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代 1-4
作者: 苏陌,收录日期:2006-03-24,1366次阅读
第一章 生意
(一)
琴,是好琴。
极好的琴。琴质吴丝蜀桐,琴形旖旎秀逸,琴色乌漆黑亮。琴额有铭“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无论从哪里看,你都不能否认这是好琴。
而且,此琴,定是伤心人的琴。
伤心人之琴奏出的音,必有情。
人,是美人。
极美的人。人面桃花,黑发若碳,肌肤赛雪,神清气傲,冰心玉洁。
无论从哪里看,你都不能否认这是个美人。
他的确是个美人,但他不是个女人。没人规定美人定要是女人,没人规定男人就不可以是美人。
他是个男人,很美的男人。也很冷。
如此冷漠之人弹出的曲,会不会有情?
(二)
这样一个美人坐在这样一把好琴前,任谁都会想到,他要弹琴。
可是他没有,他甚至没有看那把琴。
他的眼光直视向前,穿过环绕着他的白色垂纱,盯着桌边。
那里坐着一个人。
那个人不是美人,却是个俊逸非凡的少年。一身蓝衫,轻贴他修长的身材。剑眉星目,嘴角略带笑意,而那头发,竟是朝天直上。
无论从哪里看,你一定都会承认,此人是人中龙凤。即使现在不是,以后也一定会是。
他正坐在桌边,看着帘中之人。
桌上有一把剑。
极好的剑。剑长三尺七寸,无鞘,五山铁精,六合金英。剑身极软,泛着寒光,毫不掩饰这是凶器。
杀人夺命的凶器。
即便这刻它安安静静地躺在桌上,你也觉得它随时会飞掠出来抹上你的咽喉。
剑本无情。
它的主人,那个笑意无害的人,难道竟是个无情之人?
(三)
青翠剑,雪绮琴。
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
他们这样不说不动,又欲为何?
时间像静止了一样,只有烛火寸寸消短。
夜很深了。
两人一动不动。他们周围的空气缓缓地流淌着。
万籁俱静。
有人了开口。
在这样安静的环境里,声音有些唐突,却没有不和谐,清晰得字字可闻。
是帘内的美人开了口。
他的人冷,声音也冷,可都比不上他说话的内容来得冷。
“留下命。”
语气淡淡,很淡的语气,淡得没有一丝起伏,仿似说着和自己毫无关系的邻家闲事。仿似说着一件再普通没有每天都会发生的不起眼的小事。
可这三个字,是多么惊人的三个字!
蓝衫人却笑了。笑着说:“卧月楼一物换一物,果真公平的很。”
帘内人不语。
蓝衫人道:“可你怎么知道我要的东西值我的命?”
不等帘内人开口,他自顾自说了下去:“因为我在这里已经坐了好几个时辰却仍没有开口。”
帘内人依旧无语。
蓝衫人接着道:“既然是难以启齿,我要的定非寻常之物。既然是不寻常的东西,自然也要用不寻常的东西来换。所以,你要我的命。”
说完,他竟轻叹了一声,似松了口气。喃喃道:“幸好,幸好……”
好?
好什么?
幸好别人要他的命?
还是幸好他已有准备?
帘内人还是没有动静,好象什么都不能引起他的兴趣。隔着白纱,看不见他的表情,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这样坐着睡着了。
那蓝衫人却不管他是不是听见,自言自语般继续说:“幸好,幸好仙道彰的这条命还能被‘风情无双’流川枫看上眼。”
(四)
卧月楼是家妓院。
胭脂花粉地,和别的普通妓院没什么不同。
非但是家普通的妓院,而且是杭州城内生意最好的妓院。
因为卧月楼的头牌是“彩小姐”。
(五)
彩小姐就是彩子小姐,就是卧月楼的老板娘。
卧月楼没有老板,只有老板娘。
“哎哟,岸本公子又来啦。”
“彩小姐今天愿不愿和我喝一杯?”
“呵呵,公子真会开玩笑,是不是明知道妾身从不陪人喝酒故意这样说的。而且,岸本公子一定是来捧明月姑娘的场,哪里会把妾身放在眼里?”
“如果彩小姐肯赏脸,我还顾得上什么明月星星啊。”
彩子嫣嫣一笑,“明月可要生气了。”
“好好。不说了。明月呢?”
酒来了。人,亦来了。
“明月,好好伺候公子。”
“只怕公子眼里只有彩小姐,哪里容得了我。”
“怎么会!这里我最喜欢的就是你啦!”
男人在这里什么话都会说。
男人,就是来这里放松,发泄。
男人在这里,多多少少都会失去点警惕性。
岸本的眼里,是世间的灯红酒绿。
岸本的眼里,是卧月楼的漂亮姑娘。
岸本的眼里,是身边的明月。
岸本的眼里,是彩子很媚的笑。
所以,岸本没有看见,一颗小丸子落在了杯中。
何岂是岸本?其他人的眼里又何尝还装得下别的东西。
温柔乡,原本就是销魂的地方。
销魂夺命。
每个人都自顾不暇,有谁还会顾其他?
所以,没有人注意,岸本不见了。
彩子还是很媚地笑着。
她虽是头牌却不接客,别人似乎也仅仅是为了看看她而来,没人敢越轨。
因为她是卧月楼的老板娘彩小姐。
(六)
说到用毒,江湖上没有人不知道“百年一梦蝶”。就像杭州喜欢跑妓院的人,没有不知道彩小姐的一样。
四川唐门的门主唐彪,和“梦蝶”说了两句话后,回家就倒在了床上。
他中了“化蝶”。
“化蝶”,很美的名字。像梁祝的爱情,纠纠缠缠,撕撕裂裂,刻骨铭心。
它的效果也是如此。
爱情,有多少人真正能承受得起?相思痛苦,嫉妒蒙心,因爱成恨。
唐彪承受不了,但他有了解药。
他用“只要‘梦蝶’在,唐门绝不出江湖”的承诺换来了解药。
此后,天下第一用毒高手自然是“百年一梦蝶”。
可她也销声匿迹了。
她去了哪里?
她是自我隐退,还是遭人挟持?
或是为了躲避什么?
又或是有什么计划?
