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柴天堂

作者: vister,收录日期:2006-04-04,737次阅读

三十一号上午S接到老哥的电话,问新年要不要回家。当然是不,才不过三天假期,浪费在路上还嫌不够啊。春节和新年挨得这样近,春节要回家,打这种电话就跟玩笑似的,一点意义也没有。偏偏老哥他们觉得有,S当然知道这都是因为R的缘故,在跟R玩争夺战呢嘛,看谁抢得到S,游戏玩得象小孩子一样。也是因为R的缘故,他才每次都斩钉截铁地说不回去不回去,别开玩笑了,怎么会回去呢。
一直到下午下班时间了S还在为这件事不爽,想到就不爽。这几年似乎脾气变得越来越大了,有点象R,大概是被传染了吧。从前没有这么容易生气的,S想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居然耍起孩子脾气,要是让R给看到会被笑话的
——不过现在不该再想些有的没有的事了。
走去公车站的路上有同事问他新年三天假期要怎么过,S愣愣地说啊大概就是吃吧,然后睡睡不就过去了,说话的口气自己都觉得挺象R的,内容也象R从前做过的事,结果得到没出息的评语,的确挺没出息的,可还能干什么呢?
假期真是短得什么都干不了。
S的写字楼就在天河区的中心,没走几步就到了天河城广场。S想起他在天河城里的东海堂给R订了生日蛋糕的,现在正好顺便去取。
S订的是忌廉蛋糕,因为他自己喜欢这个味儿。R不喜欢吃蛋糕,从前过生日时宁肯吃巨无霸这种垃圾食品也不肯订一个生日蛋糕。不过这几年就由不得他了,S爱吃什么他就得收什么。S常在那家东海堂买甜点,跟那边的店员小姐和收银小姐混得烂熟,订个蛋糕有折打不说,还附赠了一支包装得很精致的纸玫瑰。赠品哪这是,收银小姐说,可是你看这玫瑰多好,又漂亮又不落俗套,送给女朋友说是自己做的,她还不感动死。S拿着那纸玫瑰张口结舌不知要说什么,反正R肯定不会感动死。

R那种家伙好象天生就是跟花格格不入的人,也许是因为觉得R永远与娇艳无关吧。
不过S也不是没有送花给R过。那还是他跟R交往之初,老觉得在交往的情况下应该要送一束花,不然挺没情调的。可是那时候S买不起花店里用玻璃纸包好的一捧九十九朵玫瑰,只好蹲在路边挑五块钱一扎的。不错,数了一下也有十一朵,一心一意嘛,虽然说用报纸裹着的有点难看,不过两个人同是无产阶级也就不用计较那么多了。S打电话把R叫出来,有事儿找你呢。R在那一头骂了白痴,但最后还是出来了。天挺晚的了,物理楼跟化学楼之间的那条小巷子黑乎乎的,出现在暗处的两个人怎么看都只是浅黑色的背景上晃动的深黑色的影。在那阴暗的浅黑色的背景里R对着S举出来的那一束东西犯愣,说干嘛你啊?S见R不肯接,就硬把玫瑰塞进R的手里说送你的啊。R拿眼瞪他,瞪得S有点讷讷的,不好意思地说我不是就想送你束花么。后来R就不瞪他了,但是抓着花的手举高不是放低也不是,别扭了一番之后干脆把花一甩扛在肩头,然后皱着眉头说你有病啊,下次别买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S应了一声,后来就果然没有下次了。
R跟S一前一后走出小巷,S跟在后面看R把那束爱的象征扛得象根棒球棒似的。天已经完全黑了,污染严重的天空象倒扣的黑铁锅底,深浅不一的黑色是长年累月积下来的锅垢。路灯昏黄。灯光下满是乱舞的飞蛾。这就是他们飞蛾扑火的青春。

S现在想起R那时候说你有病啊的语气,再想要是R收到这么一支纸玫瑰会有什么反应,不说别的,光是想到R一米八七的身材配上这么一支又精致又小巧的玫瑰就觉得可笑,想着想着S忍不住就笑起来。虽然在大庭广众下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笑出来很奇怪,但还是忍不住了。
S笑完以后突然发现好象很多年没这么笑过了,说不定自从来了南方就没怎么真心笑过。从前那会儿——S觉得自己今天挺没出息的,怎么老是想到从前呢,不过记忆这东西总象是有自己的意志,一旦浮上来就葫芦瓢似的怎么都按不下去了。

