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 1-10

作者: 月落枫林向北,收录日期:2006-04-02,1365次阅读

1

见鬼,阿牧小声地咒骂了一声,早上九点才醒来,衣服都来不及穿带妥当就奔来会场了,却在这要命的赶时间的当口上又出了差子,看着车窗外那少年蜷起的身子应该撞得不轻。

阿牧匆匆打开车门察看,只见少年跪坐在地上,低着头看不到表情,他身边花花绿绿的纸片散落了一地。作为生意人,阿牧的第一反应是回去得找清田核实一下有没有为爱车上今年的意外保险。
“撞到哪没?能站起来吗?”

少年并不答话,有些艰难地撑起一条腿,拾起身边一张张纸片。风起,一张纸片飘过眼前,是传单,阿牧看清楚了。
并不奇怪,这次交易会,有成百上千的参展商,每一个参展商都挤破了脑袋要为他们的产品作宣传,从昨天起这儿的传单就满天飞了。

而刚刚的惊慌也由看到少年能自行站起而平定了不少,阿牧开始打量起了那少年,黑头发白衬衫蓝牛仔,很干净的感觉,看他身上挎着的包,应该还是学生吧,是因家境困难来做派传单的兼职吗?看着少年单薄的俯在地上四处搜寻的身影,忽然心里泛起莫名的怜惜。

下车,帮少年收捡起散落在远处的传单。
拾起最后一张传单,转身,少年已经起身,一瞬间,阿牧有些失神。

三月的风拂过叶枝树稍,扬起一片片纯白的桅子花瓣,坠落在那白衣少年的肩头。
少年迎风而立,脊背挺得很直。

把传单递给少年的时候,阿牧在碰到少年的手,很凉的触感,如拂过指间的料峭的风。

“真的没事吗?”少年苍白的脸色,让阿牧确认似地再问一遍。

少年接过传单,看着阿牧,那眼里的确写着担心,不过,少年注意的并不是这个,他的目光停在阿牧挂在胸部的红色小牌上。

“你是交易会的负责人?”少年的表情似乎若有所思。

“嗯……”阿牧觉得奇怪,他问这个干嘛?

“那你一定认识所有的参展商和客户了?”少年的眼里有了一丝光芒。

“算是吧……”看着少年眼里透出的狡黠,阿牧点头。

“觉得内疚的话,帮我搞定这些传单吧。”少年不由分说地把手上的一堆小山推到阿牧胸前,也许是动作幅度有些大,少年捂了捂腰——刚刚被撞到的地方。同时,“啪”的一声细响,少年口袋里掉出了什么东西。

“啊?可是……你的腰没事吧?”阿牧一边顾着接传单,一边手忙脚乱地帮少年捡起掉在地上的东西。

“没事。”比起腰上的痛,少年仿佛更厌恶手上这一叠花花绿绿的纸。

自己是展会负责,让每个来参加交易会的参展商和客户都人手一份传单并非难事。而刚刚眼里还闪着狡黠的少年,此刻正蹙着眉,捂着腰,亮晶晶的眼睛仿佛在说,是你把我害成这样的,这些传单你得帮我负责。

只是传单,不需要我赔钱吗?通常人们都会趁机敲诈一笔的呢,是单纯吗?可偏偏又狡猾地知道利用人了呢……阿牧忽然觉得面前的这小子很有意思。

“嗯 ,好的,传单会在一个小时后发到每个客户手中,并且我保证他们不会立即把它扔入垃圾箱。只是,现在才九点半,你这么早结束工作,老板也会给薪水吗?”阿牧把传单塞进车后座上。

“发完所有传单,他就得付我薪水。”说这话时少年不屑的表情可以理解为,至于通过什么方式,几时完成,老板管不着。

阿牧看了一眼手上的表,抽出名片,塞到少年手中。“好了,我得进去了,展会还需要我协调。如果身体有什么不适的话,请联系我,我会负责。”

少年微微一颔首,算是答应,风吹过,扬起他黑色的头发,露出他精致的额头。

“流川枫,东大一年级,计算机科学与技术专业。”关上车门后,阿牧心里默想着,这是刚刚从少年身上掉下的学生证上看到的。最近手下新成立的海南投资公司好像需要人才呢……


2

“嗯……”

“别担心……”

“不必汇了,还够用。”

……
挂了电话,躺回床上,流川觉得有点累。

“家里的电话?”仙道倒了杯牛奶慢慢地灌,他总是很懂得享受生活的。

“嗯。”流川并未张开眼。

仙道只是看了一眼流川写满疲惫的脸,每次这个苍白脸色的室友接完家里打来的电话,都是这样的表情。一时间空气都变得安静。

流川的腰还是会隐隐作痛,上午把传单交给那个男人后领完薪水后又赶着去另一个建筑工地干活,工地上混满石灰和汗汽的污秽空气现在想起来都想呕吐。搬钢筋时手上划破的口子已经止住了血,可还是会有一丝丝的疼漫延……自开学缴过学费后,就过着这样的生活,以后还会继续下去,因为,自己要支撑的,是一个家。母亲已经无能为力了。说来有点可笑,以前从未想过现在的自己可以做到这样,一年前自己还是个每天只需要想着睡觉和打篮球的任性少年,那时还计划着怎么出国到哪个球队效力。可计划赶不上变化,父亲的公司说倒就倒,居然还牵涉进了欺诈案,一群面无表情的制服闯进自己家,到处贴满白色的封条后,带走了父亲。母亲是个贤惠老实的女子,从不懂这些,被吓坏了,只是不停地哭,整日整夜地哭……记忆中,从不和家人亲近的自己,唯一一次和母亲的拥抱,就是那时吧……也就在那时,母亲在自己怀中不断颤抖,流川告诉母亲,妈,爸走了,以后依靠我吧。

流川知道,人总要一天一天长大的,它随着岁月的流逝一次次被印证,每一次印证都伴随着一些破碎和新生的东西。破碎的是放弃的,比如篮球,比如某种程度的骄傲和自尊。新生的是无奈的,比如麻木,比如过度的冷漠和自我保护。

就像现在,不必睁眼也能感到仙道的探寻,他只能沉默,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

而此刻仙道,也在想,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下学期分过宿舍还保不准能不能再呆一块,只是,那张苍白的脸上写着的疲惫会让自己有些好奇呢,从不是个多事的人,还是会想要知道呢。

睡着的流川翻了个身,之前浮铺在身上的被子落下了肩膀。正在塞耳机听音乐看窗外的仙道忽然就转过身了,走过去,帮流川牵起被角,盖好。

三月,风还是很冷的啊,仙道轻轻地说,被子似乎薄了点呢。

门外,正要推门而入的藤真忽然停住了手,刚才,仙道,那个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仙道,脸上浮现的温柔他从未见过。

3
藤真找仙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刚开学,学生会要换新血了,仙道比自己低一届,是自小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他有几两重自己清楚得很,学生会的外联部长这一空缺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主管学生会财路之源的外联部,说白了就是哄着你开开心心地出银子还管人家叫大爷的部门,而仙道不论是口才气质还是身材相貌,随便拿出去哪样,都能骗来不少银子。凭着跟仙道的交情,藤真自信能把他招揽到自己的牛仔裤下。

可刚刚那个脸上流露温柔的仙道,让藤真有些大跌眼镜。跟他混到大,他脸上拿来哄人的温柔表情没少见,从内心溢出的温柔却是没有过的。所以,藤真从来都对那些为仙道的温暖微笑着迷的女孩抱着深深的同情,她们只看到仙道的笑,却看不到他其实挺没心没肺的。

进去才看到那个小子,头发很黑皮肤很白,睡得昏天黑地口水流得一踏糊涂。

藤真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斜睨仙道,带着一点好奇心带着点想捉弄仙道的恶趣味,真想扳过脸来看清楚。

“喂,拿开你的爪子。”仙道拍掉了藤真伸向流川的手。“他刚睡着,别吵他。”

藤真不满地怒视。

“诺,看我的脸,前些天试图叫醒他留下的礼物。你也想要的话可以继续刚才的动作。”仙道食指指向自己的右眼框,果然,有一圈淡淡的青紫。

藤真忽然有种想笑到内伤的冲动,呵,原来仙道也有这么悲惨的时候,不过接下来仙道的话让他对仙道的同情飞得一干二净。

“藤真咱哥俩谁跟谁你也不用想怎么拐弯抹角了,直说找我什么事吧,如果是借钱的话就麻烦你从外面帮我把门带上。咳咳……放手放手,有事好商量,我这不跟你幽默着吗……”

藤真满意地松开手。目的达到,立即展开一朵比太阳还灿烂的微笑:“学生会要换届了,外联部缺人,先给你个非正式通知。”

一解脱,仙道就挺直了腰杆,挥掉面前那朵笑,“喂,先别这么兴奋,我只说商量,没答应。刚开学忙得很呢,我可不想因为人民服务而未老先衰。”仙道现在都记得班级迎新晚会上,上届师兄赤木刚宪的恐怖的中年人扮相,彦一小声解释说,其实一年前赤木没当班长时模样还是很青春的。自己才从高中学生会主席的噩梦中醒来,还没喘几口气呢,只想过几天清静悠闲的日子。

后来三井樱木也回宿舍了,后者特别兴奋地吼着什么樱花树下的浪漫相遇,一副陷入爱河的愣头青样。藤真的事就算被仙道这样忽悠过去了。

流川忍无可忍地被樱木吵醒,扔过去几个磨刀霍霍的目光以示警告后居然很反常地没有递出拳头。樱木以为狐狸是怕了自己笑得震天响,其实流川只是没力气跟他计较罢了。

仙道一看表,差不多该吃晚饭了,笑呵呵地拉起流川,“三井,樱木,一起去吃晚饭吧。听说学五特别为我们新生推出了新菜式呢。”

“好哇好哇,本天才最喜欢吃那里的肠粉了。”樱木开始啪嗒啪嗒地四处搜饭卡。

流川拍掉了仙道的手,坐回自己床上,“你们去吧,我吃过了。”

“这么早就吃过了?狐狸你不是骗人的吧,虽然跟你一起吃饭有点配不起我天才的名号,不过我不介意的啦”樱木欲过来拽起流川。

三井看出流川不对,想拉住樱木,但已晚了。

闪过樱木,流川声音提高了几度,“都说吃过了!”

