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痕

作者: blue,收录日期:2006-04-03,781次阅读

他想,应该有一个地方,有一个人,可以令他留在那里,让他身心被孤独侵蚀腐烂的残痕,如风远去。
  他渴望得到一句诺言,尽管他的感情已注定残缺。----题记

    他第一次看见彰是在午夜的地铁车站。
    他蜷缩在地板上。头顶上苍白的灯光,照射着他身上的伤口。如同一只只饥饿的兽在撕咬舔食。在一片灼热的疼痛中,他一次次昏睡过去。短暂的梦境中,他看到很多人的脸。带着各种残忍和冷漠的表情,向他围拢来。很多人的拳头和脚,一次又一次极打在他的伤口上。疼痛又使他一次又一次的惊醒。
    这个过程在无休止的重复着,他也在死亡和复活中反复的轮回。
    在最后一次惊醒时,他看见一个男人的脸。这张脸是他在梦中未曾见过的,英俊而带着微微讶异的神情。
    他的眼睛是明亮的深蓝。

    那天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他梦见自己在深夜的公路上飞奔,身后的黑暗潮水一样涌来,不露声色却不容抗拒。他听见空气一寸寸崩溃的声音。
    在前方的站牌旁,有一辆巴士停在那里。一些人正陆续的上车。然而当他赶到时,车门却关闭了,车飞一样地远去。
    他孤独地站在空荡的站台上,绝望从心脏中的每一条缝隙溢出来,深蓝色的液体慢慢溢出来,直到无声地把他淹没。

    再次醒来躺在陌生的房间,身体已渐渐恢复知觉。伤口并不似先前那样疼痛 ,他讶异地发现身上的所有伤口已被精心地包扎好。
    他知道自己还活着,在这个肮脏腐烂的世界。但现在他宁愿活着,因为他喜欢这个房间。干净的浅色窗帘和壁纸,柔软的床……尽管窗外依旧是灰色的天空。
    一个男人打开门走进来,是那个眼睛明亮的男人。他的笑容同样明亮。男人点上一支烟,放入他的唇间,自己却不抽。他们就像久别重逢的老友,默默的相对而坐,没有语言。
    当烟抽完时他告诉男人,我叫枫,我没有地方可去。

    后来他知道那个男人叫彰。彰允许他住在自己的家里,却从不问他的过去。彰的职业是医生,每天过朝九晚五的生活。枫就在家帮他做一些家务。有时他也会在彰上班去后独自在阳台上晒一会儿太阳。但他从未想要出去,因为外面的世界很肮脏。
    彰的桌子上摆放着很多张黑白照片。照片的主角是同一个女人,是彰的妻子。有着同彰一样温暖而明亮的笑容。彰告诉枫她的名字叫染,正在国外出差,大约两三个月后才能回来。枫从彰的眼睛中读出彰对她的疼爱。

    日子很快地过去。
    这样平静的生活,并不令他厌倦。他每天起得很晚,吃彰为他留下的早饭。然后做家务,晒太阳,听一些如水的音乐。他欣赏着流失的时间和往事,如同欣赏镜中的自己。当他寂寞时,他需要的仅仅是换一个姿势或角度。
    像一只孤高的鸟,飞了很久,终于找到一个地方可以停留。

    冬天的北方城市,阳光常明亮的刺眼,却没有温度。
    傍晚他接到彰的电话。彰说,我在楼下,你快下来。
    他微微迟疑了一下,说,好。
    他穿好外衣,打开门。寒冷的空气立刻把他包围。
    彰果然在楼下等他,见他出来,说,今天我们去外面吃饭。
  为什麽?
  因为今天是我的生日。彰是快乐的样子。
  枫点点头,算是同意和祝贺。
  这一天,是2月14日。
  大街上到处弥漫着潮湿暧昧的玫瑰花香,很多学生模样的人手捧大束的火红色花朵在街头招揽生意。
  先生买花吗?一个人走过来。
  枫看着他手中鲜红似血的花朵,心里突然有一种隐隐的疼痛。他不知道这种感觉缘何而来。
  他在别人眼中始终是一个冷漠的人。他只是热衷甚至执著于他有兴趣的事物,不懂得怎样为别人付出,所以更谈不上会有一场爱情。
  然而当那一朵朵绽放的花朵逼近他时,那种感觉却是真实的。感觉心就像一之茧,一只手正把一根丝线从茧中慢慢地抽出来。
  他慌忙地把视线移开。
  彰笑着对卖花人说,不,谢谢。

