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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vister,收录日期:2006-04-04,891次阅读
赶个早,在老地方支起摊儿,一边挂上"天机神算",一边挂上"代写书信",这一日就算是正式开始了。
瞅了个空,隔壁摊卖豆腐花的老王探过头来问我:"早啊,吃过早饭没?"
"没呐。"笑笑指着寒酸的小摊儿,"还等着今儿个开张混点果腹钱。"
老王了然地笑道:"又没钱使了?"随即递过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花,"无妨,这碗豆腐花您先欠着,等有钱了再说。人是铁,饭是钢,不吃可不行。"
"又叼扰您老人家,真是不好意思。"这年头,想靠替人卜卦写信混口饭吃也不是件易事,若没这些老街坊们帮衬,我张风吟怕是早就成了街头饿孚。
"说什么话啊,老邻居了,又都是出来混口饭吃的人,互相照应着也是应该。您哪,就别客气了。我还有生意,您先吃着啊。"
"忙您的吧。"
送了一勺豆腐花入口,不慌不忙,细细品来,如今天下极品也就是这碗暖心暖胃的豆腐花了。
"我说,小哥你是个读书人,听说县里那些个秀才也有说你文章好的,怎么不去考个功名?在这市井之地混,有上顿没下顿的,这么辛苦又何必?"闲下来的时候,老王又探身过来问道。
"瞧您老说的,我要是能考个功名,还能在这儿混?再说眼下这日子虽说辛苦些,但天高皇帝远地自由自在,也还惬意。这么过下去不也挺好的么?"等了一个早上没生意,这会儿有人唠唠闲嗑解解闷儿也好。
"也就你们这些读书人过这苦日子还叫它惬意。不像我,镇日为着养家糊口,哪能想到这些事儿来。说起来,张小哥儿你也老大不小,该讨房媳妇了。"
讨媳妇?总觉着这说法搁在我身上奇奇怪怪的。"天生穷命,一个人受着也就好了,若再累个好人家的姑娘跟着我受苦,就是作孽了。"
"小哥儿你这是说什么话。穷归穷,媳妇还是要讨的。讨个穷人家的,两个人安安分分地过日子也好过一个人。"眼看着暂时没什么生意,老王掏出旱烟袋来,点上了火,蹲在摊前美美地吸起来。
"您老说的是。"点头附和了,争这个,有什么意思。
眼前忽然投下大片阴影,眼角不由浮出多日来第一个由衷的笑意--总算是要开张了。
茔城是个小地方,虽然据说也曾是烽烟弥漫的兵家重地,可那是古早以前的事,过去的鲜血、激情、阴谋、权术早在时间的流逝中渐渐淡去散去,现在,不过是个民风淳朴、与世无争的小镇罢了。还记得过去的辉煌和残酷的,大概也只有那厚厚的古城墙和深深的护城河吧。那些也许是当年戍守此地的官兵后代的镇民们如今在这宁静的小城过着安分守己的日子,白天各忙各的,到了太阳落山时就一堆堆地聚起来,说说东家长,道道西家短。谁家的小子刚娶了新媳妇,谁家的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谁家的老当家的今日去了,都是大家津津乐道的谈资。逢到说书的老刘在茶馆开讲,便一窝蜂地拥去,听他从古到今天南海北英雄枭雄侠士壮士地说个天花乱坠,一边听,一边叹,听得满足了,回头聚在一处,发一通各抒己见,渐渐也就淡忘了。毕竟,那么久那么远的人事,终究只能是个故事。跑码头的阿二也常常说些城外的新鲜事,偶然经过的旅人会带来些异邦的大事,这些,几乎就是小城与外界联系的全部了。
桃花源,也不过如此吧。
而我目前的生活,就是摆个算命的摊儿,兼替人写写家书、诉状之类,每日里赚进个三五十文,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穿的是葛衣布衫,吃的是粗茶淡饭,住的是草舍茅屋。身上唯一值点钱的东西,是一个不知来历的青花瓷的小瓶儿,里头装着几粒药丸,不晓得作什么用。说起来,这瓶可还是个古物,但就算是穷到身无分文时,也没想过要卖它,不为别的,只觉得它和我投缘。穷是穷了点,苦是苦了点,可日子过的舒坦。
说是挣钱糊口,一日里有生意的时间却还不到一个时辰,大多数时候就是与左邻右舍的摊主唠唠闲嗑,捧本古书读读之乎者也,或者,干脆什么也不干,只仰面望天发一阵子呆。也不是说就没有烦心事。遇见的最大麻烦就是刚开张时被几个地头蛇讨要份钱。一直穷个叮当响,哪里来的钱给。那蛇头火了,揪起我的衣领要给一通好打。不料他的手刚一沾上,就莫名其妙摔了个跟头。后来隔壁几个摊主都道我运气好,准是被哪位过路的大侠给救了--这种沾衣就跌的功夫,可不是只有大侠才会的么?听完就笑笑,说也许真是运气好,老天爷眷顾着呢。哎哟,话扯远了。
抬头瞧了瞧站在摊前客人--生面孔,想来是外乡人,长了一副欠佳的尊容,按相书的说法,该是亲情淡薄、克兄克父、煞气缠身的面相。
"这位兄台,您是要卜卦、看相、测字还是写书信?"起身、弯腰、满面堆笑,是长年磨出来的小本生意人的圆通油滑。
"仙道殿下!"客人的语气中有不容错辨的愤怒,眼中几乎能喷出火来。
仙道殿下?莫非他要测这四个字?可瞧他那模样,不像是测字,倒像是找碴的。
连忙陪出小心翼翼的笑脸,"客官,测字的话,一个就够了。"
对方的神色已经可以用咬牙切齿来形容了--"仙道殿下,你是在装糊涂吗?"