仙道看着抓紧了床沿一直低着头的流川,细碎的流海遮住了他的眼,但可以看到他紧咬着自己的嘴唇。仙道叹了口气对樱木说,“流川他吃过了,我们走吧。”

三井最后一个出门,他刚踏出门口,流川呼了口气,抬起头,门内忽又探进三井的脸:“流川,你其实不必介意的,我们都一样的。”

一样?流川冷笑着,嘴唇被咬出了血,口里带着一点腥甜。

拿出枕头下早上买好的馒头。在学五,中午和晚上只有米饭和汤粉之类的小吃供应,最便宜的一饭一菜也得二元以上,而小吃就更贵了。每顿吃馒头的话,一餐两个,只要五毛。

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以前穿着耐克打着阿迪的限量版篮球的日子过去了,父亲的入狱并不能抵消他的债务,变卖所有也无法清偿。一切太突然,而日子就是这样,即使辛苦也得学会活着,无论以哪种方式 。

幸好,仙道他们终究是走了,自己不必赤裸裸地被人窥见。

流川就着公用饮水机里的水,一口一口地咽下馒头,可能放太久了,有些干。


晚上选修课有些无聊,讲企业管理的老师无甚起伏的语调让流川一直睡到了下课。其实是被饿醒的,流川想起高中生物书上说一个成年男子一天需要3000多大卡的能量果然不是骗人的,灌水灌得再饱也没用。

才九点,最晚的自习教室十二点才关门,想到回到宿舍那只红毛猴子的嚷嚷声,流川决定继续留在这里学习。

拿出一本人工智能,还有纸笔。流川费力地摸着书包底部……指尖传来温热的软软的触感,掏出来,有些傻眼。

蛋糕上一层白白奶油上红色的果子酱分外地显眼,经过书包的压榨的果子酱已经是血肉模糊了,但不影响它的美味。

流川很安心地学到十二点才回宿舍,摸回床上,梦中好像看见了一张头发嚣张脸庞温柔的笑脸。

4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这句话是谁说的?拖出去埋了……藤真看着上报表单上外联部长的空白处恨恨地想着。

今天已经是学生会*处上报的截止日期了,仙道那家伙那天的暧昧不明的态度害苦了自己,不给兄弟面子不想当就早说嘛,可偏偏他后来又特意来问此职位的相关详情。把内部规定塞给了他,本以为这事就算这么结了,推拒了不少有志同学的毛遂自荐,可他却没了音讯。

也罢,撕下扉页,搓成一团,扔向门口的垃圾桶,提笔准备在外联部长一栏上写下花形的名字。

“哎呀!”

藤真听到声音抬头,仙道抓着纸团,摸着脑袋笑,“这么失准头?等我等得着急了吧。”

不等藤真暴走,仙道急忙上前几步,“啊呀,别生气嘛,我这不报名来了嘛,上次你说那活我干。”

“哪,”藤真把面前的表格往仙道面前一推,“口说无凭,先签了卖身契再说。”

当仙道在最后一栏签上自己名字时,不知怎么想到杨白劳画押的情景,寒……以后就把青春卖给藤真这小子了,可是,让自己真正到这里来的原因,却并不是藤真呢。

仙道走后,藤真舒了口气。

学生会的外联部一直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外联部拉来的赞助,除去供学生会正常经费支出外,其余的可自便。而且,一些非官方性的奖学金,也是由学生会出面联系社会上的商业组织或个人设置的。

藤真记得,在对仙道讲到这一点时,他显得特别有兴趣。


接下来是一穷二白的创业阶段,上一届学生会十分腐败,或者说上届外联部长十分无能,一点节余也没留下。而东大一向是特能锻炼学生素质的大学,官方补助是别指望太多了,只能自己到外面去一家一家公司跑了。仙道从网上搜到了本市一些公司的地址电话传真,分门别类整理它们的信息。

从大公司入手会比较容易,拟好了策划,仙道下午就直奔目标公司去了。

第一家被仙道盯上的公司是海南集团,这家公司光在中央一套新闻档的黄金时段砸的钱就够一家中小公司破产了。因为之前有预约过,会面的过程十分顺利,接待仙道的是客服部总监相田小姐,几句礼节性客套后进入正题。

作为国内第一大学,东大这块金字招牌果然是摆在哪都有用,良好的社会声誉,在校五万师生的商机再加上仙道的个人魅力,不一会就拍板敲定了这笔赞助。而学生会举办的各类篮球赛需冠以海南集团即将推出的篮球鞋品牌名,如果这次合作成功,海南集团还将考虑在东大设立专项奖学金。相田小姐甚至还代表公司总裁邀请仙道去参观海南旗下的这家制鞋厂。

回到学校的途中,仙道就兴奋地短信通知藤真初战告捷。藤真回信说要联系东大电视台,全程拍摄跟踪两天后的海南厂区之行。

回到宿舍,樱木很意外的安静地坐着,昏黄的灯光散在他红色的耷拉的脑袋上,竟让仙道觉得无限凄凉。这样的气氛实在太诡异,仙道踢了踢三井向樱木呶呶嘴意思是问他怎么了。

“他,被,甩,了。”三井小声比着唇形。

哦了一声仙道轻手轻脚地回自己地盘。对面床空着,流川还没回来,外边的夜蝉叫得很响,回程路上的喜悦一下子就如这蝉声般,空落落地寂寥地散去。



仙道晚上是被三井摇醒的。

身子被拖起来了,眼睛还是困得睁不开。三井含了口茶喷在仙道脸上,仙道马上跳了起来,这小子是不是故意的!

三井不管仙道的反应,见他清醒了不少就往外拖,“听着,仙道,流川和樱木打起来了,我拖不住那两个家伙……”三井话还未落就觉得手中一松。仙道已经往门外冲了出去。

开学第一天搬行李时就领教到樱木花道的怪力了,流川,你现在怎么样了……仙道下了楼,四处张望,开始后悔怎么地点都没问清楚。

脑子忽然闪过什么,仙道向操场后的树林里跑去。

5
混蛋!出手还真重。流川擦了擦嘴角的血,看着对面那个红着眼睛的野兽般的男孩。

“死狐狸……晴子小姐说喜欢你。”樱木的声音低得像呜咽。

“那又怎么样。”哼,打累了终于知道说话了吗,流川冷冷地看着他。

樱木忽然冲过来,提起流川的衣领,咆哮道:“那又怎么样?晴子小姐向你告白时,就是这样回答她的??晴子小姐为你哭得那么伤心,你却……”

流川格开樱木的手,这让樱木踉跄了几步,“她喜欢是她的事,她要哭也是她的事,与我无关。如果你是因为这个向我发疯,”流川挽了挽袖子,“那么,我不会再忍让。”

流川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红发男孩有些可怜,他实在是个好男孩,可是他单纯得只知道喜欢。没有人教过他,人和人是不同的吗?没有谁有义务迁就谁,生活从来就不是你的一厢情愿,它给你什么你就得接受什么。

“死狐狸,你知道吗,你就是这点最惹人厌了……”樱木握紧了双拳,声音颤抖着。

流川远远地看着,这个平时总是大叫大嚷大笑着的男孩,永远给人带来热情与欢笑的男孩此刻却是意外地荒凉。是不是每个人,其实都不是那样?总是笑着的人,也会有哭的时候吗……

“你总是那么轻易就得到一切。”

轻易?流川摸了摸手臂上初愈的伤痕,那是在建筑工地上留下的,轻易,如果你指的是我还没有付出更大的代价的话……得到一切吗?可我现在只是能够活着而已。

“你有晴子小姐的爱……”

与我无关的人,再多的爱有什么用?何况,她是爱上我还是爱上爱情?她甚至不知道我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她只看到穿着干净的白衬衣坐在树下看书的我,如果她一开始看见的是工地上,那个满面尘土污秽不堪的我,她还会爱上我吗?

“狐狸你那么幸运,有完整的家庭,每个星期,家人都会打电话关心你……”

可是爸爸已经入狱了……如果这,也算完整的话。柔弱的妈妈的只是不断地哭泣,没有谁可以依靠,如果这,也算幸运的话。

月光照在樱木淌血的额头上,暗红色的痂。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掌,“你有这一切,可你还毫不在乎地说‘那又怎么样’……而我……而我……我一直努力,比谁都努力,可我还是……”一无所有。

曾经,自己也是一无所有吧,像他那样,慌乱地,无助地站在黑暗里,周围没有人,只是黑得厉害,一个人……即使伸出手也什么都抓不住……

即使辛苦,可必竟自己现在走过来了。坚强,也是要学习的。

“白痴。”流川忽然走近樱木,拉起他突兀地伸在空气中的手,“跟我来。”


仙道在陵南堂后的树林里找到流川和樱木的时候,他们正背对着靠坐在一棵老槐树下,一个朝着西面的粼粼隐湖,一个对着东面的青石后门。

流川支起一腿,手搭在膝上,仰着头,眼里沉尽了星光月华,远远地看着流川的嘴缓慢的张合,仙道忽然想起小时候随母亲去教学里做礼拜时,那些吟着哈里路亚的穿白衣的唱诗班孩子,教堂高大的穹窿上满是密密麻麻的灰色浮雕,贴着红红绿绿窗纸的玻璃把阳光挡在身后。

树下,樱木抱着自己,有些冷。樱木才知道原来流川也可以说这么多话,一直一直地说,他干净的声音像有着青草岸的河般流淌,退潮后的河,缓慢而积蓄着压抑。那声音背后的悲喜已经模糊,最后流川说,都过去了,最后那个了字,余音在空气中打着旋儿慢慢消散。樱木然后就真的相信,都过去了,爱与不爱都过去了,所有的软弱只属于这天的黑夜,明天就会是新的一天。

仙道笑了,会安静地对着樱木说都过去了的流川,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只是,唯一的麻烦是,怎么把睡死的他们运回男生宿舍。

开学一起体检时,仙道记得流川的质量比樱木要轻八千克,这意味着可以每米少做八十焦耳的功。

赶紧先下手为强,仙道背起流川哼着小曲儿朝前走。三井赶到时,没得挑了,只得咬牙切齿一边骂着仙道的厚颜无耻一边背起比自己重十三千克的樱木向宿舍艰难挺进。


( 相关人物体重表:流川:75KG,樱木:83KG,三井:70KG。)

6

放下流川,仙道长呼了口气,这小子,看起来瘦不拉叽的,背起来也挺累人的。右手帮他盖好被子,看着左手被抓住的衣袖,仙道有些哭笑不得——背他到半路,忽觉得后颈嗖凉嗖凉的,探手一摸,不名液体发源地竟是这小子的嘴,想要扳开他搭在脖子上的手,清理清理颈上门面,可他却越搂越紧,生怕放开什么似的。

仙道不是个硬得起心肠的人,也就由他一路这样过来了。只是现在,夜真的很深了,仙道想要抽出被流川抓住的衣袖。稍稍用力——并不起作用,流川的力气并不小,而他本来沉静的脸庞上浮现的不满,或者更确切的说是有些痛苦的神色,让仙道又有些不忍。这孩子一直在害怕着吧,因为害怕,所以想要抓住些什么……

流川是侧着身睡的,把身子蜷起来,头埋在胸前。仙道明白这孩子缺乏安全感,让他安心似的任他抓住自己的左袖,空出的右手覆上他有些冰凉的手背,安慰似的轻轻地拍着,想着现在的流川只是个孩子,毫无防备。

墙壁另一边的楼梯传来咚咚的脚步声,仙道忽然有些清醒,应该是三井拖着樱木上来了。

该放手了。

还是得用力,孩子一直努力抓住的东西总是很难拿走的。

衣袖被抽回,突然左手就空落落地,那一刻,仙道好像听到流川一声轻轻的梦呓,“爸爸,别走。”空旷的想念。

左手指尖上空落落的感觉一下就蔓延开来,渗到心里,有一点难受,仙道只是有一点难受而已。

同时,城市的另一头,夜幕低垂,偶尔可以看到的几点星光在霓虹中显得清冷而寂寥。

阿牧闭上了眼,向后靠坐在椅背上,刚刚夜总会里嘈杂的音乐和四旋的彩灯让他有些晕眩。

“牧哥,刚刚几位都是政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就这样提前退场,有些不妥吧……”清田握着方向盘,看着观后镜里的阿牧。

“有阿神在那儿应酬,没什么好担心的……何况,跟那些人打交道,货真价实的金钱远比虚张声势的礼仪要重要。知道他们的在国外银行的帐户就足够了。”阿牧脸上浮过一丝轻笑,清田这小子,跟了自己两年,还是太嫩了啊。“明天有公司有哪些安排?”