没有人知道。
她如果躲起来,就绝对没有人找得到。
因为,几乎没有人见过她。
只传说,她笑的时候很媚。
(七)
卧月楼有块禁地。
走过接客的重楼,穿过九曲回廊,越过一道围墙。里面是卧月楼的禁地“藏枫居”。
曾经有人偷闯禁地,结果被人在杭州城外的荒郊发现了尸体。整个身子血肉模糊,像是被什么啃咬过似的,隐约见白骨。身上的东西都在,不仅都在,还多了。
多了一片殷红的枫叶。
还有一次,一群江湖中人偏不信邪,当着大伙的面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却随着一片惨叫被扔了出来。
一个人被弧形剑穿过咽喉;一个人从锁骨处被九环刀一刀砍下,几乎一分为二;一个人被霹雳弹炸开了脑袋,一个人中透骨钉变成了蜂窝。
每个人身上都有一片枫叶。
惨不忍睹。
人们难以相信一瞬间内就死了那么多人,死得那么彻底。
更难以相信的是,弧形剑,九环刀,霹雳弹,透骨钉,全是他们几人的绝学,却分别招呼在了对方的身上。
他们竟自相残杀?
亦或,里面有鬼?
众说纷纭。
加上世人向来喜欢填油加醋,“藏枫居”顿时变得诡异莫名。
卧月楼的生意也清淡了不少。
可最终是有人忍不住。
卧月楼不是杭州城里唯一的妓院,然而去过的人却始终还想再去。
没有什么理由,就是一种冲动。
想去喝那里的酒,想去见那里的姑娘,想去看彩子很媚的笑。
还想,去闻闻那里,一种独特的香……
然后又有了说法,说“藏枫居”内有高人居住,不喜欢被打扰。只要不进禁地,不去犯他,就不会有事。
色胆包天。
卧月楼又热闹了起来。
彩小姐也松了口气。
不是因为生意好了,而是由于生意好了,热闹了,容易掩饰做别的事情。
别的事情,通常是指见不得光的事情。
比如说,杀人。
当然,杀人并不是最见不得光的事情。
卧月楼不杀人,至少不做杀人的生意。
非但不杀人,还救人。
无论是刀伤中毒骨折伤脉,如果卧月楼救不了,就没有地方救得了。
这样说不太确切,应该是如果藏枫居里的人救不了,就没有人救得了。
至今还没有他救不活的人。
没有。
只有他不肯救的。
(八)
他救人有三个怪习惯。
第一,救不救凭他心情。
如果他心情好,即使是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魔教魔头他也救。
如果他心情不好,就算是德高望重的少林武当掌门他却看也不看。
所以,每个想来求药的人都要先求神拜佛希望他的心情好。
第二,他不见病人。
所有的药都根据来求药的人口述的情况来下。
如果有什么差错,他不负任何责任。都怪口述的人没说清楚或他们自己对病人的状况判断错误。
第三,他救人一物换一物。
有时是价值连城的玉如意,有时仅为一枚铜板。
有时是武器,也有动物植物的。
也有不少时候,要命。
人命,一命换一命。
如果你要找他救人,这三点不可不知。
如果你找他不是为了救人,这三点也不可不知。
不是为了救人,找他为何?
说不定是找他要只价值连城的玉如意,找他要枚铜板。
找他要样武器,找他要动物植物什么的。
有时也可找他要人,要命。
总之,不管你找他为何,这三点一定要知道!
那你一定会问,他那么有名,卧月楼的玄机为什么没有传播开来?江湖上怎么会少有人知?
因为他并非会见所有的人,相反,他见的只是一少部分人,很少的一部分。
而且他见人时必有白纱环绕,见不得真面目。
再次那也是条件,或者说是一种契约。
如果你违反,必定死于非命!
所以“藏枫居”仍是诡异莫名,神秘莫测的“藏枫居”。
(九)
帘内人怔了怔。在蓝衫人说出“‘风情无双’流川枫”这几个字后。
沉默了片刻,他开口:“你要的是什么?”
蓝衫人道:“不管我要什么,你都要我的命吗?”
帘内人道:“不会。”
蓝衫人笑道:“你刚才不是还要我留下命吗?”
帘内人道:“刚才是刚才。”
蓝衫人问道:“刚才和现在不同?”
帘内人道:“不同。”
蓝衫人又问:“有何不同?”
帘内人冷冷道:“刚才我不知道你就是仙道彰,现在我知道了。”
蓝衫人道:“你刚才不知道?”
帘内人道:“不是不知道,只是不确定。”
蓝衫人笑道:“你相信我的话?”
帘内人道:“不相信。”
蓝衫人问:“那你怎么确定我就是仙道彰?”
帘内人冷哼:“我不相信你!我相信的是桌上的那把剑。”
蓝衫人像是刚发现桌上有把剑似的回头看了看,奇道:“剑?”
帘内人道:“不错。脉剑!”
蓝衫人笑了:“不愧是流川枫。”
帘内人又沉默了下来。
仙道说道:“你不问我怎么会知道你的名字?”
帘内人道:“你已经知道了。问了又如何?”
仙道想了想:“也对。”竟真的不说了。
仙道径自走到桌旁,执起脉剑,轻抚剑身,缓缓说道:“我是仙道彰,你就不要我的命了?”
流川道:“也许。”
“也许?也许你会要脉剑?”
“也许。”
“又是也许?”
“那要看你要的是什么。”
“我要的……”仙道顿了顿,“恐怕是要我的命去换了。”
“那是我决定的,不是你。”
“不,我知道。”
“你知道?”
“是的。”
“我一定会要你的命?”
“是的。”
流川冷笑一声,“不用来这套,该要的,我还是会要!”
仙道苦笑:“果然激你也没有用。”
流川冷哼,“‘脉剑’仙道竟是如此婆婆妈妈的。”
仙道无奈地笑了笑,说了句让流川震惊不已的话:“我要的,是听‘风情无双’流川枫为我抚琴一曲。”
第二章 卖命
(一)
“死了?”
“死了。”
“有吗?”
“没有。”
“没有?”
“是的。”
“真的没有?”
“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
“还是没有?”
“没有。”
“怎么可能?!”
“会不会他放在客栈里了。”
“不会,那么重要的东西他一定随身携带。”
“会不会放在别人那里?”
