这个休假还是我好不容易抢来的。”仙道决定抢回主动权,“那你爱不爱我啊,你为了流川都把你的男朋友我甩掉跑到这里来。”
“所以我就不明白你和学长怎么就这么好?你们才认识两三天。”阿香眯起眼看他。
“我说阿香,你这该不是在吃醋吧?”仙道哭笑不得,“是吃流川的醋还是吃我的醋啊?”
阿香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伸出手去捶他,却被他抓在手里。仙道微微笑搂住她:“难得看到你吃醋,我还真是荣幸呢。只不过想不到的是从不因为女人吃醋的你居然会因为男人吃醋。”
“你明知道我紧张你。”阿香叹息了一声,往他的怀里缩进去,“还有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学长。”
“总不是为了我吧?”
“说对了,就是为了你。”阿香把脸埋到他的胸口,喃喃地说,“我只是想打一个赌,赌你会追过来,还是干脆放弃我。我在这里有多煎熬,你都不知道。看到你出现在这里的那一刻,我的心脏都快炸掉了,你也不知道。”
仙道只觉得喉咙干涩地说不出话来,半晌才说:“你从来都不说这些,今天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阿香又低叹了一声,“也许是因为你刚刚那种惶急的样子,我都没有见到过。”
“那是我怕万一那家伙出点事情我也有责任啊。”仙道低低地笑,“难道我看起来性取向不正常?要是这样我早就和越野那家伙双宿双飞了,说起来越野长得还是很清秀漂亮的哦。”
阿香却没心思和他调笑。
“我也知道我的想法很荒唐。可是刚刚看到你们两个人走进来的时候,突然就觉得,觉得——”
“觉得什么?”
“不好形容。一种……大势已去的感觉。”
“女人啊……总是太迷信自己的第六感。”仙道哀叹。
男人啊,总是太迷信理智这东西。
仙道听到轻轻的哭泣声。
无星无月的天空,幽暗的墓场,死人骨头般苍白的墓碑,风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亡灵的叹息。
他很想拔腿就逃,但那低泣的声音却牵引着他一直往前去。
一定要去,一定要去。
地上散落的白色的百合花。
坐在墓碑前的,小小的孩子。
你是哪里来的小孩,回家去吧。仙道拍拍他的肩头。不要哭,大哥哥带你回家去。
哭泣的小孩抬起头来看他。
一对几乎可以说是光华璀璨的眼眸。
“流川……”仙道不自觉地叫出来,把自己从梦中叫醒。
四周一片静寂。窗帘没有拉上,外面透进来的微光淡淡地晕染一室。
仙道转头看向睡在旁边的阿香。她睡得似乎很安心,胸口很均匀地起伏着。露在外面的手臂和肩膀在微光中白得仿佛泛起了淡蓝的色泽。
仿佛有某种异样的气流缓缓地从心底升腾起来。
整个人都空空落落的,那种感觉。
9
照例去拜访藤井。
藤井的心情非常之好,大概是因为木村新剧里木村和女主角最终分手了的缘故。前几天仙道简直不敢进藤井的屋子,一进去就看到屋子里窗帘拉紧,除了电视屏幕的光啥光都没有——哦不,藤井双目亮得几乎闪出绿光,脸上还挂着极度诡异的笑容,被电视屏幕的光映得五颜六色,真是说多恐怖就有多恐怖。这剧集是晚上播一遍白天又重播,再加上什么娱乐新闻音乐MTV等等,藤井几乎是一连几天在电视机前打坐,仙道也就识趣地不去打扰,周一到周五工作日阿香和彩子等人也都忙得要命,于是仙道就过了好几天悠闲到了无聊的生活,直到木村新剧放完,藤井出洞。
呃,怎么说得像是他自己才是那个需要别人陪伴需要与外界保持交流的病人一样。算了,还是和藤井约会吧。
在东京那些候补女友,旧情人,以及所有对仙道彰有不轨企图的女子,看到他在这里甜言蜜语讨一个没有半分姿色的小女生欢心,怕是要花容失色,自暴自弃,连仙道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沦落至此还过得这么开心。
想不明白的还有一个人,此人亦十分疑惑地问他:“你干嘛这么开心?”其眼神已经完全把他当成非正常人处理。
