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树下
作者： blue，收录日期：2006-04-03，838次阅读
在很小的时候，他们两家住得很近。那时他们在同一个小学上学，彰在二年级，枫就在一年级。
每天早上，彰回过来敲枫的门，说：“流川，一起上学去呀。”于是枫打开门出来，彰就牵起他的手。
小学校并不近，途中要经过一片樱花树林。这也是两个人最喜欢走的一段路。春天时节，满树是云般的大团花簇，地上是铺满的落花，空气中弥漫着花朵的清香。随风飞扬的粉白花瓣落在两人的头上和肩上。
每当这时，彰就会从地上抓起大捧的花瓣，恶作剧般地把它们揉进枫的头发里。枫就笑着还击。枫是内向的孩子。可是每当这时，他便会尖叫着，边躲闪边抓起更多的花瓣，塞进彰的领子。
他们还会爬到树上去，在花间藏起来。枫最喜欢倚在一根粗大的树枝上，懒懒地迷起眼睛晒太阳，像一只很会撒娇的小猫。
当二人走出樱林时，通常上课前的时间便所剩无几。彰就又牵起枫的手，穿过一条路，对面就是小学校了。
有时他们会迟到。迟到是不允许进教室的。于是他们就一起躲在某个地方，等到课间再偷偷溜回去。
学校后面废弃的旧操场，是他们逃课常去的地方。转砌的矮墙把它围起来，满墙的青苔。他们就坐在矮墙上，闭着眼睛享受如水流泻的日光。这时枫就会从口袋里掏出什麽东西来让彰猜。打开手掌看时，有时是一片树叶，有时是一只死去的蝴蝶。
这是不厌倦的游戏。有趣的是彰似乎从来没有猜对过。或许是枫不会让他猜到，或许是他不愿猜到。每次错时，枫就会带着一点点得意的神情打开掌心。
他喜欢看这样的神情。
放学时，彰就在校门口等枫。傍晚鲜红色的樱林中，夕阳拉长两个小小身躯后的背影。
年少的他们是对方最要好的玩伴。
有一个春天的傍晚，起风了，然后下起了大雨。
彰躺在自己房间的地板上，听冷雨打在窗子上的声音。这是他记忆中最大的一场雨。
突然间门铃响起，随后传来妈妈的声音：“仙道，流川来了。”
他几乎是从地板上一跃而起，冲出房间，看见满头满脸都是冰冷雨水的枫。
“家里没人……我怕打雷……”枫的眼睛红红的，显然哭过。他不禁心中一痛，想要伸出双手去保护他。
彰的妈妈打好热水，招呼枫过去。
“不行哦流川，你要变勇敢才行，男孩子是不能哭的。”彰的妈妈边给枫洗澡边说，枫就回过头来，冲彰天真地笑。眼睛漆黑而明亮。
那一刻起，彰有了小小的梦想。
换上彰的干衣服，枫显得更加瘦小。二人钻进彰的房间，枫拿起桌上的篮球。
“流川的梦想是什麽呢？”
枫认真地说：“做一个篮球手，你呢？”
“呵呵，不告诉你。”彰笑。
“仙道你好坏呀！人家都告诉你了！”二人顽皮地打闹。
雨下了很久。
等到枫的父母来接他时，发现二人已经躺在地板上睡着了。
早上，雨停了。地面上留下大块的积水，明亮有如镜子。
“流川，一起上学去呀。”稚嫩的童声响起，接着是门打开的声音。彰牵起枫的手。
当他们经过那片樱林时，异样的伤感无声地把他们淹没。
潮湿的冷风中仍残留着樱花的清香。地上的黑色泥土混杂着腐烂的花瓣和昆虫的尸体。积水上漂着一层粉白的颜色。
日光穿过光秃的树枝，满眼的荒凉。
彰回过头，看见枫睁大了眼睛，怔怔地看着这四月天的残春景色，眼中满是恐惧。
很多年以后，他仍清晰地记得这个场景。
他发现手中枫的手指渐渐冰冷。他突然感到一种不安。他说流川，我们走吧。
一路上，枫又恢复了往日的沉默，一声不响地跟着他。很快到了学校，但二人都无心上课。
