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海 1-8

作者: vister,收录日期:2006-04-04,1058次阅读


我住在沙漠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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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尔镇与沙漠如此接近,以致于我相信如果它是一个旅人,那么一只脚已经跨进了砂砾,而另一只也被贫瘠完全包裹。
乌尔最初只是一个小村庄,小得连名字都没有。稀稀落落的数十户人家靠着地下的一点水源在沙地里与老天争食。偶尔会有将要穿越沙漠的商队经过,载着村民们不曾奢想过的珍品。后来一个来自远方的织匠流浪到这里,定居下来。村人为他提供食物,他则教会了村里的妇人们纺织一种精美的地毯。地毯被商队带到沙漠的另一边,金钱、食物和其它物品被留下来。
于是村子渐渐扩大,终于成为一个边陲小镇,城墙也砌起来,几乎象一个城市了。织匠的名字叫乌尔,于是就成了小镇的名字。他的灵柩沉睡在小镇中心,上面建起一座钟塔,那是镇里最高的建筑。当穿过沙漠的商队看见阳光下塔尖上的闪光时会说:“啊,乌尔镇到了……”
站在城墙上,可以看见远处沙丘连绵。沙漠里的阳光总是太炽烈,沙粒折射起惨白色的光,荒凉而刺眼。有风的时候,沙丘就沿着风的方向移动,有时很快,有时很慢,象海浪卷起,推进,再吞没。如果是沙暴,迎风面的沙粒会被扫起,在空气里急速地嚣张过沙丘的顶端,落下,象巨浪滔天——海水会退回来的地方,可是沙浪不会。沙漠是一片死亡之海,顺风扩张时,有昏暗灰黄的天空。

每当沙暴来临的时候,我们这些镇子里的魔法师就必须站在城墙上为小镇张开一片巨大的防护罩,防止沙尘侵袭镇内。从前没有魔法师的时候,沙暴过去,道路上、屋顶上、甚至屋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积满了沙子。所以我总认为我们应该多拿一份清洁工的薪水,但镇长安西老头对于这个问题总以三声意义不明的傻笑揭过,所谓老狐狸,不过如此。
乌尔不能说是无足轻重的小地方,但毕竟太过偏远,王国的魔法公会从来没有考虑过在这里设置分会的可能。所以身为魔法师的我竟然属于镇里的警卫队管理。这一点可不令人高兴,因为众所周知,军人的薪资是出了名的低。
除了没有公会之外,魔法师隶属于警卫队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附近的沙漠里藏匿着一小群半兽人。为了得到水和食物,半兽人常常会打劫过路的商队,但有时也会来骚扰镇里。魔法师的职责就是在半兽人接近城墙之前把他们轰回去,毕竟以对抗魔法抗力较弱而物理抗力相当强的半兽人而言,使用战士无疑是极不合算的事情。
其实本来沙漠里是没有半兽人的,但不久之前东边的奈特尔市雇用了大量的法师驱赶聚集于城市附近山林里的半兽人,据说死伤数过半,其余的都作了鸟兽散。逃亡的那些有一部分不知所踪,另一部分则躲进了沙漠里。虽然是无妄之灾,但乌尔镇对于真正的肇事者也丝毫没有办法——奈特尔是比乌尔大得多的城市,胳膊总是拧不过大腿的。
因此不得不建立一只以法师为主的警卫队了。
我是和半兽人一起到达乌尔镇的。托这些野蛮生物的福,得到了这样一份虽然仅能糊口但至少体面的工作,而免去了在酒吧里刷盘子以维生的尴尬情形。

城西有两座没有屋顶的房子。左边叫陵南屋,右边叫湘北屋。据说是因为从前住在左边的魔法师是陵南人,而右边是湘北人的缘故。
至于为什么会是没有屋顶的房子,官方的解释版本是,陵南屋的法师某天因为事态紧急来不及出门就直接骑上了扫帚直冲上天,或许是情急中力道掌握不当,不但掀起了自家的屋顶而且连一墙之隔的邻居家也顺便掀了。后来发现没有屋顶的房子对于骑扫帚的魔法师来说非常方便,所以两个屋顶也就再也没有补回去过。
我想大概这里的房子都是象积木一样搭起来的,要不然怎么那么容易就能掀掉两座屋顶呢?
不过民间对于官方的解释是相当不以为然的。才不是那么回事,酒吧的老板说,陵南屋和湘北屋的法师从前结过怨,所以陵南屋的屋顶是被湘北屋掀掉的,湘北屋的屋顶是被陵南屋掀掉的。
官方欲盖弥彰也好,民间自娱自乐也好,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总之,不过是乌尔镇的西边有两座没有屋顶的房子。
我住在陵南屋里。隔壁的湘北屋则暂时闲置。因为我是镇子里唯一一个每天以扫帚代步的魔法师。
还是没有屋顶方便一些么,警卫队的队长田岗茂一笑眯眯地说,接到紧急任务的时候可以直接从屋里飞上天,比起取道门窗是要迅速很多的啊。
田岗大叔说的是事实。所以我有时会怀疑他是因为不想住在没有屋顶的房子里才会改用传送装置的——毕竟他是远比我古板保守得多的人。
魔法师们传统意义上的交通工具当然是飞天扫帚,不过已经过时了。现在扫帚只是初学者的代步工具,稍有修行的法师都更偏爱传送装置或者干脆使用传送术。这样方便快捷又没有交通事故,唯一的缺陷不过是消耗法力略高——有修行的法师们当然不会在乎那一点MP。传说连魔法公会的会长私下里也有过“骑着扫帚在空中飞行未免有特意炫耀之嫌,会显得有失身份啊”之类的说辞,传统的没落由此可见一斑了。
我个人却更喜爱有炫耀之嫌的扫帚,在天空飞行令人心情舒畅,大家都放弃了飞行之后更没有撞车问题,当然更重要的理由是在魔法学院学习时我不幸跷了所有关于传送装置的使用以及传送术的课。
——所以我住在陵南屋里。
夜晚躺在床上可以睁着眼睛数星星,我数过,最多的时候我的卧室围住了117颗星星——没有屋顶就可以拥有117颗星星,也不是不合算的事情。
只是我更希望是117个贝壳,海星也可以,海胆都无所谓。
——星星太远。
——贝壳们可以握在手心。
我想我开始想念海了。

我是镇子里唯一一个骑着扫帚的魔法师,于是很快出名到妇孺皆知。连小孩子们也会牵着我的衣角说,啊,你是那个会飞的叔叔!酒吧的老板看到我进来就会眯着眼睛露出怀念的表情。那时候啊,他说,我还在首都的时候,常常会看见天上有骑着扫帚的魔法师飞过,会飞的人,真是让人羡慕呐。小的时候大家都想当魔法师,因为都很想飞啊。
那时候是一个很模糊的概念,连老板自己也说不清那究意是什么时候了。我想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几乎没人提起过,久到连记忆都快要消失——大家不用扫帚已经很长时间了。飞行是孩子们的梦想,甚至连我自己都已经只依恋海洋而不再奢望天空……
啊,啊,老板又说,不过骑着扫帚很容易在空中相撞呢,尤其是大家都使用“自动飞行”魔法的时候,我小时候见过很多次呢,两个人“砰”地一下撞在一起,连扫帚都撞得不能飞了的也有,那时候可觉得很有趣哪,小孩子真是没有同情心啊……
现在没有这种担心了。那么大的一片天空里只有我一个人,想和人撞都没有对手。天空那么大,总是万里无云,沙漠这么荒凉,飞鸟从不光顾,一个人飞行在太阳底下,孤单得连自己的影子都看不见。
那样空荡的感觉,我不知道是不是寂寞。
唉,唉,我说,如果现在能有个什么人撞一下该多好啊。
——这样的说法,未必不是对前人的幸灾乐祸。

