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3跨年情书特辑]未启封

作者: 苏陌,收录日期:2006-04-05,988次阅读

“我想我爱上一个人。爱他削尖的下巴,爱他黑亮的头发,爱他紧抿的唇角,爱他犀利的眼神。我一定是爱上他了,虽然他也是个男人。”

 

屋外天气很好,绿色的旷野,层叠的白云,清凉的风。一个小女孩向我奔来,雪白的衣衫翻涌,金色的头发在阳光里飞舞。她一脚深一脚浅地踏在草地上,细碎的草叶刮滑过她裸露的肌肤。我似乎提醒过她很多次,那样会给她娇嫩的皮肤留下班驳的红色痕记,不流血的伤口同样触目心惊。可她不听,每次都以如此的姿势向我奔来,我蹲下身子伸开双臂把她抱起。

“爸爸,爸爸。”她口齿不清地说,“花都飞走了。”

她右手里捏着蒲公英,在说话吸气吐气的瞬间,白色的柔软的种子离开母体飘浮,远远的远远的不知去到哪里。

 

“翅膀在他身后张开,我看见白色的风围绕在他周围。不知名的野花肆无忌惮地盛放,是的,那里没有限制,没有被建筑割裂的天空,没有让人窒息的空气。远离城市的地方,没有人烟,没有幸福悲伤。只有他,只有我和他……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只能呆呆地站着,忘了该干什么想干什么。而他回过身来,阳光给了他柔和的轮廓。他清黑的眸子像是一种召唤,所以我走上前去,看清那白色的风是蒲公英的雕塑,看见翅膀融化在空气里,只有他的身形越来越清晰。我停在与他一尺的距离外,看到他迎着太阳的半边侧脸上有微小绒毛在闪着金光,决绝的神情如刀般从眼里劈射下来,宽大的服饰顺从风贴合身体的线条。一种迫切的愿望顿时压抑着我,我想带他离开,远远的远远的不论去到哪里。”

 

我抱着小女孩向前走,不停地走,直到转身看不到身后错落的屋顶我才把她放下,她如脱笼的鸟欢快地向前奔跑,如同带着重获自由的喜悦,偶而顿一顿回头看看我,对着我笑,大声叫:“爸爸,快点呀。”然后转身继续跑,跑,跑。她的身影在我的视野里越来越小,像急于摆脱般从我身边逃开,虽然刚才她在我怀里没有一丝不耐。孩子,真是个孩子。我想着,这样想着,却突然被升腾的恐惧淹没——她消失了——她从我身边逃开。

我漫无目的地追去。妄图在繁密的草丛里寻找她的足迹,岩石后?还是矮树林?上帝保佑她别去了丛林里。为什么要逃开?为什么你不明白,你对我的重要性……如果失去你,那我……山谷似是传来了回音,在哪?你在哪?“求你,上帝。别让他离开我……别让我,失去他……”

我顿住脚步,风声在我耳边惨厉地吼。太阳已经被云层遮盖,旷野蒙上阴影。树枝唏唆着狂舞,黑鸦凄绝地叫。我伸出右手探到胸前,十字架已不在那个地方。

“爸爸,爸爸!”小小的身影终于出现在我视线尽头,我向她跑去,忘了有没有呼唤。她向前伸出右手,我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把她拥进怀里。

“下次不许到处乱跑!”我的语气重了,她乖乖地点头,眼里有些惶恐。“人家想送花给爸爸,可是……”我看着她的右手,一把经叶上零落地挂着些白色毛绒绒的种子。傻孩子,每次都摘蒲公英,那么大的风,怎么可能留得住呢?“要下雨了。”我说:“今天早点回去吧。”

“我要去爸爸家里。”

“爸爸今天有事。”我抱起她往回走,无视那不依不允的表情。

不要放纵,不要溺爱,不要听任自由——我一直以来遵从的——主的告诫。主啊……

 

“令人惊讶的再次见面。他在高阔的礼堂上神圣不可侵犯,手捧圣经,怜悯地看着下方众人。人们低首祷告,嘴里念念有词,教堂里到处是无声的欲望。唱诗班歌声嘹亮,要冲破屋顶云层传达给上帝。而我只能在心底默默祈祷:这是你的玩笑吗?主啊……求你,别让他离开我……别让我,失去他……他胸前的十字架刺痛我的眼睛——他怜悯地看着我。我不只一次看见他的视线从我身上扫过,我捕捉到他在看到我的时候那种惊疑——虽然他面无表情,但我知道——那绝对绝对不是错觉。我想,就这样看着我吧,即便是怜悯地看着我——但他移开了视线。”