此人,当然是谨遵安西院长的教诲前来观察的流川。仙道和藤井在这厢谈天说地热闹之至,流川大概是从诊室出来,还穿着件白大褂,看到他们便也在旁边坐下来,拿着瓶绿茶管自己喝。听了一会儿,他那一向不轻易移动的面部肌肉就开始轻微抽搐,条件反射似的站起来坐到稍微远点的地方去了。所幸的是他坐下来不久藤井就回屋去了,因为娱乐新闻时间到了。剩下仙道一个人时,流川便非常忍无可忍地问了他这个问题。
“你不觉得和藤井君这样的女孩子聊天……其实,也挺有意思的么?”仙道回答得非常理直气壮,看看流川果然一脸无法理解,于是又重新解释道,“就像和一般的朋友讲话一样,是很轻松愉快的一回事啊。”
“你和别人也这样讲话的?”流川作深思状,大概在回忆和他的对话,然后就面露怀疑之色。
要流川理解他仙道彰的关于与女生讲话时所用的言语和与男生讲话的言语之间差别的艺术,怎么看都是很难的一件事情,所以他决定放弃,“这么说吧,因为藤井很开心,和她说话的我也就觉得蛮开心的。”
“开心?”流川想了想说,“因为木村的新剧?“
“原来你也知道啊,还以为你不会看这种八点档。”
“我是她的主治医生。”
原来只是医生对病人情况的一般了解罢了,想想这家伙也不会有闲情去看这种爱恨缠绵的东西。干净清洌地,象无色的水一般的流川呢。
“偏执的心理导致阴暗的快乐。”流川用念病因分析报告的口气说。
“我想快乐本身是没有对错之分的。”仙道反驳,“她也自有她的世界,别人无法理解。但是我想,如果能够快乐,身处正常的还是异常的世界,是不重要的。”
“是吗?”流川低喃,“只要快乐就够了?”
“应该吧。”仙道笑起来,“怎么好象开始讨论严肃的人生观问题了?打住打住,我们吃饭去吧。”讨论这种心理问题,怎么可能是流川的对手。
“继续说。”流川对他的打岔很不高兴,“说你的理由。”然后就十分认真地看着他,只差没有掏出本笔记本作记录。
“嗯,那好吧。”仙道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说,“其实也没什么可说。我只是把她当成一个爱好特殊的普通人而非心理病人来看的。假如当事人自己觉得高兴,旁人又能说什么呢?”
流川看了看他,下结论说:“奇怪的见解。“
“奇怪吗?呵呵。”仙道习惯性地摸摸后脑勺,继续笑,“说起来也真奇怪呢,我在这里完全都没有‘我和他们不一样’的自觉。”
吃过午饭从餐厅出来的时候,仙道说:“流川,我们去打篮球怎么样?”
“好。”流川非常爽快。
回宿舍,利落地换好运动裤,带上篮球,到宿舍楼下的小球场。
流川的球打得很好没错,仙道对自己的球技也非常有自信。他曾经也是个热爱篮球的少年呢,虽然常常翘掉球队练习跑去钓鱼就对了。高中时那个总是被他的散漫气到无力的教练的巨吼声犹在耳际,却已经是这么久之前的事情了,真是光阴似箭啊。
正午的阳光,站在篮球架下面的流川,地上的篮球,三者构成的画面和谐地仿佛一个完整的世界。这个家伙,脸长得实在太有欺骗性,穿着身T恤运动裤站在那里,年轻地简直叫人嫉妒。
“开始吧。”
仔细观察对手,是仙道很喜欢做的一件事情,究竟是个性所致还是在商场上打混形成的职业病不得而知。动作、表情乃至呼吸都能泄露出一个人真实的想法和意图,透过这种表象抓住对方的思想,然后用将其往自己所希望的方向牵引,直到最后达成自己的愿望,是一种……呃,抽丝剥茧般很有快感的行为。
流川令人神迷。
即使只是一场一对一的篮球,都专注地要命的小子。
眼里像是燃起了看不见的火焰,烧得那片纯粹而浓郁的黑色都升腾起来。
白皙的肌肤上沁出透明而细密的汗珠,被阳光映出一片淡金色的光影。
仙道在流川细密的喘息声中听到风的呼吸。
流川奔跑的姿态也像风一般轻快。
他追逐着他,有如追风的少年。
奔跑着,追逐着,没有停止的理由。
“晴子!晴子!”震天的吼叫声使得两人不由得停下脚步,看到底发生了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事情使人类发出如此高分贝的声音。
“樱木君和赤木小姐啊,午安。”仙道招招手,“赤木小姐怎么了?”