如果我知道三天以后就会被流川撞到,当时一定不会这样说。

几乎可以说那是飞来横祸,被人从后上方“砰”地一下狠狠地撞上,只来得及听见对方扫帚柄端碎裂的声音,就看见一个黑袍黑带黑发张扬的背影向着地面急剧下落——扫帚破裂成那个样子,不能用也是应当的。
在还没有反应的时候,肇事者已经了无踪迹。
不过算不上无迹可寻,又一个骑扫帚的家伙,当然只能住在湘北屋。似乎听说过,今天的警卫队又来了一个新人。
背有点痛,被撞的吧。

湘北屋实际意义上的正门当然就是原来的屋顶所在地。我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遵循礼法敲击那扇只具装饰意义的大门——一边敲一边有点疑惑,象这样多年不曾开启过的门扉,会不会已经与墙溶为一体了呢?
等待许久没有人开门。
我确定那个可以称为同伴的家伙在家。
站得有点累,干脆顺着墙壁滑坐下去。“喂,一分钟,两种选择,你开门,或者我自己进去。”
入口就在头顶上,需要攀上墙头再跳进去。对于同时拥有战士身份的我来说,这当然不算困难,不过总归还是走进去更方便一些,是不是?也许我坚持要敲门只是因为太懒了。
五十九秒钟之后我听见大门摇晃的声音,先是“吱啦”两声,最后“嘭”地一下打开,门上积的灰尘簌簌落下。居然还没有长进墙壁里呢,有点意外。

门里是一张凶神恶煞的脸,以一种极张狂的愤怒表情居高临下地瞪视着我。以后的日子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初次见面时会把流川那么漂亮的五官看成凶神恶煞——请原谅我使用了漂亮这样奇怪的词去形容一个男孩子,一个十年中写作课一直拿30分的家伙你不能奢求他运用合适的词汇恰当地描述出象流川那样特殊的相貌——两种可能,我的眼花了;他那时的确表情可怕。
当然是后者。
“嗨!”我笑着慢慢站起来,“你好。”
凶神恶煞的家伙冷淡地开口:“你是谁?”
咦?“你不认识我了?”
他瞅瞅我,一脸不耐烦,“我为什么要认识你?”
喂喂喂,三十分钟前你才撞过我好不好?没有被我当场抓住就想不认帐吗?“三十分钟以前,我不幸在空中出了点小事故。”我对着他皮笑肉不笑,“现在还觉得背很痛呢。我只是想来看看,有没有可能拿回我的赔偿金。”
对方的眼睛里现出了了然以及真倒霉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那样的眼神让我有点想笑。
然而却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
“………”
“…………”
对瞪的结果是眼睛很酸,我终于忍耐不住,“您是不是应该先请我进去?”
沉默的那一个皱了皱眉,非常不情愿地略略侧过身子让出一条狭窄的通路:“一秒钟,滚出去,或者滚进来!”
……
真是爱记仇的家伙!

大概是刚搬来的缘故,屋子里有点乱七八糟,不过和我的屋子一样,因为没有屋顶的缘故,采光条件非常好,所以我可以从那一堆杂物中一眼找出柄部已经完全碎裂的扫帚(真是的,我的背难道竟然硬到了那种地步吗),以及扫帚前一本相当眼熟的魔法书,没记错的话,好象是魔法学院里低年级使用的修复系魔法教科书吧?
法师各有专攻是没错,可是如果连这种低级法术都要临时翻书也太逊了吧?
“赔偿?”屋里毫无预警地响起一个太过冰冷然而如火焰一般愤怒的声音,冷热交攻之下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刚才在屋外还没有这样深刻的感觉,可能是因为外面阳光太火热而对方极为醒目的表情和容貌又夺去了我大半注意力的缘故吧。
“啊?”
“你的赔偿!”
“……还没想到啊……”
“……”
“……”
“滚出去,想好了再进来!”
有理的人到底是谁啊?
滚出去当然不会。我站在屋子正中,屋主把我当做隐形人,若无其事地从我身边走过,拿起他那本初等修复系魔法书继续钻研。我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一边看一边实验,从前上修复魔法这门课的时候,我们常常会把坏掉的东西修复得完全辩认不出原来的样子,甚至修复之后情况更加凄惨的也有。他倒是没有初学者那么逊,不过是怎样实验都没有效果而已。
——似乎是更逊哪。
无论是哪一类魔法师都有完全无法记忆的魔法类型,比如说我是火系,那是因为擅长的魔法是水系的缘故,看来这位是修复系。我极少听说谁会无法记忆修复系的魔法,虽然通常擅长此道的都是祭司和神官。
“喂,”我走过去,蹲下来看着他忙,“要不要人帮忙?”
“多管闲事!”
好心当成驴肝肺!我抓起扫帚,右手握住破碎的顶端,乳白色的光晕从手心里泄出来包裹住碎裂的部分,三秒钟之后,一切完好如新。连扫帚上磕磕碰碰的小痕迹也顺便抹净。
你不让,我偏要!
“好了。”我对着有些呆掉的笨蛋举起扫帚炫耀。和普通魔法师不同,我是很擅长于修复魔法的,虽然理由并不怎么值得炫耀——小时候打碎的东西太多了。
“白痴。”他从我手中抢过扫帚,然而终究是受了人的恩,专横的语气有点不大理直气壮。
“好歹说一声谢吧?”
他瞟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手中的扫帚,再看一看不远处的厚重木门,“你怎么还没滚出去?”
……
气绝。此仇不报非君子。
然而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现在在他的地盘上,动手未免太吃亏。
走到门边之前,忽然想起来,“对了,真是失礼,一直没有问你的名字呢。”
知道名字就可以下咒诅咒了——不过那是街头黑魔法师欺骗弱智女子的东西。
“白痴。”
我对着他诡笑,指指自己的肩背,“有点痛哦。”
他怒视我,房间里的温度陡然下降,“流、川、枫!”音节一个一个从冷薄的双唇间蹦出来,咬字极重,而音节与音节之间足够长的间隙更加重了发音本身的分量——他是不是想拿这些沉重的音节砸死我呢?
我对着近在咫尺的大门笑一笑,突然又转身回到他的身边对他伸出手,“流川君,幸会了。我是住在隔壁的仙道彰,今后还请多指教。”
流川狠狠地拍掉我的手,“你到底什么时候滚出去?”
我大笑,带着恶作剧的快意转身,沉重的雕花木门在身后被重重地砸上,啊,看来流川的风系魔法倒是值得期待的呢
——咳咳,门上积的灰尘太多,不小心被洒了一身。


