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 10

作者: 月落枫林向北,收录日期:2006-07-17,775次阅读

10

泽北注意那个男孩很久了.
画廊咖啡屋里,泽北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经理汇报业绩,一边扫过身侧墙壁上的油画.眼睛掠过左侧透明玻璃窗时,那个少年就是这样突兀地闯进视线中的.

窗外对面路旁那棵广玉兰树下,穿着纯白衬衫的少年倚着树干,细长的眼睛温软地低垂着,雨水挂在叶梢滴在他发角,莹白而透亮地泛着微光.透过玻璃窗上纹着精致的边缘来看,就如錶好的精美油画一般.

一如多年前他喜欢上的第一个男孩一样,干净而沉静的感觉.

少年似乎无处可去,外面的雨已不再是温柔的淅淅沥沥,而他却仍是在那儿一动不动.

不知是否因为忆起初恋的温柔让他侧隐心大发,他悄声阻住了经理邀功般的迭迭不休,向助理要了把雨伞.

只是没想到会被那样干脆地拒绝,请他进来避雨时,他略抬头扫视了一下泽北,随即又垂下眼睛,低声道:"不用,谢谢."

是句礼貌的回答,如果忽略掉语气中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泽北想这样冒失的行为如果被深津知道一定又会笑自己小孩心性,看来商场的尔虞我诈还没把自己的冷酷磨砺出来,不过泽北似乎对这一点并不介意,从父辈起就打好根基的事业现已如日中天,没必要像初出茅庐那样厮杀不已,只要可能,他不想把自己变为从骨到血都是商人的人.而人往往就是这样,生活越现实经历越复杂越是容易怀念最初那点乌托邦式的纯真.

但也仅是怀念而已,被拒绝后心情并未变糟,今天很幸运晚上不用应酬这个客户那个高层,吹吹口哨想想该轮到和哪个情人共渡良宵,tony,jack还是bob? any way,怎样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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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道在不知哪本小资杂志上看过句话,生命中总会有人,等着你遇见,总会有欢喜,等着你抓住,总会有别样的风景,或可留恋,或可驻足。那种有些消极的等待却又有些期盼的感觉,是什么样,仙道不知道.只是,在跳下公车后,视线被穿梭而过的人流扰乱,被大片大片的雨伞阻隔,而心里却被满满地想要见到流川的急切占据.眼前的一切是这样纷乱复杂,那个人,就在这儿吧,如果不仔细寻找的话,那个单薄的身影就会被湮灭在这车水龙马的繁乱中吧.拨开一丛丛人群,走过一格格青砖,寻过一处处话亭......终于,停步,抬头,微笑——

人潮奔涌的另一边,那个人,翠枝青叶下,发如墨,眼如漆,嘴角微牵也正望向自己。风从那头拂过枝条越过人海落在身旁,那一刻,有仿佛经历了很长期盼了许久终于等到的释然。

仙道将伞撑过流川头顶,揉揉流川湿湿的脑袋,责道,“都浇透了,怎么不知道躲躲?”

流川抬头,眼睛还是那样晶亮,“白痴,你会找不到。”

被雨浇得浑身滴水的流川看起来就像个新鲜出炉的爆汁牛排,仙道撑开了整张脸地满满地笑着,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体内向下坠落,打在他心上,有些重,有些钝.

“别动。”

流川说着伸手将他已经有些耷拉的头发往上顺了顺毛,成功将仙道发式恢复成接电状态后,满意地点头,“这样好认多了,下次出来记得多打些定型水。”

虽然是夏天,刚刚的阵雨已经停下来了,但怕流川淋了雨感冒,仙道取消了来时路上想好的和流川吃遍风味街,逛遍步行街的计划,改为带流川直奔回家冲澡。

而待到两人一路滇沛行至仙道家门口时,仙道一探口袋才发现,忘带钥匙了——走时藤真还在,就没留意要拿钥匙。

“看来要露宿街头了。”仙道耸耸肩,又伸手摸了摸流川的衣服,“还是有点湿,冷吗?”

流川摇摇头,抬头从底往上看,楼梯一圈一圈地盘旋而上,弯延到最顶层凝成一点,就像小时候骑在爸爸脖子上看到的一样,那时他只觉得它像极了棒棒糖的纹路,爸爸却总是喜欢带他一层一层地走,爸爸说等他长大了就要自己走了,他那时不明白为什么爸爸一定要用腿循着螺线形的梯线走上去,而不选择电梯的直线到达,现在他仍不明白,只是觉得现在这样一步一步走来,也没有人们眼中看的那样辛苦.迷茫中,总是要选择一条路的,踏出去了,脚踏实地走着,总会有到头的时候.