“上午约了市国土局局长,关于厂区扩建的事;下午暂无安排,不过相田总监之前有向你请示过带领东大学生参观厂区的事……”清田提了提嗓子,似乎不满阿牧脸上的笑。

“东大学生?”阿牧抽出一支烟,正准备点上,忽然停了下来,像在想着什么。

“是的,前些天对方学生会外联部负责人找到我们,希望跟我们合作,他们为我们在校园内宣传即将上市的品牌篮球鞋,我们提供赞助。……”清田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沉稳而专业,他真的不喜欢阿牧脸上那种轻蔑的表情。

阿牧挥了挥手,示意他已经知道了,这种小事,由相田处理就可以了。只是,不知为什么,刚刚在听到东大时,忽然就想起一星期前展会上遇到的那个苍白少年,他也是那个学校的呢……

阿牧点起烟,含一口,缓缓吐出,青灰色的烟圈在他眼前一团一团地慢慢飘散。

为什么会想起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少年呢,有些不像自己呢,还是……因为他的姓氏……那样的苍白和凌厉有些似曾相似呢……

车窗外,墨蓝的夜色静静地俯看着这座纷乱的城市。


仙道起身,脚下好像踩到什么。

一张全家福的照片,应该是刚刚帮流川脱衣服时落下的。

最先映入眼帘的仍是那个黑发少年,仙道有些惊异,白色清冷的日光灯下,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在有些发黄的相片里腼腆地牵起嘴角,少年的母亲在一旁揉着少年的脑袋侧脸笑着,父亲把手搭在少年肩上——当仙道看清楚相片上的父亲的脸时,不禁小声叫了一声。

门口传来砰砰的敲门声,还夹杂着三井小声的咒骂和沉闷的倒地声。仙道把相片放回流川衣服,去开门。

樱木很不幸地被扔在地上了。三井喘着粗气,怒气冲冲地冲仙道吼,“你小子倒会挑给我留了个猪一般重的家伙我一路上累得我容易吗我!”

仙道对着三井指了指流川,把食指放到嘴边嘘了一声。然后很平静地搬起樱木往里走。

有些愣住的三井被一个人留在门边,外边的风从缝里吹进来,等到身上汗毛都竖起来了三井才想到要拉上门。

门关上后三井终于得出刚刚仙道那小子真不对劲的结论,他脸上竟没有了笑,真他妈的不习惯。


7
流川不知道原来自己还可以在篮球场上爆发出这样的热情,他本以为一切与之相关的东西都结束在了高三那年的暑假,那个让自己几乎失去一切的暑假。原来,始终还是放不下的,从心底里用力热爱过的东西,是无论经过什么,都不会忘记的。那年,爸爸被带走了,家垮了,写在十七岁日历上的要在美国追逐的篮球之梦也提前破灭。没有钱,谈什么都是屁话。那之后就有意无意地避开叫做篮球的东西。没时间没精力,整天为生活疲于奔命,哪有空闲去管那个叫梦想的东西。只是,下课后路过篮球场,隔着铁丝网目光还是会不由自主地被划着横竖道道的水泥地上那个橘红色的球体吸引,心脏还是会为随着那抹亮澄澄的红色比平时跳得更用劲,然后也不知是因为太阳太刺目还是仙道挥着手笑得太过扎眼,总之当时头脑就那么一昏,反应过来时已经被仙道骗到篮球场上来了……

心脏跳得很快,藤真听着自己的心跳,数好控球的节奏,心跳的1/2,看着面前和自己一样喘息得厉害的流川,汗水集结成蜿蜒的溪流从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流下,通常那样苍白的脸色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纤弱,但这小子脸上,身上散发出来的却是不容置疑的坚硬,让人感到刺痛,却又不甘心逃开。仙道,这就是你会那样注视他的原因吗?

仙道扔了瓶新奇士给三井,自己也拧开一瓶,咕咚咕咚地灌着。眼角余光还停留在球场上那两个一对一的身影中,流川会打篮球一点也不奇怪,可一向对外人云淡风清,风度煽煽的藤真居然会跟流川卯上可真是奇事。刚刚四个人一个小时的半场赛打下来,一向身强力壮的自己都觉得有点累了,休息了几分钟后正想提议大家去东北一家人大搓一顿,藤真却似笑非笑地捡了球,拉过流川说我跟这小孩还没玩够瘾。看着流川泛白的脸和止不住流的汗,仙道自然地就伸手一拦说藤真歇会吧你,大家都累了要不下次再约一起玩吧。藤真淡淡地笑着说我可不累,又问,流川你累吗?流川坚决地摇了摇头,附带赠了仙道一个卫生球眼。仙道伸出去拦在藤真胸前的手僵在空气里,一时间大家都不说话了。三井推了推仙道说,人家藤真整天忙里忙外,偶尔追求下热血青春容易吗,你就别这么婆妈了。

然后就剩下仙道和三井在场边瘫坐一边,着看着场子里的一红一绿的身影。

“仙道,藤真不开心。”三井擦了擦嘴角,眼睛里印着那个在流川的防线中四处突围的绿色身影,平常的藤真决不会这样卖力,他琥珀色的眼眸中一向是自信满满滴水不漏的。

“看不出来,他现在不挺生龙活虎的吗。倒是流川,应该撑不了多久了。”仙道懒懒地应了一句,抬手看了下表,又瞅了瞅着那抹红色。

“你还真是个无情的家伙。跟你从小混到大的可是藤真呐。”三井对自己的直觉一向自信,曾经混迹街头的经历让他比一般的人多了一份敏锐。一直就觉得藤真和仙道之间不止是兄弟这么简单,至少,藤真不止如此。刚刚仙道放下拦在藤真面前的手臂时,他低头那瞬间眼里闪过的受伤的神色没有漏过自己的眼睛,那里面藏着压抑而隐忍,对兄弟不会有那样的眼神。

场上。

还是摆脱不了吗,果然是个难缠的小子呢,藤真眼朝左看,作势突破后带球右转,插入禁区,稍微停滞准备射篮,流川的身形如鬼魅般已然堵在眼前,双目如冰地盯着自己。

“真是不可爱的小孩,一下都不肯退让吗?”藤真笑道,仙道,我要怎么办呢,这样坚决的小孩,不好对付啊。

“绝不。”流川说着探右手,目标直指藤真掌下的橘红球体。

想抄球吗?太小看人了吧,藤真一个漂亮的换手运球加转身,但流川也急速拦上,

“仙道有没有告诉过你,已经在手上的东西,我是不会轻易让出的。”藤真仍笑着。

“不必你让,我自己会抢。” 流川挑了挑眉,关仙道什么事?

看着流川背后的篮框,只有几步之遥,刚刚自己并未出全力,突破再快一点,应该可以做到……藤真脸上依然放慢了速度微笑,手上运球却猛然加速向流川相形之下更为放松的左边突刺。

流川重心马上移上左边,步法也跟向左,不好!假动作!

藤真作势向左突刺的同时,却也顺手将球换到了另一只手,而那时流川右边空门大开,藤真以如破弦之箭,向右破空而出,曾经高中联赛的“第一后卫”可不是浪得虚名,竭尽全力蓄势待发后,无论是控球速度还是技巧,都足够让藤真成功摆脱,剩下的,只需要把球放入篮框,那样,赢的便是自己……藤真高高地跳起,用尽全身力气,透明的篮球架折射着落日的光辉,是温暖的浅浅的红色,指尖托着橘红色的球,不断靠近……就要赢了……

就在最靠近球框的那一刹那,身后也传来分明的压迫感,死倔的小孩……还是不让我赢吗……可是……我好想赢给你看呢,仙道。

流川毫不犹豫地跳起,还没到最后时刻,绝不让你轻易得手!待到空中,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弹跳力竟是这样的好,那跃动在对方指尖的球,触手可及……没有半分迟疑,一掌盖下!但,起跳好像太急了,身体有些控制不了了……

“啪!呯!”清脆的掌击球声之后,是沉闷的落地声。

藤真倒在地上,手捂着头,血不断从指尖溢出。

“藤真!!!”仙道和三井甩了汗巾,冲上场。

三井抢先一步扶起藤真,扒开藤真的头发看了看伤口,“还好……,口子不是很大。”

仙道听了吁了一口气,“还是先处理下伤口吧。”仙道掏出随身携带的纸巾,看向一边刚站起身的流川,“流川,你呢?有没受伤?”