 
3~4
 
 三
陵南屋和湘北屋只有一墙之隔。我猜想最初可能是想建成一座房子的,然而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最终在中间设置了一道没有门的墙,而且在墙上盖上了两个屋顶。所以陵南屋和湘北屋,现在是两座房子。
但是因为没有了屋顶的缘故,事实上能够证明它们是两座房子的只有那一道没有门也没有窗的墙了。
那道墙的一半,属于我的卧室。
我是那种很喜欢在床上做许多事情的人,比如说读书、写信、发呆、睡觉——如果海边有一张床的话,我也不介意躺在床上钓鱼,然而海边总没有床,这里甚至连海都没有……
遇见流川的那天傍晚我照例坐在床上给家里写信,目的是为了告诉父亲在这种偏僻的小地方居然也能遇到和我一样的复古主义者。我没有打算把信写得很长,因为写完之后还要去酒吧吃晚餐。去酒吧吃晚餐无疑是一件愚蠢的事情,可是没有办法,我不会做饭。
当我写到“您看,这样一来我就不得不担心在空中的安全问题了”这句话时,突然隐约闻到一些刺鼻的气味。相信它们来自一墙之隔的湘北屋。不过气味的浓度算是可以忍受,我决定忽略它,还是把这封信继续写下去。然而烟气逐渐加重,终于颜色和气味都到达了我所不能容忍的程度。我不得不一边咳嗽一边动作敏捷地攀上墙头准备向邻居抗议。
墙的另一边同我一样有一张床,床边悬空浮着一个大铁盘,盘里红黄白绿可能是些食物,不过所有的东西都混在一起,每种颜色都象蒙上了一层灰黑,很难说那是流川的晚餐还是狗食。盘下是一团火焰,稍有常识的人都看得出来那是火系魔法的杰作。那个铁盘,就是剌鼻烟气的来源地。
我不敢说到底流川是把卧室当作了厨房,还是把厨房当作了卧室。
流川斜倚在床上,面色苍白,双目紧闭,安静得象一个死人。我怀疑他已经被烟气闷死了。
“喂,流川!”我坐在墙头上向下喊,嘴一张开,浓重的烟味立刻奔涌进来。我为我的鲁莽付出了痛苦咳嗽三分钟之久的代价。
我跳下墙头,为自己必须替他人善后而感到郁闷不已。善后其实并不难,烟可以用风吹散,火可以用水浇灭,可是上帝让我如此擅长于这两系魔法只是为了做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么?总是有些不甘心的。
对我而言,风系和水系的魔法似乎还是在杂七杂八的事情上更有用一些,比如说,有长达十年之久的时间我是用它们来洗衣服的,而这个十年,看来还会无限期地延长。
“流川!”云淡风清之后我转过身对着不知道是睡死了还是真死了的人喊,声音撞上墙壁,又弹射回来,在空气中双倍的弥散,无论我站在房间的哪个角落,总会钻进耳朵里。所以流川,在这个空间之外。
我放弃了这样彼劳的做法,走过去一脚踹在露在床外的小腿上,这样做很粗鲁,不过相当有效。床上死一般安静的人发出一些扭动的声响,我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但还来不及得意,腹部突然被重击了似的剧痛,然后听见冰一样冷雾一样模糊的声音:“打扰我睡觉者,绝不轻饶!”
——记住了,下次一定踹完了就走人!
我抱着肚子蹲在地下抬头向上看,流川正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双脚一着地,立刻触电一般地矮下身子摸着自己的小腿,嘴里迷糊不清地嘟囔:“痛……”我无声地咧嘴微笑,他忽然看见我,没有清醒的眼神变得无比迷惑:“……你……是谁?”
……
我的新邻居,可能记忆力方面有点问题……

可是当他一清醒,立刻变得聪明无比。
“你踢我!”他指我的鼻子语气坚定地说,那是一种指控的语气,绝无半点怀疑。
我对他耸耸肩,“如果你可以用正常的方式叫醒,我当然也不会选择这么粗鲁的方式。”
他以一种怀疑有贼的表情上下打量我,“那你到我家来干嘛?”
“救火。”
他立刻转身去看他的狗食,用刀叉在铁盘里翻翻搅搅,又凑上去闻了闻,动作非常象猫。
他转回头看我,我对着他平静地微笑——如果那堆东西没烧熟或者烧焦了的话,绝对不是我的错。
“还有事?”
“没了。”
“那你还在我家干嘛?”
……我发誓我从来没有在一天之内被一个人气得两次内伤过。
我保持着无害的笑容走近他身边,感觉到他那种小猫似的警惕方式更加笑得无害,“能
不能告诉我你烧的是什么?”
他翻了一个白眼,“干嘛?”
“流川,我的背有点痛哦。”
“……”
“……”
“辣椒洋葱咖哩米饭!”
怪不得气味这样辣!不知道是谁教他的配料方式——不过听起来还能吃。
我对着一人份的米饭微笑:“熟了吧?”
“熟了。”
“流川,”我转过头直视着他的眼,笑容无害到极点,“我还没有吃晚餐哦。”
流川的眼睛里冰火沸腾,冰川和火焰彼此分明地消长,然而最终火焰沉寂,海面被寒冷的冰川完全覆盖,他的眼神坚硬到象能一块一块雕凿下来的冰块,“随便你!”他把手里的刀叉狠狠掷下,回到床上倒头大睡——我很怀疑他能睡得着。
虽然看起来象狗食,流川的手艺其实比酒吧里糟糕的苹果派好上十倍不止。我说过我是很懒的人,如果翻墙就有这样的美食可以吃,何必去酒吧呢?
“流川,以后多烧我一份可不可以?”
身后闷声闷气地响起一个声音,“不干!”
“我可以帮你洗衣服哦。”
“不干!”
“为什么?在沙漠里,要想痛痛快快地洗一次澡都很难,不要说洗衣服啦。所以,我肯帮你洗,你已经是赚到了唉。”我敢打赌流川不会水系魔法。
“你一次,我三次,不干!”
啊,果然不是笨蛋。
“那么,我再顺便提供洗澡水啦。”
“……”
“嗯,还有我的背……”
“成交!”声音象大洋深处的火山即将爆发的瞬间,压抑到临近爆发的边缘,几乎忍无可忍的张力。
欺负小孩子,感觉真好!^^

*********
第二天流川正式成为警卫队的新人。
他的入队自我介绍无比简洁:“流川枫,擅长火系魔法和战技,爱好是睡觉。”于是下面一片哄堂大笑。他面无表情地走下台,显然不觉得爱好睡觉是多么丢脸的事情。
他说擅长火系魔法和战技,使我最初以为他是魔武双修的魔战士,后来才知道他和我一样,同时拥有魔法师和战士的双重身份。身为魔法师的,很少有能力再去做战士的修行,战士也是一样,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天才,所以那小子看起来那么拽,也不是没道理。
流川来到乌尔镇,第一个撞到的东西就是我。后来撞上的东西种类逐渐丰富起来,从教堂的尖屋顶到儿童的纸飞机,所有可以到达一定高度的东西他都撞过。我喜欢跟在他后面飞看他一路上险情不断,这是放松心情的好办法,当然更重要的是,这样我才能保证不会什么时候又被他撞上。
我不明白这世上怎么会有放心大胆地在飞行中睡觉的魔法师。
流川撞上的最贵重的东西是钟塔的金属尖顶。他把那根乌尔镇的标志横向撞弯了90度角。
“你们、你们两个是不是要气死我才甘心?”田岗大叔暴跳如雷,流川面无表情。我得说田岗大叔有时候人格并不象他平时表现得那样高尚,比如说,明明是流川的错,他为什么要连我也扯上呢?虽然流川撞塔尖时,我确实袖手旁观了没错。
流川被田岗扯去镇长安西那里赔罪,半个小时之后安然无恙地回来。
“怎么样?”我凑过去问。因为我是警卫队里唯一有胆子接近他的人。
流川看我的表情有点迷糊,“啊?”
“安西老头拿你怎样了?”那是同事们迫切要知道的内容,在我本人,倒不是十分关心。所以,我并不是那么八卦的人。
流川摇了摇头,表情十分渴睡。
“摇头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
“不知道?”
“嗯……”嗯的声音被拖得很长,渐渐低下去到不可闻,于是可以断定,流川又睡着了。
这时候田岗大叔冲进塔楼,表情比三十分钟前拖着流川去见安西时还要怒不可遏。“流川枫!”他揪着流川的脖子怒吼道,“你居然在镇长先生面前睡着了???”
我想要提醒我们的队长揪着流川的脖子并不是一个合适的动作,然而晚了一步,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一只紧握的拳头结结实实地吻上田岗棱角分明的脸,“打扰我睡觉者,”流川象甩开一只破布袋一样把田岗甩出去,“绝不轻饶!”
如此挑战镇长大人以及队长大人的权威,我承认,流川是比我更胆大的人。


