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恋曲 8-9+番外
作者: 无花,收录日期:2006-03-28,1643次阅读
8走近药泉,仙道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
天气是晴朗的,林间的薄雾却尚未散去,在微熹的阳光映照下宛如流动的轻纱,剔透而又绚烂得无可方物;清脆的鸟鸣声愈发衬托出此处的静谧。绿草和枫林围绕着的潭水清碧透澈,几可见底,水中不住冒出丝丝袅袅的热气,笼住了整座池潭,如梦似幻般的景色令人几疑误入了仙境——那是说,如果扣除了潭中沉睡的流川枫的话。
仙道眨了几下眼,拼命克制住几欲冲口而出的笑声。
一身白衣,完美而冷漠的面容不知是因为熟睡还是温度的缘故,分外柔和而放松,显得意外的孩子气;随意束起的黑发四散在脸庞周围,衬得脸色愈发白里透红,说不出的可爱。如果仙道在次之前指望看到的是一幅唯美的流川沉睡图,那么光看这些的话,可以说是美得超出了他的想象。问题是,流川大少爷的睡姿极其随性,呃,说得白一点就是不雅:一只手勾住水中突出的岩石,手脚肆意伸展着,配上漂浮在水面上的衣服,露出水面的半个头,微张的唇——仙道敢打赌他睡觉时八成还会很没形象地流口水——这样一幅非常爆笑的“图画”,几乎将药泉幽雅神秘得不似凡境的景致破坏殆尽。
一郎显然也注意到了,迅速地回过头来看了要笑不笑的仙道一眼,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公子平时不是这样的!”
仙道很给面子地点头,“我明白。……不是要赶紧叫醒他?”
一郎出奇地显得有些犹豫,不过在仙道含着有趣笑意的双眸注视下,终于还是硬着头皮靠近潭边,小声道:“公子,该起来了。”
他这样连只小猫也叫不醒。仙道失笑地想。
“公子,该起来了。”声音大了点。
……
“公子,该起来了!”
……
仙道简直看不下去了:这孩子大概是觉得在外人面前丢了脸,已经急得满脸通红,而照他这样叫法,想要弄醒流川怕不得等到太阳落山……“算了,我来。”
也不待一郎回答,仙道随手拾起块小石头,抖手便向流川射去。贯注了少许内力的小石头掠过流川颊边重重落入水中,激起的水花溅了流川满脸。
“哇!你做什么?!”一郎惊恐地大叫。
仙道朝他微微一笑以示安抚,又转头去看流川动静:流川显然是被惊扰了,眉头危险地皱了起来,脸上也出现了欲醒的挣扎神色,但终于还是没睁开眼睛,只低声咕哝了几句,眼见着又要睡过去了。
这小家伙,连起个床也要这样麻烦人。仙道哭笑不得地低咒一声。只好下去捉人了……呃,他承认主要是因为好奇啦,毕竟活了快二十年才知道自己体质特殊,居然可以不畏这药泉的剧毒……
仙道利索地除下外衫,大步跨入潭水中。走了几步才发现潭水虽然看起来颇浅,离开岸边一段距离后却是深得够不着底。不过,浸没在潭水中的身体除了稍觉灼热外,倒并没有其他不适之处。仙道一边暗自称奇,一边加快速度游近流川。
在近处看流川简直是种享受,仙道微笑着想。这小子长得确实漂亮。……可是他也睡得太死了,连别人到了近处也不见有一丝警觉,唔,跟醒着时差了很多的样子……沉吟了下,仙道玩心大起地将流川勾住岩石的手一把拉开,就不信这样子流川还能再睡得安稳。“喂,起来了。”
流川乍然失去平衡,加上仙道在极近处的一声低喝,惊得猛然绷紧身子,几乎没沉下水去。迷糊之中手忙脚乱地划了几下浮出水面,却早喝了两口水下肚,只呛得不住咳嗽。勉力睁开眼定睛一看,见仙道正扶着自己笑得好不得意,哪还不知是他干的好事,怒道:“白痴!做什么?!”手上的动作更快,一拳一掌齐齐击出,激起漫天水花尽数向仙道身上招呼。
“哇,好狠……”仙道游鱼般滑向一旁闪过流川的拳头,却闪不过水花,也被淋了个一头一脸,颇为狼狈。见流川意犹未尽一付要开打的样子,赶紧捉住他一只手笑道:“木暮君说今天要看诊不能耽误了时间你又一直叫不醒我才出此下策你好歹先起来再说!”一口气还没回过来,到底挨了流川一记拳头,痛得他呲牙咧嘴的,火气也有点上来了,“呜……你,”又不是沙包,谁愿意让人打着玩啊?呃,要不是他多少有些理亏在先的话……
“叫人起来也不是这般叫法的。”流川清醒了几分,冷眼看他抱着肚子叫痛,“活该。”谁叫他害自己呛到水,吃一拳还便宜了他呢!
