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鸦

作者: 百合之缘,收录日期:2006-03-24,1057次阅读

[题解: 一时随性写的,即胡乱涂抹之文]

  最近几日, 流川上街,经常碰见一人。外形、侧影都分外熟悉,唯独面孔,每每正视,像脑子生锈了一般,怎么也记不起来。
  大街上熙熙攘攘,在人群里穿梭,那影子一直出现在左右,满眼混沌中唯一清晰的亮点,再细看时,又模糊了,混在人群里,无从辨认。
  接连有这种状况发生:混沌,猛地蹦出什么,再仔细寻找,未果。
  久而久之便习惯了这种似是而非,不再执著。

  拿着钥匙,在幽黑的细孔里捣鼓了半天,门终于妥协,放开了紧钩的铁锁,给流川让出一条缝来。他比了比,觉得太窄,紧皱着眉头使劲撑了一下。门终于大大敞开,一屋子尘埃迎面扑来,抬手挡掉,眉毛狠狠地跳了几下。
  腋下不知几时乏力了,橙色的家伙毫不留恋,急速落地,又干脆地弹起,随即在涂满昏暗灯光的地板上,肆意印下一长串影子,大小深浅不一,断续继而连贯,直至在窗下的墙沿边停顿,寂静困乏地睡去。
  撇一眼白天的掌上明珠,动了动脖子,转身带上门。

  运动过量,食欲不振。
  流川从冰箱里拿出三明治,就着可乐,沉沉地窝在黑暗里沙发一角,缓缓咀嚼着,眼睛不曾合死。
  黑暗是永存的,他想。夜晚永远没有阳光,但光天化日之下,总有黑暗的角落不曾消失。
  他本以为在黑暗里,睁眼和闭眼没有什么不同,都没有光,什么也看不见。
  但看来他错了。
  时间一久,他睁着眼,慢慢就能看见电视机的轮廓,茶几和橱柜,上面的杯子,墙壁上抬头的灯。都不甚清晰,但依稀可辨,好像烧热了慢慢突起的塑胶模子,尽管看不见内容,倒也有棱有角。
  他来了兴趣。
  凭着日间的观察,外加常识,他试图在脑海里重现那些轮廓的原貌:什么样的金属外壳,什么样的荧光屏,什么样的木头和玻璃,什么样的灯罩和开关。
  费尽脑汁地想了大半天,猛然间门厅窗外的路灯息了。流川眨眨眼,连依稀可变的轮廓也一并消失。
  他甚至看不见茶几上的可乐瓶子。黑暗吞噬掉了一切影子。
  还没喝完呢,他想。伸出手去,摸了两下。
  咚地一声,瓶子倒在了茶几上,咕噜咕噜地滚。
  咚地又一声,碰到了桌角,掉在地板上,继续咕噜噜地滚,不一会儿停下了。
  和那只掌上明珠一样。

  对流川来说,沉默若不是睡眠的前奏,便是爆发的导火线。
  他本无睡意,被那噪音吵得怒火蹿升,一个挺身站起来,握紧了拳头。愣了半天,无法进行下个动作。对着黑暗,触摸不到空气,拳头挥出去,应该落在什么地方才好?

  怅然了半天,一直保持那个姿势,再没动坦。

  整晚睡在沙发上,早晨起来,腰酸背痛。歪头打量地板,茶几旁边一条细长的褐色水渍,一直拖到电视机下,罪魁祸首的瓶子躺在那里,喝醉了一般。
  爬起来,冲澡洗刷,一番清理。

  待擦净发上水滴,抬眼看表,不过清晨5点多,罕见的一夜,只睡四个钟。
  低头,掌上明珠寂寞地蹲在墙角,度过一夜,回视流川的目光,有些哀怨楚楚。
  流川的怒气没了,笑着走过去,弯腰一抓,把它拾起来,紧紧地夹在腋下。
  不消一会儿,这圆咕隆咚的家伙就会在众人的注视下开始燃烧,拖着闪亮尾巴,在众人的手掌中来回穿梭,以此找回它的生命,继而赋予别人生命。
  流川不知道,是他给予篮球生命,还是篮球将生命赋予他。
  他一直一直也没想清楚。从国中三年,到高中三年,篮球是唯一贯穿始末的线索,他一路沿着它的足迹走,碰上了别的人事变化,并没有离开半步。
  一直走到了大学,走到了出国。
  一晃十年。

