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宫叹

作者: 老庄墨韩,收录日期:2006-07-27,3876次阅读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金阶玉瓦琉璃墙,天上人间第一家。
  帝王人家,富贵无双,帝子王孙,龙凤之体,羡煞多少平民百姓。
  可身居这富贵极乐之地,有着尊荣无比身份的彩子却只是恨不得能生于平凡百姓家,过些平淡但温馨的生活。可如今,她只能垂头坐在殿中,静静听着身边一干嫉妒的女子歇尽全力把恶毒的话语倾向她们的眼中钉。
  说话最多的是谨妃,声音最大的是玉妃,语言最尖刻的是淑妃,还是陈贵人,方美人,一干人等。
  这些后宫中平日里勾心斗角恨不得吃了对方的绝代佳人们,现在都异口同声齐心合力地对付一个人,一个名叫流川枫的男人。

  彩子身为嫔妃中的一员,却不曾开口说话,只是如同看戏一般,冷眼瞧这一场可笑闹剧。
  她本是塞外蛮族湘北的的公主,自陵南大邦强盛以来,塞外诸族尽皆称臣,新君仙道彰登基后,湘北送彩子晴子两位公主入京与国君为妃,一来为表忠心,二来送上人质,也好让陵南对湘北不再存猜忌打压之心。
  彩子素来聪明美丽爽朗大胆,向为父兄深爱,国中更有不少勇士对她倾心,万万不曾想,陵南的一道联姻旨意发来,父兄立即诚惶诚恐送他入京,从此远离家乡,再难见亲人。性子柔弱的晴子只是伤心哭泣,而她则求了父兄千言万语,最终,在国家安危,部族存亡的大关节下,谁还会理会她一个小女子的意愿。
  将军宫城奉令千里迢迢把她们姐妹送入京中完婚。她素来知宫城对她情根深种,一路上也见他种种痛苦神容,一心只盼宫城能够大胆带她离去,哪怕天涯飘零受尽穷苦,她也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
  可是宫城终究没有,纵然痛断了肝肠,也不曾对她有半分越礼,原来什么情深义重,还是不及对国君的忠心,对家族的责任,她区区一个女子 ,纵有如花美貌,七巧心肝,又去向何人求怜爱。
  入京的那一刻,彩子的心冷了,对亲情,对爱情,对人世间的一切都淡漠了,唯一想做的,只是尽一己之力保护身旁这个全无心机柔弱的妹子,不在这异邦之中,深宫之内受人欺凌。
  入宫以后,对于宫中种种争斗更是心惊,好在她是异国公主的身份,只要不是太得宠爱,不引人嫉,倒也不会惹火烧身。彩子也知所进退,收敛锋芒以求保身。所以在这次诸妃齐向太皇太后请愿的行动中她虽不敢特立独行不参加,却也沉默不发一言,而身旁,胆小的晴子早已惊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陵南国向为中土大邦,四夷镇服,国力强盛,但先国君老年无子,有心从皇族近支中过继一人以继帝统,于是皇室成员个个上天入地地讨好皇帝,只有如今的这位太皇太后别具心机,一心与皇后交好,果然在皇后的一再坚持下,这位深通权谋的老太太之爱孙仙道彰被立为太子。先皇死后由仙道彰继位为帝,谁都知太皇太后在孙儿为帝的事情上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所以这位老人家在陵南国的地位之高权力之大已远胜过皇帝。事实上自新君登基以来,政务虽是由皇帝亲理,但大事情都是出于太皇太后的决定,四夷诸国早有人只知有太皇太后不知有皇帝了。远在湘北的彩子对这位为祖母所制的皇帝也极不以为然。
  入京后也曾受召侍寝,只觉那位皇帝出乎意料地英俊,唇边的笑意更是极为温和醉人,态度也十分温和,令人极有好感。彩子与仙道彰相处时间太少,亦觉此人虽是帝王,但与之相处竟有如沐春风之感,这样的人让人很难讨厌,或许仙道彰真的是太温柔了,所以才不适合当皇帝,只能由朝政任人把持吧。
  而后来,仙道彰极少到彩子宫里来,彩子不以为意,反倒庆幸。已深知皇室无情脏肮的她深知自己在深宫里并无靠山,如果真得了太多宠眷反而极可能惹来杀身之祸,反倒不如皇帝不来清净,而晴子来到这全然陌生的国度面对那个个个笑里藏刀的姐妹,每日里心惊胆战,只盼皇帝不要来才好,她们两姐妹反而不为争宠之事费心。
  只是后来才知道原来不只是她们,就是宫中其他妃子,被皇帝冷落也已许久。据说是因为皇帝看上了一个名叫流川枫的绝美男子,将那人带入宫中,把清露轩改名冷枫院赐给他,从那以后,每日里就只在那儿出入。宫中诸女无不是貌美多才名门之女,如今皇帝眼中只有一个男人,把他们全都忘怀,自然令她们忍无可忍,决定一起面见太后请愿。所以连着彩子晴子也一起邀了来了。 “皇上坐拥天下,得天下美女相伴也是应当,只是如此对待一个男子,传出去,必为天下耻笑,史书之中,也留万世笑柄。”
  “是啊,那个流川枫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平民,岂能常伴君侧?”
  “圣上纵爱风流,可是这么多日,视后宫诸妃如无物,又岂是天伦之道。”
  “请太皇太后圣断。”

  当今天下最有权利的妇人神情不动,淡淡问:“皇后,你主理后宫,你怎么看?”
  皇后相田弥生柔声说:“回太皇太后,历来天子爱风流,当今圣上又值英年,难免有些喜好,原本也没有什么,何况历来国君也多有喜爱男风之人,这算不了什么?只是历代国君再宠爱男子也多是封为高官,随唤随到,从来不带入后宫来。毕竟后宫中都是皇上的妃子,男女有别,十分不便。虽然冷枫院靠近前殿离诸妃居所尚远,毕竟仍属后宫,于礼法不合。而且圣上又有近两个月只是出入冷枫院不曾到过其她妃嫔宫中。虽然雨露爱宠皆是天恩,但圣上还不曾有子,先皇就是因为未生皇储惹出许多乱子,圣上就算为了帝位廷续也应多到后宫才是。更何况男女相交才属天伦正道,喜好男风为一时之兴不妨,若为此反坏了正道就是我皇家不幸了。圣上是天下之圣上,已非他一人之身,为了天下百姓,陵南国脉也不应太过痴迷于那流川枫。而且那流川枫草野之性,竟然不知敬上,据臣妾所知此人曾屡屡惹得圣上生气。圣上曾经数夜立于冷枫院外任寒露侵体,也曾在冷枫院中被大雨所淋而不知遮避,近日听得太医说圣上的身子比以往差多了,三天两头召了他们去诊断。臣妾为天下计,为国家计,不得己请太皇太后做主,不能让那草野鄙夫再让圣上受伤害了。”
  一番话说下来,太皇太后连连点头,夸奖皇后之贤明,为国为君之苦心。而彩子则暗暗佩服,这位皇后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涛天的大罪,足可以让那个叫做流川枫的男子死上百次千次了,可她字字句句却又稳守住忠义贤达的大理,谁也说不到她半点不是,更无法骂她是妒妇了。这种杀人不见血的本事足以让她暗暗自警,以后对这位皇后应存上十二万分的小心。
  太皇太后徐徐说:“弥生,你想的到底周到,其实皇帝这些日子为了那个流川枫茶饭不思,就是朝中大臣也早有耳闻,已有人暗中上了劝谰的折子,也有人在朝中明谰或于内殿抱膝密呈,可这一片忠心最后都落得一番斥责,许多官员为此离心,长此以往,实非国家之幸。也有不少大臣没有办法到哀家这边来密呈了,刚才宰相田岗大人就来过,你们来时我就让他到外头候着了,现在且看看他要说些什么?”
  说完后自有人出去传召,这边内侍们也纷纷挂起了帘子为诸妃挡在面前。
  田岗进得殿来眼见珠帘道道,后面有无数贵妇,心中立刻明了,忙忙跪下请安。
  太皇太后赐他平身后问及来意,果然是讲皇帝宠爱男风之事。
  “太皇太后,圣上已然十余日不曾临朝听政,国不可一日无君,圣上为一男宠而置国事于不顾,实为天下之患,而且圣上竟然大兴工程,令民夫于冷枫园中遍植枫树,只为求一区区男宠一笑。如此荒侈,实为祸乱之首,请太皇太后下旨,诛除那祸乱国政迷惑君王的妖孽。”
  “妖孽?”
  “对,臣曾请人调查过,那流川枫来历奇特,据说与妖孽有关,无论在何处停留,必会引起不少祸患殃及百姓。他入宫不久,圣上已屡受风寒,更荒废政事,如若再留此人,只怕……”田岗不敢再说,只是低头无语。
  太皇太后首次露出郑重之色:“皇帝年轻,不免喜好风流,有时也会忘形,幸得有贤妻良臣相护,皇后与宰相说的都是天地大理,人伦大道,相信皇上必会依从的,就是皇上有些不愿意,哀家也要为天下说话。”说完后立刻令内侍去请皇上来。
  诸妃无不喜形于色。
  谨妃低声问:“你说皇上现在在哪儿?”
  “还用问吗?必然在冷枫园内。”玉妃冷笑。
  淑妃也难掩得意之色:“那个流川枫还想不到他死到临头吧。”

  晴子听了半天稍稍明白一点,才低声问:“彩子姐,为什么一定要杀那个流川枫,赶他出去不就行了?”
  彩子轻叹,也放低声音:“大家对他恨之入骨,哪肯轻易放过他。更何况他即是皇帝喜欢的人,极可能已侍奉过皇帝,就不能让他再出去过普通人的日子了,更怕他以后还和皇帝牵牵扯扯,杀了他,才能一了百了。”
  晴子打个冷战,只觉这个皇宫实是天下第一冰冷可怕之处:“他就死定了吗?”
  彩子没有回答,只是在心中叹气。他当然死定了。当今一切都由太皇太后把持,皇帝连政权都无法从太皇太后手中抢回来,又岂能保护得了一个心爱的男人。更何况有宰相代表朝中所有大臣,皇后代表后宫所有妃嫔,一层层祖宗家法天伦大理国家大义压下来,哪里还由得他不从,还由得人不死。
  彩子并不曾有争宠之心,所以也不记恨流川枫,反而对那个温和微笑的皇帝颇有好感,想到他注定要伤心断肠,也是恻然。她身为公主,却不能自主,被当成交易筹码嫁来这陌生国度,而那人,身为君主,却连心爱的人也难以保护,只能任由他被杀。同样,这样后宫嫔妃,谁不是名门贵女,还有不少是皇族近支,可是这么多女子日日夜夜只等一个男子偶尔一顾,整日花心思争宠夺爱,如今费尽心思斗倒了流川枫又如何,结怨于皇帝,又能有多少幸福快乐可言。想来天下最大不幸莫过于生于帝王家,帝王之家,皇族男女到底有几个幸福的。
  彩子想到自己,想到仙道,想到宫中所有人,想到民间百姓对他们的无比羡慕只觉可悲复可笑,而这时,门外太监门尖细的传报声已一声声响起。
  “皇上驾到!”

  “皇上驾到!”

  “皇上驾到!”


彩子隔帘望着那个含笑立于殿上对太皇太后施礼的年青男子。如此一个风神如玉一举一动都有说不出洒脱的男子,便不是天子也令人心动,倒也难怪后宫诸妃对那流川枫怨恨之深了。
  仙道彰眼见这等阵仗心中已明了八九,施礼给太皇太后请过安后就含笑坐下,神情安详自在。
  太皇太后徐徐开言:“听说这几天皇上身子不好,哀家心中挂念,所以请皇上来问问,为着什么生病了?”
  仙道彰忙笑说:“多谢太皇太后关心,孙儿只是一时受了风寒,已经大好了。”
  “风寒虽不是什么大病,只是皇上本为天子身系天下万民,身子岂可轻忽,皇上生病就是近侍的失职,皇上身长旁这几个人也该换换了。”
  话音未落,随侍在仙道身旁的小顺子已经浑身打战,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连连叩头:“太皇太后饶命!”
  太皇太后威严的声音冷冷自帘后传出:“你身为皇上的侍臣,却让皇上生了病,这是何等重罪,还敢讨饶?”
  小顺子碰头流血,语不成声:“太皇太后明查,是皇上夜间独立,又淋了雨,才受了风寒,奴才没能劝动皇上是奴才的失职,但……”
  “胡说,皇上是一国之君,每日里操劳国事还来不及,岂会无端端夜晚跑到外头去淋雨?你这小奴才胆敢欺我?”
  小顺子白着脸偷眼去看仙道彰,耳旁传来太皇太后一声厉喝:“你这小奴才还敢不尽不实,还不给我讲。”
  小顺子打个冷战,颤声说:“都只为冷枫园中流川枫对皇上不敬惹得皇上动了气,所以才淋了雨。”话一说完,伏地不敢抬头看人,这一番太皇太后这一关不知可过不过得了,只怕纵保全了性命,皇帝也饶他不得了。
  太皇太后淡淡说:“皇上行事差了,你是天子之尊岂能拿自己的身子与一般小民斗气,即然他惹了你动气,哀家下令将他处死为皇上出气也就是了。”
  仙道彰神情不变,起身道:“太皇太后请听孙儿一言……”
  太皇太后冷冷打断他的话:“皇帝不必再说,此人害你染病,而且十数日不上朝堂,政务积压,满朝非议,众臣不满,若不杀他岂能服众?”
  仙道彰神情不变,微笑说:“太皇太后说的是,以后孙儿必会时时小心身子,再不疏懒,勤于朝政,也可以免得太皇太后以高龄仍日日坐在帘后,为孙儿的天下操心。真真是孙儿的罪过,以后祖母大人就可以舒心安享后宫尊荣了。”
  他语气恭敬无比,帘后那手握天下大权的老妇人却是暗吸了一口冷气。这个自小就好脾气好说话的孙儿口气里已隐隐有威胁之意了。自仙道彰登基以后,她借机手操大权不放,以太皇太后之身却经常临朝垂帘干预政务,但一来她确实颇有能力,二来这孙儿性子温和并不肯与她翻脸争执,所以天下只知有太皇太后而不知有皇帝,便是她自己也看轻了皇帝,可是此刻听仙道彰一言,才猛觉自己手中的权力其实并无太大保障。仙道彰已经是成年男子,完全有理由有权利亲政,虽然她总说皇帝年轻没有经验,但真要搬出种种祖宗家法,怎么也轮不到她来干涉朝务,如若仙道彰真如他所说的一般撕破了脸来与她争权,那真正处于下风的反而是她了。到时想不在后宫中苦挨这无聊的尊荣也不行了。
  太皇太后毕竟是久处权力场中的人心念电转立刻改口:“皇帝自小身子弱倒也不必太过辛苦了自己,哀家这一把老骨头还是能为皇帝分忧几年的。那流川枫虽然有罪,但皇帝向来以仁义治天下,倒也不必太苛了,由着皇上稍加惩处即是,哀家也没有太大意见,不过最近朝中众臣倒上了许多本章,皇帝长日不上朝也不知道,今儿田岗大人就在这里,正好问问他有什么事?”
  田岗闻言知太皇太后也不好再多说了,一切就要靠他,忙向仙道彰跪下:“禀圣上,臣等听说圣上将一个名叫流川枫来历不明的民间男子留在的宫中,时时相见不知可有此事?”
  仙道彰脸上笑意越发优雅温和了:“宰相有什么话还是直说好了?”
  “圣上万金之体岂能留来历不明之人相伴,所以臣等多多少少查了查那流川枫的来历。据说他是某个村妇未婚而生,才出生那村妇就死了,未几,那村妇家人也遭大火而亡,后来连续数个收养他的人皆遭祸乱,有人说那村妇是夜梦灵狐入怀生下了此子,此子生来诡异最能祸人。到他七岁时整个村子欠收,众人说他是祸星将他弃于荒野,偏此子竟能活下来,十余年来,独处于冷枫谷中无人敢与他亲近。听说偶有孩童误入冷枫谷也多会跌伤或大病一场,无一例外,圣上自接了他来宫中后又连连得病……”
  仙道冷哼一声:“田岗枉你是饱学名儒三朝老臣,竟也信这等怪力乱神之事。朕乃圣天子,自有诸神护佑,有什么妖魔敢近朕身,你竟亲信如此谣言,难道竟以为朕不是真命天子?”
  田岗万万料不到自己三朝老臣,仙道对自己说话语气竟如此之重,暗自一凛忙道:“这些都是民间传言,臣姑且听之,只是另有一事,臣却不得不对圣上谰禀。圣上在冷枫园内大兴工程,遍植枫树,而且所植之枫都要从冷枫谷内移植而来,不得有半点损毁,这等长途运送保护,劳民伤财,全无益处,所为不过是求那流川枫一笑,已令得众臣不满,百姓叫苦……”
  仙道彰再次含笑打断他的话:“原来朕这个皇帝竟连种几棵枫树都会惹得天下生怨啊?”
  田岗叩首:“微臣冒犯圣驾,自是死罪,但当日幽王为求褒姒一笑裂锦不断,原也只是玩笑,到最后却弄成烽火戏诸候,周室自此而衰。为臣一片忠心,请圣上暂息怒火以史为鉴,将那流川枫遣出宫去吧。”
  仙道脸上笑意一敛,冷喝一声:“放肆,你竟敢将朕比做亡国之君,来人!”
  殿外武士立时齐声相应,声震大殿,田岗骇得脸色惨白,万万料不到这个向来好说话的皇帝竟会对自己这三朝老臣如此不留余地。
  太皇太后忙开言止住仙道下令:“皇帝,田岗虽言语有欠周全,总是三朝老臣,为国效力数十年,念他忠心,皇帝就不必太过责备他了。”
  仙道脸上的的严霜竟立刻化为春风,微笑说:“太皇太后说的是,田岗大人对朕的忠心真是无人能比了呢。当日管仲为恒公分谤,而田岗大人对朕尽心犹胜管仲。朕不过是在冷枫园中兴了一些工程,田岗大人就恐天下人怨恨于朕,所以也立刻行动,想要为朕分谤,将天下人的怨恨引到他身上去。田岗大人在京中的宰相府极尽豪华,在京郊尚有三座别院美仑美奂,近日又建春烟阁安置那自各地购来的百名歌舞美女,再建泌香园,园中自有绝佳山水,以供家中儿女嬉戏。另外据说宰相大人的老家也大兴土木,广建楼宇,声势之大,比之一方诸候也不逊色。宰相门下养士极多,天下谁不知宰相门弟富贵无双,天下有才之士无不想投入宰相门下为客,倒没听说过几个想在皇帝面前求个出头。如今天下人都只知宰相而不知朕,纵有怨恨不满也是对着宰相不是对着朕了。田岗大人,你对朕果然忠心无双。”
  他这边含笑一句句说着,语气亦温和如春风,田岗听来却字字句句如惊雷入耳,仙道说一句,他就在地上叩一个头,仙道一句句说完,他已经全身被冷汗湿透,再也没有胆子多说一个字了。
  重帘间隔,没有人可以看到里面诸妃和太皇太后震惊的眼神,但是不用看也可以想到,仙道淡淡微笑,对上施礼:“太皇太后必然已经累了,孙儿就不再打扰了。宰相大人操劳国政也十分辛苦,也不必再多管朕的私事,还是一心为国得好。”说完也不再多看旁人一言,微笑着转身离去,人已远离大殿,淡淡的笑声仿佛仍在众人耳旁,撼人心神。
  大家忽然看到了一个与他们映象中完全不同的皇帝。一直以为这个皇帝软弱好欺,至此才知他竟然可以如此精明,如此之强,怎么不叫太皇太后暗暗心惊,而田岗深自警惕暗下决心以后在这位皇帝面前要切切小心,切莫惹来杀身大祸,
  诸妃原以为只要太皇太后开口,皇帝断无反对之理,万万料不到竟是如此结局,这哪里是那个永远微笑着最好说话的皇帝啊。
  唯有彩子心中一动,暗自思索,只从这几番唇枪舌剑的交锋已可以看出仙道彰有这般心机这般手段了,可他为什么全不在意朝政为祖母把持,权力不在自己手上呢。有哪一个为皇为王者能够不将权利放在心上,明明有一争之力却藏锋敛刃宁可被人轻视。可如今,为了流川枫他却又锋芒毕露,对着自己的亲祖母和三朝老臣都这般寸步不让。他可以云淡风轻地笑着把权利视为过眼烟云,他也可以如此强悍地维护他所在意的人,细想自己一生所见,竟不曾有第二个这样的人。至亲父兄为了王权稳固将自己当成了牺牲品,便是深爱他的宫城也没有那个的决心肯保护他,而仙道彰却能为流川枫做到。
  那个流川枫,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


 仙道含笑走出殿外,轻轻笑声犹在殿内诸人耳边回荡,可发笑的人自己才一离开众人视线,脸上的笑意已不知何时尽敛。微微低头,轻轻咳嗽起来。这些日子一直没有好好修养,身子还没完全好,刚才在殿上强忍着,也只是为着不让太皇太后有更多的借口对付流川。
  在这将暮未暮的时分,人间最豪华也最落漠的皇城中,这位至尊天子一声声咳嗽,直似有无尽孤寂。
  随侍在旁边的小顺子低声说;“皇上要去养心殿歇回儿吗?”
  见主子没有搭理,小心地再问一声:“或者去冷枫园走走?”双目细细观察主子脸上的变化,只待稍有不悦就立刻跪下请罪。本来这位皇上实在是难得温和好说话的主子,自从冷枫园那位主儿来了之后,不但脸上的笑容少见了,便是脾气也不知长了多少倍,不但是身旁这些下人日子难过,就是他自个儿的身子骨也全不在意,到头来,倒大霉掉脑袋的还不是他们这些可怜的奴才。
  仙道脸上渐渐又浮出笑意,可笑容中又有说不出的苦涩:“便去了,又能如何,还不是再白白生气一场。”
  小顺子屏息闭气不敢开言,仙道抬眼望长空寂寂,心中一片凄凉。

  他自小生于王室,父母只此一子,爱如珍宝,绮罗丛中,无事不遂他意,自幼读书识字骑射技击都是胜人一等,王室子弟中向少他这般才俊之士。可能是自小及长无事不能如意,人又聪明无双,什么都是一点就通,只觉天地间无物不可求到,所以反而对任何事都没有执着之心。虽生于王室,却不象旁的王候子弟般穷奢极侈荒唐享乐,也从不试图去争权夺利劳心劳神。他文才好,却从不做赋献于君王,只爱在月下花前,赏月观花,兴致来时随口吟诵,次日醒来,昨日诗文茫不可记,也从不曾想过记录整理流传于世。他精于骑射弓马,但也从不似旁的子弟每于人前卖弄勇武,有事无事大显本事,只爱在兴起时纵马如飞追云逐月。他喜欢星星,喜欢月亮,喜欢彩虹的颜色,喜欢云彩的形状,独独不喜欢把精神放在权位纷争这种无聊事上。可是他的祖母却很有兴趣,也很有能力,竟然为他争到了王储之位,让他自己在惊愕中登上了这天下至尊的宝座。祖母对他的前途非常热心,对他的国务也非常热心,热心地已经过了头了。可那又如何呢?如果不是存了心想当昏君的话,当皇帝实在是一件非常非常辛苦的苦差。种种的无聊政务,种种的权术运用,没有一样是他愿意为之费心神的,即然如此,一概不管,交于祖母也没有什么,何况祖母还确有几分政才,治国上倒也不曾出过什么差错,那他又何不乐得轻松?就算别人看不起,别人以为他懦弱也无妨,他只求悠闲快活罢了。
  纵然是天下之权,他即从来不曾在乎过,又何必去争?
  从来就没有什么是他求而不得的,也从来没有什么是他会认真去求的,也从不认为这世上有什么值得他去执着,值得他去求,值得他去在乎?
  直到遇上了他!