  他们找到一家干净的小饭店,面对面坐在临街的窗边。彰要了几个菜和一瓶红酒,两个男人就这样开始庆祝生日。
  天已经黑下来,窗外的灯火继续点燃着城市。
  生日快乐。枫举起杯子,淡淡的说。
  彰也举杯,说,这是我第一次和陌生人庆祝生日。
  你总是和妻子庆祝吗?
  不。我一个人。彰浅浅的笑。
  枫有些不懂地看着彰的眼睛,然而彰并没有给他答案。
  沉默了一会儿,彰问,你的伤口好了没有?
  好了。枫挽起袖子,给彰看那上面留下的伤痕。苍白的皮肤上一道道淡粉色的痕迹。它们留在那里已经很久,也许永远也不会消失。
  我尽力包扎,没想到还是留下了伤痕。彰的话语中略显遗憾。
  没关系,只有残缺的东西才会完美。
  对,彰笑。只是作为医生我希望做到最好。
  可我们无法做到完美,因为我们生活的世界本来就残缺,我们的心亦如此。
  我们?
  是。你我的心都布满伤痕。
  彰盯着枫的脸,笑容渐渐消失。他把眼睛转向窗外。
  夜晚的天空和他的眼睛是相同的颜色。
  
  那天晚上,枫又做梦。他梦见自己在深夜的公路上飞奔,身后的黑暗潮水一样涌来,不露声色却不容抗拒。他听见空气一寸寸崩溃的声音。
    在前方的站牌旁,有一辆巴士停在那里。一些人正陆续的上车。然而当他赶到时,车门却关闭了,车飞一样地远去。
    他孤独地站在空荡的站台上,绝望从心脏中的每一条缝隙溢出来,深蓝色的液体慢慢溢出来,直到无声地把他淹没。
  他猛地惊醒,已出了一身冷汗。
  打开灯,凌晨三点。昨晚酒喝得太多,直到现在头仍旧很疼。
  他起身,走到客厅喝水。房间里没有开灯,一点红色的火光在隐隐闪动。
  是彰一个人靠在沙发里吸烟。桌上散乱着几个烟头,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神色。
  从小饭店回来的一路上,彰一直沉默。
  你醒了?枫问。
  一直没睡。我从你的房间里借一包烟。
  你从不抽烟的。
  ……枫,彰清唤他的名字,你爱过一个人吗?
  没有。我不轻易爱别人。
  哦。彰不再说什麽。他熄灭手中的眼,闭上眼睛。清冷的月光照着他的脸,看上去很疲倦。
  枫走过去,坐在彰旁边。他从未见过彰如此的神情。每天拿来示人的温和笑容在如水月光的洗涤下,脂粉般流淌,消失。
  从第一眼看见他,枫就读出他的伤痕。凌乱的黑色伤痕,刻在苍白失血的心上,从中溢出蓝色的液体。
  你呢,你会一直爱你的妻子吗?枫问。
  我会。
  如果她不在了呢?枫看着彰。
  我会一直爱她,直到心脏烂掉。痛也消失,爱也消失。彰睁开眼睛,眼神是绝望的空洞。
  枫的心柔软起来。他喜欢彰的明亮笑容,而此刻的彰,却令他莫名地感动。
  他捧起彰的脸,对他说,看着我的眼睛,彰。你不该是一个有伤痕的男人,你的生活应该健康而快乐。

  
  初春。彰的生活平静依旧。他们从不提起那个相互倾诉的夜晚。但枫知道,那晚被月光剥去笑容的彰,是真实的。
  直到一天上午,一个花店的服务生送来一大束彰定的玫瑰。用旧报纸包好,是血似的鲜红。
  枫的心里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希望。他找出一只瓶子,放上清水,把花插在里面。
  这种散发着暧昧与诱惑的植物,令整个房间充满颓废唯美的气息,有如它的花朵。这感觉令枫感到快乐。
  在收拾东西时,包花的旧报纸上有一则消息吸引他。上面说一个女孩儿从23层跳下自杀,女孩儿的手腕上有很多凌乱的疤痕。
  枫想象着从高处飞身而下的感觉。落地时是所有伤痕消失的时候,还是所有伤痕集结的时候?
  下午彰打来电话,问花送来没有。枫说送来了。彰说那好,你拿着它们下楼来,我带你去看一个人。
  枫放下电话的听筒,心中的希望被钝重地击碎。
  但他并没有感到痛苦,他只是失望,甚至觉得自己有一点点可耻。彰有美丽的妻子,有幸福的家庭。
  而他自己却一无所有。
  他想他自己不该去扰乱他们平静的生活。
  
  外面下着雨,灰色的天空。枫下楼来,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大伞。彰在车里对他说,上车吧。
  车子在雨中疾驰,枫看出彰的心情很乱,便沉默不语。他侧过头看冷雨打在车窗上又滑落下去,一次又一次,像一种空虚的轮回。
  很快,车驶出了市区,到了郊外。路边的树开始高大茂密起来,前方的路一直延伸着,没有尽头。
  车转过一个弯,眼前出现了一个墓园。这是一座废弃已久的墓园,由于长期没有人来管理修葺,长长的藤蔓植物浓密地爬满断裂的砖墙,开着凄米艳丽的蓝紫色花朵。园中仅有的几个稀落的白色十字架,与黑色的墓碑凌乱的交织在一起,如天使与恶魔的翅膀。
  彰把车停下,对枫说,下车吧。
  为什麽带我来这儿?
  因为我想给你看,我的伤痕。