“没事。”流川低声说,脸色却也没比藤真好到哪去。

面前的棕发男孩笑着,满面是血,那么红,大片大片的,流过眼睛,流过鼻梁,漫延在雪白的脖颈上……那是血的颜色……红得让人害怕……爸爸被带走那天,自己发了疯似地挡在前面,穿着藏青制服的男子挥舞着警棍,爸爸推开自己后……他一向白皙温雅的脸上,也是那样大片大片的红色吧……爸爸那时也是笑着的呢,他说小枫别怕……

爸爸……不要……流川用手支了支额头,有些晕眩,好像有人握住自己的手,手心全是冷汗,那人不怕凉么?使劲眨了眨眼睛,看清楚是仙道。

仙道低声道,“晕血么?别怕……只是小伤口。”

流川被仙道一抓,清醒了不少,看清楚了眼前的的确只是藤真。只是,真的只是小伤口吗,为什么他看起来却很痛的样子?他为什么要笑?伤口明明很痛……

流川不知要说什么才好,看着藤真的目光里写满了内疚。

“没事没事儿,只是撞到篮框,碰巧在血管上了……唉呀,真是浪费了,留着捐血都还算为国家作贡献呢。”一会子功夫,藤真已经缓过劲来了,连忙摆手。想到刚刚仙道最先喊的是自己的名字,算那小子还有点良心。

“你就少说两句,嫌血多是不?下次献血我让那护士大妈拿泵给你抽……”三井抹着藤真脸上的血,不忘小声抱怨几句,“流川你看你多强,啧啧,真是祖国江山一片红了……”

仙道也拿起纸巾帮忙擦,不忘取笑藤真几句,“呵呵,应该拿相机拍下来,‘万绿丛中一片红’的真人演绎版……”

“拜托有点同情心好不好,哎呀,仙道你轻点会死啊……”

“啊,对不起,手滑了……”

“仙道拿开你爪子,一边去,再让你折腾,待会我得给藤真收尸了……”

“哈哈……”

被晾在一边,听着他们三个人嘈杂的笑闹声,他们明明是一个世界的人啊……他们都那么幸福,受伤了也是快乐的,因为有人彼此安慰着……流川忽然觉得自己很是多余,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看着,有些恼恨自己,为什么要那样好强呢,真的,不想藤真受伤的……那天以后不就反复告诫过自己,以后一个人凡事要忍让吗?况且,藤真和仙道,三井是那么好的朋友,他受伤了,其他二人也会难过的吧……有风吹过,忽然觉得有些冷了……

场边还有矿泉水,藤真脸上满面血污,流川想着他应该也是个爱干净的人,用那个洗洗应该会比较好一点吧……流川身子往外挪了挪,抬腿动时才发现疼得厉害,低头一看,膝盖上青青紫紫的一片……刚刚落地为了避免压到藤真,侧着身子倒下去的……不管它了,小伤而已……有些踉跄地走了几步,斜地里一双手横过来把自己支住,温热而熟悉的气息吹得耳朵有些痒。这个人……不是在藤真那边忙乎着吗。

“都站不稳了,怎么不说?”仙道低低的声音里含着责备。

“哪有!”不想被人这样接近,流川挣开了仙道,深吸了口气,咬着牙走到场边拿起矿泉水,递了仙道,下巴朝藤真那边一抬,“给他洗洗。”

后来流川说晚上有选修先走了,仙道和三井在做了半小时无用功之后放弃自力更生为藤真包扎的打算,把他打包了扛了去医务室,两人交费完后出了院一直感叹学校医院的无耻行径,明明开学时强制收了医疗保险,可费用收得比平常医院还贵,这教育还真是越办越产业化了。

送完藤真,仙道和三井回了宿舍,樱木不在,八成又在哪进行第五十一次告白,屋里倒也安静。

“咦……到哪去了……”仙道四处翻着抽屉,“哎,小三,有没看见我的云南白药?”

“没了,上次我膝伤跟你借,用完了。”三井冷冷地看着仙道,“仙道,你真偏心。”

“偏心?”仙道有点摸不着头脑。

“嗯,就是偏心,明明是藤真伤得比较重。”

“第一个冲上场去叫‘藤真’的可是我呢,只不过后来扶他被你抢了先,不能怪我。”仙道那表情叫一个冤。

“哼,”三井斜了眼看仙道,“你嘴上喊‘藤真’,眼睛却瞄着流川。真虚伪。”

“哪有,小三你确定没眼花?”

仙道张大嘴巴夸张地作吃惊状的表情让三井都不得不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眼花了,仙道这小子忒会演戏了,怎么就没星探来发掘发掘呢。

“OK,算我看错,呐,仙道,你现在找药又是为谁?”

仙道愣了愣,一回来就扎进杂物堆里乱翻,现在才有空想想找药干嘛用,藤真自然是不需要了,原来自己是一直记着流川摇晃着走路的样子。怪不得三井要为藤真鸣不平了,只是,什么时候,已经陷得这样深了呢……自己都毫无知觉呢。

反应过来,觉得自己的确应该发挥无产阶级的伟大友谊关心关心藤真了,“三井,藤真应该没事吧?”

“是男人的就自己去问他,背后假惺惺的算什么!!”

看着仍是一脸痞痞的仙道,三井只是有点可怜流着血却一直笑着说没事的藤真。明明喜欢却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没心没肺地跟仙道称兄道弟,连眼里的神色都要小心掩藏,只敢在低头时流露半分。那样表面的满不在乎掩盖下的小心翼翼勾起了他心底一种叫怜惜的感觉,或者怜惜并不确切,同病相怜吧。曾经,高中时期和铁男他们混迹街头时,躲在街角,看着穿着雪白衬衫的戴着四方眼镜的暮木背着书包从眼前走过,铁男问三井羡慕那小子吗,三井鼻子里哼一声说我早就不在乎了,然后转过脸去,很久的后来,在篮球馆里,领了着一帮人在那里闹得鸡飞狗跳,自己也弄得遍体鳞伤,全身的每个细胞都抑制不住地疼痛,暮木拦住他的同伴说不要打了,自己支持不住终于跪倒在地,泪水如潮般奔涌而上,那一刻,才知道那天自己转过头去靠在锈迹斑驳的墙上的脸,有着叫做想念的寂寞。再后来,改邪归正的三井,回了学校,做回了暮木的同学,每天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打球一起念书,是亲密无间的兄弟吧,呵,三井常常带着嘲笑的表情念着这个叫‘兄弟’的词,他妈的什么兄弟,自己,藤真,不过都是虚伪的家伙罢了,在兄弟的幌子担惊受怕地守着友情可怜的家伙。每个人心里都有自认为是受伤者的潜意识,三井不屑于可怜自己,却没法忍心放着藤真一个人在那儿流血。

仙道有些惊异于三井莫名的火气,“三井你发什么火,藤真受伤又不是我愿意的……况且,流川也道过歉了呀。”

“他那算道歉?就那表情?倒象藤真得罪了他似的。”三井不知为何,打从一见面,就不喜欢流川,他眼睛总是冷冷地看着这个世界,里面支撑的是刺人的骄傲,即使败了,伤了,也写着旁人匆近的冷漠。他讨厌那样的冷漠,总是可以轻易地把人刺痛,他却毫无知觉,理所当然,他凭什么那么骄傲?

“三井,你也偏心,”仙道把手放在三井的左胸上,向右移了移,“你看,你的心全偏到藤真那边了,你只看到他流血了,却不知道,没有伤口的流川,也会痛。”

“去去去,那小子成天面部僵死,有没感觉神经还是个问题,也会知道痛?”三井拍掉仙道的手。

“不……你错了,他会的。”仙道声音低低的,黄色的灯光晕在他身上,有一种温柔的感觉,“三井,你那么聪明,其实你知道的,流川脸上坚硬不代表他内心也铁石心肠,他跟我们一样,会受伤,会痛,只是他经历的可能比我们多些,面上也就多罩了一层外壳,你认为那是骄傲也好,冷漠也好,但哪个人不是这样的呢?他只是个害怕受伤的孩子罢了。”

“呵呵,又是不堪回首的过去造就了一个可怜的天使吗?谁都有过去,可那并不能成为伤害别人的理由。”三井冷哼一声。

“你有偏见,三井,流川并没有伤害人,他只是没有迎合别人的习惯。我并不是要跟你讨论别人的过去,只是,想必你也听说过流川他父亲被捕入狱的事,流川现在每天打二份工,除了养活自己,还要照顾母亲。这样的负担不是每个人都背得起的,你想要他用什么样的表情来背负这些呢?他的冷漠也许是伤人,可是,换作是你,笑得出来吗?他不像你,我还有藤真,我们不说别的,至少衣食无忧是不假的,我不知道他内心是怎样看待我们的。我只知道,今天在球场上,我们都围着藤真,帮他擦血止伤,叽叽喳喳地问他这问他那,其间,我回头看了一眼流川,他一个人站在球场边,腿上青紫着,他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夕阳照在他身上,影子被拉得老长,我们没有一个人去问他怎么样……。还有,藤真是自己控制不住撞到篮框上去的,流川只是拍掉了他手上的球,而且,他们摔倒时,后起跳的流川本会压在藤真身上的,可他在空中时就侧过身去了。三井,不要跟我说你没看到这些。”仙道说完长吁一口气,心想,流川我为你费了这么多口舌,回来你得补偿我。

三井还真没看到这些,他光顾着看藤真去了。忽然觉得仙道这小子去作律师也大有潜力,为那小子辩驳得这么滴水不漏,害自己现在一个劲地内疚不已。不过男人要的是面子,嘴巴上还得死撑。

“算了算了,说不过你……我就是不喜欢那小子拽拽的样子,天生的,没办法。”

“切,谁稀罕!”

三井吓一跳,面前仙道的嘴巴明明没动啊,也不是自己的声音啊……循声望去,刚刚吞下的一口茶差点没全喷了,某人正以目为刀,往自己身上戳窟窿呢。

流川一回来就听到三井慷慨激昂的发表对自己的感言,皱了皱眉头,放下书包很认真地说,“三井,你拽拽的样子也很欠扁。”

就知道同情心不是用在这小子身上的,牙龇必报是怎么写的?就是这么写的!自己不过说了一句他的不是,瞧瞧,马上就给以牙还牙回来了,不过……到底是自己的不是在先……小孩缺少父爱,性格有缺陷也不能怪人家。

“好啦好啦,你们都拽,这样就算扯平了,”仙道一见三井态度软下去,流川也似乎隐着笑意,把两人的手一牵,放一块,“来,勾勾手,好朋友……”

两只被拉的手立即变掌为拳,改变航向,目标直击刺猬脑袋,

谁要和那个刀疤男拉手?“变态!”

谁要和那个死狐狸拉手?“恶心!”

流川和三井却不知道,这是他们自相识以来,第一次联合起来,一致对敌,在631宿舍通往和平统一的艰难道路上,有着里程碑式的意义,当然这是后话。

言归正传,仙道嘿嘿笑地两掌接拳后问,“流川,怎么这么快就回了?”

“教室,没找到……”流川窘得脸上一阵一阵地红,说起来还真丢脸,一个学期都快到了,上选修的教室还是没弄清楚,以往上课都是跟着樱木那小子走的,今天没碰着他……

仙道和三井在静默三秒之后爆发狂笑,三井一个劲地揉着流川的头发说,“小子你还真不是一般的可爱!”

仙道瞪着三井,什么时候你跟流川关系这么瓷实了?我都还没揉过他头发呢!赶紧把小孩拉过身边,“我新下了部恐怖片,美国版〈午夜凶铃〉,不过这天黑得慌,不敢一个人看,要不你陪我壮壮胆?”