  那一日偏生他一时兴起要去围场狩猎,那一日偏生看上了那头鹿,那一日偏生向来对什么都不在意的他偏偏紧追那头鹿不放,一直追到了冷枫谷。偏生他就那么一眼看到冷枫谷口那倚着枫树而立的白衣人。
  他忘了他紧追不舍的鹿,他忘了今世是何世,他忘了他自己是何人。
  他只看到了那个倚枫而立的人。
  偏生那一日的风刮得也轻狂,漫天枫叶飞扬,伴那人白衣飘拂,绿水青山红枫白衣,直如一道闪电,生生劈进他的胸膛,他的脑海。

  那时他只觉脑中如雷轰鸣,蓝天白云,苍茫天地,似都在回荡他心深处的那句话。

  “我要他!”
  “我要他!”
  “我要他!”
  “我要他!”

  没有想,没有犹豫,没有任何思考,完全是最本能,最直接的反应,纵马来到他面前,以闪电般的速度将那一脸惊愕的人拉到了马上,那人也曾挣扎,可是立刻就被他治服了。

  远远的,似乎有一抹红飞快靠近,向他追来。可是他没有回头去仔细看,也没有理会那个人喊的是什么?

  生平第一次,应幸自己是皇帝,自己拥有足够的权利,可以得到他,不管他是什么来历,他的家人是什么背景,都无法阻止他。

  他得了此人,只如得了毕生之宝,什么游猎的兴致再也没了,只是飞速回宫,好生安置此人,轻声安慰他莫要惊惶。
  而那人虽惊却不惧,几次试图逃走不果,也就不再做无用之事,只是冷冷瞪着他。
  而仙道只是微笑,只要善待珍爱他,加上天子的身份,又何愁不能动此人之心呢。

  同时,为仙道查探的人,也报上了他所需要的一切讯息。此人名叫流川枫,有母而不知其父,人说他是灵狐入母体所生,最能克人妨人,自幼被弃,独一同村幼童樱木花道不忌讳灵狐之说,不弃不舍,与他相交十余年,也暗中照料帮助他十余年,使他不曾孤独一人枉死于冷枫谷中。除此之外,他再无亲近之人。

  仙道得知又是怜他凄苦,又是喜他并无其他家人难舍,自然能长居宫中与自己相伴。

  仙道自得流川,实不知如何珍爱才好。给他最好的宫室,最体贴人意的下人,安排最好的饮食,赐他无数锦袍玉带珍玩宝物,可是流川只是冷冷寂寂,凡事依然自己打理,不肯假于人手,所有的珍玩赐物看也不看一眼。
  仙道每每柔声细语屈意迁就,便连他一句回话也得不着。

  流川自知仙道是皇帝后也只是微微惊讶,并不曾有受宠若惊之态,也无诚惶诚恐之容,对待仙道的态度从来不变。每当天子驾临不但不下跪接驾,便是看他一眼,与他说一句话也是不肯。
  仙道虽不恼他不肯行君臣之礼,只恨他眼中竟完全没有自己。他贵为天子,何求不得,为什么这流川枫竟然视他如无物。他费尽了心思,赔尽了小心,流川枫竟是连眸光也不肯施舍给他一个。他只会打开窗子望天上白云悠悠,他只会在每日清晨,如同往日在冷枫谷前守候生平唯一的朋友一样,站在冷枫园外凝望这人间最美丽的园林,世上最美丽的牢笼。

  仙道每每气急,狠狠按着他怒声问:“你到底想什么?你到底要什么?”
  唯有那时,他才会收会遥望远方的目光,静静望着他,静静说:“放我走!”

  仙道脸上的凶狠会在那一瞬化为无力,化为痛楚:“任何愿望,除了这个。”
  再没有回答,流川的眸光,流川的心,又到了最遥远的地方。

  向来温文尔雅的仙道会摔碎了杯盘,掀翻了桌子,吓跪了一地的太监宫女,唯一记得的,只是即使在盛怒中,也莫要伤流川一发。

  多少回夜深难眠,来到冷枫园外,痴痴望着里头,却即不愿扰他安眠,也不能再受他冷然相待,待要离开却是连步子也移不动,只能傻傻呆呆,立于月下,任风露袭体,哪顾得夜深露重。便有时,忽下暴雨,反愿这无边大雨能浇熄那时时刻刻把心都烧疼了的火焰。身旁的太监宫女虽然劝的劝,求的求,又哪里有一句话可以进得了他耳内。纵有人张开伞来,也被一把夺过扔在雨中。可为什么,那么大的雨,打在身上,犹不觉苦,苦的只是心,心痛只为了知道,纵然淋病了身子,淋痛了心,那个人依然不肯望他一眼,多说一句话。也因着这份苦,后来虽真的生了病,也无心调养,依旧为他伤了一颗心,碎了一颗心,连日地折腾下来,身子倒真是越来越差了,不过仙道的心思仍不在自己的身体上,只想着怎么才能让那如冰的人儿欢喜才好。

  知道他不喜被关在宫中,又万万舍不得放开了他。纵然心痛,纵然伤怀,仍能打起精神,绞尽脑汁想法子引他快活。所以才会令人大费周折从冷枫谷中把那满谷红枫移植到宫中,为的,不过是他能展颜一笑。

  想到这里,仙道脸上的笑意越发凄凉。回头望向殿中,想起方才田岗以幽王裂锦求褒拟一笑之典提醒他,莫犯幽王烽火之荒唐错误,却哪里知道,若能换取流川一笑,他又何惜烽火戏诸候。
  只可叹,纵然一把火把这漫漫长空映亮,怕也难让那人开怀动容吧!

  流川枫,流川枫,
  今生今世,你是我的劫,我的孽。


彩子不知自己为什么会静悄悄来到冷枫园外,借着树木遮掩偷眼看那个当今天子最最爱宠的人。
  可是这一眼望去,终于知道为什么陵南国君会如此在乎这个人了。

  冷枫园内外皆是红枫,枫叶潇潇中他倚枫独立,望之直如神仙中人。

  彩子素来自负美丽,在陵南后宫中更会过无数佳人,此刻看这枫下白衣之人,竟然会出惊艳之感。彩子自负多才,然此时此刻,穷尽心中所知所学,竟无一字一词一语可以形容得出这般人物。

  只是,为什么他独立枫树旁神情会那样孤寂,可是也如自己一般厌恶这黄金的牢笼?为什么每日清晨他都爱站在冷枫院前,遥望远方,且不喜有人在旁边,可是因为他也思念远方的家园和那些生命中重要的人?

  彩子心中无由的痛惜不知是为了那独一无二的男子还是为着为命运捉弄的自己,眼神不由顺着流川的眸光望去,忽然一震。

  远处玉液池上望月小桥上正有数位佳人说说笑笑,凭栏赏鱼。原是宫中几位妃嫔竟然有如此兴致,在晨风中出来嬉玩,而且连宫女太监都不曾带在身旁。令得彩子惊讶的是这几个妃子中竟然有晴子在。晴子性子胆小羞怯,自来这异国宫中后每日深居宫院里,除了自己外,不敢主动去接近旁的人,唯恐一个应对不好,就被这上国贵女嘲笑轻视了去,今日竟会和其他妃嫔一起出来游玩?想来,以晴子的性格断不敢主动与她们相交,必是这几位妃子顺路去邀晴子的,而晴子也同样不敢拒绝。只是奇怪的是这些后宫之中冷漠自私拼命排斥他人的美人们为什么会邀晴子呢?晴子即无本领又无靠山更没有邀宠皇帝的手段,她们完全没有必要向晴子示好拉拢的啊。

  彩子心中还在思索,眼中却见晴子折了一根柳枝,依着桥栏弯腰戏那池中的鱼,也不知是身子俯得太低还是怎么竟忘了形,竟一下子失了重心,猛往池中掉了下去。
  彩子惊得脸上失色,啊得叫了一声。
  她与晴子都是关外悍族公主,身在沙漠中长大,全都不识水性,掉下水去那还了得。
  晴子是彩子在这遥远国度唯一的亲人,如果出事,叫她情何以堪,纵然彩子聪明无双,这一瞬也惊呆在原地,不能再做任何动作。

  几个妃子也无不大惊失色,纷纷呼喊。只是因为这里地近冷枫园,而流川枫又不喜人多,他每日早上必在冷枫园外独立,仙道彰因此传下令来,宫中下人无不在这时候远远回避,一时间竟无人前来。

  流川枫原本对这几个在远处嬉玩的妃子视如不见,耳边忽闻惊呼之声,才回过神来,注目见池中似有人在挣扎,心中立刻明白,本能地向那边跑去。

  彩子心中忽然灵光一闪,一切全然明了,不由自主脱口而出:“这是她们设下的害你之计。”话音出口,竟然也不觉后悔,虽然她关心晴子,但也不能眼看这个人因救晴子而被害。

  流川枫闻声回首,往彩子藏身处看了一眼,再看看玉液池上诸女,忽然间清亮的双眸闪过明悟,但他的步子却是停也没有停过,一直向玉液池那边跑去。

  彩子也同样看到流川的眼眸在那一瞬间闪过的光芒,可是更加震惊的是,流川居然没有停,也没有再回头看她。如果在那一刻之前,彩子还想不顾一切都冲过去看晴子的情况,现在,她却立刻扭头飞奔,她要救他,纵然与整个后宫为敌也在所不惜。

  只为了他眸中那照耀天地的光芒,只为了在这冰冷宫庭中绽放的人性温暖,只为了那明知一切依然救人的执着,她怎能不救他。

  彩子庆幸自己的速度和判断,她拼尽所有的力量在最短的时间里跑到了勤政殿,幸好她猜对了,唯一能救流川的人果然在这里。仙道这几日为了平息朝臣的不满每日都早早上朝,把些无关紧要太皇太后不愿理会的奏章拿到勤政殿中来随意批示。惊见那不顾规矩不等传唤就闯进来的彩子不免极不满地皱了皱眉,咭难之语尚不及出口,彩子已气喘吁吁地说:“陛下,快,流川……”
  奏折在一瞬间散乱了一地,仙道一把抓住她惊问:“流川怎么了?”

  在流川把水中的晴子救上来以后,本来怎么叫都叫不来人的地方忽然一下子涌出十几个侍卫太监,不由分说把流川绑了起来。
  妃子们更是惊叫连连,直如天崩地裂了一般。
  当然了,皇帝的妃子,皇帝的女人,旁的男人别说是碰一下,就是看一眼也是不能的,如今居然浑身湿透了让一个男人抱得紧紧,这还了得,国体何在,天子的颜面何在,妃子的名节何在?完了完了,反了反了。
  所有人都气愤填膺,恨不得立刻把流川枫碎尺万段,就似不如此不足以何存国体一般,至于流川枫是在什么情况下才抱着晴子把这个半死的人救上来的,她们就似全忘怀了。

  晴子喝了一肚子水,人也吓飞了魂魄,早已昏昏沉沉,更无法为她的救命恩人说话。

  而流川枫即使被那些忽然出现的人围住上绑时神情也没有丝毫变化,对于这些男男女女七嘴八舌的叱责更是听如未闻,就似所有的事都与他无关一般。

  诸妃暗中定下如此毒计,借一个在后宫中全无地位又无家人倚靠的异族小国公主引流川来救,若成功则可除去眼中钉,就是不成也早已安排侍卫在暗处可以救人,不会弄出什么大乱子来。这个晴子胆小羞怯,当时她们又几个人玩闹在一起,她也未必可以肯定背后那一推是有心还是无意,纵然肯定了,相信也做不了什么可以威胁她们的事。所以她大胆的实行了这个计划,只是此刻虽成功,终不敢由她们下令弄死流川,只怕皇帝怪罪下来。所以她们喝令将流川押去见皇后,皇后主掌后宫,现有妃子被一个男子搂抱,不论是出自什么情况下,皇后都有权维护后宫清誉,将那男子处死,纵然皇帝找来,也没有理由怪罪皇后的处置。

  可惜,她们大队人才刚到坤宁宫门已被面罩寒霜的仙道彰迎面拦住。

  诸妃万万料不到这个时候皇帝竟会到后宫来,无不慌乱,只得忙忙将流川对皇妃逾礼之事说出,以求能先占住一个礼字。

  仙道彰冷冷说:“爱妃贞烈守份自然难得,只是凡事也知便宜行事。晴妃是湘北公主,湘北以公主与我陵南订交,可是公主入宫仅数月就溺水而亡,你们叫朕何以对湘北国君,你们让陵南何以对湘北。流川枫不止是救了朕的爱妃,也救了陵南的国体,朕的颜面,你们反倒要拿着小事来计较,难道你们要朕背上一个忘恩负义的罪名吗?”
  诸妃待要抗辩,但仙道身上所散发的煞气却令得跪在地上的她们连抬头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
  仙道亲手为流川枫解开绑绳子,同时冷眼一扫一众太监侍卫:“刚才是你们把他绑起来的?”
  这些人早已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圣上,奴才们是奉了诸位娘娘的旨意。”
  “朕也没说你们绑错了啊。只是晴妃娘娘落水,你们人在哪里,等流川将娘娘救了上来,你们倒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要治人绑人了。不能保护主子,留你们何用?”悠闲的语声忽转冷厉。
  诸妃纷纷色变,连连求情,便是坤宁宫中的皇后也听得动静出来,在仙道彰面前讨情。
  仙道原不是好杀之人,见警示之意已达,也就勉勉强强卖了一个面子,把这些人全部拖下去以护主不力的罪名杖责一番,然后赶出宫去。
  这些人被打得半死不活还得拖着身子来跪拜谢恩,诸妃失了不少心腹也不敢怨争,还要谢圣上皇恩浩荡。

  仙道携流川回了冷枫园,柔声安慰他,流川一如即往不理不睬,自己回房蒙头睡觉,只留仙道彰一人僵立当场。良久才苦涩一笑,离去了。只是临走时犹不忘将冷枫园上下人等训斥一番,令他们以后要切切注意流川枫的安全,断然不能让此等事情再发生。

  当夜,仙道彰亲至晴香宫,探望溺水受惊的晴子,且不出所料,彩子果然也在陪伴晴子。
  仙道劝慰了晴子几句,晴子只是低头应是,不敢抬首相望,反倒是彩子在一旁含笑谢恩。
  仙道微微一笑:“应是朕谢爱妃才是,不知爱妃想要何赏赐呢?”
  彩子含笑施礼:“臣妾只求圣上下旨严令今日勤政殿上下人等不得将臣妾报讯之事传出,否则这后宫之中难有臣妾立足之地。”
  仙道苦笑一声,这后宫斗争之激烈狠毒,只须遍看史书,已可知其中惨裂了。而历朝天子无论多么英明能干,碰上这种事也一样没有办法解决。总不能将那些名门贵族之女,公候世阀的小姐通通都下到冷宫里去吧。
  仙道凝注彩子明慧的眸,忍不住问:“为什么帮他?”
  彩子淡淡道:“今早晴子落水时我忽然猜出这是陷阱,本能地出声提醒他,而他也同时明白了,可他仍然停也没有停就去救晴子,如此人物,我怎能不救,岂能不救?”
  仙道与晴子同时如遭雷殛。

  晴子自入陵南后宫以来只觉孤苦无助,茫然无措,除了彩子再无可依可靠可求之人。今早得众妃相邀,本以为诸女愿与她做朋友,正自欣喜,哪知戏鱼之时,身后竟有一股力量推得她落入水中。当时惊恐惧怕只以为天地皆毁,在那最绝望的关头,一只手将她抱住,将她从水中救出了生天。当时她神魂俱丧昏昏沉沉,事后才知那救她之人竟是后宫中所有妃嫔的眼中钉,当今天子最宠爱的流川枫。听太监宫女们暗中传那人是个冷人儿,可她知道不是,那在她最绝望的时候抱住她的手温暖已驱散整个后宫的阴冷。此刻再闻得彩子说明流川是明知有人布下必死的陷阱竟仍然救她,心中所受的震撼非轻。少女情怀,千回百转,一时竟已痴了。 仙道彰何尝不是心中大震,如此流川,如此流川,不枉他珍之重之,遍觅人世,何处寻第二个流川。只是心头又无由地一痛,如果那落入水中无助待死的是他自己,料那流川是定然不救的吧? 彩子兰心慧质,看仙道的神情在一瞬间黯然,再联系宫内流传的一些皇上在冷枫园内受气的传言,立即猜到这位不凡的帝王与流川枫的相处只怕极有问题。心中越发地好奇了起来,实在很想知道流川枫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更想知道这两个男子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谁知不必她费心思,仙道反而先说了:“彩妃你聪明无双,不知可能帮朕一个小忙?”
  彩子忙恭敬地说:“但请圣上吩咐。”
  “流川不快活,自入宫以来,他一直不快活。朕用尽了法子也无法令他开颜,我想这宫内他是真的太寂寞了。若能有人肯陪他说话,与他谈谈心,或许他会高兴一点。只是宫女太监们哪能知心,其他诸妃更是恨不得要了他的性命,唯有彩妃你聪慧无双可以信托了。”仙道心中暗暗盘算,若此计可行,或许彩子能帮他探出流川真正的心意以及喜好,对于改善他与流川之间的关系不无帮助。
  彩子美眸流转生辉,她对于流川自然是极有兴趣,可她也同样知道后宫中太皇太后皇后以及诸妃如何敌视流川,如若她与流川接近必会结怨于这些人。太皇太后手握重权,皇后主掌后宫,而她却未必能得到皇帝舍弃一切相护,万一自惹祸端,反是不好。
  仙道看她神情,也知她顾忌什么,便是他天子之尊,也不便硬逼彩子开罪下这样的对头,只得暗叹。他这里才要放弃,彩子已含笑允诺:“臣妾必不负圣上所托。”
  看她眸中光彩,仙道已知她心中必已有了主意,也不多问,微微一笑,起身离去了。

  次日,晴妃宫中收到了大量珍贵赏赐,说是为晴妃压惊,独彩子知道,那其实是皇上对他的谢礼,只是不便无端地赏赐给她以免引人猜疑,又知她与晴子相厚,不分彼此,所以才借压惊为由赏了晴子。
  彩子一边与晴子说说笑笑观赏宝物,一边在心中暗暗思索,不知心中谋略可能瞒得过太皇太后等宫中诸人。


“接近流川枫!”皇后相田弥生微微一皱秀美的眉锋,陷入了沉思中。
  谨妃则冷冷说:“那怎么行,我们是什么身份,怎能接近那等下贱男人。”
  玉妃也是不以为然:“如果让天下人知道我们这些贵妃居然要刻意向那么一个不知那里出身的害人妖孽献媚,那还了得。”
  彩子怯怯道:“这原是妹妹一时糊涂,想出来的主意,原本还以为能有些用处,如今得了几位姐姐提醒才知道是自己想差了。我们都是清清白白的尊贵身子,自然不能委屈了自己去接近他,白白弄脏了咱们自己。”
  “不,你说得对,应该试着去接近他了。”相田弥生决然道。
  “那怎么行?”淑妃满脸不以为然。
  “如今圣上对他已是完全痴迷了,我们就算不为自己,也要想办法把圣上从他的掌握中救出来才是。只是如今圣上防范得紧,要想动他是万万不能。所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我们实在应该找人接近他,弄清他到底有什么手段,找出他的弱点,才能再相应找出对付他的办法。”弥生一条条分析起来。诸妃俱都心服。
  “果然是皇后想得周到,只是该找谁去接近他呢?”淑妃皱眉问。
  众妃都不说话。她们都是名门贵女,自视甚高,又听说那流川枫来历奇特,接近他的人总会有祸事发生,哪里还肯出头。
  几个女子互换眼色,一起向彩子看去。
  彩子惊极摇头后退:“姐姐们,妹子不过是外族人,人又笨,没有经验,如此重担承担不起,几位姐姐都是聪明过人且有见识的人,不如……”
  弥生笑着牵起她的手:“妹妹不知,如今圣上对我们几个都有疑,哪里肯让我们接近流川枫啊。妹妹就不同,你与晴妹妹亲密。上次晴妹妹的意外让流川枫又在圣上面前得了便宜。你与晴妹妹以感谢救命之恩为由到冷枫园去拜访流川枫,合情合理,谁也动不了疑啊。以后你们常常走动,皇上也不会阻拦啊。”
  “可是,可是……”彩子蹑嚅欲言。
  众妃忙着围过来亲亲热热连声叮咛。
  “好妹妹,若是我们可以做得来,又何必请你呢。实在是此事非你不可啊。”
  “好妹妹,我们姐妹们下半辈子的日子,可就全靠你了。”
  “是啊,纵然不为我们,为了国家,为了朝廷,为了圣上,也该让他早日摆脱这等妖孽才是。” 彩子被诸妃一连声地嘱吒说得脸上的犹豫之色渐去,咬咬牙,毅然说:“好吧,为了诸位姐姐的这份信任,小妹就不知进退地试一试吧!只是太皇太后那里……”
  “放心,太皇太后那儿我去说。”弥生微笑着安她的心。
  彩子这才极之为难地点了头。
  诸妃又对她交待了一大堆,才亲热地将她送了出去,眼见彩子离开,诸妃才得意地互视。
  彩子远离诸妃之后,脸上那惶恐之色已变成了胸有成竹的笑意。
  只这一番以退为进,果然就令得她从此可以光明正大地出入冷枫园,不但不会得罪人,还得到整个后宫的支持。 当日,彩子就拉着晴子齐来冷枫园拜访流川枫。
  晴子自上次落水后原本不太敢出门,但今日听说来会流川枫,却是立刻紧随而来。