 

“明天,来我家吧。”听到我的话,她放松了紧撅的小嘴,展颜而笑。柔和的笑容,像明亮的阳光射散在这灰色的一天一地。

把孩子送回孤儿院,主管修女向我做了个感激的手势,女孩的右手紧紧抓着我的领口。天开始下雨,我无处躲藏,湿了一身。

仙道……

 

“他比任何人都坚定,比任何人都单纯。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纤长的手指,当它们拂过乞求者的脸庞,就像上主降下了神迹。苦难的表情开始微笑,疼痛的呻吟渐缓止歇。我看见翅膀在他身后张开,他说:‘不要期待主会帮助每一个人,想得到救赎,自己努力吧。’他的双眼充满信任,对自己,对世人。就是这样的他,我一定是爱上他了。”

——“那么,你是来忏悔的吗?”

“忏悔?不不,我只是来告诉你的。”他笑着说:“流川,我只是来告诉你,我爱你。”

他无视我的颤抖,我也没有看见。我的双眼紧锁着他的眼眸,我想笑,微笑,大声地笑,放肆地笑……而我没有。

然后,他就要上战场了。我连夜写了封信,其实只有一行字,我写了一整夜的一行字,里面包括所有我不知该怎么说出口的话,等待着亲手交给他。

“这是什么?”
“……信。”明知故问。
“我比较希望这是一封情书。”他笑。
“……”
“不会是什么神喻吧?比如战争一定会赢什么的。”
“不是。”
“那我现在就不看了。”
“!”
“等我回来吧。”他握住我的手,“等我回来,交给我。”
“……”
“我要走了……不给我祈祷吗?”
“我现在不是神甫。”
“没关系。我想听。只想听你为我祈祷。”
“……‘一切荣耀属于你,主永远与你同在……’”我喃喃地道:与你同在。
“恩。我喜欢这样……枫,我爱你。再见。”

 

我跑回家从厚厚的灰尘中把当初写给他的信挖出来,挖出自己的记忆。初见时,他俊郎的身影遥遥而来,像一抹光润和了荒野。我早就知道他,当他在大街上走过,所有的女孩将手中的花束献给他,所有的男孩以他为偶像致意。他会亲吻可爱女孩的脸庞,他会把胸前的勋章送给崇拜他的男孩。他微笑地走过,来到我的教堂,把花给我——送给我。我一直忘了告诉他,我对花香过敏。也许我说过,只是他忘了。

当我们一同在大街上走过,会有母亲抱着自己的孩子走上前来,要我给孩子祝福。那时,他就微笑着站在一边,静静看着我的动作。最后,母亲向我道谢,又转向他:“仙道少校,请你摸摸孩子的头吧,我希望他以后能成为像你一样的英雄。”他点头应允,故意揉乱孩子的头发。

“你刚才笑了。”他说,“我看见了。”
“恩。”我是笑了,他恶作剧般的行为让我忍俊不禁。
“可你背过身去了。”
“……”那又怎么样。
“我要你再笑一次给我看。”
“……”
“只给我一个人看。”
“……白痴。”

我笑了,我记得我笑了,结果他笑得比我还灿烂。他说那个母亲太偏颇了,他比较希望那个孩子能变得和我一样,然后他伸出手揉乱了我的头发。

“干吗啊!白痴!”我骂他。

我很高兴。

 

我拆开信取出信纸,读着那短短的一句话。

自他上前线以后,我平静地接受一切伤亡消息。没有他,不会有他。伴随着他的只是胜利的喝彩。他要回来了。我想。

他要回来了。他救了一个小女孩,他回不来了。他用生命换回小女孩的生命,除了她的左手。他再也看不到我写给他的那句话了。


我把信撕开,再撕开。

我把纸片丢向空中,我离开了神甫的职位。

神只在创世和灭世的时候出现——由我完成的信在我手中毁灭。来不及在你手中启封的信,我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情书。只是能不能都不重要了,你看不到,你早已明了。

因为我已经告诉你了:

——一切荣耀属于你,我永远与你同在……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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