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三弄 1-3
作者: vister,收录日期:2006-04-04,1234次阅读
年三十的时候,各家在各家的屋里院里热闹忙活,阴冷冷的天空下,夹在暗沉沉的门扉间,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空落落地冷清,只看得见三五个裹着厚厚棉衣的孩童零星点着炮仗,孤零零地闷响。 声音敲在石板上,再孤零零地弹回去。
“吱呀”一声,紧闭的暗黑大门开了一扇,从阴暗的院里走出位大婶,瞥了眼浓浓淡淡泼墨似的天空,对着那一群顽童喊道:“三子、五子,天要落雨了,快回来!”
“哦!”
较大的孩子应承着,依依不舍地把火伸向最后一只爆竹。 “乒嘭“一声巨响,孩子们哄叫着进了屋,而雨,也就随着四散纷扬的炮竹衣淅淅沥沥地落下,湿了地上的红纸碎屑,成了一片片脏污的暗红。
江南冬雨的恼处,是关在屋里对着一院晴雪闭门造车江南好的才子士大夫们想象不到的。 遮天蔽日的阴,粘滞滞的寒,湿漉漉的冷,虽比不得北方的滴水成冰,却让人觉得因了那灰涩的雨从骨子里透出酸腐发霉的气味来。
不过,就算是冬天,烟雨江南一样是一幅雾茫茫的水墨画。 阴的天,湿的地,白的墙,灰的瓦,偶尔从青石板上踏过的皂衣素衫撑着土黄的油布伞,整轴画里唯一的亮色,就是正对着镇口那家豆腐坊的一树腊黄,雨润过,湿亮亮的艳。
一顺眼望过去,这会儿还开着门做生意的,也只有这家豆腐坊。 延展出去的屋檐遮出了阶前一溜儿的干燥,檐下挂的揽客青旗无精打彩地随风飘曳,扬到黑洞洞的店门前,卷了两卷,又畏惧似的退了回去。 没有客人,老板似乎连灯也懒得点一盏。 雇来的伙计中午就回家过年去了,留下老板一人,仍然固执地开了店门,蜷在柜台后面,冲着对街的腊梅发呆,仿佛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雨越下越大,密密织了网,织出满眼迷蒙。 烟街雨巷里,突然闯进一个白衣的纤长身影,没有打伞,背上还背着不合时宜的包裹。 这时候,就算是浪迹天涯的异乡客也该找到旅店暂时歇一歇,怎么还会有人急着赶路呢?
白衣的过客看见豆腐坊下干燥的台阶,略愣了愣,最后还是选择走到屋檐下,避一避这冬日恼人的冷雨。 颀长的背影在门前站定,恰恰在眼眸与梅花之间设下一道屏障,从此,落入视野的,就只有那一抹苍白。
许是冷清得太久了,连伸手点灯的念头也懒动的店主人慢慢自柜台后走出,在门前站定,对着那还兀自滴水的黑发缓缓地说道:“要不要,进来歇一歇呢?” 漫不经心的语调,带着闲话家常一般的暖意。
黑发的主人转过头来,隐隐约约只看见晦暗的空间里,离地八尺处,一头奇异的尖尖朝天发,点漆似的双眸不耐烦地闪了闪,便又转过去,连口也不愿开。
老板似乎是真的很懒,站定了就不再走动,也不理别人的冷淡,想起刚刚见着的一双寒星似的眼,还有眼后湿亮亮的一枝梅,心头掠过古人吟梅的一句“更无花态度,全有雪精神”,觉得真是入木三分、妙不可言,于是便恍恍惚惚对着黑发又发起了呆,呆到不知哪家的鞭炮又“乒嘭”一声响,吓了一跳,脑袋才慢慢转到常识上来。
于是冰冷的过客就听见脚步声渐渐远去到听不见,接着又渐渐大起来,停在了身后,然后又是漫不经心的温暖:“要不然,把头发擦干吧。”
这次,连转头看也懒了。黑发仍然滴着水,沉默着,散发出拒绝的信息。 老板咧开嘴无声地笑笑,山不来就我,我只好就山。 再进一步,跨出阴暗的空间,转到黑发的正面,抓起一只手,把毛巾塞了进去。
手的主人狠狠甩开老板的好意,感觉到那只温暖干燥的大手残留在自己手腕上的暖意,心不知为什么乱了乱,皱了眉,抓着手里的毛巾欲盖弥彰似的往头上一阵胡乱的揉擦,低下头,不去看年轻得过分的老板笑得弯弯的眉眼。
总算,这次没有拒绝自己的好意。老板一边满意地笑,一边走进店堂,再出来时,手里变戏法一般多出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花。
“喝一碗,暖和暖和身子吧。”
他在施舍吗?适才乱过一下子的心极敏感地防备起来。 过客不悦地咬住嘴唇,有些孩子气,像是弓起身子戒备的猫,无害得可爱。 店主人再度无声地笑开来,为着可爱的客人高傲的自尊着想,补充了一句,“三文钱一碗哦。”
客人抬起头,恶狠狠地瞪过来,刻意理直气壮的语气愈发显得可爱:“我没钱!”