樱木和晴子站在小球场边上,不过看起来有“怎么样”的不是晴子而是樱木,因为晴子还是一如往常地安静地站在那里,樱木却是一脸的悲痛欲绝,泫然欲泣,外加手足无措手舞足蹈。流川皱皱眉,很不以为然地问:“怎么了?”
“她哭了……”樱木指指晴子的脸。
晴子的脸颊上果然有两道泪痕,在脸颊上蜿蜒出透明的轨迹。
“发生了什么事?”流川的口气马上严肃起来。
“没什么事啊,就站在这里看你们打球看了一会儿……突然,突然就……”樱木的声音抖抖颤颤,好像也要哭出来似的。
“哥……哥哥……”
“哥……哥……谁的哥哥?”樱木团团乱转,突然意识到什么,猛然喜笑颜开, “晴子,你终于说话了?”突然又是很疑惑的表情,“你叫谁哥哥?”转过头来一看,又是悲愤的表情:“晴,晴子小姐,你,你抓着这个扫把头干什么?”其变脸的速度,简直可以申请吉尼斯世界记录。
“不要吵。”流川下命令。
三双眼睛都盯着仙道:樱木是悲愤加嫉妒的目光,流川看他的样子像在看实验用小白鼠,晴子则是泪光盈盈充满感情地凝视着他,三种眼神差别实在太大,仙道有点不寒而栗。最叫人莫名其妙的是晴子的手还紧紧拽住他的衣服,叫他“哥哥”,什么和什么啊?
“难道是因为我和赤木小姐的哥哥长得像?”仙道很迷惘地问,然后就看到樱木脸上似乎是很痛苦的表情,越发摸不着头脑。
“可能。”流川的声音非常镇定,“你可以过来看一下照片。”
二十分钟后,湘北疗养院病人档案室里,传出了樱木花道再也憋不住的狂笑声。
仙道捏着照片的手抖得像中风。
而流川居然还是一脸严肃地问他:“是不是很像?”
把眼前这两个家伙一手一个掐死,是此时的仙道最大的愿望。
10
“遗传和变异还真是神秘的力量。”事后仙道苦笑着和竹野香如此说。
正在写医疗笔记的竹野香抬起眼来看看他:“你倒是和他们都相处地不错呢。”
仙道照例老不正经的回答:“与人为善是我处世之本。”
“喜欢他们?” 竹野香又开始埋头写她的笔记。
“恩……”仙道想了想,突然地就笑起来,“阿香,你还真是直指人心呢。”
“一般了。” 竹野香头也不抬地回答。
随手抓过一张报纸,抖开了看。
“不喜欢他们?”