  枫打开伞出去,雨下的很大。枫用伞遮住彰的身体。
  地上泥泞不堪,潮湿的空气中有一种诡异的气味。
  彰带枫到墓地中央的一块墓碑旁。风雨的侵蚀下它的一角已经残缺。而墓碑上的字迹却清晰可见。那上面刻着两个人的名字:彰、染。
  彰把手中的玫瑰放在墓碑旁。
  枫惊愕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现在大概明白了眼前这个微笑的男人有着怎样的伤痕。
  5年前的今天,她在车祸中离开我。彰平静的叙述。我曾想随她而去,但没有死。彰把袖口提起来,给枫看手腕上一条深刻绵长的伤痕。我想这也许是她的愿望,所以我活着。我把她和我的心埋在这里,然后看着她们慢慢腐烂,痛也消失,爱也消失。
  枫看着彰平静而空洞的脸,尽管现在他们共处在一把伞的狭小范围内,枫却感到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非常地茫远。
  枫把伞交给彰,然后俯下身,用手指抚摸着墓碑上两个冰冷的名字。
  一丝丝强烈而连绵的疼痛从他的指尖缓缓流入他的每一条神经和血管,他感到自己的血正慢慢变得冰冷。早已干涸的泪腺中,突然有温暖的液体涌出。
  他站起身,看着彰的脸。英俊的面孔上,并没有一丝悲喜。
  彰说,你哭了。

  枫不语,他只是看着他。在一段他触手可及的距离里,彼此沉默的观望。他曾把他的欲望和伤口小心地收藏起来,放在一个瓶子里。而此时他发现这瓶子比最薄的玻璃还要脆弱。
  彰说,我们走吧。也许我不该带你来这里。
  而枫站在原地,突然他说,你会爱上我吗?
  枫不懂地看他。
  如果我说我爱你,你会爱我吗?枫轻轻的声音如同蝴蝶的翅膀在疾风中掠过。他认真地看着彰--在这个肮脏世界中唯一令他沉溺和放纵的人。他想,应该有一个地方,有一个人,可以令他留在那里,让他身心被孤独侵蚀腐烂的残痕,如风远去。
  他渴望得到一句诺言,尽管他的感情已注定残缺。
  温柔在彰的眼睛里一闪而过,沉默后他说,对不起,我已经无法爱任何人,我的心早已死去。

  在郊外的墓园里,大雨埋葬了一场沉沦的爱情和两个相距太遥远的灵魂。

  也许,是离开的时候了。

  彰把他送到楼下,说,我去买点吃的,等我回来。
  他手持那把黑色的大伞,看着彰的车在雨中渐渐远去。然后他一转身,也消失在弥漫着寂寞雨凄凉的黄昏雨雾中。

  他茫然地向前走着,什莫也看不见,什莫也听不见。这几个月的日子犹如在看一场电影。然而直到散场,他也不知道结局是什麽。
  亦或许,他早已深知他们之间不会有任何结局。

  天黑下来,不觉中已走了很远。
  他想彰现在一定在四处找他。
  他想到彰对他说,等我回来。
  他想到彰的伤痕。
  ……
  他停住脚步。突然,他扔掉雨伞,调转头在雨中的公路上飞奔。他什莫也不想了,只想回去。回去他的身边。他要对他说,不管他对他是什麽样的感情,他只想留下来,过平淡而简单的生活。尽管他们有着无法触及和抚平的伤痕,但只要在一起,就能彼此安慰。

  冰冷的雨水胡乱地拍打在脸上,和他的汗水甚至血液融合在一起。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他感到无比的快乐和舒畅。

  几个人出现在他的面前,使得他不得不停下脚步。
  领头的那个人略显惊讶地看着他,然后冷笑着说,枫,原来你还活着。这几个月你去哪了?
  他没有看他们,说,滚。
  领头的人仍是冷笑。你还是这麽令人讨厌啊,上次在地铁站就概要了你的命。
  他不再说话,推开他们向前跑去。
  然而他们捉住了他。继而有锋利冰冷的硬物扎进他的身体。一次,又一次。
  几个人消失在雨里。
  
  他的身体沿着雨丝慢慢地滑落。
  粘稠温暖的红色血液花朵般在他的伤口出绽开,直到与身边的雨水混成一色……
  残破的记忆片断般在他眼前掠过。
  凌乱的黑色墓碑与白色十字架
  如血鲜红的玫瑰
  阳台上温暖的日光,如水的音乐……
  ……
  一切又象是回到了那天夜晚,空旷的地铁车站,彰的脸,英俊而带着微微讶异的神情……

  他淡淡笑着闭上了眼睛。
  他不要成为他心中的另一条伤痕。


the end
2002.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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