挑战权威的事,我也不是没做过,只是不象流川那样明目张胆。通常也不过是迟到之类的小事。以前还是学生的时候,常常会跷课,现在不了,因为这个一望无际都是砂的地方,实在没有什么能吸引我跷班的东西,唯一有趣的那一个,偏偏还和我同一个班次。那时田岗大叔说“你们两个是不是要气死我才甘心”,其实应该是想说“流川你敢撞塔楼的尖顶仙道你敢每天都迟到,你们两个是不是要气死我才甘心”。
迟到应该气不死人,否则田岗大叔怎么会每天都活着来重复一遍仙道你是不是要气死我才甘心。不过,不幸被他抓包的那个人倒是有本事气死我。
那个人,当然就是流川。
“仙道,你是不是想气死我才甘心?”某天大叔再次抓狂,我对着他耸耸肩,笑容阳光灿烂得可以让人心脏病发,“睡过头了。”
田岗大叔正要发作,刚好流川不幸路过,于是不幸(这个不幸是指我)被大叔抓丁,“流川,你给我看好这小子,每天叫他起床!”
流川朝天翻白眼,“不干。”
“流川你别忘了撞弯塔尖的事还没完哪。”田岗嘿嘿奸笑,我几乎要同情一天到晚被人捏着把柄威胁的流川。流川又翻了翻白眼——这次是冲我,“知道了。”我想这一句话大概暗示着我即将到来的黑暗日子,所以说,我只是几乎要,并没有真的同情。

那天晚上当我从酒吧小酌几杯(虽然苹果派糟糕得一无是处,但麦酒的味道却异常地道,真是奇怪)回到家之后,发现自己的卧室突然大了一倍。我拥有一半所有权的那堵墙从地上移居到了流川卧室的屋顶上。既然屋顶已经没有了,我也并不介意再少一堵墙,只是担心如果木匠工会那群家伙们一口咬定没有屋顶又少一面墙的陵南屋是必拆的危房,那该怎么办?
“流川,你是要拆房子?”
照例在他的卧室里准备晚餐的流川做了一个废话的不悦表情。
“理由?”
“叫你起床方便。”
换作是我,大概也不愿意为了叫另外一个不相干的人起床而每天早上爬墙,所以我对流川的做法表示理解,只是有一点必须指出,那面墙,我也是有一半所有权的。流川看看我,对我的说法毫无异意,谈判的结果是一人一半。少了一面墙,多了小半个屋顶,交易在可接受的范围,不过一想到被那样折腾过的墙应该是不能再回归原位了,心里不免有些疑虑。
第二天早晨我从睡梦中被某种类似于用指甲刮搔金属器皿的声音吵醒。我想很少有人会对这种让人恶寒的声音免疫。声音的源头是流川的床。我睁开一只眼,看见流川已经起床,坐在床沿上不停地用手揉眼睛。我以为流川会制止这种令人抓狂的声音,然而三秒之后不得不起身自救。奇怪的是,当我的身体全部离开床铺时,声音停止了。我舒了一口气,决定再补一觉,刚一沾床,声音又象报警似地响起,时间契合,分秒不差。
我忽然想起在形形色色的魔法中,有一类上不了台面的小魔法,具有有时令人哭笑不得的用途。我猜测这大概也是魔法的一种,可能是专门用于叫人起床的,在施术的对象离开床铺之前不会停止它辛勤的工作。流川枫,我在魔音摧脑中咬牙切齿地想,算你狠!
不得不起床。我发誓,这辈子没起这么早过!

“流川,你可不可以换一种叫人起床的方式?”彼时我正在与面前一面焦黄另一面蛋白鲜嫩得颤颤危危的煎蛋奋斗。关于能够在将自己的餐点烧熟的同时保持另外一份绝对是半生不熟这一点,我对流川控制火候的精妙佩服得不得了,如果那另外半生不熟的一份不是我的的话。
流川抬头看了我一眼,眼中没有任何情绪,“我一直是这样的。”
“你不觉得那种声音令人作呕吗?”
“不觉得。”流川的神经粗得象千年古树根。
“打个商量,”我用一种近似于命令的语气说道,“我需要一种正常的方式。”
流川皱皱眉,“我不认为有什么不正常。”
我以为皱眉的人应该是我才对。“这不属于正常的范围。”
流川看了我一眼,那种眼神让我觉得我是无理取闹,“白痴。”
“流川,”我放弃了和焦黄的那一半奋斗的打算,放下刀叉,身体向后倾倒,“我不想再和你提到我的背……”
话音未落,流川原本懒散而无动于衷的眼神陡然凌利起来,象冷冻了几千年的冰川削出来的冰刃,如果有一天我死在流川的眼下,不知道会是先凌迟死还是先冷死。“仙、道、”他吐出来的每一个字仿佛都事先在牙关磨过一遍,手心里轻轻一握就碎成了粉,簌簌落下,惨白的一堆,偏偏比城外的沙石还要粗砾,“我、讨、厌、被、人、威、胁!”
“我知道。”我对他点着头轻笑,早料到终有一天他不会再逆来顺受——当他觉得他付出的代价足以抵偿犯过的过错之后。我相信流川不是个不讲理的人,但同时也绝不是个肯随便吃亏的傻瓜。
“所以才要商量。”我向着流川缓缓微笑,心中盘算着如何在放弃那个子虚乌有的背伤的同时获得可能的最大利益——不可以太过分,否则流川会反击,“这样,我希望有一个令人愉快的正常的叫人起床的方式,做为交换,我从此不会再提我现在仍然隐隐作痛的背伤。我想这应该是个公平的交易。”
流川眯着眼睛,似在考虑建议的公平性和合理性,最后终于点头,“成交。”

当第二天早上我在巨石压中身体的噩梦中醒来看见流川尚未收回的右脚以及棉被上那个灰扑扑的大脚印时头痛欲裂地想流川到底有没有听懂昨天交易的内容。
“正常的令人愉快的方式?”我捂着仍然疼痛的肚子挑着眉问流川。
“我试过。”流川面无愧色地回答,“无效。”
“这不是你能违背协议内容的理由。”
“协议是建立在你不迟到的基础上的。”流川伸手指向高耸的钟塔,“你再不起床就迟到了。”
“……”
我敢打赌流川在报N天前我踹他那一脚的仇。
那天早上两个都起晚了的后果就是我和流川一通狂奔赶在田岗咆哮出来之前一前一后——我前他后——冲进了塔楼。大叔沸腾在爆发边缘的怒气从头顶上丝丝蒸腾,“再有下次,”所有未能从头顶蒸腾而出的能量都转作了电闪雷鸣,“你们两个给我扫遍整座城墙!”
可怕的惩罚。我从此深刻意识到就迟到问题而言我和流川是被田岗硬拴在一根绳上的两只蚂蚱,简言之就是利益共同体,所以决定不再过分计较流川的叫人起床方式,只是人权还是要尊重,“流川,你以后要踹也可以,”我回头去找流川的踪影,“不过可不可以换个地方,比如说……”接触到流川的眼睛,下文在他几乎燃烧的目光中不知所踪。
——灼热的冰。
——或者寒冷的火。
莫名其妙……


 
 
5~7
 
 五
“仙道彰,”流川直直地盯着我,语气中有焰火燃烧,我熟悉那种气味,是临战前冷静的、兴奋的、无法抑止的、战士的味道。
“仙道彰,值勤结束后,和我比一场魔法飞行。”
“怎么突然这么说?”流川下完战书转身就走,我不得不追上去,“喂喂喂,流川,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很无理哎,难道不该给个解释吗?”
“解释?”流川慢慢转过身,眼睛亮得胜过沙漠里正午的阳光,“因为你够强!”
你很强,仙道。在魔法学院时,每次各种比赛之前,导师都会这样说,所有人都会这样说,接下来顺理成章就是,我们相信你,你一定可以赢过北泽……或者泽北?你很强,所有胜利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仙道,这就是王牌的宿命。我是懒散的人,常常自问背不起这样的重任,偶尔胜利,看着别人欢呼,反而会觉得奇怪。输,或者赢,不过两种可能,这么无聊的选择题,任谁做多了也会腻烦。
仙道,你要我怎么说你,其实只要你肯用心,一定可以赢过他的!我直视着导师微笑30度角,那又怎样?然后看见导师的脸急速变青
——也不过就是急速变青了,那又怎样?
和谁比赛也好,混混噩噩地发呆也好,时常有空茫的感觉,象骑着扫帚在空中飞行,看见身下的海水漫上海岸,再退回去,剩下沙滩上一片洗劫后的空旷——我的记忆不过就是一片沙滩,海水涨上来,退下去,又涨上来,又退下去,起起落落之间那些经年的往事都在冲刷中变得模糊不清,输了不记得,赢了不记得,输给自己的人不记得,赢了自己的人仍然不记得——
那个人,是北泽……还是泽北?