  流川枫自居冷枫园以来,除皇帝外原无旁人出入,如今来了两个客人,心中虽奇怪,倒也颇解这深宫苦囚的寂寞,虽然淡淡的,倒也认真接待了他们。
  晴子原本鼓足了勇气而来,如今见了流川枫反倒心虚,一直低头无言。
  笑吟吟连声道谢的自然是彩子。
  流川反应极淡,倒不是他冷酷,只是自小被人看成灾星,除了樱木,无人与他亲近,他自己也不知如何与人交谈才好。
  这样的主客,原本说完了几句话后便该冷场才是,但彩子却自自然然说起了自己,说起了家乡,说起了那天苍苍野茫茫的草原,说起了那逐水草而居的生活,说起了明月下跳舞的塞外姑娘,说起了那唱着歌儿纵马追寻爱人的豪迈男儿。
  如此塞外风情,对于久居幽谷的流川来自然是闻所未闻。虽然他一直没有插嘴,但眼睛中的专注和明亮眸子中闪动的光芒已让彩子知道他喜欢,从而有足够的信心说下去。
  说到后来,连彩子自己也忘了情,沉浸于昔日的欢乐中。
  不知不觉中,就这么过了大半日,彩子笑着起身告辞时,那个出了名冷淡,连对皇帝都不假辞色的流川居然亲自送了出来,虽然仍然没有说话,但其中的诚意,已令得彩子深感。
  彩子自自然然说冷枫园果然清静,这里的枫树果然好看,以后还要多多来玩。
  而流川也自自然然点头,本来就没有什么与人交往经验的人,也并没有查觉彩子的热情是否合理。
  就这样彩子出入冷枫园的时间越来越多了,大部份时间是和晴子同来,彩子常与流川说话,虽然大部份时候流川其实都不怎么回答,但眉眼中的神彩却说明他绝不讨厌彩子的热情。而晴子则往往偷眼望着流川出神。
  彩子出入冷枫园次数多了,也常遇上仙道,更看到仙道对流川的千种殷勤,万般呵护,偏偏流川枫对仙道所做的一切都似无感无觉一般,一直对他冷若冰霜,视如不见。有时连彩子都觉那个受尽冷遇的仙道太也可怜了。
  仙道见彩子出入冷枫园后,一向冷寂的流川竟有了活力,眼眸中也多了些光彩,心中也是高兴。知道,终于真正做了一件可以让流川高兴的事。可是每当看见流川枫与彩子谈话时眸子里淡淡的喜悦,他心中就不是滋味,为什么,那个让流川所期盼,所喜欢的人,永远不是他自己呢。如果不是不想再让流川有一丝一毫的不悦,他几乎都要下旨禁止彩子再出入冷枫园了。
  彩子多多少少也感觉到了仙道对她的醋意,心中暗笑,却也知道应该早早探探流川对仙道是什么想法了,否则不知这个吃醋的皇帝到了失控的时候会做出什么事来。
  要知彩子是多智之人,虽有心相助仙道,但却绝不肯一开始就与流川谈及仙道,以免引起流川防备之心。如今与流川相交已深,心知这个看来冷淡淡,被传为祸世异胎,祸国妖孽的大灾星,其实只是一个孤独寂寞渴望友情的少年罢了。其实只是和她一样厌恶这黄金囚牢,渴望自由渴望飞翔,却无法突破牢笼的可怜人。
  因着这份相知,心中愈发怜爱,渐渐只觉这个心灵纯净的少年实如幼弟般令她疼爱,早有开解他,帮助他的心意了。只是近日发觉晴子每入冷枫园都神情不对,目光总是围着流川枫转,可当流川目光无意自她身上掠过时,便会急急闪开。彩子亦是女子,多多少少已知晴子之意,不免心头暗惊。
  有意无意间拉晴子提起此事,晴子却只是凄然一笑:“姐姐,你不必说,我知道。自从我与你共同入宫的那一天,我就知道这是我的命,便是姐姐都只能认命,何况是我。可是我真的庆幸能够遇上流川君这样的人,在这个宫里,竟然还会有这样的好人。我知道,他和我们一样寂寞。只要能时时见着他,陪陪他说话,看到他不再那样狐单,我便欢喜了。我没有妄求,也不敢妄求。”
  彩子凄然无语,是的,象她们这般人,生命中的不幸已然注定,纵然不甘又能如何。但愿能以这注定了孤寂的生命,帮助另外一些渴求真情,渴求幸福的人,也算弥补自身的遗憾了。
  二人相对无言,可外面却有人如飞冲了进来:“彩妃娘娘,你快去看看吧!”
  满头大汗跑来的,是仙道身边的太监小顺子。
  彩子一见他,就知仙道必是又和流川吵架了。
  要知道仙道毕竟是皇帝,放下身份,对流川何等屈意照料,偏受流川冷遇,有时也会有忍无可忍发作的时候。只是流川根本不惧他的怒气,每当他发火,也全不动容,不理不问。仙道虽再怒也不会伤害流川,但有时发作会拿身边的下人撒气,或是不肯爱惜自己,每于愤怒中伤及身子,流川倒真能狠了心不理不顾,那一干随侍的太监们哪一个不是吓得魂飞天外,只恐自己跟着倒霉。
  幸得彩子常出入冷枫园,有时碰上这种情况都会上前劝说。流川看来孤僻,只是因为一直被人视为妖邪排挤。以往除樱木外并无朋友。如今自然珍惜彩子的友情,再怎么也会听她几句,便是仙道,她也多能柔声安抚,让双方都不要太走极端。救了这些可怜的下人们不知多少次。如今冷枫园中仙道只要一发火,他们总会有人急忙赶来,请彩子前去。
  彩子心头暗笑,那个才智无伦的皇帝,怎么每遇上流川的事就比谁都沉不住气,每每动气,累自己当了不知多少次和事佬。
  虽心中并不以为意,不过看小顺子着急,也顾不得已是深夜,与他同赴冷枫园。
  一到冷枫园中,只见所有侍伺流川和仙道的下人们全都噤若寒蝉,退在外头,不敢进入,眼见她来了,无不露出喜色。
  彩子含笑上前,也不进去,先躲到窗外偷听,以弄清他们为什么又吵了起来。

  “你说,我到底要怎么样,你心里才会有我?”
  只听此一句,彩子便知,必是仙道又受不了冷淡了。偷偷隔着窗缝望进去,不出所料,看到流川只是坐在桌前,凝目望桌上那因无人照料即将燃尽的残蜡,根本连看都不看仙道。
  也难怪仙道恼怒,便是常人被这般忽视也受不了,何况他是皇帝。仙道明显曾用过种种方法都无法令得流川抬头看他一眼,此刻怒极冷笑:“昨晚上你听到外头有骚动吗?是一个叫做樱木的莽夫闯宫,被宫中侍卫拿了去。”
  流川一震,猛抬头,目光如电,逼视仙道。
  仙道心中激愤,他用了多少情,费了多少心,任何事,任何物,只要流川想要,只要流川喜欢,只要能换他一笑,他都不惜一切弄到流川面前来,却不能换他半点动容,如今只樱木二字,已令得流川如此了。
  流川沉声说:“放了他!”
  这是自从上次要求仙道放他走而不得后,他第一次开口对仙道说话。而这是为了一个叫做樱木花道的人,这个认知让仙道越发愤怒。若是平时,流川主动对他说话,就是要天上的星星他也要想法取来,此刻却只是冷笑:“平民闯宫是死罪,我凭什么放他?你又凭什么要我放他?” 窗外的彩子心头暗笑,果然用上这一招了。这一招即能测出樱木在他心中的地位,也极有可能打破目前的僵局。可彩子对于这位曾在太皇太后和国家重臣面前进退自如从容自若的皇帝如今用上如此拙劣的手段颇不以为然。不过也很难怪仙道。谁叫再聪明的男人吃起醋来都会变大笨蛋呢。
  只不知这一招用出又会有什么结果。这段日子相交,知道流川内心其实极单纯,因为与世人相处极少,完全没有世俗的任何厉害观念,也因此极重感情,对于生平仅有的好友他必极为珍稀。可是彩子也同样知道,这个被别人说成妖邪,但其实只是个大男孩的流川内心的倔犟。实在很难猜到,在仙道这样的刻意威胁下他会有何种反应,他到底会不会屈服。


流川的眼前黯淡了,是桌前的残烛终于燃尽了。虽然房中四处还有许多烛光,但他眼前,却终是阴暗的。这一刻他的眼眸似乎也是黯淡的:“你要拿他怎么样?”
  仙道冷冷说:“他犯的是死罪,不过当然不会立刻杀他,有关的衙门总要审出他为什么闯宫,受何人指使才对。他们的手段,就连死人的话也能问出来,我看用不了多久,就会取得口供了。”
  流川本来就较苍白的脸上更是煞白一片,咬牙道:“你明知他为什么闯宫,还要对他用刑,你卑鄙?”
  仙道大怒:“我卑鄙,我有何卑鄙之处,我一直知道他是你的朋友,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捉了他来威胁你,现在是他自己要闯宫,我是天子,岂能受小人之辱,要杀他,要治他,要对他用刑的是国法,不是我。”
  流川神情冷然,语调冰冷:“你想怎么样,才肯放了他?”
  仙道惨笑;“我想怎么样?我心中所思所想,你岂有不知,我对你一片心意,只是被你踩在脚下,如今你倒要问我想怎么样了?”
  流川神色却并不改变,只冷冷说:“你是皇帝,自然为所欲为。非得我肯依从于你,任你予求,你才肯不再折磨他吗?”
  仙道心中绞痛,平生从未如此在乎过一个人,平生从未如此想要让一个人高兴快乐,可他却总是让流川不快活,他本人也因此更加痛苦,却怎么也无法放开他。无论如何不愿让他觉得自己在威胁他,却无法忍受他的冷漠。即使此时,故意提起樱木,刻意地要胁他,内心其实仍无威胁他之意,只是想让他动容,只是想让他在自己面前表达出感情来,哪怕那是愤怒和憎恨,只是想以此雷霆手段,赌一赌能否打破彼此之间的僵局。
  “我并没有想要折磨他,事实上他闯宫之时左胸已中了一箭,伤势极重,只要我放任不管,他就只能伤重而死了。”仙道一边说一边细细观察流川的神情,想知道,那个樱木到底在他心目中有多重要。
  流川无言,甚至神情也没有太大的改变。
  那是樱木,那是他十余年孤寂岁月中唯一的朋友。那是在所有人说他是狐妖是祸胎避之唯恐不及时唯一不惧不怕同他接近,带给他温暖的人。
  十几年了,他每天都会来找自己,带来好吃的好玩的,把外面的事情讲给他听,陪自己说笑玩闹。因为自己想要识字却无人教导,所以一向喜武厌文的他努力去学读书认字,然后来一字字教他。
  因为自己被掳,所以他一路寻来京城,不知已历多少苦难。所以他不惧生死,暗夜闯宫,所以他身受重伤,奄奄待死。
  自己能为他做什么,是不是应该为他而折辱自己,向仙道屈服,只要能救他出去。 流川目光垂落到桌上那已燃尽残烛的烛台上,低声问:“他受伤的是左胸吗?”
  仙道还不知他心中所思,茫然应了一声,窗外的彩子却是旁观者清,发现流川的眸光在这一刻无比明亮而坚定,心中一阵发冷,失声惊呼:“流川,不可!”
  但已来不及了。
  流川闪电般地抓起桌上的烛台,飞快插向自己的左胸。
  仙道完全无法想象,更完全无法反应,眼看着鲜血立时染红了流川的白衣,茫然间,升手扶住流川倒下的身体,仍然不敢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看来这样瘦弱的流川,竟真的用他自己的手,将烛台插进自己的血肉之躯里,烛台尖利的上端完全没入他的胸膛,可见他心意之决,用力之猛。
  耳旁传来彩子惊极的呼声:“快,快传太医!”
  随后是慌乱的脚步走,还有抢入房来的彩子,彩子把呆愣愣的他推醒,提醒他将流川小心地放到床上。接触到彩子目光中的责备,心中更是痛悔无比。
  他自认深爱流川,谁知竟一点儿也不了解流川。他初见流川或许只是心动,只是惊艳,可后来深爱上流川却是因为他和别人不同,他心中没有王权富贵,没有帝王之尊,他在自己面前,一直保持着他的尊严,他的坚持。
  这个看来瘦弱的少年,内心的坚韧实非常人能比。
  是他的执着,是他的不屈,更加吸引了自己的心。
  可是,如今,却傻得要用他最好的朋友来威胁他。
  流川是个极重朋友的人,他为了朋友会不惜性命,可流川却也绝不会放弃他自己的原则自己的尊严,他不会为了任何人任何事而改变自己做人的原则。
  他不受威胁,也绝不会屈服,但他愿用生命,来回报他的朋友。
  而自己,居然傻到忘了这一点。
  自问爱他,自问在乎他,想不到,最不了解他,最蠢最傻的人竟是自己。
  看到流川胸口的鲜血不断涌出,他慌乱得用手捂上去,不知如何才能让鲜血再不流逝,让生命的活力重现于流川苍白的脸上。只是痛极失声:“你这是何苦,我只是吓吓你而己。难道我竟真的会做让你伤心的事吗?你若真的恼怒,只管来杀我便是,为什么竟要伤害你自己?”
  这九五之尊,一代帝王,此刻已禁不住泪落如雨,惊惶无助,如同一个孩子。
  便是彩子心中有万般不满,此刻看了,亦是不忍。
  流川虚弱至极,而神色中,眸光里竟也没有怨恨愤怒之色,只是勉力开口:“我,我不能杀,你,也不想杀,你,我更不会杀你……”
  说至后来,终于痛晕了过去。
  仙道心痛至极,也不知道流川到底说了什么,反是彩子心意一动,暗暗思忖。
  如果不是太医们及时赶来,仙道几乎就要发狂了。
  幸得彩子连声劝说,终叫他起身让了开来。
  太医们看皇帝的神情,都不免出了一身冷汗,心知流川若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只怕哪一个也活不成了。 幸好烛台尖端较短,流川并没有伤到内腑要害,经过太医们一番诊治都可以确定流川生命无碍,彩子这才放下心来,仙道的脸上也稍见血色。

  待得众人退去,彩子看到床上苍白的流川,也忍不住低责:“圣上这次实在是大大不该。”
  仙道目光只呆呆注定流川,良久才长叹:“是我错了,总以为是一心一意为了他好,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就觉得他不该如此冷淡,待我太薄,如今……”
  彩子冷笑道:“圣上真的是为他好,待他好,做了一切为他好的事吗?”
  仙道一怔,茫然望向彩子,他对流川的心意,为他所费的种种苦心,彩子皆无不知的,难道彩子竟认为他对流川不好。
  “对一个人好,深爱他,想为他做事,自该去做他想做的事,完成他的愿望。如果你给他的都是他不想要的,如果你为他做的,都是他不喜欢,纵然你把天下的珍宝权势都放在他面前,也算不得对他好。你喜欢流川,到底喜欢他哪一点,是爱他美貌吗?他虽俊美,圣上富有天下,世间俊美之人多有,他到底与旁人有什么不同,圣上才如此珍爱于他?而今圣上却以平常人视他,以对待平常人的方法待他,如今倒要怪他对不起圣上了不成?”
  彩子字字句句打在仙道心中,仙道心头大震,细思起来,自己为流川所做的一切,实无一件,是流川真心喜欢的,即如此,又岂能怪得了流川对自己的冷淡和怨恨。
  若真爱流川,自该体他心意, 不必他开口,便该真正成全他的念头,做他喜欢的事。可流川第一所想,只怕便是永离皇宫,自己又如何可以做到?
  即如此,那他的第二个愿望是……

  仙道忽然无限凄苦地长叹一声,无论怎么做都没有用了。本来流川心中就对他有怨,如今更因樱木之事自戮,纵然活转过来,如此心结深恨,只怕再无挽回余地了。

  彩子看仙道神情知他心中所想,一笑又道:“圣上不必如此绝望,事情未必如你想象这样。”
  此刻仙道半点不敢小觑这位异邦公主的才智,听她一言,亦是注目待她后文。
  彩子笑道:“流川与常人不同,他不惧帝王威仪,也不怕死。他喜欢自由,不爱富贵,他怨恨圣上将他掳来,更痛恨这宫中囚笼。他是个男子,并非柔弱女流,虽无武勇,却也有胆略见识,以往与圣上单独相处的时间多有,圣上对他又无防备,为何他从未有试图对圣上不利过?要知他即不怕死,又无九族亲友可诛,心中即恼恨圣上,又知一生难得自由,为什么,偏偏就没有任何意图刺杀伤害圣上之举呢?即使是刚才,他恨极怒极,伤的也仍然是他自己。”
  仙道原是聪慧之人,只是遇上流川的事,就立刻方寸大乱,当局者迷,听彩子一言,心中豁然开朗,再将自识流川以来二人相处之事一一回味,本已绝望的心中,终再次萌生希望。


“狐狸,狐狸。”
  昏昏沉沉中,听到那熟悉的语声,流川心中一阵阵惊讶,勉强把意识从黑暗中拉回,极力睁开眼,望到眼前一片火红。
  看到流川醒来,樱木花道本来焦虑的脸上多了一抹喜色:“你好些了吗?”
  流川仍有些迷糊,不知是梦是醒。目光勉力扫视,自身仍在冷枫园中,榻旁除分别多时的好友,还有那眸中隐含无限忧愁的帝王以及满目关切的彩子。至此他心中稍稍明白,却仍觉惊讶,仙道竟肯主动把樱木放出来见他。
  流川淡淡的眸光在仙道脸上一扫而过,仙道嘴唇一颤,千言万语,却是欲言又止。眼看流川与樱木目光交接,暗叹一声,起身说:“你们是老朋友,好久不见,必有许多话要说的了,朕还有国务在身,先走了。”说着就急步出去。虽然他一心想要从容,可是走出门时,却仍是几乎被门槛拌倒。
  流川清亮的眸静静自他身后收回,即使是彩子也无法看出在这一刻,他是否心有感触。但彩子自己对于这个为情所苦的帝王心中却浮了敬意。以仙道帝王之尊,不但放出了樱木与流川相会,甚至肯退身出去,不以任何方式干扰他们,便是平凡百姓中,亦难有这样气量的人。因此,更能明白这一刻他心中的苦涩,而他宁可忍受这一切,可见他是真的把流川看得高于一切,一心想要真正做一些让流川可以欢喜高兴的事,至于他本人可能快乐反而不再考虑了。
  彩子默默看了流川樱木一眼,亦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樱木看到没了闲人在这,方才笑说:“好你个狐狸,一个人跑到皇宫里来享福,居然也不传个信给我,害我担心得要命,不知你被人捉去卖到哪里了?”虽然尽力想在语气里加重埋怨之意,仍是无法掩饰眉宇间对流川伤势的关切。
  流川上下打量他半天,看他神完气足红光满面方问:“你没有受伤?”
  樱木讶然问:“受伤?开什么玩笑,从小到大,只有我打人,从来没有人打我,我什么时候受过伤啊?你以为人人都象你弱不禁风一点用也没有吗?”
  流川微微皱眉:“你不是因为深夜闯宫中了箭?”
  樱木哼了一声:“我倒是真的闯了宫,不过我身手了得,谁能射得伤我?只不过他们人太多,拿人海战术来对付我。我不忍心杀戮太重才停手不打了。”
  流川见樱木脸也不红一下地为自己的被擒强词夺理,纵然是伤重虚弱之时,也忍不住微微一笑。
  樱木知他是在嘲笑自己,也不理会,依旧兴致极高地说:“后来那个上次把你抢走的家伙就跑来审问我,还发了一大通火。我那时才知道他居然是皇帝。真稀奇,也看不出他身上有什么龙气,他旁边也没见六丁六甲诸神护佑啊。也不过就是那么一个人,我看比我还不如呢……”
  流川听他自吹自擂半天不入正题,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只是低低哼了一声。
  樱木早就从仙道口里知道流川这些时日过得郁郁不乐,本来他也关心流川,又受仙道之托,才拿出浑身解数胡解混说惹得流川又喜又气,看他本来苍白的脸上现出如此有生气的表情,心中也是高兴:“后来那家伙就青着脸把我关起来了。不过倒还好吃好喝没亏待我就是,今天突然跑来说什么你受了伤,让我来看你。接着我就来了。他虽然混帐,今儿倒是改好了不少,不但让我来见你,还说让我做御林军,谋个出身。虽然我一向是淡泊功名不把荣华富贵放在心上的大好人,不过现在每天按时轮值负责皇宫的守卫,那每天我轮值的时候都可以顺便来看你,这样也可以和你做个伴啦。”
  流川将他细细看了一番,看不出他有半点伤重的样子,方才问:“你是真的没有受亏待,还是他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对我说他没有亏待你?”
  樱木大怒,大力一拍床档,震得流川伤口生疼后又立时醒觉失态,一时跳了起来,手足无措了好一阵,才指着流川骂了起来:“臭狐狸,亏我当你是朋友,你居然如此小看我,我是那种会被收买的人吗?”
  流川听他怒骂,也不恼怒,反而微微地笑了起来。
  自被掳入宫以来,他已不知多久没有心情愉快过了。