仙道再一次确定:流川枫这小子,天生就有火上浇油的好本事。哼笑一声,突然猱身扑向流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刁住他两只手腕,成心要吓吓他,“喂,你也太过分……”话还未说完,忽觉掌中肌肤触感有异,低头看时,原来流川由手指至手掌皮肤都起了皱褶,还微微泛白,想来是在水中浸泡过久的缘故。仙道心中一沉,略一失神下,早被流川夺手挣了开去,“做什么?还想打架?”
“啊?不……”仙道勉强笑笑,不愿去深究为什么先前一霎那会为这一点都不可爱的小家伙觉得心疼,但些须的火气倒是早消得一干二净,“嗯,你赶紧上岸吧。”
“哼。”既然醒来了,当然要上岸去。他那是什么吃错药的表情啊?!流川一句“白痴”在舌尖转了两转,不知怎的却没说出口,只扭转了身子就要往岸边游过去。唔,浮出水面还真有点凉……念头犹未转完,已经被仙道一把从后面抱起,不待他挣扎便提气纵身上了岸,轻轻落在手捧衣物的一郎身旁。
“……”流川死命瞪住仙道,心中气恼之极,一时却又想不出什么话来骂人。
“这样速度比较快!”仙道笑眯眯地,对流川阵红阵青的脸色恍若不觉,径自从一郎手中接过大毛巾盖住他,“不必感谢我了,赶紧去换干衣服。”呵呵,流川生起气来跟这个年龄的其他孩子也没什么两样嘛,有趣……
“不用你管!”明知仙道也许是出于好心,却不忿被他如此当作小孩般对待,第二次了,这一次偏还当着一郎的面……真令人火大!“谁准你这么做的?!又不是只有你会轻功!”
“是么?”仙道被他毫不留情的话刺伤了,又见他倔强地站在原地不动,湿透了的身子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冷着了,正微微地发抖,裸露的肌肤上已然浮现出细细的鸡皮疙瘩。这家伙,不知道这样很容易生病的吗……仙道刻意扬起眉笑了笑,声音中却已带了几分火气:“你是要我再把你扔下去,好让你也施展一回轻功?别象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样闹别扭了成不成?”
“……”流川自幼被师傅师兄们呵护疼宠惯了,性子又跟平和温顺搭不上边,素来是只有人让他,没有他让人的,虽有个樱木不时跟他吵闹,却也从未曾落过下风,现下被仙道这般教训,如何下得来台?咬咬牙摔下毛巾,扭头就待跃回水中。
“公子!”一郎见他俩相持不下,早立在一旁不敢插言。见了这等情形,也顾不得不可触到流川身上剧毒,横在流川身前恳求道:“别这样……”
流川险险刹住脚步,低叱道:“小心!你不要命了么?”
仙道懊恼地轻呼一声,也抢上前拉住流川手臂,施了点力不让他挣脱,“别这样,唉,对不住……是我不好。”说到底流川比他年纪小,而且几天的相处下来,又不是不知道他性子,他是发了什么神经去跟流川赌气较真呢。“我只是担心你着凉而已,说得急了……对不起。”
“……”见仙道软声赔不是,流川倒觉不好意思起来。他并非蛮不讲理之人,回心一想也知道自己多少有些反应过头,偏是拉不下脸学仙道那样道歉,一时站在那倒不知该如何是好。
仙道叹了口气,捡起毛巾递过去,“擦干一下,换衣服吧。”顿了顿,玩笑似地道:“要不要我服侍你?”
