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花
作者: 嘟嘟,收录日期:2006-03-24,1039次阅读
那些年我一个人住在大漠,远离开许多人事,模糊掉一些现实。与漫天的风沙为伴。除了偶尔路过的官兵和镖队之外,我只接触一个人。一个年轻女人。她隔一段日子就会提个竹篮过来,篮子里是蔬菜,和水。她把它们给我,我则给她一些小小的木雕作为报酬。木马,木家具之类。是我闲着无事时的消遣。她努力让我明白,她会拿这些去沙漠边缘的小镇,卖给那里的小孩子们。她不会讲话。
我不记得日子。她每次来都会告诉我,今天是小暑,露水,或者冬至。我于是明白,当看到她满24次时,我就度过了一年。
我不记得自己的一切。很多时候我的记忆一片空白,有时会突兀地涌现出大片血红,触目惊心。其间是两个小孩子在奔跑,神情不定。有时开心,有时凶狠,有时淡漠。这些在我梦境中反复出现,我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我不觉得无聊,我有很多事可以做。大部分时候拿着短刀刻木头。木马,木家具之类。我喜欢,并以此为生。或者坐在门前看落日,看风沙,看偶尔经过的车马队骆驼群。或者就只是坐着,什么也不干。
活着。太阳起了落了,风沙乱了息了,车队来了去了。我又见到她。
那天很安静,风很轻。我闲坐着,她远远地从南边走来。衣裙仍是水蓝色,胸前一片血红。
忽然被沙迷了眼睛。我闭上眼,一会儿过后再睁开。
她已到我面前,明亮地笑着。并非很漂亮,却真实。她提着竹篮,篮口用蓝碎花布盖好。怀里抱大簇的红花,全然怒放。
“杏花?”
她点头,将它递向我。面色通红。
脑海霎时跳出大片血红,盲目地四散蔓延.两个小孩子在其间奔跑,开心地笑.远处传来模糊的歌声.隐隐地闪现,然后消失不见.
我的迟疑令她逐渐消失了笑容,低头小心地眨眼.我笑,接过花对她说谢谢.她便也笑,将篮子送进屋.
我看着手中的杏枝,脑袋一片空白.杏花大朵大朵地开放,让我轻易想到死亡.
她在我身边坐下,长发自然地垂下,水蓝色的粗布裙子轻轻飘动,跟她微红的面颊映衬着.微妙的和谐。
我递给她一枝杏枝.她小心地捏着空枝的部分,在沙地上写字.
"今天是二月十一,惊蛰."
"村里的杏树,全都红了."
"很好看."
她的字写得不很漂亮,有些歪,大概刚学会不久.杏枝划过的沟痕被路过的黄沙掩盖,一会儿就看不分明了.
我进屋将刚刻好的一把小木刀拿来给她,她小心地捧在手里对着它笑.我于是问她:"买这些东西的小孩子也像你这样笑吗?"
她一愣,缓缓微笑,干燥的皮肤浮现丝丝纹理.她继续写.
"下次再来,带东西给你看."
她起身,将杏枝塞回我手中,木刀用布包好,搁进空篮子.然后向我挥手,离开.始终微笑.
低头,满目的鲜红令我有些微的眩晕.风将沙粒送到细小的花瓣上,它们发抖,似乎觉得恐惧.我看向远方.地平线处有些模糊昏黄,很快就会有大规模的沙暴来袭.
两个日落之后,他来了.那天风很大,黄沙飞了满空.看不见太阳.
"跟我回去."声音冰冷.
我停下手中的活计,抬头看他.屋里光线很暗,我只看到他眼睛的亮光,白衣,和手中的剑.
"回哪?"
"江湖."
"那是什么?"
"是人心.有人心的地方就有江湖,你如何躲避得了."
仔细地看他,黑暗中寻不着什么机巧.我起身打开门,风裹着黄沙猛烈地灌进来.外面什么也看不清,天和地没了界线,混混沌沌地结合.一切暧昧不明.转过身,看见他头发长长地舞动,狂野的放纵的,很黑很亮.像他的眼睛.肤色苍白.毫不动容.