  仙道在冷枫园中默默独立,轻风吹动衣衫,枫叶飘落一身犹似茫然不知,这位人间至尊的帝王在这一瞬孤寂至极点。
  看来心情愉快精神振奋的樱木大步走了出来,可是当走近仙道身边时,本来身手矫健的他却是脚步一顿,伸手按在左胸,脸上现出痛楚难忍的神色来。连声音也在这一刻变得稍稍无力了,但语气却还是蛮不在乎的:“他累了,现在已经睡下了。”
  仙道望向他:“谢谢你。”
  樱木正色说:“你谢我干什么?我又不是为了你?我也是为了不想让伤得只剩半口气的狐狸再操心才这么说的嘛。”
  事实上樱木本人确因闯宫受了重伤,只是当仙道来对他说及流川为了他愤而自戮时他立刻就决定陪仙道来看望流川,并助心灰意冷的流川提起求生的意志,并且将所有的伤势完全隐瞒了下来。
  仙道真切地感觉得到樱木和流川一样,根本不把他这个万乘之尊的皇帝当回事。不同的是,樱木没有把皇帝放在眼里,而流川的心中,则根本感觉不到帝王二字有任何特别的意义。或许他们才是相同的人。以流川的风神气度,确也是任何帝王将相不能相比的九天神子。偏偏自己却要为着一片私欲,将这人间谪仙强留于人世间最肮脏险恶的皇宫之中,即害了人也害了己,偏偏再也无法放手。
  此刻他脸上虽然淡淡的,但眼眸深处却有至深至沉的痛。
  樱木奇怪地眨眨眼睛,他向来直肠直性,高兴就大笑,不高兴就大吼,倒是从来不曾知道一个人的眼神可以表露出如此奇异的痛苦,他仔细地望着仙道良久,忽然哈哈一笑:“好吧,看在你是真的关心狐狸的份上,我就原谅你害我受伤吧,以后也不告诉狐狸就是了。只是你要怎么酬谢我呢?除了让我当值做御林军可以每天见到狐狸陪他说话解闷之外,你还要封我做武将,这样才比较威风,还有……”他这里眼中闪光,一心一意想着应该怎么敲诈这个高高在上的大皇帝。
  仙道奇怪地看着他,等他唠唠叨叨开完条件小心地看着自己担心自己会反对时才讶然问:“你知道我把流川枫强留在宫里,你为什么不反对?你不想把他带走吗?”
  樱木莫名其妙瞪着他:“我为什么要反对?你明明对他挺好的,他现在也住着好房子,吃着好东西。当然暂时不太高兴,但我以后会常陪着他的。以前在冷枫谷他也还是一个人孤单的过日子,每天的生活也很无味啊。其实把他带走又怎么样呢?人家都说他是妖怪,是祸星,没有人肯亲近他,他要上街,甚至可能有人会追打他,他只能一个人生活在冷枫谷中,除了我之外并没有朋友。而我家里其实也较贫穷,就算有心想要帮他照顾他,也常会有心无力,你以为,他在外头能比在这里好多少?在这里至少可以保证他衣食无忧,你还对他这样好。现在他虽不太高兴,可是等慢慢的,消了气,你又是皇帝,可以给他找很多乐子,怎么也比在外头受人欺凌敌视好啊。”樱木并不知皇宫中的阴暗,只是真心为流川着想。自小到大,他从不曾以异样的眼光看过流川,可是他知道别人是不会接受流川的,他自己虽然勇武有力,却没有办法打得别人亲近流川。他知道,流川虽然从来不说,但他心中必是孤寂的。樱木一直希望能有更多的人来喜欢流川,善待流川,照顾流川。现在即已有了仙道,待流川如此之好,如此真心,他又是皇帝可以保住流川不受欺负,那他为什么还要坚持让流川去过苦日子呢。
  他并不知道即使是皇帝也有许多事情做不到,而仙道和流川之间还有许多问题,他只是真诚地希望流川能从此过上好日子。顺便让自己也留下就更不错了,听说京城有很多美丽的好女子呢。
  仙道想及流川在以前的无数岁月所受的苦心头就阵阵疼痛:“即然流川以前的生活如此不好,为什么他在皇宫之中还如此不快乐呢?”
  樱木把个大头用力摇了起来:“你可真是不了解狐狸啊,那家伙性子又怪又倔,他以前过得苦是现在过得好是一回事,可是你不经他的同意,居然把他强行捉来,又强行关在这里,就是天大的罪状了。即使这里的一切再好,你对他再没话说也没用,因为这不是他自己选的。”
  仙道听他说得头头是道,立时虚心地向这心上人儿唯一的好友请教:“那我应该怎么办?”
  樱木这么一个粗豪的男子却是狡黠地眨眨眼:“我怎么知道,我和狐狸虽然从小到大每天都吵架,可谁也没赌气超过半个时辰的,我又没有惹他生过这么大的气,我哪里会知道该怎么办?不过,你也真是有本事,以前有人追在后头骂他是妖怪,拿狗血泼他,也没见他真的往心里去过,你居然可以让他生气生成这样?真是厉害,不过狐狸的脾气说臭也还真臭,你即然这样喜欢他,只好等着以后慢慢吃苦头,看他什么时候才能消气了。”
  仙道用异样的眼神望向他:“你知道我喜欢他?”
  樱木哈哈笑道:“象我这么天才的人,还有什么看不出来。你刚才看他那个眼神啊,简直就是恨不得把他吃下去嘛。你当然是喜欢他的,不然何必这么费心思费精神,不过你和我对他的喜欢又都不同。我也喜欢他,我希望他过得好,只要他高兴他快活就好了,其他的我都不在乎。可你却不同了,你也希望他过得好,过得快活,但又希望他的快活他的高兴都是因你而来,而且在他快乐高兴的时候也一定要在你身边对不对?你方才的眼神摆明不希望有一时一刻让他脱离你的视线,而我以前就从没有这种想法。你比我贪心多了,我听人说贪心的人是要受报应的,你要小心了。”
  仙道不知自己是否从樱木的语气里听到淡淡的幸灾乐祸之意,只是惊异,这个看来粗心大意的男子意会有这样好的观察能力和周详心思,看来自己倒小看了他。只是听到樱木说到后来,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声:“我已经受到报应了。”


以后的日子平淡而清冷。流川枫仍然被困在宫中不得脱身,虽然仙道没有限制他在宫里的活动范围,但他自己也知道自己不受欢迎,出去徒然惹人白眼。纵然晴子与彩子的宫中他也不肯去,不愿为她们招惹祸事。每日里最多在冷枫院门前走走而已。
  彩子时常来陪伴他,但因为长时间接近流川却没有提出什么有效的可以使皇帝不再迷恋他的法子,已常听众妃冷言,彩子为免惹人生疑,也同样不敢来得时间太过频繁。
  幸好樱木每天当值时都会来看望他,与他说笑,讲他这个乡下人初入京城的种种新新事来逗他快活。
  虽然每日樱木停留的时间有限,但流川原也是习惯了寂寞的人,日子倒不特别难熬。
  仙道依然每天来冷枫院。关注他所有的饮食起居,但已不再勉强他注意自己,接纳自己。也不再千方百计甚至强迫流川把精神放在他身上。
  仙道来时,总是先在外头低声问侍候的人流川饮食如何,起居可安,若是不好,便会柔声劝慰几句。纵然流川不理,也不再多言强他。第二天,樱木自然会跑来,对着流川唠叨半日,直到流川无法忍受乖乖答应好好照料自己为止。
  问过起居,仙道也到房里来坐一坐,流川虽已不再对他冷然相对,但仍少与他主动答话。仙道也不再恼怒焦燥,只是默默坐一会儿,看着他在眼前,本来烦乱凄苦的心绪也会平静许多。而且停留时间也不长久,只要流川稍有不耐,他就起身离开。
  有时,路过冷枫院,脚步停滞,也会忍不住走进去,看那如月般清华的身影,却不干扰他,只默默凝视,心中亦是安然。
  他每入冷枫院,总不肯把侍从带去,大队人马,徒然破坏那人儿洁净的心境。在冷枫院里所有的君臣规矩繁琐礼仪都不存在,即使那人并不真正欢迎他,但只要生命中有他清冷的眸光,已是无尽幸福。 那一日他又在冷枫院中流川的房中缓缓饮茶,流川坐于窗前,目光凝望窗外,心思不知遥遥飞往何处。
  茶,清涩而味悠远,贡茶的味道可以回味再三,一如仙道此刻苦涩中却又隐隐甜美的心境。
  他为冷枫院所安排的一起都是最好的,一饮一食,一茶一碗,无不是贡品中的极品,可纵将世间最珍贵之物,全放在月华般清贵的人面前,又岂能换得他一粲。
  仙道心头一酸,胸中忽然一阵不适,忙忙起身站起,快步出去了,直出了冷枫院,才忍不住低头咳嗽不止。
  为了他风露立中霄,为了他素夜不能寐,多少次深夜难眠,离了床榻步出殿来,看天际一轮孤绝如许的冷月,任风露侵体而不觉。身子一点点坏了下来,却也不以为意,不放在心上,白天忙着公事琐物,夜里辗转独处,难以安枕,哪里想过要调养,要治病。
  一点小小的风寒终是缠绵不去,到如今,似是越发严重起来,控制不住地咳嗽不止。但他还是尽力忍到了冷枫院以外,即使并不敢指望那人会在意会担忧,终是不想在他面前,咳出声来。即使是扰他清净,亦是不忍。
  他不知道这一次怎么发作得如此厉害,咳得如此猛烈,竟是无法止住了一般。
  仙道每来冷枫院身边都不愿带从人,流川也是个不喜人多,不喜被服侍的人。冷枫院中的下人也少在流川眼前出入,每次皇帝来与他独处时,更是能避多远,就避多远。
  仙道在冷机院外咳至全身颤抖,一时竟无人前来服侍照料。

  一块帕子忽然出现在眼前,仙道咳得发昏,一把接过去,唔着嘴猛咳。
  好不容易止住,气息渐渐平复,仙道咳嗽得连两眼都受影响而变得朦朦一片,抬眼时,猛然怔住,几乎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错。
  流川眼神宁定,望着他轻轻问:“为什么咳得这样厉害,可曾去找太医看过。”
  仙道傻傻望着他,全忘了反应,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清他说的话。只疑身在梦中,否则,怎能在他眸中看到一丝关切,怎能从他语声里,听到一份挂怀。
  流川见他不答,满脸做梦一样的白痴表情,忍不住暗中对天翻了个白眼,此时耳边忽听到一声娇笑,闻声望去,几步外,彩子望着这边,正笑得如鲜花绽放一般美丽。
  仙道闻声也惊醒了过来,看到彩子,脸上忽然一阵热辣辣,忙说:“爱妃来了,怎么不叫一声?”
  彩子笑盈盈施礼:“臣妾刚到来了一阵子,只是为着看一只呆雁,看得痴了,倒是忘了向皇上请安?”
  流川听她语含戏谑之意,不免瞪她一眼;“这是皇宫,哪来的呆雁?你指给我看?”
  彩子只是轻笑:“当然有,还是好大一只呢,可惜我一笑,才想指给你看,它倒飞了。”
  仙道听得越发不自在,又难以向她发作。
  流川也懒得站在这里听她调笑,转身就往冷枫院里走去,走了两步又止住,也没回头去看仙道,只是淡淡说:“去找太医治病。”
  一句轻轻叮咛,已足以令得仙道全身飘飘然如置身云端,更忘了答话。这一番迷醉,流川早已到里面去了,他却尚未回过神来。
  彩子笑着走近,忍不住将手帕在仙道眼前一挥,吓他一跳,耳边听得一声脆笑:“好一只呆雁。”也不等他这位皇帝发作,急急跑到冷枫院里去了。笑声仍不断传来。
  自从离乡背井,远嫁异国以来,她还是第一次如此心情愉快,而且居然是为了别人的快乐而如此快乐,以至于居然胆大到在皇帝面前如此调笑。

  听她笑声不绝,仙道也不知是欢喜好呢,还是恼怒好。可见自己这个皇帝当得太随和了,不但百官并不真正看重他,祖母以为可以控制他,就连一个嫔妃,也敢如此开他的玩笑。
  只是此刻心情实在是太愉快了,怎么也板不起脸来,有心想回身再进冷枫院,又不知彩子会说出什么来。还是明日再来吧。
  他这里欢欢喜喜回殿去,一路上步子轻快无比,如同踩在云端上一般,脸上的笑容更是怎么也不止不住。
  一路上遇到的侍卫太监宫女们都奇怪万分,怎么回事,最近这段日子心情一直沉郁的皇上遇上了什么开心事,竟然如此快活。

  仙道一直回到自己的寝宫,脸上的笑意仍是不曾消退,手上一直紧紧攥着流川的那块手帕,心中倍觉珍贵,笑着低头去看,忽然间,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颗原本火热的心冰凉一片。
  雪白的帕子上,点点鲜红,触目惊心。


彩子眉眼盈盈说说笑笑,而坐在他身旁的流川虽然仍如以往那般沉默,但眸光却时不时望向窗外,望向门口,明显得神不守舍。
  彩子看得暗笑,脸上只做不知,继续天南地北说个不休。
  流川终于按捺不住,低声问:“他,他是不是很忙?”
  彩子双眉一挑,讶然问:“他?谁?”
  流川瞪他一眼,不接口。
  彩子心中暗笑不止,老实说,仙道整整三日没有来冷枫院,确实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也难怪流川会奇怪,他即有牵挂好奇之心,可见他心中并非没有仙道的:“啊,你说的是圣上啊。你不知道吗?”
  此刻彩子脸上流露出来的惊讶如果她自己可以看到的话,必然会佩服自己的演技。
  流川原不是有心机的人,看她神色,倒有些慌乱了:“出了什么事?”
  彩子长叹一声:“还不是圣上太不知道爱惜自己,以前受了寒又不肯说,装着个没事人似的,耽误了医治,本来是小病,如今倒大了起来。三日来一直卧床不起,也不能上朝,也不能理事了。太医们进进出出养心殿,朝中臣子们也慌乱起来,太皇太后和皇后,已到佛前去为圣上祈福去了。我听圣上身旁的小安子说,圣上咳嗽时都带出血来了。”
  流川开始听时,还勉强保持着镇定,听到最后一句,终于控制不住,失色站起。
  彩子忙抚慰他:“你放心,也不是什么大事。肺火上炎,带出一星半点的来,也是常事,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口里劝慰,脸上神情却只管沉重,越发将流川看得心里发沉,实不知仙道病成什么样了。
  待想去看看他,这些日子以来,冷然相对,又万无去就他之理。更何况,他虽看轻帝王,却也终不是不知帝王尊贵的,以他此刻的身份,怕也是连靠近养心殿的资格也没有。这么一想,心中越发乱了起来,要再问彩子,又知她必不肯吐实,只拿些无事没关系的话来支应自己。一时,心中茫然,低头思忖。
  彩心拼了命忍着心中笑意,脸上装出一片沉重来。无意间抬目一看,从窗外,看到仙道正往这里走来。
  好吧,好吧,这一位,那人三天不来,已是坐立不安,那一位,病个半死,居然还是忍不住硬撑着来了。
  亏得这位平日里一脸冷若冰霜,那位天天哀叹情无所偿。终是自己这旁观者清。眼看就要套出流川的真实心意,岂肯让仙道进来碍事,乘着流川枫心思不属,飞快隔着窗对仙道使了个眼色。
  仙道虽然每在流川面前呆笨无比,原本终是聪明人,立时知机,放轻脚步,静悄悄躲到门外不肯出声。
  彩子微笑面对流川说:“我看你平日待他何等冷淡,原说你心中对他只有怨恨的,他生了病,你原应喜欢才是。怎么今日倒是忧形于色了?”
  流川垂眸不语。
  彩子柔声说:“流川,我并无弟弟,往日待你,实如自己兄弟一般,你也向来以姐姐唤我。你若真是待我如同姐姐,有心事,便当告诉我。难道你就这样一生一世,如此和他僵持下去不成。你心中到底如何看他,我知道了,心里有数,凡事也好代你打算。”
  流川听她语气诚恳,关切之意深厚,亦是为之动容,略一思忖,低声说:“我生来被人说成妖孽,只能带来恶运。人们不肯接近我,恨不得把我除掉。我平生几乎没有亲近过什么人,长久以来,对于世人,我也断了亲近之念。我平生没有亲人,亦少朋友,也不愿轻易视人为友。因为,以我的性子,一旦真正接受了一个人,那人便一生一世都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纵然被背叛被伤害,也不会改变。在我心中,你和樱木都是这样的人。”
  彩子原是要套他的话,但听他如此言来,语出挚诚,甚至将自己与他十几年来唯一的朋友樱木同时提起,亦觉感动。语声更加柔和关切:“我并没有帮你什么,也不过是陪你说说笑笑罢了,你尚且能这样对我,那圣上待你之心,你又岂有不知不觉的,为什么,待他却是冰冷一片,不肯接受他。以他帝王之尊,处处以你为重,如此厚爱于你,旁人求也求不来,你却似全不以为意。”
  流川的眸子清明宁定,不含半点杂质,静静望着她,半晌无言。
  彩子微怔:“怎么,难道我说错了吗?”
  流川微笑起来:“如果,有一个女人,十分好看,因此被一个强盗看中。那强盗不经她的同意,将她硬抢上山。然后,给她好吃好喝,每日里对他温言细语。你认为这个强盗做得对不对?以王法他是不是应该受惩罚,那个女人是不是应该接受他呢?如果那个女人仍然坚持不肯屈服,大部份的人还是会说他贞烈的,否则就是无耻从贼对不对?”
  看着彩子渐渐明了的脸,流川继续说:“可是,因为做这件事的人是皇帝,于是事情就完全不同了。皇帝啊,他肯来强抢你,他肯来关住你,那是天大的厚爱,他居然没有强迫你,居然还是给你好吃好喝好穿好住,那简直就是天高地厚的恩德,你还这样不知进退,不识好歹,枉负圣恩,真是全无心肝,没有半点良心了,对吗?”
  彩子心中震惊,心头自问,所思所想,确实如流川所言一般,同样一件事,在旁人做来,是极不好的一件事。可因为仙道是皇帝,所以所有人都轻易原谅了他。同样是一份真情,因为仙道是皇帝所以自己就特别感动,觉得应该为此原谅一切。试问,同样的事,如果这样做的不是仙道,而是一个普通的强盗自己又会如何看呢?会说他忖强凌弱,会说他恬不知耻,会说他强人所难。可因为仙道是皇帝,因为仙道容貌出众,气度洒脱,原本不应当,不合适,不道德的事在他做来,却成了真情的象征,让人只是为他的情感动了,却忘记了其他。反倒要怪责起流川的固执无情了。
  可是,真以是非而论,仙道的做为,无论如何是站不住脚的。但因他是皇帝,他的这种做法比之旁的皇帝可算是好了太多,让人感动无比,只觉他深情,只觉他的好性情,只觉他的仁恕,而忘了其他。
  因为皇帝,就有了种处特权,连做人的许多基本的道德也可以不必去守,而世人也不要他守。君主的道德,原本也与世人的道德不同。就是古之圣人贤哲,也同意皇帝的种种不合理不道德的特权。时至而今,所有人都已习惯,都已接受。
  只有,流川枫仍坚守着他自己的一片心。
  这些日子以来,他苦苦坚持的是内心的原则,和身为一个人,最基本的是非观和道德观。即使天下人都宽容君王的行为,但他不宽容。因为在他心中,君王也不过是平常人。
  这才是流川枫,可以令仙道倾心的人。他让人无法忽略的特质在他的内心,而不是因为他出众的容貌。
  流川静静望向彩子震惊的眼,脸上现出回忆的神情:“其实,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我是喜欢他的。”