从前那会儿,他跟R还窝在那个北方城市的时候,穷得简直无可救药,只好一起租一间没有暖气又四面漏风的小房子,冬天到了屋子里冷得象冰箱一样,烧炉子也没有用。太冷了就只好两个人盖一张被子抱着取暖。S跟R说这也挺好的么,连冰箱什么的都省了,要是在有暖气的屋子隔夜的饭菜还不得坏掉。那时候他们讲这话只觉得好笑,说完两个人就呵呵呵地笑起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好。S到现在都还记得R那时的笑,他的眼睛平时亮得厉害,干脆冷冽得象把刀子似的,可是笑起来的时候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却有一点潮湿的感觉,象凝结在海水下的月光,清亮的,但也是温润的。薄削的唇轻轻扯开一个口子,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特别开心,特别孩子气。
S想他大概这辈子都忘不掉这个笑容,因为它早就刻在骨头上,一刀一刀,凹陷下的刻痕清晰得可怕。而且每想起来一次,印记就加深一次,刻刀划过的地方听得见骨粉簌簌落下的声音。刻在骨头上,不见血的,却痛得特别厉害。

S现在想起来又觉得痛了,象有人拿把小锤咚咚敲击着骨骼,疼痛就是骨腔里反射又反射过的回声。其实痛过很多回渐渐就麻木了,但那种麻木过的疼痛更让人受不了,要窒息似的。S站在广场的边缘,看着大大小小的汽车从眼前呼啸而过,呼啦呼啦带起的风一阵一阵拼命地拍打脸颊,无法控制地想向前迈一步,只要多迈一步就什么都没有了……

想到自杀这也不是第一回了,每次站在广场边缘S都会受到冲到车丛中的诱惑。一直没有冲出去,就是因为R不喜欢——他一向鄙视没有勇气活下去的人。S再想到R时觉得那痛楚开始一点点地鲜明起来,变得鲜活了,象被人用力攥在手心里而拼命的挣扎一尾活鱼。
他慢慢向后退了两步,忽然逃似的转身向广场边的地下通道疾步走去。
这时候天色已晚了,霓虹灯陆续闪亮,有点光怪陆离的感觉。

每到天色渐晚的时候,地下通道里就会出现许多摆摊的人,密密地挤满两大排,好象一直潜藏在地底,这个时候才突然都冒出来。
卖什么的都有。

也有卖唱的歌手。S知道有两个歌手常常在这条地下通道里唱歌,曾经遇见过几次,每次都是赶着回去,匆匆一瞥就过去了。但他们是无法不让人注目的,因为其中的那个女孩子坐在轮椅上,歌唱的时候拼命的仰高脖子,拼命的仰上去,仰上去,仿佛要把音调之外的其它什么东西扯到高到碰触不到的地方去。他们有着完全相反的音色,清亮和沉郁,合在一起高的低的厮杀得异常痛苦激烈。S感觉他们是一对情侣,没什么理由,只是这么感觉而已。
今天他们一样在老地方。S从他们身边走过去,愣了一下,又退回来。男孩在唱一首老歌,十年前的一首关于爱和勇气的老歌,可以婉转可以低回,也可以沉郁可以沧桑。