“仙道,去天台吧。”

可能因为装了电梯的缘故,楼道修得不宽,仙道和流川一前一后地向上走.已经入夜,平时少有人走,感应灯也变得迟钝,没有光亮.仙道抬头看着眼前流川在的身影一点一点地模糊在黑暗中,却一节一节地向上拔高,仙道加快了几步走到墙壁边,伸手打开了灯,流川的背影一下就变得清晰起来,支撑在昏黄的灯光下.

似乎感动身后人脚步的停滞,流川转过身来,有些困惑地看着仙道。仙道咧嘴笑着,“楼道很黑啊,看不清脚下的路会怕吧。”

流川站在比仙道高两级的台阶上,头稍稍低下正好对上仙道的视线。橘黄的灯光包着银白质感的目光直直落进仙道的眼里。

“仙道,我不怕黑。”

“可是,我怕呢。”仙道看着流川的眼,轻声说。流川,我怕,怕那黑暗将你包裹。

流川口上低声道白痴,身上却走下几步,把行李包提起挎到肩上,腾出左手拉起仙道。仙道在碰到流川的手时,微微一怔,意识到流川是想拉着自己走时随即放松下来跟着他走,只是随意的一拉,并不似以前谈恋爱时的的十指交握,可指背,指腹被流川指尖轻轻包裹的触感却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强烈。之前淋过雨,流川的手有些冰凉,可不知为何,覆在手上传到心里的感觉却是莫名的温暖。

两个人身形都很高大,一路拉着手挤在有些狭窄的楼道不时有些磕碰,还要避开每层堆放在道口的来不及被物业管理员收走的黑色垃圾袋,实在谈不上什么情调,想起以前和女孩们约会中的牵手哪次不是风花雪月娇情浪漫得连自己都要被感动,却只有这次的狼狈让自己的开心从骨子里整片整片地溢出来。

“不怕了?”觉察到仙道情绪的变化,流川立即放手。仙道心下感叹得意之时果然还是不能忘形。

到了天台,仙道被迎面扑来的风吹得打了个激灵,幸而是夏天,虽然风大却并不见冷,倒有几番凉爽的滋味。而在楼顶上俯瞰下方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又让自己感慨颇多,望向流川,他却已不声不响寻了处僻静的地方坐了下来。

天台下方,楼群林立,灯红酒绿。所谓僻静,不过是喧嚣中相对安宁的一面罢了。流川坐在天台边的栏杆上,背对着仙道。
仙道走过去,双手撑在栏杆上。
及目之处,上方是墨蓝一片的天空,下方是华彩一片的尘世。
看着身旁这个坐在栏杆上的任性家伙,仙道皱了皱眉。
“以前经常这么干?”没人教过他这样很危险吗。
“嗯,高中时。”回答得理所当然。
“年少叛逆的耍酷吗,我敢保证女孩看了你这样的姿势一定会尖叫。”

流川的侧脸轮廓分明,略为饱满的额头藏在细碎的墨黑流海下,只在发间留出一片洁白,微合的眼睛,长而浓密的睫毛低垂着覆在眼睑上,挺直的鼻梁,从正面看略为瘦削而显得秀气的下巴,侧面看来却是恰到好处的男子气,每天看着藤真在眼前晃,对他那种级别的漂亮早已免疫,却没想流川这种安静时内敛的俊气也会摄人心魄。

“天台上安静,适合睡觉。”流川白了仙道一眼,谁会像你那样想那么多。
“坐在栏杆上睡?”仙道看着完好无损没少胳膊也没缺腿的流川觉得老天待这小孩真是不薄,听说以前流川骑单车上学常撞车,通常也是车报废人没事儿,哪天他睡着了一晃悠摔下楼,估计八成也是水泥地面被砸个大窟窿人照旧四肢健全。
“不,看风景。”
流川伸出右手,五指张开,仙道把手圈在流川坐的栏杆两侧,透过流川的手看去,楼底下,伴随一路的街灯,旖旎一路的霓虹,从他的指尖这头流入,那头流出。本应是喧嚣一片的车水龙马,在隔绝几百英尺距离的这头看来,却只是宁静。流川沉静地俯瞰着它们在指尖流过。

流川记得爸爸说过,握紧双手,什么都抓不住,张开双手,才能拥有一切。而这个在儿时会抱着他,坐在天台看风景的人,已是永远不再了,这个人教会了他如何拥有,却忘记告诉他,如果已经逝去,要怎样失而复得。

仙道轻轻抓住流川的右手,指腹触到他掌心,有粗糙的钝痛。仙道知道,那里有一道疤,横贯掌心,恣意地生长,那道疤从流川的手掌漫延到心里,仙道知道,流川一如既往的隐忍沉静下,是无人能体会的痛。