 流川枫面对彩子,心却回到了那一天,那一个与仙道初次相逢的时刻,本来他在在冷枫谷口等着樱木。那时,他的整个生命孤寂无比,除了樱木,并没有任何可亲近之人,也不再企求有什么可亲近之人。他看着远远的一只鹿飞逃而来,他也看着远方的仙道骑着一匹马执弓跨箭追过来。他骑着骏马,穿着劲装,手执弓箭,可给人的感觉却是无比得潇洒倜傥。他象是在追鹿,脸上却没有必得的专注,反而有一种懒洋洋什么也不在乎的笑容。流川以前从来不知道人的笑容可以这样闲适自在,好象天下间原没有一件事,可以入他心间。他骑着骏马在阳光下奔来,阳光在他身上镀下一层金辉,让流川一时间几乎以为他是乘着阳光来到面前的一样。然后,仙道彰看到了流川枫,看到了那个改变整个生命的人。他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他眼睛里的随意也没有了。流川枫从来也不知道人的眼睛里可以迸发那样的光彩,那样的专注。那一瞬,流川枫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可流川的目光确实也无法自仙道眸中移开。而仙道已经忘了他要追的鹿,反而向流川那边驰来,可是流川同样居然也忘了应该逃到谷里去。
  流川的语声似乎也带着悠悠的回忆:“那一天,我看到他,我喜欢了他。而他也在同时看到了我。然后,他把我强拉上了马。然后,我就成了他的笼中鸟,然后我知道他是皇帝,然后,我被关进这座冷枫院。他不知道,其实我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在根本不知道他是皇帝的时候,已经被他吸引。当我看到他的目光时,我已知道他的心,我也知道他绝不会象其他人视我如妖魔避我如瘟疫。可是,他却并没有问过我的心我的意,他把我拉上了马,他把我关起来,从来不想我愿不愿,我肯不肯。因为他是皇帝,所以他拥有一切特权做一切别人不愿做的事。他心里喜欢我,他想要爱护我。可他爱护我的方式,是把我关起来,然后给我最好的衣食最好的侍从最好的珍宝,可他从来都不知道,那些我都不喜欢,那些我都不想要。他说喜欢我,他气我不喜欢他。不,我是喜欢他的,可是他喜欢我,却不肯知道我到底想要什么,却明知我最想要自由而不肯放我出去,然后,来怪我不喜欢他。”流川枫心中的话从未对于任何人说过,此刻被彩子唤起倾诉的冲动,只觉种种情怀,骨鲠在喉,不吐不快,终需将心中之言尽情一诉,方得畅怀。
  这一番话听得门外的仙道心灵激荡,也不知是喜是悲,竟是恍恍惚惚茫茫然然,更不知该喜该悲了。
  彩子却是柔声一笑,方才道:“他确实有些不当之处,当日他初见你,确是惊心倾心。一时冲动,没有他想,只想将你永远留在身旁。后来看你不快,他又何尝不知自己造次。他给你最好的一切,不是想以荣华富贵来压你,实是想尽心力,让你过得好一点。他对你温柔和顺,处处低声下气,已是最真诚的歉意与关怀了。他不放你走,倒不是他的强横不讲理,实是他有他的为难之处。诚如你所说的,强迫别人,强掳别人,关押别人是不应该的事,无论是天子还是布衣都不对。可是如果他是布衣,第一次做错后,就不会错下去,他可以放了你,他可以陪伴你,他可以用种种真心来打动你。可是,他是天子,他有他的苦处。他若不将你留在宫中,以他天子的身分,如何可以时常见到你。不要说当皇帝的什么都可以做,其实当皇帝是天下最不自由的人,处处有礼法拘束,史官跟在身后专记一言一行,哪里容得你放肆半点。更何况他登位不久,朝中老臣欺主,上面又有祖母专权,他手中的权力实在并非太大,他即对你不同,已然为你招来祸事。不知有多少所谓的忠臣打着一心为主的旗号准备除掉你这个媚惑君王的妖人,宫里也有许多嫔妃视你如仇,一心想要害你。他若不将你时时刻刻置于保护之下,置于这深宫之中,又岂能安心,只怕这一颗心,都要为你牵挂得碎了。当然,他可以封你一个大官,给你大权,以保护你自己。往时,帝王对心爱的男子常常授以官爵。可是圣上不能,这也正是他不同常人,真正高贵的地方。他是皇帝,虽有大权,却绝不胡为,绝不私用。国家之权在他手中,他不愿为私情所误,他是真心待你,为了你把一颗心挖出来也是甘愿,但他却不能为了这份私情,以国家官职随意授人,这是对国家对臣民最不负责的行为,这种事,他不肯做。所以,他只好将一错再错,将你一直留于宫中,你心中不快,可他的苦痛,只怕尚胜你数倍。虽说他初时尚不知你,总是错把富贵玉帛来取悦于你,可到了后来,他岂有不知你心意的。他恐你寂寞,央我前来陪伴于你。他知你重义,所以不待你说出来,就恕了樱木大罪,还留他在宫中,当禁卫军。这殿前禁军,以后若放出去当官,便是将军,樱木若有才能,他日前途不可限量。这些日子以来,他何曾再逼迫于你,便是心中再苦再痛,在你面前也不露半点,你只要稍显不耐,他立时离开。就是病成那样,尚且不肯告诉你,这等心意,难道还不能让你原谅他最开始的错误吗?更何况,我相信,他为此,已悔过千万次了。你再坚持,纵然他苦痛懊悔而死,于你又有何益?”
  仙道实实感激彩子,竟然从各个方面,为自己如此费心的辩解争取,便是他不知如何对流川枫解释倾诉的话,她也代自己说出来了。
  便是流川听了彩子这一番话也是动容,他外表清冷,其实只是不善与人相处,何尝真正心冷。仙道为他所做的点点滴滴,他看在眼中,岂有不知的。更何况还有许多并不发生在他眼前的事。比如那天午后不久,他正在午睡。仙道正好前来寻他。仙道见他沉睡,就一直坐在旁边等他,小心地不发出一点儿声音,只恐惊扰了他。当时他不知怎么忽然间醒来了,知道仙道在旁边,却不愿理他,故做未醒。仙道等了很久很久,然后就静悄悄走了。还叮咛旁人不可告诉他,以后,当着他的面对此事也是只字未提。可见仙道确是真心待他,为他所做的许多事,只求自己心安,甚至不求他知道。
  他默然良久方才低叹一声:“他待我之心,我何尝不知。。他为我做的每一件事,我何尝不感动。只是当日,我看到他时并不知道他是皇帝,如今知道了,我便不能让自己沉沦下去了。”
  彩子讶然:“怎么,他是皇帝也不对?”
  流川垂首轻叹:“我知他待我好,而且他待我之情与你与樱木待我不同。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有一种极奇异的感觉,这种感觉也与平日对你们不同。我说过,我这个人,特别死心眼,心中若真正认同了一个人,便是生生世世,永无更改的。我若心里有了一个人,便是眼中心中一生一世只有他一个,但我若要与他真心相对,我便会要求他眼中心中一生一世只有我一人,如若不能,我情愿自苦至死,亦不对他低头示情。”
  彩子听来微笑:“我看你是多虑了,虽说自古君王无常爱,可他待你之情,古来哪一个君王可比。便是你对他冰冷无情之时,后宫佳丽他也不愿再看一眼,你若是肯对他稍假辞色,他又哪里还会心中有旁人。虽他是一国之君,坐拥天下佳丽,但为了你,他却是甘心牺牲得到任何美人的机会的,眼中心中,只你一人,又有什么稀奇。”
  流川枫抬眸静静凝注他半晌,方才摇头:“这正是问题所在了,你竟然认为他是牺牲。事实上,如果他为了我,从此再不近旁的人,天下哪一个人能不认为他这个皇帝为我牺牲了太多太大了呢。可是,我却并不想为此感激他。我一心一意待他,他理当一心一意待我,他眼中心中只有我一人,我眼中心中也只他一人,以此报他,已然足够,无需感激,也谈不上牺牲。若真心相待,专一,本是最基本的条件。可是天下人都会认为他为我不亲近别的人是一种至大的为爱的牺牲。就是他自己多多少少也会认为他为了爱我而做了牺牲。一旦我并不感激这一点,时日一长,我若稍不顺他心意,他终会有失望之感。”说到这里,他清俊无双的脸上现出一缕冷笑“当他站在高于我的位置,自认为做出了伟大的牺牲,才来和我谈情爱时,我是不会接受的。我绝不会认为那是牺牲,那只是相爱最基本的要求,最基本的平等。即使天下人会那样认为。我只会爱他,但不能感激至死,不能小心翼翼生生世世报答他,”
  彩子怔怔望着流川,平生还算是自负多才多智的了,可是从来没有接触过流川的这种种想法,更想不到平日里少言少语的流川枫可以让自己如此震惊。
  可是,今日细思流川的话,又何尝不是道理。皇帝天生就该拥有特权拥有无数女子,如果他肯只专爱一个人,那真是无限恩宠。可是真的要为此感恩吗?相爱,最基本的条件难道不是彼此的平等相待,彼此对对方的执着和专一吗?
  细想起来,这样的恩宠,就和男人对妻子说:“我对你多好,我多了不起,我从没有去找过别的女人。”一样,这原本是不需感恩的,这原本是最应该的事,只因为大家已习惯了种种的不平等,种种的特权,如果他肯对你做这种真正相爱之人份内该做的事,已可让人感激到死了。
  可是流川偏偏不肯感激,不求恩宠,也不认为这是牺牲。他的爱真真实实纯纯粹粹不含半点杂质。他爱的对象永远是那个人,与他的身份,与他的帝位并无半点关系。无论他面对的是什么人,什么身份,他的要求都不会变,他要求真正平等的,真正诚恳的,真正纯粹的感情,如果不能,他宁可不要。
  即使面对帝王,即使面对他心中的爱,他仍然执着得坚守着他的尊严,他的原则。
  爱就是爱,爱了也就是爱了,与你是帝王有何关系,与你身旁的女人有何关系,他所要的,不过是平等和专一,如果连这最基本的都给不起,又何必再奢谈情爱?
  彩子震憾太过,平日里的伶牙俐齿已经忘光了,只能呆呆望着流川发呆。当日的宫城,眼中若是只有她这个女子,这个深爱的人,而没有什么公主的身份,如果,宫城能有这流川一半的执着和坚持,她岂有今日独居异国怅怀故乡的无限悲凉。
  她一时感怀自身,竟浑忘了今世何世,身处何地。

  她忘了形,也忘了说话。
  仙道也忘了形,失声而言:“流川,你怎么会以为我竟会自认那是牺牲?若能得你垂青,真正该感激的人是我才是……”
  流川闻言一怔,平生从未有过的一阵慌乱,万万想不到,这一番话语竟全被人听去了。
  仙道忘形现身往屋里走来,因为眼睛只看到一个流川,脚下一个顾不到,被门槛绊得向前倒去。
  流川也不知自己怎么这么快,竟如飞上前一扶,正好将他扶住。
  仙道就势握着他的手,再也不肯松开。双目望定流川脸上在一瞬间闪过的关怀,亦是无法移动分毫。他痛苦了这么久,伤怀了这么久,到今日才知,流川心中并不是没有他,到今日才知,流川对他竟已有如此的执着,因着这执着,所以才迟迟不肯释怀。而他今生何幸,得此至宝。天下人看他,都是看他的皇位,他的荣耀他的地位。就是他的亲人,他的祖母,最看重的,也依然是他的至尊身份。只得一个流川,眼中从来就没皇帝二字,流川看到的永远是仙道彰,真真实实的仙道彰。皇帝的身份,权利的光环,从来都没有进过流川的眼中。古往今来,多少君王谋此知音而不得,求此至人而不能,今朝,他的手却被自己牢牢握住。
  他平日做诗写文一挥而就,与人论辩,每能滔滔不绝,可是面对流川,却不知说些什么,胸中千千万万的话,实是一句都不记得了。良久,待得流川不耐,挣了一挣,他才慌忙用力加紧握着他的手,口中急说:“流川,我今日终知我错在何处了。如果,你仍然要走,我就让樱木带一批人护送你离开,想办法不让别人查出你的去处,以后纵要不利于你也是不行,我答应,以后也不再去扰你。”说到后来,心中一阵剧痛,胸中阵阵酸楚“如若你还肯原谅我,你就留下来,好不好?你和我都是这人世间至寂寞的人,从来不为世人所接受。只是你尚有樱木一个伙伴相陪,而我却什么也没有。从来,我就不适何生于王候家,和身旁的人永远格格不入。当了皇帝,就更加孤独,皇帝皇帝,不就是孤家寡人吗?我平生唯一真正的喜悦也不过就是遇上了你。我这一生所得,也不过是你。你可愿留在宫中,陪伴一个寂寞人?我知道,我已然委屈了你千千万万,我知道,我……”
  他心中一片迷乱,口里在说着,心头却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彩子看得好笑,这哪里是当日在慈宁宫中把太皇太后和三朝老臣驳得无言以对的洒脱君王。
  流川垂首无语,但被握住的手忽然用力地反握住他那正在颤抖的手。
  仙道全身剧震,在该刹那泪盈于睫,什么话都忘了说了。
  彩子微笑,一声不响地退了出来。此处再也不需要她了。
  彩子一路往自己宫中走去,一路都在微笑,看天上艳阳高照,看蓝天白云悠悠。
  她但愿那清绝的男子身旁不再有孤寂之气,而多添无限温暖,她但愿那清俊的容颜不再有冰冷寂寞而常现欢快笑声。
  她但愿那为情所苦的帝王能从此为情而欢。她但愿那多情忧愁的男子脸上能再现那流川枫口中令人倾心的微笑。
  她但愿世上更多一些人真的痴情重情,为情执着,为情欢喜。
  她但愿不要再有人为情所伤为情所苦。
  她但愿世间有情人皆可快乐欢欣,不必似她,一生孤寂于深宫中。
  她但愿……

十一
彩子是快乐的,因为她知道她所真心帮助的人是快乐的,这已是对她最大的回报了。
  她知道这段日子仙道的眉梢眉角,整个身体都在表述着他的快乐。她知道皇帝每天呆在冷枫院的时间越来越长了,长到她和樱木都经常性碰到皇帝,以致于不得不减少去冷枫院的次数。
  她知道一直以来心情不快的皇帝最近这段日子一直是笑口长开,以致宫中所有的侍从都认为这位皇帝是最好侍候的一位主子。
  当然,后宫诸妃的气怒,和朝中臣子的忧急却又更甚了。
  有关他在冷枫院中干什么,自然有许许多多不堪的猜测,可事实上彩子知道,仙道在冷枫院中大多时间也就是对着流川说说笑笑罢了。
  流川依然如常沉默,不太说话,可是与以往的冰冷却又有全然的不同。即使是在他最沉默的时候,他的身上也会散发一种温暖的气息,他的眉间眼底依然有淡淡的温柔。
  仙道其实是不适合当皇帝的,他应该是魏晋的风流名士,乌衣巷中出入的世家才子,但实在不应该当皇帝,种种的政务琐碎常常令他烦恼。他不是做不了,只是不愿去做,不愿将生命浪费在其中。偏偏又不能对人说,只能在流川面前,全不掩饰的,把生命中的种种烦恼尽情倾诉。其实似这等令帝王为难的种种政务,流川本人也不会提出什么太好的意见。他只是静静地,安详地倾听,而望着沉默的流川,望着那凝望自己清灵的眸子,仙道往往会天外飞来的一笔,把恼人的问题都解决了。便是再三难以解决之事,有流川在身旁,哪怕只是一言不发,心中也会无比安详宁和,所有的烦恼都化云烟而去。

  彩子为他们的快乐而喜,便是心中还有种种隐忧,暂时也不想再去追究。因身为公主,因身在权利场中而失去幸福的她,愈加珍惜那些肯付出一切,维护心中所爱的人。
  这一日大清早,彩子心情愉快地前往冷枫院,远远得就望见仙道一个人从里头走出来,心里大奇,这么早,仙道怎么会从里面走出来呢?难不成……
  心思一转,早已是喜上眉梢,笑盈盈迎上去拜见。
  仙道清早自院中出来,早已将所有闲杂人等都打发了去,没料想竟给彩子撞个正着,没来由得脸上一红。他原是个潇洒风流之士,撞着了有关流川的事,便如从未经情事的青涩少年一般,常显出笨拙之态。
  彩子只是笑:“圣上心愿得偿,可喜可贺。”
  仙道乱咳一声:“你是要找流川吗?等一回儿才去吧,他还没醒呢?”
  彩子笑说:“真是奇怪,往日里,他这时应是已醒了,昨晚做了什么伤了精神,竟然还没有醒?‘
  仙道愈发尴尬,竟然回不出话来。
  彩子目光一扫仙道身上,忽然一怔:“圣上,你的袖子怎么了?”
  仙道看看被截断的左袖,笑笑:“今早起来时被流川压着了。我恐扰他安睡,所以顺手剪掉了。”
  彩子微微动容,这等体贴之意,自微小之处可见,便是布衣夫妻,尚难有这番爱护细致,真真难为了这位君王。
  仙道看他神情,忍不住说:“你别误会了,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你不知道,流川最不喜人扰他安睡,如果睡着时被吵醒,必会大大发作一番,我也只是不想惹他气恼而已。”
  彩子忍不住又笑:“原来流川竟有这等毛病,我又不曾扰他睡觉,自然不知他睡觉时的毛病,圣上倒是知道得清楚。”
  仙道更觉难堪,这个妃子实在难以应付。只得口称有事,急急逃了。

  彩子待仙道去远,这才放肆地笑出声来。笑不几声,心有所感,回身一看,见冷枫院前人独立,流川目光遥遥凝视仙道身影,手中仍纂着仙道那一角衣袖。
  彩子笑着近前,讶问:“圣上不是说你还沉睡未醒吗?”
  流川淡淡一笑,无言。他是嗜睡,他睡着了确实不容易醒。可是当仙道自身旁醒转时,他已自然感觉到了,当仙道轻轻起身,俯视他沉睡的容颜时,其实他已自睡梦中醒来,当仙道轻声令人取剪,剪下那一角衣袖时,他虽然不曾睁眼,却清清楚楚可以知道仙道脸上每一点怜惜之情,眼眸中,每一份爱恋之浓。
  仙道知他嗜睡,从来不肯扰他,每天总是悄悄而去,可仙道不知道,从来最爱睡的他,总可以在仙道醒来的那一刻醒来,总会在他离去时站在院门遥遥送他。
  无法解释也没有原因,为什么他可以如此敏锐地感觉到仙道的一切。
  彩子见他神情,原想取笑他几句,可是开了口,却说不出话来, 心中反有一种莫名的感动,良久方才轻叹:“也只得一个你,才值得这般帝王,如此倾心,如此待你。”
  流川默然无言,他可以感受到仙道的每一份柔情,每一份关怀,并为之喜,为之动,但这原与帝王无关,在他心中,这份情已是至高,仙道的帝王身份,并不能使之更崇高更难得。
  彩子看他神色,已知他所想,笑道:“我知道,你从不把帝王二字看在眼里,其实就连他自己也未必在乎这帝王二字,只是天下人却只说他是无用帝王,任大权旁落。”
  流川目光清宁安定,淡淡说:“他的确无法做一个好皇帝。因为他有一颗温柔而多情的心。”
  彩子若有所悟,又似怀不解,扬了扬眉,望向他。
  流川却只是沉默无言,那是仙道心中至深的秘密,也只向他一人倾诉的秘密。
  仙道虽生于王候家,但并不是帝位正统传人,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当皇帝,更不曾受过当皇帝的教育。他心中没有那种责任感,也没有人教导他种种权术,一切以帝位以王室以国家为重,其他的全部可以牺牲。他不过是个不喜权贵,不爱争夺,爱清风爱明月,爱诗词歌赋,爱天地自然的贵族而已。可是因为先帝无子,阴差阳错,他居然坐上了皇位。
  他面对了任何帝王要面对的事,他虽有足够的聪明才智来处理这一切,但他的心却无法面对。
  普通的事情,一般的政务可以处理,可是当皇帝的有太多要决断的了,而那些都不是他多情且温柔的心可以忍受的。
  所以,那一手把他弄上王位的祖母开始专权了。
  塞外湘北族日渐强大,吞并其他诸部,只怕再这样发展下去,将会威胁到陵南国。太皇太后立时下诏向湘北求婚,以目前陵南仍显强大的国力,迫湘北送上最珍爱的两位公主为人质。
  仙道并不认同这种作法,可做为君王,他知道这是对的,这是保证国家安全的最好方式,但他本人的心却无法下这样的旨意,而祖母决断地做了。
  江北大涝,瘟疫横生,仙道的心想要去救助那些可怜的百姓,太皇太后却坚决下旨在所有的瘟区放火,让瘟疫无法扩散,伤害其他未被感染的人。仙道知道这是明智正确的方式,但他那温柔且多情的心无法让他做这种决定。
  广元将军之子为争美色打死人命,可是将军历代为国尽忠,当年先帝塞外被胡人所困,时年将军丧母,他正辞官守孝,闻此事,奋身而起,一身孝服赶至塞外救驾,身受箭伤数十处方得救回先帝,他身旁二子皆为国战死,仅余一子承继血脉。仙道明知此子仗势打死人,但又如何忍心面对白发老臣发下杀令,若不行王法,又如何令得死者瞑目。太皇太后,淡淡一语,将凶手发配边关,不过所有人都知道,边关守将是广平将军一手提携的旧部。大家心照不宣,均称圣明。仙道默然无言,任何帝王都会做这种决定,可是他却仍觉对自己的心说不过去,对那无辜而死的百姓说不过去。只是为着国家的安定,为着安众臣之心,他默认了祖母的意见。事实上,他不能不承认,是祖母出面帮他解了围,是祖母帮他把他也想到,但说不出口的话说出来了。
  淮南王仙道然与他自小相交,是至亲的表兄弟。当日先帝选立太子,却成为与他竟争最激烈的人。他虽成功成为皇帝,但仙道然心中不服,在自己的封地招兵买马,虽然做为蕃王有权拥有自己的军队,但仙道然之心,天下皆知,只是抓不到他的谋反证据。仙道忧心苦痛,数次召他入京,仙道然称病不朝。然后,太皇太后找到了仙道然明显的谋反证据,派大兵征讨,仙道然的军队尚不足以抵挡大军,兵败后全家自焚而死。其中包括仙道然那个只七岁的孩子,那个当年曾被仙道抱在怀中,口口声声喊他叔叔,粉团一般可爱的孩子。而且仙道清楚得知道,太皇太后的证据是伪造的,为的是制造一个出兵的借口。可是太皇太后是对的,证据虽是伪造,但仙道然确有反意,如若不乘他羽翼未丰时扑杀,以后的损失将会更大。可是,那个人本是他的兄弟,当年曾与他把酒共欢,与他对诗斗词,与他纵马驰骋,那人的妻子曾为他亲手做过菜肴,那人的孩子曾一声声唤着叔叔在他怀中撒娇。只因他成了皇帝,所以兄弟成死仇,所以他必须算计自己的兄弟,虽然他不愿,但又不由得他不愿。身为帝王,何尝可以随心所欲。
  因这一场反事,牵连极广,无数人入狱被诛,他心中恻然,但律法如此,谋逆之罪岂能放松,更何况他非正统帝位传人而登基,其他的王室子弟皆不服,若不以此事为警,大作文章,令其他诸王胆寒,以后兵连祸结,乱事不断,更为国家之难。
  可是,他心中有多少不忍不愿不舍呢。他终是个多情温柔的男子,他平生无所争,只愿诗酒风流,看明月赏鲜花,却终不得不坐上王座上。有许多圣旨是他不忍心下的,可又不得不下。所以他容忍了祖母的专权,所以他甘心放弃大多的权利。因为帝王的事是太多他不愿做的,即然祖母确有一定的才能,又并没有太大失政失德之处,那就由他去吧。那些冰冷的权术残酷的阴谋就让祖母去实施吧。祖母要的是权利,大臣要的是荣华,百姓要的是安定,而他要的不过是心安,即然可以各得其所,就任凭他们了吧。
  因此,他成了一个大权旁落的皇帝,世人以为他无能无用,又哪知他心中的温柔和多情。
  这般人儿,怎么合适当皇帝呢?
  但流川喜欢,喜欢他的温柔,喜欢他的多情,喜欢他的不舍,喜欢他身在帝位却不肯忘记,不肯放弃的执着,如此至人,何处能寻。


  (我一早说过了,这个故事其实是仙流版的断袖,大部份情节还是要服从原版的内容。因为在哀帝本身并没有什么丰功伟业,很多时候为祖母所制,国政确常被太皇太后干预,所以我必须找个理由说明以仙道的聪明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大权旁落的局面,因此这样写,但是,总觉得越写仙道越没用,真有点儿对不起他呢。奇怪,在我的仙流里面,仙道怎么总是潇洒不起来呢?)