“不会,他是一个人来杭州的。”
“那会在哪里啊?”
“不论在哪里都一定要找出来。一定要找到‘红叶’。”
(二)
红叶不是枫叶。
红叶根本不是叶子。
红叶是一种草。红色的草。
它有个名字叫“幻炎草”。字面上解释就是“幻象的火焰”。可差不多所有人都不记得它有这个名字。虽然它的确艳红似火。
当然,它并不是一年四季都红着的。
秋天,只有秋天,它才会发出那种魅惑的颜色。
如同枫叶一般。
它是长在峭壁上的。
很陡的峭壁。千丈青峰,直入云霄。山峦似剑,断人魂肠。是名:断魂崖。
无论你怎么看,那峭壁都不是随随便便上得去的。
要上去,得会湘北门的独门轻功“龙上天”。
没有人见过龙,更不用说看龙上天了。
但所有人都知道或者说都认为,龙是笔直上天的。
“龙上天”也是如此。
借力于悬崖峭壁,直上云天。
“龙上天”这个名字虽俗,意思倒真切合的很。
如果你有幸会了“龙在天”,上了峭壁,就会发现那顶上是一片枫林。
极美的枫林。
特别是在秋天。其容清明,天高日晶,枫红月白,云飘叶落。说不尽的诗情画意。
而更会让你惊奇的是,火红的幻炎草和火红的枫林连成一片,竟着火般地绚烂。
分不清何处是草,何又为叶。
幻炎草的“红叶”之名由此而来。
(三)
湘北门是江湖“一堡四门”中四门之一。
一堡为江南“樱家堡”。
四门,北有山王、丰玉,南为湘北、翔阳。加上少林,丐帮,七大剑派和与世无争的洞天陵南、神秘莫测的潇竹宫,形成了当今武林的势力分局。
其中,若除去潇竹宫和洞天陵南,便属湘北门是最为神秘和诡异的一派。
每年秋时,当叶红如火,湘北门都会有人上断魂崖。
自然不是为了看风景而去。
风景在崖底也看得见。
你只要一抬头,就是满眼鲜红。
似火如血。
虽然看不清楚,但烟云缭绕,反而更惹人遐思。
用苦练十几二十年的“龙上天”去看平常人也看得到的风景,不是湘北人会做的事。
他们的目的是红叶,就是幻炎草。
(四)
湘北门称绝武林的,除了“龙上天”外还有一种轻功“形影飘零”,还有“黯日剑法”,还有“耀日心法”。三者合一,无敌于天下。
湘北门下“无影剑”三井寿,曾挫武当三剑之一“绝剑”秦冕于三十招内。一战成名,湘北剑法的地位顿时几升七大剑派之上。
然而,湘北门最为人熟知和恐慌的,并不是剑法。而是一种暗器。
“游丝针”。
“气若游丝,生不如死。”
这是江湖名言。
游丝针有剧毒。中毒者如入火窖,三昧真火,烧脏噬肺。以六个时辰为循环,不会致死。却犹如身在地狱,烈焰焚烧,生不如死。
被称为“义薄云天”的“庄义堂”堂主庄九杰就因中游丝针,举刀自刎惨死。
传说,游丝针上的毒便是由红叶所炼制的。
每年秋时,红叶似火,便是幻炎草可用于炼制的时期。
湘北门便在这时派人上崖采草。
今年也不例外。
可偏偏,有人居然在别的地方看见红叶。
在丰玉门下“无法无天”岸本的包裹里。
(五)
夜,很深的夜。
夜色如墨,夜凉如水。
每天这个时候,应该是卧月楼生意最好的时候。
而今天,那里却静得出奇。
卧月楼里有很多人,站着,坐着的。可没有一个人敢发声。
门口有一群人,青色长衫,左袖管上统一用金缕线绣有“丰玉”二字,显然是“一堡四门”中的丰玉门。
他们面色不善,执刀带剑,竟是来找麻烦的。
彩子倒如既往,笑着迎上去:“各位有什么需要?”
只听领头的人说道:“我们不是来玩的。”
彩子娇笑:“来妓院,不是玩的,是干嘛?”
领头人道:“来要人。”
彩子道:“要人?姑娘这里多得很,不知你们要哪位?”
领头人道:“我们不是要姑娘。”
彩子道:“那你们……”
领头人道:“岸本在哪里?”
彩子诧异道:“岸本?”
领头人道:“四天前有人看见他进了卧月楼,到现在还没出来。”
彩子道:“没出来他就一定还在卧月楼里?”
领头人道:“不错。”
彩子道:“如果我说我不知道呢?”
领头人道:“我们不信。”
彩子冷笑道:“不信?我彩子哪次骗过人了?难不成你们还要搜这里姑娘的闺房?”
领头人不语。
彩子接着道:“何况这里那么多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会看着你们胡来?”
当即有一人站了起来,“说得没错。哪个若要胡来,我们‘四海镖局’第一个和他没完。”
彩子笑道:“谢谢林镖头。今天的酒水记我帐上。”
随后又有不少人表示站在彩子这边。有江南五虎、柳州七绝、段家兄弟,果然全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听着他们的慷慨陈词,丰玉领头人冷笑道:“各位莫要帮错了人。”
彩子冷冷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领头人道:“不久前有传言岸本身上带有红叶,然后他来了这里就没了踪影。”
彩子道:“你认为我为了红叶杀了他?”
领头人道:“杀倒未必,但一定严刑拷打要问出红叶的下落。”
彩子冷道:“我要红叶干什么?”
领头人顿了一会,说道:“因为你是湘北中人。”
彩子冷笑。周围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听到湘北之名,全缩了回去。
大堂一片沉寂。
湘北,被视为邪恶的魔门。他们虽甚少行走江湖,但一出手必是惊天动地,无视武力规矩,所以被冠以“邪门”之名。
听得彩子竟是邪门中人,在坐的所有人都出了身冷汗,甚至不安地看了看面前的酒杯,怕彩子赠的美酒变成他们的夺命药。
彩子冷眼看着他们,说的话依然向着丰玉:“说我是湘北中人,你有什么证据?”
领头人道:“因为岸本根本就没有红叶。”
他接着说:“那原本就是为了诱出湘北而故意传播的谣言。湘北自不会让自家独门暗器的秘诀被他人所知,必定会对岸本下手。”
彩子道:“可不要忘了,只有湘北人上得了断魂崖,他们怎么会相信岸本手中有红叶?”