三井一听就觉得仙道用心险恶,陪看恐怖片壮胆是假,借机揩油倒是真,想当初自己泡妞时,那一排了排的女孩往电影院里送呀,挑的全是放恐怖片的档……待到影片放至阴森惊悚之时,不怕女孩们不向自己投怀送抱。当然,换作流川和仙道,投怀送抱的是哪位还有待商榷。

流川‘嗯’一声算是答应,其实多半是冲着想看仙道害怕表情的恶趣味去的。

仙道笑着推了流川进洗手间,“先洗澡先,晚了就没热水了。我还得下去一趟,回来我们再看。”

三井啧啧两声,“受不了你们两个,我还是去藤真那儿得了。”

仙道拿了钱包,和三井出了门。刚想开口问三井——

“下了宿舍楼,向左拐,五百步。”三井眨了眨眼带着坏笑看仙道。

“你怎么知道我要问什么?”仙道还真是想问路。

“切,瞅你那德行,流川一回来眼睛就没离过他腿上那块伤,就知道你要问离宿舍楼最近的药店在哪。”

“嘿嘿,谢啦,”仙道一拱手,往左拐,三井竟也跟着,藤真宿舍楼不是要向右走的么?用眼神问他你怎么还跟着。

“只许周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啦。我也要买药啦,给藤真在医院开的那点药可真够耗子用上几天的。”三井至今还为学校医院对学生的剥削愤愤不平。

“三井,”仙道突然特严肃认真地说,“我发现,你其实是个挺好的男人。”

“靠,那当然。”

“藤真要是娶了你,下半身一定会幸福的!”说完仙道笑得那就一个甜。

三井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掐仙道脖子,“刺猬头你跟我说清楚!谁娶谁?什么‘下半身’!你这人面兽心的家伙~~”

仙道回到宿舍时特安静,开了门后一点声音都没听见,扫视了下屋子,没人。

洗手间门是关着的,难道流川还在洗澡?怎么没有冲水的声音?敲了两下还是没反应。不会是太累了在里面睡着了吧……

说着流川我进来了哦,拧开门看,空的。

流川去了哪里?明知道他不是小孩子,他能照顾自己,心里还是没来由地发慌,拿着药的手不禁有些发抖。

又仔细看了圈宿舍,发现电话的听筒悬在空中,仙道几步走过去,放好电话,旁边放着一沓便签纸,一只钢笔。

纸上还有着写字留下的印记,钢笔的笔盖还未套上,笔尖已经断了,还有悬着的听筒……

看来流川应该是接到了电话,用钢笔记下了地址或姓名之类的信息,然后匆匆出门的。只是,什么事让你这么慌乱,竟然把笔尖都写断?

那一晚,仙道都躺在床上看着天上的星星,一夜无眠。

8
再次见到这个少年,阿牧一点都不惊讶,虽然事隔三个月,初遇那天,他微皱着眉头,在洁白的桅子花的飘扬下倔强着的表情自己只要稍稍闭眼,就能从记忆中轻易调出。阿牧并不年轻,经历的事情也不少了,他见过很多张脸,看过很多种神情,他知道应该摆出什么表情去应付那些千姿百态的神情。但,唯独在那一天,三月的带着淡淡草香,带着些许寒气的风中,那个少年抓着被风吹散的传单,背挺得很直,用清冷的没有悲喜的目光看着自己,他就那么直挺挺的看着,一点也不规避,阿牧不得惊奇,在习惯被下属们用略带战兢的目光仰视的他还能保持那样好的风度,那时他的心里没有威严被无视的恼怒,反而被一种奇妙的感觉所占据,好像有蚂蚁在轻轻的啃咬自己的心,慢慢地揉成柔软的形状。只是个单纯的孩子呀,那样受伤了也不会害怕的目光……

现在,这个少年就站在自己桌前,背部的线条依然紧绷着,看得出他很用力,只是,脸始终是低着的。可惜了啊,这样就看不到你漂亮的眉毛了……阿牧很是好奇,他给自己打电话时的表情会是怎样,那两道斜飞入鬓角的眉毛还会如初遇那天微微纠结吗?可惜能听到的,只有他的声音,跟他的人一样,清清冷冷波澜不惊,他话极为简略却也精炼,只用三句话就说清楚了,他缺钱,需要工作,自己答应过这么一件复杂的事。他的语气那么平静冷淡,一点妥协和请求的意味都听不出,阿牧脸上只有苦笑却无法拒绝,不是吗?说‘我会负责’的可是自己啊,也怪不得人家这么理直气壮了。而且,对男人,特别是对阿牧这种征服了大半个商场什么腥风血雨都见过的男人,如果少年话语里流露出丝毫的软弱和乞求,阿牧就不会给他站在自己面前的机会了,对那种人,扔一张支票像狗一样打发掉就可以了。

少年进来后,阿牧就一直在看文件,目光偶尔落在少年的身上,很快又回到手中的文件上,少年一直低着头,似乎在等待着阿牧的开口,又似乎只是单纯的不想说话。

阿牧看了看表,时针和分针已经重合在一起,够久了,如果是平常人,锐气应该在等待中磨够了,不安和焦躁也滋生得差不多了,是开口的时候了。

“叫什么名字?来这里想要什么?”阿牧仍看着手中的文件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问道。他明明知道问题的答案,但他更知道用什么方式催毁人的自信。

只是,并没有料想中略带屈辱的回答,阿牧不得不抬起头确认一下,在仔细看清楚之后,脸上不禁泛起了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微笑——

正午的阳光隔着磨砂的白色玻璃还是可以穿透进来,带着七月暖暖的温度在少年的白衬衫上晕成好看的轮廓,空气中微尘浮动,阳光在少年黑亮的发端末稍轻快地跳跃,从柔软的发隙间可以勾勒出那漂亮的黑色头发下是怎样一双微闭的慵懒的眼睛,少年略长流海下精致的鼻翕轻微地张合着,鼻尖上一个小巧的汽泡在阳光的折射下散着七彩的光芒……

在这种情况下都可以睡着?阿牧在一开始的忍俊不禁之后不禁要再度怀疑自己多年苦心经营的威严风范,不得不尴尬地咳两声。

惊醒后的少年慢慢地揉了揉眼睛,有些迷茫地扫视了一下四周,再抬头,目光在接触到那双带着水汽的眼睛时阿牧的心不禁再次抽紧——很无辜很孩子气的眼神啊,是因为美梦被打搅吗?

“对不起。”少年立刻觉察过来,连道谦也透着警惕和凌厉。

阿牧突然有些后悔那两声咳嗽,不过能在这么短时间内看到一个人两个截然不同的气质真是再有趣不过的事情。

“你能为我做什么?给我一个雇佣你的理由。”阿牧放下文件,调整了一下坐姿。

“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少年高昂着下巴。

语气够狂,我需要的,你都能做吗?阿牧开始有些玩味地打量这个少年,实在是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家伙,让人不忍心拒绝啊。

“好吧,”阿牧,按了一下电话,“清田,进来。”

“这位是我的秘书兼司机,他会安排你的工作。”

少年看了一眼走进来的长头发青年,略一点头。

“对了,有住的地方吗?”阿牧注意到少年放在脚边的有些破旧的行李包。

少年默不作声,摇了摇头。

阿牧转过脸去,问清田,“员工宿舍还有没有多?”

“上个月新招了一批人,刚刚分完。”清田坚决地摇头。

“阿神那里呢?”阿牧记得阿神刚刚在东圃花园买过新别墅,老地方应该还空着。

“牧哥,不太好吧……神哥……有时要回老巢避避风头。”碍着外人在场,清田在“神哥”后面,省略了“怕他老婆”四个字。

阿牧手指在桌子上划了几圈,略一沉思,“算了,你领他去我那儿吧。”

清田面有难色,“牧哥,过会我不是还得送你去飞机场吗?要赶不及了,你那儿离飞机场可是这城市对角线的距离。”

阿牧掏出了一把钥匙,看了看表,转向少年,有些抱歉地说,“待会要赶飞机,清田得送我——”

“没关系,今天我有地方住。”少年很快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今天的住宿得自己解决。

“嗯,明天早上八点,你再来公司上班吧,清田在这,找他就行了。”阿牧收拾好桌上的文件,接过清田递过来的公文包。

一起走出公司后,阿牧上车,坐在车后座上,看着观后镜中少年单薄而挺立的身影慢慢变小,远去。


漫无目的地拖着行李走在大街上,热辣辣的太阳烤在皮肤上时,流川才意识到已经是七月了。七月……学校是七月一号放的假,爸爸也是在七月的第一天出生的。

八十年前的一九二一年七月一日,GC党在嘉兴湖畔的一条小船上成立。每次在想到爸爸的生日时,总会想起小学语文课本上那篇文章的开头,介绍毛泽东和GC党的。爸爸生于党的生日那一天,爸爸很欣赏毛泽东,以前,这些有关政治的东西,对于流川来说是毫无感觉的,但现在,他心里只有厌恶,非常厌恶。

流川不是个记性好的人,可一个月前的那一幕他永远也不会忘记,永远。

………………………………………………………………………………………………

那天晚上,他接到电话后,听到消息,手抑制不住地颤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记下医院的名称和地址,笔尖却因用力过度而断,听到那一声清脆的断裂声时,他心里突然觉得莫名的恐惧,仿佛有种预感,第一次觉得害怕……

走进病房,看到那个躺在床上,带着氧气罩的男人,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已经很难找寻到生命还转的迹象。流川伸出手,指尖碰到的隔离玻璃,冰冷的,摸在手上一阵一阵的刺痛。‘是自杀的’电话中那个人声音中听不到一丝起伏,流川握紧了双手,指甲深深地抠进了皮肤,渗出血,却已经麻木地不知道痛了,把头抵在玻璃上,全身虚脱般地,靠在上面,不愿去看那个男人,那个自己唤作“爸爸”的男人。流川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为什么……为什么要以这样的方式跟我相见?为什么要那么懦弱?走的时候,你明明说过‘小枫别怕’的啊,我那么相信你,你叫我不要害怕,我从来就没有放弃过,从来就没有……可是你……却这么轻易就……

忽然流川好像感应到什么,睁开眼睛,爸爸正艰难地转过头,看着自己,目光浑浊而模糊,他眨了几下眼睛,似乎努力想要看清楚自己。嘴巴在淡蓝色的氧气罩内张合着,缓慢而用力,可流川什么都听不到……

流川猛地拉开了玻璃门,只想冲进去,到爸爸身边,听他说话。他只想再听听爸爸的声音而已,可是他们都不让,那群穿着警服的畜牲!流川心里骂着,发疯般地撕打着,想要扯开抓住自己不放的手,耳边是他们放肆的叫嚣声。
“里面是犯人!! 不能让这小子进去!”
“妈的,他疯了!”
“制住这小子!”
手已经被抓出很多道血痕,很疼,视线里爸爸的脸庞越来越苍白,他一直定定地看着自己的目光越来越涣散,我仿佛看到爸爸越走越远,我拼命地追,拼命地跑,我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他的衣角,可就在我要触碰到他时,我被人狠狠地抱住,他们压着我,拦着我,不让我有机会触碰到爸爸,我声嘶力竭地喊着,爸爸!爸爸!我不能动弹,只能看着爸爸慢慢消失在我视线中……那是我唯一的,爸爸啊!他们凭什么,凭什么?他犯了什么罪,要受到这样的惩罚?他就要死了,他再也回不来了,他们都不让我去见他……