十二
“他的病情到底怎么样?”
  流川忽然的问题令得彩子一呆:“什么病情?”
  “你不知道?”这一回,流川也是微微一怔。
  彩子愣了一愣,才猜出来:“难道圣上的病一直没有好全吗?”
  流川默默点头:“他虽然很努力地掩饰,尽量瞒着我,不让我看出来,可是我知道,他的病根本没有完全好。我原以我他只是怕我担心,瞒着我一个人,想不到连你也不知道。”
  彩子默然,原来仙道的病竟一直没有好全。可他居然一直没有露出来。是因为流川,所以觉得太过欢乐忘了病痛,还是不愿给心爱的人添一丝一毫烦恼,所以一直尽力隐瞒。而她向来自负聪明,却居然连半点蛛丝马迹也看不出来,其他侍奉皇帝的人也没听他们谈到这方面的事,反倒是一向不太关心别的事的流川知道了。
  仙道最想瞒的人是他,而唯一没有被瞒住的人也是他。
  只有情人温柔的眼眸才可以看到这一切,只有情人温柔的心,才能感受到这一切。
  流川看向他,缓缓地,但明显带着忧虑说:“他不想我知道,是不愿我担心,我也就不对他说明,也免得让他还要为我的心情着急。我原以为你知道,想向你问问他的病情到底怎么样呢?”
  彩子低头,是啊,仙道的病情到底怎么样呢?

  仙道靠着床榻,低低地呻吟一声,好端端的,头又疼了起来。真正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本来也不过是感染风寒,可因为他前一阵子心绪不佳,不肯好好调养,以致把好好一个身子弄得虚弱了,病势总是纠缠不去。自与流川心意相通,满心都是欢喜,倒也把浑身病苦都忘了。虽然病势未去,仍觉得身心都无比轻松。原以为好好休养,以后自然会好,谁知暗地里,这病势反有加重的倾向。他为恐流川担心,在他面前,总是装得浑若无事,好在到目前为止,也没露什么破绽出来。虽然心中仍然认为是个顽固的小毛病,但因怕以后流川担忧,还是快快治好为妙。
  想到这里,勉强提了提因病而有些疲惫的精神问刚刚为他诊过脉的太医:“怎么样,是什么病?”
  太医忙恭声说:“圣上放心,只是偶感风寒而已。”
  仙道失笑:“你们口里说出来的病永远是偶感风寒,我还记得当年先帝病逝之前,你们也说是偶感风寒。”话一出口,忽觉懊恼,好好的,怎么提起先帝病逝之事了。
  太医忙跪地叩首:“圣上,臣不敢欺主,圣上确是偶感风寒,可是身体长时间没有好好调养,反而依旧不加照料,任凭风寒所侵,加重了病势,再加上圣上长时间心情抑郁,令得身体愈发虚弱,以至于病势缠绵。以后只要定时吃药,小心休养,时间一长,自可慢慢恢复。最重要的还是放宽胸怀,不要让什么烦恼之事揪心,这才能尽快康复。”
  仙道想起流川,不自觉温柔微笑:“如此说来,我倒是用不着你们了,如今我的心情好得很,病想来也好得快。”
  太医欲言又止,良久才道:“圣上,还有一点要注意。”
  “什么?”
  太医俯首磕头:“天地相合,水火交泰,万物相生相成,这是自然之道。所谓孤阴不长,独阳不生,这也是圣上病势长久不好的原因。只要阴阳交泰,去了心火,顺应天地自然之道,病势自然不药而愈了。”
  仙道目光定定望着太医,忽然悠悠笑出声来,良久方才闲闲地问:“这是皇后的旨意令你如此说吧。其他几位娘娘必然都有赏赐,是吗?
  太医全身打一个冷战,扑地拜倒,磕头碰地不止:“圣上明鉴,圣上明鉴……”除此再不会说别的话了。
  仙道悠然说:“你放心,朕并非暴戾之人,也知道你为人臣子的苦处。不过,你也要知道,皇后虽是一国母仪,朕才是真正的万乘之君,到底应该忠于谁,你心中要有个数。朕虽年轻,亦非可欺之主。”
  只要不是事关流川枫,仙道总能显出惊人的才智来,这般淡淡几语,何尝疾言厉色,太医已是汗湿重衣,急急叩首:“圣上英明烛照,洞见万里,臣安敢再次欺主。”
  仙道满意地点点头:“这就好,你下去给朕开药,我要可以把病势按下来不发作的药。”
  太医怔了一怔,终于职业的操守还是迫得他鼓起勇气开言:“圣上,强行按下病情不是不行,可是这样有害无益,还是让病势自然调养好转才是。臣以为……”仙道冷冷的目光,淡淡的微笑,令得他心头一凛,低头奉旨退了出去。
  仙道轻轻一叹,复又觉头上一阵阵昏沉。他不是不知道压下病势不好,但太珍惜目前与流川相处的每一点时光,不想其中有半点忧愁阴影,更不想流川明亮的眼眸因为担心他而蒙上阴影,至于病情,反正也只是小风寒,成不了什么大气候,以后再说吧。

十三
彩子知道了仙道病势居然未好,忧心仲仲回宫,谁知才走进寝宫中,惊见相田弥生端坐在内,其他宫女早已跪拜一地。
  彩子心中一凛,这段日子常有诸宫妃子来追问他接近流川枫到底打探出什么东西了,都被她想法子应付过去。想不到这位皇后终于还是奈不住性子来了,这弥生非旁人可比。为人精细之至,只怕难以应付。
  她这里心念电转,人却早已依礼拜倒。
  弥生不肯让她拜下去,抢前一步,扶她起来,柔声说;“妹妹,不必多礼。”
  彩子就势起身,依弥生之令坐了下来。
  弥生客套几句,就直接问起流川枫之事:“妹妹长时间与他接触,到底知道,他有何手段迷惑圣上。如今圣上年轻,并无子嗣,储君未曾出世,诸臣不安。国家不宁,太皇太后也日夜忧愁,咱们姐妹若不想法子,任圣上沉迷下去,岂非不忠不孝。而且圣上近日沉迷更深。日夜都在冷枫院中,传扬出去,于圣上英名也有损。”
  彩子真正配服弥生的言辞,真正是占着了忠孝大礼,口中只是恭敬道:“以妹子看,圣上近日频繁出入冷枫院倒未必是坏事,皇后不必忧心。”
  弥生不由一怔:“妹妹何出此言?”
  彩子笑说:“妹子这些日子故作接近流川枫,发现此人最大的特点其实就是冷若冰霜,从不对圣上假以辞色,妹子猜想,这才是圣上受他迷惑的原因。皇后请想,这流川枫虽容貌好,但这后宫佳丽三千,难道竟找不出容貌不逊于他的人。若说他有才学,这后宫诸女谁不是名门之后,琴棋书画皆精的才女,何以圣上竟不肯一顾。其实就是后宫诸女对圣上都太过顺从了,偏那流川冷冷冰冰,对皇帝尚拿起架子来,反把圣上的心给逗动了。这也不过是欲擒故纵之计。如今,他终于做作不下去了,还是接纳了圣上。自古君王无专宠,一旦圣上发觉他和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这份迷恋自然也就淡了。依妹子看,那流川枫的好日子实在长不了,皇后实在不必担忧,徒然伤了凤体。”
  彩子这一番话似是而非,思来倒确有一番道理,弥生沉思良久,方才一叹:“你说的倒也有理,希望一切如你所言,圣上最终迷途知返。”
  又闲说了几句,方才告辞离去。
  彩子暗松了一口气,知道暂时助流川度过了一大危机,但危险依然存在。这后宫诸女长久不得雨露岂能甘心。她们谁不是出身大家,各自的家族在朝中都拥有一定的势力,这口气谁吞得下。历来宠爱男子的帝王不少,但都不会耽误他们的后宫诸女,不会耽误他们传承子嗣,所以不会有太大压力。可是仙道确实还未有儿子,王位无人传承,朝中所有臣子的心也不会安,时日一长,必然会向君王施压,也会认定流川枫是一个祸国灾星。便是一意专权,正春风得意的太皇太后,也不会允许她好不容易才扶上王位的孙儿居然不给她生出一个皇太子来的。
  偏偏流川又执着无比,在感情上不肯妥协,一意要求专一,这一番坚持下去,只怕随时会有大难临头。
  可是,彩子又知流川是个不听劝的人,而这份执着也是他最可敬之处。彩子只能自叹没有他的勇气,只能担心流川未来的命运,却实在无法再为他做任何事了。

  好在,后来的一个多月中,风平浪静,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反而喜事不断。首先是仙道与流川相处更欢,而且据流川说,仙道的病势象是已好了,再也没发现他尽力掩饰病情,令得彩子为他们揪着的心放松不好。
  另一桩就是不断有消息自湘北传来,湘北国又吞并了数个部落,目前在塞外已成为最强大的部族,几可与陵南的国力相恃。
  彩子闻讯大喜,她本人并非好武喜战之人,但知道国家强大,对她这身在异国名为妃子实为人质的公主有极大的好处,至少她的日子好过许多。象上次旁人故意推落晴子入池塘的事也不会再发生。
  这一日,她更有意外之喜,居然收到了万里之外的父王所传来的亲笔信,喜极落泪,忙来寻晴子,二女在一起看着信,说一会,笑一会,哭一会,自入陵南王宫以来,第一次如此纵情痛哭。
  二女才又悲又喜,忽有宫中总管宫女来传皇后的旨意,要宫中诸妃一起到慈宁宫去给太皇太后请安。据说是太皇太后突然头痛无比,已然卧床不起。
  二女忙拭了泪水,急来慈宁宫中与众妃一起跪在外面请安。
  一班太医会诊,都说不知病因从何而来。
  弥生急带诸女到佛前请愿求签。
  宫中许多妃子信佛,太皇太后也崇佛,宫中自有佛堂和所谓道行高深的尼姑。弥生求了的签交由尼姑解示,尼姑只说宫中有人以邪法诅咒太皇太后。
  所有人大哗 ,弥生厉声喝止慌乱众人,要带着众妃一起,从坤宁宫开始,一宫一宫搜过去,不漏一处地方,誓要找出暗害太皇太后的万恶之徒来。
  彩子何其明慧,立时面如土色,知道流川大难来临。偏偏今日仙道又应南安王之约,去其府上赴宴,无法知宫中之变。只怕这场宴会根本也是事先的安排要调开仙道。
  这一个月来,虽然仙道不说,可是彩子也可以猜知朝中的臣子必已上过多次本章,太皇太后也数次找仙道谈过,却都无效,弥生等诸女也苦苦等不到皇帝回心转意冷落流川,终于忍无可忍,大家联手加上莫大的罪名置流川于死地。
  自古以来,宫中害人,以巫术诅咒为名最为容易,多少花姿雪貌的女子就被这样的罪名毁灭在寂寂深宫中,武帝时,为了巫咒之事,更杀戮无数,血染史册,这样的罪名,就算是皇后是太子是王孙都难逃一死,何况一个区区流川。
  纵然仙道事后知道却也无法拿太皇太后怎么办?更何况太皇太后这种做法已得了后宫所有人和朝中所有臣子的支持,仙道虽是皇帝也无法报仇。他总不能杀了自己的祖母。
  历代以来,多少有贵妃封号深得帝宠的女子被太后随意赐死的事,甚至有过皇后被太后毒杀的史实,当皇帝的也同样无可奈何,更何况没有任何身份的流川枫。
  晴子并无彩子的聪明,但看彩子的脸色,本身对流川又多有情怀,一时灵光一闪,亦是明了,更加骇得面无人色。
  弥生带众妃一座座宫院搜来,彩子苦思无计,原想装做不适,想办法脱身才是。可是弥生却只是淡淡说:“妹子不舒服,按理应该立时回宫休息的,只是事关太皇太后,咱们这些孙媳妇岂有不尽孝之理,再说,妹子还是忍一忍才是,过了今日,太皇太后好转,妹子想休息多少天都行。我替你在太皇太后面前分说,你以后可免了日日前来请安。”
  彩子惊悚垂头,口称不敢。知道弥生已然对他动疑,决不会放她离开的。自己再要坚持,不但救不了流川,反为己招来祸端。
  众妃都知道眼中钉即将倒霉,虽是搜宫大事,仍然十分精神,并不忧急担心。一座座宫院搜来,呼喝声起,东西乱翻乱掀,装得倒是真切之极。
  晴子天性柔弱又异常胆小,身在异国宫中,更是容易担惊受怕,何曾见过这种情形,早已吓得全身发抖,面无血色,搜到第三座宫院时,终于忍不住,晕倒在地,倒是把其他诸妃吓了一跳,暗中在心里嘲笑她。
  如若此刻晕倒的是彩子,弥生必会生疑,但晴子的胆小怕事在宫里是出了名的,又都知她并无太大见识,更谈不上胆色,所以谁也不疑,弥生只是皱了皱眉,令人将她送回宫去。
  晴子一到自己宫中,立时睁目跳起。她平生从未演过戏,骗过人,想不到第一次情急如此,居然如此成功。
  她全身颤抖,但动作却一点也没有慢,提起裙子就跑。平生胆小懦弱遇事不知反应的她,这一次却异常灵巧地避开大队的搜宫人员,拼命往前跑。
  她从未这样勇敢过。她从未这样拼命过。
  她只知道她要救他,救那个在冰冷水中用温暖的手把她带回人间的人。救那个明知是杀身陷阱也毅然要救他,只为了不忍让一个无辜生命在眼前消逝的人。
  她要救他,无论后果如何,她要救他。
  可是她不知如何救他。皇帝不在宫中,而她根本无法出宫,她如何救他?那人曾在她最绝望时救了她,如今那人需要帮助,她却想不到半点法子。她只恨自己没有姐姐的聪明才智,值此危难时刻,却是满心的茫然无措
  晴子在拼命飞跑,而泪却悄悄滑落。

十四
晴子情急智生,直奔向宫庭角落的禁卫所,那里是供宫中当值的一干禁卫住宿之处。其实大部分禁卫在皇城都有家,并不愿住在拘束的宫中。但樱木家不在皇城,干脆常日住在禁卫所。
  晴子曾有几次在冷枫院出入遇上过樱木,又自彩子口中得知过樱木的事,知他是个重义的人,此时别无他法,只能去求他。
  晴子一路冲入禁卫所,令得人人侧目,要知她堂堂皇妃这样不顾体统拼力奔跑已是令人惊奇,更何况以她的身份,也实在不宜一个人跑到男人住的地方来。
  可是此刻晴子哪里顾得了其他,冲入禁卫所,双目四处寻找,口中已是大喊:“樱木。”
  今天并非樱木当值的日子,幸得他也没有出宫去游乐,正在自己的房间中睡大觉,听得动听的声音声声呼唤自己大是惊讶,一跃而起,出门一看,见到晴子亦是惊异。他也曾在冷枫院见过晴子,颇喜她温柔美丽,只是亦知她是皇妃,又是异邦公主,容不得自己有什么其他想法。只是万万想不到晴子竟会如此慌张地来找他。
  晴子看到他就象遇到救星一般扑上前急道;“流川出事了,你快去找皇上。”
  樱木变色疾问:“怎么了?”
  晴子上气不接下气尽量用最快的速度把事情的原委说一遍。
  樱木大怒:“岂有此理。”就待冲到慈宁宫去救人。
  晴子急忙抓住他:“切切不可,你一个人再大的本事也救不出人来了,反而给人理由把你和他都处死。快去找皇上,皇上今天在南安王府上赴宴,只有皇上才能救流川。”
  若是旁人怕还拉不住冲动的樱木,但樱木对晴子这个温婉女子极有好感,亦不忍用力推开她,此刻听她说得有理,亦知自己的冲动不会有什么用处。哪敢再有半点耽误,急急冲出到御马监抢了皇帝专用的千里马,置旁人惊呼喝叫声于不顾,一直冲出宫去。
  樱木快马加鞭,直冲到南安王府。南安王早受了太皇太后的叮咛要留住皇帝,不令其与宫中通消息,门外守卫不肯放他进入。他索性拔刀便闯。当日连皇宫他都敢闯,何况这区区王府。
  樱木豪勇,他一路冲到花园,终惊动了里头的仙道,南安王拦阻不住,仙道出来一看到樱木立时色变:“流川可是出事了?”
  樱木满身血汗,大吼一声:“你的马在外头,快去慈宁宫救他。”
  仙道心头震动,回头恶狠狠瞪了南安王一眼,什么鸾驾都不摆了,急步跑到外面,飞身上马,催马便行。

  当仙道冲回到慈宁宫时,流川已满身鲜血,几不成人形。
  事实上,当众妃在冷枫院搜出足以令流川万劫不复的证据时,流川的脸色都没有变一下。所有的问罪,所有的责斥都不曾令他动容惧怕。他一直以一种冰冷的不屑的眼神静静望着众妃。越是如此,众妃心中却是愤闷,恨不得将他狠狠折磨,令他开口求饶,因此并没有立刻取他性命,才使得仙道赶来时,仍能见到活人。只是心上之人此刻如此凄惨,已足以令他肝胆俱裂。
  诸妃都料不到皇帝会来,俱都色变相迎。心中不免忐忑,却也并不十分担心。种种证据都证明流川是咒害太皇太后的人,这样的罪名,即使是皇上,也护他不得。就算仙道不舍,她们也可拿言辞来逼,从天理国法人情孝道上迫得仙道不得不舍流川。

  仙道眼见流川惨状,胸中痛急,什么礼法气度都顾不得了,哪里还有心情讲虚套,痛呼一声,扑了过去,将那全身鲜血的人抱入怀中。
  在流川身旁动刑的几个禁卫全都色变跪倒,人人面无血色。
  仙道全身颤抖,目光望定流川,已不能再发出任何声音。
  流川气息已虚弱至极,望定仙道的眸子却依然宁静安详,极力对他绽开一点笑容,用低弱至极的语声说:“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然后放松了一直苦苦支撑的精神,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仙道惨叫一声:“流川!”一口鲜血终是从口中吐了出来。

十五
流川本已晕去,只闻得耳边呼声牵动心灵,不由地再次醒来,看到仙道唇边血渍,心中一慌,想要伸手去拂拭,奈何全身疼得太过厉害,哪里动得了,只得虚弱地说:“我没有事,你已经来了,我怎么还会有事……”
  弥生心中冷笑,上前柔声说:“圣上请息怒,流川枫得圣上如此厚爱,最后还辜负圣恩谋害太皇太后,实在罪不容恕,请圣上切不要为这等小人伤了龙体。”
  仙道猛然抬头,向来淡定安详的他此刻双目中一片血红,象煞欲择人而噬的野兽。
  弥生心中一惊,后退一步,勉力保持镇定:“圣上。”
  其他跪在一旁的禁卫眼见皇帝如此失态,生恐出事,也一起上前拦阻:“圣上请息怒。”
  仙道愤怒无比,猛然拔剑,他去赴宴,本身并未佩剑,他拔的是一旁禁卫的剑,一剑拔出,立刻刺出,这个刚才鞭打流川的禁卫立时倒地而死。
  弥生从未见过有人死在自己面前,骇得脸色苍白,差一点儿晕倒。
  仙道目光牢牢锁定她,冷冷说:“弥生,你不要忘了,我即能立你为后,也一样可以废了你。”
  废后之言不是可以随便说说的,皇后的更换足以影响国家朝政,弥生听他此言,知他真已动了涛天之怒,一时噤声不敢言。
  锦帐后太皇太后及时开言:“皇帝,这流川枫有心以咒术谋害哀家,你虽疼爱他,却也不能维护这等恶徒。如今哀家大病,你竟在哀家面前无端杀人,又如此对待国母,你心中还有没有哀家,有没有孝道。”
  仙道再也不把礼法规矩放在心上,脸冷如霜,抱着流川,转身便往外走。现在最重要的是好好救治流川,其他的根本不能令他动容。
  太皇太后料不到他竟敢这样不将自己看在眼里,大怒道:“皇帝,你太放肆了。”
  随着这一声喝,慈宁宫的侍卫也应声拦在前面。
  仙道理也不理,看也不看,抬脚往外走去,右手仍抱着流川,左手的宝剑上鲜血尚未流干。
  侍卫们俱觉为难,若是不拦,太皇太后必会降罪,若是要拦,皇帝可怎么拦,根本无法动强,更何况皇帝手上的剑随时会杀人。他们碰了皇帝一根头发都可以罪及九族,皇帝要他们的命却如吹口气般平常。
  太皇太后气得在后面再也坐不住,挑帘出来,厉声道:“皇帝,流川枫咒害哀家,证据确凿,不容抵赖。国法当前,皇帝你也护他不得。难道你心中早厌了哀家,要借流川之手除了哀家不成。”
  这可是极大的罪状,就算是皇帝也承受不起。
  仙道却是神情冰冷,回身冲太皇太后道:“孙儿不孝无德,无能为帝,请太皇太后召集众臣,把孙儿废了吧。”
  说完这句话,再不理旁人,扭头便走,侍卫们不敢拦阻,又见太皇太后震惊当场没有发令,只得让开。
  仙道抱着流川冲出慈宁宫,早已一叠声令人召太医去了。才不管这里太皇太后会拿出什么手段对付他呢。

  太皇太后与弥生本都有满腹的说辞和道理,哪怕仙道再能言善辩,也自能给流川压下必死之罪。但仙道根本不和她们讲道理,只一句话,就堵得她们什么也不敢说了。
  要知道,这两个女人所有的权势地位都是因仙道而来。仙道今日的行事虽然极不合适留了极大的把柄下来。可要是仙道真的不把帝位放在心上,她们也就没有办法了。
  真废了仙道,弥生将再不是皇后,不是天下母仪了,她的家族也将完全失去超然的地位。
  太皇太后本人更怕废仙道。要知仙道并非正统谪系,太皇太后亦非先皇之母。实是先皇无子,才在旁枝中过继了仙道成为太子。仙道本身并无谪亲兄弟。如果废了仙道,再从其他皇族中选帝,那太皇太后将再也不是至高无上的皇帝祖母,只成了一个普通王爷的祖母。是问,已习惯手握大权操纵朝政的她哪里还能适应那样的生活呢。
  两个女人都被这一句话吓住,谁也不敢再多说话干涉,只得任凭仙道将人救走了。