领头人道:“要红叶并不一定要上断魂崖。”
彩子道:“哦?还有别的地方有红叶?”
领头人道:“别的地方有没有我不清楚。但却有别的办法。”
彩子道:“什么办法?”
领头人道:“湘北门每逢秋时必有人上断魂崖。只要等他采得红叶下崖后,武功在他之上的人就可以得到红叶。”
彩子脸色微变,但很快恢复常态。
听得她说道:“你故意要湘北中人认为岸本杀了采草的弟子,夺得红叶?”
领头人道:“不错。”
彩子道:“若那采药弟子已回湘北呢?你们的谎言就会被拆穿了。”
领头人道:“不会。”
彩子道:“为什么不会?”
领头人道:“因为死人是回不去的。今年湘北采红叶的弟子的确已经死了。”
彩子脸色再变。“是你们杀的?”
领头人道:“不是。”
彩子问道:“那是谁?”
领头人冷笑:“你那么关心湘北中人?”
彩子道:“那也不能说明我是湘北人。”
领头人道:“不要再装了。我门中人已经知道岸本进了明月的房间就再也没出来。”
彩子脸色转白。
领头人道:“想必那里有密道。”
彩子不语。
领头人道:“虽说女子之房多有不便,今天也要得罪了。”说着便想向里行。
“彩小姐,既然他们都已经知道了,何不就让他们看个明白呢?”
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丰玉门的人停下脚步,看向说话人。
那人绿绸轻衫,眼波顾盼,一张俏脸连周坐的美人都黯然失色。
彩子见了他怔了怔。
丰玉门中人道:“阁下是?”
绿衫人道:“在下藤真建司。”
众人肃然。
这个犹比桃花娇三分的人居然就是翔阳门门主藤真建司。
他也会来妓院?
可惜丰玉门人已无暇他顾:“原来是翔阳门主。只不过阁下刚才说的话……”
藤真笑道:“我是让彩小姐把人交出来啊。”
他转向彩子:“彩小姐,事到如今也不必瞒了吧。毕竟是他们门中之事了。”
彩子轻叹:“也对。总不见得让我背黑锅。明月。”
里头传来了明月的应声。
不一会,明月就姗姗地走了出来。
她的双手挽着一个人,那人赫赫就是岸本!
岸本还活着?
非但活着还神采弈弈,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受伤的迹象。
连丰玉门的人都愣住了。
彩子说道:“岸本公子在这里醉了四天,又没带钱。我想这不是什么好听的,就叫明月帮忙瞒着,没想到……”
丰玉门人脸色惨白,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他们气急败坏地道:“岸本,你误了事,等着受罚吧。”
说着押了他就走。
彩子在后面说道:“各位,请付清二十两银子。”
一人回来在桌上重重放下二十两,逃也似地走了。
“原来是误会啊。”
“就是,彩小姐怎么会是邪门中人呢。”
“都是他们自己出丑。”
“是啊是啊。”
彩子沉下脸,“今天不做生意了,各位请回吧。”
在坐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自知理亏,灰溜溜地走了。
大堂里很快只有彩子和藤真两人。
藤真道:“你们也太莽撞了。”
彩子道:“可红叶真的不见了。”
藤真道:“一定是在杀人的人手里。”
彩子道:“如果被发现就坏了。”
藤真笑道:“担心也没有用啊。我也会帮你们找的。”
彩子嫣然一笑,“今天怎么那么空啊?”
藤真笑道:“原本想来见见流川的,没想到碰着这档子事。”
彩子笑道“现在不想见了。”
藤真道:“不打扰他了吧。听说他今天有客人?”
彩子道:“是啊。”
藤真道:“告诉他我明天来。”
彩子道:“好。”
说罢藤真离开了。
彩子忧心地往藏枫居看了一眼。
(六)
藏枫居仍是个世外之地。
在卧月楼发生的一切都没能影响这里。
此刻,藏枫居内余香微绕,烛花轻颤。
彩子小心地走了进去。
(七)
流川面前的白纱已除去。
他仍静坐琴后,若有所思。
仙道已经不在了。而脉剑依然在桌上。
彩子走近桌旁,看着脉剑。
剑身上一道红痕,细细分叉,犹如血脉。
彩子不敢碰剑。
她回过身,面对流川。问道:“他走了?”
流川道:“是。”
彩子道:“你要了脉剑?”
流川道:“不。”
彩子道:“他要什么?”
流川轻叹:“他要听我抚琴。”
彩子震了震,惊道:“你要了他的命?”
流川道:“是。”
彩子深吸口气:“他愿意?”
流川道:“是。”
彩子道:“他死了?”
流川道:“不,还没有。”
彩子道:“你没有弹给他听?”
流川道:“是。”
彩子道:“你们订了约,他以脉剑为证?”
流川道:“是。”
彩子沉思了一下:“如此说来,他把命给了你?”
流川道:“是。”
彩子感叹:“好一个仙道彰。”
流川的眼中浮现复杂的神情。
(八)
仙道悠然地走着。脑海中还回味着刚才的见面。
“风情无双”流川枫。
白纱后面是怎样的容颜啊?
后悔没有拼死看一眼。
但现在,他还不能死,流川还没有为他抚琴……
仙道潇洒一笑,“花看水影,竹看月影,美人看帘影。”
这样也好得很。
他从衣中取出一物,红火的枫叶……不!不对!
是红叶!
幻炎草!!
第三章 迷阵
(一)
丰玉门的总舵在千里关外。
风卷沙走,黄草连天。
在那里,你可以纵马驰骋,放怀高歌。那里是个豁达的世界。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壮志的少年憧憬着那一望无垠的草原,他们离乡背景,闯荡天涯。
他们有的英姿勃发,名动江湖;有的却人生失意,一蹶不振。
但他们有一点是相同的。
他们的眼里,梦里,都是对江南的思愁。
宁静美丽的江南,杏花烟雨中的江南,柔橹声里多桥多水多愁的江南。
他们的家乡江南。
浪子有离愁。
于是,在关外,便有了这样一个地方。那里有杯江南的酒,等待着漂泊的少年。有的人喝了后继续上路,有的喝完却留了下来,不愿再流浪,又不甘心回家。就在边城徘徊,停留。
丰玉门就是这样形成而壮大。
丰玉门下弟子极少涉足关内。
因为另有山王门在那边虎视眈眈,丰玉山王互相牵制,边城倒也太平。
只是这几日,丰玉门空。连新接掌的门主“海滔沙”南烈也一并去了江南,在那里设立分舵。
山王也无动静,却有人曾在杭州城看到山王新一辈中的第一高手“穿云剑”泽北荣志。
几路高手云集江南,江南要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了吗?