流川猝然离开的那个夜晚,仙道躺在床上一夜无眠,当第二天流川回来后淡淡地说要一起看恐怖电影,是他那夜走前就和仙道约好的事,那是流川第一次逃课。仙道知道肯定发生了些什么却一句也没有多问,看完电影流川说自己困了,仙道推了他进浴室,说洗个热水澡再一觉睡到天亮就什么都会好了。然后仙道听着里面传来的哗哗淋水声靠在门外等,水开得很大,打在磁地板上一波一波地响,反复地,单调地响得空洞,仙道听着听着就害怕起来,他看到流川落在外面的衬衣,他知道那里有张照片,以前他看过那张照片,照片上的十四五岁少年低头笑得很幸福,照片上的父亲慈爱地抚摸着少年的头。第一次看到那张照片时,仙道就知道有些事也许已经注定,但他总是想改变些什么的。所以他没有告诉流川,他有多么想让现在已经长大的少年也能那样笑一次,透着安心地笑一次……然后就听到浴室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一直靠坐在门外的仙道猛地敲打着门板问流川怎么了。流川说没事,不小心打碎了漱口杯,他的声音很平静,跟平常没有两样,他说很累,想多冲一会儿,随后又传来哗哗的水声,流川说没事,仙道愿意相信他。直到三井回来听到浴室里的冲水声问道里面有人吗没有亮灯啊,仙道才反应过来要撞开门了。三井也要过来帮忙时仙道阻住了他,要他去楼下买夜宵。浴室没有开灯,一片漆黑,仙道想开灯看看,手快触碰到开关时复又放弃。仙道放下了手,没有开灯,仍站在那儿。黑暗中他看只能依稀辨出流川靠墙坐在淋浴喷头下的轮廓,隔着空气可以听到流川缓慢却愈见沉重的呼吸声,仙道知道自己在玩火,他在挑战流川骄傲的底线。喷头下水柱冲打到地面依旧轰然作响,水花溅到仙道身上时他才感到一片冰凉,流川就这样在没有一丝温度的水下冲了两个小时,仙道走过去,摸索着关了淋浴开关,对流川叹口气,不冷么。流川仍是一言不发,仙道便俯身拉他起来,碰到流川时才发现他右手紧攥成拳,旁边地板上有碎玻璃片,流川的右手手心不断有带着腥味的液体渗出。仙道轻轻把左手覆上去,右手把流川揽到肩头,叹道,我没开灯,如果难受得厉害就发泄出来,没人看得到。流川仍是一动不动,很久,两人就那样抱着,一个坐着一个蹲着,头顶上篷头的水倾泄而下,打在他们脸上,背上,沉闷地响着,白色瓷砖上,流川右手边的血红开出一朵鲜艳的花儿,丝丝红色融入水花,蔓延了一地,仙道的左手也贴在上面,紧紧握住流川的右手,流川手心的尖锐也嵌入他掌中,骨血相连的疼痛,那朵开在地板上的红色花儿已不是丝丝分明的纯净,谁的伤包裹着谁的伤,谁的痛夹杂着谁的痛,谁的血融入了谁的血,都已不重要,他们此刻在一起,他们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那已足够。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浑身湿透,仙道觉得流川的身体冷得僵硬,低声问道,流川,冷么,有没哪里不舒服。流川不作声,忽然咬住了仙道肩膀,仙道低叹一声抱紧了他,仿佛要把他嵌进自己的体内,只希望能把自己身上所有的温暖都传递给他,良久,流川终于不再颤抖,抬头望向仙道的眼中有一丝仙道从未见过的脆弱,他放开了仙道的左手,抓着自己的胸口,那上面立刻一片殷红,他说,仙道,我哭不出来。流川的声音很疲惫很疲惫,仙道听了只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堵满了心里,找不到出口的沉重,流川,无论手上多疼,心里多痛,都哭不出来吗,那样刺入掌心的疼痛,是为了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吗,告诉我,该怎么做……

就像那时一样,此刻的仙道还是不知所措,流川掌中那道伤很深很长,一直划到心里,那丑陋的疤痕,无法消弥,他唯有笨拙地抚摸那道疤,让流川知道,那时的伤,他陪他痛着。

“白痴,不要总是一付欠我很多钱的样子好不好?”流川不着痕迹地抽回了手。

“你那么凶,被你压迫惯了,在你身边就觉得自己是杨白劳。”仙道苦笑,流川,如果有朝一日真的欠你好多,画狎卖身可能尝还?