十年前S和R所在的那个北方城市,地下道里常常也有人卖唱。R喜欢音乐,有空就会停下来听听,偶尔有点余钱的时候还要在人家当做钱盒的琴盒里放下一两块钱——他们真是穷得厉害,一两块钱也是好大一笔财产了。S有时兴致来了就跟他胡闹,说R你这是浪费啊,一块钱就是三个鸡蛋呐。R通常不答话,由着他闹去,S嫌没趣,越发胡搅蛮缠,就是想逼出点反应来。R给逼急了就大脚踹过来,恶狠狠地骂白痴,骂完以后又安静地跟没什么事发生过一般,只有一次静静地补充了一句:“都挺不容易的。”
——这话现在想起来还是心酸。
地下道里的歌手偶尔也有运气好的时候,遇到赏识的人,留下一两张大钞,着落了一个星期的饭钱。S有时候突发奇想,说R你看我也去做歌手好不好,听我说话就知道声音不错么,人又长得帅对吧,这点R你得承认。我去唱的话肯定有人喜欢,一天就能赚进我们一个月的饭钱。说不定会被唱片公司的人看中哎,然后就签约,进录音棚,出了第一张专辑呢,一炮而红,大家都说,啊,哪里冒出来一个又帅又有实力的歌手呢,于是歌迷多得不得了。那时候我就要天天工作了呀R,没时间陪你了,不过会赚很多钱就是了。最后我成了天王级的人物,到那时候再开一个大大的告别演唱会,对我的歌迷说钱赚够了,要回家陪爱人了。就是这样,为了你,S把手一摊,仿佛多伟大似的,我把演艺生涯很干脆地结束掉了。
R一言不发听完S的白日梦,转过头来盯着他,然后扬高一边眉毛说:“那你为我还真是牺牲得多。”
那是那是,S大言不惭地点头,谁叫我俩是这关系呢。
R就把另一边眉毛也扬起来,“不过,你会唱歌吗?”
认识S的人都知道他天生的五音不全,高歌完一曲之后所得的最高评价是“不错,歌词念得挺有感情的”。S突然想到这一点,发现自己美丽梦想的唯一立足点居然完全不存在,张张嘴,呆呆的不知说什么才好。
R看S一脸深受打击的呆样,忍不住笑出声来。S也就跟着笑起来,越笑越厉害,两个人站在地下通道里象疯子似的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
他们那时有多穷就有多快乐。

S侧着头仔细打量面前全神歌唱的两个人,他们也该比他现在快乐吧?他把手伸进风衣口袋里,碰到附赠的那支纸玫瑰,犹豫了一下,还是换成了百元的人民币——他们有那么多爱情,缺少的只是面包而已。
——他现在有钱买很多很多面包,爱情却已经不见了。
他是不是永远只能抓住一样。
地下道里的穿堂风突然大起来,冷得他狠狠地打了个寒颤。南方的十二月也这么冷。
他曾经以为到了这么南的地方天气应该一直是暖和的,后来才知道哪里都会有让人冷得发痛的时候。
哪里都有冬天。

S在公车站站了一会儿,人多得不得了。路过停下的每一辆车里也密密麻麻挤满了人。这个城市里总是有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人擦肩过去,但谁都不是Mr. Right。
S放弃了坐公车的念头,转身拦了一辆的士,一直坐到K的酒吧门口。

K是S来到这个城市之后才熟起来的朋友,自己开一间酒吧,7点开张1点关门,过着晨昏颠倒的生活,也许有爱人,也许没有。他们从来不说这个。

这个时候还不到酒吧开门的时间,K的酒吧门上挂着“close”的牌子。
S推开门进去,只有吧台那里亮着灯,K在灯下一只一只很仔细地擦着透明的玻璃酒杯。
S在吧台前坐下,K抬头看了看他,放下了手里的杯子,“要喝什么?”
“可可。”
K冲他翻了个白眼,“我这里是酒吧。”
“知道啊。”
“知道的家伙会要可可吗?”
“没有的话就算了。”
“有的。”
“……”
K真的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包可可粉冲了一杯可可给S。S接过杯子,用十指紧紧扣着杯壁,不喝,只用牙齿轻轻叩着杯沿,那是R从前常做的动作。可可很热,冒上来的蒸气氲得眼睛有点湿湿的。
“喂,”K敲敲木头吧台,“没怎么样吧?”
S抬头看他,很虚弱地笑了一下,已经这么多年了,要怎么样也早就怎么样了,不会等到现在。
K继续擦他的杯子,“一付失恋的样子。不会真的失恋了吧?”
K不知道R的事情。