  转动了把手,拉开一条宽大的缝隙,转身又将门带上,看不见尘埃在门的另一边纷纷落下。
  下楼便踏上寂静的街道,无人无声,路旁的建筑被晨雾半掩着,有些荒芜。
  再走几十米,转个弯,通向车站的主要街道会自动连上,到那时人就多了,车也多了,周围一定会嘈杂起来。流川已经做好了准备,一旦方向改变,他就皱起眉头,动作一定干脆利落,决不拖泥带水。

  已近转弯处,篮球在腋下滑了几寸,流川有所察觉,微垂下颈首,伸出另一只手掌,向上一拖,宝贝便乖乖地退回原位。
  “老实呆着。”他沉声说,仿佛那掌上明珠听得明白。

  “老实呆着?会被车撞的。”
  流川一个愣神,这奇怪的篮球今天居然开口说话了,邪乎。
  好在他的唯物主义信仰及时提醒道:声源并非来自腋下,而是抬头可见的前方。
  就在那个拐角的街口,有人从马路中间走来,带着犹如温水的微笑,灵活躲开往来车辆,最终停在了流川面前。

  就是这个人,没错就是他。混在街上的行人里,流川眼前一次次掠过他的侧影,每每留下一阵模糊的熟悉,待细究时,又说不出所以然来。一旦正视,对他的感觉比看他的侧影还要陌生。
  流川的脑子又开始生锈,细胞游动着,铁锈擦着铁锈,咯咯啷啷地乱响,做的全是无用功。

  “你到底是谁。”索性不想了,干脆地问道:“你到底是谁。”一下切入主题。
  那人依旧笑嘻嘻,一副你我熟识已久的样子,撇撇眉毛:“‘到底’二字何解?”
  流川愣住了。
  如果他们从未谋面,不知彼此存在,那么此时究竟何来“到底”二字?
  说的好像其实认识他,只是现在认不出罢了。
  流川凝视那人,不知如何作答。

  来人渐渐收敛了微笑的幅度,看一眼天空,看一眼流川腋下的篮球,又缓缓地将目光移回流川脸上。
  “你觉得我很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甚至是不止一次碰面,是不是?”
  流川依旧凝视对面的眉眼,心想,他肯定认识他,肯定以前见过他。但,怎么就想不起来了?
  “流川枫。”
  来人居然叫他的名字。一字一顿,字正腔圆。
  “流川枫!”他又叫,夹杂着不知名的情愫,声音越来越响亮。
  流川几乎让篮球再次从腋下逃跑,但他紧紧地扣死,不再给它机会了。
  “我叫,仙道彰。”
  流川再一次呆立原地,动弹不得,脚也好,手臂也好,脖子头颅也好,无法扭动。
  全部都如他的眼神一般,死死扒在仙道彰的身上。

  他再看着仙道突然笑了,眯着双眼,嘴角上扬,甚至露出洁白的牙齿,于是那搀着笑声的呼喊便在白齿红唇间奔涌而出。
  “是我啊,流川,我是仙道,你不记得了吗?”

  那笑声将流川带回了许多年前。
  在神奈川的时候,有个球场上的对手,他始终不能战胜。记不太清他的模样,但是他的眼神和微笑可以随时随地清晰浮现。他挑衅着他,激将着他,在无数夏夜冬晨的篮球场上与他一较高下,酣畅淋漓。只是在盛夏的某一天,那段本应流畅的记忆突然变得破碎而模糊不堪,继而中断,于是那以后,记忆中再没有那个人的出现。
  流川一直想,曾经印象如此深刻的人,突然之间于记忆里消失不见,不了了之的实在有些蹊跷。

  “因为,你来美国了啊。。。”

  流川认定,这个叫仙道的人,实在聒噪。因为他的插嘴,他刚才的回忆就此中断,事实上,即使没人打断,也无法继续,无论何时,他都只有篮球。
  但是仙道的话,为他开启了另一扇记忆的大门,陌生的,一直被岁月藤蔓掩盖着,不为己知。