  仙道抱着流川到了冷枫院,早已召了太医来医,仙道心中虽急,但思虑终是周详,恐太医们受太皇太后之命要害流川,首先冷, 然说明,流川若死,宫中所有太医都要赔葬,惊得一众太医叩首不止,全部尽心竭力救治流川。仙道再将目光扫到冷枫院一众下人身上。众人全部面无血色,跪地颤抖不止。
  如非下人中有人动手脚,弥生何能从流川这里搜出足以置他于死地的证据。仙道虽知这些下人也是迫于权势不敢反抗,但只为他们的不敢反抗就要害了流川一条性命。更何况他满心愤恨,哪里还肯讲半点道理,只挥手召人将这些人全部拖走,众人都知厄运在即,哭求不止。
  仙道面无表情,心头冰冷,他若怜惜这些人,却去求何人来怜惜他与流川。更何况若不如此雷厉风行震慑人心,难保以后还会有其他阴谋逼人而来。只有让宫中朝里所有人知道谋害流川的下场,以后才会知道厉害,不敢再做不利于他心爱之人的事。
  此时,樱木也已是满头大汗地冲来了,眼见流川惨状,气得满脸怒气,在室内大发脾气,把个后宫诸妃除彩晴二女外骂了个遍,连仙道都不放过,只是骂个不止:“你不是皇帝吗,怎么连只狐狸也保不住,如果不是遇上你,狐狸还不会这么惨。亏了我以前还信任你,哼,等狐狸好了,我就把他带走,总。比留在这里被人害死好。”
  仙道只觉椎心疼痛,便是连自己也恨不得痛骂自己一番,又哪里会计较樱木的气恼,只是听得樱木说到后来要将流川带走,心中又气又痛又羞又惭,忍不住张口,又吐出一大口血来。
  樱木吓了一跳,见他凄惨神容,心中虽仍愤闷,终不忍再口出恶言,放软了声音:“你别发急啊,我知道你也只是一时没防备,可是以后可千万别再……哎呀,你怎么又吐血了。”樱木自己还带着伤呢,倒是先为了流川的惨状,后为了仙道吐血不止而吓得白了脸。
  太医们忙来看仙道,仙道脸上一冷,厉喝:“我没事,你们先救活流川,保住你们的性命再说。”太医不敢违抗,回头又去照护流川。

十六
连着十数日,仙道一直守在冷枫院半步不离。流川的身体渐渐好转,在所有太医的精心医治下精神转佳,看仙道神容憔悴,亦是不忍,劝他休息,却又劝不动。说及被害之事,仙道切齿,流川反倒并无太大愤怒。相反只觉那宫中诸女的可怜可悲,倒是自己反是得益最多的人。若非如此, 又岂能显出仙道重视他之情。因此反常劝仙道不要肆加报复,徒惹事端。仙道口里虽应了,心中自是耿耿,岂能忘怀。
  这些日子,樱木也一直留在冷枫院不肯离去。理由是怕流川的安全再出问题,非要就近保护方才安心。
  彩晴二女也时来探看。每见流川苦状,彩子面露凄然之色,而晴子总是忍不住哭出声来。
  这一番事端,后宫中也知报信的是晴子,亦知二女倾向流川,都对她们冷淡以待。二女也知事无可挽回余地,反正与众妃并无情意,从此断了交往倒也少了虚套。好在二女是异国公主的身份,如今湘北国力又盛,就是太皇太后和弥生虽恨恼她们,为怕引起两国争斗,也不便拿她们怎么样,只得暂且放过她们。她们没了顾忌,倒还时时来看望流川,不再掩饰。
  仙道十余日不上朝,朝中重臣日日有人来冷枫院外请安,明是请安,暗是给他施加压力。仙道早已是满腹闷气欲发泄,眼看流川身体渐好,不必再日日守在一旁。便暗自冷笑着上了朝。
  上朝后也不理群臣奏报,下的第一道旨就是指上次太皇太后头疼,皇后弥生照应不周,有失孝道,应废其后位。
  太皇太后大怒大惊,又知必不能掀出流川的事,否则仙道真会一力维护,当着众臣的面,这个皇帝不守孝道维护暗害祖母之人,本来王室就有不少人觊觎帝位,事情闹大了,仙道想不退位都不行。
  幸好这等废后之事亦非皇帝一个人说了算,太皇太后与众臣一力维护,仙道方才心不甘情不愿做罢。
  其实他何尝不知废后不可能,不过是借此发作,一来让人知道他不会任人伤害流川,二来,也是先在此事上与众臣争执一番才让步,其他的事上,众臣就不便再与他硬抗了。
  果然,他马上言及南安王在先帝大丧期间纳妾之事,其实帝后死了,举国戴孝,但旁的人有几个是真心难过的。有钱人家,多是过不了几天照样歌舞酣乐。正所谓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此亦是人之常情。也没有什么人会追究。
  但仙道拿出此事来,有关国家体制,以及对先帝的忠心,谁也不敢说话,南安王的爵位当场被削,整个人失魂落魄。
  仙道又雷厉风行,连惩了好几个平日对流川指责的大臣。
  田岗仗着三朝老臣身份,才一开言,仙道只是笑说:“宰相年纪大了,不必再为国操劳,家中别院造得美伦美焕,也不要浪费了,还是从此在家中享清福吧。”一句话,就把朝中炙手可热的臣子赶回家了。
  另有几个太傅仗着身为帝师想要说几句,当场被仙道拉下脸来,责他们倚老欺君,当即按倒在殿上廷杖。打得满朝臣子面无人色,噤若寒蝉,太皇太后亦料不到孙子竟有这等作为,惊得目瞪口呆,无力干涉。
  仙道这一番做为,果然起了震慑之效,吓倒了宫中朝上一大批人。
  仙道自己也稍觉出气,回了冷枫院后见彩子也在探望流川,笑着将今日朝上之事一一讲来。
  流川闻言只是皱眉,不赞同地看他一眼。
  仙道不在乎任何人的看法,却不能不理会流川,见他不乐,立时心虚,小心地说:“如不这样吓他们一吓,令得他们永生难忘,他们也不会接受教训,以后还不知会施出什么诡计来。”
  流川摇头:“我知你为我的事生气,但不宜借题发挥去伤人。皇后她们那些妃子,都是你的妻子,你却爱上了我,把她们全忘怀了,你从一开始就是对不起她们的。你是皇帝,她们不能拿你如何,她们都是深宫中不得自由的人。我尚有你,她们什么也没有,她们除了想尽办法想得回你这外又能如何呢?其实我即已心里有了你,就不肯放你与旁人好,心中对她们也不是没有歉意的,如今倒好,彼此扯平,我也再无需不安,你亦不必为我废后,这其实是极度因私废公的行为。”
  仙道长叹:“我以前就是太公正了,心中虽重你,却总不肯为了私情去废制枉法,以至令得你人人可欺,看历代先皇为了心爱的男子,无不授以高官重权,不理朝中众臣的反对,以往还觉他们不公,如今才知,他们也有为难之处,若非如此,如何保护心爱之人。”
  流川摇头正色说:“这才是你高贵的地方,你心中再重我,也不肯无端授我官职,你虽为帝王却从不滥用权利以逞私人之欲,国家重器从不私用才是真正的公私分明。那朝中臣子虽心中轻我恨我,但确实是为国为君并无害你之心。就是杀了我,他们有什么好处,不过是白白得罪了皇帝,可他们仍然这样做,还是希望你这个皇帝不要因我而废公,因我而误国。虽然有些错误之处,确也是无私之心,他们有罪倒也罢了,若是无罪,你平白加罪为难,以帝位皇权伤人,却是不该。”
  仙道心中即感流川无私公正之心,又不甘不愿,不想这样放过那些除流川而后快的人。
  彩子看他神情知他为难笑说:“皇上这种做法真好,一来让天下人都知道了你在皇上心中的地位,从此警惕于心,不敢再犯,二来,也并没有真的伤到朝中正直之事。那田岗仗着三朝老臣胡做非为,年纪又大,早就该告老了。三来,在朝中众臣面前也一展帝王之威,让臣子们再不敢轻视他。如此正好,流川你也不必管朝中那些老顽固的事了。皇上是知道轻重的人,心中自然有数。”然后又冲仙道一笑“皇上,流川累了,现在他身子还没好,可不能太劳动,刚陪我说了一阵话,又应付皇上这么一堆事,哪里支持得住,咱们先出去,让他睡吧。”
  仙道知彩子必有深意,忙笑着叮咛流川休息,与彩子出房去了。
  彩子随仙道走到外间,确定里面的流川听不见方才正色对仙道说:“圣上,流川说得对,本来朝中臣子都认为流川祸国,你若再为他结怨众臣,只能为他招祸。你方才的做为确实可以立威,但过犹不及,以后莫再追究,否则只能害了流川。”
  仙道冷笑一声,向来温和可亲的眸中显出凛凛威芒:“有朕在一日,他们敢?”
  彩子轻叹一声,语气轻柔,但听在仙道耳中只如雷震:“我听樱木说圣上为了流川受伤,内心煎熬,数次吐血,不知此事可真?”
  仙道默然望向彩子,良久方才长叹一声,一语不发。
  彩子妙目深注这帝王脸上复杂的神情;“圣上的病是不是一直没有治好,圣上他日若有什么不适,流川他……”
  仙道一咬牙,愤然说:“我将我的玉玺交给他,总不至于让他再受苦难便是。”
  彩子冷笑一声:“圣上平日里何等聪明,今日怎么就蠢笨了。玉玺又如何?就是在没有权利的帝王手中,玉玺也不代表任何事。汉献帝手握玉玺也不能在曹操面前保护妻子,何况流川。圣上给他玉玺,只能促他速死。圣上到底是想要护他还是害他。”
  仙道一遇上流川的事立刻失去平时的冷静从容,听得彩子之言,一时全身汗下,知是自己太过天真了,如真的这样,真会害死流川。
  彩子轻叹道:“圣上,历代先皇多有宠爱男子的,这些人在帝王在生时何等尊荣。无不官居极品爵比王候,可是一旦帝王死去,下场均奇惨无比。无论帝王何等疼爱,曾授以多大的权利都没有用,到最终都无法保护他们自己。圣上,你可是要他步那些人的后尘。”
  仙道脸上失色,良久方痛极失声:“可是,为什么呢?流川不稀罕官爵,更不乱朝干政,为什么旁人不能容他。”
  “因为你是帝王啊,圣上。帝王可以爱任何人,但不能过份。你为了流川不接近其他人。后宫诸女已恨至极处,其实这也怪不得众妃,她们又何尝不是可怜人。你为流川无法拥有孩子,皇嗣无人承继,朝中众臣岂有不急的。他们都没有错。事实上错的是你和流川。圣上你明知你是皇帝,你不能寻平常人的情意欢爱,为什么还要留住流川。流川明知你是皇帝,却仍要执着于专一之情,一切亦是他自求的。所以他无怨,即不怨天地,亦不怨众妃和诸臣。他是求仁得仁,他得到了他所求的,所以不在乎任何后果,可是圣上。你是否不在乎呢?”
  仙道是当局者迷,听得彩子细细分析,心痛如绞,惨然说:“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没有好结果,从一开始你就明白,是不是?”
  彩子轻轻点头:“是的,圣上,天子岂能有私情,天子若有太强的私情,最终将不容于天地。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可是我感动。感动于圣上的情义,感动于流川的执着。即是至人,何所畏惧。我知道,无论你和他,都只求相知相许,只要有瞬间欢喜,亦已胜朝朝暮暮悠悠岁月中的孤寂了。你们即可以不惧后果一意如此,我又如何不助你们。其实圣上你自问自心,难道你不知道你与流川不可能有永远,也不存在永远吗?可你不还是一直不肯承认,一直执着至于此吗?”
  仙道凄然一叹,当日确是隐隐知道难以长久,但一颗心执着追求不肯细想后果。 如今亲眼见流川奄奄一息的样子,那一刻心中的震动恐惧至今记忆犹新,哪里还能忍受再一次的伤害,再一次的苦痛,哪里还能想象如果失去了流川自己会如何?哪里还能想象,流川有朝一日必将面对的灾难。
  他神色惨然,转身走回流川的房间,见床上流川睡容安宁,只是坐在床边,痴痴得看着,看到后来,心中无由揪痛,落下泪来。

十七
流川睡得正沉,忽觉脸上一凉,自梦中醒来。原本最不喜睡觉时被人吵扰,此刻凝眸见仙道满目痛苦不舍,知自己是被他的眼泪惊醒,心中一片温柔,并无半点气恼。抬手轻轻拭在他的眼角:“好好的,干什么,真是个白痴,我不是已好了吗?”
  仙道握着他的手,良久方道:“你听我说,我让樱木护送你出宫调养。我给他密旨,你们可以遍行天下,所有地方官都在奉旨时接待你们。让他陪你到普天下的灵山胜景去走一走好吗?”他心中有千千万万的不舍,但流川长留在自己身旁,终有一日要受杀身之祸。只能让他远远离去,而且不能让旁人知道他的行踪,亦只有樱木才可以让仙道放心,知他会全力保护流川。
  流川安静地看着他,微微一笑:“白痴,我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要到外头去做什么?我有樱木陪着,你找谁去陪你?”
  仙道只是笑:“你才傻呢,我是皇帝,有后宫佳丽三千,还愁没人陪吗?你不是老说我关着你吗?外头的世界又大又好,各地美景无边,我看你过不了多久,就会把我忘个干净了。”
  流川亦不恼他,只是静静望着他,目中竟闪过深深的怜惜和深刻的感情:“白痴,你上次不是说过要让樱木当将军的吗,怎么,现在想失言了。他一个人陪着我有什么意思?你虽然是皇帝,实在是天底下最没有样子的皇帝,天下虽大,你有的也不过就是一个我罢了。我最心爱的人,最好的朋友都在这里,你要我到哪里去。外面的天地再好再大,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仙道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伸手将他抱入怀中。
  双方都已隐隐感觉到命运的无常,可是谁也无法回头,谁也不会回头。
  他们都是寂寞 人,寂寞人怎能不陪伴寂寞人,他们都是多情人,多情人怎能不深爱多情人。

  (我哭,我写的这是仙道和流川吗?什么个性色彩都没了,我真的是写不来这一类的宫廷题材,只能越写越落到套子里去)

  仙道虽然再也没有坚持要流川远离,但终不敢再让流川留在宫中了。毕竟宫中还是弥生和太皇太后伸手可及的势力范围,只要他一个照顾不到,流川出了事,他纵毁了这个陵南国也难以挽回。
  他平生第一次因私废公,封了流川的官爵。不过因知流川心意,亦知众臣抵抗心理,并不封他理政之官,只授了一个爵位,并没有实权过问政务,亦不必上朝。
  朝中众臣上次被皇帝那一番发作吓住了,再说流川封的亦是闲爵,所以也不强烈反对了。但沉默的抗议仍然存在,仙道只是不理。
  仙道亲自令人为流川建府,府中遍植枫树,一如当日的冷枫谷。
  流川搬出皇宫后,仙道亲自指定了一批人侍候他。又下严令,流川身上若有任何不妥或灾难,不管是天灾还是人祸,这些人都要准备着诛族。众人亦知以前冷枫院众人的下场,无人胆敢违令。如此仙道才能放心,知道弥生陷害流川的故技不能重施。
  又担心其他安全,令樱木带了一批最好的禁卫,也是仙道本人的心腹卫士专职负责流川的安全,仙道这才能稍稍放心。
  自此流川离开了皇宫,住在皇城自家府中,行动自由了许多,有时也能在樱木的陪伴之下遍游皇城,倒是比在皇宫里愉快不少。
  彩晴二女无法再见到流川,但常知他消息,亦为他高兴。而且二女在自己宫中深居简出,又不能再进出冷枫院,其他诸妃对她们的愤恨渐消,亦知湘北国势日强,不好再为难她们,也就断了念头。
  仙道每日在朝中认真处理政务,这都是为了流川,为了让天下人不再认为流川是国家的罪人,他才真正全心全意担起以前最不愿担的帝皇担子。而且也是为了确立他自己的权利和地位,以保无人敢犯流川,才更要勤政。
  国政繁难,他每日天未明即起身,看些奏折,腹中略有打算,再去上朝理事,下朝后,又要批阅奏折。他难得得勤力起来,倒也辛苦至极,并无什么闲瑕时间。往往一直忙到黄昏,才将奏折看完,然后再急急更衣离宫,去探流川。见了流川每每珍惜与他相处的每一点时间,不忍安睡,不是倚窗闲话,便是与他共立园中,赏星观月,有时闲情上来,也不理夜寒风凉,拉着流川一起出去,游河赏月逛街观灯。便是最平常的事亦觉欢喜无限。
  然后依依分手,回宫后草草小睡,又是另一天的朝政要理。有时太贪欢乐,不能及时离开流川,勿勿赶回宫中时,完全没空休息,就要直接去上朝了。
  这样一来,朝政被他处理得头头是道,众臣也无话说,只是对于皇帝无子有时少有一点非议。反而是一直反对他和流川的太皇太后头疼了。如今皇帝如此勤政,实在也轮不到她一个老妇再来干政了。皇帝理政无失,本身又非年幼不能亲政,怎么样她也没有理由再坐在帘后了。
  不得以退往深宫,渐觉手中权利流失,年迈人内心失落,有半年后,终一病而亡。
  失去了太皇太后这个在身份上可以压制皇帝的靠山,弥生再不敢妄为,平日里规行矩步,并无半点造次之处,生恐让皇帝拿住把柄。
  仙道得彩子与流川之劝,心中亦知弥生等众妃之苦,只要她们不为难流川,他也不会再与这些人过不去,所以只是与弥生等女子相安无事。平日只是有时与彩子说说笑笑,对彩晴二妃时有赏赐,当然每逢庆典之时,帝后之间该演的戏一样要演,照样帝后恩爱,国家安定。

十八
寒冬的京城,夜风呼啸,大雨飞扬行人绝迹,人人在温暖的被子里以避严寒。流川的府中,所有的下人都耐不住寒冷,纷纷睡去。
  流川却依然坐在桌前,静看窗外,月光下的一片莹白。
  桌上的酒温了又温,依然滚烫如情人的心。
  樱木坐在一旁直打呵欠:“这么晚了,他不会来了。”一边说着,一边拿眼瞅定流川,好困啊,好想去睡觉。怎么这个平时最嗜睡的狐狸倒是如此精神。
  流川听而不闻,他知道,仙道一定会来。
  不论朝政多么繁忙,不论天气多么恶劣,每天晚上,他总会来,风雨皆无阻,病热皆不顾。当日仙道将他从宫中送入这候府时就曾说过,即使天塌下来,每天处理完公务,也一定要来见他。只有在一种情况下,他才不会来。
  流川思绪未止,外面敲门声已起,流川才要起身,樱木已然一跃而起:“狐狸给我坐着别动,外头冷,你吃不消,要是生了病,那个皇帝又要找我麻烦。”他快步冲出去,打开大门,看到门外披了一身雪花,正拼命往手上呵气的皇帝,他也没有半点敬意,更不行礼,口里只在埋怨:“今儿来得怎么这么晚,让人等得着急。”
  仙道也不理他,笑嘻嘻进来,早往厅里去了。
  樱木让其他伴驾侍卫进来,扬手说:“下人们早睡了,大家自己招呼自己好了。”
  众人常来常往,知道皇帝和流川在一起时最不喜旁人在侧,所以也不担心侍候主子的事,也都各寻去处安顿了。
  樱木早耐不住困倦,飞也似赶去睡觉了。

  仙道进了厅,脱了锦裘,笑着便来握流川的手。才一握住,忽觉手上一阵温暖,猛然悟到自己冒风雪而来,身上冰凉,忙欲甩开,恐冷着了流川。
  流川反手抓紧他的手,另一只手取了杯子,递给他。
  仙道笑着连尽三杯热酒,如此风雪如此严寒,得此热酒,温这满腹情肠。
  流川犹恐风凉,拉了他进内间暖阁去。
  仙道随着他走,口里只在埋怨:“你知道我一定会来的,只在暖阁等便是,何苦到外厅。外头风凉,你又体弱,生起病来,又是麻烦。”
  流川但笑无言,这人只会责人,不会责己的。光说他在厅里等的不当,倒不说自己每日冒风雪严寒,有时带着病还要离宫前来的事了。
  仙道笑着说:“这几日朝里都忙,来得一日比一日晚,现在又是寒夜,晚上倒叫你白等了我,并没有什么其他的事好做。”
  流川白他一眼:“你不愿再来了?”
  仙道忙忙表白:“只要你还不厌我,便是砍了我脚,我拿手爬也是要爬来的。”
  流川哼了一声,心中终觉欢喜。如此老套俗气的话,终还是有他的吸引人之处,便是自认超然如他,原来亦如平常人一般,听了亦是欢喜。
  仙道看流川又是欢喜又不肯让他看出来的神情,心中一荡,忍不住悄悄近前,想出其不意吻下去。
  忽然全身一震,低头剧烈地咳嗽起来。
  流川忙扶他坐下,关注地望向他。
  仙道拿帕子掩住口,咳了半日方止。看也不看,将帕子折起,那一点鲜红也不知流川的目光可曾在瞬息见望到,只是流川的神情并没有太大改变。
  仙道亦是如常一笑:“最近病得不轻,老是咳个不停,干什么都扫兴。”
  流川默然不语。他向来不喜多说话,每与仙道在一起也常是仙道说十句他才说一句的,这也并不奇怪。
  仙道看着他笑道:“今天我终于从十几个王族英才中选定了太子,并加册封,因着今晚为太子大庆,我必须出现,所以来得比往日晚上许多了。”
  流川听他的解释,亦是不语。
  仙道的病势一直没有治好过,自知与流川将来未必完满,内心郁郁,更加郁结成疾。再加上后来为了让流川不再结怨于天下,怒力理政,每日操劳政务,无心身体。稍有闲瑕即赶来与流川相会,二人相处,极尽欢乐,全不控制自身情绪和身体。时日一长,身体少于休息,早已不支。更何况无论风雨大雪,无论病势如何,他总要于一日辛劳后来寻流川,病体不支更易为风雨所侵,身体是越发得差了。
  这些情况他都明白,越是如此,越不甘不肯放弃与流川相伴的每一份光阴。流川亦不是不知,但即然仙道从来不提,他就也不说。仙道来了,如有朝政苦恼要讲,他就听,如有衷情要诉,他亦默聆。若有空时,陪他一起出去爬山游水泛舟行乐亦无不可,若是无瑕,静坐室内,二人相对,亦觉温馨。其他的他不去多想,也不去做无用的劝慰。
  仙道自觉身体不支,自己亦无所出,早已在暗筹选太子之事,今日终决定了人选。他所选定的是王族英才,真正雄才伟略有帝王之风的人,他日必能把国家带向倡盛,成为一个真正的帝王,不必似自己生活在矛盾之中。也算是他做为皇帝为国家尽的一份心吧。
  只是这些事,他并不想多说,只想把所有烦恼抛开,欢喜一时是一时,只在此时此刻,身旁能有流川,已然足够。