“不……” 竹野香手中的笔突然停住了。她抬起头望他,说:“这不是我的世界,我不属于这里,仅此而已。”
“那么,一起回东京去吧。”仙道说,“我需要你,阿香。”
竹野香放下笔,站起身走过来,坐到他旁边。
她握住他手,握得很紧很紧。
“天知道我等你这句话等了多久。”欢欣的表情洗去了她贯有冰冷气息,“我已经和我叔叔联系过,说我愿意去他的心理诊所帮他的忙。”
他微笑地看她:“终于可以在一起,象过去那样。”
她也还是笑:“终于可以回到从前……”
他想起从前,她穿着白裙子站在樱花树下,花落如雨。
多么遥远又多么贴近的记忆。
下午,竹野出去了,仙道一个人在房间里睡觉,被震天响的捶门声惊醒。
开门一看竟然是樱木和晴子。这红毛猴一如往常哈哈大笑兼异常大力地拍他的肩膀:“打球去啊,仙道。”
“打球?你确定?”仙道不可思议地问。
红毛猴顺着仙道的目光看了看外面的烈日当空,非常不屑地说:“才那么点点大太阳。”嘴里这么说,眼睛却可怜巴巴地看看他又看看晴子。仙道马上变明白过来,这家伙,莫非是因为上次晴子看他打球,后来便抓着他叫哥哥,就想再用那个场面刺激她下?还真是头脑简单的生物也。
其实……很想拒绝的……可是看那单细胞生物执着的眼神和晴子暗淡的目光,鬼使神差地就说了“好”。
然后就是一边忍受阳光炙烤一边忍受樱木的超烂球技的痛苦生涯。他真的很不明白,为什么有着在离篮框不到两米远的距离还每投不中的球技的樱木,居然会胸怀坦荡地约他出来打球,打到最后变成红毛猴气急败坏地一个人在那边对着篮框屡投屡不中,屡不中屡投,而他仙道就只好百无聊赖地躲到树阴下打呵欠。
晴子有反应么?有反应才怪吧?仙道叹着气,很无奈地看着那个已经完全抓狂的樱木在那里投个没完。
“乱来。”一个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对啊对啊,仙道差点没举双手双脚同意来人的评语。
转头一看却是流川。流川皱着眉盯着他瞧:“烂好人哪你。”
仙道很无辜地笑笑。
只看流川大步流星地走过去,一手截住刚撞到篮板弹过来的球,在樱木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从他身边晃了过去,投篮。
正中篮心,球匡当一声落下。
接住球,丢给樱木,樱木呆头呆脑地抱牢。
“喂,这才叫打篮球。”
说完就扬长而去。
终于反应过来的樱木怒不可遏,啪一下把篮球丢开追上来:“死狐狸,有什么了不起的!本天才……”
咚咚乓乓将将~~~
持续扭打中。
仙道望望天,望望晴子,再望望这两人,不由得长叹一声。
晚饭后荡回公寓的路上,很不幸地接到顶头上司田冈的电话。
他经手的一笔CASE的客户方说收到的货物在运输途中出了点问题,田冈勒令他立马回来协助解决。
“那好吧,明天我就回来。”很无奈地挂上电话,消失的最后三天假期啊。
回去和阿香说起要提早回去的事,阿香十分意外,但仍然说:“那么你明天赶紧回去把,我这边的事情一个月内应该就可以结束回去的。”
开了车去加油站加油,遇到红毛猴子,远远地就叫:“去哪里啊,仙道?”
仙道回答:“现在去加油站,明天回东京去。”
红毛猴闻言大惊:“明天就走了?”
“恩。”
“晚上给你开个欢送会吧。”樱木异常兴奋地看着他,目光之热情,令他怀疑这要求的纯洁性。
“这个……”
果然,最后事态演变成他载着樱木去了外面的超市,采购了大量的啤酒和小食,然后在收银机前,樱木很慷慨地拿出钱包,结果发现里面只有三百块和一些零币。
仙道怀着认命的心情付了帐,运了一大堆食物回来。
樱木、彩子还有几个平常有接触的年轻医生全都到齐,只有一件很匪夷所思的事情:PARTY地点竟然是在流川的公寓。
“为什么要在我这里开?”流川面无表情地问。
“因为你家最大最干净。”一群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事实也是如此,这班人住的地方一个个乱地惨不忍睹。
然后就是一群人狂喝滥饮,唯一的女性彩子的气势也丝毫不逊色。仙道被接连灌下几瓶啤酒,胃涨得不行。看这群人已经在那边闹得无法无天,猜拳的,吹牛的,说酒话的,不一而足。也就流川这家伙,一个人在那里以排山倒海之势吃了无数的章鱼丸,爆米花等等,然后象喝开水那样地喝啤酒,无比乐在其中。
流川抬头看到他在看他,居然一笑。
又是那句话。
“烂好人哪你。”
“没办法,我心地善良。” 仙道咕哝着说,“你和他们,其实交情挺不错的么。”
流川挑挑眉,以异常鄙视的目光瞄了一眼在那里大呼小叫,完全变身成红毛猴的樱木,非常不甘愿地说:“是吗?”