流川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挥拳打倒了拦在身前的几个藏青色警服的,他不顾一切地冲了进去,伏跪在爸爸身边,抓起爸爸的手,
不断地说着,
“爸,我在这,小枫在这。”
“爸,你要说什么,我都听着。”
“爸,你怎么不说话,小时候你不是最爱抱着我在阳台上聊天的吗。”
……
床头,冰凉的脉搏器上,绿线早已跳平,“滴,滴,”地单调地响着,在房间里空洞地回荡着。

流川只来得及看清楚爸爸的最后一个眼神,他浑浊的双眼中仿佛有很多话要说,最后,抓在手里的爸爸的手仿佛动了动,有一个坚硬的东西刺痛掌心……还是没有来得及听爸爸说最后一句话,爸爸的样子疲倦极了,然后就闭上了眼……

警服们很有效率地处理了爸爸的遗体,他们搬运着爸爸的东西时,一个看起来是头的人走进来,冷冷地看着已经蒙上了白布的爸爸,问,“他没有说什么吧。”

流川站起来,握紧了双拳,用尽了全身力气隐忍住,从他身边走出去。现在不是揍人的时候。

警车已经从医院门口呼啸而过,流川看着车后的窗户,良久。

手心一直攥得很紧,他们走了……展开手掌,那是爸爸临死前握在手里的,已经被自己汗水浸湿的香烟盒纸,中华牌的,爸爸一直喜欢的牌子,被带走那天还放在衣兜里的吧。

展开,是爸爸熟悉的字迹……

从锡箔纸上断断续续,几处因用力而写破的纸洞,可以想见爸爸是在怎样艰难的情况下写这封绝笔的,时刻要提防警卫的巡查,所以常常上句和下句都是间断的,没有笔,不知从狱房的哪个墙角挖下的被岁月腐蚀上脏污颜色的石灰。爸爸是个极爱干净的人,只想让自己在儿子的心里面是清清白白的,信中省去了所有事件当事人的名字,最后爸爸说对不起,他说他不想却不得不选择离去,除此之外他想不出可以跟儿子见最后一面的方法,他的入狱并不是简单的商业犯罪事件,公司做大了,无可避免地牵涉到政治,一起在商场打拼的兄弟不甘心一直做小弟,散伙独立门户后便成了对手,只是爸爸一直记着,他曾经是自己的兄弟,不够狠,不够先发制人,上层交易那边又知道得太多,正值严打之时,正是那群道貌岸然的高级人民公仆拨除隐患的良机,只是找不到足够的罪名不至于立即处死。但关在监牢,轻则被盘问被监察,重则有皮肉之苦,身心交瘁,纵使哪天暴死,对外面的世界来说,也不过是一则前任某公司总裁因罪入狱身染重病暴毙狱中的消息罢了,那些人总有办法安排足够的方式和原因让他死去,只是时间问题罢了。只是爸爸忘记不了,儿子在得知自己有罪时的用惊诧而悲伤的目光看着自己的眼神,儿子虽然话不多,但却是极亲爸爸的,篮球还是自己手把手教会儿子的,儿子看着自己的目光总是尊敬而充满信任的……不想儿子为自己背负起那样的罪恶感,想见儿子最后一面,告诉儿子自己是无罪的,告诉儿子以后仍可以堂堂正正地作人,所以选择了用自己的生命去赌博,赌注是求得最后一次见亲人的机会,那些人总算没有泯灭人性,在医生作出身体状况肯定无法实现交流官能的保证后,隔着玻璃窗,见到了日夜牵挂的儿子……其实好想再问一句,妻现在好不好……

阅毕,流川深吸了一口气,本应是伤心的吧,心明明是那样的钝痛,却流不出一滴眼泪。一直望着车离去的方向,那里面载着爸爸最后的身影……

爸,如果没有亲眼见到你的死去,或许我正的可以如你所愿,放下一切,只留你清清白白的身影在心。

流川闭上了眼,隔绝了最后那片带着爸爸气息的视野,坚决地转过了身去。

爸,我会很坚强的,强到足够保护自己和爱着的人,强到让那些人都付出代价。

…………………………………………………………………………

让那些人付出代价,站在车水马龙的喧嚣街头,流川在心里又一次默念着这句话。能量是不断运动着的守恒的,现在恐怕还是自己要付出代价的时候吧……

刚刚在阿牧的办公室,干脆利落地说‘今天我有住的地方’,但其实已经是无处可去了,学校放假之后,宿舍是不能住了,在这个城市自己又举目无亲。忍着想回家看看妈妈的冲动,不断告诉自己,来回一趟的车费要多少,况且,在这边公司做事赚钱的机会,回到家里,是不会有的。

口袋里面还揣着临分别时仙道给的电话号码,那个总是笑得欠扁的家伙,无论何时,总是在需要的时候让人想起,在电话亭旁,犹豫再三,还是拨了下去……

9
藤真一进门,阿彰就冲过去,扑上了身,两只前爪搭在藤真腰上,肉红色的舌头在藤真身上留连忘返地舔着。

仙道拍了一下阿彰的棕色脑袋,“忘恩负义的家伙,天天照顾你吃喝拉撒的可是我,也没见你这么春花怒放过!!”忘恩负义的家伙似乎颇通人性,立刻转过脸来,两只本来就又圆又亮的眼睛狠狠地盯着仙道,狂吠不止,那表情怒放得叫一个厉害。

藤真蹲下身抚着阿彰笑得温情极了,“阿彰啊阿彰,不枉哥哥白疼你一场,来,亲一个~~~~”说着拿下巴在阿彰的柔软毛发上蹭了蹭。仙道听着藤真叫着跟自己同名的畜牲的名字做着肉麻的动作,怎么看怎么觉着自尊被无情地践踏了……

而藤真第一次见到阿彰时,它只是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那时下着空气中飘着细细的雨,是挺适合恋爱小说中相遇的那种天气,朦胧的带一点忧郁的阴沉——藤真一直很惊奇自己会有这样的感性的文字来形容他和一只狗的相遇。事实上对阿彰来说,那时的确有些郁闷,它正被几只黑色的土狗欺负,身上血迹斑斑。谁说侍强凌弱只是人类丑陋本性的体现?动物界也一样。天下的不幸大都相同,但面对不幸所有的反应却大不相同。阿彰在被欺凌时表现很有风度,没有困兽般地疯狂嘶吼,也没有懦弱地任人宰割,他只是适当地提起爪子挡一下要害部位的攻击,风度煸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阿彰一直挺直的脖子和微弯起的圆黑眼睛,藤真认为那时阿彰脸上的表情是微笑,云淡风清的微笑,像优雅的骑士蔑视挑斗街头的流氓般。他忽然就想起某个人,最常有的表情,也是这样的微笑。

富有爱心又以给某人制造麻烦为乐的藤真把阿彰领到仙道家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它像你。”在仙道苦着脸问藤真为什么自己必须得收留这个满地掉毛的家伙时藤真很认真地这样说。

仙道至今也没看出这只全身皮肤皱得像个小老头似的家伙哪点像自己,但是兄弟就得两肋插刀不是?藤真没真扔把刀来捅自己,只是扔了条狗来,已经算便宜自己了。

后来藤真来仙道家蹭饭就更勤快也更理直气壮了,“想阿彰了,来瞧瞧它。”这是每次开门后藤真习惯的见面语。然后两人在逗狗,打机,看碟,听CD中渡过一个无聊而清闲的午后。仙道并不讨厌这样,有时有个伴是件挺惬意的事儿,最起码不会孤独,何况藤真还是个很养眼的漂亮的伴儿。只是,和藤真在一起的午后总是昏沉而慵懒的,伴着窗台的风铃悉碎作响,总让他觉得暧昧而忐忑不安。但仙道是个聪明的人,他懂得怎样把握尺度,就像他跟藤真总是开着恰到好处的玩笑一样,点到即止,藤直是他的兄弟,即使是他的话语再轻挑也从不逾越这一点。

阿彰常常趴在藤真身上,软软皱皱的皮肤被他柔软的手抚摸,听着他细碎的自言自语。阿彰很聪明,听过的人话它都记得,它记得这个有着棕色头发和蓝色眼睛的男孩说过,你知道么,把你放在他身边,想念时就有了见面的理由。男孩说这话时阿彰从他抚摸自己的指尖上仿佛就可以感受到和十指相连的心底的那片温柔,但只要朝天发男孩一加入,棕发男孩的温柔就极速地回退,换上痞痞的漫不经心,但阿彰知道那温柔并未消失只是已被小心掩藏。阿彰的两个主人就在这样的微妙却又平衡的关系中,说着不着边际的少年梦想,聊着信马由缰的嬉笑怒骂。只是,最近的几个月来,他们的对话间,阿彰的耳朵越来越经常地听到一个叫‘流川’的词儿,其实大多是朝天发男孩在说着这个词。阿彰不喜欢听到这个词,每当它自朝天发男孩口中说出时,阿彰就能明显感到棕发男孩搭在自己身上的手变得僵硬,这让留恋棕发男孩手上柔软触感的阿彰觉得不舒服,这时它就会把脑袋转过来,舔着棕发男孩的手背。

藤真接掌了仙道正在进行的〈魔兽〉,突然就卡机了,藤真敲了敲在他拳头下显得单薄的笔记本,抱怨着,“靠,内存空间不够了,你盘里都装的什么垃圾……”。

十分熟悉藤真作风的仙道在意识到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后,立即秒冲过来,按住藤真还未点下‘确定删除’的鼠标,“喂,大哥,别乱删啊。这个〈午夜凶铃〉你得给我留着,其他的随便你。”

“不是早看过了吗?再说我可不记得你以前喜欢这类型的片。”藤真的右手被压在仙道的左手下面,心跳得有点快脸上还是面不改色。

“呵呵……那可是我跟流川第一次看的片,还是翘课看的呢。”仙道放开了手,脸上嘴角的弧度不自觉地扬起,然后想到藤真这家伙有着‘你不让我做我就偏要做给你看’的恶劣个性,他又以目光警告藤真‘不准删’后,去冰箱抱了一水果篮趿着拖鞋踢踏踢踏地进了厨房。

藤真脸上仍是笑着,涩涩的,伏在他腿上的阿彰忽然很乖巧地开始舔着藤真的手背。藤真扯了扯阿彰的耳朵,“连你都知道可怜我,他怎么就不明白呢?”声音很小,一米之外就听不到的音量。

仙道对藤真毫不避讳地流露对流川的喜欢,十分坦诚,坦诚到藤真在惊叹自己的忍耐力竟是这样的好的同时怀疑对方是故意还是有意。还是只有苦笑,本来以为,可以一直跟他就这样做兄弟的,一直这样就好,没有更过分的奢求。然而,必竟没有什么东西是永垂不朽的。

忽然就想起三井那天来看自己,带着一大堆药,自己瞅了两眼,和颜悦色地谢着却并不打算用它,有些伤,不是用药就能好的。三井神色古怪地看了自己挺久的,也没说什么话,坐了半响后,三井站起身来拉开门要走,呼啦啦的风就那么直吹进宿舍,身上凉嗖嗖的,耳边接住了随风刮进来的一句“藤真你就是欠骨头,自己都不知道心疼自己。”藤真听了觉着自己被三井这么一说还真他妈的可怜,心里就哗啦啦地淌着眼泪,脸上还是笑眯眯地。

但眼前笔记本上人兽之争还在上演不是?藤真吐了口气,笑眯眯地挥着爪子狂点鼠标继续在〈魔兽〉里杀得血流成河,片甲不留。

电话响起的时候,仙道正在厨房内准备水果沙拉,已经快要完工了。仙道探出头来晃了晃手,说,“帮我接下,我满手是油。”

藤真有些不舍地保存记录退出〈魔兽〉,拿起电话,“喂,你好,这里是仙道家,……”

“……”电话那头一声不响。

“喂,你好?”藤真不耐烦地再问一遍。

“……”

沉默了几秒后,传来嘟嘟的挂线声。

“是谁?”仙道已经洗好了手,端了盘子出来。

“不知道,那人什么都没说就挂了。”藤真从盘子里捏了一块菠萝,“嗯……好吃,上面是什么味的奶昔?”