流川咬着唇接过毛巾,“我自己来。”示意一郎将更换的衣物放进潭边的小屋,踌躇了下,回头对仙道道:“那个,你也进来把湿衣服换下好了。”
仙道见他不再赌气,心情莫名的也跟着变好,闻言笑道:“你不介意吗?一同换衣服。”
“介意?你在说什么啊?”流川奇怪地看他一眼,想了想,恍然道:“还是你身上有什么缺陷……”
“呃?!”这家伙为什么总是要说些让人想一把掐死他的话?仙道欲哭无泪地想。“没有!”
流川同情地望着他,“有也没关系。我是很好的医生。……唔,你的话我可以考虑收半价就好。”一脸认真道:“算是刚才的道歉。”
“不用了!”仙道狼狈地截口。跟这单纯的小子说这种话题果然是错误的,呜……
流川背对着仙道愉快地除下湿衣,仔细擦干身体。仙道发窘的样子真的是很好玩,呵呵……他心情大好地将毛巾扔给仙道擦拭。待换上干净的衣衫回过头来时,见仙道已擦干了身子,却只在腰间只围着毛巾,不由奇道:“你干嘛不穿衣服?”
仙道抛给他一个大白眼:“干净的内衫在哪?”
“哦?”流川扬声问守在屋外的小侍童,“一郎,备用的内衫放在哪?”
“没有。”一郎很干脆地回答。“昨天公子把我拿来的衣服弄湿了,就穿了备用的回去……”
“这样啊,”流川转过头对仙道耸耸肩表示抱歉,“不过你也真奇怪,干嘛要下水去呢?”……有点活该……
仙道苦笑着不再反驳他。流川那毫不费力就惹人生气的个性,每每能轻易地引发出自己隐藏得很好的任性和坏脾气,象刚才那样的争吵若是再多来几次的话,他仙道彰“宽容”、“可亲”的形象大概会就此毁在流川手里了。叹了口气,望向先前扔到地上皱成一堆的湿衣服,实在没勇气再把它们穿回去。呜,早知道干脆就不脱了……
流川的视线也跟着移到那堆衣物上,皱了皱眉,勉强道:“不然再穿上?”
仙道嫌恶地摇头。
“要不就套上外衫好了——反正也不会有谁看见。”流川被他的表情逗得想笑,难得耐心地再次建议。
“唔……”也不是不可以,但从这里到主屋还有一段不近的路程耶!万一教佣仆们看到的话会不会以为他是变态?
“要不干脆就围着毛巾直接回去好了,一个大男人也没啥不好意思的,”流川见他仍是犹豫,坏心眼地提议,“反正你轻功不错……”
臭小子!就知道他还在记恨刚才的事。……也不想想谁才是罪魁祸首。仙道挑挑眉,牙痒痒地笑道:“我也有个建议。”
“咦?”
“就是……”仙道恶狠狠地扑向流川,“把你的衣服给我!”
流川斜身闪过,摩拳擦掌道:“想打架呀?”马上回了一拳过去。
仙道也不跟他客气,搭住他手腕顺势一拉,直奔他的腰带。流川哪肯让他得手,飞起一脚将他逼开,两人登时拳来脚往打作一处,一时间直把小屋变作了战场。
不幸的事情发生了——仙道围在腰间的毛巾禁不起激烈的“运动”,离开原来的位置,滑落到了地上。
两个人的动作同时停顿,面面相觑。
“……”
“……”
“松掉了。”流川客观地指出事实。
“呃……”仙道竭力显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飞快地拣起毛巾再度围好,“意外而已。”
“……你果然不需要医生。”
“……”拜流川枫所赐,仙道活了十八年第一次体验到了脸热得可以烫熟鸡蛋的滋味。
门外传来一郎略带犹豫的声音:“公子……我去拿了一套衣服来,那个,”
里面的两个人再度面面相觑。
跑得好累……没出人命吧?一郎抚着胸口平复剧烈的心跳。突然听见屋内传出主人清朗愉快的笑声,还夹杂着那个仙道公子的低喝“别笑了!”
一郎使劲掏掏耳朵,他一定是听错了!平日里冷漠寡言的主子,怎么会有这样的笑声?