关上门,屋内又暗淡平静下来.我坐下,凑着微弱的油灯继续刻我的木头.灯苗轻轻跳动,微光范围内的事物有着深藏多年的压抑情绪.无法预知.
听到他呼吸的声音.
"是我忘记了什么吗?"
"……"
"你是谁?"
"流川枫."
"我呢?"
"仙道彰."
"我们很熟吗?"
"……"
我抬头,他说:"不.合作伙伴而已."言语中有隐约的讳莫如深的成分.
我笑,这个人有点奇怪.这沙漠中出现的人都很奇怪,他们总是说些我听不懂的话.我自己也很奇怪,我总是听不懂她们说的话.
"我不会离开的.这是我的家."
换根新灯芯.旧的那段随手丢在地上,不想再看见它焦黑的身体.屋里亮堂许多.
"那是哪来的?"他的声音突然有了情绪,但我无法判断.
奇怪的,我竟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桌上放的是她给我的杏枝.已经干枯,花瓣脆弱地散落.桌上.地上.支离破碎.
醺然盛开,然后仓促颓败.生命了然无痕.
"朋友送的."
"他会再来吗?"
"大概会吧."
他转身拉开门,呼啸的狂风将他白衣和黑发吹起.
"我会等你想清楚.我们的事还没有做完,你若放弃,"他回过头,清清楚楚地说,"我会杀了你."
走出去.关上门.
我将牛角一点一点刻出来.刀尖轻轻扎进木头,小心翼翼地旋出一个洞.凑近去吹木屑,迷了眼睛.
我仰头,眼睛眯起.泪水流出来,迅速蒸发.
灯火突然熄灭.
那晚我躺在木板床上听外面的喧嚣。唔唔的悲鸣。风开始席卷一切,许多东西被破坏或自己消失。木屋吱吱作响,房间内惨淡地白成一片,不知是来自何处的光亮。这其中有太多的隐秘。
在梦里见到了儿时的玩伴,似乎是很久远的事了。我甚至忘记了他的名字。梦里我刻了一棵树送给他,挺直的树干硕大的顶枝,很粗糙,但他笑得开心。我们奔跑,慢慢被大片的血红淹没。梦境寂然无声。
毫无预兆地醒来。下床拉开门。天刚刚泛白,风安稳下来,轻柔地带着沙尘散步。低头看见他坐在门边,脑袋深埋在双臂间。头上身上全是黄沙,寂静地起伏。怀里紧抱着的,是他的剑。
轻轻拂去他头上的沙尘,然后是肩上的,背上的,胳膊上的。这时他安静而且沉稳,如我面前辽阔的大漠。
流川……枫是吗?
我抚摩他的剑,冰冷坚硬的触感。灰白的剑柄雕刻着简单细小的花纹,不是很深刻,甚至有些平滑。我将剑抽出,银色的光芒如闪电般霎时充斥我的视野和脑海。挥过去,牵引出巨大的血光,和死亡。然后血红。然后黑暗。世界瞬间破灭。
他仰头看着我,眼睛清亮。
短促的呼吸中我突然觉得,自己熟悉这一切。
他就一直在这里。有时安静地看我,有时站在远处的沙丘上遥望北方。剑从不离手。我们不说话,因为无话可说。我每天梦见童年的玩伴。我刻一棵树给他,他笑。我们奔跑。然后在一片血红中我醒来,面对无边无际的惨白和黑暗。
我又忘记了一些事情,甚至她惯常的出现。
她从南边跑来。水蓝色的粗布裙子在风中扬起。眼睛明亮。依然有笑容荡漾。
我突然想起我的木牛还没有刻好。
她是来见我的。我看见她跑近我,突然停住,双眼瞪大,消失了笑容,整个人僵硬地站着。胸前迅速洇染大片血红。
篮子落地,嘭的一声闷响,歪倒。掉出一些青菜,鸡蛋,和一个水袋。许多木头。木马,木家具之类,还有一把木刀。这些是我熟悉的。它们惊慌地四处逃亡,带着一身鲜血将整片沙漠染红。
无法逃了。
她望着我,眼睛明亮,嘴角牵扯出一个笑容。然后倒下。我看见他雪白的衣衫和乌黑的长发飘扬,盯着我,目光冷冽肃杀。他明晃晃的长剑在风中开出一朵朵红花,开在她身上。她微笑。