然而当流川说你够强的时候,心中却奇妙地涌起一股求胜欲。我想流川是文字学得极好的人,否则怎么会体现出你很强和你够强三个字之间微妙的差异感。你够强,听起来象强者对于对手可以与自己一战的能力的认可,那种说法中极度的自负和高傲让人没来由地火大。
“那么,准备输吧,流川。”唇角勾起,挑衅的微笑。
“比过了才知道!”
“我现在就知道,你会输的,流川。”
“有本事你就试试看!”流川的眼神已经可以杀人,我发现我从挑逗他的怒气中获得了无上的乐趣,象挑逗一只戒备的猫,肆无忌惮地探试发怒的底线,并且乐于知道那即将伸出的齿爪的锋利程度。这种孩子气的做法已经许多年没有过,不过我不介意为流川再试一次,谁叫他看起来是如此的……欠扁!
“那么,如果我赢了,我要求你不得再在我身上体现你控制火力的精妙。”
“如果我赢了,你今后不许提起你曾帮我修过扫帚的事情!”
我惊讶于流川怒火攻心之时的精明,连我自己都几乎不记得帮他修过扫帚的事情,而他居然不但记得清楚还挑选了最适宜的机会防患于未然。我想他大概是最近被人捏把柄捏到怕了。
“同意。”
看样子,可能我们两个都输了,才会和平相处……

我最初被人称为天才,就是从飞行课开始的。仙道,我相信你天生就是为了飞行的。我没有见过比你更天才的学生。当时觉得受宠若惊,并一度以为自己真的天生就是为了飞行的人。后来类似的言语听多了,才知道,那句话根本不值钱。你是天才,我真羡慕你,仙道。鱼柱曾经很认真地这样说,我就对他笑笑,那又怎么样?有什么好羡慕的,天才的赞誉手心里握着一大把,多得象垃圾,随便送给谁都可以。
不过飞行这一项真的是很依赖于天分的。飞行的速度对每个人而言都有一个阈值,超过了这个极限就极易失去平衡。从前的魔法飞行比赛里,高速飞行时,飞行者常有因为无法控制身体的平衡或飞行方向而失败的例子。
我会在与流川的比赛中突然想起这个,是因为与我并驾齐驱的流川已经有了将要加速的迹象。这根本就是胡来。我们现在的速度已经是普通魔法师无法达到的极限,即使放在许多年前的飞行比赛上,也是很可观的,而流川还要加速。我毫不怀疑他会超过能力的阈限,这样冒险如果从扫帚上摔下去,即使下面是沙丘而不是坚硬的地面,在如此高的速度下也一定会受重伤。
“流川……”我想叫住他,然而转念间又想到我现在叫住他分明是不合时宜的,何况我不相信我能叫住他。
犹豫了一下。
不过一念之间流川已经冲到了前面。
才发现这时候的流川与我平日所见骑在扫帚上呼呼大睡到流口水的家伙完全不同。沿着风向调整飞行方向的姿势接近完美,而飞行时的整体动作更有着常人难及的流畅优雅。扫帚锐利的前端把空气切割切割再切割,切割成风包裹住流川的全身,吹起黑袍吹起衣带,吹起高昂的头上飞扬的黑发,于是有错觉,流川,是可以完全融进风里的人。
忽然明白为什么从前的飞行比赛中,除了三甲之外另设有“风之子”的奖项,以奖励那些飞行最具有振奋人心的力量的人。如果做评委,我一定将风之子的称号送给流川,他值得,并且远远不止是,我想,那个飞得如此肆意张扬而又璀璨夺目的人,应该是属于天空的……
不过,这些并不能挽救他逞强的事实。
我看着前方摇摇欲坠的身影叹气,向下俯冲并立刻加速,在流川落下的瞬间向他伸出手接住他,然而却也因为速度太快而无法维持平衡,结果两个人一同掉落。扭头向下看,身下就是粗糙的砂地,虽然不至于如岩石般坚硬,但某种程度的摔伤也是不可避免的。我试图反转过右手指向地面,然而当能量在指尖郁集时如锥心般地疼痛,毕竟刚才非人类极限的飞行损伤了太多的法力,而我不过是个实习魔法师——啊,没有提过吗,我只是个实习魔法师,理论上而言,就是魔法师中最烂的那一阶层。
我放弃了用魔法缓冲冲击的试图,开始用战士的方式考虑如何落地才能将伤害减低到最小。然而忽然看见一只手从上面伸下来,指尖上一道灿烂的银线直指地面,在地面上方卷起一层旋风,接着觉得背部触到柔软而致密的防护,微微弹起,再落下,感受到砂粒的粗糙——平安着陆。
“平局。”我向他微笑着建议。
流川扭过头看着我,目光中不甘心的光亮闪烁。
我忽然发现流川有一双黝黑而漂亮的眼睛,象夜晚的海洋
——黑暗。冰冷。
与死寂无关。
“不是。”
流川瞪着我,帘幕被撑开,露出水晶球体,覆满海水的星球
——黑夜的海。海面星光闪耀。海下暗潮涌动。
或者象海水最深处,
没有阳光的地方,自有奇异的生物生长
没有空气的地方,自有美丽的焰火燃烧

“不是。”流川对着我重复,语气坚定,不容更改,“你赢了。”
“下次我绝不会输。”
“我知道。”我对着他微笑着叹气,“不过,你打算在我身上坐多久呢?”
流川愣了一下,低头看看身下,突然触电似地跳起来,想想仿佛不甘心,转过身朝我狠狠地瞪了一眼,脸色红得可以滴下血来。
我冲着他莞尔,继而忍俊不禁,终于大笑出声。流川死命地瞪着我,我向他伸出一只手示意他拉我起来,却被他狠狠地拍掉。
我看着自己疼痛的右手,忽然觉得,心情非常、非常好!

************
然后冬天就要过去了。


二月十四日是我的生日。我那完美的风度和更加完美的笑容让我确定生日那天会礼物成山。不过太容易得来的东西总是让人厌倦,我不介意有一点小小的挑战让人生更加丰富多彩一些——
“流川,再过三天是我的生日。”
流川抬头看了我一眼,目光冷淡。
“你不打算送我点什么做礼物吗?”
——可是这种挑战……我难以确定自己肯定不是自虐狂。
流川看着我,微微眯起眼睛,薄薄的唇角挑起某种可以称为讥诮的弧度,“凭什么?”
我微笑,真是不受教的小孩,“凭什么?唔……流川,你的扫帚怎么样?”
威胁这种事情我并不常做,但不代表我就不擅长。事实上,从前在学校的时候,和我同级的某个家伙曾说过“仙道,我总觉得你其实是很阴险的……”。这样的说法可能在他并没有事实做依据,但的确一语中的。施以对方不情愿的人情,然后微笑着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无数倍地讨还,我也觉得我其实很阴险。
流川脸上的杀气蓦然闪现,之后被一种极为压抑的妥协取代,“你到底想怎么样?”
“礼物,一份正常的、令人愉悦的生日礼物。”
“——那是什么东西?”
“你这算是什么问题?”
“什么是正常的、令人愉悦的生日礼物?”流川的表情很认真,我看不出故意捣乱的痕迹。流川存心要报复的时候,或者蓄意想使坏的时候,嘴唇会抿起来,成一条直线,但末端有些微的勾起,称不上是笑容,但有一点点调皮外加一点点得意,毕竟他还是个孩子。如果报复和蓄意使坏的对象不总是我的话,我应该会觉得他那样的表情很可爱,而事实上,你们知道,那不可能。
虽然预料到我的要求对于流川而言必定是个难题,但没有想到居然离谋到这个地步。我默然了许久,流川一直保持着认真求教的表情,这种表情让我有想撞墙的冲动,仿佛是想到了很贴切的嘲讽对方的言辞,结果却发现原来用的是对方完全不懂的语言。
“……流川你,该不会是没送过生日礼物吧?”
流川点头。
“也没有收到过?”
“……有。”
“那你怎么会不知道?”
“一只沙罗曼蛇,算不算正常的、令人愉悦的礼物?”
“……不算。”沙罗曼蛇,体液中含有剧毒的代表火元素的精灵。
“那什么是正常的、令人愉悦的礼物?”
“啊……”真是古怪的问题,“比如说……算了,流川你干脆送我一个生日蛋糕得了。”
“不会做。”
松了一口气,谈话终于又回到了正常的轨道,也即是说,可以开始为难流川了。
“可以学么。还有三天的时间,流川,不要告诉我,你学不会。”
流川把眉一挑,唇角也微微一挑,“谁怕谁?”
明明是我为难他,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又会倒霉?