……可是,这样子似乎也不错呢……
9
早餐时流川心情出奇的好,目光扫过仙道时甚至会不小心露出一丝笑意。仙道自然知道他是记着稍早自己出糗的那一幕,不由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其它人却早被流川不同平常的和颜悦色惊得合不拢嘴。几个人互望了一眼,最年长的赤木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小枫今天一大早就碰上什幺开心的事吗?”
流川看来对这名为护卫的师兄颇为敬爱,闻言规规矩矩地停了箸,答道:“没什幺事,大师兄。”忍不住又溜了仙道一眼。
赤木还来不及再说什幺,樱木跟清田便异口同声喳呼起来:“狐狸(流川)一定是吃错了药!哇哈哈哈……”
“闭嘴!没上没下的。”赤木喝了一声,也不见他怎样动作,那两人头上便各自结结实实挨了一拳,痛得捂着头大呼小叫起来。仙道不由得暗自发笑,不过见这位赤木大师兄相貌敦厚,言语甚是木讷,一身功夫却如此了得,心下也不禁赞叹。
流川悠悠道:“两个白痴。”
“死狐狸(流川),你说什幺?!”又一次的异口同声外加摩拳擦掌。
“白痴。”流川一付“既然你们耳力不济我只好再说一遍”的纾尊降贵神气。
两只猴子立马扑了上去,眼见着一场狐猴大战便要当场开演。
“好了,你们都给我住手!”赤木满脸黑线地大喝一声。“真不象话,你们两个还要教别人看多少笑话!”见流川事不关己地坐在一旁,忍不住又道:“你也是一样!连吃个饭都不安生。……还不快吃呢!”虽是责备,话语中却透着几分无奈和疼爱,仙道听着这语气熟悉得紧——当日三井可不也是如此——忍不住微微一笑。
木暮显是早已司空见惯这几个师弟如此闹腾,打圆场道:“对,赶紧吃饭吧,待会还要工作。小枫你得多吃些,看病可是很累人的。”又转头向仙道笑道:“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他们小孩子家都习惯了这样,兄弟几个感情倒是极好的。”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看得出来。”仙道温和地笑笑。不意外地看到流川抬头瞪了他一眼,显然是听出了他话中取笑之意。呵,这小家伙真是蛮有趣的……仙道嘴角的笑意不由得又加深了几分。
“对了仙道,你没有替换的衣物是吧。我已经吩咐了人照着你原来的衣服量好了尺寸,你若不介意,我待会便叫人拿布料到外头村子找人剪裁去。缝工自然没那般精细,不过这几天请你先委屈着穿一下可好?”
“呃?啊……多谢了。”他这几天都是穿流川的衣服,好在流川跟他身高相差无几,虽稍嫌紧窄些,却也还能将就。这时听木暮如此说,仙道第一个念头便是流川不愿再将衣服借给他穿,旋即又暗骂自己太过小心眼。只短短一瞬,心思倒翻了好几过,虽然心里也明白木暮是替他着想,但不知为什幺总归是不大舒服。
流川在一旁冷冷道:“干幺要浪费那些布料?我的衣服多得穿不完,横竖放着也是白放,给他几件也没什幺。”
他话说得虽不客气,仙道听了却是心里一松。见木暮一脸惊异地还待说什幺,赶紧截口笑道:“既然这样就不用再麻烦木暮兄替我赶制新衣。流川,多谢你了。”
流川要笑不笑地轻哼了声:“且别太快谢我,吃饱了你也要干活去。”
他这一言倒是提醒了木暮,当下也顾不得太深究,温言道:“小枫,人家好歹也是客人,怎可如此失礼让他做些仆役之事?”他本想说仙道彰贵为一帮少主,又干系着治愈流川宿疾的一线希望,不管怎样也要对他客气些。但他到底与流川相处多年,深知流川的脾性,若真的冒然开口,只怕流川性子一起倒会将仙道撵出谷去。好在仙道似乎也不大介意流川的脾气,还跟他颇为投缘的样子,这才教木暮放了一半的心,对仙道也更增三分好感。