  在那个支离破碎的夏天,他和那个人说了再见。

  美国,要去的。几时开始的梦想已不记得,一路走来,前方只有这一个标志醒目。一旦有任何绊脚石挡道,他会毫不犹豫地搬开,哪怕耗尽全部,也在所不惜。一直以来他是这么想,也是这么做的。
  然而他的出现,并非一块绊脚石那样简单。
  是一座山,凭他三头六臂,也无从翻越的山。
  奇怪的是,他很享受翻山的过程,几度尝试攀越,那山竟渐渐包容了他在其中。
  已经到了山人合一,浑然忘我的地步,他几乎忘却翻山的目的,以及山后,未知、看不见终点的旅途。
  给他生命的人,拍着他的脸说,喂,流川,你怎么可以在一座山上流连忘返?
  被他夹在腋下的篮球,以越来越高的频率开始弹跳。
  流川,流川,流川,它叫着他的名字,我要你带着我,继续向前走。
  一遍又一遍重复,吵的他夜不能寐。

  流川下了狠心拿起锤子,在山上狠狠地凿了一下,于是那座山自己消失了。
  我知道,你不会停留,也不会绕路,山说。

  黄昏的球场,篮球架藏匿于夕阳的影子,看不清那人的脸,一直以来也没看清过。
  只不过是几个片断,勾起的嘴角,散漫的微笑,炯炯有神的眼睛,以及大颗的汗滴,和着那人的呼吸在空气中滚动。

  “去吧,那不是你一直的梦想么,从来也没想拦住你。”

  流川的左臂紧夹着他的宝贝,在微风里凝视仙道。
  他笑得那样云淡风情,肆无忌惮,流川越发觉得,自己才是被无法停留的时间抛弃的人,而仙道只不过是一名看客。
  他压抑困扰的时候,他却在笑。

  “你笑个够吧。”他冷冷地说,擦了把汗,扭头离去。
  “流川,你觉得疼么?”
  废话。流川并不回头。
  “知道作用力与反作用力的关系么?”
  与此事无关。他加快了步子,准备拐出球场。所以他的声音,听起来遥不可及。
  “你的话,是说给我听的。”
  只是一句话,让流川再不能前行。他就地转身,用力过猛,球从他的腋下滑落,嘭嘭地弹进了球场,撞在铁丝网上,又滚回他的脚边。

  仙道仍旧站在太阳的影子里,微微颔首。两人在沉默中对视半晌。
  “至少,记得我的名字。”
  “早忘了。”
  “那么,再告诉你一遍,”那一霎那,他该死的嘴角之上,绽开了一朵绚丽的罂粟。
  低缓的音律卷着他的名字源源流淌:“我叫,仙道彰。”

  仙道彰。
  …………
  仙道彰。
  …………
  仙道彰。
  ……………………

  流川终于如梦初醒,开口:“仙道彰。”
  “...嗯。”对面有人答应着。

  篮球挣脱了流川的挟持,迫不及待奔向了仙道。
  “一对一。”声音未经咽喉,直接从胸腔涌出。
  “没问题。”仙道笑了笑,躬身拾起篮球,疼惜地摸了摸,“好久不见了。”
  只得两字:“白痴。”

  夜又黑了,寂静如雪原深处废弃的洞穴。
  掌上明珠继续躲在墙角里沉睡,窗外灯光昏暗,只照亮门厅前的一小片。
  流川坐在沙发上,把腿让给仙道当枕头。横卧的人睡得很香,呼吸没有痕迹。

  许久,他眨了眨眼,黑暗中又浮现着各种轮廓:电视机,茶几,橱柜,墙壁上探出的灯。
  那些深的浅的,似曾相识,流川看着,手突然扳过了仙道的肩膀。

  他想,一定得仔细看看。
  虽然记不起全部,但还好尚有轮廓。
  等灯光熄灭,连轮廓都隐没了,一切便无从寻觅。
  他的眉眼,他的鼻峰,他的唇线,他的嘴角。
  在一切融进黑暗之前,及时补救。

  还好。他笑了,还好,一直没忘记他的轮廓。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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