(二)
杭州城的一角。丰玉分舵。
分舵大堂内高悬着“精志砺武”的牌匾,左右并齐各站四人。一人位居上座,华服锦冠,相貌堂堂,正是丰玉门新门主“海滔沙”南烈。
大堂正中跪着一人。神色窘慌,目光低垂。却是岸本。
想来正在为几日前红叶和卧月楼之事对岸本加罚。
只见南烈端起茶杯,品了一口。说道:“岸本,你真在卧月楼醉了四天?”
岸本神情更窘,不敢言语。
南烈缓缓地命令道:“说话呀!”
岸本道:“是……是的。”
南烈问道:“是在一个叫明月的女子房里?”
岸本道:“是的。”
南烈道:“她们没有任何关于红叶的言词?”
岸本答道:“没有。”
南烈盯着岸本看了一阵,又说道:“你知道这次误事的后果吗?”
岸本微颤,说不出话来。
南烈接下道:“不仅没有引出湘北人,还打草惊蛇,明摆我们要和湘北为敌。你知道湘北的可怕吗?”
岸本不敢不答:“知……知道。”
南烈道:“既然知道你还敢如此放任妄为,一定是有对付他们的办法罗?”
岸本“啪”地伏下身子,说道:“没有……我还没想到办法……”
南烈道:“那……你到静室里好好想去吧。”
岸本颤抖着道:“是。谢谢门主。”说着起身朝外走去。
“慢着。”南烈叫住他。
岸本回过身来,等着。
南烈道:“进去之前先去看看霓容,她想你的很。”
岸本怔住,过了良久才道:“门主……您弄错了吧?和我在一起的云姗,不是霓容。”
南烈又盯着岸本看了一阵,道:“哦,是我搞错了。是云姗,去看看她吧。”
岸本道:“是。”
(三)
静室是一间全封闭的屋子,由黑铁筑成。
一般,丰玉门的弟子若犯门规闹事生非,就会被“请”进去。少则三五,多可至月,在里面呆上几天。
听起来虽容易,可若真的要你在无灯无光,无日无夜,无声无息的黑暗中呆上十几二十日的,可能会把人逼疯。
如今,岸本就被带了进去,没有出来的期限。
岸本离开后,一个青衣人走到南烈身边。他便是去卧月楼的领头人“一气定波”南承志。
他向着南烈问道:“门主,你信不信岸本所言?”
南烈缓缓道:“不信。”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但,若彩小姐真的是湘北中人,他们没理由这么便宜岸本。”
南承志闻言说道:“难道,是岸本有问题?”
南烈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湘北易容,天下闻名。可刚才我以霓容试他,他并没有露出马脚。要说,岸本并不是什么规矩人,女人也换得很厉害。湘北不会连这些私事都摸清楚。”
南承志道:“那,门主认为如何?”
南烈道:“现在我们已经暴露了,只能暂且按兵不动,看看湘北有什么反应,再作打算。”
南承志道:“是。那岸本……”
南烈道:“随他去。如果他真是岸本,必然在里面安安静静悔过,如果他是假的……他更不敢出来。”
南承志道:“是。”
他还想继续说,偏迟疑地欲言又止。
南烈看在眼里,问道:“你想说什么?”
南承志道:“我……我只是想问,我们为什么要去惹湘北?”
南烈轻叹口气,说道:“湘北诡异莫名,我又何尝想去招惹他们。要不是因为恸情谱……”
南承志动容道:“‘其力恸天,其情泣鬼’的天下第一剑谱?”
南烈道:“没错。”
南承志道:“在湘北手里?”
南烈道:“还不确定,但极有可能。”
南承志道:“可这个消息是极端机密之事,湘北怎么会泄露?”
南烈道:“这你就不用管了。而且我怀疑彩子就是梦蝶。你去小心监视卧月楼,他们迟早会有行动。”
南承志道:“是。”
(四)
秋风秋雨愁煞人。
仍是秋。
秋意已经很浓了。秋风萧瑟,已带点寒气。萧萧曲槛前,飘飘石阶边,到处是翻飞的落叶。
草木无情,有时凋零。
人呢?人是不是也终究会变的?
仙道翩然走进“少来药店。”
(五)
杭州城内最出名的女人,除了卧月楼的彩小姐,就属少来药店的相田弥生了。
她们两人,一个管妓院,一个开药店;一个四面招风八面玲珑,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看起来是绝对不同的两个人。
可偏偏,她们还有不少相似之处。
她们都来历不明,像是突然在杭州城冒出来似的。
她们都美若天仙,凡是见过她们的人没有一个不赞不绝口的。
她们都身价斐然,都是难以接近的。
她们都善酒,有幸和她们拼酒的人很少有不趴下的。
她们都会用药,治病的药、迷药、毒药、解药无所不通。只是相田的本事人尽皆知,而彩子会用药则是罕为人知了。
相田弥生虽是众人难求一面,孤芳自赏的奇女子。可她却竟是一人的红颜知己。
那人就是“脉剑”仙道彰。
(六)
仙道刚踏进少来药店,便有一机灵的小伙迎上来,热情地唤他“仙道大哥”。边说两只眼睛边滴溜溜地转,一副聪明绝顶样。
仙道笑呵呵地问道:“彦一,你姐呢?”