“什么都没说吗……”

“接着,全给你了,”仙道忽然顺势就把水果盘塞到藤真怀里,冲到电话机旁。

是本市的电话,陌生的号码。但仙道就是有种隐隐的微妙的感觉,仿佛这是个重要的等待很久的电话……


放下听筒,流川呼了口气靠在电话亭侧壁内。阳光很刺目,流川不禁闭起了双眼。刚刚接电话的那个人,是藤真吧……也罢,本来也没有什么事情找仙道,只是忽然想打下他电话。有些自嘲地撇了撇嘴角,弯下腰提了行李,刚抬脚准备走——

电话却响了起来,不依不饶地。刚踏出去半步的流川停滞了一下,还是转身了。

“喂,是流川吗?”那人的语气很急。

“白痴。”流川在听到他的声音时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

“是你啊,刚刚怎么不说话?还好你还没走……现在你在哪?这几天还好吗?”那人的话跟连珠炮似地又快又急。

“还好,”流川四处张望了下,找到路牌标志,报了地址。

“你站在那儿别动,我马上就过来!有事我就打刚刚这个电话,别走开哦……。”仙道的语气抑制不住的激动。


藤真看着白底镶花的瓷质拼盘,里面放的,是仙道切的各色水果块,方方的,正正的,不大不小,堆放的也自然,不松不紧的。

这是仙道为他做的水果沙拉,很多年前他们认识时仙道为他做的就是这种沙拉,一直是熟悉的清清淡淡的颜色。

仙道刚走,挂了电话后几乎是冲出门口的,走时还是对藤真云淡风轻地笑,要他自便,这么熟的兄弟了,这样随便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在看清楚了仙道刚刚的表情后,藤真忽然就想明白了,认了,他从来就没有这样的自信,让仙道仅凭一个无声的电话就能感受到自己,他永远也没有办法让仙道流露出刚刚的热情与激烈,属于他的仙道只会是清清淡淡微笑着的。

10

泽北注意那个男孩很久了.
画廊咖啡屋里,泽北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经理汇报业绩,一边扫过身侧墙壁上的油画.眼睛掠过左侧透明玻璃窗时,那个少年就是这样突兀地闯进视线中的.

窗外对面路旁那棵广玉兰树下,穿着纯白衬衫的少年倚着树干,细长的眼睛温软地低垂着,雨水挂在叶梢滴在他发角,莹白而透亮地泛着微光.透过玻璃窗上纹着精致的边缘来看,就如錶好的精美油画一般.

一如多年前他喜欢上的第一个男孩一样,干净而沉静的感觉.

少年似乎无处可去,外面的雨已不再是温柔的淅淅沥沥,而他却仍是在那儿一动不动.

不知是否因为忆起初恋的温柔让他侧隐心大发,他悄声阻住了经理邀功般的迭迭不休,向助理要了把雨伞.

只是没想到会被那样干脆地拒绝,请他进来避雨时,他略抬头扫视了一下泽北,随即又垂下眼睛,低声道:"不用,谢谢."

是句礼貌的回答,如果忽略掉语气中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泽北想这样冒失的行为如果被深津知道一定又会笑自己小孩心性,看来商场的尔虞我诈还没把自己的冷酷磨砺出来,不过泽北似乎对这一点并不介意,从父辈起就打好根基的事业现已如日中天,没必要像初出茅庐那样厮杀不已,只要可能,他不想把自己变为从骨到血都是商人的人.而人往往就是这样,生活越现实经历越复杂越是容易怀念最初那点乌托邦式的纯真.

但也仅是怀念而已,被拒绝后心情并未变糟,今天很幸运晚上不用应酬这个客户那个高层,吹吹口哨想想该轮到和哪个情人共渡良宵,tony,jack还是bob? any way,怎样都好.

****************************************************************

仙道在不知哪本小资杂志上看过句话,生命中总会有人,等着你遇见,总会有欢喜,等着你抓住,总会有别样的风景,或可留恋,或可驻足。那种有些消极的等待却又有些期盼的感觉,是什么样,仙道不知道.只是,在跳下公车后,视线被穿梭而过的人流扰乱,被大片大片的雨伞阻隔,而心里却被满满地想要见到流川的急切占据.眼前的一切是这样纷乱复杂,那个人,就在这儿吧,如果不仔细寻找的话,那个单薄的身影就会被湮灭在这车水龙马的繁乱中吧.拨开一丛丛人群,走过一格格青砖,寻过一处处话亭......终于,停步,抬头,微笑——

人潮奔涌的另一边,那个人,翠枝青叶下,发如墨,眼如漆,嘴角微牵也正望向自己。风从那头拂过枝条越过人海落在身旁,那一刻,有仿佛经历了很长期盼了许久终于等到的释然。

仙道将伞撑过流川头顶,揉揉流川湿湿的脑袋,责道,“都浇透了,怎么不知道躲躲?”

流川抬头,眼睛还是那样晶亮,“白痴,你会找不到。”

被雨浇得浑身滴水的流川看起来就像个新鲜出炉的爆汁牛排,仙道撑开了整张脸地满满地笑着,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体内向下坠落,打在他心上,有些重,有些钝.

“别动。”

流川说着伸手将他已经有些耷拉的头发往上顺了顺毛,成功将仙道发式恢复成接电状态后,满意地点头,“这样好认多了,下次出来记得多打些定型水。”

虽然是夏天,刚刚的阵雨已经停下来了,但怕流川淋了雨感冒,仙道取消了来时路上想好的和流川吃遍风味街,逛遍步行街的计划,改为带流川直奔回家冲澡。

而待到两人一路滇沛行至仙道家门口时,仙道一探口袋才发现,忘带钥匙了——走时藤真还在,就没留意要拿钥匙。

“看来要露宿街头了。”仙道耸耸肩,又伸手摸了摸流川的衣服,“还是有点湿,冷吗?”

流川摇摇头,抬头从底往上看,楼梯一圈一圈地盘旋而上,弯延到最顶层凝成一点,就像小时候骑在爸爸脖子上看到的一样,那时他只觉得它像极了棒棒糖的纹路,爸爸却总是喜欢带他一层一层地走,爸爸说等他长大了就要自己走了,他那时不明白为什么爸爸一定要用腿循着螺线形的梯线走上去,而不选择电梯的直线到达,现在他仍不明白,只是觉得现在这样一步一步走来,也没有人们眼中看的那样辛苦.迷茫中,总是要选择一条路的,踏出去了,脚踏实地走着,总会有到头的时候.

“仙道,去天台吧。”

可能因为装了电梯的缘故,楼道修得不宽,仙道和流川一前一后地向上走.已经入夜,平时少有人走,感应灯也变得迟钝,没有光亮.仙道抬头看着眼前流川在的身影一点一点地模糊在黑暗中,却一节一节地向上拔高,仙道加快了几步走到墙壁边,伸手打开了灯,流川的背影一下就变得清晰起来,支撑在昏黄的灯光下.

似乎感动身后人脚步的停滞,流川转过身来,有些困惑地看着仙道。仙道咧嘴笑着,“楼道很黑啊,看不清脚下的路会怕吧。”

流川站在比仙道高两级的台阶上,头稍稍低下正好对上仙道的视线。橘黄的灯光包着银白质感的目光直直落进仙道的眼里。

“仙道,我不怕黑。”

“可是,我怕呢。”仙道看着流川的眼,轻声说。流川,我怕,怕那黑暗将你包裹。

流川口上低声道白痴,身上却走下几步,把行李包提起挎到肩上,腾出左手拉起仙道。仙道在碰到流川的手时,微微一怔,意识到流川是想拉着自己走时随即放松下来跟着他走,只是随意的一拉,并不似以前谈恋爱时的的十指交握,可指背,指腹被流川指尖轻轻包裹的触感却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强烈。之前淋过雨,流川的手有些冰凉,可不知为何,覆在手上传到心里的感觉却是莫名的温暖。

两个人身形都很高大,一路拉着手挤在有些狭窄的楼道不时有些磕碰,还要避开每层堆放在道口的来不及被物业管理员收走的黑色垃圾袋,实在谈不上什么情调,想起以前和女孩们约会中的牵手哪次不是风花雪月娇情浪漫得连自己都要被感动,却只有这次的狼狈让自己的开心从骨子里整片整片地溢出来。

“不怕了?”觉察到仙道情绪的变化,流川立即放手。仙道心下感叹得意之时果然还是不能忘形。

到了天台,仙道被迎面扑来的风吹得打了个激灵,幸而是夏天,虽然风大却并不见冷,倒有几番凉爽的滋味。而在楼顶上俯瞰下方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又让自己感慨颇多,望向流川,他却已不声不响寻了处僻静的地方坐了下来。

天台下方,楼群林立,灯红酒绿。所谓僻静,不过是喧嚣中相对安宁的一面罢了。流川坐在天台边的栏杆上,背对着仙道。
仙道走过去,双手撑在栏杆上。
及目之处,上方是墨蓝一片的天空,下方是华彩一片的尘世。
看着身旁这个坐在栏杆上的任性家伙,仙道皱了皱眉。
“以前经常这么干?”没人教过他这样很危险吗。
“嗯,高中时。”回答得理所当然。
“年少叛逆的耍酷吗,我敢保证女孩看了你这样的姿势一定会尖叫。”