之后三天,除了值勤之外,流川往往不见踪影。我猜想他是去了哪里做学徒了,看着一个人为自己这般劳心劳力(那不是你硬拗来的么),心里难免会得意。生日那天我坚决推辞了同事们的生日聚会,“我可是要赶着回去吃流川做的爱心蛋糕的哟”,天知道这是借口还是事实,我只知道我绝不能坐以待毙等待交纳三十余张血盆大口的酒水钱。
回到家的时候,不,应该说,当我出现在流川家的厨房门口时,显然那个不知道该不该被期待的爱心蛋糕才刚进烤箱。
“这么早?”流川白扑扑一身面粉的样子看起来非常奇怪。
“我急着想吃你的蛋糕啊。”我凑近被当做了烤箱的铁盒,里面传来的并不是记忆中的甜香味,说不清楚的味道,令人无端想起酒吧里糟糕的苹果派以及流川那顿不算太糟糕的辣椒洋葱咖哩米饭。“奇怪的味道……”
“吃不吃随你。”
“毕竟是你特意为我做的蛋糕啊,不吃的话……”一面说一面用期待地表情注视着对方,果然流川的眉立刻纠结起来,“滚出去,别碍手碍脚的!”
我耸耸肩,正在考虑还有什么可以更加刺激流川的话时,听见了敲门声。我瞥了一眼烤箱下的火焰,决定不给流川任何施展他精妙魔法控制的托辞。
湘北屋的木门经过流川上次的粗暴开合之后不算是很难打开,但门上堆积如山的灰尘仍然让客人呛得咳嗽。
“真是抱歉。”
“呀,是我的错才是啊。忘记了湘北屋和陵南屋是从来不用门的么。”流川的客人——酒吧的女侍露出一个善解人意的笑容,“是仙道先生开门哪,有点意外呢。咦,对了,今天是仙道先生的生日吧,昨天就有警卫队的法师在酒吧很高兴地说,明天仙道先生生日一定会请大家都喝一杯呢,难道仙道先生没有请吗?”
“啊……”
女侍并没有发现我的难堪,那个问题似乎也只是随口提提,“怪不得流川先生这两天都在和厨娘学习制作生日蛋糕呢,一定是为仙道先生准备的了。真是羡慕您啊,居然可以吃到流川先生特意为您做的蛋糕。”
羡慕……吗?因为是那个流川?心里微笑一下,被人无端羡慕,总是让人开心的。
女孩子的脸微微泛起粉红色,“对了,光顾着说话,忘了来这里的目的了呢,流川先生今天下午在厨娘那里拿了面粉和鸡蛋,可是忘记了拿奶油,所以特意送过来了。”
酒吧的女侍将手里拎着的提盒送到我面前,我伸手接过,开始明白那个酒吧里糟糕的苹果派以及流川那顿不算太糟糕的辣椒洋葱咖哩米饭的无端联想的一半是从哪里来的了。
“真是多谢了,请进来坐一下吧。”
“不,不用了,”女侍摇摇手,拒绝的语音轻急而短促,“我还有事儿要回去呢。”
女孩子转身走下阶梯,忽然又象想起什么似地转过身,拉开裙摆屈膝施了一礼:“仙道先生,生日快乐哦。”
我又想起酒吧里糟糕的苹果派以及流川那顿不算太糟糕的辣椒洋葱咖哩米饭,对着自己耸耸肩,关上门,顺便把装着奶油的提盒扔进门边的垃圾篓,我信任流川的辣椒洋葱咖哩饭胜过酒吧厨娘糟糕的苹果派。
但我肯定,我这辈子大概不会吃过比现在这个更糟的生日蛋糕了。

***********
小的时候,家里人的生日蛋糕都是厨娘经手做的,但只有我的例外。每到我生日的时候,平时病弱的母亲会亲自为我做蛋糕,那是因为“生日蛋糕的甜香味,是幸福的味道哟”。现在很多年过去,母亲亲手做的蛋糕滋味早就忘记,但那句话还记得,只是每年闻见生日蛋糕的甜香味,总也不觉得那就是幸福的味道。
而今年,好了,连甜香味也没有了。让流川做蛋糕,我真的不是自找罪受吗?不确定。

当蛋糕最终出炉,而我附加要求的生日大餐也准备就绪,早就已经夜晚。
流川把那个味道怪异的蛋糕——坯(没有奶油嘛)端上桌时,同时熄灭了屋内淡蓝色的照明魔法。四周安静光线黯淡,听觉偃息视觉剥夺,剩下嗅觉异常灵敏,苹果派与辣椒洋葱咖哩的联想刺激我的每一个细胞,如果母亲仍然健在,我想问问她,幸福的味道,蛋糕的味道,有没有可能也是苹果派与辣椒洋葱咖哩饭。
流川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只蜡烛,没有奶油不知道该插在哪里,比划了半天,干脆硬生生戳进坯里——毕竟不是自己的东西,不会心痛=_=。我沉默地看着他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捏住烛芯轻轻一捻,火焰从指间突然蹿起,温暖的橙红色,边缘模糊而柔和。从前学校里一位花心学长曾经教导过我,和女孩子约会,最好在烛光和月光下,因为这两种光线柔和,女孩会看起来比平日更漂亮。我抬头看看流川,不确定他是不是比平日更漂亮(原谅我又用了奇怪的形容词),但凌利的线条和坚硬得可以雕凿的眼神似乎都被柔化了几分,烛光下的流川让人觉得
有被亲近的可能,或者是,被亲近的错觉……
“喂!”流川发现我看着他发呆,狠狠瞪了我一眼,可是这种瞪视也没有往日那种刺透肌肤的灼热感,“你吹不吹蜡烛?”
看样子,流川学做生日蛋糕,连为人过生日的全套礼仪也学来了。
我看着他微笑,流川几乎要发怒,“白痴,你吹不吹?”
低头,凑近烛火,火焰被气流拖长,闪亮、熄灭。
黑暗再度降临,星光从天的缺口处一点一点漏下来,光芒微弱,只够照亮自身。我喜欢这样的黑暗,让人有直面人心的勇气。自己的。或者别人的。
流川的眼睛里也有两点星光闪耀,我压住他想要燃起照明魔法的手,突然想起卧室里被圈住的那一百一十七颗星,那么遥远的星星,有没有握在手心的可能?指尖下的皮肤冰凉清爽,有通透人心的力量,是我想象中星光的温度与触感。
“干嘛?”星光闪灭,能量郁积,我知道爆发的瞬间有多么璀璨夺目。
“流川,”我在看不见的空间中微笑,“我们和解,好不好?”
星光骤然闪亮,“你不再提修复扫帚的事?”
叹气,煞风景的孩子!“对。”
“成交!”流川从我的手下抽出他的手,没有我意料中的光亮出现,他在黑暗中端起我的生日蛋糕——坯走到门边的垃圾篓前,手腕微微一斜,重物落地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我皱着眉在后面看着他,心里却为即将得到的答案隐隐勾出一个轮廓。
流川转过身面对我,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唇线抿直,直线的末端挑起,说不出的可爱与得意,“蛋糕里,加了胡椒粉。”
OK,我知道关于苹果派和辣椒洋葱咖哩饭联想的另一半从哪里来的了。