流川皱了皱眉,正容道:“仆役并非低三下四之人。”但见木暮一脸恳求,心中大是不忍,沉吟一会,稍微让步道:“这样,只让他做一郎原来的工作好了,外加做饭。”
木暮还待劝说,赤木沉声道:“好了,小枫既然这幺说了,就这幺办吧。”他一出言,木暮也不好再说什幺,只得抱歉地朝仙道笑笑,见他仍是面色霁和,心下也觉钦佩。
仙道却另是一番心思:他生性平和恬淡,向来认为人无高下贵贱之分。偏偏身处之地身份等级严格,虽有几个多年好友,但自他们加入青龙帮后,为了树威表率帮众,在人前也少有僭越。加上长老堂与帮主一派不和,难免时有龃龉,他又是最厌勾心斗角的,在帮中待得久了,越发觉得气闷,因此倒更爱四处游荡结交些三教九流的朋友。之所以意欲结交流川,一半是感叹机缘巧合,一半是流川人品风采极是吸引他,但因流川年纪尚小,总有些不自觉地当他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任性小孩而心存逗弄。方才听流川一句“仆役并非低三下四之人”,声音虽不大,却让他心头一震,再想不到以流川这样看起来高傲冷漠、目无下尘的人,竟同自己有着一样的想法。一时间又是欢喜又是惭愧,哪里还顾得上介意他们旁若无物地谈论自己。
“……仙道……仙道!”木暮的叫唤声打断了他的思绪。“那就麻烦你了。”
“唔?好。”仙道随口笑应了声,眼睛却仍是若有所思般望向流川。
流川见他神情古怪,一付心不在焉的样子,没好气地哼了声,扬声对早些时候守在门口的一郎道:“你进来。告诉他怎幺整理药草。”又扭头对木暮道:“师兄先同我一道过去,抓药等一郎去了再说。”
木暮应了,又低声对仙道道:“不好意思,真是委屈你了。”
仙道无所谓地笑笑:“我也是用工作换食宿和药费啊,倒没什幺可委屈的。”放低了声音道:“若说委屈,也只委屈了那张浸烂了的银票,可不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幺?”
流川听他前一句话,不由得望了他一眼,待听得后一句,眼中禁不住泄出一丝笑意,却也没再多说什幺,同了木暮径直出门去了。赤木也随即吩咐了其余人几句,大家各自散开。一时间饭厅里只剩了仙道和一郎大眼瞪小眼。
一郎这次倒没再难为他,很快带着他来到一处小仓库。只见里头东一堆西一堆的全是晒干了的药草,每堆之间用细密的丝栅隔着,面前还都放着个写着药草的名字的小小名牌。一郎熟稔地指点着告诉仙道,哪样要切碎,哪样要去皮,还有单留茎的,只用根部的,全株入药的……不一而足。饶是仙道记性了得,也听了个头晕脑胀。一时一郎又告诉他该注意的事项,诸如每处理好一种草药后须将碎屑杂质清理干净,以免混入其它种草药中影响药性等等。仙道见他于上百种药草说得一丝不乱有条不紊,心下也不由得赞叹,问道:“这些便是全部了幺?”
一郎撇嘴道:“才不是呢!这些是常用得着,用量也比较大的普通药草,”指了指入口处,“我们刚刚路过一处,那里是存放处理方法特殊的药材,名贵少见的药材也大多在那儿。”顿了下,瞪了仙道一眼认真道:“你以为我家公子会让一个新手去处理那些贵重的药材?公子说过‘人命关天,不可轻忽’,有些药材十分难求,若处理不当损失了可不是闹着玩的。大多是公子亲手炮制,连我也只是帮手而已。”
仙道听他突然学得一付老气横秋的正经模样,忍不住发笑。但想着这幺个小孩儿已经懂得珍视生命的医者之真髓,也不禁暗暗点头,由衷道:“你这样子已经很难得了。”
一郎到底是小孩儿家,得人夸奖大是欢喜,挺起胸膛笑道:“这是我家公子教的,我都牢牢记着呢。”
仙道见他天真灵慧,心下也甚是喜爱,忍不住逗弄道:“倒看不出流川是这幺样的好人。”
一郎白他一眼,待要反驳,眼珠子骨碌转了两圈,狡狯笑道:“你明明也喜欢同我家公子一处的,不然吃了他这幺多排头,换了旁人早就有多远躲多远了,干幺还舍不得走?哼,当我不知道幺?”说着又颇有些忿忿之意。
仙道面上神情不变,只扬了扬眉道:“你又知道了?”