那血一般红的是杏花吧,是迟开迟谢的杏花吧。
“我跟你走。”
之后的许多年我一直记得那天。二月二十六,春分。风从北往南吹。有迟开迟谢的杏花。
而我学会了微笑。
我觉得我认识那把剑。好象是在前世。流川将它递到我面前。他说:”你说过,它是你生命的一部分。“
乌黑的沉重的剑。我把它握在手里,将生命劈成碎片。它们滴血。
双剑重出江湖。
我跟流川开始不停地行走。所有人都说是”武林浩劫“,而我觉得这是生活,是生命。无法逃避,也无所谓拥有或失去。
他说得对,江湖,就是人心。
我仍旧忽略时间,但会记得惊蛰和春分。每年的惊蛰我都会看杏花,看一夜间轰然绽放的艳丽的花朵,细碎的花蕊和交错的花枝。抬头,它们大滴的泪水落到我脸上,冰凉,是血的颜色和温度。
春分时,它们死亡。尸骨随风飘零。
我站在巨大的死亡的中心,看遍地血红。最后一个人的身体缓缓离开流川的剑倒下。他依然有冷冽的目光和毫不动容的面庞,乌黑的长发飘扬。白衣被染红。
“流川,你知道‘爱‘么?”
他转头看我。我对他笑:“你有爱过什么东西么?”
眼神清冷。他别过脸去,低声说:“无聊。”
“我就有呢。”我笑,小心绕过死亡,“我就爱这些红,就像——你身上开的花朵。”
“白痴。”他转身离开。
走了几步他停住。背对着我,他说:“我没有爱。因为我只记得仇恨。剑客不需要那个,你最好也将那些奇怪的东西忘干净。”
我看他远离,突然间意识到,我很久没有做梦了。
那年的惊蛰是二月十四。我们来到北方边境的一个荒芜的村庄。没有村舍,只有一片废墟。没有村民,只有两名剑客。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会到那里。
那天风很大,掀起断壁残垣上寄生的尘土,昏黄了半个天空。某个瞬间我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沙漠。我们沿着那些落败的痕迹一路前行。不说话。被风尘迷了眼睛也只短暂地眯一下,很快睁开。我们都不愿在这里经历黑暗。
一片枯林。高高大大的树木是被残忍地焚烧过的,没有生机。枝干脆弱无比,手抚上去,就沾染一身过往的耻辱。它们就是这样被杀害的么?
流川突然跑过去。我抬头,惊异至无法思考。
一抹血红。阴森局促的死亡中间一抹耀眼的血红瞬间侵占我的视野。杏花。残存的唯一的生灵。依然如期开放。
流川轻轻抚摩它身上战争和岁月遗留下的深刻的伤痕。他眉头微微皱起,目光闪烁着四处流离,手指轻微地颤抖——他握剑杀人从不迟疑的手在颤抖。沾满血腥却依旧苍白。
他深藏着一些故事。他被自己的感情出卖得彻底。
风经过,吹落一地红。
那晚我们栖息在那棵杏树下。夜风送来一些冰凉的花香,竟让我有种被保护的安全感。他轻声说:“我在梦里来过这儿。经常来。”
这句话我听得不是很清楚。恍惚中听见小孩子唱童谣:
打花枝,
折花枝,
花枝花开闹花枝。
绿杏子,
红杏子,
杏子熟了乐杏子……
我们开心地奔跑,手里抓着长长的杏枝,在空中划过血红的弧线。微风吹散一地落红,它们惊慌失措四散逃离。有几片落在我们的头发上,衣领里,我们就笑。最后淹没在巨大的血红当中,再无迹可寻。只有隐约的歌声回荡:打花枝,折花枝……
现在想来,那意思大概是,被什么洪流冲散……消逝了吧。
最后流川说:“我以为,它们都死了。”