那个被称作彦一的道:“姐在后房厅,有好酒等着你呢。”
这小伙,就是相田弥生的嫡亲弟弟相田彦一,生平最崇拜仙道。
仙道哈哈一笑,道:“真不愧是我的知己。彦一,你好好看店。”说罢,施施然往后房走去。
相田弥生是个很懂得享受的女人。
看她的花园,虽然已是秋,却依然丛花叠翠,生机盎然。其中,更有数不清的奇花异草,橙绿橘黄,令人赏心悦目。
然花瘦怕风寒,毕竟已是秋了。
有风穿入院来,残花败叶漫天地飞,说不出的凄凉。
花寒依稀梦,蝉语诉秋心。
又是秋,又来愁。
仙道的嘴角也没了笑,寂寂地走入后房厅。
一个女子背对着他独斟低饮。所有面前的风华光彩在这里,这无人的地方,落寞成一抹寂寥。
其实,她不过是个孤独的女人。
这样的相田弥生,只有仙道知道。
仙道轻咳一声,那女子转过身来。粉脂不施,却有说不尽的明艳。蝶翼般的长睫毛里,暗藏了多少罗愁绮恨。眼睛闪闪亮,似盛满了水,如泣欲滴。朱唇红如茶,漫山遍野地燃烧着。
“相田。”仙道轻唤。
相田幽幽地道:“来了杭州那么久,现在才知道来看我。”
仙道苦笑。在相田面前,他总不愿把烟花场里的那一套拿出来。
相田看着仙道的为难样,“噗哧”一声笑出来,道:“还不坐,傻站着干嘛。”
仙道苦笑着坐下。
相田为仙道斟满一杯酒,道:“三十年陈的竹叶青。知道你来,我特别准备的。”
仙道举起酒杯,深吸一口气,道:“好酒。”仰头饮干。
相田又为他斟满。
仙道看着她,迟疑地说道:“相田,我有点事……”
相田打断他说道:“我知道。你没有事不会来找我的。”
她幽怨地看了仙道一眼,继续道:“等等再说好吗?先喝杯酒。”
仙道无奈地举杯再饮。听得相田低低地吟道:“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倚遍栏杆,只是无情绪!人何处?连天衰草,望断归来路。”
相田知道,这个男人不会是属于自己的。
而仙道低着头,不敢去看她的眼睛。不是不知道她的感情,只是……
相田轻叹口气,又坦然一笑,说道:“找我何事呀?”
仙道这才抬头,看着她的眼睛,展颜笑道:“想让你帮我解析一种草。”
相田道:“毒草?”
仙道道:“也许。”
相田问道:“什么草?”
仙道不语,只缓缓从衣袖中取出一团火红。
相田惊道:“红叶?”
仙道说道:“我想知道红叶究竟有多毒,到底是叶毒,茎毒还是根毒枝毒。”
相田望着桌上的红叶,眼中露出一种复杂的情绪。
良久,她才缓缓地竟然带着一丝沉痛地说道:“仙道,你这又是何苦呢?”
仙道的眼中仿佛也出现痛苦,他说道:“我只是想知道,湘北这一招是不是冲我们而来的。”
相田眼中的痛更深,道:“二十年了……已经二十年了……。”
仙道道:“不管怎样,总是我们欠他们的。”
相田点头道:“我知道了。我会尽力的。”
仙道放心了,只要是交给相田的事,他都很放心。
相田却突然想到什么,说道:“听说今次湘北采摘的红叶丢失,湘北的采药弟子也被人杀害。”
仙道笑道:“你怀疑我。”
相田摇头道:“当然不会是你。可夺药人一点动静也没有,似乎并不希望别人知道是谁夺走红叶的。”
仙道道:“湘北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一般教派都不会去惹湘北。有这种胆量和实力的,并不多。”
相田道:“名门正派应该不会去做这种事。”
仙道笑道:“那可说不准。”
相田道:“你知道是谁了?”
仙道道:“欲得红叶的人,要么是为了想引出湘北。但如今没有任何人亮相,丰玉也不过是谎称而已,这个目的可以排除。要么是为了破解游丝针,但游丝针虽毒,它的发射却和普通暗器没有什么差别,高手仍可以避过。何况湘北只曾和武当有过干戈,也是正当比试,秦冕技不如人,若武当因此杀人夺草,未免会被江湖中人看不起。”
相田道:“你的意思是,那些有胆量和实力的门派根本没有必要夺红叶?”
仙道道:“没错。”
相田道:“那是什么人?”
仙道道:“你说我为什么要去采红叶?”
相田道:“难道是……”
仙道道:“没错。二十年前的事除了那两人,只有另一个人知道。”
相田沉吟了一下,道:“可是,会不会有人是为了‘恸情谱’?”
仙道道:“丰玉就是为了恸情谱想用红叶诱出湘北。可他们未免太不自量力。”
相田道:“会不会有别人呢?”
仙道笑道:“恸情谱在湘北手中,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相田道:“三天前。”
仙道笑道:“湘北弟子却在七天前就被杀了。你认为有人能比你消息灵通吗?”
相田也笑了,道:“这可不是我自夸。我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了。”
仙道道:“那就是了。那个人也一定开始怀疑了。”
(七)
在仙道踏离少来药店的同一刻,翔阳门主“美人扇”藤真建司走进了藏枫居。
除了流川外,彩子也在那边等候。卧月楼交给明月打理,自己对外宣称身体不适。
藤真一进来便开口道:“我找到尸体了。”
彩子道:“谁杀的?”
藤真道:“看起来剑伤,一剑封喉。”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幸好我们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在发际耳后,有一针眼般大小的伤口。”
彩子道:“暗器。”
藤真道:“不错。剧毒暗器,毒发迅速,却无征兆。只有樱花镖。”
彩子恨恨道:“樱家堡。他们居然先行动了。”
藤真点头道:“他们一定也开始怀疑了。”
彩子沉思一会道:“丰玉门的人果然来了。如果我们没猜错,岸本现在一定被关在静室里。”
藤真道:“但他们一定会把他放出来的。我们就等他出来,再行动。”
说罢,看了流川一眼。
流川突然道:“七大剑派也都有人来了。”
藤真的目光顿时变得迷惘。
流川又道:“我相信你。”
藤真点点头。即而又笑着说道:“脉剑有没有让你失望?”
流川道:“现在还没有。”
藤真道:“你们的约定在何时?”
流川道:“还没有定。”
藤真奇道:“没定?”
流川道:“但在那之前,我和他还有个约。”
藤真暗笑,想到这果然是仙道的作风。接着说道:“约在何时?”