一郎扮个鬼脸,“你同那个来看病的什幺泽北一样,还说是山王的少主呢,镇日里只爱缠着我家公子。公子他真的是个很厉害的人,所以才会有这幺多人想要当他的朋友吧?”说到这突然想到了什幺似的,跳脚道:“哎,公子还在等我呢!……你可都记着了?不记得的等我回来再说啊!”一边说一边便望外跑,人已到了门外,犹听得他抱怨“都是你害我耽搁了时间”之类的话。
仙道笑着摇摇头,倒也没有太过怠慢,按着一郎先前的指点处理起药草来。这工作其实并不复杂,仙道手上几乎是机械的动作着,嗅着药材特有的清香,脑子却是有些儿乱纷纷的:想着去掉外表给人留下的刻板印象后,流川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想着天医谷这群奇特的师兄弟;想着似乎也该给家中去个信……一时又想起方才听一郎提到泽北,这人因为与自己年纪相若,又分别是江湖黑白两道领袖的继承人,时常被人互相比较,听说也是个年轻俊彦,却是绝无行差踏错的,比起自己风评自然好了许多。只泽北这一年来不知何故从未在公开场合露面,惹起了不少谣言。原来竟是生了病的缘故。
山王身为白道第一大派,门下人才济济自不必说,各方的人脉也很广,并不乏名医。而如今竟要求助于天医谷,看来这病还颇为棘手。只是山王平日里树下的敌人也不少,又多为心狠手辣的亡命之徒,若是得知泽北在天医谷求医……
“唔,这小家伙,这次可能接了个烫手山芋也说不定呢。”不过仙道怀疑就算流川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大概也只会回他一句“那又怎样”吧。想着流川说话时脸上可能出现的表情,仙道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
番外 泉水的回忆
我是一泓清泉,四周环绕着整片红枫林和绿草地的,美丽的清泉。
我是美丽的,我知道。从我有记忆的时候起,那些发现我的存在的人都这么说。我不明白的是,他们的脸上总是同时带着惋惜和恐惧,他们说我是一口有毒的泉水,这种毒对他们而言,是致命的。
于是,久而久之,我和我的四周变成了禁地,我寂寞的美丽着,任岁月静静流淌。
又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一天,我寂寞的世界被人类的声音打破了。来的是一位老人和一个幼小的孩童,老人有慈祥的面容,他带着惊喜的笑容望着我,喃喃地说:“找到了,找到了。”——我不懂他的意思。我转而看那个小孩,尽管他有些苍白瘦小,脸上带着和他年龄不太相称的沉静淡漠,但他仍是我所见到的最美丽的人类。老人叫他“枫”,我觉得这是个好名字,他和枫树一样美丽,不,也许更美丽,我喜欢他。他也正注视着我,眼中没有恐惧也没有喜悦,只是一片平静。
接下来,老人做了件让我想要失声大叫的事——如果我能出声的话——他让那个孩子,枫,浸入泉水里,直到只剩下一个小小的头颅。
不行啊,我无声而焦急地喊着,我有致命的剧毒,会害死你的......但我恐惧的事并没有发生,他安然无恙。更奇怪的是,我的灼热似乎能中和他体内一股奇异的冰寒,让他脸上出现了由于舒适而放松的表情。我不懂为什么会这样,可还是松了口气,我非常高兴能对枫有所帮助,我喜欢他。
老人和枫在这附近定居下来。最初枫每天都要泡在泉水里大半天,后来改成每天晚上泡在水里睡觉。他很喜欢睡觉,我则很喜欢看他睡觉时宁静无邪的样子。每当这时,我都用最最温柔的呼吸呵护着他,惟恐惊扰了他,因为我已经将他当作我唯一的主人——当然,我决不愿承认,还因为我害怕他被吵醒后惊人的破坏力。