“明天,到海南集团实习。”流川翻过栏杆,跳了下来。

“海南集团?”如果仙道没记错,几年前,海南集团还只是海南贸易有限公司,流川为什么要去那儿?

“嗯,具体工作还没分配。”

“只是去工作吗?流川,我有点担心你,虽然你四肢很发达,可你知道,上帝是公平的,你头脑这么简单……”仙道接下来的话被流川的目光威胁胎死腹中。

“说真的,我担心你。那些公司企业中个个都是步入社会修炼多年的人精,把你吃皮剥骨地卖了你可能还替人数钱。其实如果你只是需要工作大可不必那样大费周张,我父亲的律师事务所人手并不充足,……”

“仙道,你知道,我不喜欢那样。”流川打断仙道,他知道仙道并无他意,只是,他从来都讨厌欠朋友人情,那样掺杂利益的行为会使关系变得复杂而失衡……但为阿牧工作不同,他们原本是陌生人,流川只是利用之前的一次相遇为自己创造了一个被选择的机会,而阿牧并未拒绝。况且,当然并不只是工作,以前在爸爸羽翼遮蔽下的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渴望强大,而以阿牧的身份和地位,他有这样的能力,让自己学会强大。流川当然不是梦想魔豆来一步登天的不劳而获之人,但也不是清高得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如果上天已经摆好了一副阶梯给他,他又有足够的力气和耐力爬上去,为什么要拒绝呢。仙道说他头脑单纯,其实他只是对愿意相信的人不设防而已,人不可能总是固执地躲在自己理想的潘多拉盒子里,也不可能在经历过沧海桑田后挥挥手说一切都已经事过境迁一切都还能保持最初的模样,十五岁那年的家变,将他这个世界里本来只有篮球的少年一下子推入尘世,生活被许多从不曾想过的妥协一点一点地啃噬,与其无可奈何地等着走投无路,倒不如积极主动地四处投石问路,必竟人生,总有些责任需要承担,总有些希冀想要实现,而他能作的,只是在自己的原则内不择手段,总有那么一天,他可以强到让自己不再低头。

仙道在一旁看着流川俯视下面人群车流的傲然,看到他眼中的云波变换,叹了气,“流川,非要这样坚持吗?”

“仙道,我无处可逃。”流川收回目光,低头看着自己掌心的疤痕,“这道伤,从那天起,就烙在这里了,它时常会痛,无药可医。”

“放开一切,真的就那么难吗?我不想你总是这样辛苦。”仙道扶过流川的肩膀,流川眼中的他,是那样忧伤。

流川拿过仙道搭在自己右肩上的手,展开,和自己手掌相同的位置上,有一道浅色的痕,流川指尖沿痕划过,“那时,这里很痛吧。那时,你为何不放手?”

有风从四面八方吹来,灌满了两人的衣衫,仙道看着地面上一个个积水的浅洼,原本止若平镜的水面,晕开一圈圈波纹,那里面流川随风翻飞的白色衣袂被拉得好长好大,如带翼的天使。

但愿,降临尘世,藏了双翼的天使,记得将自己从孤寒和寂寞中救赎。


流川记忆中从来没有睡过那么不安稳的觉,脑子昏昏沉沉地陷入清醒和无意识之间,身体已经疲累得全面罢工,只感觉靠着墙壁的头好重,无力支撑起来,一点一点地往下滑,头磕到冰冷坚硬的水泥地面稍为清醒后复又下意识向上坐直。这样反复了几次终于累得陷入昏睡……半夜再次醒来却意外地发现脑下枕处一片柔软,额上是仙道搭着的手,身上已多了一件衣服,被仙道翻转了身子脸朝里抱着。许是这个姿势坐久了,全身都酸麻不已,又不想惊醒仙道,便只扭了扭脖子活动一下酸痛的颈部肌肉,没想还是动作太大。

仙道揉了揉眼睛,“你醒了?昨晚你有点发烧,现在觉得怎么样?”说着拿手碰了碰流川额头。

流川摇头说没事。忆起昨晚总是跌倒又总是被人扶起的梦,自己睡觉向来不安分,睡时明明平躺在几人宽的床上醒来时却常常匪夷所思地夹了被子滚到床下了,见仙道一脸的倦色,心想昨晚自己定是折腾得他不轻,皱着眉说,“仙道,你骨头硌人。”便起身靠了墙壁坐。

仙道许是累极也由他去了,怀中一轻,舒服了不少,没多久就睡过去了。醒来时衣服好好地披在自己身上,身旁的位置已空,流川走了,眼前多了一份自己喜欢吃的葡式蛋挞,流川隽秀的字迹写在包装盒上:白痴,八点报到,我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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