冰晶相撞击般的声音寒到骨子里,可也清到骨子里,轻易驱散了憋闷一冬的湿气,整个人便从内向外透出了舒坦。 为着这样的声音,要他白送一辈子也愿意哪! 老板对着自己感叹一声,复又对着那个冷冰冰的孩子微笑:“刚好,我的伙计丢下我一个人回家过年去了,我正愁没人帮忙打扫店面呢。 你要不要先进来把它喝了,再替我干活作补偿呢?” 笑出一脸正人君子相,小心翼翼地掩饰诱拐的初衷。
黑发的男孩沉默地低下头,老板安静地站在他身边,等着他的答案。 一阵冷风吹过,少年生生打了个冷颤,终于抗拒不了对屋内的温暖低了头。
“好。”
天籁之音拂过耳畔,老板这才发觉,方才竟是一直屏着息等他的回答。 连忙笑盈盈地将人迎进屋,领到桌边坐定,又殷勤地为他剔亮了油灯,移近了取暖的炭盆。 有了灯光,有了暖意,有了人声,有了人气,这样子,真像一个家了。 店主人为着自己一转而过的念头感慨,回头看见门外的凄风苦雨,对街的一地花残。 温馨的时刻,这些都该是隔在门外的。 连忙抱过门板一块块封上,封完了,听得外面风雨声小,满意地笑笑,再回头,却看见适才殷殷勤勤迎进来的那人,竟已捧着仍然冒着热气的豆腐花趴在桌上睡着了。 伸手想将睡美人唤醒,视线落在他的客人露出的半边脸上,灯光下,白玉似的细腻柔滑,不由得愣住。
古琴七弦,不知是哪一根弦动,轻轻一颤,硬是震了一池春水,一波一波漾开,从此再也抚不平。
门外的雨许是停了。一阵匆忙而快乐的脚步从门前跑过,清清脆脆的童音打门缝里钻进来,兴致高昂得让人为之莞尔——
“过——年——啦——”
过年了!仙仙枫枫新年快乐!
姑苏城外,十里梅林,是当初他和他卖尽家产才买下的。
只是因为自己想要而已,他就毫不犹豫的做了。
行动派。
忆起那时他将银钱塞进自己手中的无言,他笑了,为着自己心尖上的那一点儿颤——
那些相濡以沫的日子,是午夜梦回,心窝里最苦涩而甜蜜的感动。
所以就苦涩而又甜蜜的笑了。对着那一片欺霜傲雪,笑了。
那十里梅林,其实很近,就近在眼前。
可是咫尺仿若天涯。恍惚的,仿佛是梦境与现实的遥不可及。
近乡……情怯吗?
可,明明是没变的,和离开时一样没变的。安安静静地存在着,好象存在于一个没有时间流逝的世界。 被雷劈过的那一株仍然半边焦黑。
遭过虫灾的那几棵还是没精打采。
被取笑为鹤立鸡群的那一株与眼齐平处,凹凸不平的树皮上,依稀还辨得出“仙道彰流川枫”的模糊刻痕。
还有东边那一株脚下的大石依然盘踞着,安稳着,雷打不动般,也真没动过的。
真的,离开过吗?
要不然,眼前草庐上,那扇木窗怎么也像离去时一样开了半扇,在寒风中吱呀呀地响呢?
就在那里站定了。略弯下腰,透过开了的半扇窗户朝里看,终于看见了,变化。
八仙桌上的茶具好端端地摆着;对面墙上也不知多久没换过的年画还是记忆中的那一幅;打扫用具也一样整整齐齐地收在屋角。可是,离开的时候,那个在身后目送的人不见了。那个总是安安静静地待着,带着一身梅花香,比雪清比梅艳的人,不见了…… 所以说,时间绝不会在你离开的时候停摆,又在你回来之后继续。
所以,你还是得承认,就算看来一切如旧,其实已经时过境迁。
所以,离开,不是可以随随便便地抹煞,简简单单地忘记,然后轻轻松松地说重新开始的无所谓。
所以,你知道,一切都不可以重来了。
所以,你静悄悄地退回来,退到最高大的那一株,退到被你笑称鹤立鸡群的那一株,退到歪歪扭扭地刻着仙道彰流川枫的那一株下,慢慢地伸出手,攀上开的最艳的那一枝,用力。 “啪沙”,轻轻的一声响,踏雪的声音。
你一惊,头猛抬,手一抖,就听得清清脆脆的一声。
望进一双冰冰寒寒的眼睛里,望进一双毫无波澜的眼睛里,你的手,顿住了。
于是,那枝只折了一半的树枝无力地垂在你的手指间,连了一层树皮,可是不是完整的一枝,尴尴尬尬地好象此刻的心情。
“流川,我……”你有些窘迫,想要解释些什么。可是那人那双眼完全不听你的下文,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走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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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过他,不言不语地走过去了。
怎么什么反应也没有呢?他用空着的那只手大力扯着已经违背造物主规范的头发,脊背上窜过一丝冰凉。 怎么办?他不说话也不生气,连见惯了的恶狠狠的眼神也没一个。这样,可是比生气还要来的可怕啊。
仙道猛然转身,向着白色的背影追过去,“枫,等一下啦——”
可是,还是晚了一步。门板在自己面前重重地合上,带起的气流吹得朝天发向后倾倒至少30度。
“枫,不要这样嘛。我知道我是回来的晚了一点,可你也不能不让我进屋啊。外面很冷呀。枫,你开开门嘛~~~~~~~”
晚了“一点”?