流川抬头望着窗外的明月,道:“快了。”
(八)
藤真回到翔阳门。
灯火都已熄了,只余几盏昏灯如豆,鬼魅般地晃着。
藤真突然觉得一股寒意笼罩全身,刚有所警觉,便有一锋芒从黑暗中向他的左胸斜斜地刺了出来。
藤真左手持扇顺势一挡,右手成掌劈了出去。
那锋芒右挑,逼藤真收手,又向他右肩刺去。
藤真右肩往后一缩,对方剑式用老,不得不换招。
几个来回,藤真心惊,对方武功绝不在自己之下,应该高出自己。这样下去必吃亏。
可那人也奇怪,竟不下杀手。那锋芒虽亮,偏不像剑光。
但却百分百用的是剑的招式。
藤真灵光一闪,不紧不慢地挡开一招,笑道:“脉剑怎么那么晚来作客啊?”
听得对方哈哈一笑,道:“怎么不欢迎吗?”
双方停手。一人从黑暗中走出来,果然是仙道。他手中的锋芒却是一杆玉萧。
藤真笑道:“今天怎么那么好兴致?”
仙道道:“自然是有事。”
藤真道:“进来再说吧。”
第四章 情慌
(一)
仙道随着藤真走入大厅。藤真点起灯,四周亮堂了起来。
两人坐下后,仙道寂寂地冒出一句:“他怎么样?”
藤真一愣,转而觉醒,道:“才一天,就想人家了?”
仙道苦笑道:“我连他的真面目都没见到呢!”
藤真笑道:“见到还了得?我和你那么久的交情,都要吃味了。”
仙道道:“要不是你,我怎么进得了藏枫居。”
藤真道:“你自然是有这个资格嘛。流川看你挺入眼的。”
仙道道:“他不知道我们的关系吧?”
藤真笑道:“怕他误会?”
仙道苦笑不语。
藤真看着仙道的难得狼狈,笑道:“放心吧。江湖上都没多少人知道我们是朋友。”
仙道释然。
藤真却不放过他,促狭地笑道:“不想看他的真面目?”
仙道突然笑得很开心地道:“很快就可以看到了。”
藤真有点意外,又想到今天在藏枫居里流川的话,说道:“是不是你们有个约?”
这回轮到仙道意外了,道:“他告诉你的?”
藤真一笑道:“你也吃味了?他只说了这个而已。”
仙道笑道:“你早名‘花’有主了,我还担心你什么。”
藤真脸一红,笑骂道:“你这个人果然没有好话。不过看上那个冰山美人,你死惨了。”
仙道道:“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何况……”说着,神色竟黯然了下来。
藤真也认真地问道:“仙道,你真的想……”
仙道道:“是的。”摆了摆手,顺势转了话题,“是樱家堡动的手?”
藤真点点头道:“从暗器痕迹和毒发状况来看,定是樱花镖无疑。”
仙道沉默半晌,缓缓道:“终于要开始了,从我得知枫琴那一刻起……”
(二)
枫琴是把很好的琴。
琴质吴丝蜀桐,琴形旖旎秀逸,琴色乌漆黑亮。琴额有铭“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只要你看到过枫琴,你就不能否认,枫琴是把好琴。
而枫琴,更是把很有名的琴。
因为就是用这把琴弹出的“高山流水”让安西先生赞叹道:“志在高山凭一弦,情定天涯系两心。”
能让安西先生说话的琴就会出名,何况是他所赞叹的?
(三)
如果你是个武林中人,你可以不知道很有名的枫琴。但你绝对不可能不知道安西先生。
他的一切都是传奇,他就是武林的传奇。
他是武林中人心目中的神,他的话,武林中人敬若圣旨。
所以,如果你是个武林中人,你的确没有一定要知道枫琴的必要,可事实上,你却一定会知道枫琴。因为,这是安西先生欣赏的琴。
当然,有一种人例外。这种人,虽然有时也会发挥不可估量的作用。但是,在这里,理所当然能把他们排除在外————死人。
连自己的命都没有办法在意的人,怎么可能在意一把琴?
(四)
仙道彰不是个死人,不但不是个死人,还好像是那种能活很长时间的人。
他既然不是死人,又是个武林中人。他当然知道枫琴。也当然知道只有琴是不会有“高山流水”的,自然也不会得到安西先生的称赞。
他知道,安西先生称赞的,是那个抚琴的人。
他也知道,那个人叫流川枫。
他更知道,因为安西先生的赞扬,江湖中人都称他“风情无双”流川枫。
只是他没有想到,藏枫居里的高人,就是那个因为安西先生的赞扬,江湖中人都称他“风情无双”的流川枫。
要不是藤真告诉他,他做梦都不会想到和卧月楼这种烟花之地有所联系,身份悬疑,行为诡异的人,就是那个“风情无双”流川枫。
这些虽然他没有想到,可他毕竟还是知道了
然而他还是有件事情,连死都不曾想到。
不曾想到流川会答应他以脉剑为证,定下两人的约定。非但答应了,还答应得非常痛快。
他以为,流川要不就拒绝他的要求;要不就即弹即杀;更可以耍赖——当然不是真的耍赖,流川这种人不屑做耍赖的事。只是按照藏枫居的规定,一向是先付钱,后办事的——也就是说,流川完全可以先杀了他,再抚琴给他听。
仙道没想到自己会成为藏枫居的例外。而他,更是你给他一份颜色,他就能开染坊的人。当即“得寸进尺”试探道:“在此之前,能否再定一约?”
流川道:“没有必要。”
仙道道:“有些事情……”
流川道:“说。”
仙道道:“现在似乎不太方便。”
流川道:“有何不便?”
仙道道:“地点不便。”
流川道:“地点有何不便?”
仙道笑笑道:“这里虽是禁地,不用担心有旁人。却少了情调。”
流川蹙眉问道:“情调?”
仙道笑道:“没错。要看你的真面目,这里不是个好地方。”
此言一出,藏枫居里安静了好一会。仙道的心也像吊上了喉咙口。
幸好,流川说道:“八月十五,黄昏,灵隐。”
仙道闻言笑了,这次是真正地笑了。
(五)
“溪山处处皆可庐,最爱灵隐飞来峰”。
飞来峰旁,就是江南古刹之一,灵隐寺。
今日,八月十五月当空。
数十丈外,仙道已能清晰地看见灵隐寺天王殿上高悬的“云林禅寺”匾额。
匾额下——
(六)
你见过美人的背影吗?