“那么,”我把语气慢慢拖长,“你现在是不是仍然欠我一个生日礼物?”
“正常的、令人愉悦的礼物?”
“对。”
“比如说……”
“比如说……”我支着额,觉得头痛。我的卧室里还堆着一堆今年刚收到的“正常的”的礼物,一套据说是北方矮人做的精美银制餐具、一瓶据说是来自遥远东方的奇异香料、一只据说是西方小精灵制做的海船模型……非常正常,甚至可以说是非常昂贵,但找不到令人兴奋的理由。
我犹豫着,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是可以令人愉悦的礼物。流川保持着他初次询问这个问题时的认真态度,让我忍不住又想恶作剧(仙道我看你是皮痒)。
“流川,”我指着自己的额头,尽量弯出一个具有说服力的笑容,语气平稳,面不改色地胡说八道,“在我的家乡,过生日的人有权利要求一个来自平辈的祝福吻,以表示他在同辈中是优秀而受欢迎的人,这是习俗。”
流川的眼睛里闪烁着迟疑的光芒,我安静地等待着他的一下步行动,心情却因为可能得到的结果而兴奋异常。最终他似乎选择了相信我的说辞,慢慢地向我走过来。
我感觉到一个冰冷而清爽的气息靠近,合上眼睛,发现自己的心跳没来由地脱离了最初的轨道,沉重地、激烈地撞击胸口,巨大的声音充塞在所有能感知的空间里,有一种可以撕裂全身的力量在身体内部急遽扩张,潮水一般铺天盖地涌来,带着海水的味道,卷起所有关于海的回忆和眷恋,扑下来,乌包围全身的,是滋味甜美的淹没与窒息。最后终于一个冰凉而柔软的触感落在额上,激越的鼓动随之停止,代之以异常柔软的心情……
……
………………
“痛啊!!!”我几乎是惨叫着从椅子上跳起来,抱着左腿形象惨不忍睹,“流川你干什么?”
流川弯腰拍打他用来踢我的右脚,再抬起头时已经面无表情,“在我的家乡,过生日的人有义务接受任何一个人的攻击,以表示他是一个坚强而忍耐的勇者,这也是习俗。”
……
………
看来,真正的和解,还遥遥无期……

***********
流川分我的那一半墙壁,被我架在书房顶上做了屋顶。
书房里其实没有什么书,寥寥数十本,搁在宽敞的书架上七零八落,一本与另一本彼此隔离,形单影只。它们与众不同的地方仅在于每一本都是世上绝无仅有的孤本,或者是禁书,或者只是私人性质的手抄本。
我最初请流川参观我的书房时,他很是不屑地撇撇嘴。这种意料之中的不屑并不能使人生气,“看过再下结论也不迟。”我对流川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但请千万小心。这里的每一本,就是卖了我们两个也赔付不起。”我说的是实话,这些禁书和手抄本在黑市上都是天价。
我的祖父是一个默默无名的魔法史学家,不过我认为更合适的头衔应该是藏书家以及催眠术专家。他对于一切关于魔法的书籍有着强烈的爱好与占有欲,特别是那些被称为“邪教徒的胡言乱语”的禁书和绝世仅有的手抄本。这些价值连城的羊皮卷,每一本都与一个值得一提的故事相伴,祖父运用各种手段得知这些羊皮卷的下落,然后千方百计地收集它们,而催眠术,是他在确保这些羊皮卷安全时所最常用的手段。
“这样,就几乎没有人能够得知这些宝贝的下落了。”祖父对我这样说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狡黠与诡诈。
祖父收集的书籍摆满了三个房间,其中有整整一面墙都是这些手抄本和禁书。
它们会招致灾难,我知道,但我绝不允许仙道家的任何后裔打它们的主意,否则,他们将受到来自临终前的祖先最恶毒的诅咒!
以上是祖父遗嘱的全部内容。
父亲对这些双刃剑持沉默的态度,只要不是真的拿去黑市上卖了,或者四处炫耀为家族带来危机,那些书籍谁都可以任意处置。事实上,我想,他大约巴不得有人一把火把它们全烧了,父亲是循规蹈矩的人,对那些潜在的危机一向抱以避而远之的态度。所以我才可以把这些珍品带到这种偏远的地方来。
流川看着面前零零落落的数十本书,露出将信将疑的神色。最后他还是拿起其中的一本,起初只是随手翻看,后来阅读的速度就慢慢缓下来,表情越来越明亮,象原本沉寂在黑暗中的宝石折射出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我想,那是他高兴的表示。
流川阅读了很久,然后象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抬起头,看着我,嘴唇蠕动两下,似乎要说什么。
“别想!”我在他说出口之前打断他的请求,“说过了吧,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所以我绝对不会出借。不过,在这个书房内,你可以任意观看。”
流川点点头,大约是觉得这个条件还算公平合理,没有提任何异议,接着低下头去,只顾着看自己的书,完全把我当做了隐形人。
这就是我要的效果。

我之所以这么大方向流川展示这些稀世的珍宝,完全是因为已经被流川没完没了的一对一请求烦得焦头烂额。我需要有些什么东西来转移流川的注意力,并希望那些其实同时也可以视为垃圾的羊皮卷能够完成这个任务,如愿以偿。
于是流川在大多数时间都将我彻底地忽略,随之而来的彻底的安静却让人觉得若有所失。人真是奇怪的动物,得不到的是好东西,得到了又失去的更是好东西。
从此之后我只好将更多的时间和金钱贡献给酒吧。有的时候值完夜勤也往酒吧里钻,虽然那时候离开业还早得很。早晨八九点钟的时候,酒吧的老板通常都坐在吧台后面擦拭酒杯,看见我进来会轻轻扬一下手里的玻璃杯表示欢迎,之后通常是倒一杯麦酒放在吧台上,然后微笑一下,“免费的哦。”
“杰先生总是这么客气。”
“啊啊,说什么话呢。仙道先生为了守护镇子的安全这样辛苦,一杯麦酒的感谢可不算什么。”
“呀……”这种称赞,好象……受之有愧?
“因为有警备队的存在,所以即使附近的沙漠里有半兽人,这一年多来镇子也没有受到实质性的损害,这些都是可法师大人们的功劳呢。前几天听艾克村来的人说,村子里被半兽人抢了,死了好些个人呢。都是长老会的错,以为离得远些就不会被侵袭,所以一直没有做什么防御措施,结果连求援的准备都没有。大家都说没有想到啊,因为从前离得那么远的村庄是不会被袭击的。习惯这种东西啊,有时候真是很害人……”
最后的感叹不能说没有幸灾乐祸的成份,因为本镇及附近村镇的防守太过坚固,所以距离遥远的村庄才会成为目标。
“死了好些人吗……”
“既然是遇见了半兽人,那也是没办法啊。”杰老板将手中的最后一只玻璃杯放下,话题突然一转,“啊,对了,仙道先生,请等一下。”
“哎?”
老板的背影却已经消失在阴暗的楼梯上。我把玩着手上的酒杯,想着艾克村的事情,心情有些烦乱。
十分钟后老板的脸出现在楼梯上方,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小小的白瓷瓶。“仙道先生,让你久等了,不过总算是找到了。”
“这是什么啊?”
“这个啊……”杰回到吧台里,把瓷瓶放在我面前。一只很精细雅致的容器,细腻雪白的底,上面有细碎而隐约的青纹浮现,一条条恣意蔓延结挽成花,带着异域风情的妩媚,却又无比含蓄。“是茶哦。”
“很珍贵的东西哪……”
“一直都想送仙道先生一点什么礼物来表示我们的谢意,这只瓷瓶应该不是太失礼的谢礼吧。”
“没有做过什么值得这么贵重的谢礼的事情啊……”
“说哪里的话呢,听说仙道先生是自愿留下保护我们这个小地方的呀,光是这一点,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感谢了。这一点点谢礼,请不要再推托了。何况,”杰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虽然贵重,味道却不怎么样呢。真奇怪会成为贵族中最流行的饮品。”
“那么,只有多谢了。唔,真难以想象杰老板会买这么贵重的东西呢……”
杰皱纹横生的脸上出现了某种可称之为尴尬的表情,“因为杰西卡……”
杰西卡是杰老板美丽年轻的妻子。我对他了然地笑笑,然后把话题岔开了。