于是又爬上旧操场的矮墙。他注意到枫的眼睛一直望着樱林的方向。
“不要去想了，他们终会谢的。”
“……那为什麽还要开呢？”
彰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他低下头，看见远方地面上一片片大大小小的积水反射着太阳的光线，如同地面上的一块块伤口。
在阳光的温度下，他们开始慢慢地蒸发、溃烂。
……
晚上放学，彰在校门口没有等到枫。
去他的班级，枫的同学告诉他，枫提前两节课就走了。
彰只好独自一个人回家。身旁没有枫，他感到手心里空空的。
他早已习惯一直牵着他手指的感觉。
经过樱林时，他看见枫小小的身影。他蹲在那里，用手指挖一个又一个杯子大小的坑，然后连泥带水地捧起地上的花瓣，再把他们埋起来。
在他的身后，已有很多个这样的坟。
这个动作一直在延续，直至他抬起头来，看到彰。
“我没有办法……他们会烂掉……只有这样……”大滴的泪水滴在混合着血液和泥土的手指上。
“……我知道。”彰默默地牵起枫的手。粘稠的血液使手指变得温暖。
就在瞬间，他的勇敢完全地崩溃。
他听到清晰的破碎的声音。碎裂的疼痛，从心脏的某个角落开始，渐渐侵蚀至全身。
他年少的梦想，只是想要守护住那份笑容。然而这个愿望却令他心里疼痛。
一直在疼痛。
……
很多年过去，他们渐渐长大。直到那只手已不需要他再牵起。
枫儿时的梦想一步步地实现着，而彰的梦想却在疼痛中越走越远。
有时彰会独自来到樱林，那个曾在樱树下等他的少年不见了，只剩下年复一年花开依旧。
他独自倚在樱树上看自己的影子，心中充满了失落。他等待有一个身影会从某棵树后闪出来，塞他一领子的樱花。
这是注定绝望的等待。
在雨中堕落的樱花，因为知道终会枯萎，才热烈地开放。枫只是害怕面对别离和遗忘，所以干脆亲手把它们葬送。
然而花开如故，花落如故。
有些事情，是他们无能为力的。
一年前的春天傍晚，如火燃烧的樱林。
天边的暮色涌动着压过来，如同涌动着的潮水。
他预感到将有事情发生。如约来到樱林，枫正在等他。
这样的场景，适于别离。
枫的脸色苍白，他说，我要去美国。
简单的言语吨重地打在他的身上，戳得他千疮百孔。冷风吹过，他的心脏与树上的串串樱花一起变成细小的碎片。
模糊的气息中，他知道枫和他同样鲜血淋漓。
从此以后他们会一样的孤独。
他走过去，从后面抱住枫。然后把脸贴在他的肩上。他在他耳边柔软而强硬地说：“留下来。”
枫的眼睛闪烁着，但很快便暗淡下来。
枫轻轻推开他。
……
他们都是不愿轻易放弃梦想的人。然而在枫的梦想实现时，他的梦想已与那碎裂的樱花一起埋葬。
那天他独自回到家。一路上喧嚣的人群交错着从他身边走过，他的心却寂寞而平静。
他扭开水龙头，把水池放满，然后把脸浸进去。
冰冷的液体中，只有眼泪是温暖的。
他不知道他是否真的爱过，还是只在一场虚幻的等待中充当了一个看客。
枫偶尔会打电话来，总会问起那片樱林。他告诉他樱花又开了，只是今年的樱花失血般苍白。
枫听后便沉默不语。
慢慢地，彰已开始习惯一个人的生活。只是在下雨的时候，在经过樱林的时候，在听见远处孩子们笑声的时候，一些残存的记忆会如丝线般从心底抽出。
在梦里，他独自站在小学校后操场的矮墙上，闭起眼睛仰起头，张开双臂。风从前面吹来，温暖的阳光流水般倾泻。
这一刻如风般自由。
苍白的天空中，什麽都没有留下。
ＴＨＥ ＥＮＤ
２００２．３．１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