我不懂。我真的什么都不懂。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离开了。流川似乎不愿在那里久留,我也一样。我们像来时一样默默远离那片荒凉。
他始终没有回顾,而我本以为他会。
那之后他对对手更加凶狠。他将他深厚的恨意融进剑里掀起一场场血雨,如一头被激怒的狮子般残暴和不留余地。
而我依然可以笑着杀戮。
我们被称为魔鬼。
春分。他第一次受伤,被刺中左腹。可他的剑没有停。他是战士,是猛兽。停息,就意味着死亡。
尸横遍野。那晚下了雨,很大,很冷。他开始发烧,甚至昏迷。我抱着他躲进一个废弃的祠堂。他蜷在我怀里瑟瑟发抖,我手上身上全是他的血,触目惊心的红。风夹杂着雨点不断地灌进来。我看着外面苍茫的世界,忽然想起我的家乡,想起儿时家乡的杏林,每年惊蛰过后漫山遍野的血红。那是我深深迷恋的色彩,此刻它第一次让我觉得害怕。我怕那红会将他带走,怕极了。于是将他抱得更紧。开始意识到,我无法失去他。
那是我记忆最深刻的一个夜晚。二月初九。春分。雨。我抱着奄奄一息的流川,泪流满面。
什么东西发霉腐烂,什么东西滋生疯长。
开始,同时结束。
又过了两个惊蛰,两个春分。那年秋天,最后一个我们认为该死的人倒下后,疯狂的杀戮停止。
树叶都黄了,缓缓飘落。寂静的幻灭。我突然很想念沙漠。
又一个大风天气,我们回到沙漠。有着意料中的荒凉。
满目疮痍。沙丘在风的推进下有细微的移动,天空依然高远,远到无从追寻。地平线长长地蔓延,无尽的生命力。
我走着,听见风吹动他衣衫的声音。呼呼呼。回头,看到他乌黑的长发在风中相互纠结。眼神依然清亮。我忽然明白这许多年的血雨腥风只是一场苍凉的幻觉,是我每天都会做的梦。我们却将它当了真。
“那时,为什么杀她。”
“因为杏花。”他声音低重沉稳,“那片血红会困住你。”
“可我们这么多年一直在杀人不是吗?”
“怎样?”
“意义呢?”
“意义?你忘了……”突然停口。
“忘了什么?”我追问,”我究竟忘了什么?“
“为什么你就是不肯告诉我?”
一声尖锐的错音,他的剑明晃晃地刺破我的天空。
“拔剑吧。”他安静地看着我,“找个方式解决。”
他眼睛很漂亮,很慑人,而且……有伤口。
“你早就想这样了,不是吗?”
早就想这样了?
……没错。
风大了。
低微沉闷的一声响,杏花轰然绽放。硕大的花群醉倒。风吹散一地落红。
他的剑深深地插进沙地。我的剑刺破了一生的坚持。
黑发飘到我脸上。世界再也看不清楚。
“白痴。”他的手指轻抚过我的眼睛,唇边绽开一个笑容,“我们都……无从选择……”
风掠过,杏花飘落一地。自此浪迹天涯。
“等,等一等,等一等……”
我说等一等,却连他的袖子也抓不到了。
他怀里滑出一块木头,盲目地滚出好远。停下。我看到是木刻的树,已经腐糟。硕大的顶枝被染成血红,在风沙里轻声唱歌。
家乡的杏花全开了。
打花枝,
折花枝,
花枝花开闹花枝。
绿杏子,
红杏子,
杏子熟了乐杏子……
歌声被突如其来的血光冲破,四处散开演变成哭泣哀号的声音。刀剑霍然挥出。天空自此不再清白。
杏花开了。可是,谢得太早。
何来一夕春风顾?
红了杏花,
绿了人家,
便消散,一世芳华。
那个夜晚我终于想起了他的名字。我对着空茫的沙漠微笑。然后哭泣。
泪水消失后,我便忘记了一切。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