仙道笑笑,也不说是。
流川站起身来,往门口去。樱木在后面叫:“狐狸,酒还没喝够呢,想逃?”
“我出去透透气。”流川抛下一句,管自己出门。
“这死狐狸!”樱木念念叨叨,随之亲亲热热地蹭到仙道身边:“不管他再喝呀……仙道……”
不行了。
虽然还没有喝得全醉,却被一群人吵得昏头胀脑。
去阳台上吹吹风吧。
一上阳台,就看到墙角坐着一个不动的人影,吓了一跳,一看却是流川。
“别在这里发呆吓人啊。”仙道抱怨说。
没反应。
走过去一看:又睡着了,这小子。鉴于上次吵醒他被踢下水的惨痛经历,仙道只好很无奈地也挨着墙角安静坐下。
还是能听到吵闹的声音啊,那群没完没了的家伙。
晚风沁凉。
星空璀璨。
不期然地就想起那个夜晚。
那时的流川为什么吻他呢?
想想又忍不住摇头,估计也不过是出于捉弄人的恶劣个性吧,这家伙。
转过头端详这家伙的睡脸。
还真是像孩子一样纯真的睡脸呢。
伸手去捏他的脸,没反应。
拉鼻子,还是没反应。
仙道胆大起来,伸手去扯他嘴角。
眼看着面前这清俊的脸被他扯得变形,而这脸的主人竟然还睡得和昏迷似的。
“真睡还装睡啊?”仙道怀疑起来,正常人这样怎么可能不醒。
“再不醒我就吻你了哦。” 仙道很严肃地宣布。
威胁下,小小报个仇,不过分吧。
持续昏迷中。
装死啊,仙道在心里下结论。干脆把脸越凑越近了:“真的不醒?不醒我就……”
突然地流川就睁开眼。
星空似的双眼。
然后就非常气定神闲地问他:“不醒你就怎么样?”
11
“不怎么样……”仙道往后缩了一缩,“我不被你非礼就不错了,还敢怎么样。”作噤若寒蝉状。
流川哼了一声,欺上前来,仔仔细细地盯着他脸瞧了半天,然后靠回墙边,还故意摇摇头以示不屑。
仙道很无奈地苦笑一声。
这个刻薄的家伙。
“哈哈哈哈哈~~~仙道,狐狸,你们躲在这里啊……”震天响的狂笑声让仙道都不禁皱了皱眉,眼看着一身酒气的樱木又亲亲热热地拖了他:“主角怎么能走呢,来,咱们再喝~~”
异常无奈地被拖走。
“狐狸,你还来不来?,怕了我酒神樱木花道了吧?”樱木对着流川抛下不温不火异常有煽动效果的一句话。
流川冷笑一声:“不自量力。”话虽如此,人却站了起来,不急不缓地跟在后面。
不禁莞尔。流川这么冷静尖锐的家伙,竟然也经不得这看似头脑简单的红毛猴一番挑拨,果然是物物相克呢。
想到这里不禁转头看流川,却又正对上流川的眼睛。明明是那么黑暗幽深的瞳孔,却有那么光华灼人的眼神,看得人心里一惊。
流川见他在看他,愣了一愣,随即便不动声色。
“走吧。”
欢送会开到最后,彩子先走了,几个年轻的医生也互相搀扶着哼着不成调的歌晃回去了,至于欢送会的发起人红毛猴已经不管不顾地埋在一堆啤酒罐子和食品袋里睡了个人事不醒。仙道也被灌得有了七八分醉意,勉强维持清醒,很无奈地抬起沉重的眼皮看看拿着把大扫帚,打算把垃圾和红毛猴一起扫出去的流川。
“给你添麻烦了,对不起。”
“没关系。”流川手拿扫帚,目光很邪恶地看着很单纯地在垃圾里呼呼大睡的樱木。
打开门,找到一个很合适的角度,一、二、三,踢~~~~
樱木嗷嗷大叫地弹起来:“谁,谁打我?”睁大眼四处望,看到不动声色的两人,很迷茫地眨了眨眼,说:“都走啦,那我回去睡觉了。”然后就很自觉地从那扇门走出去了,脑袋上还粘了个塑料袋飘啊飘。
“不厚道。”仙道很打抱不平地说,却忍不住笑起来。
流川管自己打扫。
仙道帮忙收拾桌子上的东西,只觉得眼睛睁不开手脚酸软。
“先回去吧。”流川说,“你醉了。”
“可是你一个人……”看了看满屋的垃圾,觉得于心不忍。
“没事。”流川挑挑眉看他,“你还走得回去吗?”