8

回去的时候,虽然离夜勤下班已经过了三个钟头,流川还没有睡。
他倚坐在我的书房的书架上,不知在看什么书,异常专注。周围飘浮着暗之魔法的浅灰色光球——那是因为没有屋顶,沙漠特有的白金般耀眼的阳光会直落在室内而不得不施放的魔法——安静得让人觉得总有一天会很轻易地消失的画面。
流川总是让我有不真实的感觉,也许会很轻易地消失的感觉。我记得母亲刚刚从我的生命中消失的那些日子,对于我的无理取闹,父亲总是用极淡漠的口吻说着“已经死了的人是没办法再回来的”之类的话,然而对于还不能完全理解死亡的我来说,那只是意味着离开而已——只是我不知道,对于流川和我而言,所谓会轻易地消失,意味着谁的离开。
“不困吗?”
流川抬头看看我,“昨晚睡得很好。”
“……”当然睡得好,也不看是谁奉献了一晚上的膝盖。
“总该有点感恩什么的吧……”虽然已经这么明显地暗示了,接受方却没什么反应的样子,流川的厚脸皮程度有时让我恨得咬牙切齿。
“杰老板给了我一瓶茶叶。”
“唔……”
“有兴趣试试吗?”
“唔……”
“唔是有兴趣还是没有?”
“唔……”
我悄悄走近他,把刻意用冰之魔法冰镇过的瓷瓶贴上他的脸,他猛然一惊,抬起头狠狠地盯着我。
向他展颜,“唔是什么意思?”
“难吃!”
“你怎么知道难吃?”
流川撇了一眼风情万种的瓷瓶,明显深恶痛绝的眼光。仿佛是深受其苦的人。
我知道无论是这个大陆上的哪一个国家或贸易都市,在贵族们之间,附庸风雅都是极重要的事,因为产地的神秘和价格的昂贵,茶一贯是必然被附庸者,即使味道无比诡异。所以深受其苦的人,往往出身高贵。
但我不知道流川的出身,正如他不知道我的。
事实上我不知道流川的一切事情,正如他不知道我的。
竟没有人想去追究什么。
“觉得难吃,是因为吃法不对吧。把它和莴苣或者土豆作同样处理,会好吃才奇怪。据说在东方,茶是用沸水冲泡的,似乎被认为有养生或者延年益寿之类的作用。”
“冲泡?”流川的眼忽然亮了一下,我将之理解为小孩子忽然发现了玩具的新玩法。
“很久以前看到的一本东方游记里似乎这样提到过。嗯,等等,可能就在这些书里也说不定呢。”
并不是很容易,但最后还是找到了那本书。流川兴致勃勃地凑过来跟我一起研究——我真奇怪他怎么会如此感兴趣,居然不介意和人如此接近。我曾注意过,流川讨厌亲近人或者被人亲近,哪怕只是在无意间,有人接近时也会不由自主地退开。还有,不经意地蹙眉。
不不不,也许这个结论是不对的,因为昨天晚上他还毫无介意地以我的膝头为枕——关于这个,该介意的人是我。
“很简单。”他扔下硬梆梆的结论,有点兴味索然。大概过于简单的食用方式令他对味道失去了信心吧。
然而我却并不觉得如此,以沸水泡饮,实在是再简略不过的文字,几乎省去了所有的细节。就算仅仅是沸水、杯和茶叶,也应该有很多不同的使用方式吧。
“也许不是你想的那么容易。”
流川偏头斜睨了我一眼,转身从我的卧室里拿了个杯子出来,冲着我晃了晃。真是偷懒的家伙,我记得厨房里的明明还有储水的。摇摇头,默诵水之魔法的言咒,感觉到散布在干燥的空气里极为稀少的水气慢慢凝聚在指间,不由又想到,会这样偷懒也是因为自己如此纵容吧……
水注到八分满时,流川做了个“OK”的手势。轻轻一打响指,火焰自透明的灰色光球间凭空而起,一杯水很快便沸腾了。流川抓过纤细的瓷瓶,拔开瓶塞,倒转过瓶子,干燥而细碎的叶片自瓶身倾泻而出,只是须臾之间,青黑色的碎片便在水面上铺开了厚厚的一层,象是浮在湖面上,变了色的雪——如果真的曾有这样的景色存在的话。流川倾倒的手势忽然停住,略顿了下,大约自己也察觉到不对,再转过脸时,面上竟是少见的迟疑的表情:“仙道……要放多少?”
“我想,大概不能再多了。”即使是贵族世家里做惯了茶叶料理的主厨,面对这般用量,也要愕然的吧……
“至少闻起来还不错。”许久之后,流川嘴硬地辩解着,但也知道自己理亏,狡辩的声音并不那么一如既往地理直气壮。
说不定也只是闻起来还不错!盯着深褐色的茶水,我几乎忍不住想这样反驳。这个看起来和据称来自东方的药水如出一辙,如果它们喝起来是一个味道,我绝不怀疑。但这些实话要是说出来,只怕流川会恼羞成怒地再度拆屋子——我这样说并不意味着流川一定会恼羞成怒,因为他迄今为止并没有表现出这种偏激的性格,但以他的个性,如果恼羞成怒起来,一定会拆屋子的——所以我选择了另一种比较没有刺激性的表达方式,“你要喝吗?”
流川抿了抿唇,既然是自己亲手泡的,不喝两个字是绝对说不出口的,只是我相信面对看似毒药的茶水,喝的回答也是说不出口的。
结果是:“一人一半!”
真是天才的建议!
我抗议,“这是你泡的!”
“茶是你拿回来的!”
“流川你这样叫不讲理。”
“你怂恿我。”
“我告诉你茶有另外的食用方式,并没有……”
流川快速打断我的话,“是你怂恿我!”
……
如果是在相识的第一天,我绝不会相信这个看起来象座活动冰火山的家伙会有这么不讲理耍赖的时候。
“好吧,”我深吸一口气,并不是为了平息怒气,而是为将要面对的未知口味做心理准备,“我们一人一半。但是,谁先喝?”
………………………………………………
…………………………
…………

“你!”
“你!”
“流川,你看起来不象是这么没有担当的人啊……”
“你也有责任。”
看来解决争端的唯一办法是——
“喊一二三,一起喝。”
两个高大的男人一人抓着一只茶杯互相紧盯唯恐对方作弊的情景实在无聊到不能可笑来形容了。我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做这样白痴的事情。
大约流川也在这样想。

那半杯东方式的饮茶在我们的记忆里应该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苦,非常苦。所以喝完那一小口之后,我和流川做了同样的动作——放下茶杯。
“……和你家厨子的做法相比,哪种比较容易让人接受呢?”我对这个问题好奇极了,可是更好奇的是,既然东方和西方的食用方式都如此令人不能容忍,为什么这种饮料在东方会如此受欢迎呢?
流川的回复是意料中的,“都不能。”
“虽然这么说……”口腔中的苦味使我忍不住吐了吐舌头,仿佛把舌头晾在外面苦味也会随之散发一样——当然这种想法非常之一厢情愿,但奇怪的是,苦过之后,淡淡的清甜开始以不易察觉的方式在口腔里扩散开来,“莫非这才是茶道的奥妙么?”
“回甘。”
“啊,什么?”不太明白这个词的意思,听发音,似乎不是大陆通用语。
“苦味之后变得甘甜的意思。”
“是你的家乡的方言吗?”
流川点了点头,不过似乎又不确定似地皱了皱眉,“大概。”
无意间多知道了一点关于流川的信息,他来自于有着回甘这样的词汇的地方。
回甘,听起来不错,如果所有的苦之后,都有甘甜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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