流川的侧脸轮廓分明,略为饱满的额头藏在细碎的墨黑流海下,只在发间留出一片洁白,微合的眼睛,长而浓密的睫毛低垂着覆在眼睑上,挺直的鼻梁,从正面看略为瘦削而显得秀气的下巴,侧面看来却是恰到好处的男子气,每天看着藤真在眼前晃,对他那种级别的漂亮早已免疫,却没想流川这种安静时内敛的俊气也会摄人心魄。

“天台上安静,适合睡觉。”流川白了仙道一眼,谁会像你那样想那么多。
“坐在栏杆上睡?”仙道看着完好无损没少胳膊也没缺腿的流川觉得老天待这小孩真是不薄,听说以前流川骑单车上学常撞车,通常也是车报废人没事儿,哪天他睡着了一晃悠摔下楼,估计八成也是水泥地面被砸个大窟窿人照旧四肢健全。
“不,看风景。”
流川伸出右手,五指张开,仙道把手圈在流川坐的栏杆两侧,透过流川的手看去,楼底下,伴随一路的街灯,旖旎一路的霓虹,从他的指尖这头流入,那头流出。本应是喧嚣一片的车水龙马,在隔绝几百英尺距离的这头看来,却只是宁静。流川沉静地俯瞰着它们在指尖流过。

流川记得爸爸说过,握紧双手,什么都抓不住,张开双手,才能拥有一切。而这个在儿时会抱着他,坐在天台看风景的人,已是永远不再了,这个人教会了他如何拥有,却忘记告诉他,如果已经逝去,要怎样失而复得。

仙道轻轻抓住流川的右手,指腹触到他掌心,有粗糙的钝痛。仙道知道,那里有一道疤,横贯掌心,恣意地生长,那道疤从流川的手掌漫延到心里,仙道知道,流川一如既往的隐忍沉静下,是无人能体会的痛。

流川猝然离开的那个夜晚,仙道躺在床上一夜无眠,当第二天流川回来后淡淡地说要一起看恐怖电影,是他那夜走前就和仙道约好的事,那是流川第一次逃课。仙道知道肯定发生了些什么却一句也没有多问,看完电影流川说自己困了,仙道推了他进浴室,说洗个热水澡再一觉睡到天亮就什么都会好了。然后仙道听着里面传来的哗哗淋水声靠在门外等,水开得很大,打在磁地板上一波一波地响,反复地,单调地响得空洞,仙道听着听着就害怕起来,他看到流川落在外面的衬衣,他知道那里有张照片,以前他看过那张照片,照片上的十四五岁少年低头笑得很幸福,照片上的父亲慈爱地抚摸着少年的头。第一次看到那张照片时,仙道就知道有些事也许已经注定,但他总是想改变些什么的。所以他没有告诉流川,他有多么想让现在已经长大的少年也能那样笑一次,透着安心地笑一次……然后就听到浴室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一直靠坐在门外的仙道猛地敲打着门板问流川怎么了。流川说没事,不小心打碎了漱口杯,他的声音很平静,跟平常没有两样,他说很累,想多冲一会儿,随后又传来哗哗的水声,流川说没事,仙道愿意相信他。直到三井回来听到浴室里的冲水声问道里面有人吗没有亮灯啊,仙道才反应过来要撞开门了。三井也要过来帮忙时仙道阻住了他,要他去楼下买夜宵。浴室没有开灯,一片漆黑,仙道想开灯看看,手快触碰到开关时复又放弃。仙道放下了手,没有开灯,仍站在那儿。黑暗中他看只能依稀辨出流川靠墙坐在淋浴喷头下的轮廓,隔着空气可以听到流川缓慢却愈见沉重的呼吸声,仙道知道自己在玩火,他在挑战流川骄傲的底线。喷头下水柱冲打到地面依旧轰然作响,水花溅到仙道身上时他才感到一片冰凉,流川就这样在没有一丝温度的水下冲了两个小时,仙道走过去,摸索着关了淋浴开关,对流川叹口气,不冷么。流川仍是一言不发,仙道便俯身拉他起来,碰到流川时才发现他右手紧攥成拳,旁边地板上有碎玻璃片,流川的右手手心不断有带着腥味的液体渗出。仙道轻轻把左手覆上去,右手把流川揽到肩头,叹道,我没开灯,如果难受得厉害就发泄出来,没人看得到。流川仍是一动不动,很久,两人就那样抱着,一个坐着一个蹲着,头顶上篷头的水倾泄而下,打在他们脸上,背上,沉闷地响着,白色瓷砖上,流川右手边的血红开出一朵鲜艳的花儿,丝丝红色融入水花,蔓延了一地,仙道的左手也贴在上面,紧紧握住流川的右手,流川手心的尖锐也嵌入他掌中,骨血相连的疼痛,那朵开在地板上的红色花儿已不是丝丝分明的纯净,谁的伤包裹着谁的伤,谁的痛夹杂着谁的痛,谁的血融入了谁的血,都已不重要,他们此刻在一起,他们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那已足够。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浑身湿透,仙道觉得流川的身体冷得僵硬,低声问道,流川,冷么,有没哪里不舒服。流川不作声,忽然咬住了仙道肩膀,仙道低叹一声抱紧了他,仿佛要把他嵌进自己的体内,只希望能把自己身上所有的温暖都传递给他,良久,流川终于不再颤抖,抬头望向仙道的眼中有一丝仙道从未见过的脆弱,他放开了仙道的左手,抓着自己的胸口,那上面立刻一片殷红,他说,仙道,我哭不出来。流川的声音很疲惫很疲惫,仙道听了只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堵满了心里,找不到出口的沉重,流川,无论手上多疼,心里多痛,都哭不出来吗,那样刺入掌心的疼痛,是为了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吗,告诉我,该怎么做……

就像那时一样,此刻的仙道还是不知所措,流川掌中那道伤很深很长,一直划到心里,那丑陋的疤痕,无法消弥,他唯有笨拙地抚摸那道疤,让流川知道,那时的伤,他陪他痛着。

“白痴,不要总是一付欠我很多钱的样子好不好?”流川不着痕迹地抽回了手。

“你那么凶,被你压迫惯了,在你身边就觉得自己是杨白劳。”仙道苦笑,流川,如果有朝一日真的欠你好多,画狎卖身可能尝还?

“明天,到海南集团实习。”流川翻过栏杆,跳了下来。

“海南集团?”如果仙道没记错,几年前,海南集团还只是海南贸易有限公司,流川为什么要去那儿?

“嗯,具体工作还没分配。”

“只是去工作吗?流川,我有点担心你,虽然你四肢很发达,可你知道,上帝是公平的,你头脑这么简单……”仙道接下来的话被流川的目光威胁胎死腹中。

“说真的,我担心你。那些公司企业中个个都是步入社会修炼多年的人精,把你吃皮剥骨地卖了你可能还替人数钱。其实如果你只是需要工作大可不必那样大费周张,我父亲的律师事务所人手并不充足,……”

“仙道,你知道,我不喜欢那样。”流川打断仙道,他知道仙道并无他意,只是,他从来都讨厌欠朋友人情,那样掺杂利益的行为会使关系变得复杂而失衡……但为阿牧工作不同,他们原本是陌生人,流川只是利用之前的一次相遇为自己创造了一个被选择的机会,而阿牧并未拒绝。况且,当然并不只是工作,以前在爸爸羽翼遮蔽下的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渴望强大,而以阿牧的身份和地位,他有这样的能力,让自己学会强大。流川当然不是梦想魔豆来一步登天的不劳而获之人,但也不是清高得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如果上天已经摆好了一副阶梯给他,他又有足够的力气和耐力爬上去,为什么要拒绝呢。仙道说他头脑单纯,其实他只是对愿意相信的人不设防而已,人不可能总是固执地躲在自己理想的潘多拉盒子里,也不可能在经历过沧海桑田后挥挥手说一切都已经事过境迁一切都还能保持最初的模样,十五岁那年的家变,将他这个世界里本来只有篮球的少年一下子推入尘世,生活被许多从不曾想过的妥协一点一点地啃噬,与其无可奈何地等着走投无路,倒不如积极主动地四处投石问路,必竟人生,总有些责任需要承担,总有些希冀想要实现,而他能作的,只是在自己的原则内不择手段,总有那么一天,他可以强到让自己不再低头。

仙道在一旁看着流川俯视下面人群车流的傲然,看到他眼中的云波变换,叹了气,“流川,非要这样坚持吗?”

“仙道,我无处可逃。”流川收回目光,低头看着自己掌心的疤痕,“这道伤,从那天起,就烙在这里了,它时常会痛,无药可医。”

“放开一切,真的就那么难吗?我不想你总是这样辛苦。”仙道扶过流川的肩膀,流川眼中的他,是那样忧伤。

流川拿过仙道搭在自己右肩上的手,展开,和自己手掌相同的位置上,有一道浅色的痕,流川指尖沿痕划过,“那时,这里很痛吧。那时,你为何不放手?”

有风从四面八方吹来,灌满了两人的衣衫,仙道看着地面上一个个积水的浅洼,原本止若平镜的水面,晕开一圈圈波纹,那里面流川随风翻飞的白色衣袂被拉得好长好大,如带翼的天使。

但愿,降临尘世,藏了双翼的天使,记得将自己从孤寒和寂寞中救赎。


流川记忆中从来没有睡过那么不安稳的觉,脑子昏昏沉沉地陷入清醒和无意识之间,身体已经疲累得全面罢工,只感觉靠着墙壁的头好重,无力支撑起来,一点一点地往下滑,头磕到冰冷坚硬的水泥地面稍为清醒后复又下意识向上坐直。这样反复了几次终于累得陷入昏睡……半夜再次醒来却意外地发现脑下枕处一片柔软,额上是仙道搭着的手,身上已多了一件衣服,被仙道翻转了身子脸朝里抱着。许是这个姿势坐久了,全身都酸麻不已,又不想惊醒仙道,便只扭了扭脖子活动一下酸痛的颈部肌肉,没想还是动作太大。

仙道揉了揉眼睛,“你醒了?昨晚你有点发烧,现在觉得怎么样?”说着拿手碰了碰流川额头。

流川摇头说没事。忆起昨晚总是跌倒又总是被人扶起的梦,自己睡觉向来不安分,睡时明明平躺在几人宽的床上醒来时却常常匪夷所思地夹了被子滚到床下了,见仙道一脸的倦色,心想昨晚自己定是折腾得他不轻,皱着眉说,“仙道,你骨头硌人。”便起身靠了墙壁坐。

仙道许是累极也由他去了,怀中一轻,舒服了不少,没多久就睡过去了。醒来时衣服好好地披在自己身上,身旁的位置已空,流川走了,眼前多了一份自己喜欢吃的葡式蛋挞,流川隽秀的字迹写在包装盒上:白痴,八点报到,我先走了。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