时间长了,我渐渐熟悉了他们——我所说的他们,并不仅指那位老人和枫,还有后来出现的一只猩猩,一只野猴子,一只红毛猴子和一个脸上有两片闪光的奇怪玻璃片的人,还有三井,这群人里头看起来唯一象模象样的,可他老追着玻璃片儿人跑。一群奇怪的人,连名字也奇怪:赤木,清田,樱木,木暮,据说是安西师父——就是那位老人——和枫的护卫。三井是枫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师兄。自从他们来了以后,这里就成了炸翻的麻雀窝,再没有一刻安静的时候:猴猴大战,猩猩怒吼,三井总向木暮说些让人起鸡皮疙瘩的恶心巴拉的话——这是红毛猴说的,吵得我怀念起以前的日子。但是,我看得出来他们对枫都是关心爱护的,枫也把他们当作家人,所以我原谅了他们——虽然那红毛猴老叫枫“死狐狸”,还时不时跟枫打一架,叫嚣说什么“我才是世界上最帅的人”,哼,你也不来照照我,我的小主人枫才是最漂亮的人。(抱歉,借用了魔镜老弟的话)
不过,拜他们的多嘴所赐,我知道了许多事,例如枫身上有宿疾,他的师父安西,据说是天下最好的医生——我有点怀疑——也因为找不到药而无法将他治愈。机缘巧合下,发现我能抑制他的宿疾发作和进一步恶化,就留了下来,这里也变成了外人景仰的天医谷。我还知道枫非常聪明,年纪轻轻就学到了安西师父的一身好医术和好武功——虽然他被告诫不到迫不得已不能使出武功——因为对身体无益,在安西师父云游四海找药去后,枫继承了“天医”的名号,每天为前来求医的人诊治。“那个死狐狸,虽然人又跩,脾气又臭,个性也差的要命,但医术还真是没话讲。”这是红毛猴子私底下和野猴子讲的,还一付不甘不愿的样子。我觉得,医术好是真的,其他的全是在诬蔑我的小主人。枫平时虽然冷冷淡淡的不爱说话,但我就看见过他很温柔的为受伤的小动物治疗。对,我的小主人是天底下最温柔最坚强的人,受着病痛的折磨却从来没有绝望和放弃过,还怀有悲天悯人的好心肠,呃,虽然他偶尔,不,...大多时对病人有点,呃,不,...非常冷淡不假辞色的能把刚刚救过来的病人又几乎活活气死,但这并不妨碍他当个出色的医生...应该吧。而且,我知道,他还是有些寂寞的,被困在这山谷中无法展翅高飞,即使有些任性,也是应该被原谅的吧。
我陪伴了我的小主人十六年,我甚至以为他这一辈子都会由我陪伴着度过。可是,那个人出现了——第二个不怕我剧毒的人。一头嚣张的朝天发(头发怪模怪样表示性格也同样怪异——我认为),一身蓝衫(怎比得上枫穿着雪白衣衫那种天上仙人的感觉——我认为),一脸阳光般的笑容(这个我决不承认,那是阴险,狡诈的假面具——我认为)。被血蜂叮得鼻青脸肿地掉进了池水中,我的小主人把他拾起来,救了他。但他竟然从此就赖上了小主人。我早就看出那个人——他的名字叫仙道彰——的本质是条八爪章鱼,可我的小主人迟钝得直到很久以后才彻底省悟到这一点——而那时他早已被章鱼连皮带骨给吞了。
我无能为力地看着他们那样顺理成章地相识相爱,他们争吵,分离,和好,他们在我眼前演出了所有朋友,爱人之间会发生的种种喜怒哀乐。
枫的病治愈了——这让我又高兴又沮丧,他从此不再需要我了吧。
他和那个人在池中对着天上明月立下了相守一生的誓言——我知道它一定会被实现。因为我早就发现,他们的眼中只有彼此。我同时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照顾了十六年的孩子,从今而后将由另一个人——那个可恶的仙道彰——来呵护宠爱。那个人握住他的手,说要给他幸福——我有点坏心眼的笑了,这个白痴,你和我小主人紧握在手上的,不正是幸福么?
他们终于离开了这个山谷,也许还会回来,也许不会。看来我又要开始寂寞的生活了。我想,我永远也找不到第二个象他这么美丽的主人了。闭上眼,我进入悠长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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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被一阵喧闹吵醒,映入眼中的,是一大群认识和不认识的人:猩猩,红毛猴,野猴子,玻璃片儿人,三井,还有,我的主人枫,和那个仍然显得很可恶的仙道彰,还有,他们两人牵着的,一个美丽的小小人儿——脸庞清俊一如枫,眼中闪耀着漫天阳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