S忽然就很想跟他说说R的事,关于他和R的故事。
——关于他大学二年级的一场舞会上第一次见到R,R和一个学姐模样的女生跳舞,很笨,不停地踩舞伴的脚,然后面无表情地道歉。
——关于后来他们在校际篮球赛上相识,知道了他比他低一级。R的篮球打得很好,看不出跳舞怎么会那么笨。
——关于大学四年级时,他们一起在校外租了房子。那是他一生中最好的两年。好到耗尽了他一世的爱情。
——关于R毕业之后他们的关系被家里知道,那些天翻地覆的吵闹。有些压力不是年轻的肩膀可以承担的起,选择了放手,却又抓住他说,给我五年。
——关于那段时间他不停地做噩梦的事,梦见R的婚礼,穿着血红婚纱的新娘,他抓住R的手跟他说,结婚也不要挑这么没品味的女子,R甩开了他的手,血红色的婚纱洒开来,一大片一大片,铺满整个教堂,然后他就醒了。凌晨1点53分,巨大的载重汽车从窗外开过,灯光雪亮,没有窗帘的窗户拖出长长的影子,他的身体被光和影断成了三截。桌子在巨大的噪声中震动,杯子跳落在地上,碎了。
——关于R喜欢音乐,尤其喜欢听着重金属摇滚乐入睡的事。
——关于春节时屋里疯狂生长却从不开花的水仙。
——关于屋外有一棵只有三根枝杈的傻不啦叽的小树,不知树名。
——关于他们从二手市场淘回来的那组便宜得不得了的音响,那是他们最得意的战利品。
——关于曾经房间里唯一一个灯泡烧坏,偏偏谁都不记得再买一个新的,就这样在黑暗里过了整整一个星期。
居然在黑暗里就这样过了整整一个星期。

但是它们如此琐碎,琐碎到他不知道该怎样连缀出一个完整的故事,仿佛只是一个整体里的边角碎料。是本来如此,还是他的记忆出了偏差。
只好一言不发。
可可很快就凉了。

“多少钱?”
“什么?”
“可可。”
“算不清啊。”
“那就算了。”
“我可是生意人哦!”
“那就拜托算个清楚!”
“……那就算了。”

S拎着蛋糕转身离开,走到门前,忽然被K叫住,“那是什么?”
“什么?”S举高拎蛋糕的手,“蛋糕啊。”
“当然知道是蛋糕。生日蛋糕?”
“是啊。”
“你今天过生日?”
“不是我的,而且,不是今天,是明天。”
“新年生的?”K吹了声口哨,“真是令人羡慕啊。”
“没什么好羡慕的吧。”S停了一下,最后还是说了,“他已经死了……”
K的背脊窜过一丝冰凉。
S猛地拉开门,风呼啦一下扑面而来,眼睛反射性地闭上,听见风衣在身后飞扬翻卷。灰尘的味道。
S想R从三万英尺的高空坠落的时候,海上的风是不是也是这么大。大得让人窒息。

新年是在睡梦中来临的。听不见钟敲十二下的时刻。
后来S迷迷糊糊地听见嘈杂的乐声,R的重金属,记不住乐队也记不住歌者的名字。那么多种声音里S只听见鼓声,仿佛看见鼓棰落下,一下一下,慢的、快的,不知落在哪里。
声音从低缓到激烈再到绝望。
那些绝望的、撕裂的痛苦。
绝望的、撕裂的痛苦。
他唤着R的名字,没有回音。
音乐渐渐淡下去。
耳边响起轻轻的脚步声,感觉到身边的床陷下去。有人握住了他的手,微凉的指尖。
然后毫无预警地醒来。
蛋糕还好好地放在桌上,一点都没有被动过。所以说,R不喜欢蛋糕,也不喜欢忌廉。S忽然记起他留在风衣口袋里的玫瑰,纸做的,却异常精致,人工才会有的精致脆弱,仿佛有灵魂停驻。S摸出打火机打着,凑进玫瑰花瓣的边缘,淡蓝色的火苗突然窜起来,小小的,在夜光下微微颤动,一点一点向下吞噬纸质的精致和脆弱。苍白的灰烬落在掌心的时候,才突然发觉脸上的湿痕。
S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终于哭出来了。

玫瑰烧完了。
蛋糕也切好了。
流川,生日快乐。
还有,新年快乐。

这个故事最初成型的时候,心情极端灰暗。不过,现在好了^^


END

评论

残酷!看过的人心情可没法好啊!!

夜海之三叶虫--2006-08-25 13:58: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