“好吧好吧,我承认去买盐买了三个时辰是太晚了点,可是人家也是有理由的啊。枫你开开门听人家说嘛~~~~~~”
能有什么理由?
“……”路过铁匠铺时见那梅花开得好一时看呆了结果被铁匠家的闺女缠得脱不了身好容易走脱了经过米店时碰见邻家的小男孩丢了对泥人儿哭鼻子只因为觉得他那双眼被泪水润得黑亮亮的好象枫所以又自告奋勇替他找泥人算不算理由?当然……不算吧……
所以,仙道彰,你还是在外面呆着吧。虽然春寒正料峭,西风仍刺骨,梅花耐冷而人畏寒,你还是在外面呆着吧。在你那冰冷而健忘的爱人听见夜半钟声醒过来记起屋外似乎还有人挨饿受冻之前,你,还是在外面呆着吧……
快是过年的时候,京都落下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相国寺的梅应该开得正好吧。小枫,去踏雪寻梅好不好?”
所谓气质这种东西,并不是生来就有的,被封为一品诰命夫人的流川夫人一直如此认为。所以,为了培养出不辱没书香世家百年盛名的合格继承人,强迫不足两岁的孩童赏花品雪绝对不是大户人家的少奶奶无聊之极时的对牛弹琴。于是,在对着熟睡中的爱子用过轻轻柔柔的问句得到默许之后,流川夫人很满意地带着儿子,出发了。
抱持着同样想法的,不,应该说英雌所见略同的,还有当朝刑部尚书的贤妻仙道夫人。对着满口食物的爱子一付非常好商量的表情,“小彰啊,去相国寺赏花好不好?你不反对,那就是好了硌?奶妈,替少爷更衣,备轿,出发!”真好,只有在吃东西的时候,她那伶牙俐齿的儿子才不会挑战她作为母亲的尊严。
接下来,当然就是所见略同的英雌们一场感人的梅林相会。时间,刚刚用完早膳,大家都有的是力气胡扯,正好;地点,人烟稀少的寺院深处,怎样胡扯,都不会被人听见,传出去有损钟鼎世家的威严,合适;场景,雪映梅花,清艳无双,完美;唯一不合时宜的两个幼童,干脆……忽略不计吧,反正体积也很小,对不对?至于来相国寺的初衷,也请……忽略不计吧,人生总是变化无常的嘛。
现在,镜头转至被忽略不计的两个幼童。什么?你问夫人们?还请……忽略不计吧……
“我叫仙道彰,你叫什么?”小章鱼笑嘻嘻地走过去对小狐狸打招呼。
白痴。小狐狸转头不看他。
“我三岁了(其实还不到啦),你呢?”
可恶,比我大!不爽,小狐狸转过身不看他。
“你一定比我小,对不对?”
胡说,再过两年我一定比你大。哼,把头昂得高高的,我看的一定比你高!
“那你要叫我哥哥哦。仙道哥哥。”
我才不要!咦,树枝上白白的,是什么?地上也是白白的。地上的是雪,所以树上的也是雪。可是,树上的雪看起来比较好看,想要树上的。
“要——”伸出一只白胖胖的小手,“雪。”
“是梅花,不是雪。”小孩子就是小孩子,连雪和梅都分不清。
“雪。”乱讲,明明是白的。梅花是红的!(小枫家只有红梅^^)
“梅花。”
“雪。”
“笨蛋,是梅花。”
笨蛋?我才不是,你是!
“仙道,白痴!”
“……”
笨蛋和白痴,两岁的流川枫和三岁的仙道彰,梁子就此结下。
转眼,新春到。
拜年。
“小枫,叫仙道叔叔。”
又是哪个白痴啊?咦,仙道?
睁眼,看。仙道怎么变得这么老啊?怎么看起来和爹爹差不多哩?哼,他一定是偷偷长的!太可气了,我又长输他!还要叫他叔叔!我不叫!
“小枫,不可以没有礼貌哦,叫叔叔。”
不要!
”小枫,再不叫,我可要生气了哦。”
哼,我也生气啊!
“叫叔叔!”火药味。
“仙道……”
嗯,果然要威胁一下才听话。
“白痴!”
语惊四座。
流川家和仙道家,吏部尚书和刑部尚书,长达十四年的仇恨就此拉开序幕……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