十九
上朝时分将到,仙道留无可留。有多少次他想不理朝政,放肆一回,终是又强撑着离去。为的不是自己,只是流川。他不在乎别人说他是个无为君王,却不愿天下人责备流川误国误君,为此,他愿做尽一切。
  坐在烧着暖炉的轿中,却不觉温暖,只感浑身冰凉。乏力地靠往身后软枕,身体真是越来越差了,以往来寻流川都是骑马,如今却不得不坐轿了。当年自己骑着马追着猎物,看到了冷枫谷外枫树下的流川,现在自己竟连骑马的力气都没了。
  他心头轻叹一声,闭上眼睛,还是乘着这一点点时间,好好休息一下,好好回忆一下方才与流川相处的一点一滴吧。

  轿子停在午门,按律应该另外换乘宫中的轿子,可是皇帝却一直没有出来。
  一旁的侍卫觉得不对劲,再三磕头呼唤而无人应,终于仗着胆子上前掀开帘子。轿中的仙道脸无血色昏迷不醒,满轿都是吐出来的鲜血,红如情人的真心。

  依然风雪夜,依然寒袭人,流川依然在厅中静等,桌上仍有那滚烫的热酒。樱木依然在一旁打着呵欠发着怨言。

  天已将明,桌上酒已凉,桌旁的流川一直没有任何动作,一直静静坐着。
  本来怨言不止,十分渴睡的樱木此刻却已来到流川身旁,神色异乎寻常地郑重,良久才道:“昨晚他没有来。”
  流川无言,是的,他没有来。发生了什么?不必去问,他已知道,那人一早已说过,只有在一种情况下,他才无法来。仙道从来不曾对他失信,仙道也永远不会对他失信。
  樱木沉声说:“他叮咛过我,如果有一天,他整晚没有来,那我就要立刻带你远离京城。他早就做过安排。我们可以很好得生活,并且不会让人知道我们的行踪。可是我知道,你是不会走的,对吗?”
  流川抬眸望向樱木,静静地,安详地笑了,笑容美丽至极,美得让人感到生命在最后一刻的辉煌和灿烂。
  樱木咬咬牙,按剑道:“你要见他吗?如果你要,我想办法带你潜进宫去。”
  流川默然摇头,从一开始就知道必会有这一天,从一开始就已准备好面对这一天,他一点也不感到惊慌苦痛,心中只有安详宁静。
  樱木讶异:“你不想见他,一点他的消息都没有,你不担心?”
  流川静静望着他,没有消息已是最准确的消息了,仙道如还有一分自主之力,岂忍让他担心,必会派人传来消息的。即没有消息,一切可想而知。即仙道已不能自主,那宫中由谁负责掌权亦可想知。那人必会严加防范,不让自己有半点机会见到仙道的。即是如此,何必勉强。如若樱木护他进宫,十有八九会被发现,到时必会被杀。他无惧生死,岂忍连累好友。樱木是他在心中最重要的朋友,其重要并不逊于仙道,岂能为这一点私念累人害人。纵能见到仙道,他与仙道至死亦难心安。
  樱木知他心意,却觉内心苦痛,难以发泄,恨恨一拳打在桌上,震得杯翻壶倒,手上立时通红,他自己却浑然不觉。
  流川神色宁定,扶好杯子,拿起壶来,把仅有的酒倒出来,冲着樱木淡淡一笑:“白痴,我都不伤心,你伤心什么?”语毕徐徐饮酒。
  酒已冰冷,亦如他此刻冰冷的心。

  皇帝病重垂危已然数日,仙道不能理事,弥生立时接掌了后宫中的一切,朝中几个重臣也整顿朝政,在太子与皇后的首肯之下,掌握了大权。
  仙道理政时日毕竟较短,并没有建立本身不会动摇的势力,他一垂危,一切的一切,都由弥生与众臣执掌了。以前被压下来的反对声音反对势力已开始蠢蠢欲动。
  仙道身旁开始两三日还有诸妃与众臣环绕。可时间一长,天又寒冷,大家都耐不住,虽都起居在宫中的房舍,一有动静,立时赶至,但也不再大家都守在皇帝床前了。
  弥生亦觉困乏,吩咐了众人小心防守,绝不能让无干的人进宫就回自己宫中休息去了。回宫之后,心中冷笑,待仙道死后,她就是皇太后了,拥有超然的地位,再不用受人闷气,到时自能想到法子杀了流川来出气。想到流川心中更觉奇怪,原以为这几日皇帝没有动静,没有声息,流川必会好奇进宫请安,可是听人来报,流川的府中一点动静也没有,这个人难道愚笨至此,一点也不知道靠山将倒,大难将至。
  想到流川,又是一阵不安,终是不能宁神静息,虽然夜色已浓,还是令人掌灯摆架,去看仙道。这最后可绝不能出乱子。
  才一到仙道的寝宫,问及外头的宫女可有人来,宫女只说彩妃刚来探皇上。弥生心中一惊,忙往内走,见彩子正在仙道床前,不知与他说些什么话,而在旁侍候的宫人都倦极睡去。弥生心中不悦,冷冷说:“妹妹,皇上病重,还是不要扰他为好。”
  彩子并不抗辩,垂头应是,俯首退了出去。
  弥生那一句话,已将几个宫人惊醒,忆起皇后的叮咛,吓得纷纷跪倒。
  弥生冷冷道:“叫你们照应皇上,你们竟敢睡着,真是不想活了。”
  宫人吓得全身颤抖,叩首不已。
  仙道勉力道:“他们守了这么久,也是累了,你不要为难他们了。”
  弥生微笑:“即是圣上的意思,臣妾自然遵旨。”
  仙道病势沉重,但幽幽的目光却直能看穿人心:“圣上的意思又如何?一切也要皇后你高兴啊。这几日朕连着令人传信出宫,朕猜是半个消息也没有传出去吧。”
  弥生只是微笑:“圣上说什么话?必是为了流川候爷没来探病生气。流川候爷向来不上朝不请安的,这事大家都知道,等圣上大好了,再去问问流川候爷就知,这天下,哪有敢扣着皇上旨意不发的人。”
  仙道目光定定望着她,忽然长叹一声:“弥生,你有你的苦,我不该苛求你。其实是我对不起你,却从来没有向你道过歉。”
  弥生微震,皇帝在她面前不称朕,甚至向她道歉,这是她想也没有想过的事,怔怔望向仙道,仙道却似已将所有的精力全部透支,闭目不动了。
  弥生默默施礼请安,退了出来。道歉,到现在才来道歉有什么意思?他到现在才放软姿态,为的还不是那个人。
  弥生心中不甘至极,令别的宫人换出内殿的宫人,询问他们可听到彩子与仙道说些什么?
  众人倦极入眠哪里知道,又知皇后必会严惩,只胡言是说些安慰皇帝的话。
  弥生虽然不信,亦是无法,只是喝令把这几个人拖去痛责,下令其他人小心在皇帝身旁看着,皇帝的任何言语都要报给他。宫中再加三班侍卫巡防,她决不愿让那人有机会见到仙道。
  才下了命令,里面宫人已冲出来,大喊皇上又吐血了。
  弥生记得太医曾说过,皇帝再吐血就没救了,立时令人敲钟召集群臣诸妃。

  宫中重臣妃子都跪在仙道床前,跪在最前的是弥生和太子。大家都知道皇帝要不行了,都在这里听最后的遗言,曾经风流倜傥俊美洒脱的皇帝如今也不过就是龙榻上的支离病骨。
  仙道已无法再说话了,勉力伸手自枕下取出一纸诏书。
  弥生看得色变,她千防万防,却没防到仙道早在病发前已准备好了诏书收藏。
  此时当着所有人的面不得不恭敬接下,展开一看,心中气恨,这个狠心人,至死还顾着不能让人伤害那个流川枫。
  她看过之后无言递给太子。
  太子展阅暗暗皱眉。他是个真正有帝王之气度胸襟之人,在他看来天下无比帝业更重要的事,可是皇帝的最后遗诏太也荒唐了。
  其他诸臣传看,亦是暗自不喜,皇帝要死了,最后的遗诏与国家与帝位全无关系,却是一再叮咛不可为难一个男宠,真是太不象话了。
  只是礼法所限,只得齐称遵旨。
  弥生含笑上前:“圣上放心,流川候爷是圣上最宠爱的臣子,我等岂会为难圣上的爱臣呢。”
  她笑得这般温婉动人,仙道却只觉心中一片冰凉。知道自己苦心留下的最后一道诏书未必能保流川。弥生自有办法在不违旨的情况下动手,而众臣不会有一个维护流川之人。太子心中只有大事,哪会为了一个流川去得罪皇太后呢。
  仙道心头凄然,枉他身为帝王,至死尚无法见心中至爱之人一面,到死,犹无法保护于他。
  他目光淡淡扫向诸人,他床前跪了那么多人,却没有他最想见之人。目光触及彩子的明眸时忽然顿住。二人四目相对,他从她眸中看到了承诺。
  仙道释然一笑,低低呢喃一声:“流川。”闭上双目,再也没有睁开。

  众人放声痛哭,弥生随众而哭,目光却不免望向彩子,心中疑惑,但目前又不能拿彩子如何。

二十
雪一直不停,今年的帝都比之往年冷了数倍。
  流川依然静坐在窗前,望窗外飞雪纷纷。他不想起来,不想再动,何况也没有力气再动了,数日来,他一直静静等待着,并未进半点饮食。
  府中下人们都在劝,他却听如未闻。只有樱木不劝,只是虎着脸,来来去去地走个不止。
  一阵风自窗外吹来,流川体弱不禁寒,衣袂发丝齐飞,让人怀疑这一阵风都能把他吹走。
  樱木不忍,自内室中取出皮裘,笨手笨脚为他披在身上。
  流川恍如未觉,目注窗外,低声说:“他走了,我知道。”
  樱木低声唤他。
  流川回头轻叹:“樱木,本来他一直说你勇武豪迈要封你当将军的。你知道他从来公私分明,不会因为我随便封人的,他这样看你,必是因你真有才能,可是最后,还是为了保护我误了你的前程。”
  樱木哽咽道:“笨狐狸,你胡说什么,我才不想到外头当什么将军呢,留在京城有什么不好,又繁华又热闹,还常能看到象晴妃那样美丽的美女呢。”
  流川微笑着,转眸去望窗外,似能看到飞雪茫茫中虚无的身影:“今年真是冷啊,连枫树都被雪压死了。那一年,枫叶才是真的红呢,他骑着马冲过来,他笑的时候,那样奇特,我从不知道人可以这样微笑,也从没有看过那样的笑,可是他看到我的时候,就忽然不笑了……”
  樱木低声唤:“狐狸。”他可以感到流川的心意,他亦不知如何改变,除了唤他,再也无法说旁的话了。
  流川低声说:“对不起,我总是要舍了你的。这世上还有很多好东西,还有很多美丽的女子你可以去爱,而他虽贵为皇帝,平生却只得一个我罢了。我舍不得任他一人,孤单飘零。”
  樱木默然无言,流川也没有力气再说话,只是微微一笑。
  阵阵寒风袭来,即使以樱木的强壮亦觉寒不自禁,今年的冬天,真的是太冷了。

  皇帝驾崩举国大哀,全国举孝,又要停灵尽哀,又要拟登基诏书,又要忙着安排择吉日为皇帝的大葬,宫里朝中忙成一片没有人去管一个不上朝不论政无足轻重的候爷的生死。
  彩子与晴子又被众妃排挤,无人理会她们。
  可是晴子别的事虽不明白,此刻却心中明了,有一日发觉彩子神色不对,立时悲从中来,泪无尽而下,连声问:“他死了,他死了,对吗?”
  彩子无言点头,是的,这几日皇帝死了,流川死了,弥生心中大患已去,宫中警备松了,所以她终是与樱木通了消息。
  仙道一死,弥生早已密令人围定了候府,口口声声说皇帝驾崩了,流川若稍有半点感恩之心,也当随君殉主。她是打定了主意。虽然有圣旨不许加罪流川,她也要逼死流川。如果流川不死,就令人围定候府,不令人出入,最后流川也是要活活饿死的。
  可是那些人没有叫几声,樱木就令人打开府门,铁青着者脸令众人进去。
  众人进内发现流川已死便去回报。
  最妙的是弥生姿态做得十足,连赞流川忠君知恩殉主大义,令人厚葬。实在人人称她贤德,无人不敬。
  樱木连夜将流川的尸体劫走,不肯让弥生来厚葬他。弥生等人确定流川已死,都不在意,亦不追究。
  彩子知晴子对流川有情,不忍相告,可是最后晴子还是知道了。
  晴子哭泣不止,彩子心中亦觉凄然,忍不住也跟着落泪。
  二女相对流泪,忽闻外面一阵喧哗 ,忙出来查看。动乱好似自停灵之处传来,二人才想过去看,已有太监来报,说没什么事,只是有守灵的太监不小心打翻了烛火烧了灵幡,现在已没事了。皇后吩咐不必大惊小怪。
  彩子明白话中之意是叫她不必管闲事。她一言不发拉了晴子回去,不再动问。
  当夜停灵处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知道,守灵的太监宫女们忽然消失得一干二净,无人知是生是死。朝中臣子也听过风声,但又不知原尾。次日去瞻仰圣容时看到仙道的尸体衣冠整齐一切如旧。也只能心存疑问,不敢问出来。
  仙道入葬,新君登基,弥生被封为皇太后,新朝即立,旧时的一切一笔勾消。谁还再记得什么独得圣宠的流川枫,什么皇帝出殡之前的一场莫名其妙的小纷乱呢。
  新君登基,分封后宫,皇太后高居慈宁宫,按规矩其他皇妃若无子就要离宫迁入安老园,名为安老园,实与冷宫无异。因仙道无子,其他诸妃都难逃身老冷宫之难。
  但彩子与晴子是湘北公主,近年湘北发展极大,国力渐强,无人敢怠慢二女,只得将二女暂留宫中。
  彩子亦知此地不能久留,否则总有一天,弥生要算旧日之怨,早已修书回湘北。
  湘北如今国力强大,自是念及二位公主,立时派使者来迎公主回国。因仙道已死,二女已是寡妇,原没有什么必要再留下来,再加上新君亦不愿得罪湘北,立时同意。
  两国遥遥,这一来一往,待湘北相迎的使者到时,已过了大半年了。
  弥生亲送彩晴二人离宫,临别时拉着手叮咛不止,外人看来真真是姐妹情深,听了二女说话,却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太后,宫门已至,请太后不要再送了。”
  “妹妹,宫中少有你如此聪明之人,如今你去了,我就要寂寞了。”
  “太后身为帝母,举国共尊,岂有寂寞可言?”
  “不寂寞?妹妹,你我谁也瞒不过谁,何必来这个俗套。我生为名门贵女,自小品貌俱佳,嫁与王族,又封皇后,如何尊荣,却也不过是守活寡。如今他死了,我成了皇太后又如何呢?当今的天子并非我亲子,口中称我母后,并无半点情意。你看我举国共尊,你可知我鬃边已有华发。可怜我如今不过是双十,二十岁的皇太后,再大的尊荣又有什么意思?”
  彩子默然无言。
  弥生凄然一笑:“真亏的你,居然帮着丈夫与旁人相亲相爱也不在意。人称我贤后,我却贤不过你呢。”
  彩子一叹道:“太后说我,我又如何呢?远离家园,身处异国,名为皇妃,实是人质,算来还不如太后呢。可我能自知处境,自寻欢乐。太后却不能。太后一心都在先皇身上,可是请问太后,若无流川,太后难道就一定快乐,就没有其他专宠的妃子?后宫诸女最大的苦痛是因为她们把所有的喜乐都系于一人之身,而那个人其实根本无法给她们欢喜。我就是看穿了这一点,从不望得这样的恩宠,反而并无烦恼了。”
  弥生一笑摇头:“说这个有什么意思,我知道你恨我,先帝临死时也恨我,他,也恨我。”
  彩子微笑:“太后说错了,先帝从来不恨你,他也不恨你,我更无恨你之理。一切其实都是注定的,没有太后也不会改变。太后以为他是怎么死的。太后,在你派的那些人围住候府大叫大喊逼他之前,他已然死了。他和先帝是在同一个时辰里死的。那一夜他没有等到先帝,就坐在窗前一直望,数日数夜不饮不食,他死的时候还坐在窗前,可能已看到了先帝,他唇边还带着笑。还记得吗,先帝死前也是含笑的,他们都没有恨,他们只是欢喜,从此可以相聚。”
  弥生脸色惨白:“先帝心里只有他,就是死了,一颗心也是他的,那天晚上,那天晚上……”说到后来,全身忽颤。
  彩子只是微笑:“太后放心,就算那天晚上来的真的是流川的鬼魂也不会伤害太后。生命何其短暂,他们深爱彼此还恐来不及,哪里有空去恨你。”
  弥生神色凄然,忽然泪下失声:“他到死都只为流川枫,他连死了,一颗心都还是流川枫的。”
  彩子无言施礼,回身与晴子走向宫外的大队车驾。
  弥生忽唤了一声:“彩子,你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是吗?”
  彩子微微一笑,不加回答。
  弥生长叹一声,也不再问,转身领众人回宫。

  彩子晴子面前,湘北来使已急步上前施礼。
  这使者彩子认识,当日送她来湘北,亦是此人。宫城。当年草原上跃马共驰笑声无尽,如今恍如隔世。当年万里遥遥送她入京,每一天都盼望他抛弃一切,执己之手,远奔天涯。如今万里来迎,看他神情激动,欲言又止,一颗心却已淡然。
  知道这些年他屡立大功,知道他作战奋不顾身,知道他受赏无数美姬,亦知他至今不曾娶妻。也知道他当年是为了国家为了大局为了不负君王重托才强忍椎心之痛的,可这又如何呢。
  在这里,她遇上了仙道,她见到了流川。
  她看到一个帝王不顾一切舍弃一切的爱恋,她看到一个平民无惧一切无悔无怨的执着。无论有任何理由,任何大义都无法让仙道放开流川的手,更无法令流川离开仙道的身旁。
  耳旁宫城的问安似响在遥远的天边,彩子收回心思,低声问:“宫城将军,回湘北前,能不能绕路到一个地方去一下?”
  宫城急道:“请公主吩咐。”
  晴子含泪问:“姐姐,你是要去冷枫谷吗?”
  彩子轻轻一叹。

  冷枫谷冷枫谷
  枫树如昔,枫红如昔。谷口却已不见那依枫而立待知友的绝世之人。
  今朝阳光灿烂如许,当日仙道骑着骏马而来时,阳光是否也温暖如今日。

  彩子挑开车帘,遥望谷口,目中有无限怅然。
  身旁晴子已忍不住哭出声来:“姐姐,他在这里吗?”
  是的,樱木把他带回了冷枫谷,不止他在,他也在,他们都不寂寞。
  彩子回头问:“你要进去看一看吗?”
  晴子含泪摇头:“我不能够,我会受不了的。”

  彩子轻叹一声,放下轻帘,没有看到一阵风吹来,枫叶纷纷落。枫叶鲜红,红如情人挚真的血,红如情人至诚的心。
  她只是在心中轻轻呼唤:“流川流川,他至死一颗心仍是你的,他至死,心仍伴着你,你必知晓,你必欢欣吧。”
  她还记得那个夜晚,仙道对她说的话。
  身旁晴子仍在低泣,彩子低声安慰她。那一夜仙道对她说过的话她只传给了樱木一人,今生再不会告诉任何人,那样震撼人心无畏生死永不相弃的爱,已非她言语所能讲述。
  车驾动,无论千里万里,终会到达湘北。
  而她永生永世,不会忘记那两个不顾一切不在乎所有王法礼制世俗规例的人,那深夜的一席话,还有那帝王临终含笑的神情。
  “我知道我不行了,我曾叮咛过樱木要他带流川走,可我知道流川不会走。我有准备诏书,可我怕诏书未到,流川已是不行了。我太知道流川了。只可叹我生是王族,身为帝王,不但身不由主,就是死也不由主。我就是死了,也不能与他共穴。皇帝的尸体若是丢了,不知要落几许人头,伤多少无辜。我不忍如此害人,可一颗心终是至死不甘。你若有机会,为我传信樱木,让他乘宫中警备放松时找机会来我灵前。把我的心挖出来,去与流川共葬。弥生知道如何大事化小,怎样遮掩伤口,她不会让事情弄得人尽皆知,天下议论的。此事若成,必不会被追究。我生生死死皆不能自主,但我的心里只有流川,只容得一个流川,此身虽归皇陵,此心若能与流川同葬,死亦瞑目。”


  (终于写完了,各位想骂就骂吧,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写得一塌糊涂。这种题材真的不适合我呢。当初实在不该定。不过总算有始有终写完了。不过我仍然要声明,我还是团圆派喜剧派。只是因为这是仙流版的断袖,我不能因一己之意就硬把他改成喜剧。而且就我个人认为这种帝王之爱要求圆满几不可能。自来帝王无专宠,岂知他日不会移情,就算他一直深情不改,但世俗礼制在此,皇帝不可能永远不近女人,皇帝更不能没有子嗣。即使仙道本领再大也不能改变这个现实,更何况就算他们一直幸福生活下去对后宫诸女其实也是极不公平的。可是要让我的流川容忍他另外与其他的女人相近,我情愿让流川死掉算了,宁为玉碎不做瓦全,所以我只得干脆一点了事算了。)

评论

<P>老庄墨韩的古装仙流也算仙流界的知名作品,</P> <P>有种很红楼的感觉,</P> <P>唯一人缺点就是太女性向~~</P> <P>我真的不喜欢看到SD中的人物过于的女性向~</P>

liyou--2010-03-30 23:22:02


作者啊,我是真的很想骂你啊!这么好的一对你非要让他们在阎王殿相遇干嘛?最后一点我还以为是假死,有希望一起。你去又让我落空,我……<IMG src="/adimad723/ebok/sysimage/emot/02.gif"><IMG src="/adimad723/ebok/sysimage/emot/04.gif"><IMG src="/adimad723/ebok/sysimage/emot/05.gif"><IMG src="/adimad723/ebok/sysimage/emot/07.gif">

段芊语--2008-03-19 07:15:15


<P>把我的心也挖出来和他们合葬吧.......</P> <P>这样的话,我就可以生生世世见证他们的爱情了......</P>

狐狸宝宝--2007-07-12 16:12:42

老庄墨韩的作品 4篇