仙道……殿下?说……我?我怎么可能是什么仙道殿下?只不过是个没本事、没出息、镇日不求上进,连骨气也快丢尽了的读书人罢了。
"你还装傻?"暴跳如雷。
"身为先君独子,竟然落到做这种欺神弄鬼、信口开河、愚人钱财的下作事!还整日对人点头哈腰、低声下气!仙道彰,你心中还有没有先君遗训,有没有故国之情,有没有亡国之耻?想不到我陵南徒众三千,痴等苦盼八年之久,等的竟是你这种无情无义的混蛋,无心无胆的懦夫!"
他在说谁?说我?说我是仙道彰?说我是已亡的陵南王的遗孤?开什么玩笑,我不是什么仙道彰,不是什么陵南王子,不是所有遗民期盼的复国希望,不是!只是一个穷书生,在这小地方过我的逍遥日子的穷书生!
"我?您弄错人了吧?小人姓张,出身贫寒,一生潦倒,并不是……"
"不是?好你个不是!哈,你倒是轻巧,就这么忘个干干净净。"怒极反笑,"本想趁湘北王刚死,湘北一片慌乱之际,趁虚而入,如今……哼,也罢,陵南也不是没了你就不行了!"
"湘……北……王……"是谁?似乎是个很重要的人,可是想不起来,前半生,一点也想不起来。突然觉得一片慌乱,知道自己是忘了极重要的事情,可是无法回忆起,无法回忆起这八年我是张风吟前十八年我是谁……是张风吟,是随意的路人甲乙丙丁,还是……仙道彰……
"是谁……"又或者,不是谁?
"忘了么?连他你也忘了么?"来客的脸上浮出阴险的笑容,"流川枫,你连他也忘了么?你真的忘了他么?你可能忘了他么?全部,都忘了么?"
"流川枫……死了?"问得很吃力,仿佛在用一生的力气。
"死了。"
死了,是真死了。死了,真死了,重要吗?重要吗……
低头,看不清表情了,其实是什么表情也没有了,就只低头,喃喃念着:"死了,死的好,死了就好了。"忽又抬头,厉声道,"你不测字,还待在这里作什么?"而面前,不知几时,已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带着天生的,对传奇对不幸的好奇和隐隐的幸灾乐祸,观赏着这一场笑闹剧。
最后,竟也要做别人的谈资笑料。
温和褪去了,落寞掩去了,剩下的就是王者的凌厉和威严,看的人心头不寒而栗。围观的人小声嘟囔着,受不了那一分不怒自威,渐渐散开去,一面兴奋,一面还有些诚惶诚恐。
默默收了摊,向街口那一栋小木屋走去,行经之处,人们纷纷避过,看他的眼光像在看一个传奇,一份希奇。
原该是心的位置似乎空落落的,可胸口又堵得难受。小小的,拳头大的那一块,不知是多了什么又少了什么。伸手去摸,也只摸到那个青花瓷的小瓶儿。拿出来,对着那瓶儿看,恍恍惚惚的好像有人在说话。
--"这瓶儿倒是精致。"
--"喜欢?"
--"不知为什么,它就特别得我心。"
--"里头是毒药。"
--"那倒好,哪天要殉情也方便。一人一个,说好了,要死,便用这个。"
--"白痴。"
--"只作枫你一个人的白痴。"
--"大白痴。"
原来,里面装的是毒药。
拔开瓶塞,倒出两粒小小的药丸,对着它笑一笑,送进了嘴里。
疼痛在瞬间蔓延至整个身体,痛不欲生之际,似乎又听见有人说话--
"这药,叫肝肠寸断。"
痛苦地挣扎两下,便动也不动了。
门被吱呀推开,走进先前那人。他在躺在地上的人前站定,眼角浮出一个奇异的微笑。
"杀你原来这么简单。一句流言而已。不过,也别怪我们心狠,谁叫你早已不再是仙道彰了呢?谁叫陵南那堆家伙只认你仙道彰的名牌呢?说起来,都是你不好。
"不过我们也不是无情。放心吧,流川枫很快也会去阴曹地府与你做伴了。
"要杀他,一样的容易啊。一句流言也就够了吧。"
他喃喃地自说自话,地上的人静静的躺着,没有一点动静。毕竟,曾经怎样也好,现在也就是一具尸体而已。
"我忘了,你已经死了呢。"
离开前,笑笑对肩上那人说。
正史记:
三日后,湘北王殁,举国上下,一片素白。
三年后,陵南败湘北大军,湘北遂亡。
亦有史记,陵南开国大典上,左将军相田彦一指责陵南王谋害先帝遗子。
当然,那是野史。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