“当然可以……”
“那就回去吧。”
无奈。出门,对流川说再见。
“有空到东京玩,我招待你。”
“恩。”流川点点头,自管自地字那里打扫,“晚安。”
随手带上门。
门缝里一点点消失的流川的身影在白色的灯光下有一种非现实的孤独味道。终于安静下来,只听到流川的扫地声,关上门也还是隐约可闻。
沙、沙、沙。
再见,流川。
回到阿香的宿舍。还以为阿香已经睡了,轻手轻脚推开门,却见写字台上的台灯还亮着,阿香在那里奋笔疾书。
“这么晚还不睡?”
“等你啊。”阿香笑笑着抬起眼,“怕你醉得走不回来,刚打算去接你来着。”
伸手抱住她在她耳边笑:“我哪有这么肉脚。”
“有时候还真是会有莫名其妙的感觉呢。” 阿香低低地说,“好象如果我不在这里等你,你就不会回来了似的。”
“小女生的瞎想。”仙道只是笑。
“切……我是严肃认真的竹野医生~~~小女生这种话,留给你在东京的崇拜者们吧。”
“好,等你回东京,杀得那群小女生片甲不留……”
由于宿醉,第二天早上还是田冈的电话来才给吵醒的。
“起身了没有,仙道?”语气凶神恶煞。
“恩,刚刚动身……”撒个小谎。
阿香已经上班去了,留了个字条给他。
“醒酒药在床头,吃两片。煮了咖啡。早点在微波炉里。路上小心,到了给我电话。”
阿香的典型风格。
好女人呢。
他是幸福的吧。
真心诚意地这么想。
回到东京,同事问起在湘北疗养院的休假生活。
一群人极度好奇,口无遮拦:“这么说起来你是在精神病院度假了?”
“这个……算是吧……”
“和精神病人相处有什么体验?”
“好象……和正常人区别也不是很大的样子……”
一个兴致勃勃的家伙继续问:“听说有的女精神病患者会在大庭广众下脱衣服呢,有没有看到过?”
一群色狼吹口哨。
“没这个机会……”
众人大大失望:“难道就没有什么特别离奇的经历?”
“都还好啦~~~”
“和去乡下度假有什么区别?”
“区别……”冥思苦想中。
一群人无趣地散去。
被强烈鄙视。
算了,他仙道彰,一向是个见怪不怪的人。话说回来,倒还真是没有什么特别惊奇的感受呢,就象是一次不错的旅行,认识了些可爱的当地人,如此而已。
区别……
还是想不出来。
过了三个星期左右的样子,阿香正式从湘北疗养院调职回东京。
去车站接阿香时的心情愉悦而欢快,却也只是久别重逢的期待而已。
直到阿香步出出站口,向他打招呼的时候,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在刹那间灰飞烟灭,扑面而来的是神奈川四月的微风,淡金色的阳光洒满世界。
藤井的大眼镜,彩子的纸扇,樱木的红头发,安西院长赘肉过多的下巴。
当然还有,流川冷冽的眼。
越行越远的记忆突然转身而来,思绪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抬头只见背着大旅行包,风尘仆仆的阿香向他招手微笑。
“欢迎回来东京。”
(始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