你认为美人的背影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应该能看到乌黑的发,能看到修长的身线,优美的仪态,能惹人遐思。
而仙道看到的,远远不止如此。
美人的背影,如月般清明,如梦般迷离,如雾般朦胧。就像随时会消散不见似的。
这样的人,根本不像是世间的人,而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精灵。
仙道现在,离开精灵不到十丈。凭他身手,只消身形一闪,就可到精灵的面前——看到他的真面目。
可,仙道犹豫了。
见了面,赴了约——今天,就到此为止。
仙道不愿。
因为不愿,所以没有动。只是看着流川的背影——看着,然后见机行事。
流川一定知道他来了。
流川也知道,只要他一转过身,让仙道看见他,他们今天的约定就完成了。只要他转身。
可他也没有。他不动,仙道也不动,他不说话,仙道也不说话。
天,黑了。
仙道似乎听见流川轻轻叹了口气,接着就是一个冰冷的声音。
“你来了。”
“我来了。”
………………
“为什么不过来?”
“…………”
“不想见我的样子?”
“想!”
“…………”
“可我更不想因为见了你,就不得不走。”
“…………”
“哪怕一分一秒也好,我也想多在你身边呆一会。”
“…………”
“……流川?”
“…………白痴……”
白痴是句骂人的话。
无论什么人,被骂了,总会不高兴——无论有没有缘故。
可有些人,从特定的某人或某些人嘴里听到这句话,却会显得很开心。原本骂人的话,在特别的场合,特别的人口中,是种亲密的象征——证明被骂人的与众不同。
被骂人,从骂人的话里知道自己其实被青睐有佳,怎么会不高兴?
仙道就很高兴。
“白痴”两个字的确是拉进了他和流川的距离。一瞬间,看出去,流川的背影似乎并不是那么模糊了。
“跟我来。”说了三个字,仙道就掠了出去。他知道,流川一定会跟来的。
(七)
灵隐寺前有块照壁上写着“咫尺西天”,不远处便是天竺,再往前有座小桥,过了桥就能上山。
以仙道和流川的轻功,几个起掠,便到了。
三生石。
仙道起先并没有想过要带流川来这里。严格说来,他和流川并没有什么交情。也知道流川在对于能接近他的人方面很是苛刻。
但流川纵容了他。
不仅接受了他定约的条件,又答应这次会面。更在刚才,流露出他的感情。
流川枫的眼里,是有仙道彰的。
所以,他再赌一次。
“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莫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
仙道喃喃地颂着三生石的诗。
他带流川来三生石,也是为了他们之间的感情吗?
他究竟为什么要接近流川?
为什么愿意用自己的命,来换流川抚琴一曲?
他和流川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相信流川此时,也有这样的疑问。
而他,却在不自觉之时,对应起仙道念的诗。
“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吴越山川寻己遍,却回烟棹上瞿塘。”
流川枫,又是怎么看仙道彰的呢?
他又为什么一次一次地成全仙道?
仙道心里,也有解不开的结。
听到流川用那冰冷的语调念出的诗,他的心却不觉一动。
现在,是他背对着流川。
他几乎可以感觉到流川就在他身后,他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能感觉到他的呼吸,能感觉到他的气息。
只要他一转身,就可以看见流川。看见他赛雪的肤,若碳的发,看见他似樱的唇,如星的眸……只要他一转身。
这次,仙道轻轻叹了口气。
到了这里,流川应该能明白他的用意。今天,也没有枉然了。
该,结束了。只要回过身……
仙道刚想转身,只觉眼前人影一闪。再定睛时,就看见了他。
他,是个美人。
极美的人。人面桃花,黑发若碳,肌肤赛雪,神清气傲,冰心玉洁。
无论从哪里看,你都不能否认这是个美人。
一个很美的男人,也很冷。
就如同传说一样。
——“风情无双”流川枫。
仙道呆呆地看着他,良久,才听见流川说道:“如果我要杀你,你早就没有命在。”
仙道回过神,苦笑道:“你不会的。”
流川问道:“为什么?”
仙道直视他如刀锋般的眼眸道:“因为我的命,本来就是你的。”
流川盯着仙道看了会,突然从腰际抽出一柄剑,直取仙道左胸。
仙道没有动。
剑尖点在仙道蓝色的长衫上。剑身很软,却没有弯曲。
是把好剑。
极好的剑。剑长三尺七寸,无鞘,五山铁精,六合金英。剑身极软,泛着寒光,毫不掩饰这是凶器。
杀人夺命的凶器。
即便此刻它静静地停在仙道的长衫外,你也觉得他随时会毫不留情地刺进去。
剑本无情。
何况是这柄早饮血成嗜的剑?
连剑身上都有一道红痕,细细分叉,犹如血脉。
脉剑!
流川收招,却将脉剑递给仙道。
“流川?”
“不需要。”
意思是仙道得到了流川的信任。
然而流川伸出手,说道:“玉萧。”
仙道即时僵硬。
他顿了会儿,将流川的手拉进,又把脉剑塞在流川手里。
流川皱了皱眉。
“剑归你,萧留给我。”
流川看了看仙道,又看了看脉剑。把剑收回了腰间,转身走了。
“流川!?”仙道一惊。
流川回过身来看着他。
“你要走了?”
“…………”
“……我送你。”
“不要。”
“那……我跟你一起回去。”
流川不置可否,转身继续走。仙道笑了笑,跟在他的后面。
(八)
流川和仙道回到卧月楼的时候,应该是卧月楼一天中生意最好的时候。
除了前些日子有一天,丰玉门来找人。
那天的卧月楼里虽然有很多人,却在听到彩子是湘北中人后全不敢出声。
是以那天的卧月楼安静非常。
而今天,卧月楼和那天同样安静,也有很多人。
可他们,却不是不敢出声,而是不能出声。
死人怎么能出声?
卧月楼里上上下下几十个人,如今全在流川和仙道的面前,躺在血泊里。
不仅是卧月楼的妓女,不仅是前来寻乐的嫖客,连跑腿倒水的小子都不放过。
是谁那么狠心下的毒手?!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